人物志之祖母

半读山人

祖  母

       这是初秋的一个傍晚。祖母拄着竹棍，屋前屋后寻找着年兄，边找边唠叨：“小砍死头的，你到哪里去了？”其实年兄早已跟着大人们看把戏去了。祖母不让他去，因为看把戏人多，离家又远，年兄人又小，性格不太合群，怕他晚上走失。但是那时候乡村文化生活极枯燥，除去几个样榜戏，偶尔放场电影，就再也没有其他的了。把戏，杂技之谓也，不很常见。在这乏味的大背景下，对于一个精力旺盛、好动的少年来说，具有极大诱惑力，祖母怎能阻止得了？祖母没找到年兄，就很生气地回房睡觉去了。那时我也极想去，硬磨软拖地央求大人带，就是没人干。我很失望地和二姐陪着母亲磨麦粉。大约八九点，住在中进厅屋的祖母突然大声喊：“后屋二娘，后屋二娘，一个大火球掉到屋后去了”。二娘急出，站在小院内张望，“什么？什么？在哪里？在哪里？”，二娘一个地问着。二娘和我家一样的人多，每晚都有夜活，睡得很晚，祖母睡房的窗子正对她家，喊声她容易听见。我们也听到喊声，我母亲急忙赶到窗前喊：“奶奶”。祖母说：“刚才我起来小解，从后窗清精楚楚地看见红灿灿的大火球，比筛子小一点，悠悠地落到屋后小山上去了”。乡村里都这样说：火球是火龙，落到哪里，哪里就有火灾。但我那时对母亲说：“该不是鬼火吧？”。一提到鬼火，立即感到空气就要凝结起来的一样，挂在墙壁上豆点油灯更加昏暗，也好象颤抖起来。我二姐，和我差不多。因为小时候听了不少鬼的故事。如吊死鬼、水鬼是怎样诱人上吊赴水；如地星鬼，高大的腿子，上触天，下接地，若从你头上跨过，你必死无疑；乱坟岗上的鬼火幽灵一般，飘来荡去。等等，令人毛发悚然。那天晚上我们吓怕得要命，紧紧地尾随在母亲的身后，不敢独自去睡觉。

    第二天祖母就病倒了，说是心口痛。祖母不停地呻吟着。疼痛稍解，祖母稍安，略睡一会。接着又是一阵疼痛，一阵呻吟，如此反复。祖母说：“老毛病，过几天就会好的”姑妈们也都回来了。大家都围着祖母。一会儿给祖母刮痧，抚背，一会儿给祖母进一点桂圆汤之类。我们小人也跑来跑去，不断地张望。祖母痛一阵，呻吟一阵，我们的心也跟着痛一阵，恐惧一阵，生怕祖母死去。祖母不呻吟，我的心才宽松下来，想着祖母一定没有事儿，这是心灵感应吧，血浓于水。

    第四天，哥哥们都去粮站买返销粮去了。那年大旱，粮食歉收，国家返销，以补其不足。我也背个竹篮子，胯下夹着竹耙子，在塘埂上耙柴。大约三点钟，小姑母在塘北边的水渠坝上歇斯底里地喊声：“小智，赶快回家”。我答应了，急匆匆地往回赶。远远地听到哭声惊天动地。隐隐约约地听见：“奶奶，您放心地走吧”。当我赶回家，奶奶已坐在太师椅上。众人边哭，边将祖母平放到棺盖上，用黑纱蒙脸，头旁，烧一柱香，点一豆油灯，放一碗夹生饭，上有二只鸡蛋，中立一根筷子。我跪在祖母旁，泪如泉涌，抽泣着透不过气来，说不出话来。好长时间，才“哇”的一声“我没有奶奶了”。众人又大哭。

    第五天将祖母收殓入棺。第六天，出殡。经地师择定，墓穴就在屋后小土山上，离家不足三百米，就是祖母亲眼所见红灿灿的火球坠落的地方。

    祖母享年八十二岁。在当时，祖母是方圆十里的著名老寿星。老寿星就这样陨落了，并为自己所亲见。

    岁次一九六七年。

    事后殓工说，祖母入棺时遗体尚温，好象在等待什么似的。是的，等待她儿子回来。乡俗，儿子不归，不能盖棺。可是我父亲远在江南绩溪。那时的通讯、交通条件，我父亲不可能及时赶回。祖母无可奈何地走了，带着失望悄悄地走了。当我父亲回来不见了母亲，所见的是隆高的黄土。作为儿子，死不送其终，殓不凭其棺，窆不临其穴，悲痛欲绝，万分愧疚地跪在坟前哭了一场。

    我母亲说：“祖母是天下最好的老人，忠厚、勤劳、慈爱，从不与人争.......，一有空闲，就帮着我们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我们婆媳相处近二十余年，从未拌过嘴。看你们身上穿的，都是她老人家纺的纱啊”。没有文化的母亲唠唠叨叨，想用世界上最好的赞美之词来赞美祖母。话未说完，眼泪差点掉下来。

母亲说：我小时候圆头圆脑，浓眉大眼，虎里虎气，嘴甜爱说话，特招祖母喜爱。这些我还略略地记得一点些。每当祖母纺纱时，我总搬个小凳子，坐在祖母边上，看着祖母一手悠然地摇着纺车，一手握着棉条，神奇地拉出又细又匀的纱来，并问这问那，问得祖母心花怒放，于是祖母放下手中活儿，打开箱子，拿一个桂圆，或糖块什么的，塞到我嘴里，堆着满的笑：“小儿，真乖”。祖母的糖真甜，桂圆肉真厚、特香。这就是天伦之乐吧。也许是李公麟所画的《祖孙绩纺图》吧。我后来吃过不少糖和桂圆，就是没有祖母的糖和桂圆那样甜、那样厚、那样的香。其实，那时生活艰苦，物质馈乏，糖和桂圆都是难以得的东西。那点营养品，祖母舍不得吃，全让我一个接一个给“包销”了。

    现在，我还清晰地记得，祖母身材高大，足有一米七十。虽年愈八十，但耳聪目明，身板硬朗挺直，只是一双小脚，顶着那高大的身段，重心很不稳定，行走时须拐一根竹棍子。

    母亲说：只有三弟霖给祖母送了终。但三弟只一二岁。不知什么原因，鬼使神差地让我去扒柴，没有来得及给祖母送终。其实哪里是耙柴？数岁的我，能耙多少柴来？是儿时的模仿大人的一种戏而已。儿时也不觉什么。后渐谙世事，又想到祖母的慈爱，深深地感到愧疚，有时竟至于泪下。父亲在日时，每年腊月，总要带上我，给祖母坟上挑上几担土。后来我只要回老家，也总要看看祖母的坟墓。有一年腊月，特从石镜运回又高又大的石碑，端端正正地安在祖母的坟上。老人们说：石碑是阴间的大门。因此时常总想做上一梦，梦见祖母夸我说：大门建得真好。真是乖孩子，真没让我白疼一场。

   奶奶，我们真的好想念您！呜呼！

三叶草

血浓以水，祖孙情深！

李听圃

一份真挚的情感，寄给远去的长者。

踏雪闻香

真情地怀念，愿祖母一路走好。

侯诗杰

平实叙述，白描运笔，包含在无限深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