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维利亚没有甜橙

落阡Umnachtung

最后一车甜橙的夕阳在天边沉落时，店主听到了叩门声。
他没有从窗边转过身，只是向侍者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去接待一下客人。他知道来的一定是那个旅人。那个人每年都来这里住一两周，总在甜橙刚刚过季或快要成熟的时候来，几乎每次都住同一间房，朝向内部的庭院，看不到海。他几乎哪里都不去，只坐在庭院里，偶尔——破例，店主想——去城里转一圈。
前厅传来几句交谈声。店主转过身，感到紧张。旅人走了进来，面无表情，店主花了很大力气鉴别他的眼镜到底是苍灰色还是暗蓝色。他没有打招呼，甚至没有表现出认出店主的迹象。店主指着一把椅子让他坐下。
“我早就觉得我该问问你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来。”店主佯作漫不经心地问，接过他递来的房费。
“为什么？”旅人紧盯着柜台，他觉得他的声音就像沉默本身在说话，“我看上去不像来做甜橙生意的，对吧？”
“没有谁在这个季节来这里。”
“你，你不管什么季节都得呆在这里。”
店主把手心里攥得发烫的钥匙递过去，坐在暮色四合的窗前看他出门，叫侍者把行李送到房间里，然后走进树影婆娑的庭院。天色已经很暗了，灯光微弱地在寥寥几张餐桌上跳闪。店主默默地看着他点餐，慢慢用餐，然后睡着了。
他醒来时，旅人已经走了。桌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庭院的门已经上锁。他又在窗边站了一会，觉得自己完全清醒了。
接下来的几天没有什么客人，他坐在柜台后面，不时望向外面的庭院。旅人有时候会打电话让侍者送早餐，有时候直到中午才打电话，连午餐也一并送上去，他坐在柜台后面听着。破例出去的下午，旅人会捧着许多信纸、明信片和一两本书回来，到庭院里点一份晚餐，在那里度过整个晚上。有三四天他整个下午都坐在院子里。店主就看着他读书、写信，冷雨把大片浓绿的树叶打到他身上。他含混尖锐的目光店主总能在不同客人身上见到，但没几天就忘得一干二净，直到几天后再遇上一个这样的客人。有时店主会伏在柜台上睡一会，他的梦单调而令人疲倦，他不在乎他到底能不能醒来。像一个人一直走在一条空旷的街上，甜橙都已落尽，浓绿的橙叶铺天盖地地打下来。有时他又觉得这不是梦，只是出去走了一圈。
那天他醒来时，旅人刚刚用完晚餐，他听到他让侍者上一瓶酒。看到店主出现在庭院门口，他犹豫了一下，抬手打了个招呼，然后立刻转开目光。店主明白他看出了自己的不安。
“我们有个海景阳台，别人都在那里用餐。”
“你什么意思？”
“如果只是坐在院子里，回家更划算。”
“你知道那不一样。”旅人没看他。
“不一样。”店主承认，“你是从哪里来的？”
“澳洲。”旅人简短地说，抬起手示意侍者再拿一瓶酒。店主阻止了他，亲自走去拿酒。他很久没和别说这么多话了，他很久没觉得他这么沉默过。
真正的夕阳也落了下去，黯淡的一小圈桔色，若隐若现。
他回来时，旅人仍在盯着夕阳沉落的地方。店主给他倒了一杯酒，澳洲。
“你现在不想知道了？”旅人拿起酒杯。店主听不出他的声音是冷漠还是讽刺。
“知道什么？”
“我为什么不提前几天来这里。”
“我早就知道了。肯定是那么回事。”
“不一定，可能只是因为愚蠢。”旅人挑衅地看着他。
“一回事。”
“随你怎么说。”旅人给店主也倒了一杯酒，“坐一会吧，反正这几天也没有别的客人。”
“对，反正这个季节也没有别人。”
澳洲，天！店主沉默着，举起酒杯。他甚至连澳洲在那里都说不上来。而这个人告诉他，他每年从澳洲飞到塞维利亚，在庭院里坐一两周。努力去回忆，或努力去忘记。
难道你不想尝尝塞维利亚的甜橙么，店主不看他，默默地痛饮杯中的酒，在这么多年以后，无论发生了什么？难道你不想再看看让你悲痛欲绝的海，冷漠荒凉的海？难道你来这里就是要坐在这里，一直坐下去，不远万里从澳洲飞来，仔细回避着甜橙成熟的日子？无论那代表什么。他回避过许多东西，他曾经以为他要回避世界。
店主抬手，示意来锁庭院的侍者不要管。侍者把钥匙扔到柜台上，室内的灯熄灭了。“你知道么，”店主顿了顿，说，“我妻子以前跟我说，她烦透了这里。”
“这里是有点烦。”
“她说她有一天要离开这里。”
“然后呢？”
“她走了。”
旅人看着酒杯，欲言又止。
店主说：“走吧。”
走吧，去塞维利亚，去任何地方。至少这个人还能去什么地方，还想去什么地方。至少还有一个地方允许他坐在这里，一年，两年，看着庭院想无论多少年前的哪一天。我本该给你讲一个更生动更感人的故事，但我不能，我没有任何可以告诉你的故事，或者说，没有那种能打动你的故事。我篡改了细节，我夸张了这些，但这不属于那些能打动你的故事。她不是我的妻子，她也没有真的离开这座城市，她就是我每天不得不在街上遇到的海。但这又有什么关系？我的故事忠于实际，至少忠于我对实际的回忆。他在一棵橙树前面停了下来。他完全清醒了。
没有哪两座山是相同的，但世界上所有平原都是一样的。他想着这句话，然后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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筱欣奕奕

甜橙是一个他要回避的意象。本文写得很隐，深读。
问候落阡{:soso_e1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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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山飞鸿

这篇小说写得很是隐秘，店主和旅人的故事，以及人物描写的场景很神奇，店主孤独的生活在那个地方，年年如此，等待者诉说，塞维利亚没有甜橙，至于个中原由只有作者本人知道，读者何不问问？:lol

鹿城飞侠

孤寂的店主，神秘的客人，含蓄的写法，品读中，问候落阡，辛苦了，欢迎赐稿！

落阡Umnachtung

筱欣奕奕 发表于 2015-6-12 14:00
甜橙是一个他要回避的意象。本文写得很隐，深读。
问候落阡

谢谢

落阡Umnachtung

雪山飞鸿 发表于 2015-6-12 14:43
这篇小说写得很是隐秘，店主和旅人的故事，以及人物描写的场景很神奇，店主孤独的生活在那个地方，年年如此 ...

题目来自洛尔迦的诗。“大海没有甜橙，塞维利亚没有爱情”

落阡Umnachtung

鹿城飞侠 发表于 2015-6-12 21:53
孤寂的店主，神秘的客人，含蓄的写法，品读中，问候落阡，辛苦了，欢迎赐稿！

谢谢   

战鹰

离开写作背景，有些难以理解。

筱欣奕奕

    这一次是细细地读完了本文，读罢，有些沉重。
    旅人“每年都来这里住一两周，总在甜橙刚刚过季或快要成熟的时候来，几乎每次都住同一间房，朝向内部的庭院，看不到海。”不做甜橙生意，也不是游客，这个季节是不适宜旅游的。只是坐在院子里静静地看书、写信、思考，不做别的。其实是为了追忆一段逝去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的往事，从巴黎来到塞维利亚，年年如此，可见这段往事之对他影响之深重。再看到店老板，命运也是同样捉弄，他的妻子离开了。这里，让读者明白了，旅人追忆地正是一段爱之深切却已逝去的爱情。
    “她不是我的妻子，她也没有真的离开这座城市，她就是我每天不得不在街上遇到的海。”她，就是千千万万人海中普通的一员。也就是我们每一个人。
    “没有哪两座山是相同的，但世界上所有平原都是一样的。他想着这句话，然后睡着了。”是否可以套用一句《安娜 卡列尼娜》的起首“幸福的家庭家家相似，不幸的家庭各有不同。”，理解为幸福的人儿都是相同的，可是痛苦和不幸却是各有不同的。
    本文的写法较隐，留给读者无限遐想的空间，藏在故事里面的故事让人玩味不已。
    亮起来，请大家再来细读。

落阡Umnachtung

战鹰 发表于 2015-6-13 01:05
离开写作背景，有些难以理解。

尽情脑补:lol

落阡Umnachtung

筱欣奕奕 发表于 2015-6-13 12:40
这一次是细细地读完了本文，读罢，有些沉重。
    旅人“每年都来这里住一两周，总在甜橙刚刚过季或快 ...

感谢！山和平原那句就是这个意思。

筱欣奕奕

落阡Umnachtung 发表于 2015-6-13 13:21
感谢！山和平原那句就是这个意思。

问候落阡，期待更多作品:handshake

钢钢好

落寞的情怀，总有他落寞的理由。欣赏！问好！

筱欣奕奕

再读，学习
期待与落阡更多交流:)

夏末微凉

问候落阡，假期快乐。记得吃粽子喔。

筱欣奕奕

祝福落阡端午安康，开心每一天:loveline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