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话“老”

冬风无痕

总觉得秋天离自己还很远，甚至觉得它不会轻易来到身边。我简单收拾了一番便出门，头顶的阳光依旧热烈，走了一段路，燥热感便涌了上来，只得急匆匆找了块避阴处坐下。虽说霜降已过数日，本该是秋深露重的时节，可身处南方的我，终究没尝到半分“霜叶红于二月花”的清寒，反倒还浸在几分未散的暑气里。


我躲在阴凉处，享受着丝丝凉风——比起盛夏的酷热，这风里已藏了几分浅淡的凉意。我知道，四季轮回从不停歇，眼前的燥热不过是秋末最后的余温，深秋的清寂终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悄悄漫过枝头。正沉浸在这份凉爽里，一位约莫七十岁的环卫工人拉着清洁三轮车走了过来。她的衣服有些破旧，却洗得干干净净，车上盛满了垃圾，侧边挂着的尼龙袋里，也装得满满都是她捡来的塑料瓶。每弯腰拾起一个瓶子，她脸上都会漾起浅浅的笑，眼里盛着藏不住的满足。

待她吃力地拉着车离开时，一个塑料瓶突然从袋里滚了出来，在地上骨碌碌转了几圈。我立刻跑上前拾起，快步追上去轻声喊：“老……”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终究没好意思轻易叫出那声称谓。将瓶子递过去时，她有些忸怩地接过，指尖微微有些粗糙，连声道着谢，眼里满是感激。望着她佝偻着脊背、一步步拉着车走远的背影，我心里莫名泛起一阵失意——那背影里藏着的岁月重量，忽然和母亲日渐弯曲的脊背重叠在一起。这般年纪，本该含饴弄孙、颐养天年，若不是生活所迫，怎会如此辛劳？方才险些脱口而出的“老奶奶”，此刻想来竟有些唐突。原来“老”从不是一个简单的称谓，它是时光在生命上刻下的印记，藏着太多不为人知的奔波与坚韧，不该被轻易冠以直白的标签。

我已记不清是何时开始叫母亲“老妈”的，只觉得是自然而然的事，却从没问过，她第一次听见这称呼时，是否会有些许惊讶或失落。还记得小时候学校开家长会，我总拉着母亲去，那时的她头发乌黑，身姿挺拔，是我记忆里最年轻明媚的模样。可岁月流转间，我们渐渐长大，母亲也悄悄老了。年轻时她为我们三餐四季劳碌奔波，如今又接过了照料孙儿孙女的担子，鬓角的白发渐渐多了，眼角的皱纹也深了。我忽然有些想念她，只盼时光能慢些，再慢些。其实我心里清楚，母亲的“老”从不是损耗，而是她用半生付出兑换的勋章——那些皱纹里藏着我的成长，那些白发里盛着全家的暖，这是比青春更厚重的生命馈赠。


不知不觉走到广场，四周的树木依旧郁郁葱葱，唯有那些对秋末格外“敏感”的花草，早已褪了绿衣，换上深褐或金红的装束。树荫下铺满了枯叶，踩上去沙沙作响，“一叶知秋深”的景致，倒让霜降后的秋意显得真切了些。广场上大多人都躲在树荫里乘凉，只有几个年轻人在阳光下打球嬉戏，汗水浸湿了衣衫，笑声清脆，满是蓬勃的朝气。

我刚要在树荫下的长椅上坐下，耳边忽然传来一声：“老桂……”转过身，是刚入职的同事，十八岁的年纪，眼神明亮，正是青春正好。我忽然想起刚工作时，总笑着对大家说：“以后叫我小桂就好，别太客气。”可十几年后的某天，面对一群满脸青涩的新同事，我竟随口说了句：“叫我老桂吧，听着亲切。”那句话出口时，连我自己都愣了——不过十几年光阴，难道真的老了？还是在这些十七八岁的孩子面前，我已然成了“长辈”？

后来渐渐想通，“老”从来不是年龄的终点，而是时光的沉淀。从“小桂”到“老桂”，这一声称谓的变迁，藏着我十几年职场的摸爬滚打，藏着从青涩到沉稳的蜕变，藏着被托付事时的靠谱与担当。年轻是“鲜衣怒马”的莽撞热烈，而“老”是“举重若轻”的从容笃定，二者从不是对立的，而是生命连续的注脚，前者铺垫后者，后者承接前者。想通这些，“老桂”这个称呼便听着顺耳了，我欣然接纳这份时光的赠予。

如今的自己，总爱在安静时回忆过去，总觉得逝去的青春最是美好。从前觉得青春漫长，一眼望不到头，仿佛会永远伴在身边，如今想来，却像昨天刚发生的事，转瞬便成了过眼云烟。这悄然溜走的时光，竟让我无从察觉它的痕迹。忽然想起毕淑敏的话：“我是从哪一天开始老的？不知道。就像从夏到秋，人们只觉得天气一天一天凉了，却说不出秋天究竟是哪一天来到的。生命的‘立秋’是从哪一个生日开始的？不知道。”是啊，就像没人能精准说出霜降后的秋意是哪一刻浸满枝头的，生命的衰老也从不是突然降临的，它藏在每一次称谓的改变里，藏在每一道新增的皱纹里，藏在不经意的回忆与感慨里，却从不是生命的褪色，而是换了一种方式的延续。


“小桂……”一声呼唤将我拉回现实，是比我大十岁的同事，他在我身边坐下，目光落在广场上打球的年轻人身上，良久才轻轻感叹：“真羡慕这些孩子，年轻真好啊。”我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应。他却讪讪笑了笑，自我解嘲道：“你刚过不惑之年，正是好时候，我却快到知天命的年纪了。”

我望着远处渐斜的阳光，忽然心里清明起来，笑着说：“别这么说。年轻有年轻的鲜活，‘老’也有‘老’的丰盈。我们总以为‘老’是失去，失去力气，失去锋芒，失去青春的模样，可其实它是另一种获得——获得了看透世事的通透，获得了沉淀岁月的智慧，获得了安稳处世的底气。今天永远比明天更年轻，但每个年纪的‘老’，都是当下最珍贵的状态。我们从不是在慢慢老去，只是在时光里慢慢攒下属于自己的厚重。”他听后沉默片刻，眼里渐渐泛起释然的光，轻轻点了点头。

时光无情，我们终究都会慢慢走过生命的每一个阶段。与其到四十岁怀念三十岁，八十岁怀念七十岁，不如坦然接纳每一段时光里的自己，接纳不同阶段的“老”与“年轻”。毕淑敏在《我们总在互相羡慕》里写：“人的生命是一根链条，永远有比你年轻的孩子和比你年迈的老人，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有一件谁也掠夺不去的财宝。”这财宝，便是当下的时光，是年轻时光里的热烈，也是岁月沉淀后的“老”所带来的从容——它们共同构成了生命的完整，没有高下之分，皆是独一无二的风景。


春夏秋冬，四季轮回，恰如人生的不同阶段：春的懵懂是初涉世事的青涩，夏的炽热是年富力强的锋芒，秋的成熟是时光沉淀的“老”之从容，冬的安享是历经沧桑的淡然。“老”从不是生命的暮年，而是人生四季里的“深秋”，是收获与沉淀的季节，藏着最饱满的生命厚度。那些岁月里的酸甜苦辣、喜怒哀乐，都是沿途最美的风景，哪怕只是微小的涟漪，也会让我们慢慢成长、渐渐成熟。

我们无法留住时光的脚步，却能握住当下的每一分每一秒，在属于自己的季节里从容绽放——无论是鲜衣怒马的“小”，还是沉稳厚重的“老”，都能活出属于自己的光彩，让生命因这份坦然与珍惜，变得愈发充实而美好。

白水

从季节变化，看不同身份的老。有生活所迫，有身份迭更，每一个都因生活变化。文不只是简单叙事，还有人生沉淀，使文章内容后重。好文，建议精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