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研究-——第八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陈人杰获奖作品选

李听圃

牧歌在日夜采集青铜
——致昌耀

坚硬的时间转动风
霹雳，在雪线上安放春天
花草，是冰的睫毛
是炼狱的胚房里
岩浆升华后对大地的重新致敬
正在掘开雪山之子修持证悟的高度

所有的叶片朝向星空
细小花，对接深邃幽暗里的万古灯
从江南到万圣之巅，行者的高原
以一己之力，将世界屋脊缓缓撬动
浪迹流萤，藏身绿度母的母体
大琴弦上，牧歌在日夜采集青铜






冻红的石头

高原并不寂寞
世界上，不存在真正荒凉的地方
孤独，只是人感到孤独
一天夜里，我看到星星闪烁的高处
雪峰在聚会
又有一次，我从那曲回来
看见旷野里的石头冻得通红
像孩童的脸。而另一些石头黑得像铁
像老去的父亲
它们散落在高原上，安然在
地老天荒的沉默中
从不需要人类那样的语言



火

血液的火，在体内创造河床
燃烧的余生，被火的流水搬运
告别岁月里融化的冰

光芒在遥不可及处汹涌
把黑白相间的日子化作金色矿藏
西藏，金之华，星眸
一颗舍利，在火焰的足尖上修行



喊疼的树

相对于无知
我们又知道什么
在羌塘，冰雪推敲着那些新栽的树
一次我经过
看见西风中喊疼的树
像浪子，被故乡那巨大的吊瓶维系
而它的身旁，是草
耸着覆霜的肩膀，在憔悴、消退
这世界，生存需要勇气
理想也许另有脾气
真理根本用不着氧气
稀薄难求，为星辰辩护






故乡之上还有故乡
——致余光中

千年了，一个词飘浮在月光中
河流呼喊
抬头低头都是两岸
淘不尽的叹息
“亚细亚大漠，一峰连夜兼程的骆驼”①
鼓我原乡之旅，供星辰倾听
圣火接大光明
冰峰，剥取慈母针线
格桑花多像春天的胎记
总能在牛羊的赠品中，喊我乳名
荒野如额，桑烟似眉
与雪豹为伍，却得到另一种慈悲
亿万年沉默，只因我为一棵树喊疼
高原红，极地与海浪接吻
紫外线弹拨江南丝竹
万物因你而来，没有谁不是我的爱人
飞得再高再远，飞不出你的眼眸
你是我脐带带出的名字
籍贯上，沉淀的月光
但只有西藏被唤作故乡，故乡之上还有故乡

①为昌耀诗句。







草

我是我潦草的人生
有冰雪、卑微的眷顾

所有的山脉引领着小草的方向
小的闪电接通心脏

相对于粗枝大叶的人间
我喜欢无助的摇晃
爬上过古老的星空，知道
伟大的软肋在哪里
我的一生很短，但痛苦更动人



比如

一条路通向无穷
我睡去了几百公里
世界丢失的，一段路程帮助捡回
羊群朵朵，醒后迷茫
群山连绵，怒江盘绕
永恒的神牛在高处饮水

——大象无形，旷野萧瑟
我惊叹于山河的无言
庸人沉溺的偶像
在去比如路上
我又像活在一个比喻句里
悬崖如副词
峡谷如沉溺的暗示
幸福对意象有所依附

小草蹀蹼于高原之春
星星的废墟被挖掘机挖出
落地的尘，拂面的灰
车轮碾过的呻吟，替一行
迷途的句子寻找栖息地



冬至  

在最高的高原，莫上高处
最远的天边，莫上云端

流年尽，冰雪相衔，云海相搀
枯枝，虽死犹生
经幡将飞鸟羁绊

一个太阳有无数光影相伴
白象似的群山走着过客
天地如火烛
到处是和光同尘，流水嘀嗒

仿佛托体于西藏的山水间
已无亲人、思念……

只有秃鹫高高举在天上
代替了亲吻，拥抱，纸灰或祭祀
只有活人继续活着，而死者
不缺银两，他们只需要
来看你时，你在。




晨兴

天地共用一山云一张琴
拉萨河像睡梦中醒来的马群

柳自绿花自坠
一生的光阴有白发几缕
过往的雨水没能让它变黑

街坊如昨，大雨远去
早点摊，河滩尽收眼底
一个为了生活，一个为了休闲
所以馒头有味、人生有岸、苦水无形
理解着肠胃和援藏的清欢



镜子

一觉醒来，对着镜子凝视
虚拟的胜境
变幻尘世的发型

苍茫的夜色曾藏匿起所有的影像
现在一面镜子替下了
在秘密中深藏过的世界
和正在苏醒的我
活在镜子里，把自己放进对面的空间
一次歪曲，或者一生的深刻内视






唐卡

极地高天，灵魂图谱
光源，隐匿于细腻的笔法中
笔画间，游丝如呼吸
天青石绿像醒来的情怀
转轴里的繁花筒
炮制生命如花

血管为线，描摹心中的阴柔阳刚
受难的秘密总拈花微笑
无论生活多么现实、沉重
美生成于渺茫的间隙，见证着
时间的苦役赠予的轻盈韵律

庄严饱满，袈裟飘逸
宏大的旷野舒展抽象的力量
波罗蜜花、棕榈、芭蕉，像古海余影的彼岸
微弱的爱，如编织的空航母
护送色相的变幻
在泪眼中找寻各自的归途
更多的脸孔，像亲人般的云朵打开

信仰关乎本源，凝神为了出神
空间不容虚构
也不存在另一个世界
恒常与无常，二元对立
又被一条线同时俘获
游曳于艺术的自由
一缕缕，从凌乱走向秩序
携带着雪域的灵魂、马匹、雪花
和曼陀罗，精微的灵动、广大
由简入繁，化繁为简
将曲折、幽咽镶嵌为单纯、新生的快乐

在线条上活着，从不轻佻
更高的真实，救活色彩和神性
寂寞的道场
冷暖人间是重逢的梦境
手艺中，沉淀着月光的基因
让所有的磨难在绸缎上滑动
盘托，有一种生命从来不曾老去

所有诘问，一开始是声音
最后是花朵，穿过
世界的茫然的，是留白
是指尖上的灼热与浩渺寒冷
灵感，沉溺于咫尺的理解
又一代人逝去了，发黄的勾笔
涌起星塔，拒绝轮回于暗夜的命运






与妻书

一

在高处，所得的月光更多
却无一缕送你
请原谅，这白银的皎洁
由风雪炼制，让你承受凋零

在高处，思念靠月光救赎
月亮只有天空一个家
你依傍着
为我漫游的影子所伤

二

西风起了，高原白了
一夜间，思念的萧瑟闪着寒露
枝干光秃，血管不需要叶子来证明自己
我的愁疾用不着遮蔽

作别，无数难以分拣的散笺
没有一棵树俯下身来
挺立的骨头连接远方

而落叶飘来了游子
像沉默的大多数
容忍着永不相见的两面
既不选择离开又不选择留下
隐忍的锋刃在岁月里枯卷

三

窗外不停变幻着雨水
分开的光线
仿佛在滑向另外的事物
没有什么能让一切再来一遍
并让生活重新辨认雨点的方向

此时，爱和痛
像千里之外咬血的嘴唇
婚纱屏住呼吸
一个为诗歌牵着头颅的男人
被并不诗意的领带揪住了心

转眼，初生的儿子在襁褓啼哭
可怜的奶嘴独对虚空
他还太小，不知道什么叫远行
但我们一样被渺小安慰
贴着他，像一枚梦幻的纽扣
帮我们穿上记忆中的暖红

无论如何，风轻云淡
父爱不懂细节
针线在最需要暖的时候
缝了一场雪
补丁，无法弥补的肚兜
无休止地缱绻、悔恨
悲痛的蓝，早晨吁请黄昏宽恕

仿佛骨肉里爱情的炼金术
熔化了海角天涯，你说：
“放心，我们的孩子
我照顾好，白云上的孩子
你轻轻擦去忧伤……”

四

噢，我一直不知道有另外的旅车
另外的颠簸。在那里
甚或到老，我用掉了一位女子
一生的光阴
和需要三十四省市版图来安慰的心

哦，我终于知道
生活并非想象
一边是儿女背着书包
一边是滚烫的留言
两条平行线通往远方
而我不在其中
像一条分叉的铁轨
在无限地靠近你中
扑向了永远不知未来的高地

泪光和颤栗，注定陪伴着余生
小草埋没来时的小径。如今
这家的门槛
像一座山分割着阴阳昏晓
走过的同一道路，沿着不同的尽头
仿佛不到苍穹边际不知回头是岸

只有落单的雏鹰获得了另外的知识
只有岁月借助那嘴唇——
“你看，儿子又长高了
他的年龄，恰是你在藏的年轮。”

五

这夜莺的倾诉
借倾听者的内心敲出笨拙的音符

当乐曲左倾，太阳西斜
爱的课程刚刚备完一半

并非为了挣脱被锁的命运
而是你的嘱托
需要月亮作为偏旁

从此，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舍家进藏，分飞各天涯
残缺之美，维纳斯的断臂留在了布达拉

六

啊，风把我吹向世界之巅
生活，则冲向事件深处
但那时，只是想一双手捧来星辰
尚不明白高处的汹涌、和它
无边、沉缓的心

一切都要重新开始
我跌回到自己结构的深渊
天空洁净、高远
内心却布满锈迹
阳光晃荡，闪闪的刀片
切割着我，以及陌生的城市

想飞的肉体，和灵魂
再次出现争吵
经幡与卓玛，诱惑与宗教
欲是爱的分泌物……
有你在身边
至少可以握手、拥抱
从对方的呼吸里
取回丢失已久的暖意
让黄昏响亮，骨骼变得年轻

如今，我只能从留有你长发的床单上
想象你的体温，以及雅鲁藏布
像蛇一样滑着鳞片的波浪
呢喃声又注入嘴唇
身姿远去了，爱情并没有消逝
直到奔赴天边，都在你肌肤的边疆
窒息的山河容忍着一次次心碎

七

在所有的命运中
我感恩和你相遇
虽然转眼被高山大川所隔

在所有煎熬中
我感恩相知的煎熬
纵使天空缺了一角
爱仍在彼此心间

在所有的回忆中
我感恩走向人生胜境的回忆
仿佛一只燕子，把家安在天上
带着流云、风暴、天湖的倒影
和暗示，越来越轻
不曾飞进晏元献 的婉约小令
却飞进了我的诗行，来到体内栖息
将分离当作拥抱

八

因为你的牵引
折翅的风筝被赋予了飞翔的意义
即使等来雪山白头
谷粒一样的少年，仍在梦中
用一缕缕斜向故土的温存

因为你抛向红尘的光环
一生的蜡烛
只为你流出光阴的滋味
即使香殒，也要用
一道道远去的光锻造哭泣的美人

因为你撕开我的闪电
一片羽毛越飞越高
从此，雪域是碧海的帆
雪花在浪花里浮沉
西去东归，永远在你的航线上
我递给你的清单
像北斗七星，用金勺开销岁月

九

当我回眸
你绰约在芙蓉峰的窈窕
明月如水，流不到西子湖
今夜，我与谁同眠

多少年了，夜
被露水所湿。远方近在眼前
缺氧被缺失代替
边境线画着同心圆
恍惚中，珠穆朗玛
有一把家的银钥
打开那皎洁、清莹、宁静的欢乐
以及天宇的魂魄

十

苦涩是时间的旷野
暮色沉入牛郎织女的暮年
看不见的银河水隔开了人间繁星
我曾经打开的心，再次合拢

群鸥起伏
把呼唤编成含混的音乐
对于人世的悲欢离合
它们不需要知道得更多

十一

爱是什么？耳鬓厮磨
还是牺牲取义？玻璃台板下
压了半生的旧照片没能给出答案
它避开了灰尘
但躲不过时光的击打
钟摆在白天黑夜间穿行
一只鸟滑过虚空
它是否摸到过天堂的门？

存在就是被选择
我选择了你，即选择使徒、远方
仿佛这一生都在苍穹下，听——
水声无垠地与岸融合
温柔之物将那山脊轻轻锁住

只剩下你给我的香息
无任何花朵可以替代
你降临的弧线
整个天空呈现古海的蓝
只剩下蔚蓝色的肺腑
吹送鹰笛，保留着浪花，一遍遍重新开始



组诗选自陈人杰诗集《山海间》




图片
《山海间》 陈人杰 西藏人民出版社

从援藏到留藏，从西湖到西藏，陈人杰放弃如诗如画的江南，深深扎根于这片雪域高原。《山海间》收录近120首诗，是诗人走遍西藏山山水水写下的心灵之书，是雪域悟道的灵魂之诗、生命之思，也是高原诗歌向着诗歌高原迈进的愿望之书。

把酒横箫

精彩之作！感谢站长的分享

李听圃

每届鲁迅文学奖都备受大家关注，他是国内文学界的最高奖项，代表着文学界官方公认的最高标准。尽管民间和官方的的认可标准常会有所差异，每届的获奖者的作品也会受到各种吐糟，但不可否认的是，他们的艺术表现力和创作技巧应该是我们学习的内容之一。因此我们应该提倡向新时期的各位文学创作的攀登者学习借鉴他们的技巧完善自己。希望我们大家都来发表自己的学习和讨论见解。推动社区文化的进步！

素魄清魂

学习领悟精品，问候站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