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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长篇小说《世纪甲子之否定否定》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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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2020-7-19 0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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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初来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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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7-6 15:43:19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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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方人纪年,习惯用世纪,十百千万,一百年一个世纪。
        伟大导师卡尔·马克思,诞辰二百周年,二百年,两个世纪……
        中国人纪年,习惯用甲子,天干地支,六十年一个甲子。
        戊戌变法,一百二十周年,二六一十二,两个甲子……
        佛说,佛灭之后,三个时代:正法时代,像法时代,末法时代……
        黑格尔说,事物发展三个阶段:肯定阶段,否定阶段,否定之否定阶段……
        至少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用不着谁,在什么场合,向全世界庄严宣告:
        中国,进入新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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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2020-7-19 09:45
  • 签到天数: 2 天

    [LV.1]初来乍到

    沙发
     楼主| 发表于 2019-7-6 15:44:04 | 只看该作者
    1.1 牛山泪

        得到消息,和全国人民一道,得到消息,确切消息,消息,是一早就知道的。
        确切消息时,蒲云正在五岳市北郊,牛山,山寨版牛山,半山腰的样子……
        真正的牛山,这样说不大准确,亦或不大合乎逻辑,湖江这座也是真的,一如时下热播的鉴宝类节目。一般意义上,特指的“牛山”,在山东,淄博市南郊,不高,海拔一百多米,还不如眼前这座“假的”,好在齐鲁大地一马平川,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百岱之宗,泰山不是也才一千来米么,相当于塔里木盆地,盆底的高度。
        淄博那座牛山,真正的,一般意义上的牛山,蒲云也去过……
        相传,黄帝大战蚩尤之时,进攻受阻,令大将神荼、郁垒,有些版本的门神,就是这二位,到东海之滨,抓了一头夔牛,海边抓牛,听着有点儿驴唇马嘴。海洋哺乳动物,鲸、海豚、海豹、海牛(也就是儒艮,或者美人鱼)一类的起源,生物学界由来莫衷一是,现代基因学证明,它们与陆地上的象、河马,还有牛,很可能是近亲。夔,据《山海经·大荒东经》载,“状如牛,苍身而无角,一足,出入水则必有风雨”,角没了,只剩一条腿,水陆影视歌双栖,估计是进化到一半。
        抓来以后,弄到淄河,古称淄水,早先的临淄,后来的淄博,因水得名,杀了,用牛皮,夔牛皮,制成一面大鼓,一鼓作气嘛。牛头、牛骨(没提牛肉的事儿,估计吃了),顺手埋在淄水边,一座小山包上,从那以后,每逢阴雨,都能听到雄浑的牛哞。大荒东经里关于夔牛那段,“出入水则必有风雨”,后面还有两句,“其光如日月,其声如雷”,当地人便称之为牛山。
        蒲云去牛山,淄博牛山,还是十年前。
        一年春物,惟梅柳间意味最深,正赶上著名的“牛山庙会”,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吃了什么、看了什么、买了什么,早就忘了,一首歌,却从此朗朗上口,庙会上一遍一遍放。名曰《赶牛山》:“年年都是有着,三月三么来呦,妹妹二人么,来赶牛山哎哎呦,来至在那淄河滩,来呀么来呦…… ”
        据说,某女高音歌唱家,当初就是凭着这首歌,一炮而红,考入济南军区前卫文工团,进而飞黄腾达。后来,人家什么仪天下了,这首成名曲,渐渐也就没人,没有不开眼的人,再提了,也难怪,田野、红梅、塞北的雪之类,倒罢了,“妹妹二人么,来赶牛山”,还“哎哎呦”,多少,好像多少有点儿暧昧,谁说只有少数民族艺术才阿哥阿妹……
        “千百年来,无数文人骚客,在牛山流连忘返,挥毫泼墨,留下了无数名篇佳作,”某旅游团的导游,毫不客气地将蒲云挤到一边,占据有利地形。
        如今鸟枪换炮了,不再用叶利钦式的手柄电池喇叭,领口别着微型麦克风,小音箱,个头不大,威力却很可观,挂在腰间。声调抑扬顿挫,受过专业训练的样子,无奈审美疲劳,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整天翻过来调过去,估计就这么几句词,徒有其表,早没了激情。
        碑亭里没有照明设施,应该不是装不起,或者不值得装,人家要的,就是这种忽明忽暗,若隐若现的效果。加之碑文只是阴刻并未镏金,原理一样,一张嘴金光灿烂就假了,更假了,需要凑得很近,才能依稀辨别,这些历代文人骚客,为“牛山”留下的诗句。
        “李白的‘景公一何愚,牛山泪相续,物苦不知足,得陇又望蜀’、‘无作牛山悲,恻怆泪沾臆’,杜牧的‘古往今来只如此,牛山何必泪沾衣’,刘克庄的‘少年自负凌云笔,尽凄凉不向牛山滴’…… ”
        无一例外,歌咏的全是山东那座“牛山”。
        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倒算是好的。这边厢还没背完,又来了一伙儿旅游团,两队导游,认不认识不知道,解说词大概师出同门,还是老一套:“千百年来,无数文人骚客…… ”
        前面一队,游客们说不上善意恶意,一阵哄笑,后来者不知个中原委,依旧兴致盎然。
        二位导游彼此看了看,一点儿没觉得尴尬:“诗仙李白的‘景公一何愚…… ’”各自悄悄将扬声器音量调高。
        哈农式合唱不亦乐乎……
        蒲云走出碑亭,实在吵得人心烦意乱,戴上耳机,调到省台湖江之声频率。这时候,就瞧出老式导线耳机,相对于蓝牙的优势了,否则道高一尺,还真压不住魔高一丈。
        “宪法的这个条文,不是写出来的,是历史选择出来的,是中国人民走出来的,宪法序言中,一直有相关表述…… ”
        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整点新闻,蒲云换了个频道,市台都市调频。
        “国家主席和设立,和职权范围,自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以来,几经变化,最近二十几年,形成了中共中央总书记、国家主席、军委主席‘三位一体’的领导体制,它被实践证明健全、有效…… ”
        景公,春秋后期齐国国君,姜姓,名字比较搞笑,杵臼。庄公(姜齐有两位谥庄的君主,这里指后一个)弟弟,原本轮不到他继位,庄公“与多名女性保持不正当关系”,被大夫崔杼弑杀,糊里糊涂登上宝座。
        作为君主,景公算不上明,也算不上昏,挺有福气,其时齐国国力尚好,在位将近六十年,荣华不尽。同哥哥庄公一样,贪图享受,声色犬马而已,某次,到临淄郊外,牛山游玩,登高回望都城,突然掉下眼泪来:“美哉国乎,若何滂滂去此而死乎?”江山如此多娇,都是我的,只可惜,总有一天,我也会死的,到时候,再好的河山,也享受不到了。
        随行的大臣、宗室,艾孔、梁丘据等人,闻言也跟着哭:“然臣赖君之赐,疏食恶肉可得而食也,驽马柴车可得而乘也,且犹不欲死,况君乎?”新时代,人民群众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坛坛罐罐,宁为盛世狗,不为乱世人,我们都不舍得死,更不用说您了,取得的一切成绩,归根到底,是因为有了……
        “有助于保持上述‘三位一体’,进一步完善党和国家领导体制,根据权威解读,这一修改,不意味着恢复国家主席职务终身制。”
        一向侃侃而谈的评论员,舌头有些不听使唤:“应当看到,在党内外,有一个广泛的共识,那就是,改革开放以来,在党的领导下,中国已经成功解决并将继续有效解决,党和国家领导层,有序更替的问题…… ”
        唯独只有晏子,小个子晏婴晏平仲,在一旁捂着嘴笑。景公很不高兴:“寡人今日游悲,孔与据皆从寡人而涕泣,子独笑之,何也?”四个意识怎么学的,为什么不同中央,同寡人保持高度一致。
        难道不可笑么?晏子正色:“乐哉,今日婴之游也,见怯君一,而谀臣二”,真没白来,不光景色美,还有好戏看,都是名角,见到一位懦弱的君主,外加两个忝居高位的小人。
        “使古而无死者,则太公至今犹存”,如果真像你希望的那样,都不死,那么姜太公(齐国开国之君),到现在还活着。“X主席从党、国家、军队事业发展全局考虑,主动提出,不再担任中共中央总书记、中央军委主席职务,党的十八大和十八届一中全会,尊重X主席的意愿,同意了他的请求。X主席作出这个重大决策,充分体现了他对党、国家、军队事业发展全局的深邃思考,充分体现了他作为一位马克思主义政治家和战略家的高瞻远瞩、博大胸怀和高风亮节。”
        论贤明,有太公、桓公,论尊卑,有你哥哥庄公、你爸爸灵公,他们都不死,有你什么事儿?“吾君方今将被蓑笠而立乎畎亩之中”,你不是喜欢提初心么,动不动几年知青岁月,接着种地去吧,“惟事之恤,何暇念死乎,”累不死你的,还有工夫、有闲情逸致在这儿感慨人生?
        白天看庙,晚上睡觉,两拨儿旅行团,在碑亭边叽叽喳喳照完相,相继匆匆上路,暂时清静了,蒲云摘下一只耳机:“坚决跟党走,在重大事项上,坚决同党中央保持高度一致,这是实践反复证明了的,中国社会根本利益之所在,我们生活在世事多变迁的年代,国家不断穿越复杂的事态和信息前行,我们每个人的视野和甄别力,都是有限的,党中央,无疑最有能力把握全局…… ”
        “以其迭处之、迭去之,至于君也,”你的位置是怎么来的,是因为有了“高瞻远瞩、博大胸怀和高风亮节”,因为人家信任你。“而独为之流涕,是不仁也,”甘蔗没有两头甜,不能前后左右,吃完原告吃被告,里里外外占便宜的都是你。
        景公这个人,就像刚才说的,算不上明君,也算不上昏君,身边什么人都有,既有谄媚小人陪着他玩儿,也有正人君子当头棒喝。好在关键时刻,每每能分清大是大非,“景公惭,而举觞自罚,因罚二臣”。正因如此,虽然没有大的建树,享国近六十年,也没出什么乱子,可以接着和小人佞臣吃喝行乐,如此看来,反倒是大智慧……

    1.2 虫二

        此次来牛山,蒲云是应邀,找他一位朋友,姓马,马凡玩儿的。蒲云和马凡,发小儿,小学同学,三十年以前,都在北京,北京市景山小学读书。
        蒲云是大学时期,湖江大学,来到五岳,活该两人有缘,没过几年,马凡也跟了过来。虽然同为高干家庭出身,但论背景,自然还是蒲云更胜一筹,这也是废话,可大江南北找,能和他比的,有当然有,屈指可数……
        不过,马凡本人,更有名,说相声的,这一行不兴说明星,相声名角,大腕儿,国内鼎鼎大名,“义明社”班主。
        在牛山,马凡有一个大院,好几十亩,外加周边,上百公顷山林。每过一段时间,他就会过来,过到牛山这边,待上一阵子。有时,比如今天,也请朋友,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一同小住……
        前几年,落实省委指示精神,湖江省住建厅、国土资源厅,集中搞了一次,旅游景区房地产项目,商业房地产项目,大清查大清理。省内五十几个,国家级风景名胜区、旅游景区,原则上,景区范围内,不得建设任何性质的商业地产项目,已经建成,或正在建设的,限期解决。
        牛山景区,也在名单之上,景区内十几处地产项目,已经建成的,十几处地产项目,倒是雷厉风行,一年内,全部清理完毕。具体清理方式,分为两种情况,或者拆除,最干净彻底,或者转型,转型成其它,与景区建设相关的项目……
        马凡这个院子,原本是宝丰集团,国内数得着的泛金融,金融、地产两大主业,大型财团,也就是蒲云,担任董事的那家企业,旗下某分公司的项目。投资型公寓,买下来,业主买下来,自己住也可以,不来住的时候,交给中介,短期租与,来牛山玩儿的游客赚租金。
        按理说,不算典型意义上的商业地产,和景区建设亦相关,不知怎么,也被划作清理之列,分公司摆不平,上报集团求援。这点小事,之于宝丰不是问题,但董事长孙军,蒲云的堂姐夫,权衡之后,考虑“山水湖江”工程,全称“绿水青山,大美湖江”,景区地产清查清理,该工程的子项目,省委书记蔡坤上任后,三把火,督办的头号工程,还未正式开工,不如做个顺水人情……
        重新挂牌,转让给马凡那个“义明社”。投标计划书上,说是要建一个相声会馆,近些年,传统艺术复兴,顺利拿下。
        转眼间,两年过去,项目范围内,除了一圈篱笆,当中盖起一座小楼,什么动静也没有。相声会馆的事,遥遥无期,事实上,再没人提起,几十亩地,外加周边,上百公顷山林,成了马凡的私人度假村……
        牛山山脉,总共六座主峰,西南向东北,一字排开。从东往西数,第二座,名曰“二虫峰”。
        “二虫”,其实应该是“虫二”。山顶一筒碑,碑上“虫二”,从右到左,“虫二”两个字……
        中国国宝,大熊猫,追本溯源,其实是西方人,率先发现,并且命名的。先前中国人,当然也见过,深山老林深居简出,偶尔遇到,并未引起注意,也没有明确名称。
        19世纪中叶,法国博物学家戴维,根据当地传说,在中国川陕一带,发现大熊猫,吃竹子的黑白双色熊,很快引起西方学术界轰动。有些像熊,又有些像猫,命名为“猫熊”,没错,最初的名字,是“猫熊”,狗熊,猫熊。
        中国人知道,熟知熊猫,还是抗战时期。美国人在陪都重庆,搞了一次动物标本展,当时还没有完全掌握,熊猫的人工饲养技术,只有标本,名牌上按照国际惯例,从左到右,“猫熊”。
        无奈当时的中国人,尤其重庆,能参观标本展的,多少有点儿身份学问,还是习惯传统,从右到左念法,以为叫“熊猫”。新闻媒体一通宣传,举国皆知,中国有一种,憨态可掬,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动物,“熊猫”,从此习非成是……
        “虫二”,泰山万仙楼附近,一处摩崖石刻,“虫二”二字,“虫”字上面,加一撇,很长一段时间,不知什么意思。历来附会者不少,祝枝山,江南四大才子,说什么“伯仲,一二,大虫为虎。”
        1961年,郭沫若登泰山,终于遇到明白人,“虫二”,郭老不算老,诗多好的少,老少齐努力,学习主席毛,您知道什么意思么?郭沫若看看,很简单,用手比划了一下,“虫二”,其实就是“风月”,繁体字,“风月”两个字,去掉边框,取“风月无边”之意……
        转过“二虫峰”,一段四五里的样子,缓坡过后,一片开阔地。再往北,便是马凡那个院子。
        牛山一带,峰峦叠翠,手机信号却很好,蒲云刚要发短信,感觉有人拍自己:“来了?”
        转过身,是马凡:“呦,你先到了,等半天了吧?”
        “没有没有,我经常在这附近转…… ”

    1.3 德比

        蒲云和马凡,不仅是同学,还是邻居,在北京,还是邻居,都住在离景山小学不远,恭俭胡同里。“恭俭”,相传,原本应该是“宫监”,宫监就是太监,明朝的时候,因内宫监,内廷十二监之一,位于此得名。
        三宝太监郑和,就曾做过内宫监太监,正四品,内廷,或者内朝系统中,仅次于司礼监,尤其明朝中后期,实权很大。入清,内宫监废,归入内务府,民国时期,宫监胡同改名恭俭胡同。
        恭俭胡同南北向,南起景山后街,北至地安门西大街,中学的时候,练长跑,胡同里跑一圈,差不多正好一千米。蒲云家在西面,三进深宅大院,正门基本不开,走旁边的车道,马凡家与他斜对门,胡同东面,稍小一些,同样很气派……
        小时候,蒲云常到马凡家玩儿,马凡从不来他家,即使有急事,最多到门口,请工作人员叫一下,这点规矩还是懂的。马凡家的院子,是建国初期,分给他奶奶,听着像骂人,马凡奶奶的。
        北京和平解放,解放军进城,四处“号房子”,跟农村地区,土改差不多,谁家房子多,相对于人口,太多的话,有时稍微给点钱,出身成分不好,一分没有,腾地方搬家。分给马凡奶奶的宅子,就是这么“号”来的,据说先前,住着西北军,原冯玉祥手下一位将军,有说去了台湾,有说去了香港。
        宅子里,只留下一位老管家,没处去,也没干过什么坏事,号完房子,一直留在马凡家,帮着干点儿杂活。姓莫,家里人叫他莫师傅,马凡,蒲云跟着马凡,都叫莫爷爷,统一都叫莫爷爷。
        是个老旗人,正黄旗满洲。听说跟庆亲王,就是伙同袁世凯,断送了大清王朝,那个庆亲王奕劻,拐着弯儿地沾一点什么亲戚。
        正因如此,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被新社会当作封建余孽,被遗老遗少当作乱臣贼子,两头,谁也不搭理他。很少出门,有一手绝活,养蛐蛐……
        “将军呢?”
        马凡从怀里,掏出一个葫芦,递给蒲云……
        蛐蛐,或者蟋蟀、促织、将军虫,都是一回事。
        有人养来斗,有人养来听,也就是作为鸣虫,莫爷爷属于后者。马凡养蛐蛐的手艺,以及爱好,像他这种,记事起,自幼为之,究竟是先有手艺,还是先有爱好,已经很难说清,亦源于此……
        葫芦小巧,一手刚刚可握,造型十分讲究。莫爷爷传给马凡,老爷子自己,也是从别人那里淘换来的,包浆温润细腻,少说近百年历史。
        “秋风采采绿藤牵,掩口争将骨角镌,好向壶中藏世界,吟怀别自有虫天。”象牙制的蒙芯,没有买卖,就没有杀害,如今已不可得。梅花镂空透雕,既美观,虫鸣传出时,还会产生一种特殊的共振效果。
        葫芦表面,经年累月的把玩,已经快要磨平,细看,亭台楼阁隐隐可见。不是刻上去的,要真是刻上去,就不新鲜了,葫芦还在藤上时,刻好模子套上去,扣印出来的图案。
        毫不夸张地说,葫芦本身,就是一件艺术品。更不用说,这件艺术品,还是个实用器,不同于坛坛罐罐,蛐蛐葫芦必须实用,放在那里当摆饰,也就不值钱了……
        放到耳边,蒲云听了半天,不敢乱晃。小时候,因为拿着蛐蛐葫芦,马凡的蛐蛐葫芦,晃来晃去,两人绝无仅有打了一次架。
        “别听了,没有。”
        “空的?”蒲云把葫芦还给马凡。
        “你不看看,这都什么节气了,”马凡略带遗憾:“今年冬天太冷,最后一只,过年前也没了…… ”
        理论上,野生蛐蛐,深秋,公历十月底十一月初,产卵后,就已经无法见到。人工环境下,精心照顾,可以多活一到两个月,技术好的,甚至能够越冬。
        莫爷爷的纪录,那是文革期间,最初的狂飙过后,大家百无聊赖,毛时代,大城市中,花鸟鱼虫最盛行的一段时间。一只大将军,居然活到第二年惊蛰前,几乎与春季新虫照面,老话所谓,又见着一辈儿人……
        “既然是空葫芦,你还揣这它干什么?”
        “习惯了,”马凡把葫芦,小心翼翼地,重新放回怀中:“贴身没个东西,别扭…… ”
        体育比赛中,地理位置相近,实力也相当,“敌对”球队之间较量,具有历史传统的较量,称作“德比”。以英格兰为最,足球领域,东西南北伦敦德比,码头工人德比,谢菲尔德德比,曼彻斯特德比,兰开夏郡德比等等。
        说法至迟起源与18世纪,赛马比赛。传统英国赛马,德比郡的马匹,实力最为强劲,英国马会,世界马会,也都是痴迷赛马运动,德比郡伯爵创立的。
        很长一段时间内,无论在哪里,举行的赛马比赛,最终决胜的,往往都是,同样来自德比郡的马匹。久之,“德比”一词,被固定用作描述,并逐渐引申,先前说到的,地理位置相近,实力也相当,“敌对”球队之间的较量……
        而牛山,则是五岳,甚至整个湖江,蛐蛐界的“德比”。大凡玩儿蛐蛐的人,都知道,全省,牛山的虫儿,质量最好,个头大,叫声豁亮,又比较皮实。
        作为顶级玩家,又传承有序的马凡,当然也知道。事实上,牛山这个院儿,外加周边山林,就是他,最起码,在那个传说中,仍旧,或许永远遥遥无期的相声会馆,建起来之前,用来养蛐蛐的……
        冬日的太阳,终于慢慢露出山顶,或者山脊。当山峰没有棱角的时候,当河水不再流,当时间停住日夜不分,当天地万物化为虚有。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陵者,高也,当山峰不再高大的时候。辩证法懂不懂,地壳运动与大气层风化互为逆过程,很多山峰都是没有棱角的。
        蒲云穿得厚,出门之前,艾迪非要加的,头上慢慢见了汗。
        “累了吧?走,带你去吃牛山特产…… ”
        一如六千五百万年前,白垩纪生物大灭绝,原因不做讨论,只说结果。不仅恐龙,动物界,高等动物,脊椎动物当中,占据主导地位,已经进化到极点,庞大的爬行类,从此一蹶不振。
        如果说,这场灾难,有赢家的话,那就是当时,还很弱小的原始哺乳类。小行星撞击地球也好,恐龙放屁自取灭亡也罢,相当长的时间内,地球环境,生态环境急剧恶化。
        所有大型动物,尾大不掉,难以适应,巨大的体型,不再是优势,演变为负担,最终拖累其全军覆没。反倒是弱小的原始哺乳类,处于进化初级阶段,小巧灵活,适应能力强,不仅活了下来,还取代爬行类,成为地球上新的王者……
        不少研究者都认为,工业时代之后,人类加速掠夺地球,造成新的,人为的环境灾难。近几个世纪,地球物种灭亡速度,已经堪比六千五百万年前的白垩纪,换言之,一次新的物种淘汰选择,正在发生。
        这一次,哺乳类,更直接一些,人类自己,会成为,还会成为赢家么?答案很可能是否定的,历史的经验表明,不仅生物学意义上,任何领域都一样,当家人闹事,瞎折腾,最终吃亏的,往往是当家人自己。
        进一步,如果有朝一日,某个物种,会取代人类的地位,又会是谁呢?研究者认为,至少现代看来,昆虫,和当年的哺乳类一样,小巧灵活,适应能力强,环境要求不高,变异进化速度快,很可能会成为首选……
        灾难可能还远,但迹象,早已出现。回到蛐蛐,近年,作为湖江“德比”,牛山蛐蛐,一般品相不算,真正的上品,已经越来越难得。
        这里说的难得,不是没有。切尔诺贝利,政府试图掩盖,结果错失最好,也是唯一的化解机会,泄漏区域内,人是进不去了,找死除外,却成为物种变异乐园,巨型鲶鱼,可以轻松击败,别说猫狗,各种猛兽的大老鼠,比比皆是。
        牛山蛐蛐,上品,有倒是有,甚至比过去还好。越来越难抓,说到底,也就是个个人爱好,大一点儿民俗文化,犯不上出动暴力机关,拉网式、地毯式搜索,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
        这时候,就看出马凡聪明了,确实没少费心。蛐蛐,尤其人工饲养的,认窝,只要衣食无忧,能跑也不跑,当然,这得是会养的。为了获得,真正的上品牛山蛐蛐,马凡在院子周边,属于“义明社”的山林中,弄了几十窝蛐蛐。
        “大宛国有高山,其上有马,不可得。因取五色母马置其下,与交,生驹汗血,因号曰,天马子…… ”
        如今,至少湖江范围内,马凡的蛐蛐,独一份儿。没有之一,谁也比不了,即使很多名家,很多老手,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放在一块儿,马上相形见绌。
        “宣德间,宫中尚促织之戏,岁征民间。此物故非西产,有华阴令欲媚上官,以一头进,试使斗而才,因责常贡。令以责之里正。市中游侠儿得佳者笼养之,昂其值,居为奇货。里胥滑黠,借此科敛丁口,每责一头,辄倾数家之产。”
        时移世易,娱乐多元化的今天,蛐蛐,早已成为小众化的爱好。喜欢的人当然有,比如马凡,外加附庸风雅,附庸风雅都是好听,凑热闹的,人数毕竟有限。
        经济实力也一般,大部分,经济实力也一般,不可能“每责一头,辄倾数家之产”。因此马凡的蛐蛐,不是用来卖的,卖也卖不上价。或者说,卖上的那点价,也看不上,用他自己的话说,“统战用品”。
        一部分,送给同好,同样喜欢蛐蛐,圈里的朋友。另一部分,也是更重要的,送给刚才说到的,附庸风雅,凑热闹,那些政界、文化界人等。外门下孝敬哥儿玩意儿,活鹿两对,白兔四对,黑兔四对,活锦鸡两对,西洋鸭两对……
        “不是说,蛐蛐过不了冬么,冬天过来干嘛?”
        “蛐蛐过不了冬,但蛐蛐卵得过冬啊,”马凡笑。
        蒲云想想:“那倒是…… ”
        北方人,比南方人懒,与其说是文化,倒不如说是环境造成的。东北,西北,华北稍好有限,胡天八月即飞雪,轮台九月风夜吼,这是农历,直到第二年三月,这是公历,天寒地冻冰雪琉璃。
        小半年时间,地不能种,大棚之类,现代技术不算。没事干,猫冬,东北为什么,通俗文艺发达,猫冬猫出来的,热炕头上一坐,出不去,也没什么玩儿的,聊呗,贫呗……

    1.4 点五

        说来也怪,每次来北京,湖江省政法委书记罗斡似乎都有“时差”。具体说,“北京时间”,他的“北京时间”,大约比“五岳时间”,早三到四个小时。不上闹钟,也没人叫的话,不睡到十点十一点,一般起不来。
        的确,地理上,如果较真的话,地理上,比起五岳,北京稍微偏东一点,以子午线,也就是经度线为基准。但绝对差不了一个,何况,按照罗斡的作息,差不了三四个时区……
        甲午战争之后,朝鲜李氏王朝,建立大韩帝国。为摆脱中、日影响,决定既不采用,中国的东八时区,也不采用,日本的东九时区。介乎二者之间,“东八点五时区”,比中国早半个小时,比日本晚半个小时,谓之“平壤时间”。
        “点五”,或者“半时区”,本身没什么,也不是朝鲜人的创造。伊朗东三点五时区,阿富汗东四点五时区,印度东五点五时区,缅甸东六点五时区,加拿大纽芬兰岛西三点五时区,精确一些而已。
        1910年,朝鲜,或者大韩帝国,被日本吞并,平壤时间随即取消,统一于日本的东九时区(地理位置介乎两个时区之间的国家,四舍五入,国际惯例原本就是向东看齐)。一个世纪后,朝鲜领导人金正恩上台,以清算日本侵略罪行为名,恢复平壤时间。又过了三年,朝韩首脑板门店峰会,还是他,指着分界线上的两座钟,说太可悲了,一个民族要用两种时间,统一就从这里开始,重归东九时区。
        有趣的是,似乎越是专制国家,越是独裁者,越喜欢拿时区做文章。委内瑞拉,反美斗士查韦斯统治时期,突发奇想,将标准时间延后半小时,说是要让民众,拥有更多的日出,成为唯一一个西四点五区国家。回到朝鲜半岛,恢复平壤时间,金正恩并不是第一人,李承晚时代的韩国,也曾这么干过,被推翻流亡后取消……
        今天也不例外,数钱数到自然醒,睡觉睡到手抽筋。一觉醒来,罗斡看看床头上的表,十点一刻。
        还真有点儿饿了,穿好衣服,简单洗漱。推开房间门,刚要叫服务员,险些绊了一跤,低头一看,地上放着一个餐盒……
        昨天下午,政法委六层卫生间,刚解开裤子,接到蔡书记电话,让罗斡马上去北京一趟,“怹”要见他。
        什么事儿?
        什么事儿?我哪知道什么事儿。听那意思,不是好事,若不是罗斡先开口,蔡坤似乎还想问他呢。
        驻京办,湖江省人民政府驻北京办事处,工作很细。领导不叫,绝不会主动打搅。三餐放在门口,按时,放在门口。
        原本设想,要不然,门里放张桌子,门上开个小门,从门里把餐盒递进去。还是算了,有点儿那个。再不成,接近地面的位置,开个小门。更算了,更那个……
        吃得差不多了,估计着罗斡,吃得差不多了,服务员敲门,进来收拾房间。
        驻京办的工作人员,几乎无一例外,都是从湖江,带过来的。一口乡音,虽然离开才一天,还是觉得很亲切。
        “关主任在么?”罗斡问的,湖江省政府副秘书长、驻北京办事处党组书记、主任,关桥。原省委书记,现在的中央大员,近几年炙手可热,“怹”身边头号红人。大家还是习惯,湖江的干部,还是习惯,还是愿意叫关书记,关书记的姐姐。
        “在,”很规矩,回答问话时,停下手里的活儿,指指天花板方向:“在花园。”
        罗斡点点头,穿好鞋,看了看手机,放进兜里。出门前,又回头确认了一下,密码箱立在床边,锁着……
        湖江驻京办,位于北京是宣武区,现在属西城区,宣武门外,一条叫“鲍人牌楼”的胡同内,鲍人牌楼六号。说是胡同内,其实是临街,临大街,临主干道的,正门,也就是南门,临街,只不过,门牌号从旁门,西门这边论。
        办事处本身,建国初期就有,现在的大楼,前些年原址重建。二十层,准四星级标准,对外公开营业,谁都能住。
        一至三层,大厅,以及几家特色餐厅,湖江菜一绝。真正的老饕,都知道,在北京,想吃湖江口味,别的地方都是扯,最地道的,湖江饭店,驻京办事处对外称“湖江饭店”。
        四层以上客房,其中,四层是办事处办公地点。五至八层,接待省里来的客人,如今的规矩,独立核算,不自负盈亏,但独立核算,无论谁,来办事处食宿,都得花钱,比如罗斡。五、六两层,专门用于高级别领导,还比如罗斡。
        九至十九层,几种不同房型,接待一般客人,每天四百至两千元不等。顶层,也就是二十层,原本也是客房,现在改成花园……
        美女改张飞,张飞改怪石,怪石改黑面儿。楼层改花园,听起来似乎有点儿不着边际……
        几年前,中央有个文件,提及“海绵城市”建设。措施之一,鼓励将建筑屋顶绿化,挖个坑儿,埋点儿土,数个一二三四五。种些草,养些花,既能吸收雨水,减轻排涝压力,又能作为都市绿肺,吸收粉尘、二氧化碳,释放负氧离子。
        从小,关桥就喜欢摆弄花花草草,出任驻京办事处主任后,相应号召,在湖江饭店楼顶,二十层楼顶,不是二十层,不是现在的二十层,弄了个挺像样的花园。不对外,省里主要领导,来北京时,不需要离开驻京办,就能有个赏花看景,休养身心的地方……
        不成想,过了没多久,政策又变了,海绵城市没变,关于楼顶花园的政策,又变了。建筑屋顶绿化,本身没什么,但在执行过程中,被某些人恶意利用,无限发挥,不光建了花园,又在花园基础上,盖起“楼上楼”,自己住之外,还往外租或卖。
        加之出了几次事,楼顶花园,植物,植物本身也就罢了,连盆带土掉下来,砸伤甚至砸死人。压力之下,市政城建部门,集中治理整顿,一刀切,主城区内,所有楼顶花园,全部定义为违章建筑,限期拆除……
        驻京处,各地驻京办都一样,近些年风口浪尖,不敢,也不想惹事上身,赶紧拆了。湖江的各位领导,都挺喜欢这个花园,听说没了,不无遗憾。最遗憾的,当然还是关桥自己,不仅遗憾,更不甘心,找来相关文件,以及法规条文,仔细研究了一番,突然来了灵感……
        将楼顶花园,定性为违章建筑,进而勒令拆除,大约基于这样一个逻辑:城市建筑,无论谁盖的,属于谁,都要在规划部门,登记备案;项目包括建筑类型、占地面积、用途、层数等等,一旦确认,不得擅自更改。
        以湖江饭店为例,当初设计建造,也就是向有关部门,登记备案时,白纸黑字,楼高二十层。也就是说,除非有朝一日,扒了重建,永远只能是二十层,一层不能多,一层不能少。
        如今,你在二十层顶上,又弄了个花园。等于加盖了个二十一层,超出了规划部门的登记层数,也就进而违反了相关规定,所以是违法建筑,所以要限期拆除……
        既然是这个逻辑,那么好,反过来,我不超出,原有的登记层数,还是二十层,是不是就不违反规定,是不是就不算违法建筑?
        从当初,设计湖江饭店的,省建筑设计院那里,要来了大楼的原始图纸。按照自己的想法,画了个草图,院里又根据关桥的意图,出了新图。调过来一个施工队,工程不大,将楼顶,也就是二十层的天花板,固定天花板,掀掉,改成可以自动开合的,折叠伸缩式,钢化玻璃透明顶棚……
        通常来讲,只要不刮风,不下雨,一般的风风雨雨,没关系,只要不刮太大的风,下太大的雨,顶棚都开着。除了多一圈围墙,还安全呢,顺便说一句,围墙部分,除了支撑顶棚的钢结构,也都改成落地观景窗,和原来的楼顶花园,没什么两样,关上顶棚,好歹也是个阳光房。
        登记也好,法规也好,只说二十层。并没规定,二十层,这个二十层,干什么用,更没规定,楼顶是固定,还是可折叠……

    1.5 大新华

        “关大姐,忙着呐,”罗斡走进花园,楼顶花园时,关桥正一身工作服,拿着小爬犁,花丛中忙碌着。
        “哦,罗书记,起来啦?”关桥看看天光,笑:“今天早啊,还不到中午,消化消化食,一会儿接着吃午饭…… ”
        两排走廊,四排客房,两千多平米,置身其间不觉得什么。全部打通,但若全部打通,都改成花园,还是挺开阔,甚至挺壮观的。
        尤其二十层,几十米高处。旗杆,之所以都是下面粗,上面细,除稳定外,透视原理,如果上下一样粗,有缸粗,没缸高,除了屁股全是腰,从下往上看,会产生头重脚轻的感觉。
        事实证明,从上往下,也是一样的。两千平米,地面上不明显,放在几十米高处,却完全是另一回事……
        落地景观窗旁,找了个地方,罗斡坐下,眼睛,却不自觉地,往关桥那边看。
        几分钟,关桥忙得差不多了,放下爬犁,摘掉手套,又用手套掸了掸身上的土,连同爬犁,一起放到工具那边。先让服务员,把自己的茶缸拿过来,又给罗斡倒了水,也过来坐下……
        “别说,经您的手,这么一弄,这些花花草草,还真有精神,”甭管真的假的,捧一捧总是没错。
        “可惜太高,蝴蝶、蜜蜂都上不来,草虫草虫,没有虫,草也就没了生气。”
        “那就养一些。”
        “养什么,蟑螂?”
        余闲居,案头瓶花不绝。
        芸曰:子之插花,能备风晴雨露,可谓精妙入神,而画中,有草虫一法,盍仿而效之?
        余曰:虫踯躅不能制,焉能仿效?
        芸曰:有一法,恐作俑罪过耳。
        余曰:试言之。
        曰:虫死色不变,觅螳螂蝉蝶之属,以针刺死,用细丝扣虫项,系花草间,整其足,或抱梗,或踏叶,宛然如生,不亦善乎?
        余喜,如其法行之,见者无不称绝。求之闺中,今恐未必有此会心者矣……
        一口气,喝了半缸凉茶。看看罗斡,不用张口,也知道他想问什么:“不知道,问不出来,身边的人也不知道是什么事儿…… ”
        但肯定不是好事。
        时差,所谓的时差,每次来北京,都有。罗斡自己分析,主要是离开湖江,比较轻松,没人叫的话,多睡一会儿很正常。不光北京,去其它地方,公差或者私事,也大都如此。
        这一次,却略有不同,今天起得晚,因为昨天睡得晚。午后到北京,落脚在驻京办,里面传出话来,首长暂时没时间,让他等着。
        看了会电视,不到九点就上床了,翻来覆去,一两点钟才恍惚睡着。事实上,自从接到蔡坤电话,“怹”突然要见自己,头脑中转来转去,就一个念头:到底因为什么事儿?
        “听蔡书记的意思,首长似乎不大高兴?”罗斡小心翼翼。
        关桥点点头,撇着嘴,点点头:“大概是…… ”
        “二爷发什么虚呢,以往比这大得多的事,也不是没经历过。那年蓉儿媳妇死,东府里用的那块板,不是坏了事的义忠亲王的么?用了就用了,也没见怎么着。头年儿江南甄家抄家了,不是也有东西往这儿存么?
        先前就是有人告怎么谋反,都不怕,可眼下不行了。
        眼下怎么了?
        怎么了?说话就有几档子事儿。前儿里头透出信儿来,说有人弹劾姥爷外任亏空,主上脸色就不好看,亏着有三妹妹和蕃的功劳,才算罢议了。再有,昨儿平安州节度派心腹人来,说我去了几次平安州,有人知道了,要弹劾咱们家结交外官呐。如今,都察院可都换了忠顺王爷的人,没碴儿还找碴儿呢,你倒好,给人家个辫子抓…… ”
        能想到的,罗斡都想到了,怎么也不得要领。
        “不过…… ”
        “不过什么”四个字,刚要出口,又被他咽了回去,只是打起十二分精神。
        “听那意思,似乎不是针对你,不是针对你本人。”
        “真的?”
        “真的。”
        关桥明白,罗斡想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听身边的人说,好像是看什么,内参简报的时候,发了火…… ”
        听到“发了火”,罗斡心跳迅速加快。人们不是常说么,宅门少爷出身的周恩来,不会,也从不骂人,说“岂有此理”,或者“太不像话”,或者“这是不能允许的”,已经代表他动了大怒。
        “然后,告诉下头,让湖江的政法委书记来一趟。”
        罗斡低着头,面色凝重,眉间一个“川”字,或者说,眉间的“川”字,更深了……
        “所以,不用太担心。”
        此话怎讲?
        “细读,文本细读,”关桥,也是学者出身,进入官场前,在湖江师范学院,教汉语言文学。
        一部作品,文学作品,一般读者也读,专业研究者也读。内容,没什么两样,为什么有人能当专业研究者,有人永远是一般读者?读和读,不一样,大不一样,文本细读,字字珠玑,一花一世界,一沙一天国……
        “注意到了么,上面说的是‘让湖江的政法委书记,来一趟’,”关桥用手指,在小桌上划拉着:“而不是‘让罗斡’,或者,‘让湖江的政法委书记,罗斡,来一趟’。”
        好像有点儿意思。
        “这说明,出事儿的,让上面发火的,不是你,不是你罗书记,本人。针对的,也不是你,看样子,可能和你分管的工作有关。”
        罗斡点点头,放心了些,略略放心了些,靠在椅背上,心中盘算着……
        很多人,包括官场上的人,都以为,驻京办主任,只要有阿庆嫂的本事,迎来送往,左右逢源,就够了。实则不然,大不然……
        新华社香港分社,成立于1947年,新华社香港分社,或者新华通讯社香港分部兼亚太总分社,2000年重组前,分为两部分。内部人士,分为称之为“小社”,或者“小新华”,以及“大社”,或者“大新华”。
        “小新华”,是真正的新华社,抄收总社新闻稿,有时需要译成英文或其它文字,转发给香港,以及东南亚媒体。“大新华”,与新闻无关,事实上,就是中共港澳工作委员会,负责与港澳方方面面,各种力量联络、接洽,同时收集情报。
        外交部长乔冠华,广东省政协主席梁威林,江苏省委书记许家屯(携情人叛逃那个),中央委员周南,全国人大外事委员会主任姜恩柱,不同时期分别出任社长,显然大大高出,分社应有的级别。香港回归后,新华社香港分社重组,“小新华”部分,恢复新闻机构本来面部,“大新华”单独拿出来,也就是现在的中联办……
        驻京办也是一样,的确,工作性质中,包含迎来送往职能,但绝不是,绝不仅是迎来送往那么简单。北京方面,官场高层的内部消息,很大程度上,远在湖江的省领导,就要靠它来掌握。
        正因如此,作为驻京办主任,关桥,不仅合格,而且是称职,非常称职的。作为关书记的姐姐,得天独厚,绝佳的不二人选。毫不夸张地说,别人能得到的消息,她都能得到,而且更快,更准确,反之,如果连她都得不到,换谁也没用……

    1.6 鲍人

        罗斡的目光,漫无目的地,在窗外游移。
        “那个路口,就是‘菜市口’,”关桥指指远处。
        “哦?”罗斡转过身:“杀人的那个菜市口?”
        菜市口,始于元朝,那时候还不叫菜市口,而叫“柴市口”。元大都,比起后来的北京城,略微偏北,菜市口一带,当时尚处城外。附近村民,常挑柴来自售卖,久之成为集市,柴市口。
        “明朝,改成卖菜,新鲜蔬菜的,叫菜市街,清朝正式定名菜市口。”
        “卖菜的,”罗斡想起,相声里面常用的,卖菜吆喝:“香菜,辣秦椒哎,沟葱,嫩芹菜嘞,扁豆,茄子,黄瓜,架冬瓜,买大海茄,买萝卜,胡萝卜,卞萝卜,嫩芽儿香椿儿嘞,蒜儿嘞,好韭菜。”
        关桥笑:“学得还挺像,不过,菜市口没这个。你那吆喝,是小贩,挑着个挑子,沿街叫卖,零售。菜市口是批发,类似现在的蔬菜交易市场,城外的菜农、菜商,把菜统一运到这里,城里的菜摊、小贩过来采购,一买就是几百上千斤。”
        原来如此……
        “戏文里面常说,‘推出午门斩首’,其实,很早以前,就已经不再‘杀人于朝’,改为‘杀人于市’了。明朝在西市,西四牌楼,清朝在菜市口,”《礼记·王制》:爵人于朝,与土共之,刑人于市,与众弃之。
        关桥在省驻京办工作,前后已有差不多十年时间,俨然北京通。事实上,早在关书记,还没有调来湖江,成为“关书记”前,就已经开始。从副主任,到主任,加省府副秘书长衔,年满六十岁,依然找不到可以取代她的人,超期服役。
        “一般都是秋后,秋后问斩嘛。只要不是罪大恶极,很少‘斩立决’,‘斩监侯’,类似于现在,死刑需要最高法审核。到了行刑那天,这里有个说法,‘出红差’,从死牢提出来,先到刑部大堂,验明正身,确认无误后,押上囚车,出宣武门,过断头桥,直奔菜市口。”
        一路上,家家户户,都在门口摆上条案,案上放好酒肉,酒壶嘴冲外,取送行之意。据说,死刑犯喝了谁的酒,怹,是要积大阴德的。
        “此时的菜市口,比过节还热闹,两侧搭起竹棚,供监斩官入座,兵丁戒备森严,里三层外三层,都是看热闹的百姓。刽子手就位,请出大将军刀,徒弟拿红托盘,送上三只白瓷盅,一盅水,漱口,一盅酒,喷在刀口上,一盅茶,喝了,就该动手了。”
        关桥说得挺起劲,罗斡望着远处的路口,有些出神……
        “前些年,北京市搞了一个,‘宣南文化’的概念,就是这一带,宣武区,原来的宣武区。明清时代,北城达官显贵,南城平头百姓,很有生活气息,”指指马路对面,一个古色古香的老字号:“那就是鹤年堂,鹤年堂总店,元朝的时候,丁鹤年创立,色目人,阿老丁后代,以丁为姓。”
        屋檐下,“鹤年堂”三个字,严嵩,大奸臣严嵩手笔。中医药领域,同仁堂、鹤年堂,历来齐名,各擅胜场,有所谓“丸散膏丹同仁堂,汤剂饮片鹤年堂”的说法。
        “相传,旧时,每逢菜市口行刑,白天没事儿。到了夜里,半夜三更,总会有人敲门,敲鹤年堂的门,伙计打开门,人影站在暗处,看不清脸,”关桥压低音量:“要刀伤药,说脖子上有刀伤,要刀伤药。”
        青天白日,罗斡还是感到一阵脊背发凉:“真的假的?”
        关桥点点头,很认真地点点头:“所以,老北京有一句骂人的话:你这病啊,得上鹤年堂讨刀伤药去,意思就是说,快杀的过儿了。”
        难怪,现在的药房,都有二十四小时,夜间售药窗口,原来是从这儿来的……
        “再往前,胡同里,鲁迅故居,也就是绍兴会馆。”
        “哦,”虽然不清楚确切位置,甚至不知道能不能看到,罗斡还是顺着关桥手指的方向,放眼望去:“这倒值得看看。”
        “挺破的,应该好好修缮修缮,不过,反倒有种历史的真实感。很近,走着五分钟就到,想去的话,等事情完了,我陪你去,”又补充了一句:“如果到时候,情况允许的话。”
        罗斡很敏感:“如果到时候,我还没去鹤年堂讨刀伤药的话。”
        “不至于,不至于…… ”
        1912年辛亥革命胜利,受总长蔡元培之邀,到教育部任职,至1926年“三一八惨案”,发文声讨暴行,遭到通缉,由日本友人掩护离京。鲁迅前后,在北京生活了十四年,其中一半时间,就在绍兴会馆。
        会馆始建于清道光六年,公元1826年,也叫山阴会稽两邑会馆,用以接待两县,赶考举子,候补或来京办事,以及职位收入较低、买不起也租不起独立住宅的县籍官吏。鲁迅祖父周福清,光绪七年进京候补翰林庶吉士,住在绍兴会馆,与此同时,长孙鲁迅出生于绍兴。
        1918年,现代文学史上,第一部白话文小说,《狂人日记》,创作于菜市口绍兴会馆。主人公“某君昆仲”,定位为“赴某地候补”、曾患“迫害狂”病,原型,很明显,一是周福清。二是阮久荪,鲁迅表哥,一度罹患“受迫害妄想症”,跑到北京,说自己被人追杀……
        “鹤年堂鬼打门,要刀伤药,说明阴魂不散,”关桥不依不饶:“解决的办法,拿一个馒头,塞到脖子里,砍完头,塞到脖子里。”
        耳熟。
        “鲁迅的那篇《药》,同样,也是在绍兴会馆期间写的,人血馒头的事,很可能就是听附近,菜市口传说,听来的。”
        一如实事求是,研究者考证,毛泽东引用它,说明马克思主义哲学,从实际出发,探究事物本质规律,并不来自,并不直接来自《汉书·景十三王传》,河间献王刘德一节,“修学好古,实事求是”。而是湖南第一师范读书期间,住在岳麓书院半学斋,讲堂檐下,挂着的匾额上,就是这四个字,湖南公立第一工业专门学校校长,宾步程写的“实事求是”……
        “对了,还有‘鲍人’,”关桥指指脚下,脚下的方向:“咱们驻京办,这条胡同,‘鲍人牌楼’,‘鲍人’,什么意思?”
        “姓鲍?卖鲍鱼的人?”
        《周礼·冬官考工记》:“攻皮之工,函、鲍、韗、韦、裘”。
        又云:“鲍人之事,望而眂之,欲其荼白也;进而握之,欲其柔而滑也;卷而抟之,欲其无迆也;眂其著,欲其浅也;察其线,欲其藏也。”
        简而言之,鲍人,就是皮匠……
        罗斡点点头:“原先是皮匠铺。”
        “差不多吧,‘鲍人牌楼’,胡同口,早年间有一个茶馆,皮匠固定来这里谈生意。”
        “谈生意?什么生意…… ”
        从枪毙,到电椅,再到注射,死刑,其实也在进步,与时俱进。旧时,别说注射,枪毙都没有,最好,痛苦最少,也就是个砍头,枭首示众。
        “左手刀,磕开贼人的铁棍,右手刀,使了个海底捞月。就听吭哧一声,红光迸现,鲜血直流,斗大个脑袋,在地上直滚。
        您把贼杀了?
        我把牛宰了…… ”
        “这次换届,五岳市,还是海阳区委书记,入常么?”
        罗斡不知道关桥,怎么忽然冒出这么一句,愣了一下:“是,应该是。”
        海阳,五岳市辖,最大的一个区,同时也是国家级,岳北经济技术开发区所在地,区委书记兼任工委书记,区长兼任管委会主任,同时高配正局级,书记入常,五岳市委常委……
        “过去也是这样,清朝,全国一千多个县,县令,基本都是正七品,处级。只有四个,高配六品,副局级:孔子的故乡曲阜,满人祖庭盛京,也就是沈阳,所属承德县,不是避暑山庄那个承德,此承德,源自彼承德,再有,就是北京的两个县,大兴和宛平。”
        以中轴线,永定门为界,以东属大兴,以西属宛平。
        “如果遇上要犯,谋反谋大逆之类,菜市口一刀砍下去,身首异处,不能保全尸,两个县,大兴和宛平,分别派人过来,一个拿走脑袋,一个拿走腔子。”
        这方面,中国人从不缺少智慧。再一转念,也不见得中国,查理二世复辟,克伦威尔的头,不是也插在威斯敏斯特教堂尖顶上,几十年后才被一阵大风刮下来么。
        “一般的犯人,问题不大,刽子手行刑后,家属可以收尸。入殓前,先要把头,砍下来的头,和身体缝在一起,自己不会弄,请人。请谁呢?皮匠,就在这儿,‘鲍人牌楼’谈,谈价钱。”
        给我多少钱,我也不干,罗斡想……
        正说着,不知什么东西,“滴滴滴滴”,响了起来。
        关桥从腰间,好像是腰间,摸出一个对讲机,大概是驻京办事处,内部用的,拧了几下旋钮。里面叽里呱啦,反正罗斡,听不清楚究竟说的什么。
        “好,我知道了,”关桥关掉对讲机,似乎,应该是听懂了。站起来:“那边有点儿事,我先过去一趟。”
        “您忙,您忙…… ”
        目送关桥,消失在楼梯。
        罗斡转回身,将椅子,略微调整了一下方向,望向不远处,那个路口,那个见证了中国近代史,无数重大事件的路口……
        忘了先前,是从那本书上,看到的一段描述,大约是说,两个人,仰望星空:
        光年,人们所熟知的,描述距离单位中,最大的一个,约十的十六次方米。一般用在,只用在天文领域,而且,往往不是几、几十、几百光年,而是几万、几十万,甚至数亿、数十亿、数百亿光年。
        茫茫宇宙,虽然至今,仍然没有任何直接证据,任何直接,且公认的证据证明,存在其它高等生命,其它文明。但与此同时,几乎成为共识的是,逻辑上,如果这么大的空间,只有一个人类,一个地球,似乎又浪费,太浪费了些……
        见证历史,其实并不难。抬头,看看天上的太阳,人们看到的,并不是当下,而是差不多,五百秒之前的太阳。
        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挂在天上放光明,好像许多小眼睛。那些距离地球,多少多少光年外的星系,如果也有人类,也有文明,也有喜怒哀乐,也有悲欢离合。
        那么,我们站在地球上,仰望星空,它是那样辽阔而深邃,它是那样庄严而圣洁,它是那样自由而宁静,它是那样壮丽而辉煌。所看到的,倘若能看到的话,一幕一幕,几百、几千、几万,甚至几亿,几十亿,几百亿年前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
        罗斡坐在那里,眼前的景象,竟有些恍惚:
        “不瞒康先生说,我不跟你们同一时代,你们把自己陷在旧时代里,我却比较能够开创新时代。例如我参加革命,辛亥革命时,我就正在武昌从事奔走。可是,辛亥革命下来,发现中国还是不行,革命革得不彻底。要救中国,只有再来一次新的革命,新的革命,是共产党的革命。
        戊戌前后以来,快三十年了。三十年前,我做的,不是你们流行的革命,而是改良。后来,你们都相信改革是一条死路,都相信只有革命才成,如今一革不成,又要再革,再革真能成功么?只怕到头来,千万人头落地,人心已死,再后悔也来不及了。
        康先生的话,我能明白,但是,我们又有什么选择?我们不敢说,我们今天信的主义,一定可行,但我们清楚知道,昨天的法子,一定不可行。因此,我们一定要去试一试。
        国家大事,岂可以尝试出之?试出麻烦,谁负责?
        我们负责,就好像二十八年前,你们负责一样。你们当年,岂不也是试一试?”
        这一段,罗斡记得很清楚,连同墨子的“景不徙”,庄子的“飞鸟之影,未尝动也”一道。过去的投影,抽象地凝聚在原来的地方,形虽然离开了,影却没有离开。
        鹤年堂、鲁迅故居,鹤年堂的刀伤药、鲁迅故居的人血馒头,关桥一一如数家珍,却没有提到法源寺。应该也不远吧,罗斡想……
        “我们是试一试,但我们试验失败了,流的只是我们自己的血,人民是草木不惊的。可是你们呢,你们流的,是人民的血,值得么?
        流血是难免的,值不值得,要看从哪个角度看。即使你们只流自己的血,志士仁人的血也是血,现在看来,你们二十八年前的试一试,是否值得,也不无可疑……
        中国政体,是个最缺少变法弹性的政体,中国的政治,有一个底色,那就是当政集团,当政的不只是个人,而是一个集团。集团中,任何一两个人的觉悟,如果只是个人,都没有用,这个个人,甚至是集团的头子也不行。
        你康先生方法的行不通,毛病就出在,你想跳过皇帝下面,百姓上面那个中间集团,而想和平转变,这是很不可想象的。和平的转变,不能靠一两个觉悟的个人立竿见影,你必须先改变那个集团,但集团又十九不见棺材不落泪…… ”
        忽然,有人从身后,拍了拍罗斡肩膀。
        有些发呆的罗斡,吓了一跳,就像开灵车,开惯了灵车的人,有朝一日改开出租。
        “呦,吓一跳吧,不好意思,我这个人走路没声儿,”是关桥。
        “没事儿,没事儿,”罗斡站起身。
        关桥指指手里的电话:“来电话了,让你现在过去,车我已经安排好了。”
        罗斡伸手,想要接电话。
        “已经挂了。”
        再次回头,又看了一眼,那个路口。到了这会儿,罗斡反倒不害怕了……

    1.7 浓缩的都是精华

        走进店来,蒲云习惯性地环顾四周,桌上没有菜谱,墙上也没有菜单。
        “别找了,这里只卖茶叶蛋,土特,茶是牛山茶,蛋是牛山蛋…… ”
        快餐,宋朝显然是熟客,不到半分钟,没等招呼,一海碗热气腾腾的茶鸡蛋,端上桌来。
        爬了这半天山,蒲云真有点儿饿了,挺香,拣起一个,掂在手里端详着:“这是鸡蛋?”虽然不会做饭,但还没到五谷不分的程度。
        “够个儿吧。”
        确实,比普通鸡蛋大不止一号,已经接近鹅蛋的水平。
        “这是牛山的特产,你再剥开看看。”
        “呦,”咬了半口:“双黄的,难怪这么大。”
        宋朝也剥了一个,同样,双黄蛋:“瞧见了吧,牛山的鸡蛋,绝大多数都是双黄,甚至三黄…… ”
        50年代后期,“一化三改”,具体说,农业社会主义改造完成之后,理论上,家庭作为一级经营组织,彻底消失,不能有任何独立,独立于公社、生产队的生产行为,农林牧副渔都算上。没过几年,“三年大饥荒”来临,生死关头,也顾不了那么许多,为自救,各地都或多或少,出现了一些,所谓的“单干”行为。上面也不好多说什么,都到这会儿了,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还能怎么着?
        到了60年代中期,最困难,经济上,最困难的时候,渐渐过去,“左风”重新刮起来,对“大饥荒”中,一系列超出政策,“应急”做法进行集中清理。其中就包括个体副业,也就是各家各户的家禽家畜养殖,具体到湖江省,家畜一刀切,必须统一归到队里,即使放在某个社员家养,所有权也是集体的,补助一些饲料,或者用来种饲料的自留地。
        至于家禽,情况稍微复杂一些。先前搞整齐划一,教训确实惨痛,好不容易又勉强吃饱了,再把这点儿有限的油水也收走,于情于理,好像都不太说得过去,下头的反弹也比较大……
        “当时,中央有个文件,原则上,允许农户,自己保留‘少量’家禽养殖…… ”
        但问题在于,究竟多少,才叫“少量”,文件没说,请示,叫“因地制宜”。既然上面不管,起初,湖江省的领导,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未做硬性规定,让各地自己看着办。
        于是,没过多久,逻辑悖论便出现了。一只,肯定是“少量”,那么两只呢,也“少”,三只呢,四只呢,五只…… 以此类推,最终无非两种可能:要么,承认“多”与“少”的区别,只在一只之间;要么,一万只、一百万只,也叫“少”。而二者,显然都是不合逻辑的。
        当然,省里不可能等到,别说一百万,一万的情况出现,否则性质就变了,真变了。事实上,当听说有生产队,允许,至少默许每家养二十只时,相关领导就已经坐不住了。
        开会研究,看来必须得定个量化,可操作的量化标准,那个年代,宁左勿右,讨论来讨论去,一只有点儿少,三只又有点儿多,好像有点儿多,俗语所谓事不过三,再一再二不能再三。就两只吧,湖江省内,每户农民,无论人口多少,最多只能养两只家禽,具体鸡鸭鹅,因地制宜自便,否则就要“割尾巴”,割资本主义尾巴……
        “老百姓,不仅老百姓,基层干部都算上,没什么理论修养,用他们熟悉,且能够理解的语言,表述为‘两只是社会主义,三只是资本主义。’”
        春秋时期,有个与宋朝同名的人,宋国公子,史书记载语焉不详,只说名朝,公子朝,或以国为姓,宋朝,出仕在相邻的卫国,以貌美著称,孔子所谓“不有祝鮀之佞,而有宋朝之美,难乎免于今之世矣”。很得卫灵公信任,成为男宠,同时又与著名的淫后,南子私通,“既定尔娄猪,盍归吾艾豭”,说的就是他,男女老少通吃,甚至还包括灵公的母亲(嫡母),宣姜夫人。
        比起来,眼前这位宋朝,模样就要差很多。鼻直口阔倒是没错,人们常说的“国字脸”,想来,应该是,至少应该是楷书“国”字,最起码,长度超过宽度。宋朝相反,隶书的“国”,横着倒比竖着长,尤其笑起来的时候,眯着眼,咧着嘴,一张脸活像两个摞在一起,然后压扁的巨无霸汉堡……
        “两只是社会主义,三只是资本主义”,这条政策,全省范围内,前后执行了十几年时间,有些地方更长些。对于湖江的家禽们来说,显然,那是一段黑暗的岁月,绝大部分,都被当作资本主义尾巴,一命呜呼,活下来的,少之又少。
        那时候农民养鸡,很少舍得杀了吃,主要为下蛋。即使鸡蛋,通常也不自己吃,攒下一些,弄到供销社卖掉,换点儿油盐之类,“何为纷纷然与百工交易,何许子之不惮烦”,自己无法直接生产的必需品。
        既然只能,只许养两只,不能再像从前那样,一头也是赶,一群也是轰,资源有限,必须选优,优中选优。光吃粮不下蛋,或者几天才下一个的,肯定活不长,这还不算完。马克思将剩余劳动时间,划分为绝对与相对,绝对剩余劳动时间的延长,是有极限的,理论上,一天平均最多一个蛋,生理周期决定……
        “于是乎,相对剩余劳动时间开始发挥作用,那些能下,会下双黄,甚至三黄蛋的鸡,活下来的几率,大大高于其它同类,”宋朝吃饱了,用茶水漱漱口,总结道:“适者生存,不适者淘汰,残酷的物竞天择,就发生在‘两只社会主义,三只资本主义’那些年,久之,剩下的,都是会下巨型双黄蛋的,”只是不知,这究竟应该算是自然达尔文主义,还是社会达尔文主义。
        蒲云点点头,不知不觉多吃了几个,还挺撑,打开背包找纸撒手,一本小册子,刚才过玻璃栈桥时,发的宣传册,掉了出来。“雷锋同志个不大,英雄美名传天下,董存瑞,个不高,关键敢举炸药包,科学证明,浓缩的,都是精华。”
        突然间,蒲云又想起那四个,准确说,第四个“踩分点”,关于长征的意义,第四个踩分点。冲破国民党反动派的围追堵截,克服雪山草地的自然险阻,战胜党内分裂的政治危机,最终抵达陕北,虽然遭遇了惨重损失,三大主力,出发时的二十万人,只剩下差不多十分之一。两只是社会主义,三只是资本主义,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十停去了九停,但留下的这一停,可是经历千锤百炼,保存的精英。事实证明,当中绝大部分,日后都成为抗日战争,以及解放战争中,我党我军的骨干力量,十中取一,一能当十,甚至于当百当千……
        蒲云看了看海碗中,剩下的几枚巨型鸡蛋,不知哪里咽住,胃里一酸,打了个嗝。
        “喝点儿水,”宋朝笑着,给他倒了杯茶:“牛山的茶,牛山的蛋,也算是原汤化原食吧。”
        茶不怎么样,很苦,却没什么香味,但几口下肚,果然好多了:“哎,不对啊,”好像想起什么。
        “哪儿不对?”
        “你刚才说,‘两只社会主义,三只资本主义,’是省委统一制订的标准,整个湖江都在执行。按照这个逻辑,物竞天择的话,全省的鸡,全省剩下来的鸡,应该都下双黄蛋才对,为什么只有牛山…… ”
        “哦,这个啊…… ”
        蒲云说得没错,不止牛山,事实上,70年代末、80年代初,也就算是“姓资姓社”政策取消时,湖江省内各地,大部分散养,一家一户散养的家禽,双黄蛋概率,普遍高于正常水平。
        “后来,副业养殖放开了,别说三只,某些专业户,三百只都不止,与此同时,下双黄蛋的本领,也就渐渐退化了。”
        牛山情况特殊,听老乡说,三中全会后,全省第一家港资企业,就在牛山,养鸡场,品种是从英国引进的。规模大,管理水平高,成本比散养低得多,普通农户无法与之竞争,当地人,各家随便养几只,自产自销,所以……

    1.8 选举事故

        看看表,差一刻钟十二点,午夜十二点,掐头去尾,常务副省长任武,已经差不多四十个小时,没有睡觉,或者说,没有正经睡觉了……
        他是昨天中午,吃午饭,准确说,刚准备吃午饭时,接到通知,立即前往北京,参加紧急会议。放下手里的工作,还有午饭,直奔机场。
        五岳国际机场,贵宾有一个专用通道,起飞着陆都从这里走。正好遇见罗斡,刚从北京回来的罗斡,皱着眉,黑着脸,一脑门官司的样子。
        擦肩而过,罗斡、任武,都低着头。区别在于,罗斡完全没有注意到,任武从自己身边经过,任武却,虽然低着头,任武却立刻认出,认出不难,立刻意识到是罗斡。
        但两个人,其实平时关系不错,但两个人,谁也没同谁打招呼……
        1971年7月,访问巴基斯坦期间的基辛格,佯装“胃部轻微不适”,对外宣称需要休息,暗地里驱车前往拉瓦尔品第(布托)机场,开启秘密访华之旅。没有不透风的墙,机场外交通道,英国《每日电讯报》记者贝格,认出了戴着大檐帽的基辛格,拉住一位相识的随从,问博士这是要去哪儿,回答“中国”。
        正准备登机,行李都托运了的贝格,立刻返回酒店,向伦敦总部发电:拉瓦尔品第国际机场,重大消息,美国总统国家安全事务特别助理,基辛格一行,7月9日凌晨四点,乘坐巴基斯坦国际航空公司客机,飞往中华人民共和国,重复一遍,中华人民共和国。
        爆炸新闻,绝对的爆炸新闻,贝格心满意足,这下妥了。可等来等去,直到基辛格结束访问,中美两国发布联合声明,《每日电讯报》上,一个字的报道也没等来。
        贝格怒不可遏,飞回伦敦,找到主编大吵大闹。主编也是一脸懊丧,我以为你吸毒了,要是告诉我,基辛格正乘飞船飞往月球,我信,飞往中国,打死也不信……
        会议结束,京城已然夜色沉沉。在湖江省政府驻京办事处草草吃过饭,准备乘最后一班,红眼航班赶回五岳。
        到达机场,这一次,是首都国际机场,那座新修的,据说俯瞰酷似星际争霸虫族基地,著名航站楼,换登机牌时,方才发觉,驻京办给任武买的,是头等舱。也不怪,不能全怪他们,原先的规定,所有省委常委,乘飞机公务出行,都可以享受头等舱。就在上周,下发了一份最新文件,改了,书记、省长待遇不变,一般常委,比照普通副省级干部,只能乘坐商务舱。
        怎么办,坐,还是不坐,任武和不断道歉,并一个劲骂经办下属的关桥,左右为难。航空公司只给升舱,没听说过降舱,再说商务舱,甚至经济舱早已满员,没有富余票。所有变通手段,能想的,任武都想了,实在不行,拿着头等舱的票,找一个商务舱乘客换座,然后自己掏钱,将两舱差价补到公家账上。
        直到最后一次登机催促结束,任武依旧没有拿定主意,放在过去,根本不算什么,如今实在不敢,多少人,就是为了这些“小节”,搭上自己前程的。那是当晚,北京飞往五岳唯一,也是最后一架航班,高铁没有夜车,普通“夕发朝至”早就走了,关桥提出,实在不行,自己找人开车送他回省?
        到售票窗口问了问,明早第一班飞机,五点五十起飞,权衡之后,索性也不回城里了。其他人,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买好票,商务舱,自己独自在候机大厅,忍到天亮……
        会议,任武被临时拎到北京,所开会议,由刚成立不久,国务院金融稳定发展委员会(“金稳委”)召集,参会的,都是各省市区,负责金融工作的政府副职。以湖江为例,省级“金稳委”还没来得及设立,金融工作领导小组,省长陆乾岳拿总外,省委常委、副省长任武兼常务副组长,为实际负责人。
        会开得挺秘密,指明不要带秘书,“金稳委”外,还有中央财经工作领导小组,更高级别领导到会讲话。话说得很重,第一次,至少在任武印象中,正式场合,第一次使用了“金融政变”这个词汇。特殊时期,务必保持金融市场绝对稳定,为党和国家重大决策,重大部署保驾护航,防范和挫败任何形式的“金融政变”……
        十年以前,任武由湖江大学党委书记,调任五岳市委副书记、市长。出师不利,当上市长没几天,就出事了,事不是任武惹的,但发生在他的地盘上……
        那年早些时候,省里决定,彻底取缔上世纪90年代以来,湖江及周边地区很有影响,名曰“XX道”,打着练功强身旗号,带有邪教性质的非法组织。潜逃在外的“XX道”掌门,通过党羽发号施令,近万名练功人员,从全省各地,集中到五岳市中心,解放广场一带静坐抗议,个别激进分子当众自残,引发国内外广泛关注。
        省委严旨掷下,公安厅、国安厅,还有守土有责的五岳市政府,三天之内解决事态,否则主要领导问责。任武平生第一次失眠,“还转盼,沙河多丽,滉漾明光连邸第,帘影冻,散红光成绮,月浸葡萄十里,看往来神仙才子,肯把菱花扑碎”,长期象牙塔里工作,遇到过最严重的事,食堂饭糊了,学生请愿惩办伙食科长,哪见过这阵势。
        与他搭档的,公安厅厅长,后来的政法委书记,罗斡,那时还不兼副省长,一级警监,比任武低半格。心里估计也知道,白面书生一个,没尿裤子,没当众尿裤子就不错了,指望不上,象征性地请示一下。大主意都是自己拿,也让正式进入官场不久的任武,第一次见识了,什么叫作手段……
        调集警力,封锁和解放广场地区,许出不许进,仅此而已,并没有采用任何过激,引发或可能引发事态升级的行动。与此同时,动用技术手段,逐一确认“非法集会”人员身份,姓什么叫什么从哪儿来,这可是个浩大工程,近万人,不到一天就搞定了。
        接下来,通过政府系统,哪儿的人,落实到最基层,有单位的,让单位领导,没有单位的,让居委会、村委会领导,外加家属,分期分批,来五岳劝离领走。我拿“不明真相”群众没办法,如果人多的话,还能拿你们这些当干部的没办法?因故不来,或者来了,却没能在规定时间内,成功把人带走的,直接负责人立即撤职查办。
        省里给了三天,用不着,两天半,事实上,还不到两天半,全部解决。死硬的当然有,剩下百十来人,这就好办了,先礼后兵,抓小鸡子般,两个特警一左一右,欢乐二打一,弄上警车。最后时间到,省委主要领导,来解放广场现场验收前,连地都已经扫干净了……
        这一次,金融稳定发展委员会,制订的策略,与当年的罗斡,异曲同工,简而言之,都是分片包干,既化整为零,又权责明确。
        防范和挫败任何形式的“金融政变”,主要指维护市场,公开市场稳定,绝不能再出现,类似五年前那种股灾。上海深圳,两市三千多支股票,央企,以及全国规模,甚至跨境大型股份制企业,用不着麻烦诸位,中央自己负责。剩下那些,就要众人拾柴火焰高了,下发到每位副省长手中,一人一份,本省上市公司清单,周一一开盘,哪支股票出问题,别说我没给过你机会啊……
        事后诸葛亮,还不如开车,昨晚开车回湖江。第二天一早,又赶上京津冀地区,大雾弥漫,能见度原因,原定五点五十起飞的航班,一直拖到将近中午。任武急得嘴角起泡,手机偏偏又没电了,直到下午一点,总算平安降落五岳。
        顾不上休息,马上赶回省委大院,当面向蔡书记、陆省长当面汇报。其实,昨天傍晚会议结束,已经分别通过话,蔡坤的意思,当下大家都很忙,各管一摊。将最熟悉情况的任武,暂时抽出来,别的先放一放,专门盯住这件事。
        责无旁贷,幸福终点站,昨晚,准确说,昨夜今晨,还在北京首都机场,候机大厅里的任武,已经盘算得差不多了,也不能白睡不着觉不是?指挥政府办公厅二处,也就是任武的秘书班子,还有省财经工作领导小组、金融工作领导小组,两个办公室的相关力量,尽快拿出方案,紧接着就是分头通知找人,开会进行具体部署协调。
        换言之,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会议在省委大楼,顶层,也就是六层,小会议室进行,临时安排不算,固定召开省委常委会的地方。也是蔡坤的意思,显得重视,蔡书记晚上有应酬,出发之前,专门过来同大家见面,简单说了几句。
        六层小会议室,任武再熟悉不过,省委十二位常委,他排在第十,长条会议桌,北侧,也就是临窗的一面,从西边数,第二张椅子,是任武固定的位置。实话实说,先前望着最东边,早先关书记,后来蔡坤那张,靠背比其它十一把略高的扶手椅,不止一次走神想过,什么时候,自己也能坐在那里?
        没想到,这么快就实现了。会议开始之前,任武提前十分钟抵达,坐在蔡坤的位置上,先试了试,说不出什么地方,总之是别扭。本想把自己,坐惯那把椅子挪过来,这一张又不知该放到哪里……
        正犹豫着,参会人员陆陆续续,已经到了。没办法,“平儿屈一膝于炕沿之上,半身犹立于炕下,陪着凤姐儿吃了饭”,只坐前面小半张椅子。
        平日里,只开常委会的小会议室,今晚格外热闹。长桌之外,还见缝插针,围了两大圈折叠椅,坐得十分满当,林林总总四十多人,大体可以分为以下几类……
        一是驻湖江,金融类条管单位首脑,比如人民银行五岳分行,省银监局、证监局、保监局,接到上峰指令,前来配合,也可以说是监督。二是省委省政府,相关机构负责人,财经办、金融办,经委、国资委、财政厅等。
        三是国资委旗下,省属重点国有,或国有控股金融企业老总,投资银行、公募基金、保险公司之类。四是总部设在湖江,几家大型私企集团,当然,都是有金融业务和牌照的,老板及其代表。五是省政府直属,两家窗口公司,或者融资平台,湖江城投、湖江建设,以及挂靠在金融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下面,专为管控风险,设立的“国际金融投资有限公司(湖江国金)”负责人……
        晚七点,会议正式开始,按照任武事先的计划,两个小时,最多三个小时,全部搞定。回去之后,各自还有一些,具体部署工作要做,别搞到太晚。
        转眼之间,已经快半夜了,别说结束,连一点要结束的迹象,还都没有。会议室里烟雾缭绕,“山寒天迥,云浪四合”,不敢开窗。“中夕相呼步垂虹,星斗下垂,错杂渔火,朔吹凛凛,卮酒不能支,朴翁以衾自缠,犹相与行吟”,四十多人,挤在不足二十平米的小屋内,尽管久居鱼肆,味道依旧有些呛人……
        任武的打算,和“金稳委”一样,猪也是这么想的,一级压一级呗。根据在北京拿到的清单,需要湖江这边负责,本省上市公司,总计近三百家,抓大放小,筛选出六十几家最大的。上面不盯个股,要的是指数,指数编制,根据市值加权,这六十几家,虽然只占总数五分之一略强,却可以影响两市湖江板块,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走势。
        私企指望不上,敲敲边鼓而已,国资委旗下,本省国有金融企业,比较有实力的,总共十家,今晚主角。会议最重要的内容,就是将这六十几支股票,分配给他们,每家包六到七支,别的不用他们管,出了事也知道找谁。至于湖江城投、湖江建设以及湖江国金,留在手里,作为总预备队,以防不测……
        计划得挺好,会议开始不久,便脱离了任武的设想。这帮老总,虽然做的都是公家买卖,却学得一个比一个滑头,简直滚刀肉,软硬不吃。一概拈轻怕重,这样说不准确,很多时候,连轻都不想拈。
        来之前,显然做足了功课,任武每念出一支股票的名字,立马招来一大车抱怨,塞给谁都不乐意,塞给谁都是苦水连连:任副省长啊,您可不知道,这是有名的大妖股,多少人栽在它上面,贸然闯进去,一旦造成重大损失,算谁的?
        折腾了两个多小时,任武手中,原本不长的清单,十分之一都没解决。连哄带吓,好不容易说服某家企业,愿意承包某支股票,刚进入下一环节,说到一半,前面那位立马反水。凭什么啊,这支比给我们那支强多了,手心手背都是肉,为什么让我们顶雷……
        这样下去可不行,任武感觉,得赶紧改变策略,这么一支一支地分配,吵到明天开盘,也不可能有什么结果。看这意思,这伙人是打定主意,跑到省委“冗长辩论”来了。前段时间看新闻,民主党众议院领袖佩洛西,为阻止特朗普移民法案通过,七十七岁的老太太,愣是踩着十三厘米高的高跟鞋,在国会足足讲了八个小时“美国梦”。
        任武宣布,暂时休会,二十分钟后继续。一头扎进隔壁办公室,与财经办、金融办,以及经委、国资委、财政厅几个头头商量对策……
        不时听说,某省党代会,出现“选举事故”,上级属意的常委任选,意外落选省委委员,自然失去互推常委资格。却很少,甚至从未听说,接下来的省委全会中,推选常委环节出问题,奥妙全在规则上:
    党代会选举省委委员,一则差额,二则,也是更关键的,逐一投票,候选人之间,是彼此孤立的。比方说吧,一百个候选人,差额百分之十,每位党代表,在不多于九十个候选人名下打勾,唱票大排名,前九十当选。
    党代表构成比较复杂,很多来自基层,甚至不是公职人员,与官场派系关系不大。若有候选人,即使上级提名的准常委,名声不好,真有可能因反对票过多落选……
        至于省委全会,选举常委,规则完全不同,等额,而且是整体投票。还是刚才那九十位省委委员,互推十二位常委,选票上,有且只有十二个候选人。每位省委委员,不是分别为这十二个人投票,而是为该候选名单,一次性投票,要同意就都同意,要不同意就都不同意。
        能成为省委委员的人,除极个别例外,都是职业官僚,正局级起步,纪律性强,说白了就是听话。常委候选名单中,肯定有不属于本派系,自己不喜欢的人,但也有属于本派系,必须支持的人。既然能拿出这个名单,说明大佬们,已经完成了讨价还价,都同意或都不同意,显然,还是都同意更划算一些……
        凌晨,说清晨也可以,五点半,若不是冬季,东窗大概已经微亮,会议终于结束。与会各位老总,尽管老大不情愿,还是接受了任武,与省政府几位首脑,紧急磋商之后,拿出来的新方案。
        直接将六十几支股票,根据难易苦乐程度,打包成十组。十家企业,负责护盘的十家企业企业,一家一组,谁也跑不了,可以自主选择,但谁也跑不了,且一旦选定,不能反悔。
        省经济委员会主任,城建,城乡建设系统上来的,有拆迁经验。额外出了个主意,或者规则,叫什么“两头肥,中间瘦”,据他说,硬骨头都是这么啃下来的:
        拆迁通知下发,设定一个时限,时限之前签订合同的,有优惠,合同一签,马上拆,没有后悔药。最终,剩那么几个钉子户,只要不漫天要价,政策允许范围内,可以额外,私下里,额外再给一些优惠……

    1.9 寿皇殿

        1982年11月,执掌苏联最高权力十八年,苏共总书记勃列日涅夫逝世。由于事先没有明确,确定接班人人选,直到第二天,各派势力的激烈角逐,告一段落并有初步结果后,苏联官方才对外公布相关消息。
        正因如此,最先向公众,宣告勃列日涅夫逝世的,不是苏联,反而是西方,具体说,法新社。成为世界新闻史上,一桩奇事,一桩令人,至今仍被不时提起,令人津津乐道的奇事……
        法新社这边,率先得知勃列日涅夫逝世消息,并非来自情报或者谍报网,也是通过苏联媒体。勃列日涅夫当天,晚间开始,苏联各级各地官方电台、电视台,毫无征兆,也毫无,似乎毫无理由地,改变了播出计划,一切娱乐节目停播,改为政治纪录片,或者古典音乐。
        类似情况,只有二十九年前,1953年,上一位,也是之前唯一一位善始善终,生前善始善终的苏联最高领导人,斯大林逝世时,曾经出现过。引起法新社,一位老记者的注意,辗转打电话,给克里姆林宫新闻部门,礼貌地询问勃列日涅夫同志身体状况,得到的回答是“无可奉告”……
        一周以来,其它省市不知道,事实上,都差不多。至少湖江电视台,和当年,勃列日涅夫那次,正好相反,娱乐节目忽然多起来。
        时政,国内时政,尤其时政评论类节目,纷纷宣告暂时停播。每晚七点四十至八点二十,央视《新闻联播》结束后,电视剧开始前,以往最火的一档《时事热点》,临时改为曲艺展播……
        义明社,自班主马凡以下,新作品,新形式新内容当然有,但更拿手,更令人津津乐道的,还是传统节目。今天,说的是侯宝林大师,其实应该是张杰尧,“张傻子”首创的名段,《关公战秦琼》:
        “咱这个园子,好,规矩。
        是。
        不像过去,旧社会。
        旧社会怎么了?
        旧社会那园子,戏园子,乱,太乱。
        您给说说。
        首先说这门口儿,那个年代,什么网络订票,报纸广告,没有,全靠门口儿,找个嗓门儿大的,跟这儿喊。
        吆喝,招揽观众嘛。
        扯着嗓子:看戏吧,看戏吧,又擦胭脂又抹粉儿,有男角有坤角,有文戏有武戏,又翻跟头又开打,真刀真枪玩儿了命了啊…… ”
        小学、初中、高中,蒲云和马凡,就读于同一所学校,北京景山学校。
        1959年底,毛泽东有个谈话,对当时的中小学教育,进行了一番批评:学制偏长,课程过多,负担太重,教学不得其法,最后一条比较经典,考试以学生为敌人。
        为落实主席指示精神,且避免大跃进期间,一哄而上导致惨重失败的教训,国务院决定,先搞试点。时任中宣部秘书长,董大林具体负责,将中宣部旁边,原九十一中,与东高房小学合并,成为后来的景山学校,小学、初中、高中,十二年一贯制。小平同志新时期教育总路线,著名的“三个面向”,面向现代化、面向世界、面向未来,最初就是给该校的题词。
        至少,蒲云读书的时候,景山学校,不是谁都能上,或者说,不是谁,功课好就能上的。党内诸位元老,在京党政军机关,正省部军级以上领导干部,工商界、文化界知名人士,外国使节、专家,适龄后代,还有马凡这种情况,重点统战对象,各民主党派高层……
        “您再听这买东西、找人的:里边瞧座;跟我来您呐,这儿四位;续点儿水嘿;票,您票呢;添个碗儿,这桌儿添个碗儿;薄荷糖、瓜子儿、烟卷儿哎;面包,点心要不要;看报了,看报了;当天的戏单儿;嗬,二姐,我这儿哪。
        好嘛,这乱,也不知是看戏还是看他们。
        没辙,就这样。有的时候,想看这乱,都看不了。
        这么说呢?
        回戏了。
        回戏?
        戏园子门口,戳一大牌子,‘今日堂会’。
        噢,跑堂会去了。
        堂会,就是上人家家里唱去。过去那有钱、有势的人,家里头有个喜寿事,把艺人叫家里去,单给他们演。
        摆谱儿啊。
        就是摆谱,就是铺张,其实他们也不懂艺术。
        那肯定的。
        有那么一回,不是咱们五岳啊,山东,山东济南府,韩复榘家里,弄了个堂会。韩复榘知道吧?
        大军阀啊。
        对,就他家,给他爸爸,做生日,叫了个堂会戏…… ”
        1949年10月1日,开国大典,毛泽东站在天安门城楼上,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左手边,周恩来略显紧张地环顾四周。毛与周中间,有位年逾八旬,长髯飘逸、精神矍铄的老者,名叫司徒美堂。
        广东人,早年去美国打拼,在黑帮组织“洪门”旗下,往前可以追溯到天地会,创立致公堂。中国近代革命,与海内外各式帮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国民党前身同盟会,就是在日本黑龙会总部成立的。1904年,孙中山加入致公堂,担任“洪棍”(党鞭)。
        民国时期,致公堂与国民党渐行渐远,1925年以堂为基础,组建致公党。抗战胜利,1947年,致公党再次改组,公开与国民党决裂,接受共产党建国主张。
        新中国成立前夕,毛泽东亲自写信,诚邀司徒美堂来京,共举大事。司徒很感动,以八十高龄辗转归国,担任中央政府政务院委员,与他一起回来的,还有马凡的爷爷、奶奶,以及父亲。
        奶奶的父亲,从马凡这儿论,应该叫太奶爷,广东赤坎人,司徒美堂同乡。早年间,二人一同赴美,结为异性兄弟,致公堂创立之初,死于帮会火拼。马凡的奶奶,是司徒美堂义女,母子两代,都是致公党中央高层……
        “头一出儿,《百寿图》;二一出儿,《御碑亭》,都是拜寿的戏;三一出儿,红净,热闹啊,《千里走单骑》,过五关斩六将。
        好戏,文武带打。
        唱、念、做、打,都好。可人家老寿星,韩复榘他爸爸啊,坐第一排那儿,不愿意听。
        呦。
        听着听着,站起来了,别唱了,别唱了,你们这唱的,是嘛戏啊?
        听半天不知道什么戏。
        管事的,赶紧跑上来了,回老太爷,咱这是《千里走单骑》。
        是啊。
        千里走单骑?那个,那个红脸的,是谁啊?
        关公啊,关羽关云长。
        关云长?关云长是哪里人啊?
        哪里人,山西人啊,山西运城人士。
        山西人?山西人,为什么跑到我们山东来杀人呢?
        他这个…… 我哪儿知道啊。
        他有我们大帅府的命令么?
        大帅府?
        你知道,他是谁的人么?
        谁的人?
        山西人,那是阎锡山的队伍啊…… ”
        学制偏长,课程过多,负担太重,教学不得其法,考试以学生为敌人,毛泽东给中国基础教育,总结的五大罪状。刚才说过,蒲云和马凡,就读的景山学校,就是落实主席指示,改革试点的产物。
        弊端也好,罪状也罢,总结得究竟对不对,如果对的话,改没改,改了多少,不好说。以学制为例,小学、初中、高中合并,初衷,是要缩短学制,多快好省培养社会主义接班人。可到头来,一贯制不假,细分下来,依旧小学六年、初中三年、高中三年,脱了裤,脱了那啥放那啥。
        当然,这并不是说,景山学校的改革试点,完完全全穿新鞋走老路,措施,或者说,不同,还是有的。比方说,蒲云上学那会儿,正是中小学生,课业负担最重的阶段,基本上,他们毕了业,减负正好开始。减没减另当别论,减负减负,所谓减负,就是减掉一个负的,相当于加上一个正的。
        但景山学校,却很有点儿众人昭昭,我独昏昏,众人察察,我独闷闷的意思,也算是,素质教育的先行者吧。当年还是作六休一,每周二、四、六,三个下午,没课,当然,也不能放羊,课外活动,各式各样的兴趣小组……
        “为嘛不唱我们山东的英雄呢,好汉秦琼,秦琼秦叔宝,为嘛不唱啊?
        这位爱听秦琼。
        我问你,是这个关公厉害呢,还是我们秦琼厉害呢?
        这谁知道,没比过,差着好几百年呢。
        没比过?那好,今天就让他们俩比试比试,来个关公战秦琼。
        关公战秦琼?
        管事的也不敢说:你不懂戏,不懂艺术,不懂历史。这个,您点这戏,我们,不会唱。
        那谁能会唱啊?
        你说嘛?不会唱?我点的戏,你们不会唱。好,不会是吧?那就别唱了,我也不给钱,你们也别走了,关起来,饿你们三天,看会唱不会唱…… ”
        景山,原名煤山,崇祯皇帝吊死的那个煤山,皇家后花园,紫禁城北门,神武门,出门过筒子河,便是景山。辽代修建瑶屿行宫,今天的北海琼华岛,疏浚水道,将挖出的淤泥,堆在东面,叫过青山、镇山、万岁山,顺治时,根据《诗经·商颂·殷武》中,“陟彼景山,松柏丸丸”一句,最终定名景山。
        新中国成立之初,原本已经人满为患的北京城,一下子又涌入上百万,各色进城干部,加之义务教育制度实施,一时之间,师资力量严重不足。有那么一段时间,权宜之计,市教委规定,城区中小学,只上半天课。
        不是全校只上半天课,而是具体到每个学生,只上半天。比如说吧,一个年级十个班,一、三、五、七、九班,上午上课下午休息,二、四、六、八、十班,下午上课上午休息。
        问题随之来了,朝九晚五,工作时间,无论上午下午,总有一半在校生,处于休息状态,那个年代也没什么玩儿的,没什么可以宅在家里玩儿的,满城疯跑。市里一看,这不行,决定效法苏联,组建少年宫,让不上课的孩子们,好歹有个固定,且便于管理的去处……
        “抖袖…… 正冠…… 捋髯……
        怎么走得这么慢啊?
        没法儿不慢,他这儿想词儿呢。
        哦,对了,没词儿。
        将士英豪,儿郎虎豹,军威浩,地动山摇,要把狼烟扫。
        这是点绛啊,坐场诗呢?
        也得现编啊:大将生来胆气豪,腰横秋水雁翎刀,我本唐朝一名将,不知何事打汉朝。
        那谁知道啊?
        本帅,姓秦名琼字叔宝,混世魔王驾前为臣,官拜天下督招讨兵马大元帅之职,奉了魔王谕旨,大战……
        谁啊?
        汉将关羽…… ”
        时任北京市副市长,吴晗,具体负责少年宫筹组工作,吩咐要把最好的地方,给孩子们用。全市最大的少年宫,北京市少年宫,最终定址,就在景山,具体些,景山北麓寿皇殿。
        按理说,吴晗,历史学大家。中科院哲学社会科学学部委员(真正意义上的文科院士),尤其明清史见长,不知怎么,居然选了寿皇殿。
        《后宫甄嬛传》中,太后驾崩,雍正几度昏厥,负责守灵的四阿哥,送来参汤请安。甄嬛教导他,这都是小女儿家的心思,这种时候,在灵前尽孝,才是为你阿玛最大的分忧,我到寿皇殿先替你盯着,你放下参汤赶紧过来。寿皇殿,明清两代,皇帝及其他重要皇室成员,去世后,正式安葬以前,停灵,也就是停尸用的。
        这难道,就是吴晗,历史学家吴晗口中,给孩子们用,最好的地方?书读得太多,有的时候,脑袋里面某根筋,容易突然搭上,后来“三家村”的病,这可能就是早期症状……
        近水楼台,景山学校课外活动,兴趣小组的辅导老师,很多都是从不远处寿皇殿,北京市少年宫请来的。小学时期,蒲云和马凡同班,都参加了其中的曲艺小组,学说相声。
        论起来,蒲云可能是马凡,相声门最早的搭档,给他捧过三四年的哏。区别在于,马凡坚持了下来,日后正式拜师,走专业道路。蒲云则只学到小学毕业,像他曾经学过的很多,学科或者技能一样,不说半途而废吧,浅尝辄止……
        “为何前来打仗?这一问,坏了。
        怎么坏了?
        这位心里本来就气,一听这个:唉!
        能不气么。
        这下坏了,戏台上有规矩,这是叫板啊,要起唱。打鼓的一听,呦,有唱?鼓点一响,拉胡琴儿的赶紧把琴抄起来,对了,还有我的事儿呢。
        这个乱。
        胡琴儿一拉,非唱不可了。
        有词儿么?
        也是现编的啊:我在唐朝你在汉,咱俩打仗为哪般?
        是啊,为哪般啊?
        听了!叫你打来你就打,你要不打——他一指那老头,头一排,韩复榘他爸爸——他不管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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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0-7-19 0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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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初来乍到

    板凳
     楼主| 发表于 2019-7-6 15:44:46 | 只看该作者
    2.1 羊羔体

        庄严的军乐声奏响,主席台就坐的党和国家领导人,一边挥手致意,一边步入会场。前排代表,远远看去,好像有拿出手机拍照的,奇怪,会务部门不是交代过,不许携带个人通讯设备进场么?
        北京人民大会堂,万人大礼堂,罗斡位于二层第一排,视野很开阔。美中不足,身边不远处,就是军乐团,动静挺大,心脏不好的估计够呛……
        倒是卖力,军乐团的艺术家们,倒是卖力,似乎毫不担心,不定哪一天,军改改到自己头上,历史可以追溯到解放战争时期,老牌五岳军区军乐团,不是说解散就解散了么。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姐尘土,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换个思路,或许,这本身,似乎毫不担心,本身就是担心的表现。
        算起来,这还是罗斡,三十几年的政治生涯中,第一次担任全国政协委员。全国两会,先前参加过一次,人大代表,上届,湖江省副省长、公安厅厅长任上……
        本届全国两会,湖江省委,十二位常委,总共九人,算上罗斡,总共九人,当选代表、委员:
        省委书记、省人大常委会主任,省委第一副书记、省长,省委专职副书记、省政协主席,省纪委书记、省监察委员会主任,五岳市委书记,两位副省长,省军区司令员,外加罗斡。
        七个人大代表,除了隶属解放军代表团,省军区司令员外,其余都在湖江省代表团。两个政协委员,中共界别,刚刚当选的省政协主席,按照惯例,专职副书记很快就会免去,外加罗斡……
        与其余几人不同,罗斡不是,至少理论上,罗斡并不是以官员身份,成为全国两会代表、委员的。是以学者,或者说,是以法律工作者身份,当选政协委员,隶属社会科学界。
        与大部分,政法干部不同,最起码,出身公安战线的政法干部不同,罗斡可是科班,正牌法律专业,科班法学博士。注意啊,是法学博士,不是法律博士,法律博士和法律硕士,也就是法硕一样,半路出家性质。
        出身新中国最早的政法高校,周保中将军担任首任院长(学院),重庆歌乐山烈士墓旁,西南政法大学。甚至可以更早追溯到,刘伯承元帅任校长的西南人民革命大学,号称中国法学界的西南联大……
        “徐帆的漂亮,是纯女人的漂亮,我一直想见她,至今未了心愿。其实小时候,我和她住得特近,一墙之隔,她家住在西商跑马场那边,我家住在西商跑马场这边。
        朋友开导,你可以去找徐帆,让她替你擦眼泪,我说,你贫吧,她可是大明星。朋友说,明星怎么了,我觉得有理,真去找徐帆。徐帆拎一条花手帕站在那里,眼光直直的。”
        原武汉市委常委、纪委书记,鲁迅文学奖得主、“羊羔体”诗歌创始人,车延高成名作,《徐帆》……
        官员出书,官员获奖,官员当教授,官员当选作协、书协、美协、音协,总而言之,各种协主席,甚至提名诺贝尔奖,早已屡见不鲜,在中国,早已屡见不鲜。与这些人不同,罗斡自认为,与这些人不同,法不法学家,不好说,但真才实学,还是有的。
        尽管行政职务,越来越高,但有没有时间,他都会想方设法,抽出时间,将自己读书研究,以及工作体会,写成文章,发表在业界刊物上。《法制日报》,中央政法委机关报,今天这一期,第七版,“声音”版上,全文刊载罗斡的署名文章,《从“猴子自拍”看西方国家资本主义法治的荒谬》……
        “猴子自拍”,近来很火的一则新闻:
        2011年,英国蒙茅斯郡,一位名叫大卫·斯莱特的摄影师,去印度尼西亚苏拉威西岛热带丛林采风。其间,斯莱特的相机,被一只名叫“鸣人(Naruto)”,黑猕猴抢走,没摔也没咬,居然对着镜头,按下快门,来了一张“自拍”。
        猴子,是否真的,真能懂得,相机是什么,做什么用,怎么用,新时代坚持和发展什么样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怎样坚持和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不好说,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张“自拍”,拍得像模像样,画面中的黑猕猴,咧着嘴,歪着头,很有镜头感……
        回到英国,斯莱特将此次旅行的成果,也包括那张“猴子自拍”,以《野生动物的个性》为题发表,引起极大反响。尤其“猴子自拍”,一时间,各国各大媒体,竞相转载。
        2014年,斯莱特发现,维基百科网站,未经他的允许,使用了“猴子自拍”照片,联系该站,要求撤下。不料遭到拒绝,理由是,照片是猴子拍的,版权属于猴子,而不是斯莱特,一气之下,将维基告上法庭。
        与此同时,全球最大的动物保护团体,“善待动物组织(PETA)”,又将斯莱特告了,说他侵犯动物,具体说,那只叫“鸣人”的黑猕猴,著作权。由此,一场旷日持久的司法大戏,揭开序幕……
        《从“猴子自拍”看西方国家资本主义法制的荒谬》,罗斡拉了一个提纲,具体由政法委研究室,一位副主任执笔。记者出身,原本就在《法制日报》,湖江记者站工作。
        瓦列里·博尔金,原苏共中央总书记,戈尔巴乔夫大秘,历任总书记助理、总务部部长、总统办公厅主任,“八一九事件”被捕。苏联解体后,博尔金写过一本《戈尔巴乔夫沉浮录》,回顾自己在戈氏身边,工作的日日夜夜。
        《沉浮录》中,博尔金曾写到,戈尔巴乔夫有个爱好,喜欢自己一个人,关在办公室里,读报:“经常大声朗读,国外对他伟大改革的评价,这种东西,有时他会读上几个小时,而时间,就这样一点一点过去了,大量急待处理的文件,他却还没有看。”
        罗斡没那么自恋,但还是反复读了几遍,确实不错……
        与人大不同,各级都差不多,政协会议,全体会议并不多,开闭幕式外,一到两次而已。更多的,都是小组审议,或者像现在这样,列席人大全体会议。
        不难理解,以这一次,本届一次会议为例,两周会期,人大这边,要先后召开八次全体会议。如果政协,也照此办理的话,人民大会堂这边,整天甭干别的,光开会,开全体会议玩儿了……
        今天下午,全国人大第二次全体会议,两高,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检察院,院长、检察长,注意啊,不能叫检察院院长。湖江电视台新闻频道总监,原总监,就是因为这个,一再出错被免职的,作法院、检察院工作报告:
        “党的X大以来,是党和国家事业,取得历史性成就、发生历史性变革的五年,也是人民法院工作,发生深刻变化、取得重大进展的五年。五年来,在以X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坚强领导下,最高人民法院,坚持以X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为指导,全面贯彻落实党的X大和X大精神。
        在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及其常委会有力监督下,忠实履行宪法法律赋予的职责,紧紧围绕‘努力让人民群众,在每一个司法案件中,感受到公平正义’工作目标,坚持司法为民、公正司法,不断提高案件审判质量效率,队伍素质能力和司法公信力…… ”
        “猴子自拍”系列官司,前后打了四年时间。维基在外,无论斯莱特,还是那个善待动物组织,都没钱。没钱不要紧,随着案件的深入,原来越多知名律师、法律专家,分别站队,主动免费为之服务。
        归本溯源,所为,就是一张照片的版权。“猴子自拍”虽然出名,但也不是什么王羲之、毕加索,满打满算,值不了几个钱。西方法学界,几乎倾巢出动,闹了个天翻地覆……
        《从“猴子自拍”看西方国家资本主义法治的荒谬》一文中,算了一笔账,罗斡让副主任,算了一笔账。“猴子自拍”官司,仅直接开销,就有数亿美元之多,更不用说,远为巨大的间接成本。
        为了一张破照片,甭管谁照的,权益归谁,值得么?这便是,按照文章的观点,“西方国家资本主义法治”的虚伪、荒谬。同整个政治制度一样,将有些的社会资源,浪费在这些,毫无价值的虚耗之中,效率低下,长此以往,衰落是必然的。
        最终,得出结论,也就是“猴子自拍”,带给我们的启示。依法治国,建设法治国家,一定要走,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离开四项基本原则,离开党中央坚强的集中统一领导,什么事情都做不成……

    2.2 说法

        读书时,罗斡就喜欢写些东西,担任过几家报纸的特约通讯员。二十年前,第一次崭露头角,在政坛上崭露头角,也是因为一篇文章,一篇发表在,《法制日报》上的文章……
        那时候的罗斡,在五岳市远郊某县,担任信访站主任。各级信访机构负责人,经常来自公安系统,罗斡也是,由市局刑警队副队长转任,久为簪组累,幸此南夷谪,职业生涯中,难得的一段,相对清闲的时光。
        罗斡没什么爱好,闲下来,看看电影,看看足球。那一年,电影界和足球界,分别发生了一件大事:中国知名导演张艺谋,执导的影片,《秋菊打官司》,斩获威尼斯国际电影节金狮奖;比利时名不见经传的小球员,让·马克·博斯曼,将比利时足协、欧洲足联,告上欧洲最高法院。
        两件事,罗斡都关注了,偶有所感,结合自己的工作,写了一篇《我就是要个说法》。先从最高等级,《法制日报》开始,罗斡没指望能用,一级一级来,不想真发表了……
        “严惩贪污贿赂犯罪,坚持‘打虎拍蝇’不放松,对腐败犯罪,始终保持高压态势,健全职务犯罪案件审判机制,严厉打击和震慑腐败分子。会同最高人民检察院,制订办理贪污贿赂案件司法解释,审结贪污贿赂等案件十九点五万件、二十六点三万人。
        其中,被告人原为省部级以上干部一百零一人,厅局级干部八百一十人。依法审理周永康、薄熙来、郭伯雄、令计划、苏荣等重大职务犯罪案件,在白恩培案中首次适用终身监禁,彰显党中央惩治腐败的坚强决心…… ”
        曾有人总结说,每年,中国的三次“段子手”狂欢,固定狂欢:春晚一次,高考一次,国足一次,国足不止一次,若干次合计一次。
        其实,某种意义上,两会,各级都算上,官场上,或者说,政治生活中,也扮演着类似角色。一年一度,原先叫发牢骚,风物长宜放眼量,牢骚太盛防肠断,现在叫吐槽,据说源自日语,和很多词汇一样,源自日语,一年一度,集体吐槽大会。
        尤其法律界,提案提过很多次,说是要把法律界,分散在各代表团中,代表委员整合在一起,形成一个新的界别,始终,至少到现在,还没落实。倒是挺抱团,一开会,没事就聚到一起,说三道四,越说越激动,什么都看不惯……
        《秋菊打官司》,剧情无需赘述,村妇秋菊,丈夫王庆来,与村长发生争执,被后者一脚踢中下身要害。秋菊到乡里告状,没有得到满意的结果,于是又到县里、市里,从行政到司法,想要个说法。
        至于博斯曼,球迷肯定知道,非球迷未必,非主流的比利时,而且乙级联赛,列日俱乐部效力,月薪两千五百美元,只能算是半职业球员。1990年,博斯曼合同到期,联系到法国敦刻尔克俱乐部,打算转会……
        那时候,职业足球界的制度,球员从一家俱乐部,转投另一家,无论合约是否到期,都必须征得原俱乐部同意。一般来讲,后者要支付给前者,一笔交易费用,也就是所谓的转会费。
        于是问题来了,如果两家俱乐部,无法就转会费用达成一致,那么球员,只有一种选择,和原俱乐部续约。如果不愿意,便会面临无球可踢的窘境,比如博斯曼……
        佛曰七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爱别离,喜欢的却要离开,怨憎会,不喜欢的却无论如何也离不开。《围城》里的苏文纨说,法国有一句话,被围困的城堡,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城里的人想逃出去。
        不知多少球员,都面临过类似窘境,所有人,都选择忍了,要么续约,要么退役,要么自己贴钱转会。但偏偏,这一次,遇上一个较真,或者说,死心眼的……
        球员与俱乐部,本质上,是一种雇佣与被雇佣,合同关系,经济关系,止于合同,止于经济层面。合同明明已经到期,还要支付转会费,还要征得原俱乐部同意,换言之,二者之间,事实存在某种超经济,甚至人身依附关系。
        就是这样一种,完全违背现代法律,最基本法理逻辑的制度,存在了几十年,从来没有人,想过要去推翻,至少改变它。博斯曼,小人物,没有能力,别说欧洲足联、比利时最高法院,就连列日俱乐部,都没有能力对抗。和“猴子自拍”一样,有的是人愿意免费,甚至倒贴钱提供服务……
        一张破照片,甭管谁拍的,版权归谁,数亿美元成本,确实,不值得。但换个角度,也值得,这么多专家学者,辩论的,表面看,是一张照片,著作权的归属,本质上,却是一个深层法学问题,有关法律行为主体认定,深层法学问题。
        整个案件,前后历时五年时间,最终,博斯曼获胜。《博斯曼法案》诞生,转会制度发生重大变革……
        “坚决纠正和防范冤假错案,坚持实事求是、有错必纠,加强审判监督,以对法律负责,对人民负责、对历史负责的态度,对错案发现一起、纠正一起。再审改判形式案件六千七百四十七起,其中依法纠正呼格吉勒图案、聂树斌案等,重大冤错案件三十九件、七十八人,并依法予以国家赔偿,让正义最终得以实现。
        以纠正冤假错案,推动司法进步,深刻汲取教训,出台防范刑事冤假错案指导意见,落实罪行法定、证据裁判、疑罪从无等原则。对两千九百四十三名公诉案件被告人,和一千九百三十一名自诉案件被告人,依法宣告无罪,确保无罪的人不受刑事追究、有罪的人受到依法审判…… ”
        昨天晚上,和罗斡同屋,叫什么不说了,某知名大律师,弄了一大帮子人,神侃到半夜。都是搞法律的,其中不少,还是罗斡的师哥、师弟,一个赛一个能说,听的人眼花缭乱,应该是耳花缭乱。眼也花,中午就没睡,听同屋大律师,讲他如何事实为依据、法律为准绳,听到最后,头昏眼花。
        的确,某种意义上,法律工作者,应该是骄傲的。西方国家,相当部分政治人物,都是法律专业出身。远了不说,革命导师马克思,就来自于一个法律世家,父亲亨利希·马克思,原本叫希尔舍,希尔舍·马克思。
        众所周知,马克思家族是犹太人,希尔舍是个犹太人名。为了更好融入主流社会,改信基督教外,还将名字,改成了典型的德国人名亨利希。是特里尔当地,一位非常有名的律师。
        为马克思选择的专业取向,和自己一样,也是法律,成为律师。高中毕业,马克思入读波恩大学,一年后转入柏林大学,都是法律专业。
        当然,也正是这一时期,马克思最终与父亲决裂。首先是个人生活方面,年轻的马克思,喜欢写诗,爱打架,还特别能花钱,欠了一屁股债。更重要的,是人生道路,父亲希望马克思术业专攻,掌握谋生的一技之长,马克思却兴趣广泛,不求甚解……
        任何权威,也大不过法律的权威,一切的一切,最终都是法律说了算。
        不是人民,不是人民代表大会,听最高法院做工作报告,而是反过来,人民代表大会,以及由它产生的政府机构,更不用说大小官员,接受最高法院的监督,甚至审判……
        《我就是要个说法》中,对两个事件,秋菊打官司,博斯曼状告欧足联,进行了对比:
        首先,二者具有共性。无论秋菊,还是博斯曼,要的,都不是,都不仅是具体利益,用秋菊的话说,“说法”。
        其实,第一站,告到乡派出所,最基层的执法机构时,已经为秋菊,主持了公道,村长判赔二百块钱。这不是个小数,踢一脚,也就这么多,最初和村长起争执,为了辣椒地的事儿,影片中,一斤干辣椒,也不过四块钱。
        秋菊不满意,要“说法”。博斯曼也一样,随着案件的进展,形势渐渐对他有利,欧足联慌了,提出给博斯曼八百万法郎私了。这可是巨款,当年最大牌的球员,一年也不过一两百万,遭到拒绝……
        然而,二者也有区别。博斯曼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或者说,知道自己,在追求什么,秋菊却不知道,至少不清楚地知道。
        派出所判村长,赔她二百块钱,后者服从组织,也不差钱。付钱的时候,故意扔在地上,十元一张,二十张,你捡一张,就是给我低一个头,低二十个头,这事儿就算完了,秋菊不捡,这不是她要的“说法”。
        但什么才是“说法”,她不知道,只知道一路往上告。行政程序不行,走司法程序,一开庭,帮助过她的公安局长,坐在被告席上,秋菊跑了,说局长是好人。
        影片末尾,生死关头,村长救了秋菊一家,双方冰释前嫌。可就在此时,法院判决下来,村长上铐带走,秋菊傻眼了,追着警车,我没让你们抓人啊,我不告了还不行么……
        “落实党中央决策部署,由最高人民法院牵头的十八项改革任务已经完成,全面深化人民法院改革意见,提出的六十五项举措全面展开。做成了想了很多年、讲了很多年,但没有做成的改革,人民法院司法改革,取得重要阶段性成果。
        深化法院组织体系改革,按照党中央部署,最高人民法院设立巡回法庭。上年度,巡回法庭共审结案件一点二万件,占最高人民法院,办案总数的百分之四十七,事先最高审判机关中心下移,被群众称为‘家门口的最高人民法院’…… ”
        这种场合,罗斡这种身份,不好过多发表意见,只听不说,或者少说,没找借口离开,已经是硬着头皮,担着风险了。听来听去,吐槽,用流行的话说,“槽点”,似乎冠冕堂皇,更多的,还是自己那点儿私利。
        聊到半夜,其他人都走了,同屋大律师,还在掰着手指头,历数,给罗斡历数,各种不合理现象。依法治国,说是依法治国,法律界的地位,不是更高,比起过去,反而更低了……
        远了不说,就以正在报告,最高人民法院院长来说。第一任最高法院长,沈钧儒,民盟主席,第二任,董必武,后来的国家代主席,第三任,谢觉哉,延安五老之一。
        改革开放以后,一茬不如一茬,不是能力,政治地位一茬不如一茬。除了任建新,书记处书记,和你一样,政法委,中央政法委书记,还有江华,审判四人帮那位,中顾委常委,准政治局委员外。都到头了,被当作退居二线,甚至遭受打击、失势的标志……
        刑警队副队长,转任信访站主任,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实事求是地说,某些,甚至相当部分访民,尤其基层访民,确实难缠,甚至胡搅蛮缠。
        文章当中,罗斡举了几个案例,自己亲身经历过的案例。信访站,已经根据相关法律法规,针对其诉求,进行了处理,并未徇私枉法。还是不行,完全是一种,近乎于偏执的心理,要“说法”,要上告……
        这些人,和秋菊一样,有冤情,却缺乏法律观念。好比说吧,别人打了你一个嘴巴,你去告状,事实依据法律准绳,赔款,实在不行拘留,也就这样,也只能这样。
        你不满意,要“说法”。要什么“说法”呢?也让你,打他一个嘴巴么?不可能,任何一个,现代文明国家,都不可能支持这种要求,给你这种“说法”。
        成为博斯曼,首先一定是秋菊,但却不是所有秋菊,最终都能成为博斯曼。中国,社会主义法治中国,需要多一些博斯曼,少一些秋菊,少一些停留,只停留在秋菊水平的秋菊……
        发表在《法制日报》上,很快,《我就是要个说法》引起一位,中央政法委主要负责同志的注意。
        毛泽东时代,普通人有个什么偶然机会,见到伟大领袖,说句话握个手。可了不得了,几天,甚至几周、几个月不洗,十里八乡全都跑来,排着队跟这个人握手。
        徐志摩拜梁启超为师,梁启超问他,志摩,什么意思,是摩顶放踵之志,或者有志于成为王摩诘那样的大诗人么?徐志摩说不是,小时候,一个法号志恢的和尚,见到徐志摩,摸了摸他的头,说这个孩子,将来必成大器……
        中央政法委主要负责同志,对《我就是要个说法》,大为赞赏。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简单了解了一下罗斡的情况,小伙子不错,政法战线,就需要这种,有头脑,懂法律的同志,多关注关注他。
        就这样,还只是个科级的罗斡,破格进入省委组织部,以及,政法系统是条管块管相结合,公安部政治部,后备干部序列。也正是从那以后,仕途顺风顺水,县局局长,区分局局长,市局局长,省厅厅长、副省长,省委常委、政法委书记……
        “各位代表,五年来人民法院工作的发展进步,得益于以X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坚定推进全面依法治国战略部署,得益于党和国家事业取得历史性成就、发生历史性变革的大环境。充分证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司法制度具有巨大优越性,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法治道路越走越宽广,法治中国前景无限光明。
        这些成绩的取得,根本在于以X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坚强领导,根本在于X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的科学指引,根本在于X同志作为党中央核心和全党核心的掌舵领航…… ”
        闲下来,将自己对某些,热点问题的思考,当然,还要结合工作实际,写文章投稿的习惯,罗斡一直保持到了今天。二十多年来,仅中央一级,政法媒体,《法制日报》、《人民法院报》、《检察日报》、《人民公安报》、《长安》、《民主与法制》、《法治周末》、《法制文萃》、《法人》、《法制资讯》等等,发表的文章,加在一起,怎么也够编本书的了……
        “初,淹罢宣城郡,遂宿冶亭。梦一美丈夫,自称郭璞,谓淹曰:我有笔在卿处多年矣,可以见还?淹探怀中,得五色笔授之,而后为诗歌,不复成语…… ”
        只是不知,罗斡不止一次,设想过,若真有那么一天,当然,现在看来是不大可能。官当得更大了,真要结集个什么,《罗斡文选》之类,将自己,写过的文章,放到一起。
        比方说,二十年前的《我就是要个说法》,和二十年后的《从“猴子自拍”看西方国家资本主义法制的荒谬》,又会是个,什么情景……
        “各位代表,新时代要有新气象、新作为。我们要更加紧密地团结在以X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周围,坚持以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三个代表’重要思想、科学发展观、X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为指引。
        坚定不移走中国特色法治道路,不忘初心、牢记使命、开拓进取、扎实工作,为决胜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夺取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胜利、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作出新的更大贡献…… ”

    2.3 特库姆塞诅咒

        一大早,蒲云还在吃饭,门外几声喇叭,马凡已经到了。
        发短信,让他进来一起吃点儿,马凡说已经吃过了,别着急,时间还早……
        “祝贺啊,马主席,”蒲云把花放到后座上,坐进副驾驶。
        “什么马主席?”
        “装什么装,你当我不知道?我临来的时候,皇军都告诉我了…… ”
        上周末,宝丰集团的一个饭局,坐在蒲云身边,省委组织部副部长,兼干部三处处长,负责地市班子建设的,姓贺,贺正己。蒲云大学时代,湖江大学学生团委书记,原本和他隔两个位置,上个卫生间,回来后,不知怎么换了过来。
        吃得差不多了,大家三三两两聊着天,贺正己侧过身,问蒲云认不认识马凡。
        “认识啊,同学,”这层关系,知道的人应该不少。
        贺正己显然也知道:“你对马凡这个人,怎么看?”
        什么意思?
        对方并不避讳,尤其在蒲云面前,没必要。新一届五岳市政协,马凡有可能,会担任副主席职务,组织部正在考察研究。
        市政协副主席?蒲云略感意外……
        全国两会前后,尤其新一届,全国两会前后,各地人事,照例,中央地方,各级各地人事,密集调整。其中很多,很多调整,都是连带连动,或者说,骨牌式,链式连锁反应。
        比如说,这次与马凡,相关的人事,一系列人事调整,就属于此类,类似情况。而且还比较,事实上,相当复杂,都是中央、省、市,三级连动……
        一方面,不久前,原湖江省民委,省民族事务委员会主任,调任国家宗教事务局,党组成员,料两会结束后,任命为副局长。原五岳市委常委、统战部部长、市政协副主席,调任省民委主任,市政协副主席,原本就偏少的市政协副主席,位置出缺。
        另一方面,本次两会,原湖江省政协副主席、致公党湖江省委员会主任委员,当选全国政协常委会委员、港澳台侨委员会副主任。原五岳市人大常委会副主任、致公党湖江省委员会第二副主委、五岳市委员会主委,调任湖江省政协副主席……
        听着,好像都跟马凡,没什么关系。事实不然,明眼人,熟悉政治游戏规则的人,不难看出,不仅有关系,而且很有关系。
        第一条,市政协副主席出缺,亟待替补。第二条则决定了,相当程度上,决定了这个替补,非马凡莫属……
        几大民主党派,民革、民盟、民建、民进、工农、致公、九三、台盟,中央一级,每个党派的一把手,大党二把手。原则上,兼任人大副委员长、政协副主席。
        至于地方,省市一级,各党各地,情况不一样。某个特定省市,历史因素,某几个民主党派,势力、影响力比较大,固定担任四大班子副职,甚至正职,其它一些未必,全国总体平衡……
        全国范围内看,致公党,几大民主党派当中,算是比较小的。就以本届,全国两会为例,政协委员名额,致公党倒数第二,仅高于台盟。人大副委员长、政协副主席配备,民革、民盟、民建、民进、农工、九三,都是双配,主席人大副委员长,第一副主席政协副主席,只有致公和台盟,单配,一把手政协副主席。
        但在湖江,以及湖江省会五岳,致公党的势力,一直不小。传统上,省市四套班子,党委,共产党党委不算,当然不算,三套班子,至少一位,常常两位,甚至三位,来自致公党,致公党省委、市委,主要负责人。
        去年年底,湖江省两会,致公党湖江省委员会主委,新任全国政协,就是新任全国政协,常委会委员、港澳台侨委员会副主任那位,当选省人大常委会副主任,排名第三。与此同时,省委第一副主委,当选湖江省政府副省长……
        正因如此,原省人大副主任、致公党省委主委,履新全国政协,料不久之后,就会辞去省人大,相关职务后。很快,就将五岳市人大常委会副主任、省委第二副主委,调往省里,补选省政协副主席,保持省一级三套班子,致公党人士双配,至少双配的传统格局。
        但这样一来,新的问题,随即出现。原市人大常委会副主任、致公党湖江省委第二副主委,调任省政协后,五岳市三套班子,已经没有任何一位,来自致公党的代表。换言之,省民委主任,履新国家宗教局,市统战部部长、政协副主席递补,副主席位置出缺,新人选,几乎铁定来自致公党……
        接下来,纵观致公党,现任湖江省委员会,主要领导。主委,原省人大常委会副主任,现全国政协常委会委员;第一副主委,省政府副省长;第二副主委,原五岳市人大副主任,现省政协副主席;第三副主委,和第一副主委一样,同样任职湖江省政府,现任省科技厅,科学技术厅厅长。
        再往下,第四副主委,就是马凡了,现任省政协常委会委员、教育文化委员会委员。显然,经过以上,一连串的复杂逻辑推演,除了他,实在找不出,想不出,更合适的人选,五岳市政协,更合适的新副主席人选了……
        这算是,在向自己了解情况么?党内外,一定范围内征求意见,征求到蒲云这儿来了?
        听贺正己的意思,对这个安排,省里面,好像还有不同意见。一来,马凡到今年,才刚满四十岁,年龄上,资历上,似乎欠了一点;二来,演员,艺人,曲协文联也就罢了,省会市政协副主席,说出去,好像多少有点儿……
        “艺人怎么了,艺人才有福气呢,尤其是当官。”
        “怎么说?”
        “里根,知道吧,罗纳德·里根”
        “是,里根从政前,当过演员,”跟组织干部聊官员履历,班门弄斧……
        选举体制下,谋求公职,外型很重要,里根就是其中的典型。一米八五的身高,荷兰式的卷发,俊朗的相貌,迷人的声线,学生时代起,就是现实版白马王子。
        大学毕业后,赶上经济大萧条,里根找不到合适工作,在一位曾经的迷妹,帮助介绍下,到好莱坞混口饭吃。作为演员的他,算不上太成功,近三十年,二流明星生涯中,前后拍过五十几部影片,人缘好,担任过演员工会主席……
        “你听说过,关于美国总统,所谓的‘零年诅咒’么?”
        贺正己摇摇头。
        蒲云扳回一城……
        1811年,提帕卡农战役中,被打败的印第安肖尼人酋长,特库姆塞,向政府军指挥官哈里森,发出诅咒,史称“特库姆塞诅咒”。预言多年以后,哈里森将成为“最高首领”,但过不了多久就会死去。不仅如此,每过二十年,凡是在尾数是“零”的年份,上台的最高首领,都无法活着结束任期。
        1840年,提帕卡农英雄哈里森,当选美国总统,同时宣告,特库姆塞诅咒,被正式激活。宣誓就职仅仅一个月,哈里森罹患肺炎,病情发展迅速,不治身死。
        1860年,林肯当选总统,1864年连任,几个月后,福特剧院遇刺身亡。1880年,加菲尔德当选总统,不到一年,巴尔的摩和波托马克火车站枪击,没有打中要害,治疗过程中,医生连续犯下低级错误,死在手术室里。
        1900年,麦金莱当选总统,几个月后,布法罗博览会,某无政府主义者,朝他连开两枪,医生们鬼使神差,取出胸腔子弹后,居然没发现腹部内还有一颗,伤口溃烂感染,不久身亡。1920年,哈定当选总统,身体一向很好的他,忽然得上怪病,几天后就死了。
        1940年,罗斯福当选总统,1944年连任,七十三天以后,病逝于佐治亚州。1960年,肯尼迪当选总统,访问达拉斯时,在敞篷汽车内被枪手爆头。
        从1840年开始,连续六位,尾数是“零”的年份,当选美国总统,全部死于任内,无一例外……
        贺正己微张着嘴,听得有点儿呆。
        “最终,打破这一诅咒的,是谁呢,恰恰就是里根,艺人总统里根…… ”
        1980年,里根当选总统,1984年连任。八年任期内,险象环生,特库姆塞诅咒,不止一次,似乎只差一点点,就要再度灵验了。
        里根这个人,似乎注定要与死神相伴,不仅银幕上,多次扮演孤胆英雄,现实生活中同样如此。中学时代兼职救生员,救起过近百名溺水者,后来又曾从持枪抢匪手中,成功营救被劫人质,二战时期奉召入伍,战场上的出生入死就不说了。
        1981年,里根在华盛顿希尔顿酒店,遭遇枪击,胸部中弹,死里逃生。之后不久,被查出癌症。
        癌症这种事,大家都清楚,现代医疗条件下,并非不治之症,及早发现及早治疗,初发癌症不可怕,切除就是了,就怕复发。所谓“三年大限”,术后三年没有复发,十有八九就算挺过来了,反之,一旦复发、转移,预后就会变得很差。
        至于里根,及早发现肯定没错,手术后不久,就会复发,不是一次,一而再再而三复发,全身上下,几乎都转移遍了。但神奇的是,居然每一次,都有惊无险,不仅打破诅咒,活着结束任期,还成为迄今为止,最长寿的美国总统……
        “厉害吧,这就是艺人,艺人的威力,艺人的福气。好莱坞时期,里根拍了五十几部电影,换言之,剧情中,以五十几种不同的身份,分别活了一遍。都说,猫有九条命,按照这个逻辑,里根,就有五十几条命。”
        贺正己笑着点点头。
        “很多人,看不起相声演员,舞台上,砸挂开玩笑,不敢说别人啊,只能说自己,或者自己家里人,祖宗八辈儿,全都变着法儿的,糟践了个遍。看看人家里根,糟践糟践又怕什么的,其实啊,这跟买保险,或者接种疫苗一样,台上越糟践,台下越有福。”
        副主席,一个市级政协的副主席,算什么?像马凡这样的,得意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2.4 化学

        “不是去‘义明社’么?”转眼之间,车行至市中心,前面就是解放广场。
        “不是,湖江会堂。”
        “湖江会堂?”
        “对,租的…… ”
        紧邻解放广场的湖江会堂,建于上世纪50年代,确切说,大跃进期间,整体呈现“凹”字型。两翼部分,省人大、省政协常委会,以及几个社会团体,用以日常办公。中间主体,才是真正的“会堂”,换言之,很多重要会议,召开的地方。
        由于层高很高,二十几米高的湖江会堂,内部,其实只分两层。一层五千人、两千人两个主厅,以及宴会厅、南北迎宾厅。二层则是十五个,各局特色的中型会议厅,在湖江会堂算中型,放到别处都是大型,会议厅。其中十四个,以湖江省内,十四个地市,各取其一,知名景点古迹命名,最后一个比较特别,工业厅。
        今天,义明社租来,租来用以举行拜师仪式的,就是这个“工业厅”……
        最初,规划建设湖江会堂时,省里的意思,要单拿出一个厅,集中体现我省,那时已有“四个现代化”概念,具体内涵与今天小异,我省四个现代化建设成果。怎么体现,总不能把机器设备,更不用说厂房矿山,都搬到会堂里来吧?
        当年,对现代化的理解,基本还停留在工业化,初级工业化阶段,而材料科学,又是整个工业化的先导。故而有人提出,不如这样,这个厅,这个用来集中体现湖江省,现代化建设成果的厅,全部陈设,都用塑料,新材料,那时候,新材料的代表。
        塑料桌子,塑料椅子,塑料杯子,塑料盘子,塑料茶几上摆着塑料花,墙上挂着塑料布帘子,地上铺着塑料(化纤)地毯,就连灯,无论壁灯、吊灯,也都是塑料的。
        这个设计,若换作今天,肯定是愚蠢,甚至滑稽的。出主意那位,想来,很可能是做冥器,给死人,扎纸人纸马,纸电时纸冰箱,非遗传承人出身。
        但放在特定的历史环境中,却有特定的历史合理性,直到80年代,同样的商品,塑料材质,不仅时髦,身价亦倍增。很多人想必仍依稀记得,塑料凉鞋刚刚问世时,抢购的盛况,一双塑料鞋,可以换五到十双,同款皮鞋,真皮。
        该建议,最终被省委领导,一致采纳。名称,全部陈设,都用塑料这个厅,名称原打算,就叫“塑料厅”。后来觉得,塑料厅,有些直白,也不够文雅,遂改为“化学厅”……
        “化学”这个词,别的地方不知道,至少湖江地区,最初的含义,至少其中一个义项,是可以与“塑料”,划等号的。比方说吧,塑料脸盆,早年间,刚出现的时候,大家也叫它“化学脸盆”,塑料饭盒,化学饭盒,塑料笔,化学笔,塑料梳子,化学梳子,同理。
        当然,这个等号,只能单向划,叫塑料的,可以,基本都可以叫化学,叫化学的,却不能,却不一定都能叫塑料。化学家,不能叫塑料家,化学课,不能叫塑料课。
        此外,湖江方言,尤其农村地区,直到现在,部分偏远地区,依旧如此。化学,还能当作形容词,或者副词使用,意义比较宽泛,指人指物都可以,聪明的、先进的、了不起的、不明觉厉的,反正是褒义。看看,人家这脑子,化学的;这就是电视啊,跟真的似的,太化学了;真够难的,这玩意儿,我可不会,化学!
        再引申,化学,还能形容,一般是女性,年轻女性,长得漂亮。不轻易用,一定是非常漂亮,惊鸿一瞥那种:
        近几年,真人秀不是很流行么,湖江卫视,也搞了一档。就是上个月,带着,不说名字了,几位国内一线,片酬动不动八位数,大几八位数,大牌女星,奔赴省内某山区,体验农民生活,种地、喂猪、柴锅烧饭、发粪涂墙。
        老乡们,虽然不见得认识,但见了大美女,都很激动。男女有别,大妈不在乎,拉着女星们,又摸手又摸脸,啧啧称奇。瞧这双眼皮,瞧这高鼻梁,瞧这尖下颏,瞧这嫩脸蛋,怎么弄的,这才叫化学呢……
        70年代末,湖江会堂化学厅,改名工业厅……
        蒲云也是来了之后,才知道,今天这个拜师仪式,收徒弟的,并不是马凡,而是马凡的几个徒弟。换算到义明社班主,马凡这儿,徒弟的徒弟,徒孙。
        不仅湖江,整个中国相声界,马凡应该也算是,比较特殊的一个:
        中学毕业,马凡正式拜师,找了几位,当然,都是名家,有的直接回绝,有的说考虑考虑,考虑之后,也都以各种理由,溜了。原以为,是不是自己高攀,人家瞧不上,细一打听,正相反。
        小伙子不错,老话儿说,是咱这行儿里的人,祖师爷,赏这碗饭了。只不过,您家这来头儿,我们都清楚,玩玩票无所谓,搞专业还是算了吧,干点儿什么不好?
        无奈人家马凡,认准这辈子,说定相声了。怎么办?几个圈儿里,说话够分量的头面人物,商量之后,要不这样得了,既然要拜,就找个辈分高的拜。
        相声界的传承,大家都清楚,“德寿宝文明”,选来选去,选了个“宝”字辈的老先生,当马凡的师傅。“余七岁时,见眉州老尼,姓朱,忘其名,年九十岁”,老爷子早就不收徒了,为他一个人,破例重开山门,挂个名而已。
        换言之,不过四十岁的马凡,身居“文”字辈。也就是马季、侯耀文那一辈,如今相当部分都已不在,健在的,也很少出现在舞台上。平时,演出也好,圈内的什么活动也罢,一把年纪,说出去也是德高望重,见了马凡,站起来恭恭敬敬叫师叔的,大有人在……
        马凡本人,至少刚开始时,也难免觉得尴尬,讲给蒲云听,听着,却多少有显摆的意思。蒲云就坡下驴,不必介心,辈分这种事,和年齿,不一定正相关:
        旧时,科举时代,官学当中,书生们彼此相论,有秀才功名的,叫“朋友”,同学为朋同志为友嘛,没有功名的,只能叫“小友”。也就是说,老童生,甭管多大岁数,即使一百岁,见了秀才,甭管多年轻,少年十五二十时,步行夺得胡马骑,照样执晚生后辈礼,后者大可直呼其名。考中功名,有官职的,以官职高低论,没有官职的,也不是按年龄,而是按考中时间,论长幼大小,早一科,小几十岁也是师兄。
        张申府,中共三大创始人之一,早年间,毛泽东在北大图书馆打杂,张是馆长,没少吆五喝六,其实,他比毛还略小一点。第一次国共合作期间。张申府退党,毛泽东逐渐成为领袖,重庆谈判时,二人再次相见,张送给毛一本自己的新书,扉页上,以“兄”相称。张申府走后,毛泽东翻开书,瞧了一眼,扔到字纸篓里:谁是你哥哥……
        当然了,辈分高些,也不见得就怎么着,也不见得,一定,一定就得怎么着:
        中小学历史,想必都学过,氏族公社,大体经历母系,以及父系两个阶段。母系公社时期,女性掌权,氏族、部落,乃至部落联盟,首领都是女的,男性处于附属地位。
        每每讲到这里,女生们,大都一脸憧憬,男生们,比如当年的蒲云,暗自庆幸,幸亏出世晚。长大以后,读到大学,读到研究生,这才明白,所谓的母系氏族,并不是女性掌权,母系不假,但母系,和女权,完全是两个概念。
        生产力,以及与特定社会生产力相联系,科学知识相对匮乏的时代,人类只知其母,不知其父。家庭氏族内部,各成员之间,以辈分为基础的相互关系,计算记录,能且只能以母女,而不是父子为准,这就是所谓的母系。
        观察很多,近现代以来,特定地区依然存在,相对封闭落后,依然处于母系阶段,原始部族可知。母系社会,女性地位确实相对较高,但远没到全面掌权的地步,也就是学者们常说的,所谓“舅舅当家”……

    2.5 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

        如今的工业厅,早已不是纸人纸马,塑料桌子塑料椅子。和湖江会堂中,其它十四个厅,没什么两样,至少看上去,没什么两样。党代会时,国资委代表团使用,人代会时不一定,原矿区,现西部某市,省军区,或者主席团,以及各种联团联组会议,都曾经用过。
        拜师仪式很隆重,也很庄严,义明社班主马凡,坐在北面正中,身边都是一些,专程前来观礼的嘉宾,有文艺界,也有其它领域的。蒲云在左手,今天来,有两重身份,除马凡的老朋友外,宝丰集团,也是义明社,最大的投资方之一……
        众多周知,曲艺界,十分重视门户,重视师承。中国人自己,想必一定会用,仁义礼智信之类,总之道德操守,进行解释。上纲上线一点,什么是黑线,这就是黑线,唯心主义世界观,唯心史观。
        马克思主义,辩证唯物,历史唯物,不仅制度,或显性或隐性,或成文或不成文的制度,一切上层建筑,追本溯源,都是由经济基础决定的。即便道德,也不是凭空出现,凭空存在的,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旧时,艺人地位低,无须赘述。社会学家马斯洛,著名的需求金字塔,中国传统社会,士农工商,三教九流,说到底,就是把这个金字塔倒过来,越与基本需求相关,地位越高,反之亦然。
        最高等级的士,代表安全,什么人权不人权,生存权,才是一切的基础,人没了,钱没花了。没有国哪有家,没有家哪有我,没有我哪有你,要啥自行车?
        接下来,代表吃穿温饱的农。手工业,大部分产品,有它过年,没他照样过年。商,好听了说互通有无,难听了说投机倒把。
        至于艺人,娱乐行业,倡优,卖身卖都算上。精神享受,放在今天,属于最高层次,金字塔倒过来,最可有可无。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四民之外,贱业……
        翻开所有,马恩列斯毛,共产主义运动导师著作,扉页顶天,永远是同一句话,一般还是红字:
        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
        越是弱势群体,越需要团结。大环境,一时半会儿改变不了,最好的办法,就是抱团取暖,人多力量大……
        如今的义明社,内部,除马凡外,大体分两个辈分。马凡的徒弟,或者他师兄弟的徒弟们,“明”字辈,包括今天收徒的这几位,坐在东面。再往下,也就是拜师的这些,分科,论起来,还是蒲云给出的典,“鹤鸣九皋,声闻于天”八个字。暂定每五年一科,差不多够马凡用一辈子的,本世纪中叶,达到中等发达国家水准,现在排到“九”字科。
        跪拜礼,原本说要三拜九叩,请教了老先生,没这规矩,就是三个头……
        仪式正式开始。
        收徒的几位,先来到中间,一字排开,挺整齐,估计事先没少礼部演礼,朝向马凡,当然,还有他身边,观礼的各位嘉宾。为首两位,都是现在,义明社的骨干,马凡得意弟子,其实比他小不了多少。
        司仪的指挥下,一献花,代表师兄弟们,向马凡夫妇,献花。二献茶,马凡喝一口,放到一边,不知朝哪里,点点头,后面重新端上茶来,几位徒弟,谢师父师娘分茶,喝完。
        三叩头,众人跪下,虽说是朝着马凡,毕竟人多,其中不少,基本就在身旁,观礼嘉宾眼前。比如蒲云,脚下就跪着一位,磕之前,抬头瞥了他一眼。
        “我志愿加入,拥护党的纲领,遵守党的章程…… 随时准备,为党和人民,牺牲一切,永不叛党,宣誓人某某某。”
        最后这部分,“宣誓人某某某”,往往比较乱,显得多少有点儿不严肃,一时还没想到,更好的解决办法。脚下这位,可能是和蒲云,对视了一下的缘故,有点儿走神,好像磕了四个,至少蒲云数着,好像是四个,朝自己,磕了四个。
        “还欲问时,只听二门上,传事云板连叩四下,将凤姐惊醒”……
        先前曾经提到,早年间,景山学校读书那会儿,蒲云曾经给马凡,捧过三四年的哏。后来不学了,不是他自己不想学,蒲云的父亲,不让学了。
        曾有美国教育学家,总结过,中国家长,准确说是华裔,研究北美华裔家庭,得出的结论,培养孩子方面,往往自相矛盾:
        一方面,望子成龙,针对下一代的投资,从来不吝惜成本,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全都花在孩子身上。白人孩子,即使富人,小学就出去打工,中国人不,穷也不,苦就苦我们,你什么都不用想,就是念书,考最好的学校,卖血也供你上。
        可另一方面,中国家长,又很盲目,甚至专横。不是孩子喜欢什么,擅长什么,就去学什么,而是听说别人家孩子,在学什么,回来也让自己家孩子去学。
        于是乎,造成一种非常荒唐,甚至滑稽的情形。孩子不喜欢数学,不擅长音乐,家长又打又骂,逼着学。可有朝一日,孩子告诉家长,将来要当个数学家、音乐家时,家长又会很担心,甚至慌张……
        小学毕业后,为什么不让蒲云学相声了,父亲并没有给出,什么像样的理由,党中央从全局出发,作出的战略部署,完全拥护坚决服从就行了。好像跟爷爷商量过,爷爷似乎是支持,不说支持也是同意蒲云学的,最后不知为什么没坚持。
        蒲云曾经听到爷爷,跟友人聊天时,说起过这件事,不知老二(蒲云父亲),怎么想的。友人挺理解,允祥,十三爷,日后的铁帽子王,不就是因为,扮成戏子祝寿,才惹恼康熙,关到养蜂夹道去的么?爷爷不以为然,蒲云学,又不是他学,怎么着,怕像朱高炽那样,最终还得靠“真好皇孙”保驾……
        仪式第二部分,正式拜师。
        二十几个年轻人,看样子,大的充其量十八九,小的也就十五六,有的还一脸稚气。虽然高的高、矮的矮、胖的胖、瘦的瘦,长相更千奇百怪,服装倒是挺统一,一袭黑色大褂,鱼贯而出……
        说起来,马凡这小子,还真有两下子。
        大学毕业,刚刚开始演员生涯的马凡,一直在北京、天津一带发展,来湖江,是差不多十年前的事情。之所以“空降”湖江,隐约听说,好像是某位曲艺界泰斗,对他的什么嘱托。
        长期以来,湖江及周边省份,相声圈一直很乱。体制内,体制外,各种派别,各种山头,各吹各的号,各唱各的调,谁也不服谁,说出来,都是满腔悲愤。彼此攻讦,不亦乐乎,闹个鸡飞狗跳,演出市场日渐凋零……
        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短短十年,天翻地覆。
        如今的湖江,整个曲艺界,义明社一统天下,各级曲协也好,艺术团、文工团、曲艺团也罢,马凡说一不二。这是体制内,体制外,义明社每年,光账面收入,就有十几个亿,最成功的私营演出团体,就这,还打了很大埋伏……
        义明社旗下,迄今为止,总共大大小小,四十几个艺校,或者培训机构。昨天,蒲云特意去集团财务部门,查过相关年报,在校生好几千人。当中绝大部分,都只有“老师”,而没有“师父”,换言之,并不在义明社,“鹤鸣九皋,声闻于天”,系统之内。
        这一点,跟举国体制,运动员培养模式,倒是很接近。传统校,向区县一级,业余体校推荐苗子,练到十五岁,好的进入市体校,不行的该干嘛干嘛去。市体校练到十八岁,好的进入青年队。接下来,要么进省成年队,成为专业运动员,不够格的,各自须寻各自门的干活。
        或者近代,新旧教育制度,转换过渡期,某些高等院校。上个月,湖江大学校友会,寄给蒲云一本新编校史,提及有那么一个时期,国立省高等学堂(湖江大学前身之一)毕业生,根据表现,会获得两种,不同类型的“文凭”。一种,考核合格准予毕业,跟现在差不过。另一种,通常一个班也就那么一两个,直接由校长,亲自颁发“门生证明”。
        也就是说,今天,能来湖江会堂工业厅,参加这个仪式,正式拜师的,这二十几个小伙子,都是义明社,各级艺校中的佼佼者,当然,也是幸运儿。从今往后,就真正算是社里的人了,获得字辈,进入师承谱系……
        过程,和先前,收徒的这几位,拜马凡时,差不多。
        也是三步:一献花,这次没有师娘;二献茶,师父,众师父吩咐分茶,徒弟们接过,喝完,谢;三叩头,磕三个,蒲云留心数着,没错,都是三个,想起方才,心里反而更别扭了,礼成……
        早年间,所有码头,不是航运码头啊,艺人跑江湖的码头,撂明地儿,露天演出场所,每天来讨生活的,差不多固定都是这些人。如果某一天,村儿里来新人了,比方说吧,多了一个摊儿,俩说相声的,眼生,以前没见过,怎么办?有个仪式:盘道。
        通常都是这个场子,资历比较老,威望比较高,艺人们的头儿出面。前呼后拥,带着人来了,拿块白手巾,往这两位新来说相声的,面前桌上,摆着扇子、醒木,一盖,听众就知道,同行来盘道了,今儿不说了。
        怎么盘呢?找个小茶馆,一坐,问,师父是谁,师爷是谁,只能问两辈儿,敢问三辈儿,相当于骂街,当场就得打起来。新来这两位,如果对答如流,那边儿一听,没错儿,有门户,是咱这行里的人,行,往后这个码头,有你的钱挣,还得管人家一天饭,耽误生意了啊。
        如果答不上来,没有师父,自学成才,无师自通,对不起,不成,这行里没有自学一说儿,教育部网站,密码一输,完,国家不承认学历。敢演,敢硬演的话,等同于砸场子。
        刚才来的路上,马凡讲给蒲云听的。怕蒲云不信,尽量讲得绘声绘色,就跟他见过似的……
        蒲云没不信,马凡之所以觉得,之所以担心他不信,因为刚说出“盘道”两个字时,蒲云笑了一声。笑,不是不信,而是想起一件事,小时候听爷爷说的。
        上世纪30年代初,蒲云爷爷跟着毛委员,在湖南、江西一带打游击。那时候,尚处创建阶段的红军,实力有限,不仅要防备中央军、湘军、赣军等正规部队,当地保安团、地主武装,甚至土匪,不时也有摩擦。
        蒲云爷爷,负责政工工作,对内,远离并将长期远离大城市,教育以小生产者、流民为主体的基层指战员,对外,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两支队伍,狭路相逢,往往也先有一个,“盘道”的过程,哪个山头,哪部分的。
        这当中,学问可大了去了,码头上,艺人们盘道,是单向的,你问我答,两股队伍盘道,却是双向的,互问互答,彼此试探。有的时候,盘起道来,竟比演戏还热闹,又说又唱,还带动作,一点儿不能错,错一点儿马上翻脸。过去半个多世纪,蒲云爷爷仍能清楚记得,大段,当年用以盘道,说山歌词也行,说黑话也没错。
        “道”盘得好,能不打不打,能小打别大打,就算是打,也要在主客观条件,有利于我的情况下打。反之,“道”盘得不好,不仅会造成不必要的损失,还会使各种矛盾,愈发剪不断理还乱……
        接下来,拜师仪式,进入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步骤。几位今天收徒,义明社“明”字辈演员,带着刚刚收下的徒弟们,重新来到中间,再次向班主,也是自己的师父,马凡行礼。
        不是一早就行过了么?看起来繁琐,蒲云暗自点头,细细想来,人家这个,还真是合情又合理。跟代表大会,党和人民都算上,投票一样。提前一至两天,出草案,各代表团酝酿,正式投票那天,先通过投票办法,也就是规则,立法,没有这个规则,投票本身都是不合法的。投票办法通过,再选举总监票人、监票人,这是对办法,对规则的执行,司法。然后才能行政,发票、填写选票、投票,不是繁琐,是逻辑……
        第一环节,启动收徒之前,几位师父,先到马凡面前,既是谢师,也是在显示,自己是有门户、有传承的,有了门户,有了传承,接下来才有资格收徒。第二环节,二十几个小伙子,分别拜几位“明”字辈为师,仪式步骤,之所以和先前,几位师父谢师时,一模一样,意在借此表明,收徒不是个人行为,吾道一以贯之。
        既然不是个人行为,新收的徒弟们,同样,师父领进门,先要认祖归宗,拜师爷,拜班主……
        这一环节,除献花,除与早前,一样的献花、献茶、叩头外,准确说,献花、叩头两个步骤之间。还有一项,还多出一项,比较有特色的内容:填名……
        方才说过,义明社,以“鹤鸣九皋,声闻于天”,八个字为序,一字一科,现在排到“九”字科,今天拜师的这些,都属这一科。早先,在艺校,或者其它培训机构,学艺时,学员们只有“级”,只有“届”,没有科。只有正式履行,有幸正式履行拜师仪式后,才能被归入某科。
        换言之,拜师之后,这二十几个小伙子,都要改名,你就拿我来说吧,我的真名字,叫赵丽蓉,我的艺名字,还还还还叫赵丽蓉。也不大改,该叫什么还叫什么,单名的,甲乙,中间加上“九”字,甲九乙,双名的,上某下某,甲乙丙,将第二个字,名字的第一个字,改成“九”,甲九丙……
        改名,可不是停留在口头上,随便说说的,对内保留各自呼号,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中央电视台,中国国际广播电台,对外统称中国之声。是真改,真要把身份证、户口本,如果有护照的话,总之,一切有效证件,包括各种实名制,法定姓名,一应修改过来。
        所以才叫“填名”……
        具体说,由义明社班主,马凡,亲手为每个新进“九”字科艺人,填写新名。
        先前两个环节,献花这一步,都是几位徒弟,选个代表,一般是年龄最大,入门最早的,代表大家,献一束就完了。最后这个环节,却是一人一束,依次来,抱上花,再恭恭敬敬,将一个托盘,很精致的漆器托盘,捧给马凡。
        托盘里,放着一张纸、一支笔,坐在左手边的蒲云,扭头看了一眼。原以为,跟舞狮,主要是南狮,或者赛龙舟时,请在场,最有身份的嘉宾,为狮头、龙头点睛一样,意思一下就完了。没想到,还挺正规,真是一张申请表,应该是从派出所户籍科领来的,用以修改姓名的申请表。
        马凡很严肃,还戴上了眼镜,工工整整,在表格中,为每个人填下,新名,带有“九”字的新名。字不错,很有精气神,蒲云从小就知道……
        其中几个,二十几位新徒弟,其中几个,甚至掉了眼泪,从马凡手中,接过填写完毕的表格时,甚至掉了眼泪。
        也难怪,外人可能不大容易体会,能够成为,正式成为义明社的一员,对于艺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2.6 三道院

        全国两会,尤其今年,相对漫长的全国两会期间,湖江,五岳这里主要指政坛,显得格外,同时,也是难得地清净。省里市里,主要领导,大部分都去北京开会了,没去的,也是看摊性质,敏感时期,别出事儿就行。
        各项工作,基层常规工作不算,像以往一样,按部就班而已,高层工作,大都陷于停顿状态,拍板的不在,有事回头再说。就连每天的时政新闻,除了有关全国两会,以及湖江省代表团,或本省籍代表委员,相关报道外,也略显沉寂……
        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星夜赶科场,少年不知愁滋味,老来方知行路难。古今一理,从来没有变过,至少,在中国,从来没有变过。
        就在整个湖江官场,一部分赶赴北京,成建制赶赴北京,参与政治盛会,另一部分仰望北京,期盼自己,什么时候能成为,也能成为其中一员时。一位老人,悄悄,说悄悄不甚准确,其中并没什么偷偷摸摸的内容,悄然吧,悄然恰当些,悄然从北京,回到湖江……
        他就是关老,姓关,至于叫什么,能且只能甄士隐去、贾雨村言,上一任湖江省委书记,如今炙手可热的关书记,当然,还有那位,省政府驻京办主任,关桥关主任的父亲。湖江人,铁路系统出身,做过五岳铁路局局长,官至中央,党中央某部门一把手,十几年的副国级高官,党和国家领导人,本世纪初退休。
        退休后的关老,原本,一直生活在北京。这几年,一儿一女,关书记和关主任,都在北京工作,按理说,多少年不见又思量,见了还依旧,为问频相见,何似长相守后,终于得以团聚,正好享受天伦之乐。不知为什么,关老突然决定,回家,回老家,五岳老家……
        在五岳,关老早就没有,本人,早就没有家,这里的家,指住处。
        就像那个故事,午夜时分,警察在街角发现一个,喝得不省人事的醉汉,好不容易弄醒,发现居然是本城首富,问他为什么不回家。
        家?我没有家。
        怎么没有?警察指着远处,一座首屈一指的豪宅,那不就是您家么?
        首富摇头,那不是我家,那是我的房子。
        差不多四十年前,关老,那时还不老,年轻的关老,从五岳局局长任上,调任铁道部,从此离开湖江。当年,住房制度还没有改革,房子是公家的,异地调动的同时,自动上交……
        “要不是我们亲眼看见,告诉谁也不信的,别讲银子成了粪土,凭是世上有的,没有不是堆山积海的,罪过可惜四个字,竟顾不得了。”
        按规定,以关老的级别,回湖江养老,省里是要安排住处的。一般来讲,和已经退下来,正省部级以上领导一道,近郊某区,五岳军区,现在叫战区,后勤部基地,有一个省直九号院。一人一个小院,也就是大家常说的,“三道院”。
        北京城,旧北京城,“地球表面上,人类最伟大的工程”,“四九城”,“九”指内城九门,前门出发,顺时针,宣武门,阜成门,西直门,德胜门,安定门,东直门,朝阳门,崇文门。嘉靖年间,还想弄个外城,工程量太大,只修了南边四分之一,驻京办那个鲍人牌楼,就在外城。
        “四”指皇城,类似于中直机关,党中央国务院办公地点,天安门出发,顺时针,西安门,地安门,东安门。皇城以内,还有个宫城,也就是皇帝家,正门午门(也可以说天安门是宫城正门,大明门,或者大清、中华门是皇城正门),顺时针,西华门,神武门,东华门。
        拆除中华门,苏联专家的意见,反正坏事都是洋人,天安门广场,从此超越莫斯科红场,成为当时世界第一大广场。顺便说一句,红场克里姆林,克里姆林这个词,俄语里就是“内城”的意思。军区或者战区,后勤部一道院墙,省直九号院一道院墙,自家小院一道院墙,“三道院”,生进中南海,死入八宝山,无数领导干部的至高理想……
        关老婉言谢绝,去九号院看了看,摇头,不好。熟人,或者,认识他的人,太多,之所以要回湖江,就是图个清静。
        省委组织部,又忙不迭换了几处,换汤不换药,不是不尽力,他们能安排的,都是类似地方。想了想,干脆不麻烦省里了,关老找到刘晓虎,这样吧,你给我找个地儿,不用大,够住就行……
        湖江省内,关老熟人不少,刘晓虎一家,还有蒲云一家。
        建国以后,直至90年代初,中央领导当中,打桥牌,曾经很是风行一时。关老打桥牌,是公派匈牙利学习期间学会的,据说得到过名宿达维斯真传,水平很是了得。调任北京不久,就被蒲云的爷爷发现,很快成为他最喜欢,配合也最默契的固定搭档。
        那时候,北京高层,有不少桥牌圈子,以蒲云爷爷为中心,是当中最有名,至少几个之一。其中也包括刘晓虎的父亲,刘老总,以及父亲年纪大了之后,常坐在他身边,帮着看牌的刘晓虎……
        地产,宝丰集团两大主业之一,穷得就剩下钱了,别的可能没有,房子,要多少有多少。关老看上城里一处,地段好,设施齐全,周边也很方便,就是有点儿吵,没关系,他所说的,他所要的清静,不指这个。
        毕竟快四十年,没回,没怎么回过湖江了。刘晓虎先陪着关老,省内转了一圈,今天中午,一行人返回五岳,刘晓虎在宝丰广场,一家名为“百虫宴”,餐饮中心自营餐厅设宴,正式为关老接风。
        “百虫宴”,顾名思义,吃虫子的……

    2.7 釉里红

        1957年4月,正处在个人政治生涯顶峰,时任苏联最高苏维埃主席,伏罗希洛夫元帅,伏老访华。苏共二十大后,中苏关系,进入一个相对微妙的时期,伏罗希洛夫访华,中方给予了极高,事实上,超过他真实政治地位的待遇。
        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朱德,毛刘周朱四大领袖,不仅亲自到机场迎接,还出席了伏罗希洛夫在京,所有公开活动。从南苑机场,到天安门,动员几十万群众夹道欢迎,“毛主席万岁”、“伏老万岁”,欢呼声响彻云霄……
        除北京外,伏罗希洛夫此行,还顺道访问了,中国南方几个城市,其中包括广州,分管外事工作的贺龙元帅陪同。就是在广州,因为一道菜,险些闹出很大的不愉快。
        “龙虎斗”,粤菜名吃,伏罗希洛夫胃口不错,吃了不少,顺口问身边的费德林,什么肉做的。时任外交部副部长费德林,有名的中国通,精通汉语和中国文化,不少中文名著,直到今天,最权威的俄语版,依然是费德林的译本。回答说:蛇,蛇肉做的,蛇肉,还有猫肉,切成丝,然后……
        别然后了,伏罗希洛夫一听是蛇,当场就吐了。作陪的贺龙,以及政治局委员彭真、时任广东省委书记陶铸、省长陈郁,惊得目瞪口呆。
        吐完不算,年近八旬的伏罗希洛夫,连着拉了几天肚子。回到北京,毛泽东也很不好意思,开玩笑说,龙虎斗龙虎斗,看来名不虚传,看起来,一龙一虎,在伏老您肚子里,斗得很热闹啊……
        古人没有生物分类学知识,或者说,没有严谨,科学的生物分类学知识,全世界都一样。当然,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这是站在今天的角度,多少年以后,虽世殊时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
        分类当然有,比较直观,蛇,冷血无足,穴居,归为昆虫一类。也就是黄河流域,所谓的“长虫”,“长”,华北地区读作阴平,一声,西北地区读作阳平,二声……
        “摘下草帽当锅盖,三个蚊子一盘菜,石头长在云天外,这边下雨那边晒,鸡蛋用草穿着卖,火车没有汽车快”,云南十八怪。宝丰广场“百虫宴”,很早就有,云南人开的,最初在南站那边,广场建成招商,第一批入住的商家。
        那时候,是真的“百虫宴”,一桌子虫子,各式虫子:
        凉拌蚂蚱,不仅健胃消食,还能止咳平喘;油炸蟑螂,没错,就是蟑螂,比较大那种;香脆竹虫,新竹内的寄生虫;酥炸蜂蛹,拼盘,土蜂、黄蜂、夜蜂、黑锋,多达十几种;
        油煎摇头虫,夜店的感觉有没有;素炒酸蚂蚁,“素炒”和“蚂蚁”,似乎有些矛盾;清炒飞蚂蚁,也就是白蚁,飞蛾扑火;香炸水蜈蚣,也叫爬沙虫,俗称土人参;干炸蝎子,这个比较常见;脆炸九香虫,根据其寄居植物不同,味道各异。
        有密集恐惧症的人,别说吃,甚至不用看,这些菜名,只要听上一遍,估计已经满身鸡皮疙瘩。因此,这家“百虫宴”,虽然是老店,生意一直一般。
        除了旅居五岳的南方,这里的南方,是真南,“洞庭连天九疑高,蛟龙出没猩鼯号,下床畏蛇食畏药,海气湿蛰熏腥臊”那种南,南方老乡,作为固定的回头客。剩下那些图新鲜的,一桌子菜,或者虫子,就动了几筷子,甚至一口没吃,逃单倒不至于,落荒而逃的大有人在。
        一年多以前,刘晓虎接手,对“百虫宴”进行了大手笔,彻底改造。名称未变,还是“百虫宴”,打造“吃虫不见虫”概念。
        每道菜,和原来一样,都与虫子有关。菜谱上简单介绍,上菜时,服务员结合实物讲解,真有兴趣,还能把厨师请过来,如果能听懂云南普通话的话,当面交流一番。但放眼望去,却看不到,几乎看不到虫子,至少不像先前那样,一桌子胆小慎入……
        包间屋门,有人从外面,轻轻敲了敲。
        关老的司机,拎着一只大皮箱,放在刘晓虎身边,关老点点头,司机转身离开。
        “什么啊?”
        刘晓虎打开箱子,几件被海绵分割包裹,不太完整,但又相对完整的“釉里红”。
        “别误会,不是从博物馆顺的…… ”
        关老两个爱好,一是桥牌,二是陶瓷。去年,湖江某古窑口,出土了一批明代釉里红,引起他的浓厚兴趣,回到五岳,专程去博物馆一睹为快。博物馆领导,见到关老十分激动,您太见外了,何必自己跑一趟,想看哪些,我们给您送去不就得了,关老笑,你这是想让我,当陈伯达、郭沫若啊。
        文革初年,抄家所得文物,除当场捣毁外,统一交由有关部门,作为“逆产”封存。政治上正春风得意的林彪、陈伯达、康生、郭沫若等人,都是古董文玩爱好者,遇到好的,常以鉴赏为名,要来把玩。把玩着把玩着,就把玩没了,不再提这事儿了,下面不见张罗还,也不敢问……
        “不是说,保护发掘前,一部分已经流到市面上去了么?我也托人,买了一些,大都是瓷片,有真有假,这几件稍微完好一些,请专家鉴定过,应该没问题,回头替我送给博物馆吧。”
        “哦,这样,那您刚才干嘛不直接…… ”
        “算了吧,我要是直接拿出来,他们又得说,搞个捐赠仪式等等,弄得满城风雨,没意思。”
        刘晓虎点点头,把皮箱挪到角落里……
        “这人啊,其实也和瓷器一样,上千度的高温,凤凰浴火。不知道你有没有去工艺品厂,看过制瓷过程,窑门打开之前,谁也不知道会怎么样。一窑瓷出来,几百件,外行看上去,似乎都不错,真能留下一件两件,就算没白忙活,剩下的,都砸了。”
        湖江这处窑口,之所以能发现如此之多的残器,原因正在于此。
        “釉里红值钱,因为红色最难烧,火候小一点,颜色死,不活泛,没灵气,大一点就糊了。不仅是红色,任何颜色,相烧成都很难…… ”
        绘画也好,书法也好,雕塑也好,无论中国画,还是西洋画,无论油画、水彩、水粉等等,艺术家停笔,作品随即宣告完成了。颜料也容易调制,颜料本身什么颜色,画在纸上、画布上,还是什么颜色,过上几年、几十年、几百年甚至更久,只要保存得当,“公从何处得纸本,毫发尽备无差讹”。
        而陶瓷,却完全不是这样,画工在泥胎上画完,罩上釉,人所能做的,到这里就结束了。但整个制瓷过程,万里长征却才走完第一步,因为最重要的烧制,陶瓷之所以成其为陶瓷的烧制,还没开始……
        “人们要的,不是入窑前,画上去的颜色,而是出窑,烧成后,呈现出来的颜色。一种釉色,往往需要上百、几百甚至上千年,才能最终成熟,全靠经验,一点一点摸索,”关老看向窗外:“人,特别是权力,最高权力中的人,也是这样。”
        刘晓虎渐渐明白,他想说的是什么……

    2.8 当蚀我心

        相信很多人记忆犹新,《神雕侠侣》当中,丐帮老帮主洪七公,带着杨过上华山,众所周知,洪七公老饕一个,嚷着要找些美味,当地美味一快朵颐。华山之阴,水南山北为阴,天下极阴寒之地,蜈蚣最为肥美,跟针叶林阔叶林原理类似,寒冷地区,动植物生长慢,质地细密醇厚。
        人迹罕至的绝顶,洪七公事先在泥土中,埋入一只大公鸡,鸡与蜈蚣生性相克,吸引来百八十条,七八寸长大蜈蚣,红黑相间,花纹斑斓。先将蜈蚣,投入滚水之中,活着投入滚水之中,为了排毒,同时先煮个半熟。
        再起油锅,将去头去尾,剥掉外壳,只剩白肉的蜈蚣,下锅炸至微黄,拌上各种佐料。天下英雄,数得着的洪七公都见过,脑袋掉了碗大个疤,眉头不皱一下,却没一个敢和他一起吃蜈蚣的,杨过赌气尝了一口,方才发觉乃世间无上享受……
        这道“蛊鸡”,和洪七公的蜈蚣类似,也以鸡,大公鸡,成年大公鸡,越大,越漂亮越好,最好是头上有冠,文德,足后有距,武德,敌强而敢战,勇德,进食先唤同类,仁德,守夜报晓不失时,信德,五德之禽,与毒虫为原料。区别在于,洪七公吃的是蜈蚣,“蛊鸡”吃的是鸡。
        “多取虫蛇之类,以器皿盛贮,任其自相啖食,唯有一物独在者,即谓之为蛊,便能变惑,随逐酒食,为人患祸。”各种毒虫,能想到,找到的毒虫,“百虫宴”连锁,云南有基地,和刚才那只,五德之禽关在一起。个把小时,大部分毒虫,都被大公鸡吞食或啄死,公鸡自己,也在战斗中,被毒虫咬得体无完肤,中毒倒毙。
        毒虫不要,将大公鸡拔毛洗净,内脏不能吃。鸡肉切成大片,文火慢煮,煮熟后晒干,接下来炒也好,炖也好,成为“蛊鸡”主料……
        “这是辩证法,也是悖论:
        瓷器,不烧,永远不知道,烧完之后会是什么颜色;人,不用,不把权力真正交给他,永远不知道,掌握权力之后会是什么货色…… ”
        可问题在于,就像刚才说的,一窑瓷,几百件,大不了出窑后,不合格的都砸了。人却不行,一般干部也就罢了,高层,最高层,选对了还好,一旦选错了,也就没有后悔药吃了。
        “至少现行体制,看起来,是这样,权力,靠更高权力制约,至高权力没有制约,可以选择,却没有制约。忘了是谁说的了,说我们培养干部,像炼丹,挺准确,挺传神。普通领导像炼丹,最高领导更像制瓷,能做的,都在入窑前,真入了窑,千度高温,谁也不知道会怎么样,谁也改变不了什么了…… ”
        饮料,也与虫有关,“百虫宴”自酿的一种酒:虫茶酒。外面没有卖的,至少目前为止,没有卖的,刘晓虎计划,如果受欢迎,考虑单独打造这一品牌。
        虫茶酒,恐怕没什么人听说过,但“虫茶”,或许有所耳闻:
        虫茶,起源于黔西南,苗族独特的制茶方法。相传,明清时期,苗人不堪压迫,揭竿起义,遭到朝廷大军围剿,被迫退入深山,只能依靠采食野菜,甚至茶叶充饥。
        屋漏偏逢连阴雨,那一年正好相反,大旱,野菜大都枯死,茶树叶子也被山间昆虫啃食干净,只剩下一地的虫屎。实在找不到其它,可以入口的东西,苗族百姓尝试将这些虫屎收集起来,冲水喝,意外发现别具风味。
        后来,虫茶成为贡品,不敢直说,上贡虫屎,只能骗皇帝,说什么“置之旧笼,一二年或数年,茶悉化为虫。”一般取一种,名为米缟螟的小虫,不一定非要茶树叶,化香树、野山楂、三叶海棠、钩藤、黄连木等都可以。类似养蚕,常见,最常见的桑蚕外,还有柞蚕、蓖麻蚕、木薯蚕、天蚕、琥珀蚕……
        “英国人吃东西,远比不上美国人花色多。不过,外国人的吃胆总是太小,不敢冒险,不像我们中国人,什么肉都敢吃。并且他们烧菜的原则,是‘调’,我们是‘烹’,所以他们的汤菜,尤其不够味道。他们白煮鸡,烧了一滚,把汤丢了,只吃鸡肉,真是笑话。
        这还不算冤呢。茶叶初到外国,那些外国人,常把整磅的茶叶,放在一锅子水里,到水烧开,泼了水,加上胡椒和盐,专吃那叶子…… ”
        将虫茶,也就是吃了茶叶,茶树叶的米缟螟屎,与几种杂粮,大米、糯米、小麦、玉米、高粱,混合在一起,发酵,便成了虫茶酒,百虫宴独家秘制,别无分号虫茶酒。跟五粮液差不多,只是多了虫茶一味,据说现在,又山寨出什么六粮、七粮,害得五粮液集团,不得不将几个品牌抢注,弄得李逵李鬼傻傻分不清楚。
        没有经过蒸馏,纯粹发酵酒,度数较低,比一般的啤酒还要低些。平日里,喝不喝酒的人,都可以喝两杯,酸中带甜,口味不错。
        “三藏羞答答的接了酒,望空浇祭,心中暗祝到:护法诸天、五方揭谛、四值功曹,弟子陈玄奘,蒙观世音菩萨差遣列位众神暗中保护,拜雷音见佛求经,今在途中,被妖精拿住,强逼成亲,将这一杯酒递与我吃。
        此酒果是素酒,弟子勉强吃了,还得见佛成功;若是荤酒,破了弟子之戒,永堕轮回之苦…… ”
        “他不是喜欢谈‘家风’么?‘每一位领导干部,都要把家风建设摆在重要位置,廉洁修身、廉洁齐家’;‘家风好,就能家道兴盛、和顺美满,家风差,难免殃及子孙、贻害社会’;‘家风败坏,往往是领导干部走向严重违纪违法的重要原因’;”
        尽管已经离开领导岗位,或者说,离开一线领导岗位,一辈子练下的本领,时至今日,关老背这些东西,依旧手拿把攥:
        “‘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家庭是社会的基本细胞,是人生的第一所学校,不论时代发生多大变化,不论生活格局发生多大变化,我们都要重视家庭建设,注重家庭、注重家教、注重家风’…… ”
        吃虫不见虫,百虫宴,刘晓虎改造过的百虫宴,所谓吃虫不见虫,并不,也没必要绝对。一般意义上的虫子,虫菜,也有,不多,略作点缀,就像发言要“戴个帽儿”,马克思说过什么什么,毛泽东说过什么什么。
        蛊鸡旁边,一小盘炸蚂蚱,也就是蝗虫,名曰“当蚀我心”。
        “贞观二年,京师旱,蝗虫大起。太宗入苑视禾,见蝗虫,掇数枚而咒曰:人以谷为命,而汝食之,是害于百姓。百姓有过,在予一人,尔其有灵,但当蚀我心,无害百姓。
        将吞之,左右遽谏曰:恐成疾,不可。太宗曰:所冀移灾朕躬,何疾之避?遂吞之。自是蝗不复成灾…… ”
        将活蚂蚱放入密闭不密封器皿中,两天左右,排空体内粪便。下锅,沸水烫死,捞出晾干,去掉头、四肢、翅膀以及内脏。再次入锅,加盐水,文煮至熟,晾凉冷藏。
        吃的时候,油锅烧至四五成热,炸至金黄。随吃随炸,保持香脆,“百虫宴”用的蚂蚱,体型较大,每只插一根牙签,一口一个很方便。蚂蚱性凉,虽是油炸却不上火,还有止咳平喘之药效……
        “但伸正谊,何惜一身”。为改革开放“杀出一条血路”,从不当墙头草,更不用说落井下石,始终同胡X肝胆相照、荣辱与共,几乎所有人都在明哲保身时,他不。晚年留守南方,像殉道,更像是在等待,等待将来人,将未竟事业进行到底,不让暂时的失利,成为永久遗憾。
        “X公八十八岁生日时,他自己说的;‘一是学父亲做人,二是学父亲做事,三是学父亲对信仰的执着追求,四是学父亲的赤子情怀,五是学父亲的简朴生活’,”
        关老掰着手指头:“‘这是一个堪称楷模的老布尔什维克和共产党人的家风,这样的好家风应世代相传’。都知道,他是大孝子,那么好,什么才是真正的孝、最大的孝呢?”
        这一次回湖江,刘晓虎专门陪关老,去距离五岳大约一百公里,薛县下面一个小山村看了看。那是六十年前,关老上海交通大学毕业,刚刚参加工作,某支线铁路,一线建设劳动的地方。
        村子的样子,比起关老印象中,似乎没有大变。印象中,小山村虽然破旧,但很干净,如今不知怎么,房屋都是新的,家家户户二层小楼,挺富足的样子,却很脏,最起码,到处都是苍蝇,离村子越近,苍蝇越多。
        关老皱皱眉,凭着记忆,找到当年,打过交道的一户人家。一开门,满院子苍蝇,大头苍蝇,丝毫不怕人,横冲直撞……
        没说自己是谁,只说六十年前,建铁路时,来过,工程处的小关,回来看看,讨杯水喝。指指满院苍蝇,怎么搞的,多不卫生。
        家里人,无论老人年轻人,樵客初传汉姓名,居人未改秦衣服,都不认识关老,既没有认出现在的关老,也不记得当年的小关。至于苍蝇,不脏,我们养的,现在村里面,家家户户养,特色养殖,上过电视的,甚至顺手打了一只,放到嘴里。
        养的?养苍蝇?
        惊闻俗客争来集,竞引还家问都邑,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敢情城里人也有文盲。准确说,不是养苍蝇,而是养蛆。
        养蛆?关老,也包括刘晓虎,愈发莫名其妙,为什么要养蛆?
        “李斯者,楚上蔡人也。年少时,为郡小吏,见吏舍厕中鼠食不洁,近人犬,数惊恐之。斯入仓,观仓中鼠,食积粟,居大庑之下,不见人犬之忧。于是李斯乃叹曰: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
        苍蝇,或者蛆,本身不脏,或者说,无所谓脏不脏,看它居住生长的环境,环境脏,它就脏,就被认为,被人认为脏,环境不脏,他就不脏,就被认为不脏。高蛋白,用作添加剂。
        不疑灵境难闻见,尘心未尽思乡县,我们不吃,你们城里人吃。报出了一大串,熟悉的食品名称,这些东西里面,添加的动物蛋白,都是从蛆当中提取的……
        子曰: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
        “宗法社会,父亲健在之时,没有独立行为能力,和瓷器入窑前,将权力交给某人前一样,我们只能‘观其志’,看他是怎么说的。父亲不在了,该你当家了,把权力交给你了,该‘观其行’了,你又是怎么做的呢?”
        关老长出一口气:“原指望,即使没有X公的胸怀和德操,龙生龙,凤生凤,能学个样也好啊,至少愿意学。‘三年无改于父之道’,没想到,南辕北辙,亏他还好意思标榜孝道…… ”
        吃得差不多了,最后一道汤,“八鲜过海”。以八种,八只是个概数,不一定非是八种,仅限于八种,“朕闻龙生九子,九子各是何等名目?”河鲜,甲壳类,煲制而成。
        与蛇,先前说过的蛇,长虫一样,古人眼中,甲壳类动物,也是“虫”的一种。不值钱,一般情况下,不当做食物,只有实在没办法,饿得实在没办法了,才拿来充饥:
        “袁术在江淮,取给蒲蠃,民多相食,州里萧条。”蒲蠃者,蚌蛤之属。
        直到近代,30年代末,“孤岛”时期的上海,外国摄影师,拍摄一组中国贫苦市民,日常生活影像。其中一张,表现没有饭吃,一桌子大闸蟹,只能从河里,捞这种东西果腹……
        “哦,对了,”忽然想起什么,关老起身,从衣架上,外衣口袋里,取来一个信封:“这个给你。”
        “什么?”刘晓虎接过来,打开看了看,钱,不多,三四千的样子。
        “今天这顿,吃得不错,算我请你的。”
        “您请我?这算哪出儿?”
        “尼克松那出儿啊…… ”
        1972年尼克松访华,离开北京之前,按照外交礼节,回请相关人员,地点仍在人民大会堂,还是中国方面张罗,美国代表团买单。礼宾人员事先接洽,美方表示,老规矩,十桌二十桌都行,标准嘛,一个人七十,不够再加。
        一个人吃七十块钱,开什么玩笑?当时,北京最高档的饭店,莫斯科餐厅,老莫,三四个大小伙子,照死造一顿,五块钱拿下,一个人七十,怎么吃啊?
        放在今天,一个人七十万也没问题,愿打愿挨,同样的东西,卖七十也行,卖七十万,只要发改委别找来,照样没问题。当年不行,那时候是产品经济,经院一点,“不承认商品属性、市场规律”,价格等于价值,一个东西卖七十,它必须真的值七十,换言之,当中必须真的凝结着七十元的社会必要劳动时间。
        冷战时期,满脑子阶级斗争,一个人七十,第一反应,这是美帝国主义在炫富,在故意刁难我们。怎么办,告诉人家,七十花不完,丢人是小,丧失社会主义优越性,政治风险谁也承担不起。
        一个纸片也不能落到敌人手中的年代,美国人又根据什么,了解中国大陆的物价水平,只能按照一般标准折算。想来想去,“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得合情合理,把一人七十块钱花出去,发挥中国菜刀工优势,雕了一大堆玲珑剔透萝卜花,告诉美方,这是工艺品,原价一百,七折不谢,菜算送的……
        刘晓虎嘴欠,也没多想,当个段子,闲聊讲了这件事。没想到,人家给他来了个请君入瓮。
        “行吧,”刘晓虎一本正经,将信封收起来:“礼尚往来…… ”

    2.9 江湖

        近几年,刘晓虎越来越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真的是老了。多少年的生活规律,每天中午,一点半到两点半,午睡一小时,如今竟也睡不着了。
        坐在门前,渐渐和煦起来的暖阳中,翻开手中的相册。对了,记得蒲云先前说过,喜欢回忆过去,尤其,久远过去的事,人和事,也是变老的典型标志。
        昨天晚上,刘晓虎和关老,一直聊到深夜。印象当中,关老酒量不大,也从不贪杯,这次不知怎么了,一杯接着一杯,刘晓虎总共没喝多少,差不多一个人喝了两坛。
        岁数不饶人,刘晓虎几次提醒,悠着点儿,关老执意说没事。确实也没事,两坛子虫茶酒下肚,脸不红心不热,一来,度数有限,二来,可能是百虫宴,以毒攻毒的功效,刘晓虎分析:
        两宋之交,抗金中兴四将之一,韩世忠,早年间,和很多英雄豪杰,后来的英雄豪杰一样,乡间无赖一个。不仅无赖,还长了一身癞,时时溃烂,恶丑无比,谁都不爱理,也不敢惹他。
        说话有那么一天,天气很热,韩世忠到河里洗澡,洗他那一身癞,或许是被味道吸引,不知从哪里,跑出一条大蟒,将其缠住。越缠越紧,韩世忠自知,水里无论如何不是它的对手,带着大蟒上岸,回村求援。
        谁敢啊,四邻一看,癞子身缠大蟒,躲都来不及。没办法,求人不如求己,跑回家,找出菜刀一通乱砍,终于将大蟒砍死,砍死不算,气急败坏的韩世忠,将蟒血喝干,蟒肉外加内脏,一锅炖来吃。
        原本只是泄愤,没想到,喝了蟒血,吃了蟒肉,那一身臭气熏天的癞疮,竟然不治自愈。自此毒虫不扰,百病不侵,一身神力愈发孔武,意外成就了一代名将……
        脸不红心不热,虫茶酒确实好东西,可好歹也是两坛子,虽然坛子不大。两坛子虫茶酒垫底,关老的话,愈发多了起来,左右没有外人,说得很深。
        和以往一样,刘晓虎只是听,更多时候,只是在听。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不时点点头,不表示肯定,也不表示否定,这是多少年来,多少年的历练,无数经验和教训,养成的习惯……
        中国这种国家,大一统集权体制,金字塔结构。信息领域也是如此,自下而上获取信息时,倒金字塔,越是底层,掌握的信息量越少,尤其有价值的部分,越少,越是顶层,掌握的信息量越多。
        反之,自上而下传递信息时,正金字塔,一句顶一万句,顶层一句话,传递到底层,就成了一万句。正因如此,身居顶层的人,获取信息,泰山不拒细壤,东海不辞小流,兼听不一定明,偏听一定不明,传递信息,越要慎之又慎……
        一张张黑白照片,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逐一映入眼帘,那时候只有黑白照片。区别在于,刘晓虎这个相册里的相片,不是照相馆,而是自己拍的。
        绝大部分,都出自一台老海鸥,新中国第一部单反相机,当时还没有量产,上海市轻工业局,一位老部下,送给刘老总,名义上,给刘老总试用提意见的。即使量产以后,也不是一般人,事实上,大多数人买得起的……
        1966年,刘晓虎正在北京第八中学,读高三。至今,仍然清楚地记得,和今天的中学生一样,准备高考,最紧张的那段日子。
        突然有一天,校领导来到班上,宣布最高层的决定,即日起,高校停止招生,高考取消,短暂的沉默过后,书本被撕得粉碎,抛到空中。一夜之间,数以万计的半大小子,被赶出学校,赶到社会上,不上学了,革命了……
        文革期间的北京,江湖上两大“悍匪”,至今仍不时令人津津乐道,上下联挺对仗,“双桥老流氓”,以及“后海小混蛋”。
        先简单说说“双桥老流氓”,双桥,位于朝阳区东部,旧时为京杭大运河末端,重要码头之一,光绪二十七年,公元1901年,京秦铁路在此设站。换言之,双桥自古以来,就是东南方向,进入北京的枢纽,人员流动性强,构成复杂,三教九流黑白两道应有尽有。
        这位“双桥老流氓”,本名李宝成,据说是个兽医,60年代后期至70年代后期,十余年之间,以双桥为中心,足迹遍布朝阳、通州、顺义等区县,作案近四百起。强奸妇女为主,不排除顺手拿点儿值钱的东西。最嚣张时,曾经一晚连续作案五次,每次临走,撂下一句话,“我是老流氓”。
        警方高度重视,全民皆兵,人海战术,上千干警、民兵,天罗地网围捕,仍旧以失败告终。直至多年以后,一位得过马拉松冠军的退伍军人,偶然遇到抢劫小卖部,追出十几公里,到河北境内才将其抓获。老流氓反侦察有一手,反审讯却毫无经验,竹筒倒豆,和妻子感情不好,一吵架就出去作案发泄……
        刘晓虎看相册,每次都是这样,照片,只是个药引子。尤其这一本,每一页,每一张,不知看过多少遍,肯本不用看,每一个细节,早就印在,深深印在记忆深处。
        翻开一页,目光甚至,一刻都没有停留在照片上,直接投向空旷的远方……
        唯独这一页,也是最后一页,是个例外。
        只有两张照片,这一页上,只有两张照片,一张一寸,似乎是证件照,一张三寸,照相馆照的。刘晓虎的手指,长久在照片周围摩挲着……
        再来说“后海小混蛋”,北京后海,名气显然比双桥要大得多,有广义与狭义之分。以元大都为基础的旧北京城,依水而建,中心是西北、东南向,一串大小不小的水面,说湖泊大了点儿,说池塘小了点儿。分“前三海”,北海(公园,让我们荡起双桨那个)、中海、南海(合称中南海),和“后三海”,也就是什刹海,俗语“先有什刹海,后有北京城”。
        后三海部分,又可以细分为前海、后海、西海,以银锭桥相隔。如果说,双桥是北京城,与外界联系的交通枢纽(之一),那么后海一带,就是城内各部,相互联系的锁钥。1910年,宣统二年,汪精卫谋刺摄政王载沣(光绪弟弟,宣统父亲),上下班高峰,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是你在五环,我也在五环,银锭桥下安放定时炸弹……
        周长利,便是那张一寸照片,证件照上的人。
        这也是他,至今留下可考,唯一一张照片。刘晓虎相册里这张,是翻拍,想了很多办法,多年以后,直接从原件上,翻拍下来的……

    2.10 马木留克骑兵

        如今,很多似懂非懂的人,尤其是在《阳光灿烂的日子》、《血色浪漫》等文艺作品催化下,常将“顽(玩)主”、“红卫兵”、“混混儿”、“老兵”、“老炮儿”等概念,混为一谈。
        看上去差不多,一身没有领章帽徽的军装(有领章帽徽,或者说,敢戴领章帽徽,性质就变了),扎着武装带,斜背军挎,里面装着,可能装着菜刀、匕首、蒙古刀、军刺,当然,还有便于寻找、方便隐藏、杀伤力大、容易携带且不算凶器,拍你最合适的板砖,二八男车,钢丝锁(必要时也能当作武器)别在车把上,冬季再加上口罩、栽绒帽子。
        事实上,红卫兵,以及顽主,非但不是一回事,而且势不两立。如果说,既然是江湖,就要有帮派的话,那么这二者,就是其中最大的两个……
        文革初年,“老兵”时代,红卫兵,可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血统论,讲究出身。八辈儿贫农没用,不在于穷不穷,必须革命干部,成员大都来自,城内以及近郊,各大党政军机关,大院里的孩子。
        与之相对,那些市民阶层,尤其出身不很好,甚至很不好的同龄人,便构成了所谓的“顽主”群体。“后海小混蛋”,是当中毫无争议的代表人物,准确说应该是“新街口小混蛋”,父亲解放前开过铁匠铺,划成分时弄了个资产阶级,为人仗义,敢打必胜。
        两拨儿人的矛盾,由来已久,上纲上线一点,这不是个人恩怨,而是两个阶级,最起码,阶层之间的仇恨。“顽主”看来,北京四九城,不说千百年吧,多少辈子都是自己的地盘,改朝换代,乌泱乌泱进城干部,鹊巢鸠占。政治、经济地位,也就罢了,运动一来,骑在自己头上又拉又尿,凭哪条儿啊?当然,从“老兵”的角度,也是一样的……
        对于顽主,以小混蛋,周长利为代表的顽主,刘晓虎的感情,是很复杂的:
        一方面,从时代,从政治高度,刘晓虎看不起他们,真心看不起他们。胡同串子,小市民,愚昧落后,革命的对象,还妄图,或者幻想着翻天。
        另一方面,作为一个人,一个普通人,俗一点儿,一个男人,刘晓虎又有些佩服,乃至嫉妒他们。中世纪欧洲小说中,游侠一般,勇敢无畏快意恩仇,一点点颓废,一点点混不吝,一点点愤世嫉俗,一点点贵族般的伤感……
        另一张,三寸照片,一个女孩儿,很漂亮,尽管时光流转,审美标准已经发生很大变化,依然十分惊艳的那种漂亮。精致的五官,油亮的麻花辫,不施丝毫铅饰,尤其一双晨星般的眼睛,纯净,且绝不浅薄。
        情窦初开的年代,平生第一个,让刘晓虎为之动心的女人。1968年夏天,引发老红卫兵与顽主,以刘晓虎为首的老红卫兵,与以小混蛋为首的顽主,积怨总爆发的导火索,就是她……
        世界很小,尤其特定圈子内。也是马凡,蒲云的老同学、义明社班主,马凡的姑姑。
        70年代末,去了香港。再之后,就连刘晓虎,刘晓虎这么神通广大的人,都不知道,当然,也没真正,也不想真正,用心去寻找过下落……
        多年以后,刘晓虎很冷静地,分析过当时的形势。
        首先,宏观上,或者说,大环境,对小混蛋很不利。与红卫兵,出身高贵,且掌握政治资源的老红卫兵不同,顽主没有稳定且过硬的经济后盾,而出来混,显然是需要钱的。顽主们弄钱,主要靠带“佛爷”,也就是小偷,顽主帮小偷打架,小偷给顽主上供。
        久而久之,周长利与社会上,很多刑事案件,有了洗脱不掉的瓜葛,不光老兵们在找他,公安局同样在找他,出事后,之所以不了了之,也是因为这个。加之长期以来,得罪的其他,各路人马,总攻还没开始,小混蛋已经腹背受敌,就像辽沈战役,翻开战史,国军似乎一直在打胜仗,可地盘,却越打越小,直至不得不龟缩在几个中心城市,被共军逐一分割吃掉……
        历史不会简单重演,但总是惊人地相似,马克·吐温说的。
        三年以来,三十年以来,由此上溯到,公元一千八百四十年,毛泽东说的……
        三十年前,最高权力更迭。左翼开明派接班人,政治运动中倒下,右翼保守派接班人,是个温室里的花朵,实在经不起大风大浪的考验,仓促之中,选择了本不该,正常情况下,怎么轮也轮不到的人。
        十年前,最高权力更迭。怎么轮也轮不到,右翼接班人气势汹汹,执政的左翼,虽然取得胜利,却消耗了太多政治能量,同样,温室里的花朵扶不起来,只能做出妥协,选择了披着开明外衣,本不该成为一把手的“怹”。
        正是在此过程中,刘晓虎所属,事实上,由他领导,参与领导,集体领导的阵营。红色贵族,人们常说的红色贵族,开国元勋后代,起了不小的作用……
        战场日记中,拿破仑曾经写道:“两个马木留克(原意‘奴隶’,也可以说是雇佣兵团)骑兵,绝对能打赢三个法国兵,一百个法国兵,与一百个马木留克兵势均力敌,三百个法国兵,大都能战胜三百个马木留克兵,而一千个法国兵,总能打败一千五百个马木留克兵。”
        尽管一对一能力一般,法国兵在拿破仑领导下,随着数量增加,依旧可以战胜势均力敌,甚至更加人多势众的敌人。从文革爆发算起,直至大规模上山下乡,北京城里,老红卫兵与顽主,前后斗了两年多时间。装备,老兵占优,一人一辆自行车,算是半摩托化吧,武器动不动就军匕、军刺,需要的话,一下就能要命,对方一般只有菜刀,三棱刮刀都是少。
        然而,人数对等,基本对等的情况下,无论几个人、十几个人的遭遇战,还是几十、上百人的大兵团作战,红卫兵这边,基本从来就没赢过。可打来打去,最后的胜利,却是属于老兵的,最起码,顽主领袖小混蛋,就死在他们手里……
        顽主能打,单对单能打,真急眼起来,个顶个不要命,以一当十,比较而言,红卫兵就怂得多,除非人数具备压倒性,绝对优势,否则难求一胜。但顽主,却有一个致命的弱点,缺乏,严重缺乏组织性、纪律性。这个意义上讲,刚才说到,从时代,从政治高度,刘晓虎看不起他们,胡同串子,小市民,愚昧落后,革命的对象云云,并不算冤枉。
        当年的北京江湖,论名气,红卫兵、顽主都算上,谁也没有小混蛋大。若说纠集人马,大撒英雄帖,也能找来几百人,可就这一次,第二天再找,能来一半儿就不错,第三天,能来一半儿的一半儿就不错。
        说起来,顽主领袖,毫无争议的一号人物,可真正的铁杆,同生共死,就那么十来个。很多时候,用不着外人,顽主内部,自己先打得天昏地暗……
        西方政治学中,所谓的“关键少数”理论:
        简单说吧,假设某国议会当中,总计一百个席位,过半数五十一席有权组阁。大选过后,三个政党进入议会,两个大党,分别获得四十九席,一个小党,只有两席。
        大党虽大,却都不具备单独组阁条件,需要与其它党派,协商联合组阁。此时,那个小党,只有两席的小党,就成了“关键少数”,两个席位,微不足道,原本微不足道,但特殊情况下,却可以决定执政权归属……
        所谓的红色贵族,当今政治格局中,能够起到的作用,其实并没有人们,普通人想象中,津津乐道当中那么大,当然也不小,分跟谁比。特殊情况下,就像这一次,十年前发生的那样,左右对决,左翼惨胜,经不起下一场大仗时,却可以称谓“关键少数”。
        刘晓虎,以及与他同属红色贵族阵营,其他的领袖们,选择了“怹”……
        老兵这头,完全是另一番气象。
        论绝对人数,或者说,群众基础,阶级力量,很明显,他们比不上顽主,进城干部虽多,但再多,也多不过普通市民。别忘了,老红卫兵是最在意血统的,统战理论,在他们这里说不通。
        然而,老兵们却用纪律性,弥补了绝对力量的先天缺陷。老红卫兵,最为人津津乐道的,是他们的组织,全市统一,一呼百应。各大院一通电话下来,三五百人不叫事儿,上千人也是分分钟的,今天能来这么多人,明天、后天,只要需要,还能来这么多人。
        这并不意味着,红卫兵内部没有矛盾。事实上,老兵内部的矛盾,一点儿不比顽主那边少,只会更多,更复杂,甚至更尖锐,往往还和父辈,现实以及历史上的恩恩怨怨,瓜葛在一起。
        但这些矛盾,都在不影响纪律性的前提下,存在并且发展,不以削弱整体战斗力为代价。老兵凑到一块儿,第一件事,一定是成立组织,选举,或者推举组织领导层,这个过程中,矛盾冲突总爆发。但只要,领导层一朝形成,无论是否是自己,以及自己所属派系山头,中意的人选,大家都会选择服从,无条件的服从。
        有意见,通过正当渠道,反映上去,就算是撤换,乃至罢免,也必须走组织程序,不能撂挑子,或者以撂挑子相威胁,更不能另搞一套,否则便会成为公敌,人人得而诛之。这一点,是顽主们不具备,也永远学不会,不可能学会的……
        从去年下半年开始,当然,远不止去年下半年,去年下半年开始尤其明显。类似于昨晚,关老的言论,刘晓虎已经不知多少次,不知多少次,从十年前和他一起,站在“怹”一边,成为关键少数的“红色贵族”那里听到。
        动机不一,有说忘恩负义,中山狼的。换一个角度,出于私利,认为“怹”上台,自己拥立有功,理应论功行赏,事实上不仅没有,先前拥有的既得利益,也因为各种原因受到损失。
        也有出于公义,至少表面看起来,出于公义的。就像昨晚的关老,关书记深得“怹”信赖,进入接班人序列,按照一般逻辑,或者第一种人的逻辑,应该感恩戴德才对,真实情况却正相反……
        刘晓虎什么都没说,不管对方说什么,没有打断,没有反驳。更没有出于某种目的,泄露或者散布这些话,以及说这些话的人,之前之后,什么都没说。
        没说,不代表没有想法,事实上,这些日子以来,关于近年发生,以及将要发生的种种,刘晓虎想了很多。关老说得对,或许,或许已不是或许,选错人了,十年前,我们都选错人了。
        和别人不同,刘晓虎看来,是,我们选错人了,但反过来说,即使真的选错了,又如何?他不是哲学家,更不是那种,自以为哲学家,自以为看得透的人,什么无所谓对错,对就是对,错就是错。
        关键在于,即使错了,即使真的错了,又如何……
        刘晓虎回忆,小混蛋最终被杀时,已经处于,说丧家之犬有些难听,真实情况却也大抵如此,东躲西藏的状态。根本无法,不是不敢,没什么不敢的,无法露头,更无法组织起有效的抵抗力量。
        一个小顽主,出卖了他,出卖了周长利的藏身地点,刘晓虎带着人,在动物园以南某处,发现了他。老兵们的车,一辆挨着一辆,排出足足一站地之远,听到消息的各路援军,仍在源源不断,从各大院集结赶来。而叱咤风云的小混蛋,此时身边,已经一个同伴都没有了……
        两百人一拥向前,军匕、军刺、三棱刮刀,一通乱扎。周长利抱着树,硬是不肯倒下。
        当时的刘晓虎,二十岁出头,老兵中,算是成熟的,见状,也有些慌了。制止众人,几个为首的,商量了一阵,决定将血肉模糊小混蛋,送去医院。
        路上,还问了他一句:服不服?人快死时,眼睛都很亮,刘晓虎说,周长利看看他,脸上带着笑:你说呢,一口气别给我留,否则百分百弄死你……

    2.11 升堂喽

        蒲云家的习惯,吃饭,这里主要指晚饭,比较早。准确说,应该是艾迪家的习惯,带到,被她带到蒲云这里。
        只要艾迪在家,六点,最迟六点半,基本就吃完了……
        坐在客厅沙发上,或者沙发里,汉语介词系统,虽不像印欧语系那么一目了然,同样可以很传神,艾迪总说他,站没站样,坐没坐样,蒲云拿着遥控器。
        这个时段,各级综合频道,基本都是新闻:
        “扫黑除恶——我们在行动”,近期,《湖江新闻》的一个系列报道:
        “本周,在省委省政府的统一领导下,省公安厅有关部门周密部署、果断行动,主要领到率领工作组,赶赴平富市现场指挥。成功打掉盘踞我省多年,危害极大,具有黑社会性质团伙一个,当场抓获组织者金某某及其骨干成员一百余名,捣毁窝点四个,起获赃款两千多万,文件五百余份,各类作案工具两百多件…… ”
        艾迪在厨房忙完,端着一杯黑咖啡,坐过来:“听说这个金,金某某的事儿了么?”
        “这不刚听说么,”蒲云指指电视,他不喝咖啡,尤其不喝黑咖啡。
        “他叫金平原,自封‘大华帝国皇帝’,”每次说起,总忍不住想笑。
        “什么‘大华帝国’?”
        金平原,现年三十岁,清华大学计算机科学实验班毕业,先在百度,做了一段时间程序工程师,两年后辞职,回到家乡平富,自主创业,成立了一家软件公司。公司叫什么,艾迪忘了,反正最成功的业绩,是开发了一款,名为“升堂喽”的APP,很成功,截止上个月,也就是被公安厅扫黑除恶前,总下载量超过一亿,活跃用户近千万。
        顾名思义,“升堂喽”APP,是款模拟当官,模拟帝制时代,也可以说是旧中国,当官的网络游戏。玩家注册后,可以选择读书、从军、依附权贵、净身入宫等方式,进入仕途,运气好的话,也有可能抽到门荫,出身豪门,甚至皇室。入仕后,一面体验官场生活,一面想尽办法往上爬,直至权倾朝野、拜相封侯。
        “升堂喽”本身不收费,无论注册还是点卡,但有不少,名目繁多的增值项目,比如想攀附上司,事半功倍,或者遇到麻烦需要摆平,除非认栽前功尽弃,否则玩家都得拿出真金白银。上市三年,“升堂喽”业绩斐然,不仅高价聘请某既能演红色伟人,又能演封建帝王,著名表演艺术家代言,更引起了国内外,业界大佬侧目。
        据说,某网游巨头,曾经开价数亿,试图全资收购该项目。放在别人,趋之若鹜还来不及,却被金平原一口拒绝,谈都不要谈,“升堂喽”属非卖品,不是钱多钱少的事儿,人家有更大的野心……
        “通过这款APP,他笼络了一批铁杆,有参与开发和运营的员工,也有上线以后,积累的资深玩家,又通过这些人,去筛选、笼络更多铁杆。金平原的打算,是要让‘升堂喽’,或者说,游戏中的系统,慢慢脱虚向实,离开网络,走进现实,建立一个真的政权。”
        虽然不喝,但蒲云很喜欢咖啡,尤其黑咖啡,苦中带甘,苦尽甘来的香味。1961年,毛泽东私人出钱,请特赦出狱不久的废帝溥仪吃饭,特地给夹了一筷子辣椒炒苦瓜,我们湖南的名菜,好东西,先苦后甜。不管怎么说,这个“二手烟”,尝试一下总没坏处。
        “这家伙很聪明,准确说是很狡猾,玩儿的就是个真真假假:一面在线上,积极推广游戏;一面在线下,暗中筹备,准备‘大干一场’。真有人举报,也不怕,手游而已,工信厅备案,犯哪家王法?”
        转折,发生在今年初,“升堂喽”注册用户破亿,为此,公司专门筹办了一次,规模空前的庆功宴。宴会结束后,还有个内部保留节目,数百位金平原身边,最忠诚的铁杆,突然间呼喇喇跪了一地,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用他们自己的话说,“泣血劝进”。
        接二连三的成功,理科男出身,一直十分小心谨慎的金平原,难免有点儿飘飘然,整整一亿用户,里程碑啊,“遂跺一跺靴子,故意整整衣服,看看日影儿说,‘正时候了’”。决议高举义旗,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家伙事儿,成立“大华帝国”,简称“华”,自称“帝国肇皇帝”,年号“复兴”,暂定陪都平富。劝进的这些,朝廷重臣,一个不落,全都有赏,大大有赏,加官的加官,进爵的进爵……
        “其实,这也没什么,本来就是真真假假嘛,假的像真的,反过来,真的也像假的。错就错在,不知又是哪位谋士,出了个招,大招儿,事后证明,自寻死路的大招儿…… ”
        金平原,已是“大华帝国肇皇帝”的金平原,以上谕,或者说“圣旨”形式,给“怹”,远在北京的“怹”,写了封信。要说,这伙儿人也确实有两下子,不知通过什么渠道,打听到人家,住在城里时的确切地址,海淀区中直机关某大院。
        信,或者“圣旨”,两部分意思。首先是通报,通报“大华帝国”成立,金平原“登基”的消息,喜讯,全国各族人民、世界各国人民热切期盼、坚决拥护的喜讯。其次,也是更关键的,正式册封“怹”,为“大华帝国摄政总亲王,兵马总元帅”,地位仅次于自己。明末魏忠贤,以及太平天国的东王杨秀清,号称九千岁,“怹”更厉害,按照“圣旨”上的说法,“九千九百九十九岁”,就差一岁,相约杀白马为誓,永不相负……
        “政法委罗书记,一个电话被叫到北京,劈头盖脸给骂了一顿。”
        原来是为了这个。
        “你们湖江的领导,都是吃屎的么,看看,睁大眼睛好好看看,就在你们的地盘上,有人已经称帝了!还不错,封我一个什么,哦对了,‘摄政总亲王’,怎么着,没给你个镇国公当当…… ”
        “那时恰是暗夜,一队兵、一队团丁、一队警察、五个侦探,悄悄地到了未庄,乘昏暗围住土谷祠,正对门架好机关枪。然而,阿Q不冲出,许多时没有动静。把总焦急起来了,悬了二十千的赏,才有两个团丁冒了险,逾垣进去,里应外合,一拥而入,将阿Q抓出来。直待擒出祠外面的机关枪左近,他才有些清醒了…… ”
        回到湖江,准确说,还没等罗斡回到湖江,已经让手下人,查清了金平原的底细。什么都不是,白紧张半天,毫无势力可言。
        向常委会汇报,抓,分分钟就能抓,一个也跑不了。关键是以什么名义,这种事,不方便直说吧。治安案件?经济犯罪?或者干脆精神病院?最后决定,正好,不是在搞扫黑除恶么,定性为“具有黑社会性质团伙”,也不算冤枉他……
        熟悉的“过门儿”,《湖江新闻》进入国际部分。
        前二十五分钟,伟大光荣正确,后五分钟,世界各国灾难,一直以来的惯例,只是近几年,后五分钟,似乎有压缩变短的趋势。“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不是世界各国灾难越来越少,而是伟大光荣正确越来越多,傻子太多,骗子不够用……
        艾迪的咖啡,喝得差不多了,剩下杯底约五分之一,放在茶几上。每次都是一样,最后这点儿倒掉,或者凉了,喝完已经凉了,浇院子里的花。
        “恺之每食甘蔗,恒自尾至本,人或怪之,云:渐入佳境。”蒲云不喝咖啡,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但按理说,好酒沉探底,最后这些,应该是精华才对。
        也不见得,牛排传入中国,好多人事儿事儿的,也要个七成、八成熟,带着血,嚼都嚼不烂,捏着鼻子愣咽下去。其实,老外吃半熟牛排,无论几成,最外面,半焦的不吃,切掉放在一边,最里面,茹毛饮血部分,也不吃,就吃中间那些,刚刚好的……
        “昨天,日本执政党,自民党第八十四届大会,在东京召开,正式决定修改党章,将‘最多两届六年’的总裁任期,改为‘最多三届九年’。很明显,此举是在为身为自民党总裁的安倍晋三,谋求成为执政时间最长日本首相,清除障碍。
        我台特约评论员,湖江大学对外关系学院,东亚研究所所长,日本问题专家分析认为;从目前的日本政局看,自民党内,安倍仍将拥有较强的掌控力,参众两院,在野党也很难对自民党构成威胁。如果在几个月后进行的,自民党总裁选举中获得连任,且自民党保持执政地位,那么安倍晋三的执政期,有望延长至2021年9月,总计超过三千五百天,成为二战结束,日本连续任期最长的首相。
        日本官方时事通讯社称,昨日的党大会上,不仅与会自民党代表,‘一直支持’安倍延长任期,盟党以及一些经济界人士,也表达了对安倍,及自民党的支持。作为特邀嘉宾出席,公明党党首山口那津男,在会上表示…… ”
        去年,作为一系列交易的一部分,宝丰集团斥资六亿美元,从希尔顿旗下,购入位于美国西海岸,旧金山湾区一家度假酒店。相关协议签署完成,其他高层都有安排,刘晓虎只好让蒲云跑一趟,去旧金山监督交割事宜。
        酒店正门前,喷水池中央,矗立着一座雕塑,不是天使也不像神明,衣着有些破破烂烂的男子,歪戴帽子,拄着一根木棍。这是谁?蒲云不认识。长得有点儿像汤姆·汉克斯的美国同事笑,这是诺顿一世,美国,确切说,美国和墨西哥皇帝,说完还很认真地,给雕塑行了个礼。
        美国和墨西哥皇帝?闻所未闻,什么时候的事儿,美国自独立之日起,不一直都是共和国么?
        诺顿一世,原名约书亚·诺顿,生活于19世纪中期,加州旧金山商人,大米期货投机失败,血本无归,随即发疯。在《旧金山快报》上,发表“诏书”,宣布称帝,“美利坚合众国皇帝和墨西哥摄政王”,号“诺顿一世”。命令联邦参众两院解散,议员,以及总统以下内阁成员,即刻赶往旧金山,朝觐并领受进一步谕令……
        汉克斯说,其实他也没见过,当年,诺顿一世就是这幅尊容,身着不知从哪儿弄来,一件镶有镀金肩章的蓝色旧军服,腰悬佩剑,还有市民集资打造的皇冠。走在大街上,所有人都会对其行屈膝礼,剧院有他的专属坐席,房租由共济会买单。
        没有工作,诺顿整天四处游荡,发表演说,以及在报刊上,以“诏书”为名撰文评论时政。甚至还发行了钞票,诺顿自己印,准确说是画的,至少加州范围内,所有商店、银行都认,信用很高。
        1880年1月8日,诺顿因中风去世,旧金山各大报纸,竞相报道其“驾崩”的消息,哀叹“一个美好王朝终结”。三天后出殡,全城哀悼,说来也巧,那一天正赶上罕见的日全食,整个阳光加州黯淡无光。市政府为其树立墓碑,上书“诺顿一世,美利坚皇帝和墨西哥保护者”。
        像是怕他不信,几天后,驾车经过著名的金门大桥时,汉克斯特地将桥梁上一块牌子,指给蒲云看,“旅行者,请停下脚步,并感谢美利坚皇帝和墨西哥保护者,诺顿一世的先见之明,构想并下令在旧金山海湾建桥(诺顿最早呼吁,修建连接奥克兰角和哥特岛的跨海大桥,死后五十年成为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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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0-7-19 0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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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初来乍到

    地板
     楼主| 发表于 2019-7-6 15:45:22 | 只看该作者
    3.1 委员会

        三天以前,蒲云突然收到一封信,收到的时候,吓了一跳。
        雪白的信封,闪现着狡黠的光芒,右下角,也就是寄信人地址,似乎尚未褪去油墨清香,印着一行黑色宋体字:池思渊教授作品治丧委员会。
        蒲云只看到,起初只看到,“池思渊教授”,和“治丧委员会”几个字,吓了一跳,以为自己读研时的导师,池老师死了,上周还见过面,活蹦乱跳,怎么就?真是世事无常,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人强健,清尊素影,长愿相随……
        定了定神,才发现“教授”和“治丧”之间,还有“作品”两个字。什么意思?什么叫“作品治丧委员会”,头一次听说。
        慌忙打开信封,把信看了三遍,又给池老师家,以及几个同学,分别打了电话。这才弄明白,死的,不是池思渊,老爷子活得好好的,而是他的书,新写的一部书。
        好像是去年吧,有一次,蒲云在街上闲逛,路边地摊上,放着一本书,武侠小说,落款“金庸新著”。飞雪连天,笑书神侠,怎么着,又老夫聊发少年狂了?翻了翻,很一般,甚至低劣,虽然自己不怎么看武侠,完全不是金大侠手笔,一打听才知道,作者不是金庸,是“金庸新”……
        按照信里,提供的时间、地点,下午两点,蒲云准时来到,位于五岳市郊,一家名为“难书”的造纸厂。地图上,厂址还属于五岳行政区划范围,但进门之前,蒲云已经收到一条,相邻地市,中国移动分公司发来,某某欢迎您那种,同时提醒,这才是真的,开始收取漫游费用的短信。
        就在这里,“池思渊教授作品”,追悼会暨告别仪式,即将隆重举行。
        去世的这本书,名叫《从戊戌变法到护国运动》。据池思渊自己说,构思,大约从五六年前,就已经开始,去年秋天动笔,春节前,交湖江大学出版社出版,首印五千册。作为“治丧委员会”一员,没有打招呼,就被池老师安排进“治丧委员会”的蒲云,才参与了其中,某些章节的写作……
        上周,池思渊忽然接到,出版社,《从戊戌变法到护国运动》一书责编,也是他的学生,打来的电话,遗憾地告之,书被禁,没说得这么直接,总之是不能发行。为什么?责编也不知道,主编刚刚通知的自己。
        接近着,主编,同时也是社长,电话就到了,说了一大堆,万分抱歉,但我们也没办法,省出版局,全称是湖江省新闻出版广播电影电视局,的意思。社长劝他,算了,以后再想办法,稿费照付。
        池思渊没理他,找到新闻出版局领导,和社长的说辞,几乎一模一样,我们也没办法,部里,宣传部的意思。宣传部?宣传部怎么了,还少拿宣传部压我。上了年纪,但池思渊的轴劲,一点儿没变,这次连电话都没打,直接上门宣传部。部长亲自见了他,这么跟您说吧,别找了,找谁也没用,别说我,省委都管不了,我们也是按指示办事……
        已经印好,事实上,一部分已经进入流通环节,五千册《从戊戌变法到护国运动》,全部召回,就在这里,难书造纸厂制浆车间,化为,重新化为纸浆……
        四大发明,首先要弄清,这个概念,其实是西方人提出来的,一般认为李约瑟,李约瑟难题,或者李约瑟之问那个李约瑟,中国通,准确说是中国迷,娶了中国老婆,见过毛泽东。事实上,应该是艾约瑟(都叫约瑟夫),第一个提出四大发明的,第一个将三大发明扩展为四大的,应该是艾约瑟,19世纪传教士,北京缸瓦市那个著名的教堂,就是他筹款建立的。
        然而,若相加分析起来,四大发明,所谓四大发明,至少其中三个,都是有问题的:
        先说指南针。磁体指南,这个现象究竟是哪个文明、哪个民族先注意到的,暂且放到一边。因为无论谁先注意到,这都是个“发现”,而不是“发明”。
        什么是发现?某种事物,或者规律、准则,自然界中,原本就存在,“你见,或者不见我,我就在那里,不悲不喜;你念,或者不念我,请就在那里,不来不去”,终有一天,被人“发现”。发明则不然,人类将其创造出来,这才是,才能叫“发明”。
        再说印刷术。印刷,将文字、图画、符号等等,刻在某种材质上,阴刻阳刻都算,印在所需介质上,类似技术,相当部分古文明都有。中国人“发明”的,是活字印刷,中学课本,转引《梦溪笔谈》,无须赘述。
        问题在于,直至近代,传统印刷术最终被取代,活字印刷,即使在中国本土,也始终不是主流。汉字过于繁难,几千个字模,刻制环节,仅靠重复化,熟练效率高不了多少。检字同样麻烦,接下来制版、印刷,再拆板,无论木活字还是泥活字,极易变形损坏。总而言之,理念确有先进之处,具体操作起来,还不如雕版省事,没有推广的条件和必要。
        至于火药,众所周知,原本不是干这个用的。发明出来以后,吓唬吓唬人还行,实际战术价值不大,更多还是民用,烟花爆竹之类。至于传入西方,最终导致军事技术革命,那都是反复改进,面目全非之后的事情……
        蒲云原本以为,追悼也好,告别也罢,总得有个什么仪式吧?三鞠躬,行注目礼,然后和家属,也就是池老师,握手慰问,节哀顺变,保重身体。昨天晚上,甚至还在心里,准备了一份,类似悼词的东西,出版遇阻后,虽经多方活动,终因背景太深,努力无效,享年零岁等等。
        然而没有,都没有。学生们来了不少,池思渊挺高兴,一点儿没有大家想象中的悲愤,至少也该是沮丧。泪弹不尽临窗滴,就砚旋研墨,渐写到别来,此情深处,红笺为无色。墙根底下,围了一圈折叠椅,大家说说笑笑,聊起这本书的前前后后……
        总归起来,只有造纸术,货真价值,无论从发明本身,原创性、技术含量角度,还是对世界文明影响,横打鼻梁级别的骄傲自豪。中国造纸术传入之前,欧洲书写材料,还停留在羊皮,或者莎草,三合板阶段,若非廉价纸适时出现,文艺复兴真的可能,还要在黑暗中摸索一段时日。
        奇怪的是,刚才说过,19世纪末,艾约瑟提出四大发明概念前,西方人,对于中国科学技术史的认识,始终是“三大发明”:
        16世纪意大利数学家,卡尔达诺,三次方程一般揭解法,卡尔达诺公式那个卡尔达诺,率先指出,古代中国三大发明:指南针(司南),印刷术以及火药。17世纪的培根:印刷术、火药、指南针,这三种发明,已经在世界范围内,把事物的全部面貌和情况,都改变了。
        甚至马克思,《机械、自然力和科学的运用》:火药、指南针、印刷术,这是预告资产阶级社会到来的三大发明,火药把骑士阶层炸得粉碎,指南针打开了世界市场并建立了殖民地,而印刷术则变成了新教的工具。
        注意到了么,缺的,恰恰就是造纸术……

    3.2 我非英雄

        《从戊戌变法到护国运动》,只看书名,很多人大概已经猜到,没错,写的正是那位中国近代史上,赫赫有名,某种意义上讲,他个人的历史,归纳起来,本身就是一部中国近代史。以爱吃,嗜吃鸭子著称,一吃就是一整只,各种做法,一天三顿地吃,袁大头袁世凯。
        克劳塞维茨不是说么,军事是政治的延伸,对于研究历史的人来说,军事战争,永远是个绕不过去的话题。对此,池思渊的观点,一向是,文就是文,武就是武,泾渭分明,井水不犯河水。
        文人,既然要当文人,就勤勤恳恳习文,武夫,既然要当武夫,就老老实实练武,干什么吆喝什么,干什么,不仅要会吆喝什么,也要安于吆喝什么。所谓“下马草军书,上马击狂胡”,扯,文人不要老想着武夫的事,武夫也不要老想着文人的事。
        文人治军,和武夫当国一样,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蒲云有个老朋友,将门之后,本人也进入军界,不久前已经晋升为将衔。某次聚会,数当世英雄,老朋友感慨,不容易啊,终于,中国终于,又迎来了一位,真正穿过军装的领导人,预备役,或者军区兼职不算。
        穿过军装,就一定是好事么?更何况,他那身军装,究竟是怎么穿上的,本身就很成问题。工农兵大学生,所学专业,和军事丁点儿关系没有,军委办公厅,保障首长的秘书。
        顺便说一句,他保障,他当年负责保障的那位首长,耿飚,恰好是新中国,迄今为止,十二位国防部长中,唯一一位不穿军装的。分水岭,身前,四位防长,都是元帅,身后,七位防长,都是上将……
        袁世凯,袁项城,河南项城人,投笔从戎的典型。
        袁家人,世代读书,当地算是名门望族,出过红顶子的。被家中长辈,逼着四书五经,用袁世凯自己的话说,读书累到吐血。名师没少请,工夫没少下,可惜文运不济,秀才都没混上。
        自小便流露出,有别于同龄人的抱负,说野心可能更合适。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荣国府归省庆元寿,十三岁那年,家里盖新房,需要写对联,长辈让袁世凯说一个,张嘴就将众人吓着了,“大野龙方蛰,中原鹿正肥”……
        发明造纸术,准确说,应该是改进造纸术,前些年,已经出土有西汉时期,纸张实物(集中于陕西、宁夏、甘肃、新疆,也就是所谓丝绸之路一线,换言之,古代中国发明造纸术,其实也是存疑的),蔡伦,众所周知,是个太监。
        和袁世凯,投笔从戎的袁世凯一样,蔡伦当太监,也是半路出家。他是桂阳,湖南郴州人,东汉初年,那一带还比较蛮荒,史料记载,蔡伦可能是中南、华南地区,第一个进入中央政府,当官的人。因为有学问,被当地官员推荐进宫,当太监,不是有人说么,现代人,想成为公务员,需要获得很多东西,而古代人,只需要割舍一点东西即可。
        东汉时期,宦官当权,并不是制度失灵的表现,与之相反,恰恰是制度本身,所规定的。本世纪初,行政体制最为重要的变化之一,副书记专职化。早先,省一级为例,有多少副省长,就要有多少副书记,九龙治水,政出多门,三个和尚没水吃。
        为加强君权,汉武帝设置“内朝”,本质上,就是在内阁之外,另搞一套,级别不高却有实权。东汉更了不得,所有没割舍过一点东西的,皇帝都不信任,干脆由身边的宦官,组建影子内阁。
        蔡伦所担任的,是“尚方令”,类似于工信部,影子工信部部长,没别的意思啊,对号入座后果自负。尚方,皇宫中掌管制造的部门,尚方宝剑都听说过吧,为什么叫“尚方”?所谓尚方宝剑,就是尚方这个机构,制造的皇家宝剑。
        蔡伦这个名字,一直被贴上发明家,甚至科学家标签,也不能算错,他出身铁匠家庭,执掌尚方,或许有这方面考虑,但更多的,还是种职务行为。因为尚方令任上,杰出的工作成绩,元初元年,公元114年,已成为太仆(国家主席办公室主任)的蔡伦,受封龙亭侯,“蔡侯纸”,并非夸大……
        池思渊女婿,严缜,池老早年间的得意弟子,算是蒲云的大师兄,池思渊女儿,池开鉴的爱人。老爷子原本,希望严缜留在湖江大学,至少留在学界,有朝一日传承自己的衣钵,无奈人家志不在此,现任湖江广播电视总台党组成员、副台长、副总编辑。
        前段时间,蒲云和艾迪去看池开鉴,赶上严缜也在,留下来一直吃饭。饭后看电视,刚好,其实也不刚好,整天播,一支说公益广告也行,说宣传片也行,名为《初心在哪里》,严缜挺得意,我策划的,上面很满意……
        池思渊面无表情,问严缜,知道王闿运么?当然知道,晚清民初大儒,翰林院侍读,曾国藩首席幕僚。
        “吾道南来,原始濂溪一脉;大江东去,无非湘水余波”,多大的气势。只可惜,老了老了,晚节不保,劝袁世凯登基,其中便有他,很起劲。早先劝曾国藩造反,曾国藩不干,竖子不足与谋,这下终于找到足与谋的了。
        最后那道《劝进表》,就是王闿运,以一辈子挣来的,士林领袖身份,为他写的,开价三十万大洋。袁世凯满口答应,一时凑不出这么多,先给一半,另外一半,事成之后一定兑现,谁骗人谁小狗。
        洪宪帝梦,袁世凯已经死了,千古骂名,可笑王闿运,到了这会儿,还惦记那十五万。居然跑到倒袁后,成立的新政府,拿着袁世凯给他开的欠条,来前儿的火车票,谁给报了……
        《从戊戌变法到护国运动》,其中第二章,池思渊列提纲,蒲云具体执笔,标题《我非英雄》。讲袁世凯如何一步步,获取,或者盗取最高权力的过程。
        这一章,原本不叫,没打算叫“我非英雄”,观点立场,也与后来的定稿,当然,如今看来,定不定稿,也就那么回事,有很大出入。据池思渊讲,还是看了严缜那个,《初心在哪里》之后,偶有所感:
        先前提到,袁世凯,袁项城,河南周口项城名门望族出身。叔祖袁甲三,镇压太平军、捻军有功,以漕运总督衔,提督把省军门,一品大员。袁世凯出生时,恰逢家中收到袁甲三捷报,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起名“凯”。
        父亲袁保中,长房长孙,贡生同知衔,主持家政并未正式出仕。过继给叔叔,没有子嗣的袁保庆,举人出身,长期跟随袁甲三南征北战,官至二品盐法道。
        少时的袁世凯,极爱读书,听闻有什么好书,一定不惜重金购得,人称“袁书呆”,尤其喜欢武略,立志要做“万人敌”。尽管如此,屡困科场,连乡试都未能通过,一怒之下,一把火把书烧了,“大丈夫当效命疆场,安内攘外,乌能久困笔砚间,自误光阴耶…… ”
        在每一片点亮希望的绚烂星光下……
        读书不成,袁世凯转而投军,进入养父袁保庆异性兄弟,清末四公子之一吴长庆军中。光绪八年,公元1882年,朝鲜爆发“壬午军乱”,现在一般称作“汉城士兵起义”,定性为反封建革命活动,随吴长庆一起入朝。
        两年之后,吴长庆病逝于朝鲜,李鸿章力保之下,袁世凯接替吴长庆,成为清政府驻朝,最高军政长官。先后十二年,俨然太上皇,至今愤青津津乐道,津津乐道于袁世凯,与朝鲜李朝后宫那点儿,毫无根据的风流韵事。
        纵观袁世凯,在朝鲜的种种表现,用“欺软怕硬”四个字概括,再合适不过:
        一方面,联合保守势力,面对持不同政见,以及革命者、改革派时,痛下杀手毫不客气。另一方面,甲午战争爆发,日本人大兵压境,见真章时,袁世凯二话不说,丢下几万清军不管,化装平民溜回国内……
        在每一次直通心灵的温暖关怀中……
        按理说,兵败朝鲜,弃军逃跑,理应治罪。袁世凯没有,甲午一战,和山东、辽东,以及台湾相比,朝鲜的失败,只在次要地位。
        非但没有治罪,总结经验教训,光绪帝决心以西洋之法,编练新军,袁世凯能说会道,钦点他主管此事。小站练兵,整合甲午战败后,李鸿章留下的北洋势力,成为晚晴第一军事实权手握者,加直隶按察使、工部右侍郎衔,入朝理政……
        光绪二十四年,公元1898年,戊戌变法,慈禧原本没打算干预,想观察观察再说,看来看去,发现不行。另一方面,维新派也视慈禧为眼中钉,变法最大障碍,意欲除之。
        于是乎,有人,确切说,谭嗣同,想到了袁世凯,小站练兵期间,袁曾加入强学会,与康有为、梁启超等人,过从很密。亲自找到袁世凯,寓居法华寺的袁世凯,将他“围园劫太后”的计划,和盘托出。袁世凯表面同意,支走谭嗣同后,立即向荣禄告发……
        在每一条雪中送炭的泥泞道路上……
        告密的袁世凯,自此深得慈禧信任,擢升山东巡抚,按照今天的标准,进入中央委员序列。两年以后,李鸿章去世,“环顾宇内,人才无出袁世凯右者”,出任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政治局委员。
        主政山东,以及整个华北地区期间,和当年,在朝鲜时一样,还是那四个字,欺软怕硬:
        一方面,对内,比如义和团,毫不手软,三股势力,露头就打。另一方面,手握当时,国内最有战斗力的军事力量,面对列强入侵,一味保存实力,东南互保,中国大得很,只要不打我,别的我一概不管……
        在每一张向往幸福的真切笑脸里……
        宣统三年,公元1911年,武昌起义爆发。袁世凯一边打,一边谈,一边同南方革命党谈,一边同东西洋列强谈,威逼结合利诱,促使清室同意退位,摇身一变,成了共和第一功臣。
        后来的事,已经无须赘述。杀害总理宋教仁,武力镇压二次革命,解散国民党,改组内阁制为总统制,签订《二十一条》。他本人,从临时,到正式,到终身大总统,直至中华帝国皇帝……
        在每一份始终坚守的伟大信仰中……
        纵观袁世凯的一生,非常奇怪,也非常有趣的一个现象。就像《从戊戌变法到护国运动》,第二章标题,“我非英雄”所揭示的那样,他似乎,无论做什么,都做不成,都做不好,但最终的赢家,却又都是他:
        纵向看,历朝历代开国皇帝,要么像刘邦、朱元璋,从基层甚至底层,一步一步打上来,甭管什么手段,枪杆子里出政权。要么像李渊、赵匡胤那样,前朝权臣,南征北讨,不断取得胜利的同时,不断积累自己的军事实力。
        横向看,与袁世凯同时期,稍早,三大名臣左曾李。无论哪一位,剿灭太平军、捻军、平定新疆,战功赫赫……
        反观袁世凯,立过什么功?科举,考场上一败再败,左曾李无一例外,都是正牌进士出身。驻军朝鲜,改革改革不行,日本人日本人打不过。
        戊戌变法,“围园劫太后”,真弄成了奇功一件,袁世凯不敢,或者说,不愿意拿政治前途冒险。主政山东,洋人对付不了,除了会维稳,什么都不灵。辛亥革命,既不是发动者,也没能力镇压……
        可到头来,每一次重大事件,秋后算账,最大的受益者,都是袁世凯,居然都是袁世凯……
        这就是中国,这就是中国历史,真正的奇妙之处。
        冲锋陷阵,弄潮,站在时代风口浪尖上的,最终下场,壮倒是挺壮,悲壮。反倒是那些懂得审时度势,甚至见风使舵的,顺势而为,往往笑到最后。
        当然,破坏性最大的,最终,破坏性最大的,也是这种人……

    3.3 豆腐

        本月,蒲云的母校,湖江大学,即将迎来自己X周年华诞……
        大多数,甚至所有,几乎所有高校,考证,如果能算是考证的话,校史时,一定是越长越好。以湖江省内,另一所“二一一”,湖江师范大学为例,也是百年老校,起源于,自称起源于,20世纪初,本市“明德蒙学馆”。听听,蒙学馆,什么货色一望而知,亏他们好意思说出口。
        与之相比,湖江大学,绝对算个另类,至少这方面,绝对算个另类。该校历史,可以追溯到,注意啊,这次不是自称,确实可以追溯到,传承沿革关系很明确,创办于19世纪70年代,洋务运动期间,五岳市“通政学堂”。
        然而校徽,以及官方校史中,湖江大学建立时间,写的都是1898年……
        上周,湖江大学副校长,主管后勤工作的副校长,姓张,通过池思渊,找到蒲云。开门见山,告诉您一个好消息,建校X周年庆典上,校党委要授予一批,暂定四十位,“杰出校友”,有您一位。
        杰出校友?对这个词,蒲云心理有些阴影:
        蒲云的小姑,上世纪60年代中期,就读于北京实验中学,全称北京师范大学附属实验中学,那时候是女校,师大女附中。“在四十余被害的青年之中,刘和珍君是我的学生,她的姓名,第一次为我所见,是在去年夏初,杨荫榆女士做女子师范大学校长,开除校中五个学生自治会职员的时候,其中的一个,就是她。”
        1966年夏,高干子女扎堆的师大女附中,成立北京最早,最有名的造反派组织那时候,蒲云爷爷还没倒,小姑也是其中,主要负责人。另一位负责人,小姑闺蜜,名气更大些,第一次接见红卫兵,为主席戴红袖章,叫什么,叫彬彬,哪个彬彬,文质彬彬么,革命要武,不要文质彬彬。
        落实主席指示,8月5日,师大女附中造反派,将时任该校党总支书记、副校长(没有校长),卞仲耘活活打死。成为北京,乃至全国,第一位在批斗过程中,打死的高级知识分子。
        去年,北师大实验中学,也是多少多少周年校庆,授予蒲云小姑,还有“要武”,类似杰出校友的荣誉头衔,闹得满城风雨。尽管很多,当年的同学,都出来作证,小姑和“要武”,造反派领袖没错,殴打卞校长时并没参与,甚至多次试图制止……
        果然,图穷匕首现,蒲云这个“杰出校友”,也不是免费午餐。
        湖江大学,有校长、有书记,蒲云都认识,为什么偏偏,是这个看似不挨边,负责后勤基建工作,张副校长出面,告诉他这件事。蒲云不傻,类似阵势见多了,早知有文章。
        绕老绕去,绕到正题上了,湖江大学,准备建一个,准确说,马上就是奠基,“国际学术会议中心”。美其名曰学术会议中心,其实就是宾馆,不奇怪,开个会啊,搞了活动啊,全国各地,甚至世界各地,来宾们总得有个地方住啊。楼堂馆所,近几年查得很严,轻易不批,大学里好一些,起个适当的名字,等级却至少比照四星。
        总投资,国际学术会议中心总投资,规划一亿两千万的盘子,学校这边,从基建经费里面,承担一半,六千万。剩下那六千万,张副校长笑得很灿烂,也很职业,希望校友,杰出校友们,也为母校出一份力……
        “今天,是京师大学堂,正式开学的第一天,所谓学堂,在朕看来,就是研习学问的地方。我们的古人,有一个传统,叫作‘坐而论道’,今天,朕就和你们,论一论,这世间的道,大家都坐下,朕也坐下。”
        “戊戌变法”,新政一部分,京师大学堂开学那天,光绪皇帝爱新觉罗·载湉,亲临学堂所作演讲。与此同时,全国各主要城市,第一次掀起兴办,至少筹办,新式高等教育热潮:
        “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这个贼,在我们每个人心中,要论清世间的大道,首先要破除,心中之贼。
        在朕看来,这第一个贼,就是伪善。
        平常大家,学习程朱理学,存天理,灭人欲。可是,翻翻我们的历史,历朝历代,圣人之学、仁义道德,当真就能够,治国平天下了?你们所学的四书五经,你们苦苦研习的八股文,能够改变贪腐横行、土地兼并、流民千里、积弊丛生的局面么?
        再说说你们,如果这次朝廷,没有下旨,让京师大学堂的学子们毕业后,能够享有科举及第的待遇,你们能弃科举,而就新学么?朕不怪你们,朕只是希望你们明白,空谈仁义道德,就是世间,最大的伪善…… ”
        当着张副校长的面,蒲云没有表态,先前说过,类似阵仗见多了,也知道该如何应对。没必要当面驳回,闹得大家脸上都不好看,打个哈哈,心里打定主意,你要是不先提“杰出校友”的事,咱们好商量。既然提了,想拿这个做交易,对不起,一分钱也没有。
        没想到,一周之后,忽然接到电话,又是那个张副校长。蒲云有点儿不高兴,干什么?没完没了了还,就是没钱,你能把我怎么着。
        隔着电话,都能感觉到,对方满脸翻腾的笑容。那边显然已经高兴得,连句整话都说不出来,听了半天,蒲云才弄明白,“国际学术会议中心”的钱,已经有了,自己给的,不是一半,不是六千万,两个六千万,都出了。张副校长连连称谢,校庆那天,同时举行会议中心奠基仪式,蒲云当然是一号贵宾,校领导刚刚决定,要请他做一个,不少于十分钟的讲话。
        蒲云莫名其妙,我给的,我什么时候给的,怎么意思,想搞既成事实?
        挂掉电话,理了半天思路,终于弄明白,应该是弄明白了。早前一天,公司开董事会,见到孙军时,不知怎么,他也知道了,湖江大学找蒲云捐钱的事。劝自己别那么小气,也没多少钱,母校大庆,难得张一回嘴。
        没错,肯定是孙军,事实上,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干类似事情,家里很多人,都曾经领教过。不出意外的话,等事情尘埃落定,无论奠基,还是什么别的仪式,或者手续,结束后。孙军会找一个,恰到好处的时间,恰到好处的场合,恰到好处地告诉蒲云,已经他希望告诉的人,每一个人,钱是自己,私下里,悄悄替蒲云出的……
        这倒不错,校庆日举行奠基礼,俩好凑一好。
        “则斯役之价值,直可惊天地、泣鬼神,与武昌革命之役并寿”,往后再搞校庆,还多了一重意义,湖江大学多少多少周年,国际学术会议中心多少多少周年……
        上周六晚上,艾迪懒得做饭,正好不远处,新开了一家日餐,过去尝尝鲜。
        与一般的日料不同,这家日式餐厅,以各式豆腐为特色,且不仅限于一般意义上,日本或者鸡蛋豆腐。开业九折,大门口,一条横幅十分惹眼:“热烈庆祝鉴真大师东渡扶桑弘法,暨豆腐传入日本X周年”……
        “一进大街表表古,表这个怀来卖豆腐;先买豆腐是怀来,后卖豆腐关美髯;关老爷不把豆腐卖,世间谁留荤素菜;一头小驴一盘磨,水中求财更不错。”豆腐起源,一般认为唐末五代,一说汉高祖刘邦的孙子,淮南王刘安发明。
        传入日本,应该是宋代,甚至更晚近的事情。无论如何,中国人发明总没错,成绩不说没不了,问题不说不得了,真是你的贡献,谁也忘不了……
        同火药一样,发明豆腐,相遇的时候,如果是个意外,离别的时候,意外地看不开,本意炼丹,想长生不老:
        淮南,很特别的诸侯国。吕后将刘邦儿子们,几乎杀戮殆尽,只剩文帝刘恒和淮南(厉)王刘苌,“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能相容”。刘安是刘苌长子,自诩正统,辈分又高,意欲谋反,事泄被迫自杀。
        有一种说法,刘安没有自杀,而是成了道。谋权篡位之外,课余时间,“国家成败吾岂敢,色难腥腐餐风香”,弄一帮人炼丹。为首八人,合称八公,清华大学化工系基本有机合成专业,地点八公山,八公山上草木皆兵那个八公山。
        长生不老丹药,液体的,刘安喝了,两千年后,另一个人也喝了,杨白劳,喜儿她爸爸。点豆腐用的卤水,于是就成仙了……
        鉴真东渡,豆腐传入日本,戊戌变法,京师大学堂开学,湖江大学建立,国际学术会议中心奠基。司徒雷登走了,白皮书来了,很好,很好,这两件事,都是值得庆祝的。
        刘安喝完,长生不老药还剩点儿,“外门下孝敬哥儿玩意儿,活鹿两对,白兔四对,黑兔四对,活锦鸡两对,西洋鸭两对”。八公山上,仙风道骨嘛,刘安还养了不少飞禽走兽,跟着也喝了,“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就是从这儿来的……
        已然如此,还有什么说的,蒲云总不能,把那六千万,啊不对,孙军大方,两个六千万,再要回来吧?
        讲话,还十分钟以上,蒲云拟了几稿,都不满意,不知怎么,忽然想起光绪,1898年,京师大学堂讲台上的光绪:
        “这第二个贼,就是守旧。
        说到这一点,朕想把十七年前,李鸿章写给恭王信里的一段话,念给大家:中国士大夫,沉浸于章句小楷之积习,武夫悍卒又多粗蠢而不加细心,以致所用非所学,所学非所用。无事,则嗤外国之利器,为奇技术巧,有事,则惊外国之利器,为变怪神奇,以为不能学。
        十七年前,李鸿章的这些话,至今仍然让朕感慨。十七年的时间过去了,我们的士大夫,乃至我们这个国家,依然如故。世间,没有一成不变的道理,天下事,穷则变,变则通。
        今日之世势,乃是三千年未有之危局,因循守旧,固步自封,只会让我们这个国家,越来越落后,越来越衰弱。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

    3.4 空气在颤抖

        卧室里,蒲云家卧室里,只亮着一盏小灯,只亮着床头一盏小灯。蒲云半躺半坐在床上,将枕头立起来,虽然床头本就是软垫,靠在上面,拿着一本小书。明天,就是湖江大学,X周年校庆的正日子。
        《天安门诗抄》,新出版的《天安门诗抄》,别紧张,内容还是原来的内容。前几天,北师大女附中,杰出校友小姑,来电话,说突然想看,让蒲云帮着找找,顺手也给自己买了一本……
        艾迪洗完澡,头上裹着毛巾,走进来。原本想开大灯,看了蒲云一眼,走到梳妆台前,打开一盏小灯,也打开一盏小灯。
        对着镜子,简单端详了一下,拉开抽屉。“温两碗酒,要一碟茴香豆,便排出九文大钱”,火力组织,将各式武器装备,阅兵般一样一样拿出来……
        有个统计,不是笑话,真是统计,说女人,一生当中,平均要花三年时间,在化妆上面。有个笑话,说男人一辈子,至少有二十年被白白浪费掉了,其中十年,在等女人脱衣服,另外十年,在等女人穿衣服。
        原以为,只有现代人,现代男人,才有这个烦恼。后来偶然读到,张元干的《兰陵王·卷珠箔》,“寻思旧京洛,正年少疏狂,歌笑迷著,障泥油壁催梳掠,曾驰道同载,上林携手,灯夜初过早共约,又争言漂泊”。
        “障泥油壁催梳掠”,“障泥”,“半作障泥半作帆”的“障泥”,“油壁”,“郊外驻油壁”的“油壁”,都是车,豪车,布加迪金杯。王孙公子,一边不耐烦地按着喇叭,一边催促美人,再磨蹭,就只剩站票了。
        千年前的东京汴梁,俨然既视感,看来古今一理,也便释然了……
        与大多数女人不同,大多数女人,都是早上,出门以前,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不折腾到快迟到不算完。艾迪不,化妆,狭义的化妆,很简单,也不见得简单,难者不会会者不难,简单不简单,蒲云也不知道。反正很快,五分钟,有时连坐都不坐,弯腰摆弄一阵,就搞定了。
        但到了晚上,睡觉以前,那可就麻烦了。就像现在,洗完澡,梳妆台前,对着镜子,蒲云计算过,最起码一个小时,最长一次两小时又四十分钟。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各种语言文字,抹了擦,擦了抹,有时还得洗,抹了洗,洗完接着抹,估计居里夫人发现镭,工艺也不见得比这个复杂……
        1976年4月初,清明节前夕,首都各界上百万群众,自发聚集于天安门广场,人民英雄纪念碑前,那时候还没有纪念堂。献花圈,发传单,作诗词,悼念不久前逝世的周恩来总理,要求邓小平同志出来主持中央工作。
        4月4日,政治局召开紧急会议,华国锋主持,认为天安门发生的事件,是反革命活动,幕后黑手,是邓小平,向党中央,想毛主席进攻夺权。作为联络员,时任沈阳军区政委毛远新,将会议内容,向毛泽东汇报,得到肯定。
        第二天,政治局委员、北京市委第一书记吴德,发表广播讲话,要求“不明真相”的群众,立刻撤离广场,不要被坏人利用。晚九时,近两万民兵、警察,以及北京军区卫戍部队,开进天安门,武力清场,造成大量人员伤亡,史称“四五事件”或“天安门事件”。
        “三千翠柏卫忠魂,紧束戎装后来人,热血已教神州赤,头颅再换宇宙新。
        战时方显男儿志,沙场才见赤子心,丹心誓补前人愿,谁俱马革裹全身…… ”
        窗外,阴沉的夜空中,突然响起一声炸雷。
        正聚精会神看诗的蒲云,毫无心理准备,吓得一哆嗦。
        艾迪倒很镇静,头也不回,继续摆弄着镜子里的自己:“要下雨了,明天的校庆不会受影响吧?”
        “什么…… ”
        “欲悲闻鬼叫,我哭豺狼笑,洒泪祭雄杰,扬眉剑出鞘。”《天安门诗抄》当中,最有名,最脍炙人口,也是当中,少有,能考证出确切作者的一首,王立山,黑龙江兵团北京知青。
        《扬眉剑出鞘》问世,各方面,都在找王立山,四人帮将其定为一号反革命,叶剑英也让身边工作人员,悄悄打听作者下落。躲到山西,直至两年后,“四五事件”彻底平反,《天安门诗抄》公开出版后,才重新浮出水面。
        后面还有一首,也是王立山写的:“骨沃中原土,魂入九垓舞,英灵在人间,长擂震妖鼓…… ”
        中国文化,很有意思,很多时候,“二老板”,比老板,更凶残,更狠毒,也更招人恨。与他们相比,大老板,反倒单纯,甚至可爱很多。
        大凡反面人物,身边一般都有这么一位,一如黄世仁有穆仁贵,南霸天有老四,最可恶,形象也最丑陋,狐假虎威当中的狐,狼狈为奸当中的狈。《怎样分析农村阶级》一文中,毛泽东专门讲到这种人,“帮助地主收租管家,依靠地主剥削农民为主要的生活来源”,不仅“应和地主一例看待”,而且“是地主中特别凶恶者”。
        但反过来,也是一样。有的时候,往往,“大老板”,原本应该伟大光荣正确的大老板,出现问题,形象偏负面的时候。二老板,最坏的二老板,会成为正面人物,不仅正面,完美人格的化身……
        最经典的,便是作为大老板昏君,与昏君身边,作为二老板的忠臣。诸葛亮,按照《三国演义》里的说法,白帝城托孤,原本可以自己当皇帝,人家不,一心一意辅佐后主。此间乐,不思蜀,刘禅白痴到极点,只会拖后腿,诸葛亮毫不在乎,六出祁山前,只手将填补,历数到此终,长星落山坞。
        君越昏,越昏越好,越昏,越能衬托出臣的忠。屈原、岳飞、于谦、林则徐,上面没个昏君,都不好意思在忠臣界混。周恩来也是这样,更是这样,直到今天,仍高高在神坛之上,几乎找不出哪怕一星半点缺点。
        毛泽东去世后,小平同志,实在不好意思说,自己是毛主席钦定的接班人,不是就不是吧,反正毛已经三七开了。于是想到了周,流传很广的说法,最后一次进手术室之前,周恩来拉住邓小平的手:这一年(复出一年),你干得很好,比我强,比我强得多。
        什么意思?很简单,这就是说,周把天下,托付给邓了。毛有问题,他定的接班人,自然失去合法性,谁合法,当然是周,当然是周的接班人喽……
        “空气在颤抖,仿佛天空在燃烧。
        哼,还挺富有诗意呢。
        是啊,暴风雨就要来了。
        搞到了有关谢德的情况没有?
        哦,谢德,他是个很受尊敬的人,我估计他的修表店,是游击队非常重要的联络据点。
        很好,我们要监视他…… ”
        一道明亮的闪电,瞬间,将只开着小灯,只开了两盏小灯的卧室映亮。
        艾迪和蒲云,不由自主地,同时朝窗外看了一眼,艾迪很快收回目光,蒲云则要慢一些。
        几秒钟后,滚滚雷声响起……
        李玄霸,唐高祖李渊第三子,隐太子李建成长子,玄武门之变一起被灭的李元吉四子,太宗李世民次子,中间那个就是他。正史当中,十五岁就死了,除了口才不错外,也没什么过人之处。
        然而,文学艺术领域,李玄霸的地位,甚至连李世民都无法比拟。避康熙皇帝,玄烨的讳,改名李元霸,隋唐之际第一好汉,什么双拳难敌四手,金翅大鹏鸟转世,时间上看,比《西游记》狮驼岭那位,可能早一届。一手一个四百斤大铁锤,紫金山一战,仅凭一人之力,消灭一百二十万大军。
        唯独一条,怕雷,怕打雷,一听到雷声,立刻吓得魂飞魄散,最后也是被雷给劈死的。李玄霸(历史上真实的李玄霸)姐夫,谯国公柴绍,评书里的说法啊,针对他的这个弱点,谎称自己跟雷公有交情,可以控制打雷。
        李元霸不信,没病走两步,你打一个我瞧瞧。光速比音速快,快得多,电闪雷鸣电闪雷鸣,先有电闪,后有雷鸣,柴绍懂,元霸不懂。见到闪电,等一等,估摸着差不多了,柴绍一举手,来了啊。所以李元霸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柴绍,就怕超少用雷吓唬他……
        “你不该把他带到这里,吉斯。
        为什么?他知道暗号。
        谁告诉他的?
        布兰克。
        这个暗号不可靠了。
        皮劳特是可靠的,如果你看见他打德国鬼子,你就会相信他了…… ”
        其实,这里面涉及到一个,很深刻的哲学,逻辑学问题。
        的确,先有电闪,后有雷鸣,一个电闪,配一个雷鸣。但这并不意味着,有电闪,就一定有雷鸣,或者说,雷鸣,是由电闪引起的。
        当然,今天的人们,都知道,雷鸣不是电闪引起的。但二者,确有关联,由静电作用,云层,积雨云层,一般都是积雨云层,相互摩擦的经典作用,引起。
        推而广之,因果关系,如果较真的话,哲学层面,其实是不存在,从来就不存在的。什么是因果?人们看到,固定看到两个事物,一个发生,另一个随即发生,便会认定,后者,是由前者引起的。
        但事实上,这并不是因果,因果这个概念,本来的含义。因果,引起与被引起,才叫因果,然而“引起”,“引起”这个过程,是无法通过观察,以及任何一种感知,客观感知获得的。
        人们所能获得的,就像电闪与雷鸣,只能,从来只能是,一个发生,另一个随即发生。一个发生,另一个固定随即发生,但无论多么固定,这也不是因果……
        “京城处处皆白花,风吹热泪撒万家,从今岁岁断肠日,定是年年一月八。”
        “素纸黑纱含恸剪,苍松翠柏和泪扎,谁言献花是旧俗,明朝她死定无花。”
        后面这首比较有意思,“明朝她死定无花”。看从什么方向理解,“今尔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不也是“明朝她死定无花”么……
        又一道闪电,比刚才,似乎比刚才那道还亮。有了精神准备,或者经验,两个人都没动,看书的看书,补水的补水。
        然而,过了许久,没有二十秒,也有十五秒,雷鸣轰响,预想中的雷鸣轰响,却并未到来。艾迪还是没动,蒲云忍不住,朝窗外望去……
        “孩子,天上在打雷,你要是以后忘了我的话,见了周家的人呢?
        妈,我不会的,我不会的。
        孩子,你要说,你要说,假若你忘了妈的话……
        那,那天上了雷,劈了我…… ”
        听说,战争年代,当然,得是夜里。判断距离,一种简易方法,利用的,就是光速,与音速的差距关系。
        比如,远处一处阵地,正在遭受炮击的阵地,离这里有多远。见到火光,看表,等待声音,间隔的时间,光速假定无穷大,乘以三百四十米每秒,就是距离……
        又过了差不多十秒,雷声慢慢响起。
        没有想象中那么大,雷声音强,没有想象中那么大,却很绵长,翻翻滚滚,又是一个差不过十秒……
        一般来讲,能够产生雷电的云层,距离地面,大约三百米至五千米之间。
        超过五千米,气温降至零下,水蒸气的颗粒,不再是液体,而成为固体,也就是天高云淡,那种常见的白云。而白云,是无法产生正副电离子的,没有电离子,没有电荷,自然也就没有雷电现象。
        反之,低于三百米,雷电本身,倒是会产生。但这种雷电,不稳定,很容易受近地物体干扰,被引向地面。劈死人,或者劈开大树的雷,就是这种,这种低于三百米云层,产生的雷。
        二战期间,有一次,号称血胆将军的巴顿,和后来成为五星上将,麦克阿瑟一起,到前线视察。忽然,一枚不期而至的敌军炮弹,在二人不远处,炸响。
        事出紧急,就连素以勇猛著称的巴顿,都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一行人中,只有麦克阿瑟,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回头看了看巴顿,略带骄傲地说:别怕,乔治(乔治·巴顿),真能要了你的命的那枚炮弹,你是根本就看不到的……
        雷也一样……
        “天亦垂泪,是人岂能泪不挥?纪念碑,花圈林立,挽联素围。灰撒江河涛澎湃,骨落青山峰崔巍。功勋卓,永垂青史册,壮经纬。继遗志,铭教诲,辨真伪,识妖鬼。与贼决斗,勇弃安危。痛吊犹觉公健在,光辉榜样育新葵。亿万众与你肝胆照,英灵慰…… ”
        蒲云曾听父亲,以及几个姑姑讲过,“四五事件”发生时,都在北京的他们,曾经多次接到爷爷的电话。告诫千万不要去广场,也不要与事件,尤其挑头的人,有任何瓜葛。
        果然,事后,“四人帮”爪牙,想尽办法,试图找出他们几个,参与,最好是组织,已经被定性为反革命的“四五事件”,直接证据。想要栽赃给爷爷,指控他是幕后黑手之一,所幸早有防备,未能如愿……
        虽然没有直接参与,但《天安门诗抄》的整理出版,想当初,却与他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还有那部,反映,并成为平反“四五事件”,直接导火索的话剧,《于无声处》:“万家墨面没蒿莱,敢有歌吟动地哀,心事浩茫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 ”

    3.5 耶律雄奴

        “夜里,你说梦话来着。”
        第二天早起,洗漱、吃饭、穿衣、化妆,当然,艾迪还是一如既往地利索。直至出门,开车前往湖江大学,这句话,翻过来调过去,说了好几遍,“夜里,你说梦话来着”……
        原以为,一夜电闪雷鸣,雨估计不小。
        出门才发现:
        “街上的柳树像病了似的,叶子挂着曾灰土在枝上打着卷,枝条一动也懒得动,无精打采地低垂着。马路上一个水点儿也没有,干巴巴地发着白光,便道上尘土飞起多高,跟天上的灰气连接起来,结成一片毒恶的灰沙阵,烫着行人的脸。处处干燥,处处烫手,处处憋闷,整个老城像烧透了的砖窑,使人喘不过气来。”
        有些夸张,这么说有些夸张,但真的一点儿,无论天上地下,真的一点儿下雨,下过去的痕迹都没有,不知是下的不大,干了,迅速干了,还是根本就没下……
        “说的什么?”恍惚之间,蒲云也感觉,昨晚的梦乱七八糟,只是想不起来。
        艾迪也记不清,好像说什么“你们四个人对拜寿,直拜一天才是”。
        拜寿?给谁拜寿?
        “不知道,一会儿又说‘这也是个不怕臊的,打谅我隔的远,都不知道呢’,什么什么的。记不住,谁没事儿给你记这些?”
        好像想起来一些,“已经完了,怎么又作揖”,“可知道我身子虽不大来,我的心耳神意时时都在这里。”
        再后面,就模糊,就又模糊了。算了,蒲云耸耸肩,谁没事儿记这些……
        周末,街上车不多,不一会儿,便到了学院路。
        开进大门,蒲云和艾迪,同时皱了皱眉,好像哪里不大对劲,事实上,还没进大门,便已经觉得,好像哪里不大对劲,校庆,整寿大日子,按理说,应该一派洋洋喜气,校园里,应该一派洋洋喜气才对,事实正相反。
        “夫大国,难侧也,俱有伏焉。吾视其辙乱,望其旗靡,故逐之。”广场上,道路两旁,志愿者们,义务充当庆典志愿者的同学们,正在老师的指挥下,撤掉各种装饰,似乎在收摊……
        行政楼,东翼,四层,湖江大学校友会所在地。校庆办公室,临时设在这里。
        刚下电梯,对面会客厅,传出一阵笑声。听声音,好像是范明修,马凡的徒弟,“义明社”当家小生,鸡鸭多的地方粪多,女人多的地方话多,范明修在的地方,从来不缺少女人,话多,笑声也多。
        没上过大学,前几年,范明修来湖江大学文学院,读了个在职研究生班。注意,是在职研究生班,不是在职研究生,没有学位,严格讲,连学历都没有。名义上,也算本校校友,现任湖江大学校友会执行主席团主席。
        “就是这样,还不能天天演。
        怎么呢?
    赶到皇上家的忌日,就不能演,只能歇工。比方说吧,皇上死了。
        死了?死了好啊。
        你倒挺大方,死了好。这要搁过去,有罪,轻君之罪,杀头,咔嚓,杀头。
        这就杀了?
        那可不。首先一条,皇上死了,不能说‘死’。
        那怎么说啊?
        得说‘驾崩’。
        驾崩?怎么讲?
        我估摸着,就是把他架出去崩了…… ”
        无论到哪儿,只要有要求,范明修来者不拒,立刻来一段儿。不用带捧哏,自己一个人,全都来了,一点儿不觉着乱:
        “光绪三十四年,皇上死了,国服,一百天国服。
        不能演了。
        那是啊,禁止娱乐。别说演出了,人人都得穿孝,男的不准剃头,女的不准化妆。
        这么多规矩…… ”
        先前那位,找蒲云要钱,盖“国际学术会议中心”的张副校长,兼任校庆办主任,正好从旁边一间办公室出来。
        见到二人,很惊讶:“呦,你们俩怎么来了?”
        蒲云茫然:“今天,今天不是…… ”
        “没人通知你么?”
        “通知什么?”两人相互看看。
        “嗨,这事儿闹的,”张副校长,将蒲云拉到一边……
        “不能穿红衣服,扎红头绳。
        这也管?
        不光这些,所有红的,都不行,都得换成蓝的。
        都得给他穿孝。
        没办法,就这么专制啊。就连卖菜,都受限制。
        卖菜招他惹他了?
        茄子啊,黄瓜啊,韭菜啊,这都行。胡萝卜,红辣椒,不行。
        沾点儿红就不行。
        要卖也行,找块蓝布,做个套儿,套起来卖。
        好嘛,不够套儿钱的…… ”
        湖江大学,“九八五”,“双一流”,别说湖江,国内都是数得着的,难得校庆一次,又是整数,搞得很大。
        今天正日子,按计划,来自全国,甚至全世界各地,近万名新老校友,齐集一堂。不仅湖江省委,所有常委悉数出席,北京那边,党中央国务院,文教工作总负责人以下,十数位高层领导,也将亲临五岳……
        “这么说吧,酒糟鼻,赤红脸儿,都不能上街。
        这你管得着管不着?
        酒糟鼻,上街,迎面过来一个巡街的兵丁,啪,一鞭子:怎么回事儿?
        打完人问人家怎么回事儿。
        这位赶紧作揖:请大爷安,我,我买点儿东西去。不知道国服么?知道啊,您瞧,没敢穿红,也没剃头。
        是啊。
        鼻子怎么回事儿?鼻子?是,鼻子是红了点儿,但它是原道儿啊,不是现弄的。
        这有现弄的么?
        不行,红鼻头儿不行,红鼻头儿不许出门。
        有急事啊,人家有急事怎么办?
        急事?急事出门也行,鼻子染蓝了。
        染蓝了?
        改窦尔敦了…… ”
        张副校长一脑门子官司,一边连声抱歉,白跑一趟,不知哪个环节出问题了,按说该通知到的,一边不住诉苦:
        “取消了,校庆活动,临时取消了。从昨天下午,到现在,一分钟没闲着,晚上就睡了两个小时…… ”
        近万来宾,组织工作千头万绪,遣散工作,更是万绪千头。蒲云右腿,有一块乒乓球大小的疤,至今仍很明显,那是小时候,课间操结束,一哄而散往教学楼门里涌,前面推后面挤,摔倒被人踩的。想起来后怕,没踩死就算便宜。
        本地好办,尤其那些外地,甚至外国的。来得及通知别来,尽可能通知别来,已经来的,能对付走对付走,对付不走了,带着在五岳各处,转转,就当旅游了。
        朝会议室那边努努嘴:“北美校友会,包机来的,又是哈佛耶鲁,又是纳斯达克,书记陪了一会儿,正好小范在这儿,哄着听相声呢…… ”
        “一说窦尔敦,有一位唱花脸的,金少山。
        金老板。
        国服期间,不让唱,改行了,改卖西瓜了。卖西瓜分两种,有卖整个的,有卖零块儿的。
        他呢?
        他没本钱,卖零块儿的。卖零块儿见过吧,拿把扇子,轰着苍蝇:吃来呗,闹块咧,哎沙着你的口儿甜咧,两个大子儿咧,吃来呗,闹块尝呗。
        是这么个吆喝。
        人家那做小买卖,卖西瓜的,手推车往这儿一顶,搭好板子,铺块蓝布,拿凉水把它潲湿了,草圈把瓜码起来。专门的切西瓜刀,一尺多长,两寸多宽,切出来,每块都一样大。
        看着就利索。
        金少山,金老板不行,他不懂啊。买了几个瓜,把家里的铺板弄出来,刀也不对,切菜刀,切出来有大有小。
        隔行如隔山啊。
        人家会卖的,都是卖一个,切一个。他可倒好,一口气全宰了。
        还是急性子。
        大花脸的架子,端着,拎着这刀,往哪儿一站。谁也不敢过去,走跟前吓一跳,远远看着,凑一堆儿议论:那卖西瓜的,跟谁玩命儿啊这是要…… ”
        看这意思,张副校长已经忙得四脚朝天,帮不上忙,也别添乱了。
        蒲云和艾迪,告辞出来,临上电梯,瞥了一眼会议室里的范明修:
        “金少山一瞧,怎么都不过来吃啊?
        那是。
        哦,对,他们爱听我唱,我唱两句,他们就来吃了。
        卖西瓜的词儿。
        花脸叫板:我的西瓜赛砂糖,真正是早秧脆沙瓤,一子儿一个不要慌,你们不信就尝尝。韵白:你们,吃啊啊啊!
        有人吃么?
        吃?全跑了…… ”
        坐到车上,两人都有些悻悻。
        “去哪儿?回去?”
        蒲云偏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问你话呢,去哪儿?”
        “我好像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来了?”
        “昨天晚上做的梦…… ”
        谁是和宝玉,一日的生日?
        这一个蕙香,又叫作四儿的,是同宝玉一日的生日。
        这也是个不怕臊的,背地里说的,同日生日就是夫妻,这可是你说的?打谅我隔的远,都不知道呢,可知道我身子虽不大来,我的心耳神意时时都在这里。难道我通共一个宝玉,就白放心凭你们勾引坏了不成?
        谁是耶律雄奴?
        唱戏的女孩子,自然是狐狸精了。上次放你们,你们又懒待出去,可就该安分守己才是,调唆着宝玉无所不为。
        你们小心,往后再有一点分外之事,我一概不饶。因叫人查看了,今年不宜迁挪,暂且挨过今年,明年一并给我仍旧搬出去心静……

    3.6 糖尿病

        中午时分,任武吃过饭,回到办公室,关上门,准确说是锁上门,坐在办公桌前,靠在转椅靠背上,闭目养神。睡不着,也不用睡着,迷糊一会儿就行……
        任武比较胖,记事起就胖,先赢是纸,后赢才是钱,先胖不算胖,后胖压断炕,没到压断炕的程度,也不是后胖。体力,具体说,耐力,一直不好,爱出汗,容易累,别说三千米,八百米就是灭顶之灾。
        尽管如此,任武的精力,却非常旺盛。从小到大,从小学到大学,上课睡觉,从来没有过,一次都没有过,不是因为守纪律,尽管任武始终是个听话的好孩子,而是实在睡不着。
        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任武很佩服,甚至有些羡慕那些,全天候,复杂战场环境下,能够睡着觉的人……
        不是说他睡眠不好,事实上,很好,从不知道,至少那时候,从不知道失眠为何物。晚上到点儿,沾枕头就着,早晨到点儿,不用闹钟准醒。
        八小时,只要夜里睡足了,一整天都不困,体力不好,可能,常常很累,但疯玩疯跑,即使累得动不了,也不困。合德之厚,比于赤子,毒虫不螫,猛兽不据,攫鸟不搏,骨弱筋柔而握固,未知牝牡之合而朘作,精之至也,终日号而不嗄,和之至也……
        近些年不行了,晚上躺在床上,甭管多困,不翻腾个把小时,甭想睡着,甭想真正睡着。一到中午,困得头昏眼花,睡不着,但一定得合一会儿眼,哪怕十几二十分钟,迷糊一下,起来就不一样,这才能坚持到下班。
        任武午休,尽管时间不长,最怕被打断,一旦被什么吵醒,电话响或者有人找,完了,再别想睡,整个下午,头都会疼得难受,比不睡还难受。为此,电话线拔掉,桌上两部电话,都拔掉,手机关机,门上锁,怕人敲,还专门去买了个,类似宾馆里,那种“请勿打搅”牌,平时挂在里面,午休时挂到外面门把手上……
        毕竟是办公室,门口挂个请勿打搅,似乎不大合适,再说省政府大楼,自己也不是一把手,那也管不了了。当然,真有人打搅,也不可能把人家怎么样。
        “操恐人暗中谋害己身,常分付左右:吾梦中好杀人,凡吾睡着,汝等切务近前。一日,昼寝帐中,落被于地,一近侍慌取覆盖。操跃起拔剑斩之,复上床睡,半晌而起,佯惊问:何人杀吾近侍?众以实对,操痛哭,命厚葬之。人皆以为操果梦中杀人,惟修知其意,临葬时指而叹曰:丞相非在梦中,君乃在梦中耳…… ”
        即便如此,依然隐约听闻,有人拿任武睡午觉,或者说,睡午觉不许人打搅的事儿,说事儿,找了个机会,说心虚也行,说壮胆也行,反正是正面回应了一下。
        一次会议,省政府全体会议,各厅局委办,什么组成部门、特设机构、直属机构、部门管理机构,主要负责人都到了,要找就找大场合。任武讲话,内容是关于,原本是关于工作作风,工作当中,坚持实事求是作风的……
        作风是什么,既是一种行为方式,也是一种性格气质,领导干部,只有那些,生活中,于私,能够做到实事求是的,工作中,于公,才能做到实事求是,才能真正做到实事求是:
        80年代初,某次,时任总书记的胡耀邦,去华南地区,考察几项水利电力工程,建设进展情况。航班因天气原因延误,抵达时间,比预定晚了几个小时。
        赶上晚点儿,当地领导接机,都安排好了,先吃饭吧。胡耀邦这个人,大家都知道,工作狂,看看表,我不吃饭了,争取多跑几个地方,你们呢?
        那还有什么可说了,总书记都不吃,大家纷纷表示,不饿。没想到,突然,一个人从后排站了出来,你们不吃,我得吃。时任水电部副部长,后来的国务院总理,李鹏,我有糖尿病,面条就行。胡耀邦点头,好,这个年轻人好,敢说真话,这样的干部得培养,那个什么,面条也给我一碗……
        省政府全体会议,陆乾岳坐在中间,也就是任武的右手。听到这儿,基本明白他要说什么,低头抿着嘴笑……
        反面例子也有,不实事求是,反面例子也有,任弼时。
        第四套人民币,一百元正面图案,四大领袖,毛刘周朱。其实,应该是五个,七届中央委员会书记处,著名的“五大书记”,毛刘周朱任,还有一个任弼时,可惜去世太早,1950年就没了。
        任弼时身体,原本就不好,心脑血管方面,从苏联治病回来,分管中组部,直接向毛泽东报告。刚刚建国,东南、西南、西北,很多地方还没有解放,朝鲜那边儿又打起来了,精神衰弱,只能靠服用安眠药。
        10月24日晚,任弼时去毛泽东住所,准备汇报工作,里面传话说,主席正在休息,于是回家。看情况,今天也就这样了,任弼时吃了安眠药,睡下。
        没想到,就在他刚刚睡着的时候,电话铃响,毛泽东那边打来了,作息时间一向比较随意,现在就要见任弼时。神经衰弱,再加上心脑血管疾病,最忌讳服过安眠药,强行起床,没办法,主席叫,那也得起,脑溢血发作,三天后就去世了……
        任武头枕着转移靠背顶端的海绵垫,耳中,一阵阵蝉鸣传来。
        注意啊,不是一阵阵蝉鸣,传进耳中,而是耳中,传来一阵阵蝉鸣。近几年,随着精力大不如前,耳鸣也越来越厉害……
        耳鸣,是一种现象,或者说,疾病的表现,而不是疾病本身,更不是病因。
        很多疾病,都可能引起耳鸣。从耳内异物、中耳炎、咬合不良,到高血压、动脉硬化、甲状腺综合症、颈椎病,再到自主神经功能紊乱、神经退行、抑郁症等等。
        西医观点听觉异常,中医观点肾水不济,任武都去看过,各种检查也做了,各种药也吃了,没什么用。后来遇上个明白人,说你这个啊,别到处瞎看了,不是病,心理作用……
        可能吧,任武心想。
        先前说过,青少年时代,任武是个,体力虽然不行,精力却非常旺盛的孩子,白天从不睡觉。而这,对于他,当年的他,特定条件下,曾经是件很痛苦的事儿……
        小学的时候,别的学校不清楚,可能各村有各村的高招吧,反正任武他们学校,有午睡,组织集体午睡的制度。集体午睡,听着比较怪异,聚众没什么,那个啥也没什么,聚众那个啥,抓着是要判刑的。
        每学年,第二学期,最后两个月,也就是每年5月、6月。学校调整作息时间表,上午还是十二点放学,但下午上课,从一点半,推迟到三点,多出来的部分,用来午睡……
        回家吃饭的同学,在家午睡,必须要睡,家长监督,大夏天大中午,调整作息,不是让你出去乱跑的。每天下午上学,要带一张,家长签字的字条,证明今天,在家按时按量午睡。
        至于学校食堂吃饭的,比如任武,在校,具体说,在教室里,各班组织集体午睡,班主任监督。每年“午睡季”开始,每人带一个小铺盖卷到校,夏天,薄褥子、枕头、毛巾被而已,讲究的话加个小凉席。平时放在教室后面,午饭后,四张课桌,人多的话,人多,桌子不够用的话,四张椅子也行,考验身材的时候到了,拼成一张简易床,铺好被褥,午睡……
        每年,这两个月,都是任武,非常难熬的一段时间。一点到三点,准确说是两点四十五,将近两小时时间,直挺挺躺在桌子上,根本睡不着。
        桌子拼成的床,简易床,甚至连简易床都不算,非常不舒服。任武又胖,保持一个固定姿势,一动不动,睡着不觉得,如果睡不着的话,时间稍微一长,比上刑还难受。美术学院的人体模特,据说月薪过万,表面看起来,好像是对精神损失的补偿,试试才知道,其实是个力气活儿……
        醉后失天地,兀然就孤枕,不知有吾身,此乐最为甚。
        任武也是这些年,才慢慢体会到,睡觉真正的乐趣,不是睡着,而是半梦半醒之间,半梦半醒之间的状态。那时候感受不深,只是直观地羡慕,羡慕那些,能够睡着,不用像自己一样,受罪的同学……
        试着跟老师,跟监督午睡的班主任老师商量,实在睡不着,能不能这样,保证不影响别人,找个犄角旮旯,写作业复习功课,躺着看书也行,那时候没有随身听。老师不同意,午休时间不能干别的,睡不着也给我躺着去,不许看书,闭眼。
        任武是个老实孩子,不敢,从不敢违拗老师。省委常委、副省长、省政府党组副书记,那时候,也是“党政一肩挑”,中队长、班长,得起表率作用,给群众,同学们带个好头儿,尤其不能搞特殊化……
        没办法,躺着吧,不能总去厕所,也不能老翻身,弄出太大动静,任武闭着眼,静静听窗外,此起彼伏的蝉鸣,一听就是将近两个小时。教学楼外面,种着一排高大,不知什么树,枝叶的阴影,透过窗子,投射在课桌上,挺有美感。
        耳鸣的毛病,如果说,是心理作用的话,任武想,很有可能,就是那几年落下的。小时候,家里有个大海螺,大人总说,把耳朵贴在上面,能听到海的声音……
        任武的耳鸣,很神奇,跟当年,用不着当年,跟真正的蝉鸣一样,也是季节性的。
        春天不是读书天,夏日炎炎正好眠,秋观红叶冬赏雪,迷迷糊糊又一年。从“亦如早蝉声,先入闲人耳”,到“作诗怜化工,不遣春蝉生”,再到“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最终“有教既无类,敢噤寒蝉口”……
        一度,任武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也有什么特异功能。
        甲骨文,古人占卜,将龟甲兽骨,腹甲肩胛骨,大而平的,先钻一个小孔,然后烧,根据裂痕,从这个小孔开始,裂痕的长短、走向,判断吉凶。算命,烧一炷香,看香灰,落下来之前,有多长,向哪个方向弯曲,以及相互关系,得出结论。
        或许,自己耳中的蝉鸣,也是某种神秘力量,发来的信息。没事的话,任武坐着躺着,能听上很长一段时间,想要找出些头绪……
        然而没有,试把花卜归期,才簪又重数。
        花样倒是挺多,却不知什么意思……

    3.7 奥尔德林

        上周五,和现在一样,也是一个中午,午后,和现在一样,任武靠在办公室沙发椅背上,半睡半醒闭目养神,一边静听窗外蝉鸣,一边半睡半醒闭目养神。渐困倚,孤眠清熟,帘外谁来推绣户,枉教人,梦断瑶台曲,又却是,风敲竹,手机声突然响起。
        午睡,或者午休期间,任武的手机,一向关掉,不是震动,不是静音,一向关掉。不知怎么忘了,这一回,不知怎么忘了,本想不接,不接了事,对方很执著,打了一遍又一遍……
        任武有些不高兴,靠在椅背上没动,身体靠在椅背上没动,用双脚将转椅向前挪了挪,伸手从桌上,摸到手机。放在眼前,一个不认识,奇怪的号码,不像一般手机座机号,多半又是电信营销,甚至诈骗,理财中奖之类。
        和别人一样,通常,遇到这种情况时,任武都是按掉拉倒。吵到自己午休,正好气不顺,不如骂他两句,接通:“你找谁?”脏字差点儿带出来。
        “八戒。”
        八戒?多少年,没人叫任武这个名字,这个外号了。
        “八戒,是我,”对面传出一个亲切,亲切,同时又很熟悉的声音。
        任武坐起身来,不觉坐起身来:“猴…… 猴哥?”
        那还是,将近三十年前,90年代初的事。那一年秋天,教育部,那时候叫教委,国家教育委员会,在羊城广州,举办第一届全国高等院校辩论大赛。
        当年的中国,与今天不同,完全不同。那是个有理想,就像那句启蒙主义名言,你可以要求我寻找真理,却不能要求我找到真理,甭管找没找到,最起码,是个敢于寻找,愿意寻找真理的年代。
        这样的年代,一定有诗的浪漫,一定有思想的火花。辩论赛,就是最好的舞台,就是思想,甚至也包括诗,最好的舞台。加之中央电视台,无线时代唯一全国,保证全国收看的频道,一套全程直播,关注程度极高……
        接到通知,湖江大学高度重视。前一年,后来官至湖江省政协主席,袁主席,当时是袁校长,接任湖江大学校长,史家考证,国内率先,喊出“建设世界一流大学”口号。
        召开校党委,院系主要负责人联席会议,慷慨激昂,下达总动员令。组建湖江大学代表队,集中全校一切优质资源,誓言拿下第一届全国高等院校辩论大赛冠军。
        随即,按照今天的标准,海选活动轰轰烈烈第展开。班级开始,年级,专业,院系,直至校一级,层层选拔出十名好手,进入校代表队,或者集训队。当年,博士毕业不久,时任马列系教师,刚刚破格评为副教授的任武,与另外两名同事一起,担任集训队指导老师。
        三个月的强化集训,十名辩手中,优中选优,确定六人,四个主力,两个替补,代表湖江大学,前往广州参赛。出发前,袁校长亲自主持欢送仪式,逐一与大家握手拥抱:今天,我在这里为大家饯行,一个月后,还在这里,我为大家庆功……
        六十四支代表队,回过头看,绝大部分,都是后来的“九八五”、“二一一”,重点高校,轰动一时,无法复制的“羊城论剑”,在金秋广州展开。湖江大学四位辩手,在任武的率领之下,不负众望,一路杀进决赛,与另外一个夺冠大热门,同样以不败战绩所向披靡,南京大学狭路相逢。
        决赛那一天,中央电视台一套节目,专门为比赛,调整了播出安排,据说连中央首长,都暂停原定的活动,守在电视机前,关注着这场,史无前例的青春对决。决赛辩题:正方,“集体高于个人”,反方,“个人高于集体”。
        湖江大学的对手,南京大学代表队指导老师,姓宁,和任武一样,副教授,南京大学国际政治系宁副教授。正是电话那头,上周五中午,电话那头,叫任武“八戒”那位,任武口中的“猴哥”……
        90年代初,这场高校辩论赛,举行的时候,一个非常敏感的时间。一年多以前,那场著名的政治风波,刚刚过去不久,奠定改革方向,继续深化,坚定不移改革方向,小平同志南巡,以及之后,党的十四大,还没有召开。换言之,当时的中国,正处在十字路口上,正处在一个向何处去,究竟该向何处去,历史十字路口上。
        几十场比赛,所有辩题,全是当年的社会焦点,其中不少,如果放在今天,都属于“莫谈国事”范畴。“集体高于个人,个人高于集体”,原定的题目,是“国家高于个人,个人高于国家”,在高层的干预之下,将过于敏感的“国家”,换成了相对中性的“集体”……
        决赛双方,湖江大学与南京大学,也超越了,一定程度上,也超越了,两支辩论队的范畴。湖江大学这边,自任武以下,从辩手到指导老师,大都来自马列、思政、文史专业。对面的南京大学,以宁副教授为首,清一色国际政治、国际关系、法学、经济学出身。
        正反方,照例赛前一天,抽签决定。唯独这一回,双方协商决定,湖江大学选择正方,“集体高于个人”,南京大学选择反方,“个人高于集体”。
        什么是社会主义,怎样建设社会主义,理论上,辩论赛比的,不是“辩什么”,而是“怎么辩”。有些赛事甚至采用“复式”赛制,上下场,观点颠倒,显然,这一次,是个例外……
        将近三十年过去,那场决赛,直到今天,仍旧不时被人提起。两队你来我往,唇枪舌剑,尤其自由辩论阶段,主持人几次宣布,试图宣布到时,再四被现场观众的嘘声阻止,妙语连珠,火花四溅,台下的掌声欢呼声,几乎就没停过。
        比赛规则,七位评委,少数服从多数,投票决定胜负。如果出现四比三,评委会主席,又刚好居于少数,也就是那个“三”当中,本轮投票无效,集体讨论后重新投票。
        这一次,决赛这一次,投票进行了十轮,整整进行了十轮,宣布结果的时间,一直推迟到将近午夜。最终正方,也就是湖江大学,在最后一轮投票中,四比三胜出。
        为此,三名投反对票,或者将票投给反方,南京大学的评委,当即愤然离场,拒绝署名,以及参加之后的颁奖仪式……
        离开广州之前,任武和宁副教授一起,出去找个大排档,喝了一场酒,单独喝了一场酒,一场大酒。酒量,两人都不大,酒逢知己不醉,事实上,更容易醉。
        宁副教授,比任武大五岁,特别瘦,现在也很瘦,年轻的时候特别瘦,快赶上徐向前了,投考黄埔军校时,考官不想要他,怀疑这个山西人,是抽大烟抽破产了,到军队蒙事来的。不知是谁,酒醒后,忘了是谁率先提出,从今往后,两人兄弟相称,任武叫宁副教授“猴哥”,宁副教授叫任武“八戒”……
        回到五岳,湖江大学的任武等人,受到英雄一般的迎接。袁校长泪眼婆娑,一个月前,我在这里为大家饯行,一个月后,还在这里,我为大家庆功,老袁我很高兴,很高兴。多年以后,任武看一本书时,意外发现,第五次反围剿,剿共前后,蒋介石在南昌行营,说过一模一样,对他手下的将领们,说过几乎一模一样的话。
        学校破例,如果放在今天,恐怕要承担很大,政治甚至法律风险,拿出一万元,奖励代表队全体有功人员。一万块,开什么玩笑,别忘了,那是三十年前,90年代初。任武一分钱没要,分给了其他人,其他更有需要的同志,他自己,当选当年度湖江十佳青年,第二年,又被推举为省人大代表、青联常委……
        上中学的时候,任武上中学的时候,开学第一天,班主任老师发表重要讲话,激励大家,宁当鸡头不当凤尾,凡事务必争先。问同学们,有谁知道,第一个登上月球的人,地球人,美国宇航员,阿波罗计划,叫什么?
        阿姆斯特朗,尼尔·阿姆斯特朗,坐在第一排,个子不高,直到今天都不高,矮矮胖胖的任武,脱口而出。小时候的理想,不是搞文科,科教兴国,和大多数人一样,当科学家,都当科学家,科谁去?
        很好,班主任十分满意。那么第二个,第二个登上月球的人,你知道他叫什么么?
        奥尔德林,巴兹·奥尔德林,1969年,阿波罗十一号任务,任武如此清楚,不久前的一篇作文,写的就是这个。一共三名宇航员,还有一个迈克尔·科林斯,阿姆斯特朗是指令长,科林斯是指令舱驾驶员,奥尔德林是登月舱驾驶员。
        阿姆斯特朗和奥尔德林,驾驶登月舱登月,科林斯留在月球轨道,指令舱里接应。距离登月一步之遥,后来的军衔,却是三人中最高,空军少将衔退役。
        奥尔德林继阿姆斯特朗之后,成为登月第二人,任务结束返回时,率先出舱,成为第一个从外星回到地球的人。后来,他的自传,就叫《回到地球》,任武滔滔不绝……
        沉默了很久,听完任武的讲述,班主任沉默了很久,好,好,很好,随便说了几句,又随便说了几句,就宣布放学了。事后复盘,班主任的意思,大概是想说,第一个登月,名满天下,第二个登月,只差一步却无人知晓,因此凡事必争第一。
        班主任是教数学的,从那之后,史称“奥尔德林事件”、“登月事件”或“阿波罗十一号事件”,再没给过他好脸。数理化,任武引以为豪,原本引以为豪的数理化,成绩直线下降,被迫改学文科……
        事实证明,任武是对的,谁说只有第一名,才能被记住。或者说,谁说第一名,永远都是第一名,逆袭的例子,多得是:
        就拿“猴哥”,电话那头,当年屈居任武之后,亚军宁副教授来说。辩论大赛结束后,回到南京,不久晋升正教授,第二年奉调入京,进入政研室,中共中央政策研究室,政治组,现在叫政治研究局工作。
        三十年过去,任武这边,当然不错,省委常委、常务副省长,但若比起宁副教授,当初的宁副教授,就小巫叫大巫,事实上,根本没有可比性了。如今的“猴哥”,书记处主要负责同志之一,宁书记,别说少将,科林斯那个空军少将,给个上将,七排两星,军委正职上将都不换……
        旧时,官场上的规矩。结拜兄弟,换过贴,庚帖的那种,如果级别职务,差不多的话,谁高一点谁低一点,没关系,私下里,依然按照年齿,当初结拜时的年齿,论大小长幼,而不是官职。
        反之,同时辈流多上道,天路幽险难追攀,如果仕途官运,相差过多,结拜时当然差不多,有朝一日相差过多。比如说,一个巡抚,一省之尊,另一个知县,仍是知县,后面这位就要识趣,无论谁大谁小,找个机会,悄悄把庚帖,给人家送回去,否则就是自找不痛快……
        猴哥,八戒,任武叫宁副教授猴哥,宁副教授叫任武八戒。印象之中,任武印象之中,这个称呼,一直叫到十年前,差不多十年前。
       那年的党代会,宁副教授晋升副国级,正式进入党和国家领导人序列。任武很高兴,真心为猴哥高兴,得到消息,得到确切消息后,第一时间打电话,表示祝贺,想要表示祝贺……
        “阿,闰土哥…… 你来了。
        我接着便有许多话,想要连珠一般涌出:角鸡,跳鱼儿,贝壳,猹…… 但又总觉得被什么当着似的,但在脑里面回旋,吐不出口外去。
        他站住了,脸上现出欢喜和凄凉的神情,动着嘴唇,却没有作声。他的态度终于恭敬起来了,分明的叫道:
        老爷…… ”
        江汉曾为客,相逢每醉还,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欢笑情如旧,萧疏鬓已斑,何因不归去,淮上有秋山。
        如今,突然接到“猴哥”电话,张嘴就是,而且张嘴就是“八戒”。短暂的惊讶,甚至惊喜过后,任武很快冷静下来,本能地感觉到,未必是好事……
        果然,果不其然。绕了一圈,是个人就能听出来,猴哥,或者宁书记,在没话找话,很吃力地没话找话。
        几分钟后,大概,看样子是,实在也是没话了,转向主题,宁书记转向主题:“听说,你们那边,最近要搞一次,戊戌变法纪念活动,挺盛大的戊戌变法纪念活动?”
        戊戌变法纪念活动?年初的时候,中央向各地,下达过一个文件,一个未公开的文件,讲了一大通,先讲了一大通,有的没的,国内外形势。核心意思是,原则上,今年全国各地,尤其官方,不得,文件上的用词,是“不宜”,不宜进行高规格,高规格进行,任何形式的戊戌变法纪念或讨论。
        纪念活动,还“挺盛大的”纪念活动,这个帽子,咱可戴不起:“没有啊?从…… 您从哪儿听说的?”
        宁书记笑笑:“你们湖江大学,”这个“你们湖江大学”,“你们”,意味深长,虽然任武早就已经离开那里“X周年校庆,就是后天吧,不就是在,不就等于是在,纪念戊戌变法么?”
        “没有没有,”多年过去,任武快嘴的毛病,和当年,“奥尔德林事件”时一样,快嘴的毛病,始终没改,没改彻底,本能地辩解着:“没这个意思,真没这个意思,就是校庆,很单纯,就是校庆…… ”
        “对,对,”宁书记没有打断任武,没有打断任武的辩解,“对,对”,听得出来,是耐着性子的。
        任武意识到,很快意识到,自己又多嘴了……
        “别搞了。”
        等任武说完,确认他,已经说完。宁书记淡淡地,同时十分坚定地,作出最后决定:“别搞了,上面听说后,好像不大高兴。”
        “哦,”任武心里明白,猴哥打这个电话,能打这个电话,能以这个身份,给自己打电话,是给了他面子,很给了他面子的。换言之,反过来说,再废话,再多嘴,就是给脸不要脸了:“好,好,不搞了,马上落实,我马上去落实…… ”
        “那就好,”宁书记自始至终,除了刚开始,叫他“八戒”时,始终是这样一个,一成不变的语气:“这几年,我事情比较多,咱们兄弟,走得也没有过去勤了。”
        “是,是…… 啊不是,那个…… ”
        “什么时候来北京,提前告诉我一声,无论如何,咱们找个时间聚聚。”
        “是,一定,”提前告诉你一声?怎么提前告诉你一声?打电话给书记处,找“猴哥”?还是这个,不可能拨通的号码:“我都行,什么时间都行,看您的安排。”
        “好,那咱们,回头见…… ”
        挂掉电话,任武耳中深处,传来一阵尖锐的鸣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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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0-7-19 0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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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初来乍到

    5#
     楼主| 发表于 2019-7-6 15:45:54 | 只看该作者
    4.1 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

        “地处温带,四季分明”,中国气候地理,课本上一直是这样说的。
        说是这样说,一直这样说,事实却是,地处北温带,不假,的中国,四季越来越不分明。空调开暖风,到开冷风,或者反过来,空调开冷风,到开暖风,相距不足一个月……
        4月底,换作几十年前,棉衣还不能刀枪入库,还不能放心刀枪入库,一个降温,马上能派上用场。如今,大城市尤其明显,早已跑步入夏。
        今年的初夏,有些特别,至少之于湖江,有些特别。一场不期而至,传染病,登革热疫情,准确说,一种新型登革热,甲乙丙丁戊型肝炎,学术界将其暂时定名为DF5,突袭湖江,以及周边地区。
        登革热,不仅DF5,无论什么类型,传播,大都以蚊子为媒介,埃及伊蚊,白纹伊蚊,都很常见。这次也不例外,伴随着蚊虫季节的到来,开始大规模爆发……
        “北海若曰: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今尔出于崖涘,观于大海,乃知而丑,尔将可与语大理也…… ”
        夏虫不可语冰,大多数人都以为,蚊子,活个三五天,一周,充其量半个月,也就差不多,也就够本了。天气一凉,马上完蛋,秋天都熬不过,更不用说冬天。
        实则不然,蚊子,其实是可以越冬的。而这一次,湖江登革热爆发,据分析,就是这些,越冬蚊子干的……
        湖江省南部,距离五岳市,大约一百五十公里的地方,有一个尼山县。尼山县,因山得名,境内有座山,不叫尼山,而叫泥山。泥山,为什么叫泥山,已经无从稽考,由之字形,三道山脉,大大小小百余座山峰构成,方圆二十里。
        研究表明,泥山,是座火山。之所以,要说“研究表明”,因为泥山,作为火山的泥山,从未喷发过,至少有史以来,有人类历史以来,从未喷发过,近代以前,也从未被当作火山。
        尽管从未喷发,但泥山,并不是死火山,而是休眠火山,换言之,定时炸弹,不知什么时候,人家一高兴,弄你一下子也未可知。此外,泥山一带,地热资源十分丰富,众多温泉星罗棋布,远近闻名的旅游圣地,泉水富含各种矿物质,有益身心,胜于吃药,得了什么怪病,医院治不好那种,过去泡一泡,说不定就有惊喜……
        改革开放以来,尼山县发挥地缘优势,经济迅猛发展。全县GDP接近千亿元,位列全国百强,也是排名最高,尚未县改市、改区县域之一,领跑湖江。
        然而,尼山县的发展,和很多其它地方一样,尼山县的发展,也是以牺牲环境,为代价获得的。尤其泥山,曾经风景秀丽的泥山,各类工厂,都是重污染,鳞次栉比。废水,废气,废渣,毫无顾忌地乱排乱放,搞得乌烟瘴气,几乎成了一座大垃圾场……
        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
        上任湖江省委书记后,蔡坤前后四次,亲临尼山县考察。决定花大力气,改变尼山,彻底改变尼山,这种不可持续,不顾一切,要钱不要命的发展模式。
        报经中央有关部门批准,将整个泥山,辟为自然保护区,禁止高污染企业进驻,已经进驻的,不管什么来头,限期搬迁。这一次,省里下了大决心,蔡坤一口气,将尼山阳奉阴违,抗拒拖沓的四位县委常委,全部撤换,宁可不要这个百强县,宁可不要金山银山……
        只要有决心,只要不惜代价,没有办不成的事。
        短短两年,泥山旧貌换新颜,或者说,新颜换旧貌,绿水青山,鸟语花香……
        领导很高兴,蚊子更高兴。
        隶属于湖江省疾病预防控制中心,准确说,疾控中心与湖江大学医学院共建,公共卫生研究院,有一个研究报告,内部的,没对外公布:
        今年,登革热之所以来得这么快、这么猛、这么让人措手不及,除病毒本身,发生变异外。很大程度上,是由于蚊子,作为宿主和媒介的蚊子,来得比往年,快得多、猛的多、让人措手不及得多……
        刚才提到,蚊子,是可以越冬的。它们体内,体液当中,存在一种,类似于防冻液,汽车防冻液的物质,耐寒能力,远比人们想象中强大。
        入秋以后,天气渐冷,蚊子们,开始寻找相对温暖,又不被打扰的地方,停止进食,循环放缓,进入一种,类似于冬眠的状态。隐蔽力量,长期埋伏,积蓄力量,等待时机,室内,或者室外,有遮蔽,不致冻死,也不容易被发展,被潜在敌人发现的角落。
        现在好了,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虽然从未喷发,有史以来从未喷发,但地热资源,水资源丰富,作为休眠火山的泥山,再理想不过的越冬场所。日本猕猴,现存世界上,人类除外,栖息地纬度最高的灵长类动物,白雪皑皑,北海道温泉里一泡,肉体精神双重享受……
        专业人士都知道,灭蚊的最佳时机,不是春天,更不是夏天,而是冬天,冬灭一只蚊,比春灭一千只、夏灭一万只都有效。当然,反过来,冬天豢养,至少客观上,豢养一只蚊,也是一样的。
        能越冬是能越冬,理论上,能越冬是能越冬,但经过严寒考研,熬过白色恐怖,黎明前最黑暗,第二年春天,成功返青复苏的,无论长征老红军还是三八式干部,少之又少。恢复元气,不是个体,种群恢复元气,需要一个较长的时间,有时一年都缓不过来,冬天冷,来年夏天蚊子少,就是这个道理。
        今年不同,泥山自然保护区,养精蓄锐的越冬蚊子,非但没有折损,反而更大壮大,枕戈待旦。三更起床,四更造饭,离开根据地,向湖江全省,乃至更广大地区,杀气腾腾扑将过来……

    4.2 毛巾的挂

        早上一起床,任武便觉得不舒服。像以往,近半个月以来一样,早上一起床,任武便觉得不舒服。
        也说不上,也格外说不上,究竟哪里不舒服。头疼,好像有些头疼,嗓子干,好像有些嗓子干,身上发热,好像有些身上发热……
        近来,湖江省DF5,登革热疫情,有越来越严重的趋势。例行新闻发布会,公布当天,准确说,昨天十四时,至今天十四时,新确诊、新疑似、疑似转确诊,甚至病危、死亡病例,一天比一天多。
        当然,之后的研判,省卫生厅、疾控中心,发布数据后,还有一个形势研判,对疫情的形势研判,依然,永远是整体可控,稳中向好。坚定信心,团结一致,相信我省人民,英雄的我省人民,一定能最终战胜,在党和政府的领导下,一定能最终战胜,眼前微不足道的困难。
        前天一个,昨天三个,今天四个,没关系,数量虽然在增加,但增速在下降。前天一个,昨天三个,今天六个,依然没关系,增速虽然在增加,略有增加,但倍数在下降。
        以此类推,还有增速的增速,倍数的倍数,增速的倍数,倍数的增速,常函数不行一次函数,一次函数不行二次函数,幂函数不行指数函数,还有积分、多重积分、广义积分,要多少有多少。总而言之,整体可控,稳中向好,前途光明,无论发生什么,整体可控,稳中向好,前途光明……
        办公厅,采取了严密防护措施,省府大楼,每天三遍,可能不止三遍,换着花样地消毒,又是药水,又是溶液,又是紫外线。下到不会走,上至九十九,全体人员,这回到不错,庸俗民主,王子乞丐,从省长到实习生,人人平等,进出大楼先量体温。
        疫情刚开始时,没经验,教育厅那边,开了个大会,全省教育战线,处级以上干部,“打赢登革热防治战役动员大会”,好几百人,集中到教育厅大礼堂。结果可好,会后第二天,湖江师范大学一个副校长,确诊DF5,参加会议的几百人,一网打尽,全成了“密切接触者”,尽数隔离,教育系统几乎瘫痪。后来学聪明了,多么痛的领悟,早知道是这样像梦一场,原则上,只开二十人以下小会,单线联系,上级的姓名地址我知道,下级的姓名地址我也知道。主要领导,除非必须,尽可能减少外出活动。
        尽管如此,整天东跑西颠,不知要见多少人的任武,还是难免惴惴不安。集中表现就是,每天早起,还没睁眼,就会觉得,就会开始觉得不舒服。
        头疼,眩晕,乏力,发热,恶心,肌肉痛,关节痛,嗓子痛,眼睛痛,气短胸闷,腹泻,便秘,腹泻结合便秘,便秘结合腹泻,身上起各种疹子。总而言之,DF5有什么症状,根据新闻报道,DF5有什么症状,他就怎么不舒服……
        走到门口,省府大楼门口,严阵以待的医务人员,用口罩和帽子之间,唯一裸露在外,还戴着护目镜的眼睛,朝他微笑:任副省长好。
        任武点点头,不知怎么,有些心虚,刚吃完朗姆口味冰激凌,被警察拦住查酒驾那种。
        三十六度二,比昨天低零点一度,比前天高零点一度,比大前天…… 这一次,是三角函数。
        体温正常,虽然体温正常,并没能打消任武的紧张,早晨刷牙时,吐了个稀里哗啦,黄的绿的。还不错,至少说明,消化功能尚可,仅限于黄的绿的……
        最近一段时间,一种名不见经传,原本名不见经传,名叫“蒲蒿”的小草,突然成为,全湖江,不仅湖江,整个登革热疫区,关注程度最高的植物。
        谁也说不清,当然,谁也不在乎,传闻是何时,是怎样,是从哪里开始的。反正是“据可靠消息”,据可靠消息,无论中医西医,不说束手无策,至少也是尚无特效疗法DF5,有一个天敌,没错,就是这个“蒲蒿”:
        外观看起来,蒲蒿,抗登革热神器,蒲蒿,和一般的小草,路边小草,没什么区别,没有花香,没有树高。任武上中学时,春忙,大秋,两次例行学农,别的也不会干,自告奋勇忙着拔草,结果把一片一片,已经成熟的韭菜,全毁了。
        蒲蒿,严格讲,并不是它的学名。学名也有,一个很罕用的字,什么什么蕨,所以说,还是姑且叫它蒲蒿。生长于平原地区,有一定海拔的地方,听着很矛盾,但确实如此,平原不长,高原也不长,得是平原地区,有一定海拔的山顶,最好邻水,才有蒲蒿……
        千百年来,无人问津,不能吃,也不能入药,几大中医药典,都找不到,关于蒲蒿的任何记载,却几乎一夜之间,成了防治登革热,DF5型登革热,无往不利的不二神器。外用结合内服,据可靠消息,外用结合内服,用法很简单,大锅煮,干的鲜的都行,大锅煮,煮完了洗,全身洗,然后喝,凉的热的都行,然后喝。
        报告太君,毛巾的挂,外面的,搓完了,里面的,搓搓。听说国外,有一种巧克力浴,这个不难理解,大概跟牛奶浴,原理并效果类似。此外,还有方便面语,泡一澡盆,甚至一浴池方便面,红烧牛肉,香菇炖鸡,葱烧排骨,下去洗,一边洗一边吃,一边洗,还能一边吃……
        任武的办公室,一向是不锁门的。多数情况下,秘书会比他先到,扫扫地,开窗透透气,有饮水机不需要打水。再把报纸、重要文件,以及摘要,放在桌子上。
        推开门,发现陆乾岳,坐在办公桌对面的沙发上,显然在等自己:“省长,有事儿啊?”
        陆乾岳点点头,示意正在拿药水擦地的秘书,先出去。
        “怎么了?”任武放下包,关上门。
        “蔡书记来电话,咱们那批东西,被海关扣了…… ”

    4.3 我家发大水

        无论官方,卫生厅也好,疾控中心也好,公共卫生研究院也好,省一级的,中央一级。还是业内专家,这个专家,那个教授,这个院长,那个主任医师,不知多少次,以各种形式出面辟谣:没有任何证据表明,蒲蒿对于DF5型登革热的预防或治疗,有任何效果,更不用说特殊效果,更不用说神奇效果。
        尽管如此,像以往一样,这丝毫没有打消,民众对蒲蒿的追捧。非但没有打消,客观上,至少客观上,反而加剧了,这种追捧的热度……
        蒲蒿,之所以,原本之所以,无人问津,一来是没什么用,没什么实际用途,不好吃,也没有药用价值。二来,这种小草,虽然不值钱,却不很常见,生长环境要求较高。
        自从被贴上,被无端贴上,所谓的抗DF5神器标签,蒲蒿需求量,瞬间以,说几何级数都不够,先前几乎没有需求,宇宙大爆炸般飙升。乡下城里,无数人蜂拥到山里,目的只有一个,采集蒲蒿,短短半月,原就不多的保有量,已经一扫而光。
        蒲蒿,同普通路边小草,乍看上去差不多,其实不难分辩。稍微细看,叶片形状和质地,都有明显区别,既容易寻找,也不好冒充……
        这倒不错,利益驱使,比什么都有效。
        以此类推,今后,再搞什么运动,除四害之类。用不着费心费力宣传,散布个谣言,事半功倍:
        “唐裴明礼,收人间所弃物,积而鬻之,以此家产巨万,又于金光门外,市不毛地。多瓦砾,非善价者,乃于地际竖标,悬以筐,中者辄酬以钱,十百仅一二中,未洽浃,地中瓦砾尽矣。
        乃舍诸牧羊者,粪既积,预聚杂果核,具犁牛以耕之,岁余滋茂,连车而鬻,所收复至巨万。乃缮甲第,周院置蜂房,以营蜜,广载蜀葵杂花果,蜂采花逸而蜜丰矣。贞观中,自古台主簿,拜殿中侍御史,转兵吏员外中书舍人,累迁太常卿…… ”
        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天才地将使用价值与价值,加以区分。价值不由使用价值,而由凝聚其间,无差别人类劳动决定,价格以价值为基础,受供求关系影响。
        蒲蒿,以人为尺度,几乎没有任何,使用价值,却有价值,特定条件下,却有价值。越来越难找,换言之,找到单位数量,花费人力物力越来越大,价值也就越来越高。跟采煤的道理一样,理论上,一顿煤值多少钱,不取决于当中含多少大卡能量,而取决于挖一吨煤,需要花多少钱。
        到最后,野外基本绝迹,又没有,暂时又没有可靠的人工栽培技术。供给曲线,需求曲线,同时被大幅推高,市面上,根本见不到。
        黑市当中,一斤蒲蒿,从最初的几块钱,炒到一千多。就这,还有价无市,有钱,不一定能买到,有货,却一定不愁销路……
        老百姓,也就罢了,老百姓信这一套,也就罢了。就连党员干部,原本应该,不说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吧,至少应该相信组织,相信科学的党员干部,也迅速加入,迷信蒲蒿,所谓抗登革热特效的队伍当中。
        全省上下,各级党政机关,企事业单位,都有工会组织。本就是个摆设,逢年过节发点儿烂苹果、臭带鱼,这一次,纷纷走到前台。代表工会会员,也就是员工,找到本单位负责人,希望,或者说是要求,组织上,想办法帮大家搞一些蒲蒿。
        上哪儿搞去?有钱都买不到,何况没钱。即使有钱,也不能干这个,一千多块钱一斤,开什么玩笑。
        搞不到?搞不到就不上班,不舒服,怕传染,请假。告急电话,一直打到省委,不少单位,已经缺员到,无法正常运转的程度……
        1976年初,周恩来去世,总理位置出缺,比较有希望的人选,第一副总理邓小平,第二副总理张春桥。元老派与四人帮,竞争很激烈,毛泽东权衡后,两个都没选,任命排名第六的副总理华国锋,为中共中央第一副主席、国务院总理。
        主持工作的华国锋,资历浅,人脉也不够,谁都指挥不动,部分元老,甚至有意给他难堪。跑到毛泽东那里抱怨,就连进口五万吨糖,这么点儿破事儿,都要吵上一个多月,达不成共识。毛也没办法,事实上,当时已经连说话都困难,歪歪扭扭写了张条,算是指示:慢慢来,不要着急……
        这一次,破天荒,湖江省委,专门为蒲蒿的事,召开常委会讨论。
        最终决定,交由省政府,具体说,陆乾岳和任武负责,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最短时间内,价钱好说,尽可能别太贵,给省直机关干部,别的地方,实在顾不上了,先顾省直机关吧,弄五十吨蒲蒿。
        五十吨?任武一听,脑袋就大了。别说五十吨,五吨都弄不来。
        刚要表示异议,看见坐在蔡坤身边的陆乾岳,朝他使眼色。下来以后,悄悄告诉任武,没关系,自己已经事先做好功课,请教了省林业厅的专家,蒲蒿这种东西,除了中国北方部分地区,墨西哥也有……
        欧洲大陆,也包括北亚地区,各主要国家与民族中,除最常见的印欧语系语言外,还有一个语系,乌拉尔语系。
        乌拉尔语系语言,地理上,分布很广。但与其它,大部分语系不同,讲乌拉尔语系的国家或地区,彼此并不相邻,东一块,西一块。比如说,匈牙利和芬兰,匈牙利语,芬兰语,都属于乌拉尔语系芬兰乌戈尔语支,很接近,两个国家,却隔着上千公里。
        类似情况,一般都出现在,相对古老,又相对弱势的语系当中。数千年的发展、迁徙,被其它强势语言,逐渐分割、包围,索性没有同化。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一江水……
        蒲蒿,也是这样。
        先前说过,这是一种蕨类植物,很古老,曾经是地球上,比如恐龙时代,以及更早,占据统治地位的植物类型。植物分类,大体上,无组织分化的低等植物,藻类、菌类、地衣,高等植物,苔藓、蕨类、种子。
        换言之,蕨类植物,高等植物当中,相对初级的类型,正处在一个,被更加高等的种子植物,慢慢取代过程中。具体到蒲蒿,据省林业厅那位总工说,劳亚古陆、冈瓦纳古陆上,原本到处都是,现在仅剩中国,以及万里之外,中北美洲零星地区……
        好歹有线索了,赶紧买吧,按照常委会决议精神,注意保密防止扩散,打枪不要悄悄进行。好在多数人,还不知道墨西哥的事儿,一旦消息走漏,别的不说,引发新一轮海外爆买,甚至物种灭绝,那可就真成国际玩笑了。
        商量之后,决定由“中粮湖江”,中国粮油食品进出口集团有限公司,湖江分公司出面。江总经理,中粮湖江江总经理,亲自到墨西哥跑了一趟,五十吨很快凑齐。不贵,事实上,很便宜,当地人也不知道蒲蒿,当然,人家那里不叫蒲蒿,有什么用。离岸价一吨五万比索,连国内黑市现价,百分之一都不到。
        连云港入关,报关时,当然不能填蒲蒿,写的是橄榄,粮油食品进出口公司,买回来榨油。之所以选择连云港,任武有个学生,原湖江大学教务处处长,政工干部,交流到海关总署,去年外派连云港……
        本以为央企,中国粮油食品进出口集团,绿色甚至灰色通关。海关那边,走个手续,象征性地,走个手续就完了。
        没想到,还是出问题了……
        今年的登革热,DF5型登革热疫情,从湖江开始,也最严重,却不仅限于湖江,东部各省市,多多少少都牵扯其中。
        关于此次,登革热的来源,有一种,流传甚广的说法:
        像以往一样,中国的一切灾难,归根到底,都是外国人造成的。这一次,是菲律宾,杜特尔特上台后,对华关系全面缓和的菲律宾。
        据说,大约两个月前,一批进口自菲律宾的香蕉,从青岛港上岸。不知是水土不服,海上耽误了,还是装船,甚至采摘时就有问题,烂了。
        集装箱一打开,好家伙,听过那个笑话吧,上厕所,让苍蝇,成群结队,没有一万只也差不多,苍蝇给活生生推了出来。这次是蚊子,一万只不止,每个集装箱,装满香蕉,菲律宾进口香蕉的集装箱,都一样,烂香蕉,蚊子。
        魔盒,好奇心驱使下,潘多拉打开了它,贪婪、虚伪、诽谤、嫉妒、痛苦,跑了出来,一害怕,慌忙将魔盒关上,却将最重要,藏在盒底的希望,关在了里面。无数只蚊子,带着菲律宾人民的问候,杜特尔特不是说,如果能发财的话,变成中国一个省也没关系么,以及DF5登革热病毒,飞往中国各地……
        形容一个人,眼神好,一只蚊子飞过去,都能分出公母。的确,蚊子也有公母之分,这是废话,一般来讲,叮人,嗜血的,是母蚊子,公蚊子靠吸食植物汁液为生。只是不知,按照这个逻辑,传说中,从菲律宾香蕉中飞出来,又可以咬人,传播登革热的外国蚊子,是公还是母?
        甭管是公还是母,小心驶得万年船。海关系统专门下了一个文件,敏感时期,加强对所有,来自境外的动植物及其制品,检验检疫,堵住源头。
        我家发大水,房屋被冲毁,爹被冲走了,至今还未归,落款:爹。千错万错,不该写橄榄。蒲蒿,查验员也不认得,但肯定不是橄榄,报给科长,科长报给关长……

    4.4 钱包

        幸亏事先留了一手儿,要是在别的地方入关,全完。
        得到消息,任武赶紧带人,直奔连云港,找到那个学生。这一次,不能再掖着藏着,也没法再掖着藏着了,原原本本,实话实说。确实不是橄榄,是蒲蒿,防治登革热,传说中的防治登革热神器,干部们闹着要,省委也没办法,怕走漏消息,这才张冠李戴,不是故意给大家添麻烦。
        还不错,对方挺给面子,研究之后,决定按照“高报低”,也就是故意将进口关税税率较高的项目,报成税率较低的项目,逃税处理。补税并处罚款,货物予以放行。
        此外,还有个附加条件。蒲蒿治登革热,海关那边也听说过,太贵买不起,现在好了,你们这里有,能不能留下五吨,算我们买的也行。
        没问题,任武满口答应,不就五吨么,我做主了。以后若是再需要,再需要的话…… 自己到墨西哥买去,别说是听我们说的……
        正事办完了,还算顺利,比预想中顺利。好几年没见了,学生说,反正出来一趟,带任武到连云港,四处转转。
        连云港,城市像名字一样美丽。辛亥革命前夕,《建国方略》当中,孙中山提出,要在东部沿海,建立北、东、南三个一级、四个二级,世界级大港,其中就包括海州(连云港)。
        与比利时合作,将原先的汴洛铁路,向东向西延展。西起兰州,东至连云港,也就是现在的陇海线,水路、海路、公路、铁路结合。
        任武哪有这个心情,蔡坤和陆乾岳,事实上,从他还没到连云港开始,便一天三次电话,催问事情进展。夜长梦多,赶紧将蒲蒿,剩下的四十五吨蒲蒿,装车,连夜返回五岳……
        没走铁路,联系车皮,又要申报检验,别再出什么岔子。
        五辆大卡车,任武,以及中粮湖江那位江经理,亲自压车。双排座,驾驶室双排座,两人坐在后排,不敢睡觉,怕影响到司机,一路聊着天,尽可能聊着天……
        这次去墨西哥,江经理一行,住在首都墨西哥城南部,科约阿坎区一家假日酒店。
        墨西哥城,平均海拔超过两千米,全世界最高的大都会,由十六个城区构成的联邦特区。科约阿坎,原本并不出名,20世纪初,和现下,某些中国大城市郊区一样,由于地价房租,相对较便宜,吸引大批艺术家,囊中羞涩,囊中相对羞涩的艺术家,来自定居,逐渐声名远播……
        “托洛斯基,‘托派’那个托洛斯基,流亡墨西哥,以及最终遇刺身亡,便是在科约阿坎。”
        累了一天,卡车摇啊摇,有规律地摇啊摇,路灯晃啊晃,有规律地晃啊晃,已经昏昏欲睡的任武,听到托洛斯基的名字,来了精神:“哦?”
        “托洛斯基纪念馆,离我们住的酒店很近,就隔一条街。”
        “去了么?”
        “去了,原本,我们也不知道,那是他的纪念馆。偶然路过,看见门口的镰刀斧头,问翻译这是哪儿,才知道是托洛斯基。”
        一瞬之间,任武竟然有些感动。万里之外,陌生的国度,举目无亲,但只要拥有共同的信仰,便可以凭借一个符号,一个图腾,找到彼此……
        列夫·达维多维奇·托洛斯基,犹太人,出生于乌克兰,苏联也有,咱们跟人家学的,也有“成分”,或者“出身”一说。托洛斯基家属于富农,拥有三百俄亩土地,一俄亩,约合一公顷,三百俄亩,差不多五千市亩。
        中学时代,受民主思想影响,参加了一些反对沙皇专制,进步学生活动,被捕流放西伯利亚。不流放还好,原本只是持有朴素,甚至幼稚的改良主义观点,不属于任何组织,这下可好,结识大批革命者,接触马克思主义,成为列宁信徒……
        十月革命期间,托洛斯基返回俄国,出任社会民主党(布尔什维克派)政治局委员,圣彼得堡苏维埃主席。革命胜利,任俄(苏)共最高“五人小组”成员,革命军事委员会主席,陆海军人民委员(总司令),列宁晚年最信任的人。
        1924年,列宁逝世,留下季诺维也夫、加米涅夫、斯大林,“三驾马车”格局,资历、威望在三人之上的托洛斯基,成为他们共同的敌人。撤销托政治局委员、军事委员会主席、陆海军人民委员职务,改任电气技术发展局局长,进而开除出党,流放阿拉木图……
        “毛主席,好像有首诗,托洛斯基在远东,什么什么的。”
        “到远东,托洛斯基到远东,不战不和逞英雄,列宁竟撇头颅后,叶督该拘大鹫峰,敢想邻居试螳臂,只缘自己是狂蜂,人人尽说西方好,独惜神州出蠢虫。”
        “对,就是这个。我说毛主席有一首诗,写托洛斯基,纪念馆的人让我写下来,我说只会第一句。”
        “不写就对了,这首诗不是写他的,汉皇重色思倾国,武皇开边意未已,讽刺赫鲁晓夫…… ”
        1929年,托洛斯基被驱逐出国,剥夺公民资格。这还不算完,苏联最高人民法院,开庭审理托案,扣上反对领袖、阴谋颠覆国家,甚至勾结法西斯帽子,连续三次,缺席判处死刑。
        流亡初期,托洛斯基居无定所,辗转土耳其、法国、挪威等地。1937年初,苏联那边宣判其死刑的同时,来到大西洋对岸的墨西哥……
        “刚到墨西哥的时候,托洛斯基住在一个,一个叫,叫什么来着?”江经理敲敲自己的脑袋,相比人名,他更擅长记忆数字:“画家家里。”
        “是弗里达么?弗里达·卡罗。”
        “弗里达?好像不是。好像是,什么拉。”
        “哦,里维拉是么?迭戈·里维拉。”
        “对,里维拉。”
        “弗里达是里维拉的妻子,都是画家…… ”
        江经理以一种,有些复杂的眼神,看了看任武。半是钦佩,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的敬佩,半是不满,你说还是我说的不满。
        好在车里光线暗,任武没有注意到……
        迭戈·里维拉,20世纪最伟大的壁画家之一,墨西哥壁画三杰。曼哈顿洛克菲勒中心大厅,那幅著名的壁画,原本出自他笔下,名为《十字路口的人类》,因其中含有列宁,号召无产阶级革命的形象,画家本人又拒绝修改,被迫清除。
        弗里达·卡罗,好莱坞那部电影的缘故,名气,甚至比里维拉还要大些,也是犹太人,毕加索这辈子,艺术上没服过谁,如果有,弗里达算一个。坚定的共产主义者,1954年参加反对美国武装干涉危地马拉游行,自焚身亡……
        “起初,两家人的关系,相处得还算融洽。可是没过多久,里维拉便发现,托洛斯基和弗里达,有奸情,”江经理咯咯咯笑起来。
        任武明白他想说什么,都过街老鼠了,不先保命,还有心思想这种事?
        大吵了一架后,托洛斯基从里维拉家搬出来。还在科约阿坎,搬到不远处,也就是现在的纪念馆,所在地……
        “院子很大,但挺破旧的,”江经理比划着:“院墙很高,四角还有碉楼,弄得跟监狱似的。”
        碉楼又如何,监狱又如何,谁又在监狱里,谁又在监狱外?
        “哦,对了,”摸摸身边的旅行箱:“不是这个,那个箱子在后面。”
        “什么?”
        “鸡蛋,我从托洛斯基纪念馆,带回来一盒鸡蛋。等到了五岳,记得提醒我,给你一个。”
        “什么鸡蛋?”
        平日里,托洛斯基除了关注世界局势,写作、阅读、思考外,还身体力行参加劳动,在院子里养养花、种种菜、喂喂鸡。
        “托洛斯基的鸡蛋,不对,应该是托洛斯基养的鸡的鸡蛋。”
        “托洛斯基养的鸡?那得多大岁数了?”
        “是托洛斯基养的鸡,的后代,的鸡蛋。这回对了,”点点头。
        “真的假的。”
        “真的,真的,绝对是真的。托洛斯基养的鸡,的后代,的鸡蛋,如假包换,”江经理一脸严肃,仿佛任武质疑的,不是那些鸡,而是他的血统:“纪念馆工作人员说的。”
        “哦。”
        “我说买几个,有多少,我都要了。他们说不买,临走,送了我一盒,十二个。”
        任武笑:“那你不如,买只鸡回来,托洛斯基的鸡,的后代,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红鲤鱼绿鲤鱼与驴。你们中粮不是有基地么,到时候鸡生蛋蛋生鸡,说不定,还能搞个品牌出来。”
        说完,觉得好像有些不妥,似乎在,事实上,就是在讽刺人家,看了看,偷眼看了看身边的江经理。
        江经理倒是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大眼珠转啊转,似乎在很认真地盘算……
        “玄德也防曹操谋害,就下处后园种菜,亲自浇灌,以为韬晦之计。关、张二人曰:兄不留心天下大事,而学小人之事,何也?玄德曰:此非二弟所知也。
        斋一日,关、张不在,玄德正在后园浇菜,许褚、张辽引数十人入园中曰:丞相有命,请使君便行。玄德惊问曰:有甚紧事?许褚曰:不知,只教我来相请。
        玄德只得随二人入府见操。操笑曰:在家做得好大事…… ”
        与此同时,苏联,或者说,斯大林那边,并没打算就此放过托洛斯基。1939年初,格别乌(苏联国家政治保卫局)成立专门小组,拨款三十万美元,任命苏道普拉托夫为海外谍报处副处长,负责刺杀托洛斯基相关事宜。
        三十万美元,当时是个什么概念?二战时期,三万美元,就可以买一架顶级战斗机……
        “当年鏖战急,弹洞前村壁,装点此关山,今朝更好看,”还不错,这次背得很流利:“直到现在,托洛斯基纪念馆内,还保留有,当年杀手留下的弹孔。”
        “弹孔?不对吧,我记得他是被冰斧砍死的。”
        “你说的是第二次,”江经理有些得意:“在那之前,苏联那边,已经组织过一次,针对托洛斯基的刺杀行动…… ”
        1940年5月20日,斯大林选得好日子,真应了那句话,相爱相杀。凌晨时分,一伙武装分子,潜入托洛斯基寓所,一人一把自动步枪。
        屋里有保镖,所以没有强攻,从窗户,一通扫射,子弹打光后,随即撤退。幸好托洛斯基听到响动,趴在墙角地板上,躲过一劫。
        事后证明,这次袭击,是西凯罗斯组织的。也是画家,和里维拉同属墨西哥壁画三杰,《资产阶级的画像》、《一个工人的埋葬》,画作名称就能看出来,共产主义者。
        只不过,西凯罗斯,是斯大林的忠实拥趸。那二十个人,都是他花钱,从街上找来的地痞流氓……
        “所以说,还得找专业的,克格勃(格别乌)早就物色好了,一个绝佳人选。”
        “梅卡德。”
        “对,梅卡德…… ”
        拉蒙·梅卡德,西班牙人,一家子都是坚定的共产党人,仪表堂堂能文能武。受格别乌委派,通过勾引托洛斯基的女秘书,阿杰洛夫,得到接近他的机会。
        对于能说会道的梅卡德,托洛斯基非常信任、欣赏,多次对别人说,这个小伙子,是继列宁之后,自己见过最有智慧的人。就是这位,托洛斯基心目中,最有智慧的年轻人,将他送上了不归之路。
        1940年8月20日下午,梅卡德准备好一把冰斧,登山运动员用的那种,很轻便,但非常锋利。藏在身上,来到托洛斯基,位于科约阿坎的寓所……
        午夜已过,两点多钟,正式“鬼点头”,最困的时候,绝大多数人,最困的时候,江经理却越说越兴奋:“因为是熟人,并没有引起,客厅里保镖的警觉,跟梅卡德打了个招呼,继续喝他们的下午茶。”
        来到书房,见到梅卡德,托洛斯基很高兴,与他谈起,自己正在撰写,一篇关于斯大林的评传文章。聊着聊着,梅卡德悄悄,将藏在袖子里的冰斧,握在手中……
        江经理抿起嘴唇,忍着别笑出声,忍着先别笑出声:“突然对托洛斯基说,”他一指驾驶室,地下角落某处:“哎,那是谁的钱包啊?”
        任武本能一低头。
        江经理将手掌并拢,朝他后颈处,用力一砍。
        任武吓得一缩脖。
        江经理大笑。
        事实上,还没等他大笑,真正大笑出来,驾驶室中三个人,同时一声惊呼……

    4.5 阿凡提

        蒲云家,现在所住的地方,五岳市海阳区果园。80年代,湖江第一条地铁线路建成通车,一共十站,现一号线的一部分,西起解放广场,东至果园。
        果园地铁站,还有一个更为人所熟知,津津乐道的名字,小马雅可夫斯基站……
        “我赞美目前的祖国,更要三倍地赞美它的将来。要像灯塔一样,为一切夜里不能航行的人用火光把道路照明。世界上没有比结实的肌肉和新鲜的皮肤,更加美丽的衣裳。歌,就是力量,就是战斗的号角,就是人们思想的火花。”
        马雅可夫斯基,中国人不会感到陌生,苏联诗人。莫斯科地铁,最漂亮的一座车站,用他的名字命名,斯大林时期最伟大的艺术品之一。
        五岳地铁果园站,虽然远不及,宫殿般的马雅可夫斯基站奢华,设计风格却很大程度上借鉴了后者。站内一幅巨大壁画,表现的就是卫国战争期间,苏共高层,在马雅可夫斯基地铁站开会的情景,会议结束后,随即红场阅兵,接受完检阅的部队,直接开赴前线……
        DF5疫情当前,人人自危,平日里熙熙攘攘,五岳大街小巷,尤其晚上,一下子情景冷清了的很多。能不出门,尽量不出门,能不往人多的地方去,尽量不往人多的地方去。
        也有例外,真值得,真值得某些人,出门,冒着风险出门,往人多的地方去,比如今晚。十一点零五,末班车开走,小马雅可夫斯基,或者果园地铁站,非但没有沉寂,反而热闹起来,一则广告,“义明社”台柱子,范明修主演的广告,将在此拍摄……
        拍广告的这家企业,国内最大,剃须刀,电动剃须刀,生产商之一,阿凡提剃须刀。圆形商标,阿凡提没骑小毛驴,那一天我心血来潮,骑它去赶集,半身头像,一副大胡子很抢镜。
        据说,现在在新疆,至少城市里,好像已经不许留这种胡子,说是什么,极端宗教主义象征。不知谁定的规矩,害得各地党委,“七一”、“十一”时,连马恩列斯的画像,都不敢往外摆……
        黑人牙膏,现在已经发展成,系列口腔护理产品,估计大多数人,都没有想到,“黑人”,其实是个民族品牌,上世纪30年代,创立于上海,直到今天,市场分布,仍以华人区域为主。毫不奇怪,这种牌子,如果敢在西方国家卖,即使不蹲监狱,早晚也得让人砸了……
        顺便说一句,阿凡提,历史上真实存在的人物。伊斯兰教各民族,正野史都有记载,阿凡提是维吾尔语,土耳其语“斯纳尔丁”,阿拉伯语“久哈”,波斯语“达尔维什”等。突厥人,哲学家,最大成就,第一次“黄祸”,也就是蒙古帝国西征期间,发动群众,组织抵抗蒙军……
        相声界,所谓“帅、卖、怪、坏”,原本指台风,或者表演风格。帅,潇洒,自如,落落大方;卖,卖力气,一丝不苟,惟妙惟肖;怪,不拘一格,总能令人耳目一新;坏,机智聪明,淘气俏皮。
        也可以,尤其近些年,更多指演员的外型。不仅相声,所有表演艺术,对演员,尤其男演员的要求,大抵如此。要么特别好看,要么特别难看,要么有特点,让人看一眼就能记住,要么善于自我包装……
        无论按照哪个标准,范明修,显然都属于,其中,“帅”的范畴。
        难怪观众喜欢他,小伙子长得确实不错,高高的个子,很有点儿玉树临风的意思。眉清目秀,却丝毫不显阴柔,当然了,这年头,阴柔,男演员阴柔也不见得是坏处。扮相好,衣服架子,无论长衫、唐装还是西服,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站在台上,很是那么回事。
        因此,范明修的粉丝中,女粉丝,尤其十几二十几岁,年轻女粉丝,占据很大比例,最狂热的,也是,肯定也是这些人。摄制组摆开架势,还没正式开拍,地铁站里,已经挤得水泄不通,有临时过来看热闹的,更多,是闻讯专程赶来,范明修的各路后援会……
        近几年,阿凡提剃须刀,卖得很不错,似乎很不错。说什么,销量连续领先,没说领先到什么程度,也没说什么范围内,销量连续领先。
        宣传口号,挺有煽动性——“每个中国男人,都应该拥有一只阿凡提”——听着有点儿像骂人,骂阿凡提……
        范明修,在助理的簇拥下,出现在拍摄现场。
        周围的女粉丝,立即发出一阵,地铁站里听起来,尤其刺耳的尖叫……
        众多癌症中,为什么乳腺癌,关注程度那么高?比起其它癌症,乳腺癌不仅容易发现,及早发现,预后,其实算是比较好的,切了就完了。
        道理很简单,乳房,对女性来说,太重要了。作为第二性征,它是女性最大,最专属,最有别于男性,或者说,女性之所以成其为女性,性别特征。
        女性有第二性征,男性也有,最大,最专属,最有别于女性,或者说,男性之所以成其为男性,性别特征。
        什么?胡子!换言之,胡子,就是男性的乳房……
        这支广告,这支,阿凡提电动剃须刀,本年度主打广告,主题为,“给你,如初的光滑”。据说,脚本,是请一位,国内一线,青春美少女作家,不是她自己,青春美少女,青春没错,少女也没错,美差一点儿,青春美少女题材,小说作家,写的。
        一个故事,跨越十年的故事,说起来比较复杂,镜头语言的话,几十秒就讲清楚了:
        女主角,挺漂亮的女孩儿,眼睛却看不见,十八九二十岁的样子,刚登场时,十八九二十岁的样子。白衣飘飘,连衣裙很清纯,抱着一捧书,大概是去上学,从车厢,地铁车厢里走出来,后面的人一挤,摔倒在地。
        书撒了一地,站台上,人来人往,上班高峰时间,都很忙,行色匆匆,没人理她。此时此刻,此情此景,男主角,也就是范明修,演的那位,登场。同样,学生模样,学生打扮,年龄差不多,或许比女孩儿,大上个一岁两岁,一面安慰她,一面蹲下身,帮她整理,散落在地上的书本。
        女孩抬起头,眼睛看不见,从中却能看到,感激的眼神,伸出手,偶然碰触到范明修,光滑的脸颊。触电般,女孩儿的手,缩了回来,又有些不舍,鼓起勇气,再伸出时,男孩儿却已经,消失不见。
        怅然,重新捧起书,这才发现,原本凌乱的书本,被细心的男孩儿,用他脖子上,那条丝巾,整整齐齐地扎在了一起。轻轻抚摸着丝巾,像刚刚,男孩儿的脸颊,一样光滑……
        时光流转,一年又一年,她一次次,经过那个站台,却再没遇到,曾经的男孩儿。无数个夜晚,当然,对于这个美丽,却不幸盲目的女孩儿来说,每一刻,都是夜晚,陪伴着她的,只有那条,水一样光滑的丝巾……
        十年过去,想来,大概是医学,发达了,女孩儿的眼睛,有治了。
        终于有一天,手术成功,为她主刀的医生,恰恰就是范明修,当年那个,为她捡起书本,留下丝巾的男孩儿。
        两人牵着手,又来到,十年前,那个初次相遇的站台。女孩儿眼上,蒙着那条丝巾,她要在这里,迎接自己,人生中,生命中的第一缕光明。
        范明修,曾经的男孩儿,现在的医生,为女孩儿轻轻摘去,眼前那条丝巾。女孩儿依然,紧闭着双眼,抬起手,触到,抚摸着范明修的脸颊……
        广告语出现——“给你,如初的光滑。”
        每个中国男人,都应该拥有一只阿凡提。
        阿凡提剃须刀,销量连续领先……

    4.6 乳房

        今年,原本已经很火的范明修,受关注程度,又迈上一个新台阶。屡屡登上,各大媒体新闻,当然,是娱乐新闻,至少到现在为止,依然停留在娱乐新闻阶段,头条。
        两个月以前,娱乐圈,说演艺圈也行,爆出重磅新闻。国内,甚至已经冲出亚洲走向世界,一线,超一线女星,王冰,名花有主,男友,正是范明修……
        事情缘起,大多数人,包括范明修,以及王冰,庞大的粉丝团,并不清楚,事情真正的缘起,早前一天,南方沿海某度假圣地。
        午后,一辆并不起眼的商务车,行驶在风景优美,本身就是一道风景,滨海公路上。王冰坐在副驾驶,通过后视镜,发现一辆广本,始终不远不近,跟在后面。讨厌,快点儿开,甩掉他们。
        还没等,商务车加速,后面那台广本,忽然疯了一样,猛踩油门追上来,一头撞上王冰这辆车。不算太重,刚回过神,却发现不知何时,原本挺安静的滨海公路,猛然间热闹起来。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好几台车,将追尾这两辆车,围在中间。
        商务车上,只有两个人,副驾驶是王冰。驾驶位置,蔡坤,湖江省委书记,蔡坤蔡书记……
        一场离奇,事实上,直到今天,很多人也没弄明白,究竟怎么回事的交通事故。
        官方说法,那辆广本里,一伙在逃犯罪分子。追尾后,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几台车,远道而来,某省办案民警,盯上他们很久了,正准备收网。
        不管怎么回事,很快,事情便在一定范围内,传播开来。下午,蔡坤接到电话,北京,“怹”直接打来的电话,什么都没问,也不听任何解释。很冷静,没有一点儿发脾气的意思,告诉蔡坤,给他半天,十二小时时间,明天上午,如果还解决不了,我就保不了,不会,也不可能再保你了……
        当天晚间,准确说,第二天凌晨,几乎所有,国内娱乐媒体,都被一条,由某知名爆料人,说记者也行,说狗仔队也行,率先发布的重大新闻,瞬间霸屏。
        超一线女星王冰,与知名艺人,青年相声演员范明修,被拍到,在其位于五岳市,豪宅内共度良宵。有图有真相,照片拍得虽然不是很清楚,关键内容一个不少。
        怎么一起抵达,下车后怎么简单亲热,怎么一起进门,进门后怎么再次简单亲热,喝点儿小酒,直到铺好床,澡都先后洗完了,才想起来,穿着睡衣,就这么会儿工夫,还腻在一起,拉窗帘。连环画一般,一目了然,连解说词都免了……
        明星住址,尤其是大牌明星,圈内,原本不是秘密。娱乐记者们,都知道,只不过,这一行的规矩,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远远等着,跟踪偷拍都可以,没有直接堵在人家门口的道理,否则就是破坏平衡,人人得而诛之。
        当然,如同所有规则一样,要看时间场合,有适用范围。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也就顾不上那么许多了,第二天一大早,王冰五岳住所门前,里三层外三层,被从各地,星夜赶来的各路媒体,围了个水泄不通,就差上去砸门了……
        通常来讲,面对类似情况,注重形象的公众人物,十有八九矢口否认,弄不好还得对簿公堂,与始作俑者对簿公堂,或者以对簿公堂相威胁,稍一犹豫,就会被解读为默认,至少心虚,麻烦层出不穷。
        然而这一次,就像几小时前,毫无征兆的重磅新闻一样,当事人,王冰和范明修的表现,再度令人大跌眼镜。天也不早了,人也不少了,鸡也不叫了,狗也不咬了,八点半,大门打开,二人手挽着手走出来,一脸幸福。
        现场办公,择日不如撞日,临时开了个露天新闻发布会,不少网络媒体,都是实时直播,大大方方地承认,没错,在一起了,谢谢大家关心……
        1971年,基辛格借到巴基斯坦,秘密访华,保密工作做得极好。直到访问结束,双方按照约定,同时公布消息,绝大多数国家,依然毫无知觉。
       据说不少国家首脑,事后都将自己,位于美国、中国、巴基斯坦等地,情报或外事,外事兼情报机构负责人,召回大加训斥。这么大的事儿,你们居然,一点儿风声都没得到,照这样下去,恐怕世界大战爆发时,咱们还在睡大觉……
        王冰和范明修在一起了,娱乐圈,新闻界,一片哗然,哗然的同时,更多还是茫然。丁点儿迹象都没有,一向自诩神通广大的娱记们,不住自责,真是瞎了眼了。
        不仅如此,后知后觉的媒体,翻遍以往,二人于公于私,各种行程报道,想要理出些蛛丝马迹。就像突然间,破格提拔,或者落马的官员,第一反应,总会习惯性地打开他的简历,看看与哪些人,以及势力派别,有过交集。一无所获,甚至于,王冰和范明修,以前认不认识,都是个问题……
        明星私生活,多数情况下,怕,至少不希望曝光,主要是担心,影响自己在支持者,心目中的地位。然而,王冰范明修这一次,却没有,非但没有,对二人,各自形象,或者用现在时髦的概念,人设,人物设定,反而有所裨益:
        范明修这边,不必说,近年来,尽管很火,但若比起王冰,显然还差那么一点儿。女贪官蒋艳萍名言,男人玩儿女人,可以不讲档次,女人玩儿男人,就不能不讲档次了。
        或者用大家,更熟悉,听起来也不那么赤裸的说法,娶妻当不如己,嫁夫当己不如。无论怎样,范明修找上王冰,算高攀,不光他自己,就连捧他的粉丝,脸上都跟着有光。
        从王冰的角度,也是一样。最起码,比起成名已久的王冰,范明修年轻。而且还小不少,正好上论,女大八赛个妈。更重要的,像王冰这种,娱乐圈大姐大级人物,找个相对弱势,小男朋友,反倒显得自己,不趋炎附势,我就是豪门……
        媒体也好,粉丝也好,皇上不急太监急,无数次虚拟武统,嘴炮台独,终身大事操碎了心。“静听寒声断续,微韵转,凄咽悲沉,争求侣,殷勤劝织,促破晓机心。”
        没成想,临了,谁都没料到的搭配,反而是最合适的……
        街上,夜已经很深了,地铁站里,却依然热闹非凡。粉丝们兴致高涨,丝毫没有显出任何疲态,导演每喊一次咔,无论过没过,立即爆发出一阵欢呼。
        今天是,阿凡提剃须刀,“给你,如初的光滑”,广告剧组,第一次外景拍摄任务。计划拍摄整个故事,第一场,十年前,男女主第一次,地铁站里邂逅,以及十年后,二人回到地铁站,最后一场戏。
        演女一号,盲姑娘这位,很漂亮,而且也挺符合人物,清纯的性格定位,基本不用化妆。很有点儿我见犹怜的意思,这么美的女孩儿,却看不见,惹人心疼,感叹上天不公,当然,换个角度,或者也只有这样,才是最公平的。
        没什么名气,不知先前,演过些什么。只公司那边,跟着来了俩人,一个助阵的后援会都没有……
        看起来,还都不错,但不知为什么,导演似乎,一直不是很满意。尤其后面那场,范明修为女孩儿,摘掉眼上的丝巾,女孩儿紧闭双眼,抬起手抚摸范明修脸颊一节。拍完一条,监视器里,倒回来看,不行,把两个人叫过来,面授机宜,各部门准备,再来,反反复复,不知折腾了多少遍。
        也不奇怪,论细节,广告的要求,甚至比电影,大制作电影还高。毕竟短,就那么十几、几十秒,最终呈现出来的,就那么十几、几十秒,画面,常常要一帧一帧地修,尽可能完美。
        西游记,86版西游记,不是号称,全世界重播次数,最多的电视剧么,确实也如此。这是,这也只是电视剧,一则广告,传统媒体、新媒体都算上,又会播多少遍呢,恐怕都是天文数字……
        鸣筝金粟柱,素手玉房前,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
        女孩儿当然没得说,小演员,难得有这么个机会,让干什么干什么。范明修也很有耐心,看不出任何大牌架子,还不忘不时,向剧组其它工作人员,道着辛苦。
        最高兴的,还要说围观的粉丝们。看热闹,本就不嫌事儿大,更何况,自己的偶像近在眼前,熬一夜也是心甘情愿……
        胡子,是男性的乳房。
        然而,对待“乳房”的态度,男女之间,却有天壤之别……
        相关研究报告显示,全球女性,每年花在胸前,那两个东西,一般是两个,上的钱,包括内衣,以及各种丰胸、美胸、健胸,保守估计,也有一千个亿美元。只要能拥有,这完美的第二性征,花多少钱,受多大累、多少苦、多大罪,都认了。
        反观男性,却有些纠结。
        传统上,当然,很多地方,直到今天也是这样,男人的胡子,从来都是不刮的。成年男子,必须要留胡子,没胡子会被人笑话,比平胸还惨,太监才没胡子呢。一副漂亮的大胡子,是件很令人自豪的事情,专属男性美。
        到了近现代,男人们却不知,吃错了什么药。一方面,一如既往,对女性的第二性征,如痴如醉,另一方面,挖空心思,发明各种手动电动剃须刀,非要把自己的第二性征,除之而后快……
        这是否意味着,男性已经不再,将胡子,视作自己,男人的象征,男人的骄傲呢?不,事实上,正相反。
        先前,胡子,是用来留的。如今,胡子,是用来剃的。
        这一转变,带来一个意外的好处……
        一如女性,文明社会,乳房不能直接露出来,欣赏,也要隔着衣服,只能看,不能摸。这就好办了,刚才那一千个亿,绝大部分,细分析下来,都是用来在这上面“做手脚”的,打的,隆的,垫的,拉的,都玻尿酸的。
        胡子也一样,先前用来留,做不了太多手脚。现在不一样了,剃胡子,你能剃,我也能剃,有能剃,没有也能剃,是不是人的,都能,都要买个剃须刀。
        相关研究报告显示,另一项,相关研究报告显示,中国男性,尽管胡须浓密程度,仅相当于,世界平均水平约四分之一。然而,在剃须,无论剃须刀,还是相关产品,上的花销,却是全球男性,平均水平的一倍以上。
        换言之,先前,胡子,是男性的乳房,如今,剃须刀,是男性,或者说,中国男性的乳房……
        阿凡提剃须刀,按照厂商自己的说法,最大特点,不伤皮肤。
        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多新鲜呐,就那么几根骚毛,甚至连那么几根骚毛都没有,整天拿着剃须刀,在脸上瞎比划,能不伤皮肤,能不关心伤不伤皮肤么?
        对不起,凡是有纠错功能的影碟机,我们一概不受理。
        超强纠错就是超强盗版,正版盘用不着纠错。
        电视台受理,你找电视台去,向你这样的民族工业,趁早破产……
        每个中国男人,都应该拥有一只阿凡提。
        阿凡提剃须刀,给你,如初的光滑。
        咔……

    4.7 反正都讲等

        五岳市友谊医院西北角,行政楼背后,有一座灰色四层小楼,外观朴素。我如果爱你,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外墙爬满各种蔓藤植物,很有历史感。
        这座小楼,便是著名的友谊医院高干楼,湖江省保健委员会办公室,省卫生厅保健局,一套人马,两块牌子都挂在这里。换言之,虽然位于医院院内,并不归医院管。
        保健委员会办公室也好,卫生厅保健局也好,主要功能,保障湖江省四大班子,现任原任副省级以上领导,民主党派负责人,著名无党派人士、各界知名人士、港澳台外籍人士,以及常住湖江,或者来此治病疗养的中央首长,医疗保健工作。
        高干楼,是外人的叫法,友谊医院的工作人员,叫它“六号楼”。早年间,还有另一个名字,“省委第二党校”,对外,也是官方称呼。比如说,给保健局,保健局好些,卫生厅可以转,给保健委员会写信,收件人直接写“保健委员会”,肯定退回来,必须写“省委第二党校”,才能顺利送达……
        把车停在,楼前草坪旁边,蒲云和艾迪,打开后备箱取东西,艾迪拎着几个塑料袋和礼盒,蒲云捧着一盆花,没开花,一盆植物。
        “六号楼”警卫,不在楼外,而在大厅。一层办公,保健委员会办公室、保健局办公,二层手术室、各种检查室、诊室,以及医护人员办公,三层四层病房。
        “您好,您找哪位?”
        “任武,四零三任武。我叫艾迪…… ”
        “艾迪的艾,艾迪的迪,”蒲云接得挺快。
        “讨厌,艾青的艾,启迪的迪,”艾迪把手里的东西,暂时放在桌上,宽大的办公桌上,拿出工作证。
        警卫在登记簿中,找到艾迪的名字,打上勾,看了蒲云一眼:“好,没问题,电梯在那边…… ”
        昨天晚上,艾迪和蒲云,接到姑姑艾伦的电话,姑父任武受伤了。去江苏那边出差,回来的路上,出了车祸,住在友谊医院。
        二人吓了一跳,细问,伤得不算太重。几处皮外伤,缝了十来针,相对严重的腿,左腿股骨,也就是大腿骨,股肱之臣嘛,骨折。
        如果不是“六号楼”,九点以后,原则上不接待探视,否则昨晚就来了……
        “怎么搞的?”蒲云坐到床边:“听说是半夜,在高速上。去江苏出差,为什么不坐飞机,或者高铁?”
        艾迪看着艾伦,艾伦耸耸肩,朝任武努努嘴,示意他不说,自己也不清楚。
        “小伤,小伤,”任武瞧瞧窗台上,蒲云带来的那盆花,那盆植物:“你种的?”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探望亲友,不兴,不再兴送花束,一日而色变、二日而香变、三日而味变的花束,改成盆栽,一岁一枯荣、春风吹又生的盆栽。
        “买了几棵,以前没养过,以为养不活,没想到挺好养,一种就活了。”
        “这是什么?”艾伦也过去看了看。
        “蒲蒿…… ”
        “哎呦,”不知是不小心碰了一下,还是怎么,左大腿伤处,忽然一阵钻心的疼,任武连着倒吸几口凉气。
        “怎么了?要不要叫医生?”
        “不用不用,”任武赶忙摆手:“没事儿,没事儿…… ”
        “哦,这就是蒲蒿啊,头一次见。”
        “我也是,以前只见过摘下来的叶子。长在土里,活的,还真没见过,”那天刚拿回来,艾迪摆弄了半天。
        现代英语当中,‘猪’、‘猪肉’,‘牛’、‘牛肉’,‘羊’、‘羊肉’,几组词并不同源。猪、牛、羊,表示动物,都是古英语,日耳曼语族词汇,猪肉、牛肉、羊肉,则源自法语,罗曼语族词汇。
        造成这种现象,11世纪诺曼人征服,一段时间之内,英伦地区上流社会,英语、法语平行使用,词汇大量交流。肉食者,只负责吃,“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胡瞻尔庭有县特兮,胡瞻尔庭有县鹑兮”,“猪肉”、“牛肉”、“羊肉”进入英语,“猪”、“牛”、“羊”却没有……
        “种这个,不违法吧?”艾伦笑。
        “又不是鸦片,违什么法?”
        《刑法》第三百五十一条,“非法种植毒品原植物罪”:
        “非法种植罂粟、大麻等毒品原植物的,一律强制铲除。种植罂粟五百株以上,不满三千株,或者其它毒品原植物,数量较大的,经公安机关处理后,又种植的,抗拒铲除的,处五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并处罚金…… ”
        半躺半坐在床上的任武,看看艾伦和艾迪,又看看蒲云,嘴唇张开又闭上。像是急于说些什么,以便转移话题,却一直插不上话,显得有些局促,
        好在蒲云,发现了床头柜上,放着的一本小书:“这是什么?”
        “哦,这个,”任武似乎并未,因为他的救驾感到轻松:“一个朋友送的。”
        “托洛斯基?”蒲云认出封面上,须发花白的老头儿。打南边儿来了个白胡子老头儿,手里拄着崩白的白拐棒棍……
        冰斧凿进头部,托洛斯基并未当场毙命。按计划,门外有一辆车,接应他,见势不妙,一脚油门跑了,驾车者,梅卡德的母亲卡莉达。
        保镖听到书房中,打斗的声音,冲进来掏出枪,被托制止。书生意气,死到临头的托洛斯基,居然还坚信梅卡德并非坏人,只是被格别乌利用,留着他,在法庭上指认斯大林一伙。
        事实是,法庭上的梅卡德,倒打一耙,说托洛斯基老不正经,勾引他的女朋友,也就是那个秘书。自己冲冠一怒为红颜,与政治无关。
        甭管为什么,主义,或者权力之争,墨西哥不管,但任何主权国家,都不可能允许,在自己的地盘上随便行凶。梅卡德因故意杀人罪,判处有期徒刑二十年……
        英语、西班牙语对照,西班牙语蒲云不懂,英语看个大概其。
        小书不厚,百十来页,印刷质量也很一般,但却是全铜版。有很多图片,有很多,先前没有见过的珍贵历史图片……
        1960年,梅卡德刑满释放,随即前往苏联,克格勃主席谢列平亲自接见,授予“苏联英雄”称号,并列宁勋章。四室一厅住房,外加两套别墅,将军级待遇,中央马克思主义研究院研究员。
        1975年,梅卡德重回中北美,担任卡斯特罗特别顾问,三年后病逝于哈瓦那,遗体运回苏联国葬。与此同时,墨西哥共产党,试图强行买下,位于科约阿坎的故居,想要铲平“反革命老窝”,被墨政府阻止……
        日后,直到今天也是这样,“梅卡德”,成了一个专有名字。专指刺杀叛逃,尤其叛逃国外者,类似中文当中,当然,现在已经不用了,“红队”或者“打狗队”。
        近些年,俄罗斯情报部门,虽然他们自己不承认,几次在西欧,暗杀改旗易帜,其实就是求个安享余年,前俄罗斯特工。有的成了,有的没成,还不如成了,半死不活,行动都以“梅卡德”为代号……
        合上书,这才发现,封面,以及前面几页,黏糊糊的,似乎粘了什么东西。
        手上也是,蒲云闻了闻,一股怪味儿:“什么啊?”
        “鸡蛋。”
        “什么鸡蛋?”
        任武把双手,枕在头后:“托洛斯基鸡蛋。”
        蛋清涂在封面,须发花白老头儿,托洛斯基照片上,干燥凝固,产生一种奇妙的视觉效果……
        早在法老时代,古埃及人便发现,使用鸡蛋调制颜料,不仅色彩鲜艳,而且不易脱落变色。常用来当作壁画,尤其墓室壁画颜料,称作蛋彩画,或者湿壁画。
        文艺复兴时期,蛋彩画风行一时。配方很复杂,颜料、蛋液外,亚麻油、薄荷油、树脂等等,油画发展嬗变史上,非常重要的一环……
        电影《憨豆先生的大灾难》中,将价值连城的油画珍品弄坏,即将败露前夜,憨豆潜入美术馆。用一幅海报换下真迹,蛋清涂抹表面,吹风机吹干,虽然有些夸张,原理便在于此。
        顺便说一下,先前提到的里维拉,以及第一次暗杀托洛斯基不成,那个西凯罗斯,总之,墨西哥壁画三杰,都是蛋彩画大师……
        “你拿走吧,我已经看完了。”
        蒲云摇摇头,把小书放回床头柜……
        艾迪和艾伦那边,一直在探讨,任武的伤情。
        “没什么大问题,上午又拍了片子,接得很好,骨科一把刀。”
        任武晃晃打着石膏的左腿,冲蒲云笑笑……
        蒲云也笑,想起马凡的一段相声:
        “好比说吧,骨折,手术的时候,一不小心,弄错了,接反了。
        接反了?怎么个接反了?
        膝盖朝后了。
        朝…… 狗膝盖才朝后呢…… ”
        有一种观点,好像是先前,听老师池思渊的女儿,一级专家级主任医师,现任友谊医院院办主任,池开鉴说的。认为人类进化过程中。具体说,从猿到人,从爬行到直立,你来自蓝田元谋,我来自北京周口,我拉起你毛茸茸的手,是爱情让我们直立行走,过程中,躯体曾发生过一次,一百八十度扭转。
        形象一些,头部,或者躯干,原本是朝后的。为方便直立生活,调整成朝前,也无所谓朝前不朝前,现在的样子……
        “任副省长,怎么样,不疼了吧?”池开鉴的声音。
        还真不禁念叨。
        “呦,你们俩也在,刚才还说你们来着。”
        还都真不禁念叨。
        身后跟着两个人,两个白大褂,一个系着扣子,一个没系。
        “这是蒲云,宝丰集团蒲董,这是艾迪,咱们学校哲学学院艾老师,”池开鉴忙着介绍。
        友谊医院,理论上,也在湖江大学医学部附属临床医院序列。院里的专家们,评教授职称,带研究生,都在湖江大学,因此才说“咱们学校”。
        “哦,蒲董,久仰久仰,我认识你父亲。”
        蒲云赶紧过去,双手握住没系扣子那个白大褂。
        “这是邓主任,保健委邓主任。”
        湖江省保健委员会主任,按惯例,由省委办公厅主任兼任,邓主任是副的。与大多数,享有崇高威望,日后享有崇高威望的名医不同,邓主任的专业出身,比较特殊,他是牙医,牙科医生……
        菲律宾总统杜特尔特,当选后被国内媒体问及,去没去过中国,回答说去过,去中国做过一次手术,包皮手术。玩笑归玩笑,国际友人,甚至发达国家国际友人,来中国看牙,却是真的。
        发达国家,医学那么先进,医保制度又很完善,牙疼不算病,疼起来真要命,至于来中国看么?还真至于,原因很简单,很多国家,牙科不属于全科,也就是公共医院里,那些内科外科,而属于美容科。
        医保制度,完善健全不假,只覆盖全科医院,小三灾,非典艾滋癌,这都没关系,花多少钱报销。牙科不行,自费,而且完全市场化,很贵……
        邓主任,长期在友谊医院,口腔科工作。曾多次被安排,给到访湖江的国际友人,其中一些,还很有地位,看牙,很受好评。
        本人也从口腔外科主任、口腔科主任,做到医政处处长、院党委委员、副院长、党委书记兼院长,以及后来的省保健委员会副主任……
        “这是我们陈院长,”另一个白大褂,系扣子的白大褂。
        也是副的,邓主任调任保健委员会后,友谊医院暂时没有任命,新的书记或院长,常委副院长,陈副院长主持工作……
        没有像邓主任那样,同蒲云艾迪寒暄,走到任武身边:“虽然没什么问题,但保险起见,最好留院观察几天,还是先搬到三层去吧。”
        友谊医院六号楼,或者高干楼,三层,住的都是长期,住院治疗或休养的老病号,四层,像任武这样,临时,短期入院的。
        “不用了,谢谢,不没事儿,回家也是一样了。”
        “回家?”刚才进门时,艾迪就已经发现,墙角放着一只旅行箱,柜子也是空的,不像刚搬来,倒像准备搬走的样子,一直没来得及问。
        “还是去三层吧,”邓主任过来,简单查看了一下,任武的几处皮外伤。
        “不麻烦了。”
        “不麻烦,房间已经腾出来了,跟这间一样…… ”
        什么意思?蒲云越听越糊涂,瞧这意思,好像是院里,让任武搬到三层,任武不想去三层,想回家。这里,四层住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搬到三层,或者回家?
        托洛斯基、加米涅夫两人的提议,和季诺维也夫的提议没什么差别,都是要等候。苏维埃大会,能不能等,宪法制定会议,能不能等?反正都讲等。哈,看样子,和他们不能够同路了。我们不能够等着,让那资产阶级绞杀革命。
        斯大林同志说,我们不能等候,这完全是正确的。托洛斯基、加米涅夫和季诺维也夫的提议,完全是痴人说梦,或者完全是叛变。这些可怜的悲观主义者,在这里不断地问着我们,“假如说,假如说”,于是乎,会使人想起一句格言:一个傻瓜所能提出来的问题,比十个聪明人能解决的,还要多十倍……
        池开鉴似乎,看出了蒲云的疑惑:“今天上午,刚刚接到的消息,整个四层,都要腾出来。”
        “腾出来?为什么?”
        “关老要来。”
        关老?哪个关老?关书记的父亲?
        “对。”
        那也不至于,整个四层都腾出来,腾给他一个人啊。是,关老级别很高,副国级。可这是什么地方?“六号楼”住的,住过的人,相似级别待遇,又不只他一个。
        池开鉴笑:“你要是看不惯,也可以住过来,一屋都行。不过咱们,先说清楚了,DF5,别说我没提前告诉你啊。”
        “DF5?登革热DF5?”艾迪也很意外。
        “对,刚刚确诊的。”
        “关老也感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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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2020-7-19 0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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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初来乍到

    6#
     楼主| 发表于 2019-7-6 15:46:28 | 只看该作者
    5.1 快乐的哲学猪

        早期中国共产党人中,“二十八个半布尔什维克”的说法,一度流传很广。源自大革命失败后,部分前往苏联,中山大学(莫斯科)学习的中国学员。
        其中不少,当时或日后,都大名鼎鼎:王明夫妇、博古、张闻天、王稼祥、杨尚昆、茅盾的弟弟沈泽民、肃反魔头夏曦等等。
        当中的“半个”,争议不大,一般指徐以新。年龄比较小,没有正式入党,共青团员,立场也比较摇摆,称为“半个”……
        相对论刚刚提出时,爱因斯坦曾说,世界上,只有三个半人,真正懂相对论。爱因斯坦自己外,一般认为,另外两个包括贝索、格林斯曼,或者最终验证广义相对论的爱丁顿。
        至于“半个”,争议比较大,有人说其他所有物理学家,加起来算半个。“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独得八斗,我得一斗,自古及今共分一斗。”
        也有说指,或者讽刺那些,不懂装懂的人。最后一种观点,只在中国有效,指北京大学校长、中国科协主席,九三学社中央主席、全国政协副主席周培源……
        类似说法,艾迪也说过,不是也说过,经常挂在嘴边。自己家里,有一个半学者,自己算一个,至于蒲云,算半个,只能算半个。
        蒲云心里,当然不服气,凭什么你算一个,我只算半个?嘴上不好说什么,半个就半个吧,“因依老宿发心初,半学修心半读书”,写好挂在客厅里。
        甭管一个,还是半个,甭管谁是一个,谁是半个。读书治学方面,蒲云和艾迪,一直以来的默契,反正也不是一个专业,各忙各的,谁也不管谁……
        最近一段时间,艾迪好像在研究历法,各国各民族,不是当代,当代都差不多,古代历法,不在家的时候,蒲云翻过艾迪的资料。故纸堆之外,理论结合实践,还买了不少仪器设备,星盘,罗盘,更多的,蒲云也不认识,看样子,是计算用的。
        甚至还有一架,小型望远镜,小型天文望远镜。天黑之后,架到卧室窗口,看一会儿,写一会儿,不时,还摆弄那些仪器设备,甚至掐指,算上一会儿……
        换好睡衣,洗漱完毕,蒲云走进卧室。看看正在窗口书桌边,忙得兴高采烈的艾迪:“又搞迷信活动呐?”
        “这可不是什么迷信。”
        就差扶乩请神了,还不是迷信?
        “那你说,什么叫科学,什么叫迷信?”
        这是个世界观,甚至宇宙观问题。
        “好,什么是世界观,什么是世界,什么是宇宙观,什么又是宇宙?”
        三十年为一“世”,“界者,境也”。上下四方曰“宇”,古往今来曰“宙”。
        “对,世界、宇宙,本质上,就是空间、时间。那么,什么又是空间,什么又是时间,或者说,空间、时间的本质是什么?”
        这个,蒲云似乎还没太认真想过……
        见他没词儿了,艾迪不免有些得意:“不知道了吧,告诉你,记住了啊,随时可能抽查。空间的本质,是对称,时间的本质,是重复。”
        有点儿意思,好像有点儿意思。
        空间,本质上是对称的产物。从一个点开始,点发生对称,成为线,也就是一维空间,线发生对称,成为面,也就是二维空间,面发生对称,成为体,也就是三维空间……
        “时间也是一样,什么是时间,事物,沿一条轴排列,发生重复,这条轴,就是时间。对称与重复,本质上是一样的,对称是空间的重复,重复是时间的对称,空间是对称的时间,时间是重复的空间。”
        蒲云和艾迪,家庭原因,从小就认识。但真正开始打交道,频繁打交道,是从上大学,同一年,考上湖江大学开始,一个历史学院,一个哲学与宗教学学院。
        大学时代,或者说,大学初期的艾迪,比较胖。也不算太胖,一米七的个子,一百二十斤,健康角度没毛病,崇尚苗条的年代,美学意义上偏胖……
        “你好像问我,研究什么哲学问题,对不对?
        对,对。
        这句话,严格分析起来,有点毛病。哲学家碰见问题,第一步研究问题,这成不成问题,不成问题的是假问题,不用解决,也不可解决。假使成问题呢,第二步研究解决,相传的解决正确不正确,要不要修正。你的意思,恐怕不是问我研究什么问题,而是问我研究什么问题的解决…… ”
        类似的对话,在当年的二人之间,十分常见。
        一有机会,艾迪就想尽办法,把蒲云绕得晕头转向……
        “你对数理逻辑,用过功没有?
        我知道这东西太难了,从没学过。
        这话有语病,你没学过,怎会‘知道’它难呢?你的意思是,‘听说这东西太难了’…… ”
        几次三番,当着同学、朋友、长辈,让他下不来台。每逢此时,艾迪便很开心,出离地开心。
        蒲云也急了,说不过她,当面说不过她。不是有那么句话么,英国功利主义哲学家密尔(穆勒)说的,“把一个个哲学家为单位,来看他们的著作,这只算研究哲学家,至多是研究哲学史,算不得研究哲学,严格讲起来,不该叫‘哲学家’,该叫‘哲学家学家’”:人生,无非两种选择,做一个痛苦的哲学家,或者一头快乐的猪(原话是“做一个不满足的人,胜于做一头满足的猪,做不满足的苏格拉底,胜于做一个满足的傻瓜”)。
        见艾迪如此开心,让自己当众下不来台时,如此开心。蒲云叫她,当然,是背地里,蒲云叫她“快乐的哲学猪”。
        结果,传来传去,没过多久,艾迪就知道了。也没生气,至少表面上,也没生气,一咬牙,减掉二十斤……
        “从定性到定量,定量就是尺度。时间的尺度是什么?”
        时间的尺度是什么?
        “马克思主义经济学,价值,是凝聚在商品之中…… ”
        “无差别的人类劳动。”
        “对,无差别的人类劳动,这是定性。定量呢?”
        什么是价值,量的规定性,或者说,价值的尺度?
        蒲云想了想:“货币。”
        “对,货币,”上道儿了:“从等价物,到一般等价物,再到…… ”
        “再到一般等价物,固定在贵金属,金银上,货币出现。”
        货币,是价值的尺度。
        “时间的尺度,时间的量的规定性,是历法。”
        蒲云点点头。
        “《2012》,世界末日,玛雅历法…… ”
        玛雅人,可能是迄今为止,已经被发现并确知的,历史唯物主义,相对于其社会整体发展层次,最为精通,痴迷于历法的文明。
        玛雅算法,基于两种基本进制,十三以及二十进制。十三,源于太阳太阴,日月回归周期比例,也是玛雅信仰中,神位的层次数。二十比较好理解,一只手五个手指头,两只十个,加上脚二十。
        太阳年,玛雅人测算为三百六十五点二四二零,现代科技证明三百六十五点二四二二,一年差万分之二天,这是太阳历,哈布年。十三是质数,与二十相配,最小公倍二百六十,二百六十天一个卓尔金年。
        卓尔金与哈布,每五十二年循环一次。欧洲人发现新大陆之前,玛雅人的寿命,通常不会超过这个数,象征着人的一生……
        “以哈布历为基础,还有一种,更加大尺度的算法,长计历。2012年冬至,所谓的世界末日,就是基于该算法…… ”
        二十天,玛雅人叫它一乌内尔,十八乌内尔,玛雅人叫他一盾,二十盾一卡盾,二十卡盾一伯盾,大约三百九十五年。十三个伯盾,一个长计历周期,大约五千一百二十五年,象征着文明的一生,一个文明的起源与消亡。
        玛雅纪年,起于公元前三千一百一十四年,五千一百二十五年之后,公元2012年12月21日。于是,好事者便开始传说,世界末日要来了……
        “其实,这是对玛雅历的误解。玛雅人从来没有说过,2012年,世界就完蛋了,一个长计历结束,只标志着一个旧文明的终结,一个新文明的开始…… ”
        按照玛雅传说,人类曾经经历过,五次,包括刚刚结束的这次,五次文明历程:
        第一次,马克拉特提利文明,超能力文明,毁于洪水。第二次,伊厄科特尔文明,饮食文明,出现在南极,毁于地球磁极逆转。第三次,奎雅洛维文明,生物能文明,毁于大陆沉没。第四次,宗德里里克文明,光文明,毁于光雨,人类自相残杀的核战争。
        第五次,托纳提乌文明,以玛雅神话中,太阳神的名字命名,情感文明。2012年结束,进入第六次,也就是精神文明阶段……
        “当然,这些,我姑妄言之,你姑妄听之,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
        “信则灵,不信则不灵,对吧?”蒲云笑:“还说不是迷信。”
        “所以才说,姑妄言之,姑妄听之。一分为二,结论可能带有,多少带有迷信,或者神秘色彩,方法却是科学的。”
        有道理。
        “五次文明,世界末日,一听就完了。当中的逻辑,就像最初说的,空间的本质,是对称,时间的本质,是重复。”
        历法,时间的尺度。换言之,通过对时间,定量的精确度量,结合其重复本质,对未来,进行某种预测。
        “具体度量方法,略有不同,玛雅人是十三、二十,两种进制,哈布年,卓尔金年,五十二年重复一次。”
        “中国是十二、十,两种进制,”太阳年除以朔望月,十二强十三弱,手指十,脚趾十,总共二十:“甲乙丙丁十天干,子丑寅卯十二地支,最小公倍数,六十年一个甲子。一半,三十年一世,旧时平均寿命。”
        越来越上道儿了:艾迪表示欣慰:“如果是单一进制,最常见的,十进制,乘方循环一次,一百年,也就是一个世纪。辩证唯物主义,将辩证法与唯物主义相结合,马克思的创造,分拆开来,辩证法…… ”
        “辩证法源于黑格尔,唯物主义源于费尔巴哈。”
        “对,辩证法源于黑格尔。黑格尔辩证法,最伟大的发现是什么?”
        是什么?
        “结合刚才说过的,空间本质,是对称,时间本质,是重复,”虽然早已,不再让蒲云下不来台,或者说,不再以让蒲云下不来台为乐,但动不动,还是把给学生上课那一套拿来。
        等了半天,依旧一脸茫然,蒲云那边,依旧一脸茫然。
        艾迪撇撇嘴,还是没完全上道儿:“时间的本质,是重复,发生过一次的事情,就一定会发生,一定会以某种形式,发生第二次。传统认为,到此为止,重复规律,时间的重复规律,到此为止。”
        不然呢?
        “黑格尔却认为,不是这样,不会到此为止,换言之,两个阶段之后,还有第三个阶段。这就是辩证法,黑格尔辩证法,当然,也可以按照马克思主义的标准……”
        “唯心辩证法。”
        “对,唯心辩证法,”艾迪笑笑:“当然,严格意义上讲,黑格尔辩证法,指的是自由社会中,思想自由、政治自由,任何事物出现,与此同时,一定会有另一件,与之对立的事物出现,二者形成紧张关系…… ”
        “并导致新事物出现。”
        “并导致新事物,同时,新的辩证过程中,与这个新事物,对立的事物出现,循环往复。至于中国…… ”

    5.2 放屁

        今天上午九点,湖江省委、省人大常委会、省政府、省政协,在湖江会堂,隆重召开全省各界,革命导师马克思诞辰X周年,纪念大会。省委书记蔡坤,发表重要讲话,湖江电视台卫视频道,向全省,乃至全国、全世界,现场直播,如果人家看的话……
        “同志们,今天,我们怀着十分崇敬的心情,在这里隆重集会。纪念马克思诞辰X周年,缅怀马克思的伟大人格,和历史功绩,重温马克思的崇高精神,和光辉思想。
        马克思是全世界无产阶级,和劳动人民的革命导师,是马克思主义的主要创始人,是国际共产主义的开创者,是近代以来最伟大的思想家。两个世纪过去了,人类社会发生了巨大而深刻的变化,但马克思的名字,依然在世界各地受到人们的尊敬,马克思的学说,依然闪烁着耀眼的真理光芒…… ”
        主席台前排就坐,事实上,因为蔡坤,不是在他自己的位置,而是主席台一侧,讲台发表讲话。从电视转播镜头,主机位画面上看,就在蔡坤身后,石膏刚刚拆除,还打着固定的任武,似乎椅子上,有什么异物,表情怪异,略显坐立不安的样子。
        不知昨天晚上,吃了什么不消化的东西,还是怎么。半夜开始,肚子不疼,也不想上厕所,就是不停地出虚恭,或者排矢气,说白了吧,放屁……
        “马克思的一生,是胸怀崇高理想,为人类解放不懈奋斗的一生。高中毕业作文,《青年在选择职业时的考虑》中写到:如果我们选择了,最能为人类而工作的职业,重担就不能把我们压倒,我们的事业,将悄然无声地存在下去,面对我们的骨灰,高尚的人们将洒下热泪。
        马克思的一生,是不畏艰难险阻,为追求真理,而勇攀思想高峰的一生。正如恩格斯所说:马克思在他所研究的每一个领域,甚至在数学领域,都有独到的发现,这样的领域是很多的,而且其中任何一个领域,他都不是浅尝辄止。
        马克思的一生,是为推翻旧世界,建立新世界,而不息战斗的一生。他领导创建了,世界上第一个无产阶级政党,领导了世界上,第一个国际工人组织,热情支持,世界上第一次,工人阶级夺取政权的革命。
        马克思是顶天立地的伟人,也是有血有肉的常人。他热爱生活,真诚朴实,重情重义。马克思、恩格斯的革命友谊,正如列宁所说,超过了古人,关于人类友谊的,一切最动人的传说。马克思和妻子燕妮,患难与共,谱写了理想和爱情的命运交响曲…… ”
        任武的爱人,艾迪的姑姑艾伦,北京航空航天大学,理论物理毕业,中国科学院五岳现代物理研究所党组成员、副总工程师。
        前段时间,艾伦一位大学同学,到五岳出差,顺道来看她和任武。同学北京工作,空军航空医学研究所高空生理实验室,文职四级研究员,挺能说,聊天时,给任武讲了很多,她所经历,或者听说的趣事……
        “同志们,马克思给我们,留下的最有价值,最具影响力的精神财富,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科学理论,马克思主义。这一理论,犹如壮丽的日出,照亮了人类,探索历史规律,和寻求自身解放的道路。
        马克思有一句名言,批判的武器,当然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物质力量,只能用物质力量来摧毁,但是,理论一经掌握群众,也会变成物质力量。
        马克思主义,是科学的理论,创造性地揭示了人类社会发展规律。马克思主义,是人民的理论,第一次创立了人民实现自身解放的思想体系。马克思主义,是实践的理论,指引着人民改造世界的行动。马克思主义,是不断发展的开放的理论,始终站在时代前沿…… ”
        就是去年,东南地区空军某师,一架歼十战斗机,执行例行飞行训练任务时,突发不测,一向身体状况良好,某一级(最高特级)飞行员,高空出现意识模糊,瞬间昏厥现象。局面一度失控,好在飞行员,以及地面指挥经验丰富,最后关头控制住飞机,结束任务,紧急降落在备用机场。
        事后调查,之所以出现上述情况,飞机本身一切正常,飞行员身体也没问题,意识模糊甚至昏厥,原因只有一个,屁憋的。气压与海拔成反比,战斗机不仅升限大,爬升速度也快,内外压差急剧增加。
        一旦执行任务前,吃了产气量高的食物,积存在肠内,有时想排都排不出来,压差若大到一定程度,后果自己想。空军航空医学研究所,有一个室,专门研究飞行员,也包括航天员饮食。
        既如此,任武觉得,党校那边,是不是也该设立一个专门机构?好好研究研究,领导干部,尤其是出席重要会议或活动前,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
        “同志们,人类思想史上,没有一种思想理论,像马克思主义那样,对人类产生了,如此广泛而深刻的影响。
        列宁领导的十月革命,取得胜利,社会主义从理论变成现实。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一大批社会主义国家诞生,特别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极大壮大了世界社会主义力量。
        马克思主义,极大推进了人类文明进程,至今依然是,具有重大国际影响的思想体系,和话语体系。马克思至今,依然被公认为,千年第一思想家!
        同志们,马克思主义,不仅深刻改变了世界,也深刻改变了中国。
        第二次鸦片战争期间,马克思撰写了十几篇,关于中国的通讯,为中国人民伸张正义。马克思、恩格斯,高度肯定中华文明,对人类文明进步的贡献,科学预见了,中国社会主义的出现…… ”
        越想不放,放的越多,想放的越多。任武身下,像是顶着一个,一个个仙人球,好不容易送走了这个,下一个跟着又来了。
        昨晚湖江新闻,某地监狱,重刑犯利用噪音掩护,撬窗越狱,大概是跟《肖申克救赎》,电影里学的。没办法,现学现卖吧,尽可能把握蔡坤,讲话的节奏,高潮,最好掌声,长时间掌声,长时间热烈掌声的时候,你随意我走一个……
        没办法,当官,有时确实是件苦差事。当然,这也要看跟谁比,跟封建时代比起来,某种意义上,比较而言,如今的官员,怎么说也还算是幸福的。
        明清时期,“叫大起儿”,集体上朝,是四品以上京官,每十天一次,最惧怕又不得不过的鬼门关。头天晚上,简单闭目养养神,不敢睡死了,半夜就得起来,收拾停当出门,相当部分没有轿子,自己腿儿着。四点前抵达午门外等候,五点在执事太监引领下进入皇城,六点朝会正式开始,有时甚至要折腾到中午。
        紫禁城里没有厕所,即使有,也不是给你准备的,上朝上到一半儿,大臣举手,卫生间补个妆先,天子面前失仪,那叫大不敬,找死的罪过儿。少则四五,多则六七个小时,不能上厕所,故而从前一天晚饭,就不能吃,该排的都先排干净了,喝一点人参汤,吊住精神。旧时官员,到一定岁数,早早“乞骸骨”,主动申请退休,不是不恋权,实在盯不住……
        “十月革命一声炮响,为中国送来了马克思列宁主义,给苦苦探寻救亡图存出路的中国人民指明了前进方向,提供了全新选择。这个历史大潮中,一个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一个勇担民族复兴历史大任,一个必将带领中国人民,创造人间奇迹的马克思主义政党,中国共产党应运而生。
        中国共产党人,把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中国革命和建设的具体实际,结合起来,完成新民主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革命。这一伟大飞跃,以铁一般的事实证明,只有社会主义,才能救中国。
        中国共产党人,把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中国改革开放的具体实际,结合起来,使中国大踏步赶上了时代。这一伟大飞跃,以铁一般的事实证明,只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才能发展中国。
        中国共产党人,把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新时代中国具体实际,结合起来,进行伟大斗争,建设伟大工程,推进伟大事业,实现伟大梦想。这一伟大飞跃,以铁一般的事实证明,只有坚持和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才能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 ”
        即便如此小心,也总有个到不到的,比如前面那位一级飞行员。朝堂之上,真想上厕所,怎么办?没办法,憋着。
        相传,金丝楠木上,偶尔能见到一种,极为罕见的鸟,叫什么早已失考,很喜欢金子,见到金就流口水。早先在一本杂志上读到过,山海方,将该鸟的口水,滴到紫檀木上,用火烧,烧到实在烧不化为止,结成指甲盖大小,小小一块木炭。据说,将这种木炭,含在舌下,再急的尿也能忍住,很多高官都不惜重金求购,具体有没有用,大概只有他们自己清楚,搁嘴里的东西,没有借来借去的道理。
        就算有用吧,回头再查查,看有什么东西,含在舌下,可以憋住屁。有的话,买两个,一个留着自己用,一个卖给航空医学研究所……
        “同志们,恩格斯说过,一个民族,要想站在科学的最高峰,就一刻也不能没有理论思维。马克思主义,始终是我们,党和国家的指导思想,是我们认识世界,把握规律,追求真理,改造世界的强大思想武器。
        学习马克思,就要学习和实践马克思主义,关于人类社会发展规律的思想,关于坚守人民立场的思想,关于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思想,关于人民民主的思想,关于文化建设的思想,关于社会建设的思想,关于人与自然关系的思想,关于世界历史的思想,关于马克思主义政党建设的思想…… ”
        转移注意力,任武不再关注,试图不再关注,身下的仙人球。注视着前方,不远处,蔡坤的背影,尽可能收敛心神,到讲话内容当中。
        听说,早在福建任职期间,心存高远的蔡坤,就曾私人聘请,某省人民广播电台播音指导,不是美女主播啊,退休权威,专门训练他的语言表达能力,成果显然是有的,讲起话来,不仅头头是道,而且抑扬顿挫。
        “以北京语音为标准音,以北方话为基础方言,以典范的现代白话文著作为语法规范”,这是“普通话”,确切定义中的三大要点。北方话,俗称“官话”,一来指官方规范语音,二来,所谓“官话”,旧时就是官场上,官员们需要掌握的一种共同语言。本乡本土无所谓,大一统中央集权国家就不同了,同朝为官,南腔北调,谁也不明白谁在说什么,那不要了命了?
        蔡坤的老家,在福建西部,武夷山脉大山深处,通行闽语,很纯正、很地道的闽方言,确切说是八闽之中的建瓯,也就是闽北话。出来工作多年,乡音难改,当然,听懂早就没问题,但一字一顿,反倒比那些从小学习普通话,听上去别是一番风味:
        “同志们,中国共产党,是用马克思主义,武装起来的政党,马克思主义,是中国共产党人理想信念的灵魂。毛泽东同志指出:如果我们党,有一百个至二百个,系统地,而不是零碎地,实际地,而不是空洞地,学会了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同志,就会大大地提高,我们党的战斗力量。
        回顾党的奋斗历程,可以发现,中国共产党之所以能够经历艰难困苦,而不断发展壮大。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我们党,始终重视思想建党,理论强党,使全党始终保持统一的思想,坚定的意志,协调的行动,强大的战斗力…… ”
        任武向艾伦那位同学咨询,虽然人家,也不是专门研究这个的。如果屁,一直憋着,一直成功憋着,也没憋晕憋炸,最终会怎样?
        不会怎样,时间一长,就被肠道壁吸收了……
        “人类社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马克思主义,所阐述的一般原理,整个来说,仍然是完全正确的。我们要坚持和运用,马克思主义的实践观、群众观、阶级观、发展观、矛盾观,真正把马克思主义这个看家本领学精、悟透、用好。
        全党同志,特别是各级领导干部,要更加自觉、刻苦地学习马克思列宁主义,学习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三个代表重要思想、科学发展观,学习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要深入学、持久学,带着问题学、联系实际学。共产党人,要把读马克思主义经典,悟马克思主义原理,当作一种生活习惯…… ”
        吸收之后呢?任武不依不饶,艾伦一脸鄙视,你真够恶心的。
        进入血液循环。再然后,循环到肺部,血液中的废气,包括,也可能包括屁,被肠道壁粘膜吸收进血液的屁,释放到肺泡中。再再然后,肺泡中的废气,通过呼吸系统,排出体外。
        也就是说,任武总结,形容一个人,说话如同放屁,还是有科学根据的……
        “对待科学的理论,必须有科学的态度。
        恩格斯指出,马克思的整个世界观,不是教义,而是方法。我们的理论,是一种历史的产物,它在不同的时代,具有完全不同的形式、不同的内容。
        理论的生命力,在于不断创新。我们要坚持,用马克思主义观察时代,解读时代、引领时代,用鲜活丰富的,当代中国实践,来推动马克思主义发展。
        坚持在改革中,守正出新,不断超越自己,在开放中,博采众长,不断完善自己。不断深化对共产党执政规律,社会主义建设规律,人类社会发展规律的认识,不断开辟,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的新境界…… ”
        一个多小时的讲话,之于任武,一分一秒都很难熬。
        坐在他右侧,政法委书记罗斡,已经不止一次,大概是闻到,或者听到,或者闻到听到了什么,朝这边投来异样的眼神。任武装没看见,目光在文件,以及蔡坤,蔡坤背影之间,以一个固定频率切换着,不时微微点头……
        “同志们,今天,我们纪念马克思,是为了向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思想家致敬,也是为了宣示,我们对马克思主义,科学真理的坚定信念。
        恩格斯说:只要进一步,发挥我们的唯物主义观点,并且把它,应用于新时代,一个强大的革命远景,就会立即展现在我们面前。前进道路上,我们要继续高扬马克思主义伟大旗帜,让马克思、恩格斯设想的,人类社会美好前景,不断在中国大地上生动展现出来…… ”

    5.3 听啊以色列

        自从电影问世,电影院,观影之外,便被赋予了一个,相信发明它的人,都恐怕,都肯定没有想到,料到的功能:约会,绝佳约会场所。白日梦,黑暗当中,说看不见吧,又能看见一些,说能看见吧,又看不真着,一如暧昧阶段的爱情本身。
        至于蒲云和艾迪,略有不同,上大学的时候,两人也喜欢看电影。但不是一般的电影,湖江省天文学学会下属,五岳市天文馆,拥有全国第二,仅次于北京天文馆,大型地平式天象厅,科普宇宙剧场。
        与院线电影不同,科普宇宙剧场,尽管设备效果一流,片子,放来放去,却总是那么几部,极少更新。即便如此,二人依旧乐此不疲,几乎每个周末都去,工作后去得少了,但这个习惯,一直保留到现在。
        今天,是《时间简史》,讲宇宙的起源,以及结局。先前看过,艾迪说与她正在搞的课题相关,重温一下……
        大约十万年前,古代智人的一支,从东北大裂谷,人类起源地,全人类共同起源地,迁出。
        向东北方向迁徙,定居在地中海东岸,今天的西亚、东南欧一带。大约五万年前,形成后来,占世界人口一半,“上帝的杰作”,白色,或者欧罗巴人种……
        部分中国人,“爱国”的那部分,始终不愿意承认,中华民族,种族意义上的中华民族,来自非洲。上穷碧落下黄泉,预设结论,想尽一切办法,证明所谓的本土起源,好像只有这样,才能配得上自尊心、自信心、自豪感。
        比方说吧,大家都有这种经验,一个小山村,年复一年,有的人离开了,有的人没有。你觉得,是那些走出去,离开这个小山村的,更有出息,还是那些一辈子,世世代代,永永远远,守在小山村的,更有出息?
        大约一万年前,白色人种,进一步分化,分化成南北两部分。北边的,逐渐形成讲印欧语,印欧民族,包括后来的欧洲、美洲、大洋洲、南亚、中亚部分地区,主体居民。南边的,逐渐形成讲闪含语,闪含民族,包括后来的西亚、北非、中亚部分地区、东非部分地区,主体居民。
        印欧民族,以及闪含民族,都创造了,独具特色的灿烂文化,人们常说的“二希”,希腊文化,希伯来文化,正是其各自代表。毫不夸张地说,当今世界,精神文明,或者,上层建筑层面,主体,就是以这两种文化传统,作为基础……
        宇宙起源,主流观点,大家都不陌生,大爆炸。至于结局,宇宙的最终结局,争议较大,学术界一般认为,大冻结:
        随着不断膨胀,质量、能量有限的宇宙,尽管极大,以人为尺度,极大,终究是有限的,抵达热寂平衡点。新的恒星不再出现,只剩下白矮星、中子星和黑洞,就连黑洞,最终也难逃撕裂的命运。
        熵值达到极点,当最后的能量,也被辐射蒸发完毕,整个宇宙,陷入一片冷寂。温度回归绝对零度,确切说,比绝对零度高那么一点点,没有什么,能够幸存下来。
        而这,就是宇宙,就是现存宇宙,最终结局。换言之,宇宙历史,是一次性的,从起点到终点,时间的尽头……
        印欧文化,与闪含文化,具有诸多,明显的差异,或者对立:
        认识世界方面,印欧人注重感受,注重实证。尽管,上溯至公元前第二千年,印欧民族已经分布在,相当辽阔的地理范围内,但深层文化,共性依然非常明显。印欧人对世界的认识,源自以视觉为基础的观察,印欧语中,认识、知识,与看、看见,往往是同一个词,希腊语da、拉丁语的vid、梵语的vidya、德语ver、挪威语vit等等,I see,可以是“我知道”,也可以是“我看见”。
        闪含人则完全不同,流传很广的说法:欧洲人善用脑,中国人善用手,阿拉伯人善用舌。作为闪含语,最典型代表的阿拉伯语,主流语言中,学习难度最高,没有之一,而语言,是直接与思维相联系的。
        认识世界,与印欧人相比,闪含人更注重思辨,注重语言,注重说,注重听。以希伯来文书写的《旧约》,开篇第一句:听啊,以色列。西奈山顶,上帝是对摩西说,而不是给摩西看,经文也好,布道也好,永远是:耶和华曾说,如何如何。
        直到今天,去往伊斯兰教国家,但凡有人的地方,清真寺,或者其它宗教场所,传出的宏大诵经声,一定记忆犹新。印欧人的偶像崇拜,雕塑,画像,闪含人从来没有……
        注重观察,万事万物,所以印欧人,信奉多神,某种意义上,世间有多少种事物,天上就有多少神明。
        印欧人的神谱,各民族之间,显然有同源性:神,拉丁语Des,梵语Diva,波斯语Dav,古斯堪的纳维亚语Tver,希腊人的诸神Aser,其实就是印度人的阿修罗Asura,波斯人的Ahara,印度天神Dyas,希腊叫宙斯Zeus,北欧叫泰尔Tyr等等。
        俗世肮脏,印欧人讲究清修,讲究离世。从希腊时代起,欧洲修道院文化盛极一时,远离热闹的都市,到人烟稀少的密林深处、高山之巅,寻找心灵的宁静。同样的事情,遥远的印度,僧侣婆罗门们,也正在苦行林里做着。
        注重思辨,万变不离其宗,闪含人很早就开始信仰一神。只有唯一的神,唯一的起源,叫法略有不同而已,公元前后,渐渐影响到罗马,进而在欧洲,以及后来的更大范围内,取代多神信仰。
        万物一源,闪含人看来,俗世与离世,本质上就并无区别。翻开《圣经》,救世主耶稣,从不回避与妓女、罪犯、高利贷或者诈骗者交往,只要真心忏悔,祈求上帝的宽恕,一样可以得救……
        另一部分科学家,关于宇宙的结局,另一部分科学家,认为是“大坍缩”:
        源自爱因斯坦,大爆炸导致的膨胀,是有极限,加速极限的,超过这个极限,膨胀速度逐渐降低,直至停止。停止膨胀的宇宙,在引力,或者重力作用下,开始坍缩,直至凝聚成一个质点,就像大爆炸开始前那样……
        世界观方面,印欧人认为,世界是循环往复的,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不知从哪里来,也不知向哪里去。
        古希腊神话,创世之后,从第一代混沌神,到第二代泰坦神,到第三代奥林匹斯神,人类出现,黄金时代,白银时代,青铜时代,英雄时代,黑铁时代。繁荣,进而堕落,最终走向毁灭,一切重新开始,就像黄道十二宫一样,无穷无尽。
        印度文化,无论婆罗门教,还是佛教。圆满时,三分时,二分时,争斗时,成、持、坏、灭,是为一劫,二十小劫一中劫,四中劫一大劫,开始,就必将最终毁灭,毁灭,也总会重新开始。
        世界是这样,具体到个人,也是一样。中国人的转世轮回观念,源自印度,几乎所有印欧民族,都持有类似观点,不仅宗教,古希腊哲学,十分重要的一个命题,就是人的灵魂转世……
        闪含人完全不同,闪含文化的世界观,是直线性的,混沌之初,神,或者上帝,创造了世界。注意,世界是被创造,是被外力创造的,不是自我出现,不可能自我运动,或者自我循环。
        终有一天,世界会毁灭,也就是所谓的“末日审判”,世界尽头,唯一尽头,之后会怎么样,不知道,不是人类应该关心的。闪含文化不相信转世轮回,灵魂不灭,但不会轮回,人不能转世,却可以复活,终有一天,一切这个世界上,曾经存在过的人,复活并且接受审判……
        艾迪和蒲云,先前不止一次,探讨过这个问题:
        马克思,众所周知,犹太家族出身,而且不是一般犹太家族,历代,都有人担任犹太教拉比,也就是智者。到了马克思父亲这一代,接受世俗教育,改宗基督教。
        对于犹太人和犹太教,马克思并不赞赏,早年在《德法年鉴》上,写过一篇《论犹太人问题》,认为犹太人,迟早会以自己的方式统治世界。希特勒排犹,还曾引述马克思观点,今天的以色列,马克思与马克思主义,属于禁学范畴……
        早年间,马克思加入过的正义者联盟,隶属基督教神秘组织,共济会。“四海之内皆兄弟”,共济会格言,也正是以此为基础,马克思喊出那句著名口号,“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
        与另一位“马克思”,社会学家马克思·韦伯相反,马克思看来,犹太教,才是现代资本主义文明的基础(韦伯认为是新教),资本主义市场经济,本质上,就是犹太教的世俗化。
        尽管逻辑上,具有明显周期特征的资本主义,更像印欧文化当中,无始无终的循环世界。从低级到高级,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社会主义社会,共产主义社会,更像闪含文化的直线世界观,以及末日审判……
        至于中国,与二者都不相同:
        “仲尼之叹,盖叹鲁也,言偃在侧,曰,君子何叹?孔子曰,大道之行也,与三代之英,丘未之逮也,而有志焉。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今大道既隐,天下为家,故谋用是作,而兵由此起,禹、汤、文、武、成王、周公,由此其选也。如有不由此者,在执者去,众以为殃,是谓小康…… ”
        中国人的世界观,非常奇怪,古代比现当代好,越古越好。上古比三代好,三代比东周好,东周比汉唐好,汉唐比明清好。
        古往今来,几乎每一次改革维新,中国人都打着复古的旗号,但当中的具体内容,却都是挂羊头卖狗肉,想象,杜撰,甚至有意的篡改。一方面,承认现在的一切,没有过去好,人心世态不古,与此同时,又想方设法加速远离,关于上古美好时代,所谓的理想……

    5.4 书巢

        形容大学宿舍,尤其男生宿舍:
        早上,像停尸房,一个个直挺挺,偶尔诈尸,起来一个,出去上个厕所。下午像养老院,横七竖八瘫在床上,个别稍微能动的,拿起手机看一眼。晚上像精神病院,一个比一个疯,又哭又笑,尖叫惨叫。夜里像中情局,电脑前,每个人脸上闪着蓝光,手在键盘上飞速敲打……
        蒲云家,主要指夜里,也差不多,时常也差不多。
        区别仅仅在于,不是室内,而是院子里,一个人,一台电脑,看一会儿,敲一会儿……
        今天是周末,中午吃过饭,孙军来了。每次来,主动,不请自到那种,基本都是这个时间,不知是他自己,吃完饭过来,还是专等,蒲云吃过饭。
        有个好东西给你,孙军拿出一只小包,小布包,里三层外三层,小心翼翼地打开。《孟子集注》,明版,淘来的,蒲云明白,孙军没那个时间,没那个眼光,更没那个雅兴,估计又是什么拍卖会上,拍来的,看样子便宜不了……
        每过一段时间,总要整这么一出儿。
        知道你喜欢看书,特地找的,掌过眼,绝对是正品。正品不正品,反正以孙军的口才,假的也能说成真的,如果他想的话……
        没错儿,蒲云爱看书,但与其他,很多爱看书,或者号称,号称爱看书的人不同,他只爱看书,却不爱藏书。知识分子,甭管从事什么职业,只要是有学问的,标配,书房里,顶天立地行天入镜,几只大书柜,肯定是少不了的:
        “吾室之内,或栖于椟,或陈于前,或枕藉于床,俯仰四顾,无非书者。吾饮食起居,疾痛呻吟,悲忧愤叹,未尝不与书俱。宾客不至,妻子不觌,而风雨雷雹之变,有不知也。见有意欲起,而乱书围之,如积槁枝,或至不得行。
        而辄自笑曰:此非吾所谓巢者耶?乃引客就观之。客始不能入,既入又不能出。乃亦大笑曰:信乎其似巢也…… ”
        蒲云却不是这样,对于书,他的态度一贯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随手买,随手读,随手丢。俗语所谓,搬十次家,等于着一次火,对蒲云,对蒲云的书来说,用不着十次,每搬一次家,十停便要去它个八九停。有个什么活动,组织给灾区也好,老少边穷也罢,捐钱捐物,钱不用说,物,首选从来是书。
        除少数,比如说工具书,必需及常用之外,绝大多数书,蒲云都不留,如果读书,也有个类似于库存周转率,之类指标的话,一定是个惊人数字。甚至于,同一本书,蒲云会买很多遍,先前看过,现在又想看,明知买过,甚至还没来得及丢掉,懒得找,顺手再买一本就是了。
        新书都不留,更不说旧书。你开个日本车,都不好意思跟人家打招呼,古今一理,爱书之人,大都得有个压箱底,镇宅一类收藏,明版,甚至宋版。蒲云没有,别说宋版,他这里,除了几套,父亲小时候看过的连环画……
        和以往一样,孙军送自己什么,蒲云并不拒绝。象征性,或者礼节性,简单推让除外,略略谢过,翻了翻,收起来就是了。
        宝丰广场,蒲云办公室里,有一个大保险柜。明天想着拿过去,孙军送的东西,瓜果梨桃不算,比较值钱的,都锁在那里……
        送蒲云东西,礼尚往来,通常都带着条件,一定有什么事儿,要找他办。只不过,孙军找蒲云办的事儿,和送的东西,从来是不等价,严重不等价的。
        就拿这次来说吧,蒲云把书收好,又聊了一会儿,果然,有事儿,想请他,帮自己写一篇发言稿,两千字左右就行。明版《孟子集注》,品相极佳,少说也得十来万,至于发言稿,网络写手,百八十块钱多得是,货到付款还包邮……
        近年来,随着宝丰集团的扩张,董事长孙军,社会职务也越来越多。政协委员,中华全国工商业联合会执委会常委,中国民间商会副会长,湖江省工商联名誉主席,省民间商会会长等等。
        几天以后,省工商联要召开一次,说会也行,说座谈也行,关于深入学习X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只是学习,没有贯彻,既然学习,就要谈体会,谈心得……
        “党的X以来,以X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坚持以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三个代表重要思想、科学发展观为指导,坚持解放思想、实事求是、与时俱进、求真务实。
        坚持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紧密结合新的时代条件和实践要求,以全新的视野深化对共产党执政规律、社会主义建设规律、人类社会发展规律的认识,进行艰辛理论探索,取得重大理论创新成果,创立了X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 ”
        小时候,蒲云曾听刘晓虎,讲过很多,传奇人物顾准的事情:
        解放初期,刘老总,刘晓虎父亲,除华东野战军、华东军区,相关职务外,上海市主要负责人。此时的顾准,也在上海,财政局局长、税务局局长、财经委员会副主任,换言之,中国最大、最发达城市,经济工作总管家。
        顾准的才华,早已无需赘述,经济学天才,十九岁成为大学教授。刘老总印象最深的,顾准有一手,一心二用,甚至多用的绝活儿。双手同时打算盘,一边还聊着天,开会时,嘴里即兴做报告,手里写另一篇稿子,别人发言记得一清二楚。
        当然,这样的人,尤其那个年代,其实什么年代,肯定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三反运动”被人告发,有政治野心,“三年当市长,五年当总理”,连刘老总都信以为真……
        有那么一段时间,大概小学,五六年级的样子。私下里,蒲云偷偷苦练过,一心二用甚至多用。比如说,做语文作业,一边写,心里一边默算,比较复杂,对于那个年龄的孩子来说,比较复杂的加减乘除。同别人说话,或者上课,一边听,一边想另外一件事,背古诗之类的也可以。
        邓小平,80年代谈论人才问题,曾经说,要承认天赋,毛主席不就说过我,人才难得么。之后,又谦虚了一下,当然,主席那是在鼓励我,过奖了。
        事实证明,蒲云不是顾准,一心二用,也不是靠练,至少,靠他那种练法,能练得成的。最终的结果,二用多用没练成,落下了个毛病,很难像别人那样,完全集中注意力。越是试图,认真做一件事时,脑子里,越会不由自主,飘进另一件事,和正在做的这件事,似乎有点儿关系,又不那么有关系的事儿……

    5.5 文正

        《孟子集注》,集注,一种中国特有的,说编书也行,说著书也行,早年间,池思渊一部作品,出版时,编辑误将封面上,“池思渊著”,写成“池思渊编”,老爷子气得几乎犯了病,著作体例。圣人作其经,贤者造其传,儒家最讲究传承,后学所做,所能做,所敢做的,无非在前人基础上,学习、阐释、发扬。
        南宋朱熹,引前代吕不韦、马融、郑玄、许慎、程颐、程颢等十八家注疏,再加上自己的观点,成《四书集注》。《孟子集注》是其中最重要,也最能代表,朱熹本人学说的一部。
        孙军送给蒲云的这本,明嘉靖十年,公元1531年,内廷司礼监,官刻版本,类似于今天,教育部直属,中国教育出版传媒集团,人教版、高教版教科书。由于是官刻,较好地保留了明初风格,黑口,也就是黑色的版心,赵字,很俊秀的赵体……
        嘉靖,明朝第十一位皇帝,肃帝,世宗,朱厚熜。在位四十五年,明坐朝十六帝中,在位时间仅次于他的孙子,神宗朱翊钧。
        中国历史上,皇帝,或者君主,惯用的称呼,有一个演变过程,大约可以分成五个阶段,本名、祭名、谥号、庙号、年号:
        商代以前,称呼君主,千百年以后谁会记得谁,一般使用本名或者族名。盘古、天地人皇、有巢、燧人,伏羲、女娲,神农,轩辕、颛顼、尧、舜,禹、启、太康、少康、孔甲、桀等等。
        商人善占卜祭祀,否则也不会有甲骨文,本名称呼祖先,好像有点儿不大尊重,发明了祭名。成汤(天乙)、太(大)甲、祖(且)乙、盘庚(殷庚)、武丁、帝乙、帝辛,这些熟悉的名字,都是祭名,至于本名,成汤叫履、太甲叫至……
        周公制礼,重要的组成部分之一,谥号。西周文王、武王、成王、穆王,东周平王、惠王、敬王、赧王,西汉文帝、武帝、昭帝、宣帝,东汉光武帝、明帝、桓帝、灵帝,西晋惠帝,东晋简文帝,刘宋武帝,萧齐高帝,萧梁元帝,陈文帝,北魏孝文帝,北周静帝,隋文帝、炀帝等等。
        也有例外,比如秦代,信奉法家思想的秦人,直接使用数字,始皇帝,二世,三世。毛主席,也是重法轻儒的,于是才有了市一中、二中、三中、四中,一机部、二机部、三级部、四机部,五零一所、五零二所、五零三所、五零四所,一零一首长、一零二首长、一零三首长、一零四首长……
        “坚持和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是一篇大文章,邓小平同志,为它确定了基本思路和基本原则。
        以江泽民同志为核心的,党的第三代中央领导集体,以胡锦涛同志为总书记的党中央,在这篇大文章上,都写下了精彩的篇章…… ”
        谥号是什么,死后,给一个总结性的评价,盖棺定论,一锤子买卖,或流芳千古,或遗臭万年。常有人说,中华民族,没有信仰,同是文明古国,古埃及、古印度,活着唯一的目的,就是为了有一天,死去做准备。
        也不见得,知道李东阳吧,近乎完美的人生,八岁举神童,得到皇帝朱祁钰接见,第一名进士出身。华盖殿大学士,太师,都是顶格,世袭锦衣卫正千户,为官五十年,独掌朝局二十载。
        正德十一年,公元1516年,李东阳病重,提着一口气,就是不肯闭眼,直到有一天,杨一清来看他。一见杨一清来了,李东阳目眦欲裂,死死盯着他,杨明白,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其它都是浮云。悄悄告诉李东阳,我们几个(朝廷重臣),已经商量过了,皇帝也同意,你死之后,谥号“文正”!
        文正,本作“文贞”,文人所能获得的最高谥号,两宋三百年,只有九个,有清三百年,只有八个。正德年间,明朝立国一百五十年,还没有一个人,得到文正谥号,李东阳自忖,介乎于文正,和第二等,文忠之间,人人有机会,个个没把握。
        一听杨一清说,是文正,病得只剩下半口气的李东阳,跳起来,趴在床上就给他磕头,杨一清上前扶时,已经咽气了……
        “新情况,新变化,给我们党提出了一个重大课题,就是必须从理论和实践结合上,系统回答在新的时代条件下,坚持和发展什么样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怎样坚持和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
        正是围绕,回答这一重大理论和实践问题,形成了X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国内外形势深刻变化和我国各项事业迅速发展,催发了X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X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回答了实践和时代提出的新课题。
        党的国家各项事业,能开新局、谱新篇,根本的就在于,X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的科学指引…… ”
        北宋大儒张载,讲到一个人,值得为之奋斗的事,“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冯友兰概括,所谓“横渠四句”。注意到了么,“为往圣继绝学”,并非自己的理论,脱不开代圣人的窠臼。
        这是对普通人来说,至于君主,那就完全不同了。“十全老人”乾隆爷,“常云三不朽,德功言并重”,叔孙豹所谓“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不再是代圣人,自己立……
        乾隆自己,怎么样先放一边,立言,立言上的用心,可谓不遗余力。诗词为例,五万首,什么概念,《全唐诗》,存诗总量,差不多也是这个数,有唐三百年,两千多位有名有姓的诗人,加在一起,和乾隆一个人,勉强打个平手。
        顺便说一句,“三不朽”,立功立德立言,叔孙豹出使晋国时,对范宣子,也就是士匄说的:
        欢迎仪式上,宾主对各自关心的问题,坦率地交换了意见。士匄是个红N代,以此为傲,尧舜的时候,我的祖先是唐陶氏,夏朝是御龙氏,商朝是豕韦氏,周朝是唐杜氏,如今又在会盟时封为范氏,这就是不朽吧?
        叔孙豹摇摇头,据我所知,这只是世禄,不是,远不是不朽……
        写东西,有人喜欢书房,有人喜欢图书馆,比如马克思,有人喜欢咖啡馆,比如哈利波特那个罗琳,无论在哪儿,至少都是室内。
        蒲云则不同,他喜欢室外,也不用远了,自己家的院子就行。晚上,夜深人静之后,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无论寒暑。最好还能刮点儿小风,下点儿小雨或者小雪,用蒲云自己的话说,这样能感受到自然的力量。
        随便吧,艾迪也不管他,让人把葡萄架,改装成一个有顶的小棚子,又将石桌石凳挪进去,这样连大雨大雪都不怕,好歹别淋着,不妨碍你感受自然力量……
        唐代开始,称呼皇帝,不再用谥号,换成庙号,开创为祖、守成为宗。唐高祖、太宗、玄宗、宪宗,后梁太祖,后唐庄宗,后晋高祖,后汉高祖,后周世宗,北宋太宗、真宗、徽宗、钦宗,南宋高宗、孝宗、光宗、宁宗,辽圣宗,金章宗,元太祖、世祖、顺宗、武宗等等。
        所谓庙号,就是皇家家庙,也即太庙中的名号。周礼,天子立七庙,诸侯立五庙,当朝君主四世以内祖先,都有自己独自的祭庙,超过四世,统一归到远祖庙,称作“祧庙”。
        还有一种特殊情况,功劳格外大的世代,可以永远单享一庙,永不祧庙,七庙或五庙之外,另起一个名字,这个名字,就是庙号。换言之,不是每位君主,都有资格拥有的,西汉两百年,十五位皇帝,只有六个。
        到了唐代,大唐气象,不就是个庙号么,何必争来争去,废除七庙制度,见者有份。土财主进城,第一次看足球比赛,十分费解,更十分不屑:一个破球儿而已,值得舍出命去抢么,我出钱,每人给他们买十个八个的……
        “X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是实践,和全党智慧的结晶,但它的主要创立者,是X同志。在推进党和国家事业发展的实践中,X同志,以马克思主义政治家、理论家的深刻洞察力、敏锐判断力和战略定力,提出了一系列,具有开创性的新理论、新思想、新战略,为这一科学理论的创立,发挥了决定性作用、作出了决定性贡献。
        用党的领袖,来命名理论,或者指导思想,是国家共产主义运动中的一个通行做法。用X总书记的名字,命名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也是我们党,对理论的成熟,与自信…… ”
        上三代夏商周,有一个传统,“灭国不绝祀”。新政权取代旧政权,旧政权后裔,依然可以在一定范围内,延续其香火。
        秦代,是个转折点,灭一个国,绝一个祀。它自己,最终也是这个下场,一夫作难,而七庙隳,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何也,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
        写一会儿,闭一会儿眼睛,蒲云静静听着四周,草虫此起彼伏的叫声。
        上古时期,畜牧业发达,表现在文化上,各种类型的马、牛、羊、猪、狗,都有自己的专属汉字。以马为例,公马叫“驵”,母马叫“骒”,阉马叫“骟”,六尺以下叫“驹”,六尺以上叫“骄”,纯黑色的叫“骊”,浅黄色叫“骠”,红色叫“骝”,杂色叫“驳”,黑色带花纹叫“骐”,黑白相间叫“骢”。
        时至今日,统称为马,最多加个限定词,什么什么马,以至于很多城里长大的人,连马和骡子都傻傻分不清楚。
        其它语言也一样,阿拉伯语有二十几个表示骆驼的词,古英语、古德语有数十种不同的牛、羊,后来都逐渐简化了。美职篮大鲨鱼奥尼尔,有一次打急眼了,对方骂他“bitch(母狗)”,赛后新闻发布会,奥尼尔表示,我妈没教过我说“bitch”,所以我只能回敬他“female dog(雌性的狗)”。
        经常院子里,一坐半宿的蒲云,渐渐也能分别出,虽然依旧叫不出名字,不同季节,不同的虫鸣。甚至某一种虫,有几种不同的叫声,仅仅只是猜想,这样叫,可能是要表达这个意思,那样叫,可能是要表达那个意思……
        明代起,进入最后一个阶段,用年号称呼皇帝。洪武帝、建文帝、永乐帝、洪熙帝、宣德帝、正统帝、景泰帝、天顺帝、成化帝、弘治帝、正德帝、嘉靖帝、隆庆帝、万历帝、泰昌帝、天启帝、崇祯帝,清顺治帝、康熙帝、雍正帝、乾隆帝、嘉庆帝、道光帝、咸丰帝、同治帝、光绪帝、宣统帝。
        作为其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工程的一部分,汉武帝首创年号。元鼎四年,公元前113年,汾阳挖出三足古鼎,群臣上书,建议以元鼎为年号,又往前,追溯了四个,建元、元光、元朔、元狩。
        设立年号,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带有极大的随意性。有个什么由头儿,所谓的祥瑞降临,一如武帝,“其后三年,有司言元宜以天瑞命,不宜以一二数,一元曰建元,二元以长星曰元光,三元以郊得一角兽曰元狩云”,动不动改元……
        就像打麻将,手气不好,换换风头,汉武帝自己,在位五十四年,用了十一个年号。创造纪录者,是武则天,在位二十一年,居然用了十八个年号。
        良疱岁更刀,割也;族疱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忍若新发于硎。明初,太祖朱元璋创一世一元制,从此成为定例……
        “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了新时代,是我国发展,新的历史方位,也是X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产生的时代背景。这个新时代,既与改革开放近四十年来的发展,一脉相承,又有很大的不同,面临许多新情况、新变化:
        一是党的X大以来,党和国家事业,发生历史性变革,新起点,需要新气象、新作为;二是世界进入大变革、大调整时期,如何在乱局中保持定力,在变局中抓住机遇,对我们统筹国际国内两个大局,提出了更高要求,三是我们党,执政面临的社会环境,和现实条件发生深刻变化;四是我国社会的主要矛盾,已经转化为,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五是党从X大到X大,是两个一百年奋斗目标的历史交汇期,开启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新征程。
        这些新情况、新变化,给我们党,提出了一个重大课题,就是必须,从理论和实际相结合上,系统回答,在新的时代条件下,坚持和发展,什么样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怎样坚持和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正是围绕回答,这一重大理论和实践问题,形成了X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 ”
        时势造英雄,真实情况,尤其在中国,真实情况却往往是,英雄造时势。
        一如那个谁一死,那个谁一上台,马上,时代主题就变了,从战争与革命,变成和平与发展,从军事争霸,变成以经济为基础,综合国力的竞争。不是时代主题变了,中国领导层,领导层思路跟着变,而是中国领导层,领导层思路变了,时代主题跟着变,不是中国听时代的,是时代听中国的……
        改元,换年号,当然,都找那些,比较吉祥的字眼,可后来的结果,却往往事与愿违:
        宋徽宗,用过的两个年号,宣和,崇宁。直到靖康之难,大家才意识到,原来是年号惹的祸。
        “宣和”,拆分后重新拼合,便成了“一旦宋亡”四个字,“宣”字宝盖下“一旦”,宝盖与“禾”下的“木”和为“宋”,“木”上一点与“口”和为“亡”。“崇宁”,铜钱上“崇宁”二字,蔡京笔迹,“崇”字头上,“山”中一笔直贯而下,下面的“宗”,写得很像“宋”,“宁”字繁体,中间没有“心”,呈现“有意破宋,无心宁国”之象。
        临时继位的钦宗,也没坐长,靖康之难的靖康,是他的年号。“靖”字右边的“青”,拆成“十二月”,加上“立”和“康”,“十二月立康”,钦宗的皇位,果然只坐了十二个月……
        因《甄嬛传》,意外走红的汪景祺,所著《西征杂记》。当中《历代年号论》一文,指雍正,当中的“正”字,拆开成为“一止”,马上就要完蛋。
        历朝历代,年号当中,带有“正”字的皇帝,下场都不怎么样:完颜亮年号“正隆”,被部将杀死;完颜守绪年号“正大”,国灭;妥懽帖睦儿年号“至正”,国灭;朱祁镇年号“正统”,土木堡之变被掳;朱厚照年号“正德”,落水惊溺而死。
        雍正不服气,照你这么说,“建元”、“开元”,“元”字拆开,“一兀”,马上就没有,“建武”、“洪武”,“武”字拆开,“二止”,接下来也要完蛋……
        “低也不行啊,我白云,大小也是个名人,走了。
        走吧,嘚瑟什么玩意你,你白云,什么名人?那就是个人名!”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毛主席看得很清楚。
        词尾又说:神女应无恙,当惊世界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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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2020-7-19 0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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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初来乍到

    7#
     楼主| 发表于 2019-7-6 15:47:24 | 只看该作者
    6.1天才之火

        蒲云任董事的宝丰集团,董事长孙军,同时也是他的堂姐夫,籍贯浙江温州,温州人聪明,早已毋庸赘述,号称中国的犹太人,多少有点儿找死的意味。具体到孙军,其中的典型,《亮剑》中,李云龙评价楚云飞,山西人打娘胎里就会做生意,那他是没见过温州人。
        80年代中期,初中毕业,准确说,还没毕业,孙军就不上了。不是家里没钱,也不是功课不好,觉得没意思,照这么学下去,哪一天才能发达?父亲去世早,母亲又没什么文化,管不了,只能随着他去。
        离开老家温州,温州下辖某县,孙军只身跑到浙江省内,政治、经济地位,仅次于省会杭州的宁波,投奔一个在照相馆当师傅,远房表叔。那时候,普通人一般还买不起相机,手里又逐渐宽裕些,照相馆生意不错,孙军就留在那里,从学徒,往好听了说学徒,其实就是打杂干起……
        人们常用“第一桶金”,形容原始资本积累,孙军的“第一桶金”,就是在这家照相馆,挣下的。而且,他的“第一桶金”,是真金,确切说是银……
        搞金融的人都知道,黄金,第一,或者首要属性,是货币,纸币时代,作为避险选项,价格走势,通常与主流货币,美元、欧元之类,呈现负相关关系。至于白银,就要复杂一些,无论历史现实,白银是货币,这没错,但它也是一种重要工业原材料。白银的实际市场需求,百分之八十都来自工业领域,故而价格形成机制,也与黄金明显不同,与宏观经济周期同步,又与黄金保持一定的比价区间。
        80年代的中国,白银供销,实行双轨制。一方面,确保工业用途,价格与国际市场接轨,另一方面,首饰及工艺品,那时候,普通人没有金银作为货币的投资渠道,若说有就是首饰,单走一线。工业用银与首饰用银,虽然都由国家统购统销,价格却完全不同,后者比前者高得多,甚至几倍……
        孙军的“第一桶金”,钻的,就是双轨制空子。传统胶片,成像,主要依靠银离子的作用,照相馆中,冲洗相片所用显影液、定影液,之类试剂,都含银。
        先前说过,初中还没毕业,孙军便选择辍学出来闯世界,并非因为没有读书的条件,更不是因为没有读书的脑子。在校期间,论成绩,孙军只能算是一般,完全可以更好些,懒得费那个劲,懒得为那点分数,费那个劲而已,随便看看,差不多懂了,别蹲班就行。
        真到该用的时候,却毫不含糊。根据说明书上的数据,孙军简单计算了一下,显影液中所含的银,如果当作首饰银,当然,得给店里打个折扣,卖掉,比显影液本身的价格,还要高得多。类似于可行性研究,换句话说,这买卖“干的过儿”……
        接下来,就得想办法,将显影液中的银,置换出来。化学,孙军只学过,在学校里只学过半年,元素周期表,哪怕前二十或者四十个,都不会背。
        美国专利局(商务部专利及商标局),大门上,刻着一句林肯总统,关于知识产权制度的名言,“给天才之火,浇上利益之油。”孙军的情况,有些特殊,他不是先有天才之火,再浇利益之油,是得先浇上,至少看见利益之油,才能迸发出天才之火。
        到新华书店,那时候只有新华书店,买了一套,化学专业本科生的教材。以半年,初中化学,且早就忘得差不多,基础,看了一个月。没有家,晚上住在照相馆里,同时看店,又实验了一个月,居然成功了,居然给他研究成功了……
        那段时间,孙军日后回忆,自己几乎买空了,别说宁波,整个浙江,乃至于长三角地区的显影液。租了间小平房,好在不是什么危险化学品,没爆炸了就算便宜,将银置换出来,再偷偷,分期分批卖到各地的首饰店里。
        差不多三个月吧,再长,估计就该引起有关部门,或者革命群众注意了。总之,还在城隍庙附近,原先打工那条街上,年仅十七岁的孙军,有了自己的照相馆……
        本世纪初,刘晓虎去浙江发展,主要是承揽一些,有政府背景的基础建设项目,在此期间,与省内商界,名头已经很响的孙军,有过不少合作机会,倒还十分愉快,也看出这小子是个人物。正是通过他,孙军认识了蒲云的堂姐,并很快开始,不说疯狂,至少也是热烈的追求……
        蒲云的妈妈,60年代初,在北京大学历史系读书时,与毛泽东和江青的女儿,李讷同班。给蒲云讲过不少,当年的趣事:
        有那么一段时间,和李讷比较交好,一帮女同学中,估计也包括妈妈,看那架势,蒲云感觉。传言,李讷很有钱,全中国的钱,都是她们家的,没数,便宜不占白不占。
        只要能说上话的,全都跑去,找各种理由朝李讷借钱,借了都不还。李讷有求必应,不还也不追着要,看来真是没数,越借越多,直到有一天,毛泽东办公室,秘书奉主席之命,找到学校……
        大家这才知道,毛泽东家的钱,也是有数的。具体到众子女中,唯一从小在毛身边长大,李讷这里,每月二十六块钱(除去周日,一天一块),当中还包括伙食和交通文具杂费。
        借钱的事,据说还是毛泽东,亲自发现的。回家吃饭,李讷吃得很多,渐渐觉得不对头,每次都跟逃荒一般,你在学校没吃饭么?李讷脸一下就红了,低着头,没吃。
        为什么不吃?没钱。钱呢?毛以为她乱花,动了怒,说,干什么用了?李讷不会撒谎,照实交代,同学借走了,借了都不还,自己脸皮薄,不好意思,也不知道怎么开口找人家追债……

    6.2 罗斯柴尔德

        宝丰集团的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上世纪80年代末……
        1988年,时隔二十三年之后,人民解放军恢复军衔制。
        别的都好说,关键是当初,55年那些开国将帅,这次究竟授不授、授什么衔,阻力不小。最后,邓小平一锤定音,大将以上,一律不授,上将以下,凡是已经退下来的,一律也不授。
        除非在职,例如洪学智将军,55年、88年,唯一一个两次授予上将,人称六星上将。不仅不授衔,军装,新军装也不发,引起不少老革命怨言……
        当时已经退下来,在家种花种菜的许世友,听说军装都不给穿:牢骚满腹,这叫什么事,还不如死了算。可不敢瞎说,中央派他曾经的领导,上将詹才芳去做工作。
        某次,一位老部下,穿着新军装来看他。许世友戴上眼镜,久久摸着校官以上,考究的毛料感叹:我是没毛了……
        刘晓虎的情况,正相反。88年恢复军衔制,正在总参二部,也就是外界常说的,所谓情报部工作,多次出任驻外,主要是驻西方国家使领馆武官,授予大校军衔。
        四十岁的大校,前途无量,事实上,与刘晓虎年龄、资历相当,那一批干部,日后基本都是将军,很多人成为高级将领。他却没有留恋,授衔后不久,主动提交复员转业报告,下海成立宝丰公司,也就是日后的宝丰集团……
        无论先前的宝丰公司,还是后来的宝丰集团,业内都知道,背后蒲家、刘两家。蒲刘两家,或者说,蒲云爷爷,和刘老总的交情,从井冈山时代起,便一以贯之。
        和蒲云堂姐结婚,随即成为蒲家人的孙军,进入宝丰集团管理层。他的到来,带给宝丰两大改变:
        首先,实行股份制改革。早期的宝丰,有限责任公司体制,刘晓虎一人独资,虽然谁都知道,这是蒲刘两家,共同的买卖。那时候,刘老总已经不在,政治上,主要依靠蒲家,没问题,刘晓虎完全赞成,早就想这样。
        其次,转型金融。或者说,从地产单一主业,转型为地产、金融双主业。
        转型金融?刘晓虎还真没想过,有些犹豫。
        先前,宝丰集团的主业,从基建到地产,一来,发挥优势,发挥与政府关系密切的优势,二来,技术层面相对简单,容易理解,不理解学起来也方便。金融?印象当中,嘈杂的市场,焦头烂额的交易员,各种花红柳绿,不住跳动的数字图标,别说懂,看一眼都足够头疼……
        听说过罗斯柴尔德么?
        没听过,好,那就换一个说法,世界首富是谁?比尔·盖茨?巴菲特?乔布斯?贝索斯?听到这些答案时,某位古老的中世纪贵族后裔,可能正坐在欧洲某国田园城堡里偷笑。
        刘晓虎也多年之后,偶然听蒲云说起,才知道孙军当初这番话,其实是从一本畅销书,准确说,几本畅销书的描述中,拼凑得来。
        罗斯柴尔德家族,最早发迹于18世纪的法国,始终把握着时代脉搏的他们,积累了难以计数的财富,且行事极为低调。美国有句名言,民主党是属于摩根的,共和党是属于洛克菲洛的,而摩根和洛克菲洛,都是属于罗斯柴尔德的。
        时至今日,放眼世界,只要是数得着的大财阀,甚至某些重要国家的央行,在其背后,都能找到罗斯柴尔德的影子。自发家之日起,他们只做一件事,金融,家族祖训,任何一个时代,任何一个国家,最有权力的,永远是那个掌控它货币运转的人……
        几年以前,一位号称罗斯柴尔德家族,第多少多少代继承人的家伙,来到中国,一路被当成贵宾接待,成为企业、地方政府,乃至于清华、浙大等知名高校座上宾。后经证实,这家伙姓罗斯柴尔德没错,但和那个神秘的罗斯柴尔德家族,一丁点关系也没有,说骗子似乎不大合适,除了一些荣誉头衔,人家什么也没要。
        如果换作刘晓虎,肯定不会上当,因为他根本不知道,最起码,第一次听孙军说起时,根本不知道罗斯柴尔德何许人也。但最后那句话,他听懂,也听进去了,任何一个时代,任何一个国家,最有权力的,永远是那个掌控它货币运转的人。
        不知道罗斯柴尔德,但刘晓虎知道列宁。清楚地记得,应该在《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的最高阶段》一文中,列宁写道,当资本主义,发展到垄断帝国主义阶段时,经济上的集中表现,正是金融资本主导一切。“由普通的中介人,变成万能的垄断者,支配着所有资本家和小业主,几乎全部的货币资本,以及本国和许多国家,大部分生产资料和原料来源。”说的,应该是一回事……
        刘晓虎有些动心了,但搞金融,实在没有经验。
        不需要经验,孙军胸有成竹,需要资源,政治资源。同样的事情,不同人去做,性质完全不同,结果更是完全不同,尤其在中国,谁能做,谁不能做,全看官方的态度。钱,大把的钱,就在地上摆着,这个人去捡,不光发财,还算为国家经济建设添砖加瓦,换一个去捡,马上锒铛入狱……
        这个道理,刘晓虎当然懂。
        改革开放以来,湖江省范围内,第一个涉案金额过亿的贪官,姓邸,级别不高,处长,省交通厅规划处处长。案发,是在1999年,最终公布的数字,受贿、索贿一亿六千万,判了死缓。
        邸处长弄钱,主要靠出租车牌照,那时候,审批权还在交通厅,他是厅里的老人,早该提副局,高风亮节一让再让,把着规划处不撒手。开出租车公司挣钱,而且暴利,是个人都知道,关键看你能不能弄得来,能弄来多少牌照。一台车不到十万块钱,理论八年报废,包给的哥,燃油、修车、违章全是他的。一个月三四千份子,这还不算双班,毛利率百分之二百,零风险。
        明码标价,一张牌照,邸处长一年要一万。比方说吧,你想开家出租车公司,中等规模,五百辆车,那时是五年一审,五五二十五,要给他,要一次性给他两千五百万,不算太黑。
        也是1999年,几乎与邸处长同时,湖江省人大常委会,一位副主任落马。据说是买官卖官,那时的行情,县长,实缺,而且是相对富庶的地区,一个只要一百万。副省级大员,勉强弄了两千万,不及邸处长零头的一半,同样死缓。
        也正是从那时起,大家才知道,才意识到,政府掌管一切的体制下,牌照,各种都算上,只要是稀缺的,有多大油水……

    6.3 打飞机

        金融企业,或者寡头,或者大鳄,就像宝丰集团这样。无论列宁的“万能垄断着”,还是欧洲古堡里,连长,让我去炸那个碉堡吧,我是八分青年,这是我的八分堡,偷笑的罗斯柴尔德,需要做的,简单说,就是“买买买”。
        工商企业,无论什么行业,整天想的,都是怎么挣钱,金融企业不需要,钱不是问题,只要有牌照,钱不是问题。关键不在于如何挣钱,而在于如何花钱,因为这些钱,虽然不是问题,但也不是白来的,有是成本的,需要按时按约还本付息,金融企业本身,并不创造价值,寻找能创造价值的投资标的,借鸡下蛋。
        近年来,差不多每过几个月,宝丰就会放一颗卫星,放一颗,足以令业界侧目的卫星,每次都是大手笔,几亿、十几亿根本不值一提,动不动几十、上百甚至数百亿。这一次,是“食指在线”……
        “食指在线”,国内最大的电子商务平台之一,全球范围内,都是数得着的。总部位于上海,原本位于上海,正在陆续迁来五岳,纳斯达克上市,花美国股民钱。
        宝丰出手,不仅稳准狠,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几乎每一次,都出人意料。这回也不例外,业界几乎毫无知晓的情况下,突然对外宣布,与原股东达成协议,溢价百分之二十二,每股约十六点五美元的价格,收购“手指在线”多数股权,交易总价超两百亿美元,没错,两百亿美元,不是人民币。
        周五,也就是后天,收购签约仪式,即将在上海举行。类似场合,刘晓虎已经很少露面,孙军唱主角,还非要拉上蒲云一起……
        蒲云懒得动,一贯懒得动,本不想去,孙军说这次交易,有外国资本参与,蒲云英语好,帮他盯着点儿,别让人骗了。清末,李鸿章负责打理对外事务,中国历史上,第一首国歌,名曰“李大人乐”,王建《宫词》,“金殿当头紫阁重,仙人掌上玉芙蓉,太平天子朝天日,五色云车驾六龙”,配上《茉莉花》。
        应该是与沙俄,签署边界条约时,因为翻译捣鬼,上过大当,吃过大亏。估计是孙军,哪部电视剧里看来的。
        不一定非得懂外语,多个心眼就行,蒲云还是不想去。新中国成立之初,毛泽东亲自率团,洽谈签订《中苏友好同盟互助条约》。正式签字前,中国代表团成员,突然发现,条约中、俄文两个版本,似乎不同。
        其实,怹也不懂俄语,但识数,闲来无事,一条一条对着数,发现俄文版比中文版多一条。事后证明虚惊一场,蒲云不需要看电视剧。
        孙军依旧坚持,你在身边,我踏实……
        宝丰集团有自己的飞机,商务通航,庞巴迪环球多少。这次是高铁,刚开通,准确说是刚调表提速的沪岳线,时速三百五十公里复兴号,车头特等座,孙军、蒲云加上随行人员,一个舱,或者厢,正好包下来。
        五岳南站,到上海虹桥火车站,中途不停,一千三百公里,全程约五小时。一千三百除以五,五乘以三百五十,不知道怎么算的?
        1978年小平同志访日,乘坐东京到京都,“光”号新干线,改革开放史上,很经典的一幕。快,真快,像风一样,像后面有鞭子赶着一样,小平很激动,我们现在,很适合坐这个,需要速度,需要跑。
        的确,速度是个好东西,能刺激人的感官,以及精神。望着窗外,蒲云和孙军都挺兴奋……
        “近四十年,中国私营工商业,大致经历了三个阶段,每个阶段,都有不同的业态,都以不同的人群为代表,”孙军志得意满,开始指点江山。
        80年代,是小业主的天下,那时候,资本原始积累还没有完成,远远没有完成,都是小打小闹,至少今天看来,小打小闹。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就连小平自己,最初的判断,也只是在温饱基础上,稍微富足一些。听到别人说,南方已经有了百万富翁,小平还不信,中国不可能出现百万富翁,不可能走两极分化的道路。
        后来调查研究,百万富翁是真的,还不止一个,来的,比想象中快很多。典型,就是安徽那个“傻子瓜子”,创始人年广久,不光挣了钱,还有雇佣劳动行为,当时的大环境,这是在挑战制度底线。
        权衡之下,小平觉得这个人不能动,讲话中,先后三次提到“傻子瓜子”。“放一放,看一看”;“如果你一动,群众就说政策变了,人心就不安了”;“很多人不舒服,主张动他,我说不能动,得不偿失…… ”
        “你年纪小,又是这么个家庭,可能不知道,那时候,搞个体经营的,都是些什么人。我在下面,再清楚不过。”
        你当然清楚,蒲云心说,你不就是么?
        “社会闲杂,用你们北方话说,混混儿,有正经工作的,谁干这些,都是没事儿干,又闲不住,胆子大,爱生事儿的,”孙军撇撇嘴:“就拿那个‘傻子瓜子’,年广久说吧,典型,家里困难,没念过书,从小不安分。60年代初就因为倒腾水产,抓了,投机倒把罪关了一年。出来不长记性,接着干,也确实不会干,没法干别的,没过几年,卖板栗,又抓了,牛鬼蛇神,都是这么帮人…… ”
        进入90年代,宏观层面,多种所有制也好,多种分配形式也好,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也好,总而言之,私营经济真正有了,不只是政策,随时可能变的政策,制度保障。微观层面,从最初的万元户,到十万、百万、千万,做买卖,真能赚钱,而且是赚大钱,所有人看在眼里。有正经工作,捧铁饭碗,拿死工资的,原先还有优越感,毕竟差距不大,现在差距拉开了,精神胜利法胜利不了了。
        干部,甚至高干子弟,改革开放初期,其实是不屑于下海,下海去做什么生意的,都在体制内,即使经济建设为中心,也在体制内建设。如今不同了……
        “这一时期,是红顶子商人的天下,拼的,不再是胆量,而是政治资源,也就是大家常说的,关系、路子。私营资本,不再是小打小闹,开始进入,有条件进入,也有实力进入,真正的核心领域,开始玩儿大钱、干大事。那也是咱们宝丰,打下基础,第一次快速发展的时期。”
        咱们宝丰?那时候的宝丰,有你孙军什么事儿?
        孙军没有注意到,蒲云的眼神,朝高姐要了杯水:“21世纪,中国私营经济发展,进入第三阶段…… ”
        1994年,脱胎于美国军方网络,全球互联网,发出第一个信号。经过几年发展,至世纪之交,其商业化,开始形成规模。
        那段时间,翻开各类财富排行榜,无论国内国际,跻身前列的,越来越多,来自新兴行业,新兴高科技行业的身影,原先听都没听说过,无论人,还是他干的事儿,听都没听说过。穷学生一个,没有任何背景,出去留个学,带着也不多,几十万一两百万风险投资,当然,还有全新的技术和理念,杀回来。跑到高校,贴小广告,凑起一帮人,租几间破房子,捣鼓一两年,别人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发了……
        “就拿这个,‘食指在线’说吧,成立的时候,真是‘十几个人,七八条枪’,几台电脑,一个服务器。不就网上买点儿东西么,能有多大起色?短短十年,好家伙,估值上个亿,哪儿说理去,”孙军大摇其头。
        “的确,电子商务,最初谁也没想到,能有这么大能量,真成了站在风口上,猪也能飞起来…… ”
        2002年,冯氏喜剧,贺岁片《大腕》。同样,一帮人指点江山,精神病院里,张涵予,日后大红大紫,张涵予那段儿:
        “想靠电子商务挣钱的,那都是糊涂蛋,网站就得拿钱砸,舍不得孩子套不找狼啊。高薪聘几个骂人的枪手,再找几个文化名人当靶子,谁火就灭谁。网站靠什么啊?靠的就是点击率,点击率上去了,下家儿跟着就来了,你砸进去多少钱,加一零儿,直接就卖给下家儿了。
        我还告诉你啊,有人谈收购,立马儿就套现,给你股票,你都免谈。你要是感兴趣,你投个八百万到一千万,多了我不敢说,我保你一年挣一个亿!真的?我说的可是美金啊。”
        这不是笑话,而是当时,整个社会,不仅外行,包括业内人士,对电子商务,再真实不过的看法,那时候,国内互联网产业,还是门户网站与论坛的天下。然而,短短三年之后,2005年,还是冯氏喜剧,还是贺岁片,《天下无贼》中,横空出世的淘宝网,成为主赞助商,影片还没上映,马云已经相当于一个人,把整个制作费用都出了……
        “应该说,这个阶段,咱们这些人,落后了,为什么落后,”孙军点点脑壳:“这里,这里没跟上,没有想到,网络、IT,居然这么厉害。”
        红顶子商人,比如宝丰集团,优势在哪里,显然,就像孙军刚才说的,政治资本,别人无法比拟的政治资本。想当年,刘晓虎起家,完全是空手套白狼,成立一个公司,空壳公司,什么都没有,自己什么都没有,钱,是从银行贷的,项目,是从政府拿的。
        拿地,盖房,再卖掉,很简单,谁都会,没有任何技术含量,但换个人,他还就是干不了,为什么,政治资源不行。你能从政府拿到地,拿到黄金地段的地么,不能,你能从银行,从国有银行拿到钱么,也不能,什么叫垄断,这就叫垄断,垄断在中国,归根到底,还是权力,公权力的垄断。
        “这一点,不光是咱们,官方最初,也没有料到。放眼看看,只要是暴利,只要是赚钱的行业、领域,都是垄断,壁垒都很高,都不是一般人,想干就能干的。可问题在于,你得先知道,哪个行业能赚钱。原先,咱们知道,现在…… ”孙军摇摇头,有些无奈:“等你看出来,人家已经做大了,有政治资源,用不上。”
        这是实话,信息产业在中国,早年间,的确是被严重低估,被公权力严重低估了,不就是看个新闻、聊个天么,能翻起多大的浪来?起步阶段,中国官方,对互联网的管制力度,远远低于世界平均水平,直到近年,逐渐意识到,下手晚了。也正因如此,才为这个新兴产业,赢得了十分难能可贵的,自由竞争发展机遇。
        一直在听,被动在听的蒲云,忽然冒出一句:“您觉得,是明君好,还是昏君好?或者说,像中国这样的国家,掌握权力的人,是聪明进步好,还是糊涂愚昧好?”
        孙军一时有些发蒙:“什么意思?”
        “这么说吧,”新开通的沪岳线复兴号,特等座车厢,一共四排座位,每排三个,左侧两个并排,右侧一个独立。蒲云坐在最左面,靠窗的位置,屈起手指,敲敲车厢壁:“就以铁…… ”
        都说高铁乘务员素质高,更不用说商务座,甚至特等座,果然如此。听到蒲云敲指,以为在叫自己,瞬间出现在他们面前:“您有什么需要么?”
        “没,没有,”蒲云摸了摸,自己刚才敲过的位置:“不好意思。”
        “不客气,有什么需要,可以随时按,这里的呼唤按钮。”
        今天元旦的时候,蒲云回北京,坐的飞机,艾迪学校还没放假,期末正忙,只有他一个人。也是靠窗的座位,他有个习惯,想事还好,头脑完全放空的时候,喜欢有节律地,敲着手边的什么东西,这次是小窗口遮光板。
        正敲着,其实声音也不大,后面那排,一个小屁孩,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天秘密,忽然对着,正送点心的空姐大喊:前排那个叔叔,在用手偷偷打飞机。一时间,整个机舱里的乘客,全都扭头往蒲云这边看,若不是擅自打开应急通道要赔钱,一头跳下去,其实也就是狠狠心的事儿……
        “就以铁路为例吧,近代,刚有铁路的时候,中国铁路业的发展水平,跟北美西欧当然没法比,但比起当时,世界上绝大多数地区,尤其那些,经济社会发展程度相近的国家,其实是毫不逊色,很多方面,甚至是领先的。”
        虽然不知道,蒲云究竟想说什么,但孙军还是点点头。
        “之所以会这样,恰恰因为中国的统治者,当时中国的统治者,也就是清政府当局,不了解铁路,不关心、不在乎,对铁路不感兴趣,才给了近代铁路,一次难得的发展机遇…… ”
        慈禧太后,和铁路的故事,想必很多人都曾听过:
        起初,慈禧根据就不赞成修铁路,理由主要有四条。第一,铁路沿线,逢山开路遇水架桥,容易破坏风水,以及大清的国运。第二,火车汽笛声太刺耳,若是吓到了神灵,可不是闹着玩儿的。第三,滚滚黑烟,蒸汽机车,滚滚黑烟,会污染环境。第四,如果改用火车,原来的挑夫、车夫,岂不都失业了么,明朝就是这么完蛋的(裁撤驿卒,导致李自成起义)。
        后来没办法,历史车轮,顺之者昌逆之者亡,铁路网慢慢建立起来。19世纪末,某次,慈禧去沈阳祭祖,大臣提议坐火车,尝尝鲜,勉强同意了。坐是可以坐,有条件……
        “首先,不能用民间列车,皇室专用,按照銮舆的规格装饰。其次,尊卑有序,不能像洋人那样,乘客坐着,司机也坐着,我坐着,其他人跪着,或者趴着。再次,司机也好,机务也好,乘务也好,不能使用正常男人,必须是太监,如果太监不会,就把那些人,司机、机务、乘务,都给我阉了。”
        孙军睁大眼睛:“真阉了么?”
        “没有,开车的是洋人,按照今天的标准,外国专家。真阉了,性质就变了,打扮成太监的样子…… ”
        即便如此,好不容易坐上车,火车开动,蒸汽机的轰鸣声,还是把慈禧给吓着了,下令不许出声。你给人下令行,机器能听你的?
        最后没办法,把火车头拆了,换成畜力。弄一群,一大群牛马,拉着列车,在轨道上跑……
        “但正因如此,统治者对铁路不感兴趣,才为近代,中国铁路的发展,提供了机遇,客观上,提供了机遇。直到今天,其实也是这样,日本新干线,中国高铁,最初都是欺上瞒下,连蒙带骗搞起来的。”
        没有十河信二,就没有日本新干线,没有刘志军,就没有中国高铁。两人的下场,相似的下场,很好地证明了这点……
        俄罗斯,帝俄时代的俄罗斯,恰巧可以作为反例:
        “从一开始,沙皇,历代沙皇,对于铁路的意义,铁路之于经济,之于国家发展的意义,有着清醒的认识。然而,正因为知道,正因为感兴趣,帝俄时代的俄罗斯铁路,始终停留在沙皇玩具的阶段。”
        修倒是没少修,却不给普通民众使用,按照沙皇,以及贵族的观点,铁路民用,会造成社会不稳定,会带来暴乱与革命……
        专制国家,都一样,往往是统治者不感兴趣,越是统治者不感兴趣的东西,老百姓越感兴趣,反之,统治者越感兴趣的东西,老百姓反倒越不感兴趣。
        “中国人,近代中国人,普通人,知道铁路,是好东西,保路运动,闹着要从洋人那里,把路权夺回来。反观俄罗斯,十月革命胜利,极左派一度想将全国的铁路,都扒掉,那是‘沙皇的铁路’,扒掉‘沙皇的铁路’,建‘人民的铁路’…… ”

    6.4 越古

        几年以来,几乎每周,蔡坤和王冰都要见上,无论再忙,都要,总要找机会,见上一面。时间不定,有时周末,有时不,毕竟两人的日程都很紧张,也无所谓周末不周末。
        见面地点,起初固定在王冰,位于五岳近郊,蛇岛高尔夫球俱乐部,度假别墅里。那次离奇车祸,王冰、范明修随即高调公开恋情后,干脆改在蔡坤,宣文区省直机关大院家中……
        “检校凤阁侍郎周允元,司刑少卿甫艾备,内史豆卢钦望,周平章事韦巨源,凤阁侍郎杜景检,驾台侍郎陆大方……
        直说吧,这些人怎么了,谋反?
        诸位大人联名上书,呈献圣上尊贵称号:慈氏越古金轮圣神皇帝。
        越古?怎么越古?他们除了给我这称号,有没有献上什么具体的法子?
        好像…… 没有。
        那你下去吧,转告我的谢意…… 把头发散开,不盘了…… ”
        两年以前,蔡坤也干过一件,类似的事情。某次中央全会之前,十几位省部级主要领导联名上书,要求恢复“慈氏越古金轮圣神皇帝”,类似的一个称呼,他是挑头的。
        尽管具体的法子,依然没有。但蔡坤等人,已经得到,将会得到的,显然,不止一个“谢意”……
        王冰在浴室洗澡,不光她自己,别误会,没有蔡坤,蔡坤戴着眼镜,坐在床边看报纸。一位造型师,一位私人生活助理,类似保姆,每次洗澡,正式洗澡,都是这么派阵势,前后至少一个小时。
        罢,罢,我不敢惹爷。还记得碧痕打发你洗澡啊,足有两三个时辰,也不知道做什么呢,我们也不好进去。后来洗完了,进去瞧瞧,地下的水,淹着床腿子,连席子上都汪着水,也不知道怎么洗的……
        “你干嘛?没听见我让你们都下去么?
        听见了,可我的喜讯,不同于他们的。
        是么?你说吧。
        圣上,您现在,是咱们武家,乃至天下的脊梁。您身体健康与否,关系着全国人民的福祉……
        这些我都知道,你要说什么?
        我有一宝物呈上,这是臣,最近召集京城名医师,共同配制的一种新药。功在益寿延年,强筋壮骨,这大概,就是能使您越古的法子…… ”
        不用这些劳什子,基辛格博士不是说过么,权力,是最好的春药。
        往近了说,近些年,连蔡坤本人,都明显感觉到,随着职务越老越高,自己似乎处于一种,人们常说的,所谓“逆生长”状态。已经有些花白的头发,什么也没吃,什么也没抹,居然再次慢慢变黑,连逐渐松动的牙齿,也不知不觉间,重新吃嘛嘛香。
        往远了说,历史上那些,为人所津津乐道,忠臣贤良,若细追究起来,几乎无一例外,那方面,也都是把好手……
        前些年,《铁齿铜牙纪晓岚》热播,引得无数文史学者吐槽,什么“铁齿铜牙”。真实的纪晓岚纪大学士,分明就是个“金枪不倒”。顺便说一句,纪晓岚口吃,“宗伯河间姹,口吃善著书”,官至礼部尚书,相当于六卿宗伯,直隶河间人。
        “纪文达公自言乃野怪转身,以肉为饭,无粒米入口。日御数女,五鼓如朝一次、归寓一次、午间一次、薄暮一次、临卧一次,不可缺者。此外乘兴而幸者,亦往往有之。”
        每天至少“那个”五次,达不到标准,“肤欲裂,筋欲抽”,要死要活,有生命危险。乾隆爷,知道他这个毛病,编纂《四库全书》时,一妻六妾之外,赐给他两个宫女,做临时解渴之用。
        就像那个笑话,某男和女同事一起,开车出去办事,不是那个“办事”啊,公事,一不小心,超速被警察截了。
        警察看完驾照:车是你的么?
        不是,单位的。
        车上那女的呢,你爱人?
        不是,也是单位的。
        警察很诧异:什么单位,福利这么好,我们单位只会发粽子……
        十一点半,蔡坤已经困得东倒西歪,王冰那边终于洗完了。
        玉骨那愁瘴雾,冰姿自有仙风,海仙时遣探芳丛,倒挂绿毛幺凤。素面翻嫌粉涴,洗妆不褪残红,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果然漂亮,怎么形容都不为过,可以,也只能形容成怎么形容都不为过的那种漂亮……
        明星,主要是女明星,整没整过容,粉路黑都算上,永远不知疲倦的话题。前段时间,就在五岳,两个中学生,女生,争论王冰,鼻子是否垫了假体,谁也说不服谁,话不投机动起手来。一个抄起圆规,照着另一个的脸颊就是一下,贯穿伤,正好酒窝的位置,当场整成蒙娜丽莎永恒微笑。
        其实,整没整过容,本身就是个伪命题……
        女明星整容,对这个话题感兴趣的,绝大部分是女人,女粉路黑。深层心理动机,无非是想说明,女明星漂亮,因为她们整过容,假的。反过来,我就是没整,稍微一整,比她们好看。
        谢亚龙,原中国足协专职副主席、足管中心主任,判了十年那位,陕西宝鸡人,上中学时,在马路上“野战”,穿着一双塑料凉鞋,当众击败市里的百米冠军……
        王冰整没整过容,蔡坤不知道,也没问过。有一点是肯定的,卸了妆的她,比如现在,丝毫不比化妆时差,甚至更好,尤其面对面近看。
        身材更没的说,粉路黑们同样感兴趣,总怀疑人家,是不是修了片,还拿出一切,身材走样,较之镜头前,身材走样的照片作为证明。既然如此,走样不走样,退一步,有一个修了片,那为什么不是走样的,出于某种目的,被某些人修了片,而非得是不走样的……

    6.5 请注意倒车

        一周一次,至少一次,对于蔡坤这个年纪,这个年纪的男人来说,虽然作为官员,他的仕途还远没有结束,似乎不易。其实,也没什么。
        说不易,一周一次,是指一周一次,至少一次,见面,然后那个,不易。说没什么,一周一次,是指一周一次,至少一次,见面,然后不那个,没什么……
        不是有人总结过么,男人,二十奔腾,三十日立,四十正大,五十微软,六十松下,七十联想。至于女人,正好相反,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五十坐地能吸土,六十吃人不吐骨,七十靠墙能吸鼠,八十小姐也落伍。
        今年,蔡坤刚好松下,到松下的阶段。老猫枕着咸鱼睡,若说和王冰,从来没有过,从来没有过肌肤之亲,肯定没人信。但多数情况下,一周一次,多数情况下,都是像今天,像现在这样,并不做什么,并不真正做什么……
        大约十年以前,蔡坤还在浙江任职时,手下有一个干部,姓胡,小胡,就在他的办公室,省委办公厅某处副处长。官称副处长,当时没有职务,副处不带长,放屁不带响。
        说是小胡,其实也不小了,四十岁,能力一般,不是不行,够用但一般。人比较老实,勤勤恳恳,倒是挺适合秘书工作,在大机关做秘书工作,不该说的不说,不该问的不问。结婚四五年,爱人是老师,一直没有孩子,小胡没什么,父母很着急。
        皇帝不急太监急,溥仪终生不育,就是被太监害的。逊位住在紫禁城,太监怕他跑了,找来几个比溥仪大得多,多少年没见过正经男人的宫女,骗到床上,教他“做坏事”,又找来春药,哄他喝下……
        连拉带扯,押到医院检查,查来查去,小胡和爱人,身体都没问题。医生多了个心眼,又查了一下,爱人的外生殖器,惊奇地发现,居然还是完璧。
        小胡身体挺棒,无论型号,还是功能,怀疑是不是两人,感情不好,或者那方面,不和谐。拐弯抹角,盘问了半天,一些正常。
        那就怪了,专家号,一位老专家,女的,挺大岁数,也别磨叽了:
        你们两个,多长时间一次?
        每天一次啊,如果不出差,或者值班的话。
        那不错啊…… 具体,具体怎么做?
        小胡两口子,低着头,谁也不说。
        老专家循循善诱,病不讳医,我这个岁数,都能当你们的老妈了。
        就是,睡在一起。
        然后呢?
        然后?睡觉啊……
        折腾了半天,终于弄明白,原来,小胡,也包括他爱人,从没通过任何渠道,受过性教育,根本就不知道,“那个”怎么做。以为两个人,睡在一起,万事大吉,自然会怀孕……
        不知怎么,这件事,按说隐私,传到单位,一传十十传百,成了尽人皆知的笑话。甚至省委一把手,都听说了,私下问蔡坤,你们那个小胡,真的假的?蔡坤也也没亲眼得见,好像,应该是真的吧。
        大领导笑,蔡坤笑,就连司机和警卫,领导身边的规矩,听见什么,装作没听见,也忍不住跟着笑。好同志,一把手连连点头,这年头,还有这么单纯的人,得好好培养……
        “宝玉只管红着脸不言语,袭人却只瞅着他笑,迟了一会,宝玉才将梦中之事细说与袭人听。说到云雨私情,羞的喜人掩面附身而笑。
        宝玉又素喜袭人柔媚娇俏,遂强拉袭人同领警幻所授之事,袭人自知贾母曾将他给了宝玉,也无可推拖的,扭捏了半日,无奈和,只得和宝玉温存了一番。自此宝玉视袭人更自不同,袭人待宝玉也愈发尽职,这话暂且不提…… ”
        小胡的爱人,后来是否怀了孕,蔡坤不知道,也没打听。但从那以后,小胡似乎一下开了窍,各方面,似乎一下开了窍,却是真的。
        原先,老好人,或者老黄牛,如今不同,左右逢源,八面玲珑。好同志,得培养,办公厅这种地方,真有能力的干部,绝不会埋没。
        没过多久,副处长,不是副处级,这回带响,响屁不臭,臭屁不响,蔡坤进京时,本想带他走,正好有一个外放地市的机会。县委副书记、县长,县委书记,市委常委、县委书记,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
        当官,小胡开了窍,捞钱,更是开了窍,开得繁华灿烂,开得七窍流血。几年间,当然,浙江也是富地方,死刑改判无期……
        所谓尤物,果真是天生的,蔡坤常常这样想。明星,女明星嘛,尤其这个时代,都很瘦,看上去一把骨头,“谁知这媳妇子有天生的奇趣,一经男子挨身,便觉遍体筋骨瘫软,使男子如卧绵上”,入怀,却柔软异常,如若无骨。
        平日里,公众面前,十分霸气,还真不是,真不只是人设,性格如此的王冰,睡觉时,却很小女人。如同一只,养熟了的猫,熟练地钻进,或者滑进,蔡坤怀里,枕着他的胸口,蜷缩成一个耳朵的形状……
        真的,真的不必做什么,就这样,便很好。拥着王冰,蔡坤也很快,准确说,美人入怀的一瞬间,便已经甜甜入梦。
        按理说,此情此景,即使不做什么,不必做什么,但凡正常男人,都很难睡好,事实却正好相反。每周一次,甭管几次,大凡和王冰在一起是,蔡坤睡眠质量都很高,闭上眼睛,不知不觉,似乎王冰,还在浴室洗澡,已经天光大亮,王冰又在浴室,开始梳洗打扮了,开始新一天的梳洗打扮了……
        和如今,很多男女明星一样,王冰也是从青少年时代,便已经进入娱乐圈。十二岁,一般人刚上初中,甚至小学还没毕业的年纪,便出演了自己,人生第一部影视作品。
        从这个意义上讲,王冰绝对算是,典型的,从小美到大那种。当然,如果拿这个,还回到,刚才,昨晚的话题,作为她是否整过容的证据,似乎会陷入一个悖论。
        一方面,童星,当然也要找漂亮的,纯天然无添加。反过来,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和一个十八岁的少女,二十几岁的少妇,以及现在,三十几岁的御姐,可预见的将来,熟女以至于徐娘,审美标准是完全不同的……
        1955年评衔,平时看着挺厚道,挺淡薄名利的人,为了肩膀上的芝麻绿豆,闹得鸡飞狗跳。有的老革命,枪林弹雨眼睛不眨一下,居然还哭了鼻子,毛泽东无可奈何,“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授衔时”。
        等级这个东西,一向如此,表面看,皆大欢喜,实则围城一个,人人不满,零和都不算:“理科学生瞧不起文科学生,外国语文系学生瞧不起中国文学系学生,中国文学系学生瞧不起哲学系学生,哲学系学生瞧不起社会学系学生,社会学系学生瞧不起教育系学生,教育系的学生没有谁可以给他们瞧不起了,只能瞧不起本系的先生…… ”
        有点见识的人,隐约听说,说相声的范明修,是他蔡坤,王冰问题上的傀儡。真正有见识的人,隐约听说,他蔡坤,其实也是个傀儡。
        几个月前,那场离奇车祸,“怹”打电话,要求蔡坤半天,十二小时内解决,当晚范明修与王冰,恋情曝光那场离奇车祸。其实是蔡坤,自己制造,或者策划,至少参与策划的……
        “中国语文系学生瞧不起哲学系学生,哲学系学生瞧不起社会学系学生,社会学系学生瞧不起教育学系学生”。听起来,哲学系学生、社会学系学生、教育学习学生,很惨,哲学系学生之于中国语文系学生,社会学系学生之于哲学系学生,教育学习学生之于社会学系学生,很惨。
        但换个角度,他们又很幸福。以哲学系学生为例,只有他们,哲学系学生,才有资格被中国语文系学生瞧不起,换作社会学系学生,想被中国语文系学生瞧不起,还没资格呢。
        有点见识的人,隐约听说,说相声的范明修,是他蔡坤的傀儡。因为他有资格,成为蔡坤的傀儡,也只有资格,成为蔡坤的傀儡。
        真正有见识的人,隐约听说,他蔡坤,其实也是个傀儡,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那位,的傀儡。因为他蔡坤有资格,成为那位的傀儡,至于也只有资格,成为那位的傀儡,也许吧,蔡坤不知道……
        顺便说一句,王冰十二岁,参演影视作品,正式进入娱乐圈。若要说她,被大众所熟知,其实更早,与整没整容,悖不悖论无关,只是声音。
        汽车,无论乘用,还是商用,提示音,国外,一般只是警笛。中国,不知谁的主意,改用人声。不同品牌不同时代,版本不一。其中之一,三十年前,一定范围内,至今还在用,当时才刚上小学的王冰:
        请注意,倒车……

    6.6 老铁

        今天是周六,原本就不喜欢睡懒觉的艾迪,六点半,不用闹钟准时起床。
        弄了几样早点放在桌上,没叫醒还死猪一般,从上海回来,还死猪一般,呼呼大睡的蒲云。一会儿有课,湖江大学研究生院,“高干班”的课……
        领导干部“三化”,年轻化、知识化、专业化。翻开履历,罕有研究生以下层次,再仔细看看,真正在校读下来的,少之又少,基本上本科念完,忙不迭就工作了。后面都是在职,革命生产两手抓。
        日理万机,高校敢不理解。一直以来的潜规则,够一定级别的领导干部,回炉深造,免试入学就不说了,无需上课,无需考试,甚至论文、答辩,弄个学籍,期货,等上三到五年,到时候领证就结了……
        1908 年春,时年二十岁的蒋介石(蒋志清),结束在陆军速成学堂(保定陆军军官学校前身)一年的学习,东渡扶桑,首选陆军士官学校。或许语言不过关,或许综合素质不够格,报考未果,退而求其次,入读东京振武学校,炮科。
        北伐胜利,问鼎最高权力的蒋介石,公开履历中,学历部分,赫然变成“日本陆军士官学校”。东条英机、松井石根、冈村宁次,朴正熙,蔡锷、蒋百里、许崇智、孙传芳、阎锡山、蒋作宾、何应钦、汤恩伯、朱绍良、程潜。
        这些人,还搞了个“同窗会”,军界很有名。某次,同窗会开会,蒋介石专门,让副官陈明阁,送去五万块现洋,拜帖上只写“第六期校友蒋中正”。拿到钱和贴子,“校友”们一头雾水,委员长也是咱们学校的么?陈明阁知道底细,给你们钱花还不好,问什么问……
        几年前,全国“两会”期间,出过一件类似的事:
        一位外国记者,北京某知名高校读过几年书。翻看采访资料时,意外发现某部长,和他同校同院同系同专业同方向同级同班同学,端详端详照片,没印象,问了几个同学,都说不知道。
        老外心眼实,某次“部长通道”,奋勇挤到最前面,一把拉住“老同学”,您认识我么?咱们是同学,同校同院同系同专业同方向同级同班同学,可为什么,我不记得您,所有同学,也都不记得您……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反之,“若要人知,除非己为”。那之后,各大高校,针对高级别领导干部,在职攻读研究生相关政策,作出调整。
        以湖江大学为例,首先,“高干班”,级别要卡死,不能什么阿猫阿狗,都往里凑。本省正局级以上,外省副部级以上,不够的,要么再等等,要么去低一档的大学试试,我们这儿不伺候。
        其次,不再与普通学生混合编班,从根本上杜绝,类似部长与记者的事情,再次发生。轮着来,每年每个一级学科下面,选择几个有硕士、博士点的专业,仅面向高干群体。
        此外,入学免试,学分不用掰着手指头挣,论文之类也好说,课还是要上,原计划每周,改成隔周周六,讲座性质……
        今天上午,由哲学与宗教学学院西方哲学系,艾迪教授主讲,题目《萨特和他的存在主义》:
        “让·保罗·萨特,1905年出生于巴黎,由他的外祖父,一位博学的语言学家抚养长大。1924年考入著名的巴黎高等师范学校,多说几句,这所与法兰西共和国同龄的高校,学术水平极高,培养出过十二位诺贝尔奖得主、十位菲尔兹奖得主,每年只招两百人,却从不颁发任何,学位或者学历证明…… ”
        坐在第一排,左边靠窗位置上,湖江省委常委、纪委书记陈峰,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专业,在职博士研究生。如果全勤的话,这个班总共五十人,大都来自历史学、哲学、法学,三个一级学科。
        很认真,陈峰笔记本上,笔走龙蛇,刷刷写个不停。巴黎高等师范学校,按照国内的标准,仅从名字看,就是个师专水平,校长却由法国总统直接提名。
        医生的字,难看又难认,世人皆知,只有同院药剂师能辨识,怕病人看懂,引起不必要的猜测,没病死先吓死。比起其它部门,纪检干部的字,好像普遍比较潦草凌乱,包括陈峰,原先还凑合,这几年不知不觉……
        “1929年,萨特毕业于巴黎高师,参加教师资格考试,获得哲学学科全国第一名,第二名是他的女友,哲学家、文学家、女权运动领袖,西蒙娜·德·波伏娃。凭借《第二性》一书,获得龚古尔奖,姚依…… 蔡依林那首歌,‘写给零,也写给无限,我是一,美丽孤单的个体’,就是根据这本书创作的。
        二战爆发,右眼儿时就已失明的萨特,报名入伍,德国绕过马其顿防线,法军崩溃,萨特被俘,集中营里待了十个月,法国投降后出狱。沦陷期间,萨特一面从事教学与创作,一面秘密加入,由法国共产党领导的地下反抗组织…… ”
        艾迪将一张照片,放到投影仪上,一男一女两个老外,身着风衣,半张着嘴,表情有些僵硬,像被这么东西惊到了,背景是大家熟悉的天安门城楼:
        “萨特一生,政治上始终左倾,曾为法共盟友、革命民主同盟执委,还担任过最大的左翼报刊,《解放报》首任主编。1955年秋,应邀访问中国,见到毛泽东、周恩来等人,这是10月1日那天,萨特和波伏娃在天安门观礼台上,观看国庆游行的照片。
        离开中国前,萨特写下《我对新中国的观感》,《人民日报》全文发表:‘在中国,社会主义,是一个生死存亡的问题,中国,或者灭亡,或者走向社会主义。’多年以后,萨特去世时,新华社发布消息,称其为‘中国的朋友’,注意啊,不是‘中国人民的老朋友’,是‘中国的朋友’…… ”
        两周一次,来湖江大学上课,不好总缺勤。尽管身在五岳,比那些外地、外省同学方便得多,之于陈峰,最初也视之为麻烦,一耽误就是一整天。
        工作关系,陈峰和省司法厅,有不少打交道的机会,尤其监狱管理局,姓王的那个政委,很聊得来。一次,王政委向贺陈峰感叹,很多时候,监狱,与其说是在改造犯人,倒不如说,是给了犯人一个,免费深造的机会。
        王政委是从基层,普通狱警,一步步上来的,经的见的太多了。二进宫、三进宫惯犯,第一次进来,只偷了个钱包,第二次贩毒,第三次杀人放火,什么都敢干,要不是因为有了先前,进局子蹲班房的经历,还真“成长”不了这么快。
        监狱也好,劳改队也好,农场也好,看守所也好,一筒,一号里面,犯什么事儿的都有,有轻有重,有初犯有惯犯。理论上,不许谈案情,事实上不可能二十四小时盯着,整天混在一起,不聊这些聊什么?
        初出茅庐的小喽啰,进了一回班房,好家伙,开了眼了。进去之前,一个人闯江湖,谁都不认识,进去一趟,混开了,认识一大票大佬。这就算有组织了,出来大哥罩着……
        来湖江大学读书,陈峰总结,和进局子“深造”,原理是一样的。
        不是总说么,“几大铁”,一起开过裆的,一起同过窗的,一起爬过墙的,一起杠过枪的,一起嫖过娼的,一起分过脏的。放眼望去,都是,不用潜力股,够一定级别,且与自己年龄、资历差不多,前途可期……

    6.7 命运规划局

        “存在主义,”艾迪转过身,用水笔在黑板,或者白板,空空荡荡的白板上,写下“存在主义”四个大字。
        师范专业的学生,重要功课之一,“三笔字”,钢笔字、粉笔字、毛笔字,建国初期,教育部对中小学教师,提出的基本要求。至于高校教师,大都没有师范背景,板书方面,写成什么样的都有,有大师级书法家,也有自己都不认识的,比较而言,艾迪的“三笔字”,绝对拿得出手……
        “存在主义,这个概念本身,最初是由马塞尔,加布里埃尔·马塞尔,也是一位法国哲学家,提出的。马塞尔是位基督教,确切说,天主教哲学家,哲学思想,最终也归于神学。”
        但作为一个流派,存在主义,其基本立场,却是神学的否定。或者说,否定之否定……
        “这个问题,每次讲到这里,我都会问同学们。今天,问在座的诸位,可能不是很妥当,”艾迪想了想:“还是问一下吧,大家愿意说,就说,不愿意说,也没关系。”
        先前走神,或者自己做其它事的同学,也开始集中注意力……
        “在座的诸位,有没有信教的?宗教,什么宗教都算。”
        陈峰环视,同讲台上的艾迪一起,不仅陈峰,也不仅艾迪,班上所有人,都在环视四周。没有一个举手,或者作出其它表示的,多新鲜呐,共产党员,近两年查得正紧,什么丧失政治信仰,不信马列信神佛,甚至有捐钱,准确说是贿赂寺院,把自己的名字,刻在佛像背后,让老百姓,信徒礼佛的同时,顺便拜他的……
        最终,目光集中在两个人,一个少数民族,某市副市长,兼市内某自治县县长,另一个,省民族宗教事务委员会,副主任身上。两人摇摇头,表示自己没有宗教信仰。
        其中一个,似乎还挺不高兴:“看我干什么?”
        艾迪点点头:“没关系。”
        不知是说,没有没关系,还是不说没关系……
        “有一部电影,美国电影,《命运规划局》,大家看过么?”
        陈峰看过,大概意思是说,一个叫大卫·诺里斯的年轻人,哈佛高材生马特·达蒙饰演,很有前途的年轻政治家。事业爱情双丰收,竞选参议员顺风顺水,与一位芭蕾舞女演员,伊利斯坠入爱河。
        就在这时,大卫发现一伙来历不明的人,介入自己的生活,试图破坏他,与伊利斯的感情。怀疑是政敌,后来发现不是,这些人隶属于,一个名叫“命运规划局”的神秘组织。
        之所以找上大卫的麻烦,不是害他,而是帮他,大卫是局里,选定的未来总统,而且将成为,一位非常出色的总统。伊利斯的艺术事业,也会非常成功,但如果两个人在一起,一切都会化为泡影……
        “命运规划局,顾名思义,负责规划每一个人,以及全人类的命运。当然,基于超能力,可以预知未来的超能力,说他们,是外星人也行,或者神明,或者从未来,穿越回来的人也行,”艾迪在投影仪中,点开课件中的一个文件,该影片的一个片段。
        经过一番较量,大卫见到了命运规划局,一位高官,班子主要负责同志。展开一番关于人类,是否需要一个外在力量,帮助自己决定,选择命运的辩论……
        无论出于捍卫爱情,还是政治立场,大卫旗帜鲜明,人类不需要他们,不需要所谓的命运规划局。主要负责同志告诉大卫,人类文明,以欧洲为例,古罗马古希腊,就是他们给予人类的。
        就算是吧,大卫表示感谢,但既然我们,已经走向文明,你们的使命就已经结果,应该离开。没错,我们也是这么想的,主要负责同志冷笑,公元前后,我们离开了,但没过多久,一个来自北方草原上的人(日耳曼蛮族),就成为了罗马皇帝,接下来,便是千年中世纪,黑暗时代。
        于是我们回来,给了你们文艺复兴,工业革命,一切回到正轨,20世纪初,我们再次隐退。结果如何呢,短短二十几年间,你们就发动了两次世界大战,大萧条,法西斯主义,大屠杀,而古巴导弹危机,几乎毁掉整个星球……
        教室中一片寂静,就连看过这部影片的陈峰,都感到脊背一阵发凉。
        “在我看来,”艾迪言归正传:“《命运规划局》,就是一部,存在主义作品,艺术性地,再现了存在主义的基本观点…… ”
        科技高度发达,知识爆炸性积累,似乎没有什么,是人类做不到的。但与此同时,社会乱象丛生,文明与野蛮,繁荣与荒芜,理想与堕落,彼此交织,甚至不成比例地,恣意增长。
        文艺复兴之后,几个世纪中,哲学的基本主线,强调人性,强调人的独立自主,以人性对抗神性。结果却是,神被赶下神坛,人没了枷锁,却同时失去了精神家园,人类成为弃儿,不知自己从哪里来,又该往哪里去……
        “这就是20世纪中期,萨特所处的那个时代,人类面临的,人类在物质与精神层面,面临的真实情况。于是,存在主义思潮,应运而生。”
        艾迪笑笑:“当然,也可以说是‘应劫而生’…… ”
        “若大仁者,则应运而生,大恶者,则应劫而生。运生世治,劫生世危。
        当今运隆祚永之朝,太平无为之世,清明灵秀之气所秉者,比比皆是。所余之秀气,漫无所归,遂为甘露,为和风,洽然溉及四海。
        彼残忍乖僻之邪气,凝结充塞于深沟大壑之内,偶因风荡,或被云催,一丝半缕误而泄出者。偶值灵秀之气适过,正不容邪,邪复妒正,两不相下…… ”
        “存在先于本质,存在主义哲学,最基本的观点和命题。语言这个东西,很奇妙,不同语言之间,是否可以互相完整、全面、毫无遗漏的翻译,也就是所谓‘可译性’,始终是语言学家们,争论的焦点之一。
        哲学层面尤其明显,很多哲学概念,真的很难在不同语言间等价交换。存在先于本质,这里的‘本质’,我个人理解,不一定准确,可以理解为‘意义’,活着的意义,存在的意义…… ”
        马克思主义所谓,自发到自觉,必然王国到自由王国。与存在主义具有相通之处,小到一个人,大到整个人类,做什么,怎么做,并不是事先想好,然后实施,自发阶段,或者必然王国阶段,实践先于认识。
        自以为觉悟了的人类,亲手埋葬宗教哲学庇护,突然发觉,自己被丢在一个,十分陌生,且十分荒诞,又充满敌意的世界。不知道在哪里,不知道该做什么,更不知道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这就是所谓的,存在先于本质,按照萨特自己,做出的比喻。人类就像一个,没有台词,没有剧本,没有导演,未经任何排练,莫名其妙,被丢上舞台的演员。
        台下无数双眼睛,全都不怀好意,用萨特的话说,‘他人即是地狱’。环顾四周,其他演员,似乎也和自己一样,没有台词,没有剧本,莫名其妙被丢上舞台…… ”
        一直以来,湖江大学“高干班”课程,和开会差不多。纪律很好,没人说话,没人睡觉,偶尔进出教室,甚至迟到早退,也都秩序井然,丝毫不会打搅别人。
        仅此而已,没说话没睡觉,不代表精神集中,或者说,不代表精神集中在课程本身。有看书,看其它书的,有写材料的,有发呆,看上去发呆的……
        大概是从去年开始,湖江大学校内,不知从哪儿跑来一只猫。环境不错,有吃有喝,师生一般也不会伤害它们,在沙家浜扎下来的不少。虎斑花猫,大家叫它“督学”,出了名。
        与一般,湖江大学校内,其它猫猫狗狗不同,“督学”喜欢听课,各教学楼中,常常能见到它的身影。午饭后出现,几层楼,各个教室转一圈,最终选择一间教室,找一张没人的桌子,跳上去,趴在那里直到下课……
        “督学”之所以出名,不仅因为它喜欢听课,更重要的,“督学”听课,是有选择性的。基础课,无论思政基础,马哲、马政经、毛邓之类,还是公共基础,大学语文、大学英语之类,基本不听。只听专业课,文科为主,尤其喜欢文史哲。
        是真听,不是找个地方睡觉,瞪大眼睛,盯着讲台上的一举一动。讲得不好,水平不高,或者比较枯燥的,“督学”不听,偶尔听一听,很快就走了。期末课程考评,结果,往往与“督学”的选择,惊人一致……
        “时帝多内宠,平吴之后,复纳孙皓宫人数千,自此掖庭殆将万人,而并宠者甚众,帝莫知所适,常乘羊车,恣其所之,至便宴寝。宫人乃取竹叶插户,以盐汁洒地,而引帝车。”
        一时之间,能吸引,并且留住“督学”听课,成为很多湖江大学老师,引以为豪的幸事,以及莫大荣光……
        “文艺复兴以来,自由,始终是人类追求的目标。追求人性摆脱神性,人类不再是上帝创造的,与此同时,逻辑上,也不可能是人类,自己创造的。
        两百年前,启蒙主义哲学家,一个法国人,卢梭曾说,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两百年后,存在主义哲学家,另一个法国人,萨特却说,自由,是个诅咒,是人类的罪与罚…… ”
        没错,人类是自由的,赤身裸体,一无所有,被丢到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告诉你,该往哪里去,该做什么,一切都是自由的。自由本身,被自由地丢到这个世界,被要求自由选择,却不是人类,自己选择,自由选择的。
        人类需要自由,渴望自由,但这一切的基础,是人类主动,自由要求自由。而不是存在先于本质,在没有提出要求的情况下,被强加自由……
        “所以才说,存在主义,是神学的否定之否定。
        一切人本主义,本质上,都是神学的否定,到了存在主义阶段,进入否定之否定。否定之否定,不同于否定,现象上,甚至有些地方,与肯定相近…… ”
        以佛学类比,佛法教人放下,放下欲,放下色,放下执著。初学佛者,以法对抗欲,对抗色,这是对的。但到了一定程度,就成了法执,执著于法。
        万物皆空,法亦不例外,有一定修为的人,转而放下法,看到空,万法皆空。但到了一定程度,又成了空执,执著于空……
        “从另一个意义上讲,也只有受过自由之苦,必须受过自由之苦,进而穿越自由之苦,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 ”
        人类,注定要受自由之苦?
        陈峰觉得内心深处,内心深处的某处,忽然被触碰了一下……

    6.8 五斗米

        员工食堂,毫不夸张地说,宝丰集团一景……
        宝丰广场,集团总部,所在的宝丰广场,整体格局,一圈环形建筑,围着中央空地,也就是文化广场。文化广场地下,分为两层,一层地库,地下车库,二层,就是员工食堂。
        换言之,地下车库有多大,食堂就有多大,规模可想而知。按照设计,如果都坐满的话,可供上万人进餐,上万人,同时进餐……
        欧美国家,不仅限于欧美国家,以欧美国家为例,乡村城镇,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教堂。教堂有多大?这个地方,有多少人,有多少居民,就有多大,供全体居民,同时礼拜,或者其它宗教活动。
        按照孙军的说法,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中国人不信上帝,农业民族,吃喝,就是中国人的上帝。既然吃喝,就是中国人的上帝,那么食堂,就是中国的教堂。一个单位,机关也好,企业也好,有多少员工,食堂就应该有多大。
        宝丰集团,总部食堂,虽然大,却只对内部员工开放,外人,甭管你是谁,参观可以,吃饭绝对不行。两任省委书记,关书记,蔡书记,甚至中央首长,多次来宝丰视察。集团从来不会,主动安排食堂行程,如果非要看的话,也行,别人坐着你站着,别人吃着你看着,这一点上,孙军出奇地执拗……
        集团全体员工,入职第一天起,就会领到一张卡,食堂就餐卡,都有,实习、试用期也不例外,离职交回。不免费,理论上,不免费,每个月十块钱,直接从工资中扣,跟党费工会费一样,想不交都不行。
        大部分食堂,都有时间限制,早中晚,过时不候。宝丰不,流水席,每周七天,每天二十四小时,真是二十四小时,任何时间,只要你来,员工拿着就餐卡来,一定有的吃。
        而且吃得,还相当不错,自助餐,中式、西式,东酸西辣、北咸南甜,几十个菜,总有一款适合您。水果,糕点,甚至酒水,蒲云看过报表,每年,集团在这一项上的支出,数亿之巨……
        刚才说到的,就餐卡,员工入职第一天,便会领到的就餐卡,分两种,一种黄卡,卡上一个黄点,一种红卡,卡上,芯片的位置,一个红点。红卡极少,只有部门主管以上,集团领导层,才能持有。
        卡虽不同,略有不同,吃的却一样,一模一样,地点也一样,都在文化广场,地下二层。和宝丰广场,整体外观相似,食堂格局,也是周围高、中间低,四周垫起一圈,矮栏杆相隔,持红卡的,集团中层以上领导,在这里吃……
        随便拿了几样,蒲云找了个,像以往一样,找了个视野好的地方坐下。
        午饭时间,午饭高峰时间临近。顺便说一句,食堂本身,虽然二十四小时服务,并不意味着,员工可以随心所欲离开工作岗位。偌大,不是偌大,巨大,巨大的地下食堂,慢慢热闹起来……
        “张鲁,字公祺,沛国丰人也。祖父陵,客蜀,学道鹄鸣山中,造作道书,以惑百姓,从受道者,出五斗米,故世号‘米贼’。陵死,子衡行其道。衡死,鲁复行之。
        益州牧刘焉,以鲁为督义司马,与别部司马张修,将兵击汉中太守苏固,鲁遂袭修杀之,夺其众。焉死,子璋代立,以鲁不顺,尽杀鲁母家室。
        鲁遂据汉中,以鬼道教民,自号‘师君’。其来学道者,初皆名‘鬼卒’。受本道已信,号‘祭酒’,各领部众,多者,为‘治头大祭酒’…… ”
        1958年底,中共八届六中全会,在武汉召开。此次会议,集中总结了“大跃进”以来,一系列“左”的偏差,主动调低了北戴河会议制订,不切实际的高增长目标。
        通过了《关于人民公社若干问题的决议》,批评了超越社会主义,直接跳入共产主义阶段的空想,以及企图过早否定按劳分配、商品规律的错误,重申了集体所有制与全民所有制、社会主义与共产主义的区别。
        会议结束前,毛泽东突然说,有个东西,印发给大家,回去好好学习一下,原原本本学,联系实际学,带着问题学,饱含感情学。发下来一看,《三国志·张鲁传》,以及毛泽东的长篇评语……
        面前几样食物,蒲云只稍微动了动,便放下筷子。举杯停著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没什么,没那么多烦心事,犀箸厌饫久未下,銮刀缕切空纷纶,这个可能更合适。
        手扶栏杆,看着食堂当中,持黄卡的员工,普通员工。拿盘,盛菜,选座,边聊边吃。
        蒲云有个爱好,一直以来,有个爱好,据说,据家里人说,从小就是这样。喜欢看别人吃饭,自己胃口不大,对吃,也不十分感兴趣,却非常喜欢,看别人吃饭,吃得越欢越高兴,别人吃得越欢,他越高兴……
        五斗米道,也叫天师道、正一道,早期道教一支。通常说法,信徒入教时,先要上交五斗稻米,人称米巫、米贼。
        研究认为,五斗米说法,系以讹传讹。跟一条鞭法一样,没有“米”,五斗道,崇拜“五斗”,五方星斗,又说“五斗姆”(斗姆元君),或“五斗弥”(弥教,蜀地巴人传统宗教)。
        由第一代天师,留候张良八世孙张道陵,原名张陵,太学生出身,与东汉顺帝时期创立。张道陵,活了一百二十三岁,太上老君亲授,云台山得道成仙。儿子张衡,第二代天师,活了九十九岁,阳平山得道成仙。孙子张鲁,第三代天师,政教合一,割据汉中三十年……
        “皆教以诚信不欺诈,有病,自首其过,大都与黄巾相似。”
        裴松之引曹魏郎中鱼豢《典略》注:“师持九节杖为符祝,教病人叩头思过,因以符水饮之。得病或日浅而愈者,则云此人信道,其或不愈,则为不信道。加施静室,使病者处其中思过。为病者请祷,请祷之法,书病人姓名,说服罪之意,作三通,其一上之天,其一下之地,其一沉之水。”
        毛泽东评语:“这里所说的群众性医疗运动,有点像我们人民公社免费医疗的味道,不过那时是神道的,也好,那时只好用神道…… ”
        近处几张桌子,要么年轻女孩儿,叽叽喳喳,说得多吃得少。要么中年以上,好人就在身边,也许是老张小李,好人就在身边,也许是大叔阿姨,好人就在身边,也许是同时邻里,都吃不了什么。
        好容易来几个小伙子,不知是有事着急走,还是胃口小,随便吃几口,也撤了。
        蒲云有些失望……

    6.9 食色性也

        艾迪的爷爷,上世纪20年代入党,一直在沪宁杭一带,从事工运工作。大革命失败后,留在上海,历任县委书记、特委组织部长、省委巡视员、常委、区委书记、省委组织部长、临时省委书记等职。
        白区工作,需要掩护身份,有段时间,在闸北区宝山路,开过一家南饼,也就是南味点心店,前店后厂。店里的伙计,远一点安徽、江西,近一点苏北、浙西,总之,都是相对贫困,相对于沪宁杭,贫困地区,穷人家的孩子。
        来到大城市,整天守着,原先别说吃,见都没见过,甚至想都没想过,各色点心,哈喇子流脚面,眼睛都快掉到地上了。“席中有肉馒头,小沙弥眈眈旁视,授以四枚。他日再往,老僧嘱曰:曩者,小徒不知食何物而腹泻,今勿再予。”
        店中掌柜,艾迪爷爷早年间,当学徒时的师傅,也是共产党员,顾顺章叛变,为掩护中央撤退,被捕牺牲,对付这些人,很有一套。没办法,革命工作需要,不这么干,传出去,人家只会觉得,这个店有问题。
        别急,没有刚进店上班,立刻偷东西的,先渗一段时间,把这些新伙计的馋虫,充分勾起来。找那么一天,早上起来,寻个理由,比如厨子病了,饿他们一顿。中午如法炮制,再找个理由,刚来了一批急活儿,再饿他们一顿。
        到了晚上,已经饿得东倒西歪,时机成熟。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十指不沾泥,鳞鳞居大厦,今天,给大家吃点心,放胆来吃,不限制,刚揭锅热乎的。
        那还等什么,吃啊,照死了吃啊,甩开腮帮子,打开后槽牙,如长江流水,似风卷残云。放心,从今以后,别说偷,给他们吃,拿枪逼着他们吃,也不吃了,点心这种东西,好吃归好吃,终归是点心,不能当饭吃,更不能这么当饭吃……
        “诸祭酒皆作义舍,如今之亭传。又置义米肉,县(悬)于义舍。”
        毛主席评语:“道路上,饭铺里吃饭不要钱,最有意思,开了我们人民公社公共食堂的先河。大约有一千六百年的时间了,贫农、下中农的生产、消费和人们的心情,还是大体相同,都是一穷二白。
        历代,大小规模不同的众多农民革命斗争,其性质,当然与现在的马克思主义革命运动根本不相同。但有相同的一点,就是极端贫苦广大农民阶层,梦想平等、自由,摆脱贫困,丰衣足食。一方面,带有资产阶级急进民主派的性质,另一方面,则带有原始社会主义性质,变现在互助关系上,第三方面,带有封建性质,表现在小农的私有制,上层建筑的封建制。
        现在的人民公社运动,是有我国的历史来源的,我国的民族资产阶级,没有来得及将农民的上层和中层造成资本主义化。但是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的反动联盟,却在几十年中,将大多数农民,造成了一支本无产阶级的革命军,就是说,替无产阶级造成了一支最伟大最可靠最坚决的同盟军…… ”
        喜欢看人吃饭,看别人吃饭,不知多少人,无论艾迪、父母,还是马凡、孙军,都曾拿这个,不说笑话吧,至少打趣过他。也就刘晓虎,表示理解,也仅限于外交式的理解。
        对此,蒲云有自己的一套逻辑:
        成人,或者色情影片,音像制品,各个时期叫法不同,无论毛片、黄色录像,想必相当部分人,都看过吧。按理说,看别人“那个”,有什么意思,过过眼瘾而已。但为什么,如此多的人,乐此不疲,冒着违纪违法,甚至犯罪的风险,乐此不疲?
        更重要的是,从来没有人,似乎从来没有人,质疑过这种行为,这种“过眼瘾”行为的合理性,逻辑性。就像质疑蒲云,看别人吃饭的合理性,逻辑性一样……
        “告子曰:食、色,性也。仁,内也,非外也。义,外也,非内也。
        孟子曰:何以谓仁内义外也?
        曰;彼长而我长之,非有长于我也。犹谓彼白而我白之,从其白于外也,故谓之外也。
        曰:异于白马之白也,无以异于白人之白也。不识长马之长也,无以异于长人之长与者义乎?
        曰:吾弟则爱之,秦人之弟则不爱也,是以我为悦者也,故谓之内。长楚人之长,亦长吾之长,是以长为悦者也,故谓之外也。
        曰:耆秦人之炙,无以异之耆吾炙,夫物则亦有然者也,然则耆炙亦有外与?”
        食、色,古今一理。
        既然看别人“那个”,过眼瘾,合情合理。那么看别人吃饭,同样,过眼瘾,也就同样合情合理……
        顺便说一句,长期以来,中国大陆,不仅中国大陆,所有禁绝非法,尤其淫秽音像制品的国家和地区,大都基于这样一种逻辑:看了那些东西,那些不干不净的东西,诲淫诲盗,理论引领实践,增加社会不稳定因素。
        果真如此么?
        相关研究机构,长期跟踪调查显示,一个社会,从禁止色情传播,到放开,初期,的确会增加相关,也就是性犯罪发生率。但过一段时间,放开色情传播后,过一段时间,该比例便开始掉头向下,最终,会降低到低于,明显低于,禁止,尤其严禁色情传播时期的水平……
        就像那个笑话:
        两个男人,邻居,一个年轻人,一个中年人,晚上,一起蹲在楼门口抽烟。中年人看了看年轻人,笑,你和你女朋友,不是每天这个时间,都要,“折腾”么,今天怎么不折腾了?
        年轻人无奈,没办法,女朋友来那个了。沉默了一会:您说,上帝让她们,来那个,是不是就是为了,让女人,每个月能休息几天?
        中年人没说话,狠狠吸了几口,掐灭烟站起来,看看自家,卧室的灯光,临走拍拍小伙子的肩:正相反,年轻人,等你到了我这个岁数,就会知道,上帝让她们,来那个,是为了让男人,每个月能休息几天……
        还在湖江大学工作时,现任常务副省长,时任马克思主义学院院长任武。马院姓马,在马言马,写过一篇论文,发表在学报上,就是关于集体食堂的。
        1958年夏秋,毛泽东八届六中全会印发《三国志·张鲁传》前几个月,全国上下开始大办集体,或者公共食堂。查阅相关资料,抗美援朝停战,经过国民经济恢复期,全国粮食供给,是很充足,而且富余的。
        换句话说,无非换个地方,无非换种方式,从一家一户单做,到集体食堂。事实是,没过过久,食堂就出了问题,不够吃,食材严重短缺。一个县短缺,市内调济,一个市短缺,省内调剂,一个省短缺,国内调剂,全国都短缺,破产告终。
        任武那篇论文,材料收集很充分,数据分析方面,做得也很细,从中,发现一个十分有趣,也很耐人寻味的现象。食堂粮食短缺,全国范围内,并不是同步,同程度的,小城市比大城市严重,农村比城市严重,贫困地区比发达地区严重,总而言之,越是穷的地方,越严重。
        一听说吃饭不要钱,吃饭的热情,如同被点燃的火药,瞬间激发起来。经过任武计算,某些地区,集体食堂开始前后,粮食需求量,增加了五至十倍,远远超出,即使重体力劳动,实际热量需要……
        对于张鲁本人,以及五斗米道本身,毛泽东其实是很不屑的:
        “张鲁的祖父,创教人张陵,一名张道陵,就是江西龙虎山,反动透顶,那个为地主阶级服务,极端反人民的那个张天师的祖宗。
        《水浒传》第一回,冯太尉误走魔鬼,有极神气的描写,一看使人神旺,同志们看过了吧?”
        张鲁传,张鲁的传记,常见的,主要有两个版本。一是《三国志》,也就是毛泽东,推荐的这个版本,《三国志·魏书八》,另一个是《后汉书》。三国早期历史,《三国志》与《后汉书》有交叉,《后汉书》中,张鲁的传记,列于《刘焉袁术吕布列传》当中。
        关于“集体食堂”:
        “诸祭酒各起义舍于路,同之亭传,县置米肉以给行旅”,这一段,和《三国志》差不多,“食者量腹取足”,表面上看,可以随便吃。别着急,后面还有,用毛主席的话说,“有极神气的描写,一看使人神旺”。
        “过多,则鬼能病之。”吃,管够了吃,但有一条,吃得太多,人不管,鬼管,让你得病。
        五斗米道,先前不是说过么,“这里所说的群众性医疗运动,有点像我们的人民公社免费医疗的味道,不过那时是神道的,也好,那时只好用神道”。治病,靠鬼,得病,吃得太多,让你得病,也靠鬼……
        用餐高峰慢慢过去,食堂里的员工逐渐减少,看样子,今天也就这样了。
        蒲云有些悻悻,又勉强吃了几口,简单收拾一下桌面,端起餐盘,集中收到厨余那边,这里没有服务员,没有干这个的服务员……
        门口,“食堂”两个大字,十分醒目。
        当初,设立员工食堂时,负责后勤的副总,嫌“食堂”这个叫法土。提出来,能不能换成“餐厅”,被孙军当场驳回……
        这一点上,蒲云坚定站在孙军一边。
        “食堂”,听上去,有一种特殊的质感,任何同义词,都无法替代的质感:
        “食”是什么?相比“饭”、“餐”,人吃的,可以叫食,动物,其它动物吃的,也可以叫食,饭、餐却不可以,仅限于人,俗之极。
        “堂”又是什么?《说文》:“堂,殿也”,段注:“古曰堂,汉以后曰殿”,从土尚声,尚示源,只有高大,特殊用途,最初用来献祭神灵,处理军国大事的建筑,才能叫堂,引申出堂堂、堂正、堂而皇之,雅之极。
        “食堂”,人畜都能吃的“食”,却要在无比庄严,甚至神秘的“堂”里吃,是以谓之:“食堂”……
        传统上,中国,并没有众人,没有血亲缘关系的众人,在一起用餐,固定在一起用餐的习惯。据考证,“食堂”,据蒲云考证,最早源自佛教:
        法显《佛国记》:“是大乘寺,三千僧共犍槌食。入食堂时,威仪齐肃,次第而坐,一切寂然,器钵无声。净人益食,不得相唤,但以手指麾…… ”

    6.10 地官

        近年来,一个新名词,“楼长”,渐渐进入大众视野。具体到湖江省,更进一步,将“楼长制”,扩展为“楼层长制”,楼有楼长,层有层长。两会报告,说的很清楚,楼层长制,省“十三五”规划,基层行政体制改革,最重要的任务之一。
        按计划,省内每个地市,拿出一个区(县),作为楼层长制度试点,党委政府主要领导,要亲自跟踪蹲点。五岳市,作为省会的五岳市,稍微特殊些,两个试点区,城区崇武区,以及近郊昌义区……
        18世纪末,美国独立,并确立联邦,而非邦联,作为新国家基础政治制度后,南北方各州,围绕在哪里建都,一度吵得不可开交。
        最终,第乔治·华盛顿提议,在传统上,作为南北方分界的波多马克河附近,单独划出一个,不超过一百平方英里的区域,建立首都。如此一来,新国家首都,便直属联邦,而不属于任何州,避免了无数,当然,换作很多国家,不是事儿,法理上的麻烦。
        由杰弗逊(第三任总统)、汉密尔顿(如果不是与杰弗逊的副手,副总统伯尔决斗身亡,也是总统强有力竞争者)和麦迪逊(第四任总统)三人,在一次晚宴上划定,也就是后来的华盛顿(哥伦比亚)特区……
        省会五岳市,之所以要拿出两个区,作为楼层长制试点,道理与此类似,党委政府主要领导,亲自蹲点,不仅限于市委市政府,也包括省委省政府。两个试点区,昌义区,五岳市市委市政府,主要领导蹲点,近一些的崇武区,湖江省省委省政府,主要领导蹲点。
        具体到省委,十二位常委,刚好,崇武区,刚好也是十二个街道,抽签,一人一个,豁牙子吃肥肉,谁也别说谁。分配给陆乾岳的,是崇武区最靠西,也是最接近宣文区的,悯忠祠街道,下辖二十二个社区,接着抽签,陆乾岳抽到,其中的“万和城社区”……
        庙令老人识神意,睢盱侦伺能鞠躬,手持杯珓导我掷,云此最吉余难同。别说,万和城社区,还真是支,某种意义上,还真是支不错的签:
        这是个老住宅区,最初,是隶属四机局,湖江省第四机械工业局,五岳市开关厂,职工宿舍。90年代末,有个挺出名的电视剧,男主人公设定为五岳市某国企工厂工人,没说厂名,但情节中多次提及,或者涉及,厂子是生产开关,电器开关的。
        后来,这位主人公,先入团后入党,上过三次光荣榜,厂长特别器重我,眼瞅要提副组长,领导一跟我谈话,说单位减员要并厂,当时我就表了态,咱工人要替国家想,我不下岗谁下岗,下岗大潮中,下岗了。电视剧播出,没几天,五岳市开关厂,就把剧组和编剧,那时还没有“制作方”这个概念,给告了,告他们诽谤,因为整个五岳,就一家生产开关的工厂,截止记者发稿,没有一个下岗的……
        前几年,宝丰地产看上了这块地,与厂里协商,以一个不错的价格,买了下来。正好,职工宿舍还没房改,借这个机会,拆迁、房改,三步并作两步,一步到位。愿意自寻出路,厂里从地价款中,给一笔补偿,想回迁的,原面积每平一千元,超出部分市场价。
        万和城社区,南边几座二十层塔楼,当年的回迁户,大部分都是,原市开关厂职工。北边几座,十层板楼,商品房,因为地段好,很贵,最新一期,每平米已经涨到五万多,准确说是六万,五万九千八,住户以白领、小业主为主……
        楼层长制度改革,前面说过,新世纪我国基层行政体制,最重要的变革之一,甚至,没有之一。省里很重视,两级党委政府,仍以省委为例,每个月,都要专门开一次会。会上,每位常委,将自己蹲点的社区,改革动向汇总成一份报告,分发并讲解,最后大家评议。
        几次评议,陆乾岳的报告,都是第一名,常委会没有黑板报,如果有,早就全文转载了。蹲点开始之前,蔡书记说得很清楚,这是蹲点,不是承包,换言之,只进行调查研究,只解剖麻雀,不干涉,事实上,不允许干涉,地方具体工作,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许看不许碰。
        蹲点报告,除收集资料,第一手资料外,重在分析研究。评议,也不是比,谁蹲点的社区,楼层长制改革搞得好,而是谁的资料详实,谁的分析深刻到位,以便为省委决策,进一步决策提供参考。为此,陆乾岳没少下功夫:
        中国最早,完整,且成系统的制度全书,《周礼》。其中《地官》一节,是讲地方组织行政制度的,“使率其属而掌邦教,以佐王安扰邦国”:
        “大司徒,卿一人;小司徒,中大夫二人;师,下大夫四人,上士八人,中士十有六人;旅,下士三十有二人;府,六人;史,十有二人;胥,十有二人;徒,百有二十人。”
        周代制度,地方职业官吏,到州郡,类似于今天的地市一级。编制十分明确,正局级一人,副局级六人,正处级十四人,副处级三十二人,正科级三十人,副科级以下一百二十人。再往下,县乡一级,处于自治状态……
        秦统一,两千年封建时代,行政制度没有发生大的变化。以唐代为例,《唐六典》中,地方职业官吏,比起周代,已经从州郡,下沉到县一级。
        “诸州上县,令一人,从六品上;丞一人,从八品下;主簿一人,正九品下;尉二人,从九品上;录事二人,史三人;司户佐四人,史七人;帐史一人;司法佐四人;史八人;典狱十人;问事四人;白直十人;市令一人,佐一人,史一人;帅二人;仓督二人;博士一人,助教一人,学生四十人。”
        和《周礼》当中,州郡一级一样,不光有正副手,下辖各职能部门,分别与上一级,一一对应。副局级一人,正处级一人,副处级三人,正科级十二人,副科级四十九人,另有县委党校,后备干部四十人。
        再往下,乡镇一级,依然处于自治状态……
        这一体制,一直延续到清末。民国时期,“乡公所”的建立,标志着乡镇一级,行政化,官僚化的正式开始。这也是陆乾岳,整篇蹲点报告的线索,或者思路,历史地看、历时地看,中国的行政组织层级,有一个显著的,逐渐下沉趋势。
        封建时代,乡作为一级行政区划,时立时废。《汉书·百官公卿表》:“三老掌教化,啬夫职听讼、收赋税,游徼徼循、禁盗贼。”唐代起初设置,《通典·职官典》:“每乡设长一人,佐二人,在十五年省”。
        即使有,相关职务也由当地人,比较有威望的,担任。不由上级,也就是州县任命,以及节制管理。
        当然,相较于后来的乡政府,乡公所只是一个初步形态,没几个人,上传下达而已。直到现在,台湾地区仍保有这一体制,村里一级有实权,县市一级有实权,位于中间的乡,可有可无……
        新中国成立后,继乡镇之后,村一级,也开始逐渐行政化。虽然名义上,城市的居委会,农村的村委会,只是自治组织,严格意义上,“村长”不能叫“村长”,只能叫“村委会主任”。
        村一级行政化,具有明显趋势,是从50年代中期,“一化三改”,集体化、人民公社化开始的:
        乡政府,改为“人民公社”(文革初期,县、市甚至省,也掀起挂牌公社风潮,毛泽东起初支持,后来觉得不对,照这么下去,是不是中央政府,也要改成人民公社),各自然村,变成生产队。
        新时期,人民公社虽然取消,但“行政村”概念的提出,却将村一级行政化趋势,进一步固化……
        陆乾岳认为,城市的社区,农村的村,组织行政化,负责人官僚化,标志性事件,大学生社区干部、村官的出现。
        组织行政化、负责人官僚化,与大学生社干、村干,似乎挨不上边儿,实在不然。一级区划,是自治组织,还是行政机构,直观的标志,看干部,固定本乡本土,还是外派。
        居委会也好,村委会也好,甚至连行政村都算上,支书、主任,都是当地人,而且终身、半终身制。大学生社区干部、村官却不然,名义上招聘、合同制,档案放在街道、乡镇,类似于特派员……
        十年前,大学生社干、村干,最如火如荼那段时间,陆乾岳正在团中央任职,而各级青团组织,正是这项工作,具体实施的主要领导机构之一。当时,他曾专门写过一篇文章,发表在高层内参上。
        希望中央,对这一活动的性质,具体说,是解决大学生就业、振兴落后乡村的权宜之举,还是基层组织制度变革,长期变革的一部分,作出明确规划与说明。文章发表,上面的大领导,也都看到了,仅此而已,并没有进一步回音……
        在中国,培养管理干部,有一个重要原则,也是一个,被长期实践证明有效的原则:异地使用晋升,在干部管理,权限辖区范围内,异地使用晋升,结合更大范围内的不定期交流。
        具体说,以市一级为例,湖江省下辖各地市,厅局一级干部,归省委组织部管理,省管干部。比如,某市副市长,本市成长起来的,乡领导、县领导、副市长,到了副市这一级,仕途想走得更远,就不能只在本市待着了。
        年龄、资历合适,组织部门挂了号,进入后备干部梯队,重点培养对象,适当的时侯,省委统一部署,组织部择机。将他平调到,比如说,省内其它地市,或者省直机关,干得好的话,再过一两年,就差不多该晋升了。
        干部“进步”,都是这样,乡长,换一两个乡,县长,换一两个县,市长,换一两个市,省长,迂回前进,符合辩证法。甚至还会“越级”,仍以副市长,刚才那个副市长为例,离开湖江,到其它省区,也是平调,挂职或者彻底调过去,这往往是仕途,进一步看好的标志,说明不仅省委组织部,就连中央,都在关注培养他……
        有趣的是,楼层长制度改革试点,陆乾岳在他蹲点,悯忠祠街道万和城社区,也发现,居然也发现了这个现象:
        万和城社区,楼层长制度试点,将整个社区,十几座楼,一千多户,划分为五十个区域。有以楼门为单位,鲜卑法治鲜卑,北边几座板楼,层数少,分楼门,有以楼层为单位,汉法治汉,南边几座塔楼,层数多,不分楼门。
        甭管楼门,还是楼层,都是户籍居民,大约百十来人,设置楼层长两名,正副各一名……
        总计一百名楼层长,与先前提到的,大学生社区干部、村干部不同,都是万和城社区,本地居民,没有工资,从市区发下来,项目经费当中拨出一部分,每月定额报销一些费用。五十个区,社区党支部、管(居)委会,加挂业主委员会牌子,出面组织,分别进行选举。
        然而,楼层长人选确定后,并不是哪个区选出来的,就在哪个区,担任哪个区的楼层长,就连选民,甚至楼层长本人,原本也是这样认为的。事实不是,异地使用。党支部、管委会统一组织,交流到其它区域,出任正副楼层长,两年一届,半年一期,期末打散重新安排……
        这个主意,最初是谁想出来的,陆乾岳很感兴趣。
        问来问去,也没说出个所以然。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人民群众中,蕴藏着无穷的力量,更有无穷的智慧……

    6.11 三分诗七分读

        湖江省公安厅,预审处审讯室内,审讯,今天的审讯,已经进行了两个多小时。
        政法委书记罗斡,在公安厅长陪同下,亲自坐镇。不远处的监控中心里,同样,熬得两眼通红,通红过了,微红……
        “食指在线”,刚刚由宝丰集团,收购完成的“食指在线”,国内,乃至全球,数得着的电商平台,成立于上世纪末,1999年。缘起,跟马云说服孙正义,那个经典的故事,上厕所时,说服软银孙正义,投资阿里巴巴差不多。
        几个斯坦福中国留学生,外加硅谷码农,拿到某风投基金,具有阿拉伯石油美元背景,某风投基金五百万,五百万美元,回国创办,总部上海。继阿里之后,第二家达到独角兽,估值十亿美元,至今没有上市,水平的电子商务企业……
        一直以来,“食指在线”,与中国内地,网络监管机构之间,虽然也有摩擦,但还算相安无事,几次危机,都在苗头阶段便得到化解。直到两年前,中央网信办,原来的网络安全与信息化领导小组办公室,现在的网络安全与信息化委员会办公室,一纸文件下达。
        作为实名制,互联网、移动互联网,全面施行实名制,实名制本身,已经无须赘述,的配套措施。要求中国境内,所有电商,无论大小,所有电商平台,将一切客户信息数据,与监管机构,无条件共享……
        绝大多数电商企业,有没有异议不知道,很快就范,主流平台中,唯一的例外,“食指在线”。尽管十几年间,多次融资扩股,但“食指在线”的控股权,始终掌握在,最初那五百万,某华尔街风投手中,资金来自石油美元,管理权独立。
        华尔街,资本大亨,金钱永不眠,吃人不吐骨头,用马克思的话说,从头到脚,每一个毛孔里,都充满着血,以及肮脏的东西。没错儿,但这并不意味着,盗亦有道,资本游戏没有原则,比如隐私,便是它绝对不能触及的底线……
        正是从那时起,将“食指在线”,主流电商平台,境内,主流电商平台中,所有权不管,唯一一个又外资,控制着管理权,收归中国资本,成为高层,以及整个业界的共识。今年早些时候,机会来了,沙特阿拉伯新内阁,发动反腐运动,公司最终控制人,一位石油权贵,急于套现股份,宝丰集团果断出手。
        收购完成,宝丰集团将“食指在线”,总服务器,从上海挪到五岳。与此同时,与网信办达成协议,无条件分享数据,湖江省具体负责,工信厅、公安厅、国安厅、网信办,与公司一道,成立联合工作组,主管相关工作……
        签约仪式,宝丰集团收购“食指在线”,签约仪式上,董事长孙军,有过一个讲话。估计,讲话稿,估计是,又是请别人写的,就连念,都念得磕磕绊绊。
        讲话,或者讲稿本身,挺有水平,写得挺有水平。“昔有以诗投东坡者,朗诵之,而请曰:此诗有分属否?坡曰:十分。其人大喜。坡徐曰:三分诗七分读耳。”可惜了,让孙军给念成那样……
        讲稿主旨,指出“食指在线”,宝丰集团入主“食指在线”,不是一次简单的财务投资,将为公司带来一系列深刻变革。具体说,“食指在线”,从一家电商服务,一家单纯的电商服务企业,逐渐转型为,适应时代的大数据企业。
        核心竞争力,“食指在线”,今后的核心竞争力,不再是跑马圈地时代,占据主导的用户数量。而是大数据技术,更符合互联网行业,发展方向的大数据,以及云计算技术……
        接手案件之后,罗斡专门将有关“食指在线”,尤其有关不久前,宝丰集团收购“食指在线”,相关资料找来,详细读了一遍。其中也包括,当然也包括,孙军的讲话稿。
        大数据?什么是大数据?名词本身,早就听得耳朵起了茧子,究竟什么意思,罗斡不知道,始终不知道……
        人,社会学,或者法学、政治学意义上的人,究竟是什么?不仅是,甚至肯本不是,某种无毛两足直立行走动物,而是社会当中,这个人的一切行动,按照马克思的说法,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
        互联网,移动互联网时代,离开网络,寸步难行的时代。也就是“食指在线”服务器,与工信厅、公安厅、国安厅、网信办,无条件分享的数据库中,这些看似杂乱,一旦整合起来。
        一旦利用,用孙军的话说,用孙军讲稿中的话中,核心竞争力,不再是用户数量,而是大数据、云计算技术,整合起来,便成了人本身。便成了,在其现实性上,一切行动,一切社会关系,互联网时代,人本身。
        或许,这就是大数据,这就是,传说中的大数据吧,罗斡想……
        先前提到的,联合工作组,省工信厅、公安厅、国安厅、网信办,当然,还有“食指在线”,旨在无条件分享数据,成立的联合工作组。虽然设在湖江,并不归本省,事实上,由工信部、中央网信办直接管理。
        因此,成立一个多月以来,具体负责什么,干些什么,即使是作为政法委书记的罗斡,也不完全清楚。直到一周以前……
        1845年春,旅居布鲁塞尔期间的马克思,准备写一部,专门批判德国机械唯物主义哲学家,路德维希·费尔巴哈的作品,先行写成一纸提纲。
        马克思去世后,1888年,恩格斯在《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一文中,首次披露这一提纲。作为附录发表,正式定名《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称之为“包含着新世界观的天才萌芽的第一个文件”,“历史唯物主义的起源”:
        “从前的一切唯物主义,包括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的主要缺点是,对事物、现实、感性,只是从客体,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们,当作感性的人的活动,当作实践去理解,不是从主体方面去理解。
        因此,结果竟是这样,和唯物主义相反,能动的方面,却被唯心主义抽象地发展了。费尔巴哈想要研究,跟思想客体确实不同的感性客体,但是他没有把人的活动,本身理解为对象性的活动。
        因此,他在《基督教的本质》中,仅仅把理论的活动,看作是真正人的活动,而对于实践,则只是从它卑污的犹太人的表现形式,去理解和确定。因此,他不了解革命的、实践批判的活动的意义…… ”
        一周以前,罗斡突然接到,省公安厅厅长打来的电话。告诉罗斡,就是刚才,几分钟以前,公安厅信息中心,接到一个电话,报警电话,蔡坤,省委书记,本没错,省委书记蔡坤,打来的电话,报警电话,以私人身份,打来的报警电话。
        电话中,蔡坤声称,自己遭到的敲诈。诬陷,外加敲诈,敲诈者姓庄,就是现在,罗斡面前的监控画面中,公安厅预审处审讯室里这个人,“食指在线”员工,数据中心工程师。
        蔡坤指控,庄某利用职务之便,“食指在线”数据中心工程师外,还是联合工作组工作人员。过去的几天当中,具体几天,蔡坤没说,多次,具体几次,蔡坤没说,通过电话、短信、微信、电邮,总之,各种方式,联系蔡坤。
        声称自己手中,掌握着蔡坤很多,不为人知,当然,都是上不了台面,违法违纪,或者不道德,行为的证据。明码标价,水涨船高,对蔡坤实施敲诈勒索,如果不答应,庄某就要将这些证据,交给上级纪检部门,或者公诸于众……
        省委书记报警,以私人身份报警,上大学起,政法口待了这么多年,还真头一次听说。罗斡马上指示,先把人,那个姓庄的,有名有姓有单位有住址,也没潜逃,控制起来,迅速控制起来。
        紧接着,蔡坤的电话就到了,约罗斡详谈了一次。蔡坤的意思,即使不说,罗斡也明白,庄某,他不担心,“食指在线”工程师,上海交通大学毕业,工科硕士,小人物一个,摆平他,碾死臭虫一般简单轻松。
        真正让蔡坤担心的,小小一个工程师,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威胁省委书记?换言之,庄某背后,会不会有什么背景,受人指使,受谁指使?
        “夫风,生于地,起于青萍之末,侵淫溪谷,盛怒于土囊之口,缘太山之阿,舞于松柏之下,飘忽淜滂,激飓熛怒。耾耾雷声,回穴错迕,蹶石伐木,梢杀林莽。”
        近年来的反腐浪潮中,不少大案都是这样,追本溯源,缘起于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次不愉快的上访,一封不知从何而来的匿名信。真等到激飓熛怒,梢杀林莽的时候,再怎么补救,都已经来不及了……

    6.12 气节

        尽管老百姓,中国老百姓,从不在意隐私。帝王,中国帝王,或者相当于帝王的人,这方面,却很早就与国际接轨:
        “皇十八子抱病,诸臣以朕年高,无不为朕忧。允礽乃亲兄,绝无友爱之意,朕加以责让,忿然发怒,每夜逼近布城,裂缝窃视。
        从前索额图欲谋大事,朕知而诛之,今允礽欲为复仇。朕不卜今日被鸩,明日遇害,昼夜戒慎不宁…… ”
        毛泽东也一样,众所周知,除去两趟苏联,一辈子没出过国。用毛笔,写旧体诗,致力于外来事物中国化,看起来很中国的毛泽东。很多个人习惯,却十分西化:
        去国外,尤其西方国家之前,常被告知,老外与国人不同,不喜欢拍拍打打,更不用说搂搂抱抱。朋友或陌生人之间,尽可能避免不必要的身体接触。
        毛泽东就是这样,不像一般中国人,表示友好亲热,动不动勾肩搭背,很讨厌别人碰自己。他不碰别人,除了握握手,周恩来还拍拍手臂,他连手臂都不拍,也不喜欢别人碰他。
        就连给毛量体裁衣,都成为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只能拿旧衣服,按照经验估摸着做,不合适再改。唯一的例外,会见外国领导人,最经典的,胡志明胡老头,越南人豪放,搂着毛泽东又亲又抱……
        此外,毛泽东还有一个习惯,开会也好,讲话也好,不喜欢,事实上,很反感录音。为此,还闹出过很大的风波:
        1958年南宁会议,毛泽东专门交代,时任中央办公厅机要室主任叶子龙,不使用扩音设备,更不许录音。1959年杭州会议,毛泽东嘱咐,时任国务院副总理、华东局第一书记柯庆施,这次会议谈苏联问题,不要记录。安排好,报告毛泽东,没有安排记录,毛冷笑,不光有用笔记的,还有用电记的呢。
        1961年春,毛泽东乘坐专列,到山东、广东一带视察,4月末的一天,一位女服务员,在包厢内和毛聊天,聊了一会儿,毛困了,退出包厢。遇到另一位工作人员,笑着说,我知道你刚才和主席说的什么,服务员不信,没想到后者,几乎一点不差复述了一遍,告诉她主席包厢内,有录音设备。
        服务员马上,将此事汇报给了毛泽东,听后,毛大发雷霆,定性为“窃听”,查,谁让录的,开除谁的党籍。整个中央办公厅,甚至更大范围,一时间鸡飞狗跳。从中共中央副秘书长、中央军委秘书长杨尚昆开始,叶子龙,周恩来秘书康一民,刘少奇秘书吴振英等,一大批高级干部受到牵连,史称“秘密录音”,或者“窃听器事件”……
        “费尔巴哈把宗教的本质,归结于人的本质。但是,人的本质,并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
        费尔巴哈没有,对这种现实的本质进行批判,所以他不得不:撇开历史的进程,把宗教感情,固定为独立的东西,并假定有一种抽象的,鼓励的,人的个体;所以,本质只能被理解为‘类’,理解为一种内在的、无声的、把许多个人自然地联系起来的共同性…… ”
        罗斡不敢懈怠,得令之后,除了省委例会,政法委例会,别的事能推就推,钉在公安厅,三班倒,审那个姓庄的。俨然又回到当年,当基层刑警时,每逢大案要案的状态。
        折腾了一个礼拜,毫无收获,庄某一口咬定,没有背景,自己的主意,别人别说指使,知道都不知道。至于证据,都是真的,刚开始时,还反复强调,自己没有诬陷蔡坤,证据都是真的,后来也不说了……
        一直陪在罗斡身边,公安厅政治部主任,刘主任向他建议,实在不行的话,上点儿手段?
        前几年,美国参议院的一份报告,指控中情局,长期使用酷刑,对待,或者说虐待犯人,或者嫌疑人。当中总结出,最臭名昭著的十三种私刑:
        立正抓领,控头技术,面墙站立,拳击腹部,裸体羞辱,极限水刑,压力姿势,突然掌掴,强迫灌肠,刺激撞墙,盒子禁闭,冷水洗澡,剥夺睡眠。
        刘主任不是湖江人,长期在新疆工作,看完相关报道,私下里对罗斡说,这也叫酷刑?美国佬少见多怪,中国随便一个派出所,都比他们强一百倍……
        不行,不能上手段,罗斡拒绝。
        不是罗斡不同意,是蔡坤不同意,专门强调过,不能上手段,审讯全过程录像,保证庄某一些权利。换言之,不能留下一点,可供指摘或利用的罅隙……
        今年早些时候,五岳市远郊某县,县委书记落马。就在一年以前,刚刚被评选为省级,优秀县委书记,以下简称优秀县委书记。
        事情是从,该县教育局长被抓,或者说,接受组织调查开始的。一位女局长,优秀县委书记旧部,当过县委办副主任,江湖传言老相好,可信度不高,局长比优秀县委书记还大一岁,一副村妇模样。
        老部下被查,优秀县委书记坐立不安,自己那点儿事,局长都知道。市纪委里有眼线,传出消息,情况很不乐观,咬出不少实质问题……
        优秀县委书记很生气,生气也没办法,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召集全县干部大会,重温《红岩》,看完谈体会,一个接一个,谈自己,对红岩精神的认识。
        谈得差不多了,优秀县委书记发表讲话,看看人家革命先烈,再看看自己,对照找差距,不找不知道,差距有多大。如今有些党员干部,越说越来气。上午被纪委找去,一没上老虎凳,二没灌辣椒水,下午就什么都说了,毫无革命气节……
        其实,根本就不用上什么手段,庄某被带进公安厅预审处。罗斡第一眼就看出来,这家伙,有没有背景不知道,绝对是个菜鸟。
        手段,甭管美国中情局,还是中国派出所,都是对付老炮儿的。收拾菜鸟,完全用不着,稍微一吓唬,立刻竹筒倒豆子,有什么说什么。
        一周时间过去,毫无收获,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实在没有可说的了……
        向蔡坤汇报,事实上,每天下午,罗斡都会向蔡坤汇报一次。吐干净了,没有背景,没人指使,纯属这个姓庄的,也许知道了什么,也许失心疯,个人行为。
        蔡坤不信,话里话外埋怨罗斡,办事不力。后来渐渐信了,或者说,渐渐放心了,昨天又把罗斡找去,密谈了一次。一周以前,政法委、公安厅,罗斡之外,去了五六个,这次只有他们俩……
        显然,比起一周前,蔡坤的状态好了很多。恢复了往日的潇洒,很轻松的样子,将罗斡约到家里,边吃边谈。
        绕来绕去,罗斡很快听明白了,蔡坤的意思,这事儿没完。姓庄的,没有背景,没人指使,蔡坤相信,但这件事,尤其闹得这么大,就这么完了,未免可惜。他没背景,没人指使,没关系,咱们可以给他,给那个姓庄的,找个背景,找个人指使。
        具体说,蔡坤的打算,想把这件事,往省长陆乾岳身上引。让那个庄某,想没事,就听话,指认陆乾岳,或者与陆乾岳有关的人,指使,甚至威胁自己,栽赃诬陷,进而敲诈胁迫蔡坤……
        罗斡嘴上应承,简单应承了一下,没说同意,答应继续调查。心里面,却是另外一番打算。
        湖江官场上,以高层为例,几乎每一位副省级,更不用说省委常委,都隶属于,传闻之中,都隶属于某一政治派系,谁谁谁,是谁谁谁的人。唯独罗斡,不属于任何派系,或者说,派系特征最不明显,跟哪一派,都有点儿关系,又都保持适当的距离,不会走得太近。
        参加工作开始,罗斡抱定一个信念,或者原则,政法口,不同于其它领域,谁都可以搞帮帮派派,政法战线不行。所有国家机器,带有专政,暴力色彩的国家机器,军队警察,都一样,无论像西方那样,效忠国家,还是像中国这样,党的绝对领导,绝不能成为某个人,或者某一群人的私人打手,这是底线。
        威胁敲诈省委书记,甭管真的假的,至少现在,蔡坤还是湖江省省委书记,出了这种事,自己作为政法委书记,责无旁贷。但如果故意,无中生有,将祸水向另一位,高级领导干部身上引,无论出于什么目的,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蔡坤,罗斡不敢得罪,也犯不上得罪。应承下来,嘴上应承下来,拖着不办就是了,耗时间呗,再跟那个姓庄的,耗上一两周时间,蔡坤也就放弃了。
        近段时间,家里有事,罗斡家里,原本有事。女儿病了,急性肾炎,好像还挺严重,住在医院,本想这边赶紧完事,过去好好陪陪她,小小年纪,别落下什么后遗症。
        没办法,兹事体大,只能留在公安厅,继续陪姓庄的耗时间。蒋介石是空间换时间,罗斡这里,时间换空间……

    6.13 月牙儿

        先前提到,宝丰集团入主“食指在线”,签约仪式上孙军所作的讲话。关于转型为大数据企业,核心竞争力从用户数量,转变为大数据技术,云计算技术。
        孙军指出,在中国,大数据、云计算,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有着其它任何国家,以前不能,现在不能,今后也不能比拟,得天独厚的优势:
        “大道之行,天下为公,站立在九百六十多万平方公里的广袤土地上,吸吮着五千多年中华民族漫长奋斗积累的文化养分,拥有十三亿多中国人民聚合的磅礴之力。我们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具有无比广阔的时代舞台,具有无比深厚的历史底蕴,具有无比强大的前进定力。”
        简单说就是,全世界只有中国,只有中国人,不在乎隐私,不在乎个人信息的保密和安全。反过来讲,对于企业,无论互联网,还是传统,互联网加的传统企业,获取客户,现实客户、潜在客户,信息数据,比任何地方都容易、廉价、安全,都没有法律,甚至道德风险。
        这样的国家,绝对称得上大数据,云计算天堂。拼不过那些,一点儿屁事,官司打得天昏地暗,浪费公共资源,企业闻风丧胆的西方国家,天理不容……
        好像是那么回事,听着,好像是那么回事。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大数据,首先得有数据,得有充足,作为要素,且尽可能廉价的数据。的确,这方面,中国,具有先天,无与伦比,其它国家无与伦比的优势。
        然而,具有这个优势,这个无与伦比的优势。互联网时代,大数据时代,信息时代,就一定能站在潮头,就一定能傲视群雄么?
        审讯室里,庄某好像有些扛不住了。不是强大的政治攻势下,快要向组织交心那种,体力有些扛不住了。
        厅长看看罗斡。
        “再等等,再稍微等等…… ”
        西方经济学,一切理论,都源自一个原始概念:稀缺。
        与人类无穷膨胀的欲望相比,用来满足人类欲望的资源,永远是稀缺的。人民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需要,和落后的社会生产之间的矛盾,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
        因为稀缺,所以获得资源,不可能是无偿的,引出机会成本概念、再由机会成本概念,引出价格数量模型,以及模型当中,供给需求,量价平衡点等等……
        资本主义,为什么率先出现在欧洲,而不是中国。道理很简单,只有在西方,资本是稀缺的:
        不要说中世纪,上溯古希腊古罗马,甚至更早,整个环地中海古文明。商业文明最基本的法则,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人人平等,不论国王还是乞丐……
        同时期的中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什么什么,对什么什么的绝对领导。《狮子王》里面,阳光照耀到的地方,木法沙告诉辛巴,都是荣耀王国,狮子王领土,至少还有黑暗,还有照耀不到的地方。
        天圆地方,普天之下,农业社会最基础的生产资料,一切土地,南海问题纯属中国内政,都归君王一人所有。不要和君王讨论权利,因为连你自己,连这些土地上的所有人本身,都是君王的奴仆……
        财产在中国,从来不是稀缺的。普通人,本质上没有财产,只有临时使用权,只要君王高兴,或者不高兴,即使达官显贵,即使皇亲国戚,也可以随时剥夺,无所谓稀缺。
        反过来,对于君王,财产是无限的。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君王欲望的边际,永远不会超出,财产的边际,资源的边际。
        这样的国度,怎么可能产生资本主义?什么宋朝萌芽,什么明朝萌芽,自己糊弄自己,没有蒙古人,没有满人,中国也永远不会有资本主义……
        社会主义,为什么率先出现在欧洲,而不是中国。道理很简单,只有在西方,劳动是稀缺的……
        分析中国社会各阶级,对于中国的无产阶级,城市以及农村,毛泽东曾经不吝言辞,给予充分肯定、赞美。中国的无产阶级,最勤劳,“劳动时间之长,工资之少,待遇之薄,职业之不安定”,放眼全世界,绝无仅有。“他们失了生产手段,剩下两手,绝了发财的望,又受着帝国主义、军阀、资产阶级的极残酷的待遇。”
    整个中国社会主义革命,都基于这样一个逻辑。中国人勤劳,因为勤劳,所以“劳动时间之长,工资之少,待遇之薄,职业之不安定”,放眼全世界,绝无仅有,所以“又受着帝国主义、军阀、资产阶级的极残酷的待遇”。因为绝无仅有,因为“极残酷的待遇”,所以“特别能战斗”,所以“是近代中国最进步的阶级,做了革命运动的领导力量”……
        真实情况,果真如此么?
        1943年,抗日战争最艰难的那段时间,宋美龄访问美国,向美国,也向整个西方世界,讲述中国人民,不屈不挠的抗战事迹,最大程度争取外援。时任美国总统罗斯福,回忆录中讲述了此次美国之行,有关宋美龄,一件不为人知的“小事”:
        某天中午,罗斯福请宋美龄,以及驻美大使胡适等,到白宫共进午餐。罗斯福有个习惯,吃饭时听秘书,给他念当天的报纸。念到美国某地,正在发生的,矿工工会罢工事件,问宋美龄,如果在中国,遇到这种事,蒋总统会怎么处理?
        宋美龄没说话,罗斯福回忆,这个美丽,而又高贵的女人,微微一笑,用她修长的,涂着昂贵指甲油的指甲,对着喉头,轻轻划了一道长长的弧线。罗斯福心中一凛,庆幸坐在她的对面,而不是并排坐在沙发上,并刚好被记者拍下来……
        毛泽东,或者,整个中国社会主义革命,先前提到的那个逻辑,逻辑链,前半段,显然是正确的。回到最初,资源的稀缺性,勤劳,所以在中国,劳动从来不是稀缺的,正因如此,无产阶级才注定会“受着极残酷的待遇”。
        但后半段,事实证明,似乎就不那么正确,或者有效了。因为“受着极残酷的待遇”,所以“特别能战斗”,的确,世界上绝大多数地方,是这样,但在中国,神奇的中国,却正好相反……
        近年,爱因斯坦研究者,披露了上世纪20年代初,爱因斯坦造访欧洲,以及中东、南亚、远东等地,一系列书信和日记。其中不少篇章,谈及爱因斯坦访问中国时,对这个国家,以及人民的印象:
        “大多数负担沉重,他们似乎驽钝得,不理解自己命运的可怕。”“就连那些,被迫像马一样,做苦力的人,也没有表现出,懂得痛苦的样子,经常更像自动机器,而不是人…… ”
        一种资源,一个要素,只有遵守稀缺规律,才能发挥其效力。进一步说,才算经济学意义上,一种资源,一个要素。
        互联网时代,大数据时代,信息时代,一个不在意数据,不在意信息,也无法保障数据信息安全的国家。数据和信息,无论多么廉价,它都不可能成为,推动大数据经济技术,发展进步的力量,因为它根本就不算一种资源,一个要素……
        “行,差不多了,先这样吧,”罗斡点点头。
        厅长拿起控制台上,一部内线电话,一部连通着,审讯室内对讲耳机的电话:“好了,休息半个小时…… ”
        1930年底,1931年初,寓居济南的老舍,创作长篇小说《大明湖》,交给商务印书馆出版。不久之后,商务印书馆印刷厂,毁于淞沪战火,老舍本人又没有留底稿的习惯,一部原本可以传世的作品,就这样湮没在历史长河中。
        作家都一样,创作一部作品,尤其长篇作品,都是一个“掏空”的过程。如果告诉他,书稿没了,重新写一遍,即使记得,却万万不能,再没那个心气。
        重写,没有心气,放弃,又实在不甘心。于是才有了后来,根据对《大明湖》,残存的零星记忆,以四十几个片段,类日记体构成,老舍作品中,无论体裁,还是题材,都十分独特的,短篇小说《月牙儿》……
        比较而言,马克思,《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是幸运的。虽然计划当中,那部批判费尔巴哈的作品,并没有动笔,但不久之后,另一部与恩格斯合作,以《提纲》为基础,并一道成为历史唯物主义理论,确立标志的巨著问世,《德意志意识形态》:
        “一个人的发展取决于,和他直接或间接进行交往的,其他一切人的发展。彼此发生关系的个人,是相互联系的,继承积累起来的,生产力和交往方式,这就决定了相互关系。
        总之,我们可以看到,发展不断地进行着。单个人的历史,绝不能脱离他以前的,或同时代的个人的历史,而是由这种历史决定的…… ”

    6.14 三千伏兵

        蒲云,不仅是蒲云,很多人都一样,有两个“二姑”。一个,蒲云自己的二姑,父亲的二姐,另一个,爱人艾迪的二姑,艾迪父亲的妹妹,任武的爱人。
        中华民族,礼仪之邦嘛,自古重视称谓:邦君之妻,君称之曰夫人,夫人自称曰小童,邦人称之曰君夫人,称诸异邦曰寡小君,异邦人称之亦曰君夫人……
        重视称谓,因为重视礼仪,以称谓,区分内外,区分亲疏,区分贵贱。换言之,“外”的部分,“疏”的部分,“贱”的部分,叫什么,称呼什么,也就不重要了,又是一个辩证法。
        具体说,夫妻之间,妻子如何称呼丈夫,如何称呼丈夫家的人,有一套,甚至不止一套,明确,且脍炙人口的规范。反之,丈夫如何称呼妻子,如何称呼妻子家的人,可能就不那么,为人所熟知了……
        男性成员,妻子家的男性成员,稍微好一些,哥哥叫大舅子,弟弟叫小舅子,叔叔叫叔丈人,舅舅叫舅丈人。至于女性,女性成员,比如说,妻子的姑姑,妻子的姨妈,应该叫什么,丈夫这边,应该叫什么,恐怕没几个人知道。
        什么是姑,“姑者,故也”,过去的人,过去家里的人,什么是姨,“姨者,夷也”,外人,传统社会,嫁到外边,就是别人家的人。正月里也是里啊,正月里初三四啊,社里面放年假,咱们两个去串门啊,丈夫陪妻子回娘家,刚好遇到同样回娘家,妻子的姑姑,或者丈夫陪妻子回娘家,又陪着妻子和岳母,回岳母的娘家,又又刚好遇到同样回娘家,妻子的姨妈,概率几乎等于零……
        时代不同了,男女平等了,甚至翻身时,顺便把统治阶级,曾经的统治阶级,地主不分地,富农分坏地,翻到那头儿了。尤其蒲云,或者艾迪这种家庭,顺便说一句,妻子的姑姑,丈夫这边,严格讲,应该叫姑岳母。
        今天,两位二姑,蒲云的两位二姑,或者说,二姑,和姑岳母,二姑岳母,约好在蒲云家见面……
        这次见面,两位二姑,蒲云的两位二姑,说艾迪,从艾迪这边论也行,艾迪的两位,蒲云和艾迪的两位二姑见面。为了谈公事,国家量子通讯骨干网络。
        蒲云的二姑,正牌那位,不是二姑岳母,原科技部副部长,已经过了退休年龄,超期服役,现任中国科协书记处书记,国家自然科学基金主要分管领导。去新加坡,参加某国际会议途中,经停五岳,逗留一天,顺便看看蒲云,先被得到消息的蔡坤,派人接到省委……
        量子通讯,利用量子纠缠原理,实现加密通讯。至于量子纠缠,简单说吧,两个微观粒子,彼此作用后,形成纠缠态,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个发生变化,另一个也跟着发生变化,无论相隔多远。
        当然,这样形容并不严谨,就像那个著名的,原子结构模型,中间一个原子核,周围轨道上,若干电子,像行星围绕恒星一样运行。真实原子微观结构,其实并不是这样,不严谨,却很直观……
        于是乎,科学家想到,利用量子纠缠,进行信息传递。
        一切信息传递,最大的问题,或者风险,泄密,最可能发生的地点,传递过程,也就是信道当中。发明文字前,说话,被人中途偷听,发明文字后,书信,被人中途偷看。
        无线通讯,特定功率条件下,一个半径球形范围内,谁都可以收到。有线通讯,除非三步一哨五步一岗,否则随便一根电线杆,打开接线盒就能窃听。
        量子通讯技术的出现,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彻底解决了这一问题。量子通讯,不怕信道泄密,因为它根本就没有信道,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所谓的“隐形传态”,光缆无铜,偷也没用,盗窃高压线,电死也要承担法律责任……
        艾迪的姑姑,二姑,名叫艾伦。听着挺时尚,源于她的父亲,也就是艾迪爷爷,莫斯科中山大学学习期间,使用过的俄语名字。
        直至很多年以后,党内老人,私下里,蒋经国时期,代表中央给台湾一位高官,曾经的中山大学同学写信,依旧使用这个名字,伦尼德(列奥尼德)。伦尼德·艾,或者伦尼德·艾耶夫,列夫·托尔斯泰的列夫一样,都是狮子的意思。
        艾伦是艾迪爷爷,伦尼德·艾耶夫同志,的小女儿,比艾迪大伯,理论上的大伯,从没见过,别说他,父亲都没见过,小差不多三十岁。早一年,就赶上上山下乡的尾巴了。完整上完中学,考入北京航空学院,理论物理专业……
        近年来,有一个说法,流传甚广,所谓的“三千伏兵”。说什么,某红二代领袖,老帅的儿子,选拔三千精干,派往国外潜伏下来,等待时机成熟,摔杯为号。
        往大了说,冷战思维,往小了说,美国大片看多了……
        “三千伏兵”,也不是一点儿根据都没有。80年代以后,党内部分元老,有计划地从出身较好,不拘于什么什么二代当中,选拔可资培养的年轻人,送到国外读书深造。
        “三千”不“三千”,不清楚,反正不少,直到今天,也没有停止。区别在于,不是潜伏下来,而是学成回国,成为各条战线上的骨干。当然,与此同时,也会形成一支属于,也服务于特定势力,不可小觑的政治力量……
        某种意义上,艾伦,也是这“三千”人,当中的一员。
        北航毕业后,由一家注册在澳门,某红色家族控制,企业资助,派往艾买提,麻省理工学院。物理学博士,回国进入中科院五岳现代物理研究所,创建并领导量子物理与量子信息国家实验室。
        护照,以及在境外使用,各种证件上,艾伦的名字,英文名,还叫赵丽蓉,依旧是艾伦。全称“伦·艾伦·艾(Lun·Allen· Ai)”,或者“艾伦·伦·艾”,挺好记,就是有点儿拗口。
        微软花了五十亿(另加二十亿专利),收购诺基亚手机业务,没过两年又放弃了。理由是lumia,加上Microsoft已经很绕,再加上Nokia,无论MicrosoftLumiaNokia,还是MicrosoftNokiaLumia,不经专业训练很难流利念下来……
        “到哪儿了?”十二点整,一秒钟,几乎一秒钟都不差,艾伦过来问了一句。
        蒲云放下手里的东西,找出电话,给艾迪打了一个。
        “还得有一会儿。”
        艾伦点点头:“不着急,”转身回到书房……

        说是蒲云,在家陪艾伦,事实上,除了刚开始时,随便聊了几句,两人一直各干各的。
        艾伦在书房,看蒲云桌上的书和笔记。蒲云在客厅,看艾伦带来,准备申请的国家重大自然科学项目,量子通讯骨干网络资料,不完全懂,同样看得津津有味……
        按计划,按照材料上的计划,这条骨干网,从北京到五岳,“京岳线”之外,还有一个名字,“耕柱线”:
        耕柱,或者耕柱子,战国后期,墨家学派成员。《墨子》当中,专有《耕柱》一篇,记载了不少,有关他的行止。
        墨子众弟子当中,论仕途,耕柱算是不错的,在楚国做官。有一次,几位同学路过楚国,去看耕柱,顺便沾沾光,耕柱“食之三升,客之不厚”,招待了他们,但仅粗茶淡饭而已。回来向墨子抱怨,看来耕柱那小子,在楚国混得也不怎么样,墨子摇头:“未可知也(不见得)”……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耕柱便派人,给墨子送来“十金”。还带来一句话:“后生不敢死,有十金于此,愿夫子之用也”,其实我不喜欢当官,之所以当,是要挣钱供给您。
        根据《战国策》,高诱注的说法,那时的一金,合二十两,金不是黄(赤)金,通常指可以用来铸币的铜。十金,就是二百两,相当可观的一个数字,墨子很高兴:“果未可知也”,我就说不一定吧。
        “恩格斯把马克思的生活困难,看做自己的困难,省吃俭用,把节省下来的钱,不断地寄给马克思…… ”
        作为墨子事业,主要的资助者之一,耕柱有时,也难免洋洋自得:
        “墨子怒耕柱子”,墨子不高兴了。“耕柱子曰:我无逾于人乎?”耕柱还有理,我做的贡献比别人大,有理由骄傲一下下的,为什么总针对我?“墨子曰:我欲上太行,以骥与牛驾,子将谁策?”我要攀登太行,你说是骑马好呢,还是骑牛好呢?墨子辩论术惯用手段。
        “耕柱子曰:将策骥也。”当然是马了。“墨子曰:何故策骥而非策牛也?”为什么鞭策马呢?“耕柱子曰:骥足以策。”因为马跑得快,越鞭策,跑得越快。“墨子曰:我亦以子为足以策,故怒之。”这就是了,我也是因为你是匹好马,才这样不停鞭策你。耕柱子悟……
        “他们同住在伦敦时,每天下午,恩格斯总要到马克思家里去。他们讨论各种政治事件和科学问题,一连谈上好几个小时,各抒己见,滔滔不绝,有时候还进行激烈的政论…… ”
        顺便说一句,上山,别说太行,就算一般的小土山,马,其实不如牛,远远不如牛。
        “居亦闻骥乎?夫骥之齿至也,服盐车而上太行,蹄申膝折,尾湛胕溃,漉汁洒地,白汗交流,中阪延迁,负辕不能上。”道理和开车,爬坡挂低档,降低速度,以获得更大推力一样……
        材料上说,量子通信,受了墨子,或者,墨家学派,观点的启发:
        两千三百多年前,墨子及其弟子,进行了人类历史上,最早的光学实验,得出一系列结论,现代学者将其总结为“《墨经》光学八条”……
        与量子通信相关,按照材料上的说法,与量子通信相关:
        《墨经·经下》中的“景到,在午有端与景长。说在端。”
        以及《墨经·说经下》中的“景,光之人,煦若射。下者之人也高,高者之人也下。足敝下光,故成景于上。首敝上光,故成景于下。在远近有端,与于光,故景库内也。”
        材料上说,这是史上第一次,小孔成像实验,证明光线沿直线运动,启发了量子通信……
        一直以来,蒲云始终自信,中国史专业出身,文言文功底,还是不错,至少够用的。可读来读去,也没看出,也实在没看出,《墨经》当中,只言片语几句话,跟小孔成像有什么关系。
        但其中的逻辑,不说,蒲云也明白:
        科学技术,中国,一向是领先的。即使近代落后了,早年间,也是领先的,“我们先前,比你阔的多了啦,你算是什么东西。”
        再进一步,即使近代落后了,也无所谓。因为近代科学,那点儿进步,追本溯源,都可以从灿烂的中国古代文化当中,找到它的起源。我们不发展,那是不稀罕,“孙子才画得很圆的圆圈呢”……
        “1911年,孙中山先生领导的辛亥革命,推翻了统治中国几千年的君主专制制度。旧的制度推翻了,中国向何处去,中国人苦苦寻找适合中国国情的道路。
        君主立宪制、复辟帝制、议会制、多党制、总统制,都想过了,试过了,结果都行不通。最后,中国选择了社会主义道路,独特的文化传统,独特的历史命运,独特的国情,注定了中国必然走适合自己国情的发展道路…… ”
        近代以来,中国科学界,走过的路,简单说,就是模仿。模仿发达国家,科学技术先进发达的国家,别人有什么,我们学什么。
        德先生,赛先生,政治领域也一样,从变法开始,渐变,可控的渐变,小处着眼,对旧制度进行修补。找那些成熟的,发达国家早就充分实践,充分验证,现实可行,且成效显著的,拿来主义……
        近些年,情况开始出现变化,很多人,尤其决策者,掌握着科学技术发展方向的决策者,开始变得不耐烦。不是因为学成了,事实上,学到的只是皮毛,抬头看看,差距还很大,甚至根本就没有缩小。
        正因为只是皮毛,抬头看看,差距还很大,甚至根本就没有缩小,所以才变得,越来越不耐烦。既然学不成,或者说,不能通过学,完成追赶,甚至超越,那就不学了,干脆不学了,直接完成追赶,甚至超越……
        埃及亚历山大图书馆,始建于托勒密王朝时期,馆藏可以追溯到法老时代。酷爱读书与藏书,发誓要收集齐全世界的图书,历任托勒密王朝君主,不惜代价搜集书籍。
        这座人类文化瑰宝,最终的消亡,历来众说纷纭。流传最广的一种说法,公元640年,阿拉伯大军,攻占亚历山大。
        部下向哈里发奥玛,请示如何处理图书馆:与《古兰经》内容相悖的书,不应存在,而内容相同的书,又没有必要存在……
        蒲云记得,老师池思渊曾经多次说过,当代中国,学理工科的人,对所谓传统文化的迷信,其实远远超过,学文科,尤其真正研究过传统文化的人。
        听起来很滑稽,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17世纪,英国经验主义哲学家洛克。经过了中世纪的黑暗,文艺复兴的狂飙,理性主义的自大,以及巴洛克的浮华,经验主义者回过头,试图将哲学,带回它本来的样子、
        经验主义哲学基本原理,只有经验才是可靠的,任何人也不能脱离经验,认识并理解世界。就像伯克利那个著名论断,“存在,就是被感知”,无数后学感叹,几乎是对人类智慧的嘲弄,明知它是错的,却无法驳倒它。
        认识源于经验,本身没什么。洛克,超越前人之处,是他将经验,进一步细化,只有“单一经验”,直接的、不可再分割的经验,才是真实的……
        具体说吧,中国科学家,比如艾伦,“三千伏兵”,从外面学成归来,根据所学,建立中国自己的量子通信。但这能说明,中国量子通信,一定是学习,甚至照搬西方么?不!
        西方人,构建量子通信学说,中国人去学,回来以后,着手中国量子通信。这是经验,没错,但它是“复合经验”,只有“单一经验”,才是唯一可靠的。
        你能经验到,中国人去西方学习量子通信,也能经验到,中国人掌握了量子通信,这都是单一经验。却无法,不可能经验到,中国人掌握的量子通信,就是去西方学习的量子通信。
        至少逻辑上,如下这种可能性,确实是存在的:就在中国人,在西方人那里,学到量子通信之前一瞬间,一毫秒、一微秒、一纳秒、一皮秒、一飞秒、一阿秒、一玻色子寿命、一普朗克常数,突然顿悟了。比如说,就是从《墨经》,就是从“说在端”,就是从“故景库内也”,顿悟了……
        上有多好,下必甚焉,整个科学界,弥漫着一种浮躁,甚至疯狂的气氛。先前写报告,立项,一旦完成,将达到世界一流,或者与世界一流水平差距,缩小到多少多少年之内,现在再这样写,如果是大项目,根本批不下来。
        得是原创的,领先的,超前的,先前没有的,不光中国,全世界都没有的。一旦实现,不是达到一流,不是与一流缩小多少多少,而是超越一流,领先一流多少多少……

    6.15 哥德巴赫猜想

        蒲云放下电话,放下艾迪打来的电话,走到书房门口。
        艾伦刚好,应该不是刚好,听到客厅里的动静,放下书,侧过身来。
        “已经在路上了。”
        艾伦点点头:“不急。”
        “让咱们准备准备,马上就到。”
        准备什么?
        蒲云也不知道,回到沙发上,继续看材料……
        国家量子通信骨干网络,十分宏大的工程。“耕柱线”,只是其中很小的一个组成部分。
        “墨子号”,中科院国家空间科学中心研发,全球首颗,号称全球首颗,确实也是全球首颗,量子通讯卫星。两年多以前,已由长征二号丁火箭,大多数国家,法律明令禁止使用的偏二甲肼,剧毒燃料火箭,发射上天。
        天上的卫星,用老师,也就是墨子的名字命名。以此类推,地上的骨干网络,当然应该用弟子,墨子众弟子的名字命名。
        墨子弟子,虽不像孔门,十哲七十二贤,名气那么大,但有名有姓,生平确切可靠的,至少有十几位:
        “然臣之弟子,禽滑釐等三百人,已持臣守圉之器,在宋城上,而待楚寇也,虽杀臣,不能绝也”;“墨子游高石子于卫,卫君致禄甚厚,设之于卿”;“子墨子游公尚过于越,公尚过说越王,越王大悦,谓过曰:苟能使子墨子至于越而教寡人,请裂吴之地方五百里,以封子”;“子墨子游,魏越曰:既得见四方之君,子则将先语”……
        “死马且买之五百金,况生马乎?天下必以王为能市马,马今至矣。于是不能期三年,千里之马至者三。今王欲致士,先从隗始。隗且见事,况贤于隗者乎?岂远千里哉?”
        先给你们打个样,后排注意保持队形,都照我这个来……
        的确,一个非常宏大,听听,都令人热血沸腾的计划。
        但问题在于,这一切,这一切的意义,更进一步,究竟有没有意思,都建立在它本身,是否有价值的基础上……
        去年,湖江大学邀请丘成桐,哈佛大学终身教授,“菲尔茨奖”迄今为止,唯一一位华人获奖者,来校演讲。挺轰动,蒲云也去听了。
        演讲结束,照例,提问时间。没想到,第一个问题,就闹出轩然大波:
        一个戴眼镜,蒲云记得很清楚,很瘦,喉结似乎比下巴,还要突出的男生。问丘成桐,你和陈景润同志,没错,用的是“你”,以及“同志”这个称呼,你和陈景润同志,谁的成就更大?
        主持人费了很大劲,才让现场,勉强安静下来。丘成桐笑笑:首先,我很尊重陈景润先生,他是个有信仰,有科学情怀的人,在极为困难的条件下,坚持学术研究。但如果你问的,是数学成就,那么实话实说,他跟我没法比,完全不在一个档次上。
        这下热闹了,报告厅里一片哗然,笑声,起哄声,叫骂声,一浪高过一浪。激动处,甚至有几个同学,试图冲上主席台,看样子要打,至少是当面质问丘成桐……
        事后,蒲云专门就此,问过二姑,科协二姑。早年间,她跟陈景润,曾经共事过,应该有发言权,而且立场公正。
        丘成桐在湖江大学,因为言语不当,遭到学生围攻的事,也没那么严重,二姑也听说了。想了想,其实,他没说错什么……
        众所周知,陈景润的主要成就,数学上,主要成就,证明,接近证明了哥德巴赫猜想,所谓的“一加二”。
        哥德巴赫猜想,1742年,哥德巴赫在给欧拉的信中,率先提到:任何一个大于二的偶数,都可以写成两个素数之和(最初的描述是:任何一个比五大的整数,都可以写成三个素数之和,常见描述与之等价)。
        三个世纪以来,无数研究者,都想摘下这颗,数学王冠上最璀璨的明珠。哥德巴赫猜想,如同海市蜃楼,似乎就在眼前,可伸出手,却什么都没有。
        当务之急,是要先找出一条,正确的证明路径。于是,1920年,挪威数学家布朗(极限布朗定理那个布朗),提出一个思路,即所谓“殆素数”:
        哥德巴赫猜想的要求,是任意偶数,都可以写成两个素数之和。既然暂时证明不了,能不能这样,先证明任意偶数,都可以写成两个殆素数(素数因子不超过一个规定常数的整数)之和。
        布朗自己,也是,先给你们打个样,证明了“九加九”,也就是任意偶数,都可以写成两个素数因子不超过九,殆素数之和。按照这条路,往前走,直到有一天,能够将两个殆素数中所含素数因子,减少到一。
        方案提出后,数学界众说不一,一部分人,认为是个好主意,另一部分人,仍旧持否定,至少谨慎态度。听起来几乎不错,但实际上,等于是将问题,进一步复杂化,随着两个殆素数,所含素数因子越来越少,证明难度成倍增加,直到最后一步,无论如何也迈不出去……
        从“九加九”开始,1924年“七加七”,1932年“六加六”,1940年“四加四”。50年代开始,中国人加入游戏,顺便说一下,至此,国际主流数学界,已经认定,殆素数方案不可行,只剩下社会主义阵营,几个国家在玩儿。
        1956年“三加四”,1962年“一加四”,1965年“一加三”,1966年,“一加二”。果不其然,就像很多人最初担心,或者预言的那样,殆素数方案,随即陷于停顿……
        从湖江大学讲台上,甚至有些狼狈,说离开也行,说撤退也行,说逃走可能更准确,之后,丘成桐接受湖江电视台专访。主持人这边,当然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再次提到,刚刚发生的“丘陈之争”,不知谁给定的性。
        丘成桐倒也不避讳,仅就学术成就本身,陈景润先生,真的跟我没法比,这么说吧:1978年,第十八届世界数学家大会,在芬兰赫尔辛基举行。按惯例,邀请十几位数学家,进行大会报告。不能像赫鲁晓夫在联合国那样,说个没完没了,分为两档,一小时报告,以及四十五分钟报告。
        那一年,丘成桐与陈景润,同时,获邀参会并报告,丘成桐一小时,陈景润四十五分钟。要知道,那时的丘成桐只有二十九岁,还远没有达到顶峰,而陈景润,当年2月,《人民日报》转载徐迟报告文学《哥德巴赫猜想》,正是最火的时候……
        宣传机器,将陈景润的成就,定位为“最接近证明哥德巴赫猜想的人”。这个说法,细追究起来,其实是在偷换概念,典型的。
        “最接近证明哥德巴赫猜想”,某种意义上来讲,没错,但需要进行限定,陈景润,是在殆素数方案这条路上,最接近证明哥德巴赫猜想的人。换言之,他的成就,或者说,是否有意义,有多大意义,取决于方案本身,有没有意义,能否最终证明哥德巴赫猜想……
        就在丘成桐,来湖江大学演讲,几乎同时。挪威一位数学家发表论文,宣称自己已经通过殆素数路径,证明哥德巴赫猜想。
        消息传来,别人倒还没怎么着,中国数学界,首先炸了。一片骂声,痛斥那个挪威人,诺贝尔和平奖的事儿可没完呢,三文鱼还打不打算卖了……
        真实动机一目了然,生怕别人抢在前面,打掉陈景润,乃至中国数学界头上,“最接近证明哥德巴赫猜想”这顶桂冠。在这些人心目中,最高目标,中国人自己,彻底证明猜想,最低目标,永远没有人,彻底完成证明。
        只是不知,他们想过没有,如果永远没有人,一如他们期待的那样,通过殆素数方案,彻底证明哥德巴赫猜想,只能说明一个问题,方案本身是错的。既然连方案本身,都是错的,你这个“最接近”,又有什么价值呢?
        “二十八年前,谭先生走改良的路而死,指示我们此路不通。十五年前,我参加了辛亥革命,五年来,我又参加了共产党的革命。
        从第一次革命,到第二次革命,从三十九岁,参加到五十四岁。有点年纪大了,但我无法停止…… ”
        冷战时期,有那么一段时间,科学界掀起过一阵,“一切向核”看的风潮。除了被实践证明,有存在价值的核动力航母、潜艇外,核巡洋舰、驱逐舰,核火炮,核坦克,核导弹,以及最夸张的,深空核火箭。
        美国人还算冷静,小型核反应堆提供动力,苏联完全疯了,火箭自带一堆核弹,爆炸一枚,利用推理飞行一段,差不多了,再爆炸下一枚。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量子技术,又扮演了当年,核技术的角色,只要和量子沾边儿,马上身价倍增……
        “来了…… ”

    6.16 铁路局

        常听人说,猫狗一类家养宠物,能够远距离分辩主人,以及陌生人的声音。不是说话,说话不新鲜,主人回家,刚进走廊,立刻颠儿颠儿跑过去,堵在门口等着。
        没养过猫狗,但这个说法,蒲云信,因为类似功能,他也有……
        蒲云不会开车,也不常出门,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艾迪开车回来,停在门外,熄火,开门,下车。自己都能准确辨别出,不知根据什么,对车,实在没什么研究,是她,或者别人。
        比如现在,两辆车,前面是艾迪,后面不知道……
        “来了?”艾伦从书房出来。
        蒲云点点头,把材料收好,站起身。
        交谈声,笑声,伴随着脚步声走近,人好像不少。一个是艾迪,肯定,一个是任武,好像,剩下的不知道,有一个有点儿耳熟……
        门道灯是自动的,里外都是。
        没等蒲云,门从外面打开:“您请。”
        “你先,你先,”那个有些耳熟的声音……
        一共五个,“您请”是艾迪,“你先,你先”是陆乾岳,省长陆乾岳。后面跟着任武,另外两个不认识。
        蒲云有些意外:“陆省长,您怎么来了?”
        “我来接你们,”陆乾岳分别和蒲云、艾伦握握手,手有些凉,但很有劲。
        “接我们?去哪儿?”
        “蒲大姐呢?”
        “还在和蔡书记谈。你们俩,还没吃饭吧?”再三让座,但陆乾岳并没有要坐的意思。
        “没有啊,”指指艾迪和任武:“在等…… ”
        “正好,那边已经准备好了,让我来接你们。等会儿咱们,蔡书记、蒲大姐,”右手食指冲大家画了个圈:“一起吃个饭,材料呢,材料拿着,边吃边谈。”
        艾伦这才明白:“嗨,您干吗还专门来接啊,大老远跑一趟。”
        “就是,”蒲云埋怨艾迪:“打个电话不就完了,我们叫个车过去。”
        艾迪耸耸肩,看着陆乾岳。   
        “不不,要接,要接…… ”
        那长府官冷笑道:也不必承办,只用老先生一句话就完了。我们府里有一个做小旦的琪官,一向好好在府,如今竟三五日不见回去,各处去找,有摸不着他的道路。因此各处察访,这一城内十停人倒有八停人都说,他近日和衔玉的那位令郎相与甚厚。
        下官辈听了,尊府不必别家,可以擅来索取,因此启明王爷。王爷亦说,若是别的戏子呢,一百个也罢了,只是这琪官,随机应答,谨慎老成,甚合我老人家的心境,断断少不得此人。故此求老先生转致令郎,请将琪官放回,一则可慰王爷谆谆奉恳之意,二则下官辈亦可免操劳求觅之苦……
        任武晋升副部,算起来,到现在已经十几年了。十几年前,湖江大学常务副校长任上,明确“二级职员”,央管干部,相当于副部级,几年后转任五岳市市长。
        衡量城市等级,标准很多。其中之一,也是五岳市,常常挂在嘴边,引以为豪的,铁路局,五岳铁路局:
        无论改制前的铁路局,还是改制后的局有限公司,总共十九个,五岳局之外:哈局、沈局、京局、并局、呼局、郑局、汉局、镐局、济局、沪局、宁局、穗局、邕局、蓉局、昆局、兰局、乌局、青藏局(有限公司)。
        与副省级省会城市相较,大部分重合。剩下的,除同样享受副省级待遇,自治区首府外,只有太原、郑州、昆明、兰州、五岳五个区域中心……
        艾迪、任武,坐前面那辆车,蒲云、艾伦,以及来接他们,专程来接他们,未必是“们”,的陆乾岳,坐后面那辆车。艾伦兴致很高,三个人聊得挺开心,车开得也快。
        八项规定六项禁令下来后,对于公务活动,交通管制,湖江省做出了相应调整。除党和国家领导人,重要外宾到访,省级两会外,封路,哪怕是短时间、小范围,也需要上报省委,批准后严格执行。
        换言之,即使书记省长,比如现在,蒲云坐的这辆,省政府一号车,也不能随便实施交通管制。近两年,风头没那么紧了,可以带一辆警车,艾迪坐的那辆,随意变道,长时间占用快车道、超车道,必要时鸣警笛,喊话清障……
        中科院五岳现代物理研究所,申请国家量子通信骨干网络,北京至五岳,“耕柱线”项目,原本只是学术界,内部的事情。照例,毕竟是重大项目,省科技厅、科协,照例写了个简报,报给省里。
        没想到,蔡坤读到后,引起浓厚兴趣,以及格外关注。事后证明,主要是材料,也就是蒲云,刚刚读过的那份,写得好。
        真正打动蔡坤的,是“耕柱线”背后,那个宏大的计划,国家量子通信骨干网络。从天上的“墨子号”开始,“耕柱线”、“禽滑釐线”、“高石子线”、“公尚过线”、“魏越线”……
        这不就是,新版的铁路局么?
        工业时代,有铁路,以及现在的高铁网,信息时代,有通讯,电讯网,到了量子时代,虽然蔡坤不懂,就是“国家量子通信骨干网络”。“耕柱线”,这个螃蟹,咱湖江必须吃,这块阵地,我们不去占领,敌人就会占领,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不是我蔡某人,一个人的事儿……
        这是虚的,实的也有。
        仍以铁路为例,中国的铁路网,传统上,以北京为中心建设。所有线路,要么进京,要么环京,命名也是一样,开往北京称作上行,奇(素)数编号,远离北京称作下行,偶数编号。
        管理上,北京铁路局,本身并不管车,谁的车谁管。举例来说,五岳到北京,高铁G2X1,北京到五岳,高铁G2X2,甭管哪里始发,都是五岳局管,北京局没那个工夫。
        同理,未来的国家量子通信骨干网络,一定也是这样。就像这条,规划中的“耕柱线”,一旦建成使用,北京是不管的,完全由湖江这边掌控……
        后视镜里,蒲云注意到,后面,自己这辆车后面,还一直跟着一辆,或者说,尾随着一辆。别紧张,不是国内外敌对势力,私家车而已,跟着沾光的,胆子不小,但还不是最大的。
        去年,某政治局常委来湖江视察,一级警卫,牌照红底黄字。红底没什么,早前,规定不那么严格时,湖江省委书记,也曾使用红底车牌,白字。
        清出内侧,两条车道,省里加派了摩托车开道,奔驰前导车以下,除领导人本人,坐的那辆红旗外,十几辆奥迪一字长蛇阵,跟着两辆丰田中巴。从湖江会堂到住处,繁华闹市区,原本,即使夜里,时速也不能超过八十,那天开了至少一百一。
        这不是关键,关键在于,最后面一辆,也是奔驰,收尾车后面,还跟着一辆,居然还跟着一辆。是辆出租车,真不知道,那小子是怎么想的,近些年,五岳出租车司机中,郊区,尤其远郊区县比例,越来越高,换成城区司机,打死也不敢。
        闯交通管制,等同闯红灯,十二分扣完,直接学习班里贫下中农再教育,如果是一级、二级警卫,吊销,条文是“酌情”吊销驾照,且多少年内,甚至永不录用。这还不算完,听说,那位闯,其实也不是闯,跟领导人车队的“的哥”,拘留十五天,连出租车公司,都受到牵连,暂停续展牌照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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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0-7-19 0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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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初来乍到

    8#
     楼主| 发表于 2019-7-6 15:48:01 | 只看该作者
    7.1 第五频道

        马凡坐在化妆间,长条镜前,双眼微闭,一个哈欠接着一个哈欠。
        湖江省文联小剧场,后台,他这个级别的演员,无论到哪里,独立化妆间,或者休息室,最起码的待遇……
        马凡的师傅,先前说过,正式学艺拜师时,身份实在特殊,谁都不愿意,不敢收。最后只能剑走偏锋,找了位虽然已经不怎么露面,但年高德劭,“宝”字辈老先生,作为他名义上的师傅。
        如今,老人家依旧健在,已经年过九旬,年轻的时候,给侯马刘,侯宝林侯大师捧过哏。马凡很讲规矩,春节、端午节、中秋节,外加师傅生日,无论多忙,一定会找时间,回北京看望老爷子……
        人老了,爱回忆过去,给马凡讲过很多,侯大师的事情:
        众所周知,新中国成立初期,文艺界,尤其是文艺界的领军人物,工资待遇极高,甚至高过很多国家领导人。
        梅兰芳、周信芳等,定为文艺特级,月工资一千一百元;侯宝林、郭启儒、艾青、冰心等,定为文艺一级,月工资三百三十六元;潘天寿等,定为文艺三级,月工资二百八十元;马三立等,定为文艺三级,月工资二百三十三元。
        同一时期,毛泽东一个月六百一十元,三年大饥荒后,自请降为四百零四元。宋庆龄算特例,一个月五百七十九元,外加三百元活动经费……
        之所以定这么高,首先当然是统战,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文艺界算不上政治势力,但影响面广。其次,建国以后,商品经济被产品经济取代,具体到演员,先前拿演出费,或者独立搭班。如今没有了,划归各个文艺团体,收支两条线分开,工资高一些合情合理。
        此外,就以侯宝林为例,除一般的演出活动外,还有一项特殊任务,为毛泽东等,领袖级高层领导,单独表演。工资中的一部分,算作额外补贴:
        马凡也是听师傅讲起,这才知道,如今,仍然不时能在荧幕上看到,侯宝林相声的影像资料,最初,是为了给主席演出,甚至就是演出同时,录制的。中南海春耦斋,举行舞会的地方,有时直接在主席住所。
        时任中办主任杨尚昆曾说,侯宝林,全国唯一能让毛主席高兴的人。毛泽东多次,称赞他是个人才,酝酿四届全国人大代表时,名单交给毛过目,直接翻到“侯”那一行,见没有侯宝林,由他亲自提名补选……
        擦擦眼泪,马凡没有睁眼,继续打哈欠……
        据师傅说,侯宝林先后为主席,说过一百五十多段相声。其中相当部分,都没有公开发表,甚至失传,换言之,毛泽东成为唯一一位观众。
        那您,去没去过?马凡问师傅。老人家笑笑,去过。去过几次?好几次,70年代,不是和侯宝林,而且也不是当面。那时候,政治空气已经十分紧张,很多传统段子,以及讽刺性作品,都不能公开演出。
        去之前,办公厅听取节目汇报,指示不要说教,主席不需要说教,更轮不到你们来说教。就说逗乐的,越逗乐越好,外面不能说的,到这儿都能说……
        中央电视台(当时叫北京电视台),1958年成立时,全国都算上,只有一百多台电视机。1974年,晚年毛泽东回湖南休养。中央电视台抽调人手,带着设备赶赴湖南,专门开设了一个,“第五频道(那时的中央台,总共四个频道)”。为一个人,开设一个公共频道,世界广播电视史上,恐怕仅此一例。
        当年没有录播技术,所有节目都是直播,毛泽东点什么,这边组织演员,演播室里,现场演什么,发射机直播出去,毛在那边看。马凡的师傅,为毛泽东演出,就是这个时期、这种方式……
        无线电传输,只要知道频率和解码,半径范围内都能收到。也就是说,湖南当地,能看到“第五频道”的,并不仅限于毛泽东,于是问题来了:
        有一次,看完一个节目,毛觉得不错,让再播一遍。工作人员赶紧打电话,“第五频道”又播了一遍,立即接到观众电话,怎么一个节目,播了两遍?
        这回对付过去,第二回,差点儿弄出大事。
        新节目看够了,毛泽东又想看旧节目,“毒草”。这下热闹了,刚一播出,电视台险些被革命群众砸了,台领导赶忙解释,境外敌对势力,盗用了我们的频率……
        避免麻烦,台里研究决定,1975年起,将公共频道,改为闭路。
        简单说,直接在毛泽东住所隔壁,设立演播室。就隔一道墙,师傅不无遗憾,去过好几次,从没当面见过他老人家……
        马凡的哈欠,越来越快,频率越来越快,前一个的余韵还没过去,后一个紧接着又来了,双颊慢慢发红,双手忙不迭地擦着眼泪……
        时过境迁,如今,当然不可能再为任何一个人,筹备一台节目,甚至开办一个频道。但一定程度上,小范围内,为高级别领导单独演出的情况,还是有的,比如现在。
        每年,总会有那么几次,一般都在元旦、春节、中秋,或者五一、七一、十一前后,湖江省文联出面组织。小剧场,满打满算几十位观众,省内现任或已经退下来,副省级以上领导,常住湖江的,部军级以上老同志……
        现如今,欣赏文艺节目,早已不像过去那么困难。这类演出,与其说是领导特权,倒毋宁说,倒更像是领导同志,对文艺界表示关怀,或者还用统战这个词,一种特殊方式。
        能够有幸入选,演出关怀,被统战阵容的,都是些响当当的大牌。马凡排在倒数第二个,老话儿“倒二”,现在正在台上的,五岳军区“阵地”文工团歌舞团团长,姓程,男高音歌唱家,文职二级,军级待遇。
        马凡的化妆间,和前台隔着一条走廊,依然听得清清楚楚:
        “美酒飘香啊,歌声飞;朋友啊请你干一杯,请你干一杯。胜利的十月,永难忘;杯中洒满,幸福泪。
        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
        十月里,响春雷,亿万人民举金杯。舒心的酒啊,浓又美,千杯万盏也不醉…… ”
        不用伴奏,也不用话筒,肉嗓子干嚎。
        多年以前,有一回,程团长,那时候还不是团长,先这么叫着吧,演出时,技术故障,音响怎么也不出声。技术人员满头大汗,底下等得不耐烦,开始有人吹口哨。
        程团长站在台上,比谁都尴尬,灵机一动,说要么这样吧,师傅们先修着,我不用话筒,清唱,下连队基层演出,有这个底子。没想到,效果奇好,观众一下被镇住了,程团长名声大噪。
        从那以后,上了瘾,动不动让音响师,没困难创造困难也要上,然后由他出面救场。真的假的不知道,反正马凡是这么听人说的。
        实事求是,程团长嗓音条件确实不错,很高亢,同时又不像很多男高音那样,一高就飘,非常扎实。他是壮族,刘三姐那个族,羊肚子手巾三道道蓝,见面面容易拉话话难,隔着山头对歌练出来的。
        也许是共振吧,程团长那边,每一“来来来来”,化妆间里的马凡,右耳,只是右耳,耳鼓便一阵发痒……
        公元1世纪,罗马帝国有一位,名叫尼禄的皇帝。人称“嗜血的尼禄”,稍不如意就赐死,给对方写一张纸条:“你自杀我不反对”。
        文献记载,尼禄长得很难看,五短身材罗圈腿,酷爱艺术,以全罗马第一艺术家自居。尤其喜欢唱歌,听说有人叛乱,叛军已经逼近,毫不慌张,只要我过去唱首歌,一切都会平息。
        尼禄的歌,唱得着实不怎么样,总抱怨没有知音。登台演出时,让禁卫军封锁剧院,谁也不许走,有几个观众,实在受不了,一个假装犯病,另外两个拿担架抬着他,这才脱身。
        罗马城大火,以及地震,都是尼禄唱歌,唱着唱着,烧将起来,震将起来。最终闹得天怒人怨,临死前哀叹,广陵散绝,一位多么伟大的艺术家,要离开了……
        程团长唱完,再过一个节目,就该轮到马凡上场了。
        哈欠打得没有先前频繁,却更加深长,很陶醉的样子……
        高中毕业时,马凡面临两个选择,报考专业艺术类院校,还是普通大学。一时没有拿定主意,两手打算,文化课,艺考,都按部就班准备着。
        艺考方面,专门请了一位,中央戏剧学院的老师,定期辅导马凡。声台形表之外,还穿插教了他,不少小技巧。怎么打人,怎么挨打,怎么装瘸,怎么装瞎,至于借位接吻之类,还小,今后有的是机会再实践再认识。
        有一回,马凡问老师,最经典的,哭,说哭就哭,说左眼流眼泪,右眼绝不流,说流一滴,绝不流两滴,有什么绝招没有,滴眼药水,盯着灯看不算。老师笑,也没那么神,打哈欠会吧,多打几个哈欠,眼泪自然流出来……
        后来,马凡并没有报考艺术院校,但打哈欠的习惯,却延续了下来。
        原本是觉得好玩儿,进而发现,打过一阵哈欠,不困,也不临睡的情况下啊,打过一阵哈欠,精神状态,会变得好很多。偶然看了一集《人与自然》,才知道,当中是有科学根据的:
        很多猫科动物,比如狮子,和人类一样,也会打哈欠。狮子打哈欠,不是困了,也不是百无聊赖,而是它,马上要进入攻击状态的表现。
        张大嘴,打哈欠,增加空气吸入量,也就是血液含氧量。相当于给血液,进而给肌肉,也包括大脑,充电,为接下来的捕猎,做好体力,以及精力层面的准备……
        从那之后,马凡养成了一个习惯,每次演出前,一定先找一个,没人的地方,打上一阵哈欠。
        哈欠打到动情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难看得很,过后神清气爽。这是独家秘笈,一般人我不告诉他……
        擦干眼泪,抖擞抖擞精神,对着镜子,简单整理了一下,头发和大褂。马凡打开化妆间的门,走到台口。
        “下一个节目,单口相声,《珍珠翡翠白玉汤》,表演者:马凡…… ”

    7.2 挂一漏万

        政法委,罗斡担任书记的政法委,并不是一个,历史悠久的部门。或者说,今天意义上的政法委,历史并不很悠久,就像中国的戏曲戏剧艺术,以及很多事物,很多现代事物一样,起源很早,定型很晚……
        新中国成立初期,中央、省、市、县四级,便有政法委设置。只不过,那时的政法委,隶属于政府系统,而不是党委。
        1956年中共八大,政法委撤销,改设法律委员会,转隶党系。两年后改名政法领导小组,文革初期撤销,由一位中共中央副主席,实际负责政法工作。
        1980年,恢复政法委设置,七届人大召开,贯彻党政分开原则,撤销政法委,改设政法领导小组,重新划归政府系统。80年代末,政治风波过后,强调党对政法工作的绝对领导,政法委恢复,再次转隶党系……
        负责人级别,也摇摆不定。中央政法委为例,历任领导人:彭真、罗瑞卿、谢富治、康生、汪东兴、纪登奎、彭真(文革结束后)、陈丕显、乔石、任建新、罗干、周永康、孟建柱、郭声琨,级别时高时低。
        康生、汪东兴是中共中央副主席,乔石、罗干、周永康是政治局常委,正国级,分为两档。彭真、纪登奎、孟建柱、郭声琨是政治局委员,陈丕显、任建新是书记处书记,罗瑞卿是副总理,副国级,分为三档。谢富治任职时,连副总理都不是,严格讲,只是一般中央委员,正部级……
        省一级也一样,湖江为例,政法委书记,或者政法领导小组组长。最高的时候,省委第一副书记兼任,或省委副书记,或省委书记(相当于常委),或书记处书记,或常委,或副省长,或人大常委会副主任。
        十四届以后,固定由省委常委兼任,十六、十七届排名较高,专职副书记之后,和纪委书记差不多。十八届后恢复到十四、十五届水平,常务副省长、纪委书记之后,和组织部长、宣传部长差不多,比如罗斡……
        至于职能,十八届四中全会,有过明确说明。总共六条:把握政治方向,协调各方职能,统筹政法工作,建设政法队伍,督促依法履职,创造公正司法环境。
        分管同级公安部门、国安部门、司法部门、人民法院、人民检察院、武警部队,以及综合治理、信访、防范处理邪教等机构。
        这些,都是台面上的。除此之外,还有一项重要,甚至更为重要的职能,也就是罗斡,正在干的,安全保卫工作……
        当然,这里说的保卫,不是普通老百姓,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领导干部、高级领导干部。那些用不着政法委,即使书记、省长,公安厅,外加武警总队,都解决了,充其量,再算上省军区、战区,保卫、警卫部门,绰绰有余。
        具体说,一、二级警卫。中央四大,或者五大班子,包括军委,一把手,国系加二把手,国家副主席,来访外国元首、政府首脑、执政党领袖。政治局委员、书记处书记,五大班子副职,最高法、最高检一把手,来访外国党政副职,或正职代表等……
        这一次,是一级警卫,某正国级首长,赴湖江省考察调研。与以往不同,时间较长,前后差不多一周时间,已于三天前抵达。
        顺便说一句,文联小礼堂演出,就是为首长,接风活动的一部分。白忙活了,首长没来,原本是要来的,临时要见几个人,谈几个话,蔡坤、陆乾岳也没来,告诉办公厅、工委、文联这边,演出照旧,你们玩儿你们的……
        大部分行程,都是开会,各种大会、小会,背人的、不背人的,座谈,各种正式、非正式的座谈,背人的,不背人的。保卫工作比较简单,会场绝对安全,住处也一样,沿途都有预案,盯紧一些,别出纰漏就是了。
        比较挠头的,几场公开活动……
        名曰公开,也有真假之分,罗斡就是干这个的,门儿清得很。
        考察企业,无论国企、私企,表面公开,并不真正公开,跟开会差不多,换个地方而已。首长来那一天,全公司放假,只留相关人员,全都精挑细选过。
        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多数情况下,也是假的。男女老少一大帮人,认出首长,往前一通猛挤,警卫勉强拦住,看着挺悬的,根本没事儿。镜头当中的群众,都是干部,或者事业单位,总之体制内,说冒充不合适,扮演的。
        为了这个,不止一次闹过笑话,具体情形,就不逐一详述了。《楚门的世界》,桃源岛唯一真实,或者唯一虚假,金·凯瑞男主角,偶然发现某乞丐,就是自己,传说中早已去世的父亲……
        一周当中,有一场活动,却是真的,真正的公开活动:
        明天上午,首长一行,从北京跟来的几位副国、正部级领导,湖江这边,蔡坤、陆乾岳以下,全部省委常委。前往,或者来到,从罗斡现在所在的角度,五岳市昌义区下渠街道。
        湖江省近现代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参加基地落成仪式暨马克思手稿展览,为基地剪彩,与各界群众一道,参观基地,并瞻仰伟大革命导师珍贵手稿。接受你的报告,批准你们开会,并预祝大会圆满成功,听着很繁琐,文件,以及明天新闻稿,当中的说法。
        全省各界,乃至更大范围内,近万人参加……
        自从一个月以前,得知首长要来湖江,参加基地落成仪式,下渠这边,罗斡已经来了不知道多少趟。二十四小时倒计时,城里的事情,交代清楚后,立刻赶到这里,亲自坐镇指挥,不厌其烦,一遍一遍彩排,所有可能性,都必须考虑到。
        用蔡坤的话说,挂一漏万,百密一疏,只要百密,不要一疏。某种意义上,挂一漏万,反倒没事,百密一疏,咱们都完……

    7.3 明教

        “神前拈了戏,头一本《白蛇记》。
        《白蛇记》是什么故事?
        是汉高祖斩蛇方起首的故事,第二本是《满床笏》。
        这倒是第二本上?也罢了。神佛要这样,也只得罢了。
        又问第三本。
        第三本是《南柯梦》…… ”
        不知马凡怎么想的,或者说,不知办公厅和文联那边,怎么安排的。
        这种场合,当着这么多,新老领导,说《珍珠翡翠白玉汤》,好像有点儿那个……
        “元末的时候,有个朱元璋,后来做了皇上了,朱洪武,聚兵起义,打算推翻元朝。听过书的,您都知道,带领常遇春、胡大海,在北京城大闹武科场,寡不敌众,败出北京,弟兄失散。
        单说朱元璋,一个人,单枪匹马,跑了有二三百里地,身上是又冷、又渴、又饿,实在支持不住了。一看,前面有个小破庙,哎,在庙里头歇一会儿吧,一下马,就晕倒了。
        过了很长时间,来了俩要饭的,就在这小破庙里住,要了好些个干饽饽、剩饼子,还有一锅剩杂和菜汤子。到这庙门口一瞧,呦,怎么躺着一个人啊,一看这人模样,长脑袋,大长下巴颏,长得很驴似的。一摸,身上有热乎气,救人要紧啊,就给捞到庙里头去了…… ”
        副省长任武,坐在第一排,最靠边的位置。文艺匮乏的年代,据说每逢芭蕾舞演出,那时没有抢座软件,前排靠边座位,票最抢手,便于看大腿。
        不仅古典芭蕾舞,现代新编也一样,那么多好题材,为什么偏偏选择《红色娘子军》。不能不说,很可能也有,琼崖支队嘛,海南岛亚热带,方便合情合理露大腿的考虑……
        坐在任武身边的,原省政协袁主席,就是当初,任武率队,参加全国高校辩论赛时,“一个月前,我在这里为大家饯行,一个月后,还在这里,我为大家庆功,老袁我很高兴,很高兴”那个老袁。历任湖江大学校长、书记,湖江省委组织部长、省委副书记、省政协主席。
        袁主席和任武,当学者时,从事的专业,当中都带个“史”字,却隶属于不同的学院。任武是搞革命史,中国革命史的,隶属马克思主义学院,袁主席是搞明史的,隶属历史学院。
        尽管如此,两人一直很有共同语言。今天也一样,一边听台上的马凡,绘声绘色娓娓道来,一边不时低声交谈几句……
        “点了点儿柴火,给朱元璋盘起腿来,慢慢缓醒过来了。一看,这人没病,就是饿了,正好,这锅剩菜汤,给他喝了吧。那也不饱啊,没关系,这不要了点儿糊饭嘎巴么,还有半块馊豆腐,白菜帮子、烂菠菜,都扔锅里,热了热,端过去了。
        朱元璋这边,又冷、又渴、又饿,馊豆腐,也闻不出来,咕咚咕咚,这锅剩菜汤,喝下去了。喝完了,有精神了,问这俩人,两位给我做的这锅汤,叫什么名字呢?”
        2013年,毛泽东诞辰一百二十周年,中央档案馆编辑了一部《毛泽东批注二十四史》,四千万字,九十一册。湖江这边,省委指示组织部,拨出专款,局级以上领导干部,务必人手一套。
        一时之间,全省上下,只要是有条件的官员,办公室里,一定辟出一个书柜,专门陈列这套《毛泽东批注二十四史》。真正读过的,估计没有。
        没有就对了,80年代,邓小平有一个讲话,说那些上班时间,在办公室练书法的,都给我退休回家,反正你也没事儿干。四千万字,谁有工夫读,立刻处理谁,绝对冤枉不了……
        二十四史,毛泽东总结得很精辟,大半是假的。但如果,因为假,因为大半是假的,你便不去研究,那就是形而上学。
        其中,毛泽东本人,读得最多,最细的,是《明史》。《明史》当中,读得最多,最细的,是关于开国皇帝,太祖朱元璋的部分……
        “俩要饭的,这个气啊,心说了,杂和菜,馊汤子,哪儿有什么名字啊?没关系,既然他问,咱就起个名字,叫什么呢,就叫珍珠翡翠白玉汤。
        珍珠,哪儿来的珍珠,糊饭嘎巴碎米粒,那不就是珍珠么。翡翠,哪儿来的翡翠,白菜帮子菠菜叶,那不就是翡翠么。白玉,哪儿来的白玉,半块馊豆腐,那不就是白玉么…… ”
        的确,明朝,很特殊的一个王朝。中国封建史上,最后一个,汉族为主体建立的王朝,一个夹在,两大外族王朝,元与清,之间的王朝。
        毛泽东所关注的,并不是这些,袁主席总结:
        明朝,历史上,所有主流王朝当中,唯一一个,真正由农民起义所建立。秦末战乱,更像是两种制度,宗法与封建,两条道路,统一与独立,之间的斗争,况且刘邦,好歹也是个亭长,县委常委、乡党委书记出身。
        明朝,历史上,所有主流王朝当中,唯一一个,以一种外来信仰体系,明教,作为理论基础,所建立的。历史,不会简单重演,但总是惊人地相似,以上两点,同毛泽东领导的新民主主义革命、社会主义革命,可比之处不少……
        “过了几年工夫,朱元璋真把元朝给推翻了,南京城,做起皇上来了,就是朱洪武。做了皇上,怎么样呢,做皇上以后,跟其他皇上,没有区别。山珍海味,绫罗绸缎,三宫六院,天子一意孤行,臣子百顺百从。
        做了几年皇上,吃喝玩乐,老是这套,烦了。有那么一天,身上不舒服,总感觉懒洋洋的,浑身酸懒。怎么这么难受啊,就跟当年,落难在那小破庙里一样,一样难受。
        对了,突然想起来,当年,在那小破庙里,有那么俩人,给我喝了锅,对,珍珠翡翠白玉汤。那叫一个好喝,喝完了,立刻来精神了,现在,就想那口汤喝。赶紧,发下旨意,州城府县,贴皇榜,找,找那两个,会做珍珠翡翠白玉汤的…… ”
        明教,公元3世纪前后,波斯人摩尼创立。受早期基督教、拜火教、佛教影响,摩尼本人,以耶稣、琐罗亚斯德、释迦牟尼,共同传人自居。
        唐初,摩尼教传入中国,因其信奉光明,“摩”易讹为“魔”,汉译明教,早期工人运动,影响有限。安史之乱,唐中央政府向回鹘,维吾尔人借兵,十月革命一声炮响,作为回鹘国教的明教,进入其黄金阶段……
        “当年,朱元璋落难的那个县城,也贴了皇榜,县衙对面,有个影壁,就贴在那儿。老百姓不知道什么事儿啊,围过来看,无巧不成书,那俩要饭的,从这儿路过,也挤了进来。
        不识字啊,问旁边的,劳驾,上面写的什么?
        写的什么,当今皇上,那位一拱手,要找两个会做汤的。
        找会做汤的?什么汤?
        什么汤,上面说,叫个什么,珍珠翡翠白玉汤。
        珍珠翡翠白玉汤?
        俩要饭的一听,怎么意思,当初小破庙里,喝剩菜汤那位,当了皇上了?得,这么多年没见,还挺想他的,反正咱俩也没事儿,去趟京城,䁖䁖他去。好嘛,要饭的想䁖皇上去。
        刺啦,上前把皇榜揭了。看榜的,两当差,一瞧怎么着,要饭的敢揭皇榜,哗啦一抖锁链子。刚要锁,俩要饭的一瞪眼,干什么,锁着去给皇上做珍珠翡翠白玉汤么?
        当差的一听,呦,您二位会做,赶紧报告县太爷。县太爷大喜,在我这儿,找着会做汤的了,好,这是该着我升官换乌纱帽啊。一见面,怎么是俩要饭的,戏弄本馆,来人呐,给我锁了,押解南京城…… ”
        明教教义,世间存在光明与黑暗,两种力量,现世是黑暗的,但最终,光明一定会战胜黑暗。与很多主张隐忍,隐世避世的宗教不同,快把那炉火烧得通红,明教极富斗争精神。
        列宁建党学说,讲究团结互助,宣扬天下教徒兄弟一家的明教,有着较之其它教派,更为严密的组织体系。在中下层官吏、知识分子,农民、城市平民,尤其绿林豪杰、江湖好汉当中,始终具有相当的号召力,阶级基础强大。
        后梁毋乙起义,北宋方腊起义,南宋钟相起义(被岳飞镇压),都曾打着明教旗号。陆游《条对状》:淮南谓之二会子,两浙谓之牟尼教,江东谓之四果,江西谓之金刚禅,福建谓之明教、揭谛斋之类,名号不一,至有秀才、吏人、军兵亦相传习,其神号曰明使,又有肉佛、骨佛、血佛之号,所在成社……
        “朱洪武一听,做汤的找到了,太好了,即刻召见。县官,连同这俩要饭了,太监领着,金銮宝殿面圣。
        明清时期的制度,七品县官,原本是没资格见皇上的,除非特别召见,还得先到礼部演礼,三跪九叩,告诉你,怎么磕头,怎么说话。到了这会儿,也都忘了,跪在底下,就剩下哆嗦了,偷眼看了身边,俩要饭的一眼,瞧这二位,一点儿不害怕,也不跪,站在那儿,笑嘻嘻的,正朝皇上点头呢。
        朱元璋一看,没错,就是小破庙里,给他做汤那俩人:两位爱卿,一向可好?
        好,好着呐,您瞧,我们哥儿俩,现在混整了,多混了一挂铁链子。他不锁着呢么。
        皇上大怒,大胆,为朕做珍珠翡翠白玉汤的人,怎么敢给锁起来?来人,推出去,砍了。这就要砍。
        县官傻了,跪在那儿,又是磕头又是哆嗦,好有一比,磕头如同鸡奔碎米,哆嗦如同蝎了虎子吃了烟袋油。俩要饭的一看,这有意思,这他是个玩意儿啊,赶紧跟皇上说,别杀,留着我们有用,做汤还却个采买。县官成了采买了…… ”
        小剧场灯光,几乎都打在舞台上,台下一片黑暗,尤其从台上看来。
        尽管如此,马凡还是借身段的机会,瞟了前排,聊得正欢,任武和袁主席一眼……
        蒙元,空前的大帝国,文化大交流,大融合。一度式微的明教,得以重新兴盛,没有坚船利炮,没有东亚病夫,哪儿来的新中国?
        元末天下大乱,几乎所有反元势力,都打着明王出世,韩山童、刘福通、徐寿辉、陈友谅、朱元璋、张士诚、明玉珍,明教旗号。土地革命,遍地苏维埃政权,相当部分互不隶属,一如中央红军,长征期间偶然得到一份国民党报纸,才知道陕北有个刘志丹,也是马列信徒……
        “告诉内府钱库,拨银三百两,御膳房腾出来,腾给这俩要饭的,限三天期限,做二百份珍珠翡翠白玉汤。为什么做这么多啊,朱元璋的意思,好东西,大家分享,要大宴群臣。
        仨人,俩要饭的,外加这县官,到了御膳房。要饭的吩咐,赶紧,上街买东西,买原料去。买什么原料?买这个,一百斤菠菜,二百斤白菜,三百块豆腐,要馊的,四百斤糙米,两桶杂和菜,四桶刷锅水。
        县官一听,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您这是要干什么啊?
        废什么话啊,让你买就买去,一样不能少,少了一样,皇上吃了不对味儿,到时候拿你是问…… ”
        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
        和后来的太平天国,山寨版基督教类似,明教最高神,明尊,相当于天父,本人并不现身。派遣光明使者,携带光明分子,来黑暗王国拯救苦难众生,使者的首领,便是明王。
        张国焘另立中央,一时之间,到处都是“明王”。还好,明教波斯总教,第一国际,以及取而代之的中亚教团,共产国际,早已消亡……
        朱元璋本人,也想当明王,无奈实力有限,又担心会成为众矢之的。犹豫之间,遇到了一个明白人,元末进士朱升,送他九个字:
        高筑墙,工农武装割据,不一定御敌于国门之外,但根据地建设很重要。广积粮,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每到一地,先进行土地改革。缓称王,中国革命的性质,是新民主主义革命,工人阶级领导,有别于旧民主主义革命,等待时机,再向社会主义过渡。
        各路反元势力,都想成为唯一的“明王”,打得热窑一般,朱元璋以逸待劳,后来居上。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
        “一会儿的工夫,都买回来的,唯独这杂和菜,外面没有。御膳房问了,有倒是有,但不是今天的,好几天了。俩要饭的一听,好几天了,好啊,那才够味儿呢。
        又借了两个御厨,连这县官,一共三人。要饭的吩咐,一个焖饭,不淘,不洗,直接焖,焖完了,上面的都不要,就要底下的糊饭嘎巴。第二个择菜,好的不要,菜帮子啊,菜叶子啊,都留着。第三个,也就是这县官,切豆腐,不切丁,不切片,拿手抓碎了,抓完,搁那刷锅水里,泡上,再拎到外头,大太阳地里,晒,晒到冒泡为止。
        过了那么,个把时辰吧,都差不多了。三个人,站那儿,瞧着这一推东西发愣。糊饭嘎巴,烂菜叶子,隔天的杂和菜,已经冒了泡,臭气冲天馊豆腐。
        要饭的一看,不错不错,咱这珍珠翡翠白玉汤啊,已经完成八成了。等到御宴开始,把这些东西,往锅里一倒,见个开儿就行。到时候皇上一喝,你们都有功,就等着领赏吧。领赏?县官心说,还想领赏,脑袋不搬家就便宜…… ”
        驱逐鞑虏,恢复中华,立纲陈纪,救济斯民。直到今天,相当部分中国人,依旧将朱元璋奉为民族英雄。真实情况却是,北方红巾军浴血奋战,直至最终,被元军消灭,朱元璋隔山观火,忙着收拾曾经的战友。口号是元顺帝至正二十七年,公元1367年,北伐之前提出的,根本不是起义纲领。
        旧军阀,有新军阀,帮咱们打。新军阀,有蒋介石,帮咱们打。蒋介石,有日本人,帮咱们打。日本人,有美国人,帮咱们打。等到这一圈儿,东西南北风车轱辘架都打完了,国民政府也就气数将尽了……
        “到第三天,皇宫内院,张灯结彩,富丽堂皇,那叫一个气派,大宴群臣嘛。五更天开宴,三更天,文物群臣就到了,都想尝尝,这传说中的珍珠翡翠白玉汤啊。
        站在那儿,皇上还没到,聊天。这个问,年兄,这珍珠翡翠白玉汤,您喝过么?那个摆手,没有没有,咱哪有那福气,您喝过么?这说,我也没有,但我听说过,听家父说过,家父是听徐达徐老丞相说的。这珍珠翡翠白玉汤,可不得了,那真是集天下珍馐美味,龙肝凤胆,九蒸九炼,才制得此汤。
        那位哈喇子都流出来了,我等深得皇上厚爱,能品尝此汤,真乃福德深广。正是正是。这不倒霉催的么。
        说话间,皇上驾到,吩咐下去,开宴。御膳房里,俩要饭的,赶紧指挥那三位,起火,倒水,都折进去。您琢磨,糊饭嘎巴,烂菜叶子,杂和菜,馊豆腐,又搁了三天。再上锅这么一热,好嘛,屋里都待不住人了,熏脑浆子,辣眼睛…… ”
        朱元璋称帝,定都南京,年号洪武,国号“明”,很明显,源自明教。
        与此同时,《大明律》颁布,其中,第十一卷《礼律》,明确将明教,定性为“左道邪术”,予以取缔……
        “二十多个小太监,一字长蛇阵,朱漆托盘,往上端汤。一个个,都歪着头,偏着身,斜着脸,这姿势。底下还理论呢,瞧瞧,多规矩,都不敢睁眼看这汤。哪是不敢正眼看啊,他也受不了。
        端上来,头一碗,当然得给皇上啊。朱元璋一闻,不对啊,当年,我在那小破庙里,不是这味儿啊。往下面一看,文武百官,双眉紧锁,都看着这汤发呆。
        怎么办,那也得喝啊,一狠心,端起碗来:众位爱卿,随寡人同饮珍珠翡翠白玉汤。憋着气,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下去了。
        皇上都喝了,没办法,文武百官不敢不喝啊。还那儿客气呢,年兄,您请。这位心说,废什么话啊,你怎么不喝啊。这都憋着气,喝进去了。
        朱元璋一看,不错,都喝了。怎么样,众位爱卿,这珍珠翡翠白玉汤,如何?文武百官赶紧竖大拇指,双手竖大拇指,竖大拇指可是竖大拇指,都不说话。怎么不说话啊,多新鲜呐,他嘴里还含着一口呢。
        哦,明白了。皇上点头,爱卿,只竖大拇指,却不说话。很明显,来啊,每人再来两大碗…… ”
        有点儿意思,越想,任武越觉得有点儿意思。
        袁主席上了岁数,肾不大好,尿频。不一会儿的工夫,已经跑出去好几趟了……
        原本的接班人,太子朱标,文武双全仁厚智慧,可惜死在朱元璋前面。没办法,只能换成朱标的儿子,皇太孙朱允炆。
        在位时间不长,纠正了朱元璋晚年,不少政策偏差,直到今天,人们提到他,并没什么负面评价。行事比较鲁莽,又缺乏领袖才能,靖难之役,被比他年长,也更加老练的燕王朱棣,取而代之……
        毛泽东点评二十四史,读明史最生气,坏皇帝格外多,坏事格外多。就前面两个,两个不识字的,朱元璋和朱棣,好一些。
        一会儿说自己是第二代,一会儿又说是第一代,我和陈是常委,应该负一些责任。但绝对不是,这是原则问题,绝对不是第三代,华没有自己的东西,他不能算一代……
        和朱元璋一样,接班人问题,同样困扰朱棣,朱高炽与朱高煦,竞争一度很白热化。朱棣本人,比较倾向于朱高煦,毛主席喜欢不识字的,朱高煦也不识字,十分勇武,靖难时立过大功,也十分残暴。
        朱高炽差很多,人不错,老实厚道,腿有毛病,上不了马打不了仗,不得朱棣欢心,却有一个其他人,无法比拟的优势,有个好儿子,朱瞻基。搞了个隔代指定,朱高炽算不上好,也没什么大错处……
        袁主席有个习惯,高兴的时候,喜欢用手,一般是右手食指,摸自己的嘴唇,上嘴唇摸完摸下嘴唇。刚从厕所回来,也不知洗没洗手……
        果然,朱瞻基继位,宣德,宣德炉那个宣德,宣德皇帝,开创仁宣之治,命短了些,不到四十岁去世,在位十年裸退。到了朱祁镇,也就是明英宗这里,承平已久,开始折腾。
        对内,罗织罪名,翦除朝中老臣。对外,听信太监王振谗言,大举进攻蒙古,亲征,拿打仗当行为艺术,土木堡一役被瓦剌活捉……

    7.4 实事求是

        昌义区下渠街道,原本是一个乡,或者一个村。昌义县下渠乡,乡政府所在的村,或者集,也叫下渠,下渠乡下渠村。
        因河得名,昌义境内,有一条小河,曾经有一条小河,史料记载,准确说是推测,清咸丰年间,至迟到清咸丰年间,就已经淤平,南北向,小河弯弯向南流,流到香江去看一看。湖江方言,一条河,无论大小,背向上游,面向下游,左手边,左岸称为上,右手边,右岸称为下,以东一个乡,叫上渠,以西一个乡,叫下渠。
        下渠乡,原本,鼎盛时期,大大小小二十几个自然村。新中国成立以后,昌义县改区,计划经济时代,定位为五岳市,乃至湖江省,重要的工业,重工业基地。农转非,传统乡村被逐渐蚕食,至本世纪初,乡,或者公社一级,建制还在,但仅剩下乡政府所在地,也就是下渠,作为村的下渠,这一个村子……
        2002年,湖江第一条省际高铁,或者动车线路,上海至五岳,沪岳线,开始规划。五岳市内,原本已经不堪重负的老火车站,五岳站,显然不适合高铁要求,换言之,新建势在必行。
        根据规划,新建高铁站,将坐落于五岳城北,也就是后来的五岳北站。下渠一带,成为首选,地缘优势明显,机场高速,基本沿着当初,那条南北向,已经淤平小河线路的机场高速,就从不远处通过。
        消息传来,下渠百姓一片欢呼雀跃,乡政府所在地,下渠一向,以消息灵通著称。这下妥了,含着眼泪绣红旗,多少年,多少代,今天终于盼到你,等到拆迁的一天……
        政府工程,而且是高铁,全国一盘棋,拆迁补偿肯定少不了,具体给多少,数字每天都在刷新,从最开始的每平米几千,一直涨到数万,甚至十数万。究竟哪个对,谁也说不清,当然越多越好,有一点却是肯定的,这个数字,指的是建筑面积,不是占地面积。
        那还等什么,既然是建筑面积,赶紧盖房啊……
        “国有六职,百工与居一焉。或坐而论道,或作而行之,或审曲面执,以饬五材,以辨民器,或通四方之珍异以资之,或饬力以长地财,或治丝麻以成之。
        坐而论道,谓之王公。作而行之,谓之士大夫。审曲面执,以饬五材,以辨民器,谓之百工。通四方之珍异以资之,谓之商旅。饬力以长地财,谓之农夫。治丝麻以成之,谓之妇功…… ”
    下渠是个穷地方,年轻人长期在外打工,包工队很有名,五岳城里,不少摩天大厦,都有他们的汗水,村里的建筑,却一直十分简陋,用上板材就算好的,大部分停留在砖瓦阶段。
        现在好了,壮劳力全部召回来,工也不打了。没钱借钱,借钱也要盖,反正一拆迁,钱马上回来……
        攀比,一浪高过一浪,占地面积有限,绝对剩余价值,那就往高层发展,相对剩余价值。有的已经盖好,封顶了,一看不行,别人家比自己高,房顶上接着盖。
    发展到最后,甚至有百八十平米面积内,盖十层楼的,一村子碉堡,甚至一村子烟囱。不知这些人怎么想的,按这个逻辑,为什么非要向上,而不是向下发展,挖个十八层地窖……
        醋,一洗澡盆;酱油,两水缸;豆油,十五桶;味精,两抽屉;五香面,一大衣柜;黄酱,一被窝。
        房盖得差不多了,还不错,没让下渠人等太久。第二年春天,这回不是消息,白纸黑字的规划,虽然是草案,总算下来了。
        没错,要建高铁站,没错,就在城北,没错,就在昌义区,没错,就在下渠一带,但不是下渠,而是上渠,几公里外的上渠。草案给出的理由,便于与未来的城铁轻轨,以及地铁线路,进而老火车站,五岳站连接,打造零距离周转……
        傻眼了,盖了一村子烟囱,大部分危房,住都没法住。傻眼,发展到一定程度,便成了愤怒,或者迁怒。
        消息灵通的下渠,这回是谣言,适时出现。不愿透露姓名的知情人士称,原本是要在下渠,规划建设高铁站,后来上渠那边,哪像咱们,这么傻实诚,就会盖房,给上面使了钱,这才改成上渠……
        下渠人民愤怒了,出离愤怒了。
        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大堆煤气罐,餐馆用的哪种,体积大,威力大。各家各户都有,扬言市里如果不收回成命,惩办幕后黑手的事儿,回头再说,改在下渠建设高铁站。
        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小鸟说早早早,你为什么背上炸药包?我去炸学校,老师不知道,一拉线,我就跑,轰隆一声学生上天了。立刻将村子炸飞……
        那是罗斡,成为五岳市公安局局长后,处置的第一起恶性事件,险些毁掉他的仕途。刚刚得到消息,还没等他,做出任何反应,下渠那边,已经出事了。
        率先赶到现场的,昌义区公安分局防暴大队。大队长是个愣头青,刚从野战部队下来,和平年代没仗打,可逮着机会,不请示不汇报,带着一队人马冲了进去。
        一分钟后,一声枪响。紧接着,这次不是一声,一串爆炸声,死了六个,两个民警,六个村民……
        前几年,新式十字弩,正式装备我军部队。热兵器,甚至核时代,为什么还要装备弓弩,很多人不理解,又不是军匕军刺。
        道理很简单,某些场合,不适合使用热兵器,当年的下渠村,就是很好的例子,一村子危房,危房里全是煤气罐。大队长杀进去,与村民发生冲突,打开保险的手枪,不慎走火,正好击中煤气罐,引发连锁爆炸……
        最后,还是政府出面,息事宁人。说到底,不就是为了钱么,市里出面协调,昌义区政府,以及市国土资源局,以相对较高的价格,将下渠村宅基地,集体性质的宅基地,收归国有。
        高铁站,还是在上渠建设,村民争的,也不是这个。至于下渠这块地,区里买下来后,拆掉原有建筑,七通一平完成,通过相关流程,公开挂牌出售……
        转眼间,十多年过去。
        说来也怪,十多年间,前前后后,总共六家开发企业,其中也包括宝丰集团,旗下一家分公司,接手下渠这块地。商业开发,用途不尽相同,有一般的商品房,有度假村,有商住一体社区,也有酒店式公寓,或者公寓式酒店,无一例外,全都无疾而终。
        原因各式各样,有的盖到一半,工程师鬼使神差,点错一个小数点,就像西班牙的那艘潜艇,重量多出几百吨,沉肯定是能沉下去,浮不浮得上来就不好说了,稀里糊涂塌了。有的楼没塌,楼倒是没塌,升降机缆线装反了,从半空掉下去,摔死几个民工,赶上全省安全生产大整顿,一停就是一年多。
        还有的,工程本身没问题,主体建筑也差不多了,公司这边,财务卷钱跑了,资金链断裂,烂尾。总而言之,六家开发企业,里里外外,投进去十几个亿,没一个善始善终,一分钱没见着,一分钱效益没见着,全打了水漂。
        一次两次好说,先后六次,六家不同的公司,六种不同的开发构想,全都因为莫名其妙的原因,还没开张就铩羽而归,就不能不让人浮想联翩了。地产圈子内,人人都在传说,下渠那块地,是块“邪地”,不能接,谁接谁完……
        最后一个接盘的,最后一个接盘的,是宝丰集团旗下,旅游地产分公司。地不是买,而是重组来的,财务跑了那个,破产清算,宝丰作为债权方,得到下渠这块地作为补偿,工程重启没几天,潜艇沉了下下去。
        孙军听说后,感觉不对,让那边停工。请一位堪舆,也就是风水大师,到下渠,实地看了看,终于揭开谜底,为什么六家公司,谁也摆不平这块“邪地”……
        实地勘察后,大师很谨慎,没有当场表态,说容我想想。第二天,给孙军打电话,知道了,知道怎么回事了:
        大师找来一张,下渠村,下渠这块地,还是下渠村,也就是十几年前,还没拆迁,也没盖满烟囱时,原貌图片。平视不明显,俯视,转换成俯视,现在的大师,高科技得很,手下大概有技术人员,图片是三维的,存在平板电脑里,一目了然。
        下渠村,坐北朝南,不光村子整体,每家每户,大都坐北朝南,总共六排,六排房屋。岔道不算,村中大路,一共六条,五条横,东西向,六排房屋之间,两两之间,一条纵,南北向,居中,从村口,南边正中,向北到底,但不贯通。换言之,六排房屋,南边五排,东西分为两段,很整齐,以中央大路为界,唯独最北边一排,一字长条……
        俯视图很明显,大师解释道,《易经》,下面五条阴爻,上面一条阳爻,这一卦,叫作“剥”,剥卦:
        初六,剥床以足,蔑,贞凶;六二,剥床以辨,蔑,贞凶;六三,剥,无咎;六四,剥床以肤,凶;六五,贯鱼,以宫人宠,无不利;上九,硕果不食,君子得舆,小人剥庐。
        艮上坤下,山地剥。剥卦,“不利有攸往”,从卦名上,就能看出来,不是一个吉祥的卦象。“剥床以足”,“剥床以辨”,“剥床以肤”,通篇,都在讲一架床,隐喻一座房屋,或者一个政权,逐渐垮塌,溃散的过程。
        从这个意义上讲,下渠村,先前因为拆迁,煤气罐爆炸,死了人,后来的六家公司,杀进去一个败一个,都不是偶然的。这块地,注定就是一块荒芜之地,废墟之地……
        那怎么办?就这么荒着?虽然不是买来的,但北站建好后,这一带发展很快,周边已经起了不少,十分挣钱的项目。一大块地,热门地段,一大块地,就这么扔了,岂不可惜,岂不太过可惜?
        大师笑了,《易经》六十四卦,有吉有凶,本身有吉有凶,但对人来说,辩证法,没有哪一卦,就是绝对的好,也没有哪一卦,就是绝对的不好。关键在于,人怎么做,是顺势而为,还是逆流而上。既然下渠这块地,注定是一片废墟,那么好,干脆在上面,建它个废墟,不就得了……
        “长安在劫,火焚帝阙,十五天火,焰红宵夜。”汉武帝时,一只天上的神鸟,迷路降落人间,被不知情的人类,看来中国人自古如此,当作怪兽猎杀了。天帝大怒,命令天兵天将,正月十五那天,到长安城放火,烧它个干干净净。
        所幸天帝女儿,非常善良,不忍无辜百姓遇害,提前降下神谕。汉武帝大惊,智圣东方朔定下瞒天过海之计,具体说,正月十五那天,全城张灯结彩,灯笼火把照如白昼,烟花爆竹声响震天,天兵天将一看,以为已经烧起来,乐得省事。
        大师说完,孙军并没弄明白,当时,并没弄明白,建它个废墟,什么意思?一晃两年,又是两年过去……
        去年春天,孙军偶然听说,省委书记蔡坤,想在五岳市内。或者近郊,总之别太远,复制圆明园遗址,正在选地方。
        事情的起因,早些时候,具体哪个省就不说了,省会市中心万人广场。广场正中,原本是一块巨石,上刻“实事求是”四个大字,某前任领导人亲笔手书。
        新一届省委班子到任后,以影响交通为由,将大石移除,广场正中,不知影响哪门子交通。空着也是空着,又在原地,建了一个北京圆明园,大水法遗址,微缩版的。
        君处北海,寡人处南海,风马牛不相及,一次中央会议上,“怹”,提了一句。从大水法说起,表扬该省班子,“政治敏锐”。不知指什么,是大水法,还是“实事求是”……
        政治敏锐?蔡坤不服气,不就是圆明园么,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们也能建,微缩版算什么本事,要建,就等比例复制,回到湖江马上着手,找地方,找一大块地方,搞一个圆明园遗址。
        最初,准备就叫圆明园遗址,圆明园遗址公园。后来考虑,你叫圆明园,把人家北京那个,正牌的往哪儿搁,虽然没人规定,世上只能有一个圆明园。
        研究之后,改名“近现代爱国主义教育基地”。不忘本来,吸收外来,面向外来,建成之后,全市乃至全省,大中小学生,机关企事业单位工作人员,都要定期来此参观学习……
        孙军忽然想起,两年以前,大师的那番话:既然下渠这块地,注定是一片废墟,那么好,干脆在上面,建它个废墟。废墟?遗址?好像明白了。
        找到蔡坤,先唱了一番高调,大了说,企业社会责任,小了说,与蔡书记担任班长的省委,保持步调统一。地段不错,紧邻高铁站,和飞机一样,列车离站后,也不是立刻前往目的地,先要盘旋一下。苏秦苏季子,走马观碑目视群羊,咱这个好,高铁观碑,到时全国都会知道,五岳有个大水法……
        “丞相尝使籍福请魏其城南田,魏其大望曰:老仆虽弃,将军虽贵,宁可以势力夺乎?不许。灌夫闻,怒骂籍贯福。籍福恶二人有郗,乃谩自好谢丞相,曰:魏其老且死,易忍,且待之。
        已而武安闻魏其、灌夫实怒不予田,亦怒,曰:魏其子尝杀人,蚡活之。蚡事魏其,无所不可,何爱数顷田?且灌夫何与也?吾不敢复求田。武安由此大怨魏其、灌夫…… ”
        堂堂一省之尊,当然不会,占一家私企的便宜。蔡坤跟陆乾岳商量,别的地方,找一块市值差不多的地,给宝丰集团,就当等价交换了。
        考虑之后,陆乾岳觉得,无偿划拨,如今国土这一块,管得很严,事后若追查起来,可能会有麻烦。宝丰手中,有一块M类,也就是工业用地,让他们打个报告,象征性地补交些钱,转成R类,也就是居住用地……

    7.5 自鸣钟

        “正月十四日,车驾幸五岳观迎祥池,有对御,至晚还内围子。驾将至,则围子数重,外有一人扑月样兀子锦,覆于马上。天武官十余人,簇拥扶策,喝曰:看驾头。选诸军膂力者,握拳顾望,有高声者捶之流血。
        驾后围子外,左则宰执侍从,右则亲王,宗室南班官。驾近,则列横门十余人擎鞭,驾入灯山,御辇院人员辇前喝:随竿媚来。御辇团转一遭,倒行观山灯,谓之‘鹁鸽旋’,又谓之‘踏五花儿’。则辇官有喝赐矣,驾登宣德楼,游人奔赴露台下…… ”
        天色将晚,最后一遍彩排,顺利结束。临时指挥中心里,罗斡看着大屏幕,点点头,应该差不多了,几天以来,他还是老习惯,一直吃住在这里。
        罗斡可以不回家,别人,大多数人,大多数安保工作人员得回,再说下渠近现代爱国主义教育基地,指挥中心也没那么大地方:
        很多国家,直到今天也是如此,不像中国,号称最重视历史的中国,人名两三个字,长长一大串,越是有身份的人,名字越长。很多情况下,连自己都记不住,祖宗八辈全在里面,一个完整的名字,就是一部家谱。
        话说有那么一天,一位西班牙国王,外出打猎与大部队失散迷路,走出大山已是半夜,好容易找到一户人家,敲敲门,拜托投宿一夜,给你钱。里面一位老汉,问门外是谁,于是国王开始报名,报自己长长的名字,汉左将军、宜城亭侯、领豫州牧、皇叔,刚说到一半,老汉连连摇头,抱歉先生,我这儿就一间屋子,住不下这么多人……
        “悄郊原带郭,行路永,客去车尘漠漠,斜阳映山落,敛余红,犹恋孤城栏角。凌波步弱,过短亭,何用素约,有流莺劝我,重解绣鞍,缓引春酌。”
        该回家的,都回家了,没回家的,找地方休息吃饭去了。罗斡不饿,也不累,也不觉得累,一个人在爱国主义教育中心,几天来,一草一木,都已经十分熟悉的爱国主义教育中心里,漫步目的转悠。
        清晨的第一抹阳光,高楼林立的现代都市里尤其明显,总是投向最高处,最高建筑的最高处。夕阳也一样,整座教育中心,差不多都已经,笼罩在暮色中,笼罩在暮色中时。最后一缕夕阳,却仍旧留在大水法,近现代爱国主义教育中心核心,标志性建筑,圆明园大水法遗址顶端,久久不愿散去……
        自身也不属于,狭义中华文化系统的满人,对于西洋科学技术,原本就持一种,相对开放的态度。更不用说早年间,还曾经吃过这方面:
        17世纪初,逐渐统一的满洲各部,女真不满万,满万无敌天下,渐渐从东北方向,给予早已衰朽不堪的明王朝,越来越大的军事压力。节节失利的明廷君臣,也顾不上什么“洋铳若能护国,吾辈成何”,想起前几年,东南沿海一带,荷兰人在与葡萄牙人的冲突中,使用过一种,威力惊人的前装滑膛加农炮。
        《几何原本》、《农政全书》那个徐光启,与西方传教士来往甚密,等人力主之下,决定从欧洲人手中,购买这种火炮。初期,命名为“红夷大炮”,中国人自古如此,学人家的技术,用人家的产品,还忘不了骂人家,后来也觉得不大合适,市场换技术,改名“红衣大炮”……
        天启五年,公元1626年,后金大军逼近辽西走廊门户宁远,凭借十一门红衣大炮,袁崇焕取得对(后)金作战,最大一场胜利。有种说法,一代天骄努尔哈赤,就是此战被炮火击中,不治身亡(存疑)。
    天启皇帝大喜,封红衣大炮为“安国全军和辽靖虏大将军”,大约相当于三品武衔,比正师级辽宁号厉害多了。宣传机构也不闲着,将红衣大炮吹嘘得,如同神兵天降,“能洞裂石城,震数十里”,至今岛链窥牧马,美军不敢过临洮……
        论起来,罗斡其实也是个“红二代”,红是挺红,不算太贵。他的父亲,抗战时期参加革命,晋察冀军区,后来的四野,参加过辽沈战役、平津战役。北京,那时候还叫北平,和平解放,没有随大军南下,留在军管会。
        脱下军装,换上警服,不用真脱,当年的军装警服差不多,换个领章臂章就行,成为北京市公安局,一名基层干警。几年后,出了点纰漏,发配到湖江,背着处分,直到80年代,临退下来之前,才照顾他资格老,调成处级待遇……
        入关初期,满清统治者,像先前打天下时一样,仍旧保留了,对于西方科学技术,一定程度的兴趣:
        康熙皇帝,有明确记载的外国老师,就有十一位。一品光禄大夫汤若望,二品工部右侍郎南怀仁,用金鸡纳霜治好康熙疟疾,绘制最早现代意义上,中国地图(不是周培公)的白晋、张诚,钦天监副使徐日升等等。
        时至今日,故宫博物院中,仍保存有康熙当年,使用过的半圆仪、圆规、多面体模型,甚至盘式手摇计算机。沿用至今,代数当中,根、次、方等概念,中文译法,最初就是他的创造。
        好学的美名,甚至传到了欧洲,莱布尼茨都知道,遥远的东方,有个大清王朝,有个叫玄烨、爱好科学的皇帝。专门写了一封信,托传教士带到中国,交给康熙,希望能在中国,建立国家科学院,他自己,愿意亲自过来主持……
        1957年,苏联最高苏维埃主席,伏罗希洛夫访华,毛泽东亲自去机场迎接,为显尊重,北京市事先,动员了几十万群众,上街夹到欢迎。结果可好,上街群众太多,毛泽东的车,刚从中南海出来,就被堵在半路上,大家一见,车里坐的是毛,一拥而上,一步也动不了。
        陪同负责保卫的,公安部部长罗瑞卿,见势不妙,赶紧下车,大喊我是罗瑞卿,根本没用。后来实在没办法,步行找到支援,这才勉强冲出重围,抵达机场时,已经迟到了十五分钟。
        回来以后,毛泽东很生气,险些误了大事,下令严查责任。因为这件事,自直接免职的市委秘书长以下,公安部,北京市委市政府,尤其市公安局,一大批干部受到处分。其中也包括,时任北京市公安局东城分局,帅府园派出所政治教导员,罗斡的父亲……
        帅府园,相传为隋唐之际,驻守幽燕,罗艺,名将罗艺帅府邸所在。“跨战马,提银枪,足穿战靴换戎装,今日里我上战场,来寻忘恩负义郎,这苦衷,对谁讲,倒叫我又悲又恨又羞又恼怒火满腔”,《对花枪》里那个。
        紧邻紫禁城,帅府园一带,一直地位特殊。清代,神机营所属,威远营捷字步队驻扎于此,火器快速反应部队,民国时期,北京卫戍司令部所在。抗战胜利,著名的军调部,美国、国民党、共产党三方,也位于这里。
        帅府园派出所,公安系统内部,号称天下,天下过了,号称全国第一派出所。虽然名义上,只是个科级单位,比照分局,高配处级,但换个地方,给个局长都不换。辖区包括天安门、人民大会堂、中南海等核心要地,长期负责中央机关,以及重要首长的安全保障,不是保卫,保卫轮不着,还轮不着他们,工作……
        康熙皇帝,不管怎么说,对于西方科技,至少还有了解一下的兴趣。到了他的孙子,乾隆这里,连了解,都懒得了解,他所感兴趣的,已经不是科学技术,只是科学技术的物化结果,也就是产品。
        “大英帝国的烟,日本的白面儿,两个强国伺候着我一个人,这点儿福气还小么?”尤其西洋自鸣钟:“共有十六家有围屏,十二架大的,四架小的炕屏。内中只有江南甄家,一架大屏十二扇,大红缎子缂丝满床笏,一面是泥金百寿图的,是头等的。还有粤海将军邬家,一架玻璃的还罢了…… ”
        乾隆二十二年,公元1757年,粤海关总督李永标、广州将军李近尧,进贡“镶玻璃洋自鸣乐钟一座,镀金洋景表亭一座”。乾隆大喜:“此次所进镀金洋景表亭一座甚好,嗣似此样好的多觅几件,再有此大而好者亦觅几件,不必惜价,如觅得时,于端阳贡几样来,钦此。”
        紫禁城奉先殿,《甄嬛传》中,倒霉的弘时,图谋不轨,跪着思过在这里,最终说错话,被废也在这里。如今就用于展出,这些宫廷收藏自鸣钟……
        罗斡也背过处分,不过不是工作以后,西南政法大学读书期间,因为发表在校报上,一篇文章。说起来,倒真是有缘,害罗斡背处分的文章,就是关于圆明园的:
        大款的儿子,不好好学习,历史老师向大款告状,我叫他回答问题,圆明园是谁烧的,他居然说不是他。第二天,老师接到大款电话,教训了这小子一宿,终于承认了,就是他烧的。
        老师把情况,报告给校长,校长想了想,烧就烧了吧,这位大款是政协委员,咱们惹不起。老师找到教育局长,局长很痛心,事情已经发生了,急也没用,当务之急,是封锁消息,绝不能让公众知道。
        第三天,市长来到学校,先把校长骂了一顿。马上换届选举了,绝对不能出事,火势控制住了没有,消防队到了么?第四天,市委召开常委会,研究火烧圆明园,扰乱社会治安,特大恶性事件。
    市委书记作出一系列重视指示:不管谁烧的,一查到底,绝不姑息;组织力量灭火,不惜一切代价,以人民群众生命财产安全为第一要务;把握舆论导向,尤其是网络安全,严查信谣传谣;不隐瞒,不漏报,第一时间上报省委。
        第五天,大款带着儿子,前往公安局自首。公安局长急得团团转,你小子,人不大本事不小,烧得干干净净,居然一点儿线索都没留下。
        三天以后,市委统一领导下,公安局破案。原来是那个老师,为了报复大款,放火烧了圆明园,肇事者精神失常,已被送往病院……
        大水法是什么,推而广之,整个圆明园西洋楼景区,是什么?本质上,其实就是一座自鸣钟,一座巨大版的自鸣钟:
    话说有一次,航天五院组织工作人员,去太平洋某岛国旅游,被当地人问,从哪儿来,干什么的?岛国土著,讲一种南岛语系密克罗尼西亚语族语言,翻译二把刀,不知道“人造卫星”怎么说,只说是造“卫星”的,当地人大惊,以为月亮是他们造的。
        人工喷泉,环地中海地区,起源很早,巴比伦空中花园就有,逐渐由饮水实用,转变为装饰观赏。中国倒是也有,汉上林苑“激上河水,铜龙吐水,铜仙人衔杯受水下注”,唐华清宫“有双白石莲,泉眼自瓮中口涌出,喷注白莲之上”。一来没有实物验证,二来利用天然水势,结构比较简单……
        乾隆十年,公元1745年,圆明三园之一长春园,开始规划,早已对中式园林审美疲劳的乾隆帝,征询郎世宁的意见。郎简单讲了讲,欧洲园林的特点,尤其人工喷泉,引起乾隆极大兴趣,决定兴建西洋楼。
        大水法,西洋楼景区,最早建成的部分。坐北朝南,椭圆形菊花式水池,当中设有猎狗逐鹿喷泉,左右各一座,十三级大型喷水塔,七层水帘,四周八十八根水管,蔚为壮观。
        观水法,位于大水法以南,同期建成。中间石雕屏风,两侧石门,台基上,放置龙椅宝座,多年以后,又在大水法以北,加盖一座远瀛观。石柱全用汉白玉,雕有下垂式葡萄花纹,正是如今,圆明园代表性残石,也即五岳仿造的这些……
        咸丰六年,公元1856年,第二次鸦片战争爆发,英法联军攻陷广州后,一路北上,清政府被迫议和。1859年,英法公使依照协议来京换约,中方担心有诈,在通州展开谈判。
        谈判出现分歧,按照中国人习惯的做法,清政府将英法,总计三十九名代表,全部扣押为人质。导致英法大军,几千人而已,天津登陆攻占北京,咸丰皇帝逃往,并死在热河行宫。
        被英法军队解救时,三十九名人质,二十一人被杀或虐待致死,还包括七名泰晤士报记者。被激怒的联军,对以圆明园为代表,北京西郊三山五园,进行抢劫,并放火以掩盖罪证……
        历史学界,以及爱好者,争论焦点一般都停留在,中方是否有错在前。扣押,以至于杀害外交人员,更不用说记者,遭到报复,后果自负。
        与这些人不同,那篇令他遭受处分的文章中,罗斡关注的,是抢劫本身。他的观点,从纯粹法理,国际法、战争法角度讲,抢劫圆明园,其实是种合法行为……
        台湾作家龙应台曾说,一个陌生的国度,如何分别它是否发达,一场倾盆大雨,越大越好,就够了。撑伞走上一阵,裤脚虽然湿,却不脏,交通虽然慢,却不堵,街道虽然滑,却不积水,那它一定是个发达国家,老牌发达国家。
        现代汉语,“磨洋工”一词,湖江话也有,源自北京。民国初年,美国使用退还“庚款”,建设协和医院并医学院,主楼十四层,施工要求极高,甚至一条砖缝,没有完全对齐,也要所有人停下来等它。中国人不理解,有这个必要么,认为洋人,在故意消耗时间,磨洋工。
        衔山抱水建来精,多少工夫筑始成,天上人间诸景备,芳园应锡大观名。一场大火,整个圆明三园,都完了,还就是这个“磨洋工”,虽然只是残石,还在……
        文章中,罗斡首先声明一点,一切讨论,都是在抛开大前提,也就是战争本身,是否合乎道义,是否有权,用战争解决争端,是否存在国际战争法则的基础上。假设战争本身,无所谓道义与否,国家之间,有权发动战争解决争端,也确实存在,所谓的国际战争法则。
        必须澄清的是,圆明园什么性质?是公共,或者全体中国人,共有财产么?不是,今天是,当年不是。皇家园林,皇家私有财产:他有很多漂亮的女人,如果他有心气的话,可以每天换一个,而且不用花钱,都是朝廷给他养着。
        战争法的核心,“有限战争”,只针对国家机器,不能针对平民。换言之,战争,是政府或者政权,之间的战争,而不是至今很多中国人,想象当中的那样,两国全体人民,甚至两个民族,这一点上,跟纳粹应该很有共同语言……
        之所以受处分,主要不是观点,而是文章中,罗斡举了一个,不是很恰当,比较敏感的例子。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革命战争,尤其土地革命,也就是红军阶段,也包括解放战争,经济来源,除了苏联外援,以及根据地外,主要靠征集,说白了就是抢:
        抢谁?一是官方,国军或者国民政府,二是富人,斗地主,打土豪。每到一地,先把府库清了,再到富人家里,搬个底儿朝天。若是谁,拿了我的什么,给我送回来,吃了我的什么,给我吐出来,有人欠我的账,那得一笔一笔慢慢算。
        革命如此,战争也是一样,抢政府,抢皇家,抢国家机器,甚至官员、富人,不算违反战争法。文化瑰宝,民族骄傲,这是站在今天的角度,回到特定历史,一草一木都跟你,没一毛钱关系……
        “不记归时早暮,上马谁扶,醒眠朱阁,惊飙动幕。扶残醉,绕红药,叹西园,已是花深无地。东风何事又恶,任流光过却,犹喜洞天自乐。”
        最后一缕夕阳,从大水法顶端消失。罗斡转回身,吃点东西早些睡,明天还有的忙呢……

    7.6 遗言冀可冥

        上午九点整,省委书记蔡坤宣布,典礼开始。伴随着欢呼声,两百个系有彩带、横幅的巨型氢气球,瞬间从主席台两侧,腾空而起。
        不长记性,罗斡让人简单计算过,这些气球,易燃易爆氢气球,一旦有个什么闪失,其爆炸威力,绝不亚于当年的煤气罐。长五长九,液氧煤油机还没弄明白,首长们先万户飞天了,因为是蔡坤的创意,不好说什么,安排下去,加一百个小心罢了……
        今天的典礼,先前提到过,除了近现代爱国主义教育基地落成仪式外,还有一项重要内容,革命导师马克思,珍贵手稿来华借展。中央首长之所以亲临湖江,很大程度上,不是为了爱国主义教育基地,不是为了给什么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剪彩,这种事,几乎天天有,想有的话,几乎天天有。
        各界近万名群众参加,甚至可能更多,但绝大多数人,都只是远远看着,警戒线外面,远远看着。前排就坐,并随首长一起,第一批进馆瞻仰手稿,都是持邀请函的贵宾,也包括蒲云和艾迪。托孙军转交,两张邀请函,原本指明刘晓虎、蒲云,刘晓虎不爱凑热闹,都给了他……
        马克思手稿,来华借展的事,是省长陆乾岳,一位老校友帮忙联系的。外语专业毕业,进入中联部系统,级别跟陆乾岳当然没法比,好歹也是个司级干部。
        中共中央对外联络部,成立于建国初期,同样主管对外事务,与外交部的区别,简单说就是,外交部负责国家,或者政府层面往来。中联部负责政党,党际,中国共产党与世界各国,政党之间的交流沟通……
        展馆入门处,先是一块,关于马克思手稿,流转历史的介绍展板。很详细,毫不夸张地说,马克思的手稿,本身就是一部传奇:
        由于各种原因,马克思生前,相当部分著作,并没有公开出版,以原始手写稿,遗稿形式,保存在家中。1883年,马克思逝世,根据遗嘱,手稿归属恩格斯所有;十二年后,1895年,恩格斯逝世,转交马克思的女儿,艾琳娜;三年后,1898年,艾琳娜逝世,将手稿捐赠给德国社会民主党……
        德国社会民主党,简称社民党,最早可以追溯到,1863年,成立于莱比锡,拉萨尔主义社团,全德工人联合会,1869年改名为社会主义工人党。1875年,倍倍尔领导的全德工人协会,与李卜克内西领导的社会主义工人党合并,成立德国社会工人党,确立马克思主义为其纲领。
        几经变迁,时至今日,社会民主党仍旧是德国,最有影响力的政党之一。魏玛共和国总统艾伯特,华沙犹太纪念碑前惊天一跪的勃兰特,中国人民老朋友施密特,前总理施罗德,均来自该党……
        英特纳雄纳尔,就一定要实现,共产主义运动史上,公认的国际组织,有四个:国际工人联合会(第一国际),社会主义国际(第二国际),国产国际(第三国际),世界社会主义革命党(第四国际),社会主义国际,延伸出社会党国际。
        每一次,中国共产党全国代表大会,新闻联播当中,宣读国际友好政党或组织,贺电贺信的时候,是有顺序的。第一部分,除中国外,四个执政共产党;第二部分,非执政共产党;第三部分,左翼政党;第四部分,右翼政党。德国社民党所属的社会党国际,通常排在第一部分,与第二部分之间。
        换言之,与中国共产党的关系,还算不错。手稿借展,老校友受陆乾岳之托,通过德国社会民主党,一个朋友接洽的……
        事实上,社民党那边,也只是帮着联系,马克思手稿绝大部分,现在并不属于他们。展板配有一张欧洲地图,按时间顺序,清晰标注着手稿,颠沛流离的流转路线:
        接受艾琳娜遗赠后,手稿一直保存在,社会民主党总部,中央执委会所在地,直至上世纪30年代,希特勒上台。国会纵火案前一年,1932年初,希特勒在杜塞尔多夫工业俱乐部发表演说:我们下了坚强的决心,要在德国,把马克思主义连根拔掉。
        一时之间,整个德国,就像高考结束后,到处都在焚烧马克思著作。社民党档案馆馆长,欣里希森见势不妙,抢先一步将手稿,转移到丹麦,交由丹麦社会民主党保管。不久之后,因经费紧张,也实在没有能力,继续保护这些珍贵手稿,将其卖给荷兰,阿姆斯特丹国际社会历史研究所……
    欧战爆发,荷兰沦陷,党卫军一支小分队,直接接受统帅部密令,第一时间冲进国际社会历史研究所,想要找到马克思手稿,一无所获。那之前,研究所已经将手稿送往英国,转了一圈,又回到伦敦,存在牛津大学。
        不列颠之战,英国最吃紧的时候,手稿一部分,被运到苏联。战争结束,大部分手稿,回到荷兰,直到今天,至于苏联那部分,和所有落到俄国人手里的东西一样,不可能再要回来,现存俄罗斯社会和政治历史档案馆……
        这一次,来五岳借展的,是《鸦片贸易史》一文:
        19世纪初,美国辉格党成立,创办机关报,《纽约每日论坛报》。辉格党解散,一度成为共和党机关报,直到今天都有,《纽约时报》旗下,《国际纽约时报》。
        立场偏于左倾,1851年至1862年,马克思成为该报特约撰稿人,每周两篇通讯,稿酬十美元。其间,总共撰写了十篇,有关中国的文章:《欧洲革命与中国革命》,《俄国的对华贸易》,《英人在华的残暴行动》,《波斯与中国》,《鸦片贸易史》,《英中条约》,《中国和英国的条约》,《俄国在远东的成功》,《新的对华战争》,《对华贸易》。
        《鸦片贸易史》,是其中的第五篇,写于1858年9月3日,发表于9月25日,不长,几页纸而已……
        自行留底,不用不复,来稿不存,遗失概不负责。来五岳借展的,是马克思的存底,看起来,估计是誊样,也就是邮寄或者电报前,誊写的那份。尽管如此,依然十分潦草,跟一连串心电图,而且是快完蛋时的心电图,没什么两样,还有不少修改增删之处:
        马超乃一勇之夫,不识机密。丞相亲笔作一书,单与韩遂,中间朦胧字样,与要害处,自行涂抹改易,然后封送与韩遂,故意使马超知之。超必索书来看,若看见上面要紧去处,尽皆改抹,只猜是韩遂恐超知甚机密事,自行改抹,正合着单骑会语之疑。疑则必生乱,我更暗结韩遂部下诸将,使相互离间,超可图矣……
        “正因为英国政府,把在印度种植鸦片的垄断,据为己有,中国才采取了,禁止鸦片贸易的措施。天朝的立法者,对违禁的臣民,所施行的严厉惩罚,以及中国海关所颁布的严格禁令,都不能发生效力。
        中国人,在道义上抵制的直接后果,是英国人腐蚀中国当局、海关官员和一般的官员。浸透了天朝的整个官僚体系,和破坏了宗法制度支柱的营私舞弊,同鸦片烟箱一起,从停泊在黄埔的英国趸船上,偷偷运进了天朝…… ”
        “这是什么语?”艾迪辨认了半天,依旧不得要领,小声问身后的蒲云。
        “闲持贝叶书,步出东斋读,”蒲云摇摇头,嘴里念念有词,自从进入展厅,嘴里始终念念有词。
        艾迪看看四周,看看他:“你又作什么妖呢?”
        蒲云装没听见,双目微闭:“澹然离言说,悟悦心自足…… ”
        语言学当中,对语言的分类,最高等级,是语系。语系下面,是语族,语族下面,是语支,语支下面,是各个具体的语言,语种。
        斯拉夫语为例,印欧语系斯拉夫语族。三个语支,东斯拉夫语支,西斯拉夫语支,南斯拉夫语支。东斯拉夫语支,包括俄语、乌克兰语、白俄罗斯语等,西斯拉夫语支,包括波兰语、捷克语、斯洛伐克语等,南斯拉夫语支,包括塞克语、保加利亚语、斯洛文尼亚语、马其顿语等。
        唯一的例外,汉语,汉藏语系,汉语语族。汉语语族下面,几个语支呢,一个,汉语语支。汉语语支下面,几个语种呢,一个,汉语。这就是灿烂的中华文化,语言文化上,带给人类的全部成果……
        西方人,学者都不算,普通人,一个人会三四种语言,很正常。马克思更厉害,母语德语,犹太裔,会一点希伯来语,英语世界语,那个年代,知识分子都会拉丁语,甚至希腊语。认真学习了法语,以及西班牙语,拉丁语好,意大利语不是问题,德语好,弗拉芒语不是问题,中年以后,又自学了俄语。
        写作的时候,马克思不拘使用,某种特定语言。感觉哪种语言,形容这种事物,描述这个命题,更合适,就用哪种语言……
        中国男足,主场被泰国青年队,五比一完胜后,一中一泰两个年轻人相遇:
        我们有五千年历史。
        你们男足五比一被虐了。
        我们面积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
        你们男足五比一被虐了。
        世界上每五个人就有一个中国人。
        你们男足五比一被虐了。
        咱们能不能不聊足球?
        你们天天被城管打。
        你们天天吃有毒食品。
        你们天天吸有毒空气。
        你们奋斗一辈子都买不起房。
        咱们还是聊足球吧。
        你们男足五比一被虐了……
        “东印度公司一手扶植的,虽经北京中央政府禁止,而无效的鸦片贸易的规模日益增大,1816年,印度允许自由贸易,这又大大推动了,英国走私商人的活动。在这个时候,中国政府向外国商人,提出严重抗议,同时也惩办了一些,与外国商人同谋共犯的行商,大大查办了本国的鸦片吸食者,并且在本国海关内,采取了更严厉的措施。
        所有这一切努力的结果,只是使鸦片堆栈,由不可靠的地点,移到更适合经营鸦片贸易的地点。同样的,当中国政府,得以暂时禁止,广州原有的窑口营业时,鸦片贸易只是转了一道手,他们不惜冒着一切危险,和采用任何手段,来进行这种贸易…… ”
        故而,马克思的著作,这里指的是原件,一篇之内,往往四五种,甚至更多语言,混在一起使用。再加上潦草的字迹:
        一面瞧着,黛玉看的那本书,书上的字,一个也不认得。有的像“芍”字,有的像“茫”字,也有一个,“大”字旁边,“九”字加上一勾,中间又添个“五字”,也有上头“五”字、“六”字,又添一个“木”字,底下又是一个“五”字。看着又奇怪,又纳闷,便说:妹妹近日越发进了,看起天书来了……
        先前说过,马克思生前,绝大部分作品,都没能公开发表,换言之,像《鸦片贸易史》这样,算是幸运的。去世以后,遗稿的整理以及出版,成为他的朋友以及追随者们,最重要的工作之一,而这一切的基础,先要准确辨识出,马克思那天书一般的文字。
        为此,为了供养老朋友工作和生活,不得不和他最厌恶,资产者们打交道的恩格斯,辞掉工作,专门担负起,辨识转写,马克思手稿的任务。无奈工作量实在太大,恩格斯意识到自己有生之年,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完成,转而寻找继任者,主要有两个,一个考茨基,一个伯恩斯坦。
        伯恩斯坦还凑合,虽然他本人,日后逐渐背离了马克思主义。考茨基这边,就比较要命了,按照自己的想法,随意删减,甚至改动……
        当然,换个角度想想,篡改手稿,也不见得就一定是坏事:
        郢人有遗相国书者,夜书,火不明。因谓持烛者曰:举烛。云而过书“举烛”,举烛,非书意也。燕相受书而说之,曰:举烛者,尚明也,尚明也者,举贤而任之。燕相白王,王大说,国以治。治则治矣,非书意也。今世举学者,多似此类……
        “中国最有名的政治家之一,许乃济(光禄寺卿,主张弛禁鸦片,因为即使禁止贸易,中国人自己也会偷着种植,被林则徐弹劾病逝,难为马克思还知道他),曾提议使鸦片贸易合法化,并从中取利。但是,经过帝国全体高级官吏,一年多的全面讨论,中国政府决定,这种万恶贸易,毒害人民,不得开禁。
        当今的咸丰皇帝,虽然处境更加困难,并且明知,为禁止日益增多的鸦片输入,而做的一切努力,不会有任何结果,但仍然信守自己祖先的坚定政策。顺便要指出的是,这位皇帝,把吸食鸦片,当做邪教一样来取缔,从而使鸦片贸易,得到了宗教宣传的一切好处。
        钦差大臣林则徐,到达广州,和按照他的命令没收、焚毁走私的鸦片,这成了第一次英中战争(鸦片战争)的起因。这次战争,又使中国发生起义(太平天国),使帝国国库完全空虚,使俄国能够顺利地,由北方入侵,使鸦片贸易,在南方得到极大的发展,虽然为条约(《南京条约》)所禁止…… ”
        说来,似乎奇怪得很,作为社会主义,当今最大的社会主义国家。即使原教旨,比较左的那个年代,也很少听说,马克思手稿来中国展出……
        小时候,一位姓乔的老人,常到蒲云家来,父亲说,乔老曾长期,在毛主席身边工作。神秘的“三不摸”,蒲云印象很深,据说是红军长征,途径贵州时,一位道士告诉毛的,保他一辈子平安,功盖古今。当然,细追究起来,似乎并不怎么经得起推敲:
        不摸钱。如果真不摸钱的话,当初筹备秋收起义时,毛泽东一度因消息走漏被民团抓获。事后多次回忆,几十块大洋救了我一命,买通押送他的人(国民党不搜身么,渣滓洞里也能用钱贿赂看守)。
        不摸枪。如果真不摸枪的话,八三四一部队,官方说法,名称源自辛亥革命时期,毛泽东参加湘军,配发步枪的枪号,毛的原话,队列、射击,都练过。红四军七大,毛泽东被免去前委书记,降为师长,开会见到陈毅,笑称“挎上盒子枪,师长见军长”。
        最后一个,不摸马列原著……
        “在结束我们的分析时,我们不能不特别指出,装出一幅基督教的伪善面孔,利用文明来投机的英国政府,具有的一个明显的内部矛盾。作为帝国政府,它假装同鸦片走私贸易毫无关系,甚至还订立,禁止这种贸易的条约。可是作为印度政府,它却强迫孟加拉省种植鸦片,使该省的生产力受到极大的损害,他强迫一部分印度的莱特种植罂粟,用贷款的方法引诱另一部分莱特也去种植罂粟。
        它严密地垄断了这种毒药的全部生产,借助大批官方侦探来监视一切,栽种罂粟,把罂粟交付指定地点,使罂粟的蒸晒,和鸦片的调制,适合中国鸦片吸食者的口味,把鸦片装入,为便于偷运而特制的箱子。以及把鸦片运往加尔各答,在那里,鸦片由政府标价拍卖,国家官吏把鸦片移交给投机商人,然后又转给走私商人,由他们运往中国…… ”
        难怪,自古以来,中国人早已习惯于,将一切,来自域外的事物,视作异类:
        伏以佛者,夷狄之一法耳,自后汉时流入中国,上古未尝有也。昔者黄帝在位百年,年百一十岁,少昊在位八十年,年百岁,此时天下太平,百姓安乐寿考,然而中国未有佛也。
        汉明帝时,始有佛法,明帝在位,才十八年耳,其后亡乱相继,运祚不长。宋、齐、梁、陈、元魏已下,事佛渐谨,年代犹促。惟梁武帝在位四十八年,前后三度舍身施佛,其后竟为侯景所逼,饿死台城,国亦寻灭。
        今闻陛下,令群僧迎佛骨于凤翔,安有圣明若此,而肯信此等事哉?然百姓愚冥,苟见陛下如此,转相效仿,弃其业次,伤风败俗,非细事也。
        夫佛本夷狄之人,与中国言语不通,衣服殊制,口不言先王之法言,身不服先王之法服,不知君臣之义,父子之情。假如其身至今尚在,奉其国命,来朝京师,陛下容而接之,不过宣政一见,不令惑众也。况其身死已久,枯朽之骨,凶秽之余,岂宜令日宫禁?
        乞以此骨,付之有司,投诸水火,永绝根本,断天下之疑,绝后代之惑。使天下之人,知大圣人之所作为,处于寻常万万也,岂不盛哉,岂不快哉……
        “英国政府,在印度的财政,实际上,不只是依赖,对中国的鸦片贸易,而且正是依赖,这种贸易的走私性质。如果中国政府,使鸦片贸易合法化,同时,允许在中国栽种罂粟,这意味着,英印国库会遭到严重的损失。
        英国政府,公开宣传自由买卖毒品,暗中,却保持自己对毒品生产的垄断权。只要我们,注意考察英国的自由贸易的性质,我们几乎可以处处看到,它的自由的基础,就是垄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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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0-7-19 0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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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初来乍到

    9#
     楼主| 发表于 2019-7-6 15:48:43 | 只看该作者
    8.1 铅笔盒

        一大早,坐在义明社总部对面,一间若非招牌,几乎会被人忽视的小彩票投注站里,范明修面无表情,一张一张刮着彩票。
        不是猜数字,也不是押比分,所以才用“刮”这个动词,即开型,一种名为“顶刮刮”的即开型体育彩票。
        每过几天,他就会过来一趟,两块钱一张,不多不少,买一百张,坐在投注站里刮完走人……
        范明修老家,五岳北郊,离牛山不远,一处大山深处。家里很穷,父亲因为一次意外,中风,也就是脑溢血,长期瘫痪在床。
        遵义会议,确定毛泽东,党内的领导,最高领导,甚至领袖地位,具体说,协助周恩来,作为军事工作的最终负责人,近代史教材,一般都这么讲。其实不确,不是不对,是不确,遵义会议只是补选毛泽东,成为政治局常委,进入最高领导层。
        一渡赤水河后,中共中央在云贵川交界,一处“雄鸡一鸣,三省皆闻”苗寨内,召开常委分工会议。确定张闻天负总责,周恩来管军事,毛泽东辅佐,博古管政工的格局,史称“鸡鸣三省会议”。
        与之类似,范明修老家,那个村子,鸡鸣三省不至于,鸡鸣三市却是真的,位于湖江省内,三个市的交界处,也是五岳市辖区内,以市中心解放广场为坐标基础,距离城区最远的山村。当然,鸡鸣三省,首先也得先鸡鸣三市,没有鸡鸣三市,哪儿来的鸡鸣三省……
        感谢希望工程,村里建立了第一所,有史以来,第一所小学,现代意义,完全意义上的小学。一年级到六年级,六年间,范明修成绩不错,不会像后来,一段相声里说过的那样,九年义务教育,一年级就用完了。书本文具,以及一切杂费,与读书相关的杂费,都来自捐助。
        2010年的时候,湖江省青少年发展基金会,也就是省内,希望工程负责机构,下发了一则通知,即日起,原则上不再接受,实物捐赠。换言之,那之前,一直是实物,与现金并行。
        以范明修家,那个山村为例,真金白银,只发到乡一级,教师工资走财政,希望小学需要钱,校长打报告到乡里申请。至于学生,只有东西,需要书发书,免费发书,需要铅笔橡皮发铅笔橡皮,甚至服装鞋帽,钱是见不到的……
        有一年,应该是四年级,就是四年级,范明修记得很清楚,第一学期刚开学,国庆节前夕。村长在村头的大喇叭里,播发通知,老乡们出来吧,皇军不抢粮食,学校新到了一批,一百个希望工程捐助包,先到先得送完为止,本公司对此次活动保留最终解释权。
        朱自清宁可饿死,拒绝领取美援,盟邦美国,援助的面粉,这是好的,好歹面粉,都一样且都有用。希望工程捐助包,不似范明修当年,希望工程捐助包,城里面,中小学师生募捐来的,捐什么的都有,有类别,没有项目品种限制。
        有的不错,有的就要差很多,当然,好与不好,多好多不好,相对而言,且要看,从谁的角度出发。钢琴谱子节拍器,游戏机卡甚至游戏机,正经东西而且不便宜,但对于山里孩子,没有钢琴,也没有电视的山里孩子,“及天下荒乱,百姓饿死,帝曰:何不食肉糜”,却毫无意义……
        一百个捐助包,整整齐齐,打开放在学校操场上。范明修一眼,便看中了当中,一个自动铅笔盒,当中一个,包含自动铅笔盒的捐助包。一排按钮,按第一个,铅笔盒打开,按第二个,转笔刀弹出来那种。
        不仅是他,几乎所有孩子,都虎视眈眈,死死盯住自动铅笔盒,看在眼里拔不出来,势在必得。僧多粥少,准确说是狼多肉少,而且肉,还很不平均,没办法,只能用最原始,也最公平的办法,抓阄。一百个捐助包,编上号抓阄,抓上哪个是哪个,肥也别说肥,点儿背不能怨社会……
        小时候的范明修,其实,直到今天也是这样,是个挺老实,而且关键,很正派的孩子,早早入了队,还是个小队长。山村小学,和城里不一样,没有大队长,至少范明修他们学校没有,极少数中队长,都由高年级同学担任。
        从班主任到校长,班主任就是校长,都很喜欢他,常常留下范明修,干点儿这个干点儿那个,回过头看免费劳动力,当时却是人人羡慕的美差。一直以来,范明修严格要求自己,一道杠戴着,山村小学,连一道杠,一道杠本身,都很城里不一样,布的,干部,小干部啊,宁可亏自己,不能让同学,让群众吃亏。
        唯独这一次,不知怎么了,那个自动铅笔盒,在范明修的脑子里,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越不去想,越想不去想,想得越厉害。鬼使神差,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以权谋私,利用职务,帮助老师分发捐助包,职务之便,抓阄的时候,做了手脚……
        如愿,范明修得到了那个自动铅笔盒,那个包含,自动铅笔盒的捐助包。
        铅笔盒本身,没过几天就坏了,可能原本就是坏的,全自动,变成全不动,还不如手动的。
        这不是关键,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在于,从那之后,转眼二十年过去,所有抓阄,带有抓阄性质的活动,无论抽奖,还是彩票,范明修再没中过……
        今天也一样,还是一样。
        一百张“顶刮刮”,刮了差不多一半,一张都没中,连个五等奖都没中。
        就连投注站的人,都觉得邪门,每过几天,范明修都会来一次,每次都一样,一百张“顶刮刮”,就连投注站的人,都觉得邪门,居然一次,一张都没中过。他却很坦然,面无表情,坐在一个角落里,一张接一张地刮……
        虽然从没,自从四年级时,自动铅笔盒事件,鸡鸣三市希望小学自动铅笔盒捐助包抓阄作弊事件后,范明修从没在任何,带有抓阄性质的活动中,有过任何斩获。但十几年前,刚离开鸡鸣三市,到五岳打工时,寄给家里的钱,绝大部分,却都是靠抓阄,准确说,靠彩票,福利彩票。
        那时候,范明修在一家超市,当搬运工,小身板,很吃力,但除了这个,也不会干别的,也没机会干别的。父亲常年瘫痪在床,母亲也没有劳动能力,生活,治病,都靠范明修,靠范明修寄钱回去,但当时的他,包吃包住外,挣得那点儿钱,养活自己都困难……
        范明修打工的那家超市,每周末,都会在门口,搭起一排长长的棚子,卖彩票,福利彩票,即开型福利彩票。彩票本身,不是超市,区福彩中心,派人过来卖,超市提供场地,得到人气,也就是客流的回报。
        人头攒动,从上午折腾到傍晚,留下一地,没有中奖的彩票。福彩中心不管收拾,人家就负责卖,带着彩票古来卖,卖完收钱走人,别说打扫卫生,就连吃饭休息,都得超市这边伺候……
        顺便说一句,当初,范明修的父亲,之所以会中风。某一年,一位中央首长,来湖江巡视,考察工作,鸡鸣三市那个小山村,虽然偏僻,却有一条高速公路,那时候叫国道,连接北京与五岳,从村边经过。
        省里很重视,领导发下话来,省外不管,不归咱们管,从首长进入湖江算起,到离开,目光所及,所有能够看到,能被首长看到东西,人和事,绝不能出半点纰漏。相关负责人,预先沿着线路,巡视线路,走了一趟,落实指示,目光所及,绝不能出半点纰漏。
        第一站,高速公路或者国道,也就是不久后,首长的车队,进入湖江的第一站,鸡鸣三市,范明修家那个小山村。想当年,邓小平访日,乘坐新干线时,看到铁路旁,几处民宅,盖得挺讲究,问陪同的日方官员,那里住的,是些什么人。日本官员看了半天,没觉得有什么不同寻常,农民啊,乡下的农民,小平点点头,不说话了。
        范明修家,就位于村边,就位于临近高速公路,那一侧村边。第一个毛病,先找上了他,还有旁边,几户村民,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堆得到处都是,都给我清了。县里不敢怠慢,赶紧派了一个工程队过来,村边,另一侧村边,挖了一个大坑。把这一侧,临近高速公路这一侧,目光所及,除了房子没拆,结合宣传任务,刷上标语口号,所有杂物,他们认为的杂物,都给扔坑里去了。
        扔就扔吧,等完了事儿,首长走了,你倒是给捡回来啊。不管,县里面不管,只管扔,人家只管扔,不管捡。
        范明修家的杂物,所谓杂物,主要是砖瓦,一大堆砖瓦石材。范明修父亲,攒了很长时间,攒齐了,准备在村边盖一排猪圈,搞点儿副业挣几个钱。
        又是挖掘机,又是装载机,实在不行推土机,倒是全机械化,都给扔到村里另一头,另一头的大坑里去了……
        范明修父亲,念过几天书,算是半个文化人,村里,算是半个文化人,读书人的共同特点,甭管什么层次,都一样,比较爱较真。不行,你给扔的,你再给捡回来,再者说,家里就自己一个整劳力,工程量确实不小。
        找到村长,村长不管,找到县里,到了县里,根本不知道找谁,但结论是明确的,不管。差点儿忘了,中间还有乡一级,找到乡里,没想到,意外之喜,乡里管,居然管,派了几个人,野蛮装修,稀里哗啦,把那堆破砖烂瓦,好歹给弄了回来。
        来来回回,摔坏了不少,但这不是关键。目的基本达到,范明修父亲也没死缠烂打,捡回来就行,不成想,买的没有卖的精,几个月后,秋收的时候,出事儿了:
        联产承包责任制,交够国家的,留够集体的,剩下都是自己的。除去口粮,国家敞开收购,按照规定价格,统一保护价,敞开收购。
        与现在不同,现在的规定,至少规定,规定是这样规定的。购粮,必须现金交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农民交粮的同时,现金立刻到手,别的都是后话……
        当年不是这样,按照互联网时代,无现金的标准,似乎还挺先进。粮食交到收购站,上门收购也一样,当时见不到钱,记账,应付多少钱,收购站那边记账,最多到手一张收据。这是应付,接下来,县里乡里,一大堆收费项目,村集体,一大堆提留项目,剩下的,如果还有剩下的,实付,实付到手。
        于是乎,问题出现了。范明修父亲,半个文化人嘛,交完粮,小本子上写写画画,先行算了算,大概能到手多少,这钱那钱,都收到民国,大概能到手多少。半个月,钱终于下来了,往年的经验,多少有些出入,如自己的估计,多少有些出入,不会太大,今年却完全不同,少得出奇,不到估计数字的一半……
        一打听,鼻子差点儿气歪了。原来,几个月前,乡里面派人下来,帮范明修父亲,把为了迎接中央首长,扔到大坑里的砖瓦,猪圈砖瓦捡回来。不是义务的,而是雇佣性质,是范明修父亲,花钱,而且很贵,请乡里派人,出工出力。所花费用,已经从,已经替他,从售粮款里自动扣缴,不谢。
        先前提到,读书人,甭管什么层次,都有一个共同特点,比较爱较真,比如范明修父亲。除此之外,除了爱较真,读书人,甭管什么层次,还有一个共同特点,比较爱生气,比如范明修父亲。
        累了一年,盼星星盼月亮,盼着这点儿地里刨食,稀里糊涂,被人坑去一大半,来年日子怎么过?越想越气,越气越想,想了一夜,气了一夜,早上起床时,起不来了,口歪眼斜,送到卫生所,中风……

    8.2 五虎上将

        超市搬运工,也负责勤杂,范明修来得最晚,最瘦最小,处处受人欺负,什么脏活累活都扔给他。不出意料,每周末,打扫超市门前,卖彩票留下的满地狼藉,也责无旁贷,落到了他的头上。
        纵横几十米,数以万计的彩票,扔得到处都是,就他一个人,一把扫帚,竹枝扫帚,巨大那种,一扫就是半夜。直到今天,范明修从不满地乱扔垃圾,尤其过年,放完爆竹,一定自己清理干净,无论吉利不吉利。
        扫着扫着,发现一个问题,一个机遇,重大机遇:
        那时候的福利彩票,至少,五岳卖的这种,范明修打工那家超市,门口卖的这种,两次开奖。一周一期,彩票上两个区域,现在是刮,那时候是撕,一次开奖,二次开奖。
        一次开奖揭开,直接显示金额,现金,最高五十万元,然后五万、五千、两千、五百、二百、五十、二十、五元、两元,十档。还有谢谢您,更多的,还是谢谢您,谢谢您对福利事业的支持,二十六度,我们替地球感谢您,白色家电企业关门大吉,地球岂不是更高兴。
        立即兑奖,无论多少钱,即使五十万,工作人员现场兑奖,超市门前这个点,最多中过五万,警察给送回家的。赌王何鸿燊,著名的承诺,我不能保证你来葡京玩儿,一定能赢钱,但我能保证你在葡京赢的钱,一定能平平安安带走。早晨来的时候,先把几个装满现金的密码箱,放在显要处,真有视觉冲击力,当然,傍晚走的时候,会带走更多,一般会带走更多。
        二次开奖揭开,是一个数字,一长串,不知是否加密,数字,与一次开奖不同,不是现场兑奖,半个月以后,《五岳晚报》公布结果。实物,二次开奖,都是实物奖品,价值也不如,明显不如一次开奖,分为几档,电器,从电视机、电冰箱开始,直到电水壶、电动剃须刀。
        正因如此,所谓的二次开奖,完全是个鸡肋,事实上,是某家电企业,与福彩中心战略合作,软广告性质,才在原有的现金之外,加了个二次开奖。绝大多数,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彩民,根本不参与这次开奖,一次开奖后,如果没中,即使出于惯性,顺手把二次开奖也揭开,随手就扔了。
        赌博就是这样,平时再吝啬的人,进了赌场,出手立刻阔绰起来,成千上万的筹码,想都不想,扔给服务生,彩票也是一样。从中,范明修看到了机会……
        奖品虽然不够丰厚,比起第一开奖,二次开奖的奖品,虽然不够丰厚,但对于范明修,当时的范明修来说,已经足够,已经足够有吸引力。虽然中奖几率,很低,甚至比一次开奖还低,但架不住,被彩民丢弃的彩票太多,而且没有成本。
        咬咬牙,范明修拿身上,仅有的几百块钱,在外面租了一间小平房,原先住在超市地下,不可能干这个。大夜里,除了偶尔,飞驰而过的车灯,个把小时也见不到一个人,有人也不会注意他。把数以万计的彩票,装进编织袋,运回小平房,不到十平米,顶天立地,除了一张床,都是彩票。
        除了上班,范明修整天待在小屋里,将那些彩票,一张一张,按照数字,二次开奖数字,分门别类整理好,等待半个月后的《五岳晚报》。二次开奖规则,公布一个数字,比如说吧,一二三四五,最后五位,是一二三四五的,一等奖,最后四位,是二三四五的,二等奖,以此类推……
        抱着赌一把,即使不是赌一把,也是,也只是试试看的心态。但后来的结果,远超范明修想象,远超范明修,最初的想象:
        一年多时间内,功夫不负苦心人,范明修先后中过,三台电视,四十寸背投,四台空调,智能无氟,六台冰箱,双开门大空间,十台洗衣机,立体滚筒静音。小家电,电磁炉、电烤箱、电水壶、暖风扇、剃须刀之类,就不用,就更不用说了,开一家电器行都可以。
        当然,范明修自己,是不需要这么多,根本就不需要家电的。不需要可以卖,反正是白来的,也不白来,回头想想,其实都是辛苦钱。打折,打对折,半价卖给,那时候已经有,只是没有现在这么多,这么火,网上店铺,质量没问题,全新,发票保修单都有,谁也不吃亏。
        超市搬运,或者勤杂工,包吃包住工作服,范明修自己不住活该,每月八百块,偶尔奖金,三瓜俩枣而已。彩票开奖,二次开奖,去掉各种成本,运气好,运气稍好的时候,甚至可以达到这个数字的十倍。
        全市范围内,一共四个兑奖地点,范明修尽可能换着来,这次去这个下次去那个,开奖后三天内兑奖,逾期作废。但没过多久,换来换去,就是那四个,没过多久,就被发现,或者发觉了,为这个,差点儿蹲了班房……
        顶刮刮,范明修正在刮的这种,顶刮刮,即开型体育彩票,有很多种玩法,或者说系列,印制精美,兼具收藏价值。范明修正在刮的这种,属于其中,也是今年主打的,“五虎上将”系列。
        蜀汉五虎上将,关张赵马黄,关羽、张飞、赵云、马超、黄忠,五虎上将,或者五虎将,最早,原版,正版,也最有名的出处。当然,后世附会者不少,《隋唐》中的单雄信、王伯当、王君可、谢映登、罗成,《狄青演义》中的狄青、石玉、张忠、李义、刘庆,《呼杨》中的呼延云飞、杨怀玉、孟通江、焦通海、高英,《水浒》中的关胜、林冲、秦明、呼延灼、董平,《大明英烈传》中的徐达、汤和、常遇春、胡大海、沐英等等。
        一贯如此,中国人做事,一贯如此,喜欢凑数。前几年,湖江省内某市,大力发展旅游事业,效仿先进地区成功经验,打造概念,也弄了个,也想弄个“八景”。
        数来数去,只有七景,怎么数,都只有七景。为了凑数,愣加了一景,“星垂平野”,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没有月涌大江,只有星垂平野。听着还行,似乎像那么回事,稍加琢磨,“星垂平野”,这景,如果能算景的话,哪儿没有,用得着大老远,专程跑你那儿看去么……
        一共五格,开奖区域,刮开,一共五格,每格一个人物,关张赵马黄外,可能出现的,除关张赵马黄外,还有“杂兵”,更多的,都是杂兵。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关张赵马黄,只有一个版本,每人只有一个版本。杂兵不然,形态各异,就范明修见过的,没统计,没留心,感觉眼熟的,至少几十种。
        兵马俑,秦始皇兵马俑,据说,据专家说,外行,看着都一样,都差不多,其实各不相同。服饰、发型、兵器不算,军兵种,以及等级的象征,即使面容,也各不相同,千人千面,不是模子里,而是一个一个,精心捏塑出来的,且不是一次两次,踏进同一条河里,哲学意义上的那种。
        五虎上将,彩票上的五虎上将,关张赵马黄,确实威风,青龙偃月丈八蛇矛,大将生来胆气豪,腰横秋水雁翎刀,长须飘飘,杀气腾腾,但多多少少,都有点儿摆拍,标准照,拿腔拿调的感觉。倒是杂兵,各式各样的杂兵,一看就是小人物,毫无富贵气象,形象滑稽,甚至猥琐,却都很生动,都很真实,好人就在身边,也许就是自己……
        共分五个等级,五等至一等,奖金最高五万,最低五元。
        五等奖,最低的五等奖,“三连星”,五虎上将当中,关张赵马黄,谁都可以,五格中,出现三次,不一定连续,三个关羽,三个张飞。四等奖,“四连星”,同理,某一位五虎上将,出现四次,四个关羽,四个张飞。
        三等奖,不再,不允许再出现杂兵,五格当中,必须都是五虎上将,不拘是谁,不拘分别是谁,只要五虎上将,都是五虎上将即可。二等奖要求更高,都是五虎上将基础上,必须关张赵马黄,必须分别是关、张、赵、马、黄,每人出现且只出现一次,顺序不定。
        一等奖最难,二等奖,五虎上将,每人出现且只出现一次基础上,必须按照排序,关张赵马黄排序。第一格关羽,第二格张飞,依次出现……
        顺便说一句,五虎上将,关张赵马黄并称,最早,出现在陈寿《三国志》中。《蜀书》第六,第一次,为五人合传。
        当时的顺序,是关张马黄赵。符合真实历史地位,符合历史上,五人在蜀汉政权当中,真实地位,前将军关羽,右将军张飞、左将军马超、后将军黄忠,一并封侯。同时期的赵云,只是翊军将军,也就是副将,至于封侯,则要等到刘禅继位,明显比另外四人低一格。
        到了小说,也就是《三国志平话》、《三国演义》阶段,早期版本,排序各不相同。黄正甫本“关张黄马赵”,朱鼎臣本“关马张黄赵”,余象斗本“关张马赵黄”,叶逢春本“关马张黄赵”,周日本“关张马赵黄”等等……
        一百张刮完,转眼刮完,一如既往,一张没中。就连五等奖,“三连星”,也一张没中,一大堆杂兵,一大堆,各式各样的杂兵。
        看看手机,差十分钟九点。时间差不多了,范明修掸掸身上,落满的乳胶,刮奖密封层乳胶,站起身来……
        义明社总部对面,这间小小的彩票投注站,每次一百张,刮完走人。这个习惯,范明修已经保持了几年,算下来,看似不多,细水长流,扔进去十来万。
        换言之,百分之五至十的佣金,从范明修一个人这里,这间投注站,里里外外,
    收入也差不多上万了……
        一如既往,老板亲自送他出来:“再见。”
        范明修笑笑:“再见…… ”
        再见?没有再见了,范明修心想。今天,可能,不是可能,应该是最后一次。因为就在几个小时之后,他即将召开新闻发布会,正式宣布,退出义明社,退出成就了自己的义明社。
        与此同时,组建自己,真正属于自己,范明修自己说了算的,新曲艺团体……

    8.3 身上有

        时至今日,义明社当中,论成就,论名气,唯一一个可以与班主马凡,相提并论,甚至有过之的范明修。在各种场合,马凡曾经多次表示,这是我的大弟子,掌门大弟子,当初进入义明社,非常偶然。
        十年前,马凡来到湖江,创建义明社,从小剧场开始。就是现在,几度扩建后,已经成为五岳市,地标性建筑之一,义明社总部……
        “时有一客买柴,使令送至客店,客收去,惠能得钱。却出门外,见一客诵经,惠能一闻经语,心即开悟。遂问客:诵何经?客曰:金刚经。
        复问:从何所来,持此经典?客云:我从蕲州黄梅县,东禅寺来,其寺是五祖忍大师在彼主化,门人一千有余,我到彼中礼拜,听受此经,大师常劝僧俗,但持金刚经,即自见性,直了成佛…… ”
        范明修,或者范修,姑且还是叫他,先叫他范明修吧,义明社中,很特殊的一个人。与义明社,大部分演员不同,他不是科班出身。范明修小时候,家庭条件很不好,初中没毕业,就出来打工。没技术,什么都干过,什么挣钱干什么,当然,像他这样的,也挣不了什么钱。
        因为即开型福利彩票二次开奖,险些蹲了班房的范明修,被超市开除,没活儿干的那段时间。某天,范明修偶然从义明社门前经过,看见社里,准确说是剧场,那时的义明社,还没有自己的物业,招聘勤杂工。那段时间,正好没什么活儿干,一想,这也不错,还能免费听相声……
        范明修在义明社,依旧,什么都干,所以才叫勤杂嘛。演出前,卖票,采买,演出时,端茶倒水,演出后,打扫收拾,修修补补。没事时,就找个没人,不碍事,不碍别人事的地方,看演员们排练、演出……
        曲艺界,有句老话,行话,一般都是师父说徒弟,“身上有,一说就给”。形容聪明,有灵气,一教就会。
        “身上有,一说就给”,不经意间,闪现着佛的智慧。佛学讲究轮回,眼前这个世界,既不是第一世、第一劫,也不是最后一世、最后一劫,之前,已经有过无数世、无数劫,之后,也还会有无数世、无数劫,所以才苦。
        其间,一切众生,都是再来人。这一世、这一劫,既是先前无数世、无数劫的果,同时,又会成为今后,无数世、无数劫的因……
        领进门,在个人,一个班里的学生也好,一个师父的徒弟也罢,老师,或者师父,没有先入为主的偏见,给大家的,都是一样的东西。但龙生九子,各不相同,有些一教就会,一点就透,另有一些,费尽心思,想尽办法,就是学不会,好不容易学会了,转眼就忘。后一种人,往往并不笨,日常生活中,或者,学别的时,并不笨,也怪了,学这个就是不行。
        在学佛之人看来,上述情形,其实一点儿也不奇怪。为什么有的人学得快,很简单,多少世、多少劫以前,人家就是干这个的,可能还不是一世、一劫,多少世、多少劫,都是干这个的。说不定,当初还是位大师,你现在教的这些,早就学过,早就学得够不够的了。
        身上有,一说就给……
        范明修,就是其中的典型。艺术,历来讲究童子功,开蒙越早越好,这方面,范明修没有任何基础,从没接触过相声。但或许,人家上辈子,真的干过这个,教都不用教,一听就会。
        那时的义明社,上上下下,总共没多少人,演员也好,其他员工也好,彼此都认识,闲下来,坐到一块儿聊天。范明修的才华,很快被大家发现。
        来湖江之后,马凡收过几个徒弟,都不满意,还可以,但总感觉,似乎缺了点儿什么。范明修的出现,让他眼前一亮,试了试,别说,这小子还真是块,难得的好材料……
        众多周知,曲艺界,十分重视师徒关系。所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今天的人,可能很难理解,充其量,也只当作尊师重道,一种夸张的说法而已。
        历史唯物主义,天地君亲师,传统社会,真实不虚,一点儿也不夸张,这是历史主义。和注重门户一样,由现实环境,现实需要决定,这是唯物主义。
        唱支山歌给党听,我把党来比母亲,母亲只生了我的身,党的光辉照我心,旧社会鞭子抽我身,母亲只会泪淋淋,共产党号召我闹革命,夺过鞭子揍敌人。底层百姓,生得起养不起的,大有人在,甚至常态,父母给了生命,但活下去,在这个社会上活下去,吃饭的本事,却是师父给的……
        权利与义务,从来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没有脱离权利的义务,也没有脱离义务的权利,师父给了徒弟饭碗,反过来,徒弟也必须对师父,绝对忠诚。养儿防老,同样,师父收徒弟,也是为了防老,小本生意,吃了上顿没下顿,到自己说不动唱不动的那天,靠谁,只能靠徒弟。
        反之,如果没有牢固的师徒关系,作为保障,就像俗话说的,教会徒弟饿死师傅,谁还会,谁还敢费心费力带徒弟?没有现代教育制度的年代,这门艺术,也就无法传承下去。
        先前,蒲云写过一篇文章,就是讲曲艺界,门户师承现象的。不是什么文化道统,不是什么礼仪之邦,现实需要决定,这就是,这才是历史唯物主义……
        早年间,艺人学艺,原本是不用交钱的。不是不想交,不愿意交,确实没钱交,那个年代,都是活不下去了,才进这一行,但凡还有隔夜粮,谁能出来干这个。
        家里和师父,签个类似卖身契,生死文书,死走逃亡各安天命。不仅不收钱,师父还得管饭,多新鲜呢,为的就是这口吃的。这一行的规律,所谓“三年学艺,两年效力”,学三年,一般就算是学成,出徒,可以登台演出,可以挣钱了。出徒后,最初两年,依然跟着师父,这期间,挣的所有钱,都归师父,依旧管饭,两年之后,才可以自立门户。
        当然,现在已经不讲这一套。就以义明社为例,旗下所有艺校、培训班,明码标价,都是要收钱的。不仅收钱,还不包出路,学好学坏,全在你自己,最终真能成为专业演员的,只占很小比例……
        不过,范明修却是个例外,勤杂工出身的他,从没在艺校,无论是否义明社系统内,学过一天,直接被马凡,收为,破格收为徒弟。不仅如此,拜师以后,在五岳连个住处,像样住处都没有,找工作先问包不包食宿的范明修,就住在马凡家,一住就是几年。
        勤杂肯定是不用干了,跟着师父,对范明修寄予厚望的马凡,并不着急,绝不揠苗助长,就算“身上有,一说就给”,也得遵循客观规律。投名师,访高友,多听,多看,多学,多练,时时处处带着他,开眼界长见识。这期间,范明修衣食住行,全是马凡的,还比照义明社一线演员,按月给他发工资,以至于弄得很多人,眼红,闲言碎语,无奈班主看重,又没花你的,也不好说什么,多说什么。
        事实证明,马凡没有看错,几年以后,正式登台的范明修,一炮打红,天生灵气,加上悉心培养,自己又很努力,很快成为社里的台柱子。师父马凡,更是毫无保留地力捧,一切机会,一切条件,只要是自己能力范围内的,尽可能为他提供,更大的舞台,更广阔的发展空间。
        与此同时,也埋下了两人之间,矛盾,直至最终,分道扬镳的种子……

    8.4 大权

        近几年,随着范明修,名气越来越大,义明社内部,原本马凡独领风骚的义明社内部,慢慢分为两派。圈里的人,半开玩笑地,称之为,分别称之为“帝党”、“太子党”。
        起初,马凡一笑了之,听说之后,一笑了之。社会活动、社会兼职越来越多,政协那边,致公党那边,都够自己忙的,反正早晚,是要将义明社,交到范明修手里的,
        可渐渐地,马凡感觉不对了,敏感的马凡,感觉不对了。别人怎么说,他不在乎,关键在于,就连范明修本人,似乎也在有意无意,发展到后来,简直就是明目张胆,排挤自己……
        很多党史国史研究者都认为,50年代后期,至少有那么一段时间,毛泽东是真打算退下来,逐渐将最高权力,过渡给刘少奇、邓小平等,相对年轻的同志。三年大饥荒开始,国内国际,一系列新情况、新变化,慢慢打消了毛的想法,与接班人,尤其党中央第一副主席、国家主席刘少奇之间,渐生嫌隙。
        矛盾全面爆发,一般认为,是在1964年底、1965年初,三届全国人大一次会议,以及同时召开的中央工作会议上。刘少奇主持,主要议题,当时全国上下,正轰轰烈烈开展着的,“四清运动”……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马凡决定出手……
        会议开始之前,时任中共中央总书记邓小平,其实是好意,“四清”工作刘少奇负责,提出毛主席,是不是不必参加了。
        毛泽东很敏感,为什么不让我参加?刚要解释,旁边的刘少奇,很不适时地补了一刀,彻底激怒了毛:参加可以,但不要发言。
        于是,众多周知,极为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
        第二天,毛泽东拿着两本书,一本《党章》一本《宪法》,来到会场。有人不许我参加会议,或者参加也行,不许发言,对不起,我要参加,还要发言,因为我是中国共产党党员,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党员有参加组织生活的权利,不让我参会违反《党章》,公民有言论自由的权利,不让我发言违反《宪法》……
        尽管近几年,义明社上下,大事小情,基本是范明修在做主,很多关键位置,也都是他的亲信。但对于马凡,班主马凡来说,想把权力,重新夺回来,并不是件难事,只要他想。
        且不说,至少到现在为止,虽然范明修极力促成,义明社并未实现股改,马凡一股独大,宝丰集团孙军那边,从不过问,更不会卷入内部纷争。表面上是公司,现代法人治理结构,但就像名称,义明社,以及马凡这个班主,所揭示的那样,很大程度上,还带有旧时,曲艺班社浓厚色彩……
        “我不叫你去也难。
        从来没这个理,就是朝廷宫里,也有定例,几年一挑,几年一放,没有长远留下人的理,别说你们家。
        老太太要不放你呢?
        为什么不放呢?我果然是个难得的,或者感动了老太太、太太不肯放我出去,再多给我们家几两银子留下,也还有的,其实我不过是个最平常的人,比我强的多而且多。要说为伏侍得你好不叫我去,断然没有的事,那伏侍得好,是分内应当的,不是什么奇功。我去了仍旧又有好的了,不是没了我就使不得了。
        虽然如此说,我的一心要留下你,不怕老太太不和你母亲说,多多给你母亲些银子,他也不好意思接你了。
        我妈自然不敢强,且慢说和他好说,又多给银子,就便不和他好说,一个钱也不给,安心要强留下我,他也不敢不依,但只是咱们家从没干过这依势仗贵霸道的事…… ”
        义明社的演员,名义上,是公司的雇员,合同,或者经济关系,单纯的经济关系。但事实上,还有另一层,也是更重要的关系,他们中的绝大部分,连范明修都算上,全是马凡的徒弟,以及徒弟的徒弟,以及徒弟的徒弟的徒弟。
        经济关系,容易动摇,范明修容易动摇,但经济关系之上,超经济关系,就不那么容易,甚至根本无法动摇了。当然,某种意义上,马克思主义,辩证唯物主义、历史唯物观点,人,本质上,都是“经济的人”,超经济关系,本质上,也是经济关系,更深层的经济关系……
        粉碎“四人帮”过程中,立下过汗马功劳,毛泽东“大管家”,中共中央副主席、中办主任、警卫局局长、八三四一部队政委汪东兴为首。纪登奎、吴德、陈锡联等人,因为“一号专案”,涉及对毛泽东的历史评价,与以邓小平、陈云为首的众多元老,也包括胡耀邦等改革派,发生尖锐冲突。
        由于华国锋的放弃,政治局当中,要求汪、纪、吴、陈,四人辞职的声音占据多数。汪东兴本想再坚持一下,直到某天清晨,来到中南海上班的他,意外,同时震惊地发现,所有要害部门,值班警卫,自己都不认识。第二天,四人同时向政治局递交辞呈。
        马凡也是这样,几乎一夜之间,夺权成功。范明修毫无知觉,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失向来之烟霞,惟觉时之枕席。一觉醒来,等待他的,只有一纸通知:公司(义明社)董事会决定,暂停范明修演出,更不用说管理,一个月,工资照发……
        第一次反动高潮,蒋介石集团发动政变,很多国民党内部,身份已经或尚未公开的共产党人,纷纷出逃。其中也包括蒋介石爱将,东征陈炯明时,救过他的陈赓。
        听说陈赓跑了,蒋很着急,马上组织人,给我追。刚要出发,又被蒋介石叫了回来:不许开枪,能回来,劝回来、抓回来都行,实在不行就算了,不要杀他。令出山摇动,三军听分明,我要活赵云,不要死子龙,倘有一个伤他性命,八十三万大军、五十一员战将,与他一人抵命。
        马凡爱才,更不用说得意弟子,说得意都嫌不够,他日友人白乐天掉头苦吟,叹赏良久,且曰《石头》诗云:“潮打空城寂寞回”,吾知后之诗人,不复措词矣,范明修,多次讲过,这个徒弟,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再有。没打算把他,真把他怎样,给个教训,告诉他,义明社谁才是老大,而已,所以暂停演出一个月,工资不仅照发,而且嘱咐财务部门,从优。
        没想到,范明修这小子,看着挺随和,不声不响,会咬人的狗不叫,倒是个狠角色。动作很快,接到通知后的第三天,召开新闻发布会,宣布退出义明社……
        马凡是在家吃午饭,这几天他不大舒服,没出门,新闻发布会前两个小时,接到的电话。
        听了一半,头发根已经竖了起来,刚想问,“消息可靠么?”嘴里边,刚嚼了几口的饭粒,全呛到鼻子里,扔掉碗筷跪在地上,咳得天昏地暗……
        “九一三事件”,林彪叛逃后不久,某天,中南海游泳池。原本好好的毛泽东,突然仰面摔倒,脸色发青,嘴唇发紫,呼吸知觉全无。经诊断,虚惊一场,一口痰卡到了气管里。
        苏醒过来的毛泽东,一时还说不出话,双眼在床边,众多领导人之间转了一圈,落在周恩来身上。周心知肚明,马上俯到床前,拉着毛泽东的手,趴在耳边:主席,我在,放心,大权还在你的手里……
        马凡是三天前,也就是最终决定,并且决策,从范明修手中,将义明社大权,重新夺回来的那个晚上,开始不舒服的。安排好一切,已是深夜两点,勉强睡了一会儿,天光渐亮,起来上厕所,忽觉头重脚轻,身上发热,嗓子也疼。
        躺在床上,原本面色红润的马凡,似乎瘦了很多,两行热泪滚下来。
        一直守在床边,端水端药的几个徒弟,一直没断了安慰他:师父您别这样,为了范明修,忘恩负义的东西,不值得。
        马凡摇头,我不是哭他,是哭我自己……
        几天以来,马凡始终在想,自己这是怎么了?
        范明修,他一手拉起来的,心里早就打算过,义明社,早晚,终究是要交给他的,股份也好,管理权也罢,都不是事儿,都可以给他。可有朝一日,这一切,这些,自己计划中的一切,真的实现了,心里边,又总是不舒服,总是,说不出来的一种不舒服。
        现在好了,一切顺利,大权重新拿回来,事实证明,至少义明社内部,范明修的能量,完全没法和自己相提并论。苏醒过来的毛泽东,在床边寻找周恩来,等到他那句话,才敢重新闭上眼睛,别人觉得好笑,马凡只觉得可悲……

    8.5 制服

        晚六点,今天的《湖江新闻联播》,湖江电视台综合,也就是卫视频道、新闻频道并机直播,省内所有地市,综合频道转播。半个小时的《湖江新闻联播》,一条新闻,用了差不多二十分钟。
         出现类似情况,一般两种可能,第一,湖江,或者中国,或者世界,出了什么大事。第二,新闻界,出了什么大事,对于新闻界来说的大事……
        前些年,很多大城市,流行过一段时间,穿公交职工的服装。冬天比较明显,蓝色羽绒服,左臂,或者胸前,有一个公交公司的图标,想来,在中国,制服流行,可能只有军大衣,当年的军大衣,可以与之相提并论。
        与军大衣不同,普通人,非军人穿军大衣,因为确实实用,暖和,结实,必要的时候,还能用来当被子,禁铺又禁盖,禁拉又禁拽,禁洗又禁晒,禁蹬又禁踹。公交制服,普通人,非公交员工,穿公交制服,主要出于利益考量。
        以五岳为例,除少数中巴外,也就是所谓的小公共,城里已经一刀切了,远郊还有零星的,汽车、电车、地铁、轻轨、长途客运,总而言之,城市公共交通工具,都隶属于市公交总公司。总公司有个土政策,作为员工福利的一部分,可以理解,公交职工,工作强度大,待遇也一般,本人和家属可以免费乘坐,公司旗下的所有运营车辆……
        为此,总公司专门印发了,一种家属乘车证,员工不用,有工作证就行,持证免费乘车。但多数时候,司售人员懒得一个个查,无论工作证还是乘车证,只要穿着公交制服,或者说一句,我是公司的,点个头就完了。
        中国人一贯如此,见缝插针,最擅长钻政策漏洞,或者占政策便宜。不少人,从中看到可乘之机,想办法,不是公交员工或家属,想办法弄一件公交制服穿着。
        就连商家,也顺水推舟,借机赚钱。生产,理论上是违法的,生产公交制服,冬装、夏装、春秋装,常服、礼服、作训服,都有,卖给有需要的人。
        想当初,希特勒排犹,纳粹政府要求德国境内犹太人,衣服上必须带有明显犹太,也就是六芒星标志,往小了说歧视,往大了说活靶子。死到临头,居然还被犹太服装业者,或者裁缝,拿来当作商机……
        后来怎么不流行,穿公交制服了,不清楚,好像是总公司那边,忍无可忍,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照这么下去,生意就别做了,取消了这项福利。和通货膨胀一样,少数人占便宜,到头来,买单的是多数,甚至所有人。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山不转水转,水不转山转,谁也别说谁,因为各行各业,其实都有这种,专利本行业,本行业内部的土政策。今晚《湖江新闻联播》,头条,长达二十分钟的头条,头条可以理解,省委书记蔡坤的行程,至于二十分钟,蔡书记调研省属主要新闻媒体,召开省新闻舆论工作座谈会,发表重要讲话……
        之所以选择今天,新闻舆论工作座谈会,之所以选择今天。因为今天,是记者节,不是中国记者节,湖江记者节,湖江新闻界专属节日:
        1946年,中共地下党,以及湖江省内各民主党派,共同领导发起,五岳各界,十数万人大游行,工人罢工,商人罢市,学生罢课。一起走上街头,要求国民党当局,全面执行重庆谈判,以及政协(旧政协)相关决议。
        提出政党和解,避免内战,不是停止,当时还没打起来,还没全面打起来,以及举行公正透明,国际社会监督选举,组建联合政府等。总共十二条要求,都是民众合理,最起码,冠冕堂皇的诉求。
        南京政府湖江当局,一面答应对话,要求游行群众,遵纪守法,尽快解散,该上课上课,该上班上班,有话好好说,有话慢慢商量。一面秘密调集军警,见劝说,所谓的劝说无效,悍然开枪,打死打伤上百人……
        事件发生后,和以往一样,反动当局开动宣传机器,倒打一耙,将脏水,事件责任,扣到中共以及民主党派,和游行群众头上。统一战线,争取大多数,孤立极少数,其实谁都会,大部分群众是好的,受到蒙蔽欺骗,一小撮别有用心之人,煽动无知百姓闹事,破坏我省安定团结,难得的安定团结局面。
        至于军警,保持了最大克制,遭到暴徒袭击,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付出巨大牺牲。顺便说一句,这可都是百战功勋,抗日战争期间,立下过赫赫战功的队伍,牺牲的官兵,没有死在日本人手中,却死在中国人棍棒之下。
        五岳广播电台,注意啊,这个很重要,现在好多了,文革结束前,说错了轻则开除,重则判刑,是五岳广播电台,不是五岳人民广播电台。和五岳市政府,以及五岳市人民政府一样,的区别一样,五岳广播电台,隶属国民党中央社,中央通讯社五岳分社,和报刊,当局控制下的报刊一道,奉命播发相关消息,那时买得起收音机,话匣子的不多,满大街都是大喇叭……
        事后证明,这几位播音员,当年,五岳广播电台,这几位播音员,既不是共产党人,也不是民主党派,哪怕进步团体成员。其中,还有国民党支部,中央社五岳分社支部成员,完全出于朴素的正义感,甚至于,只是每个有良心的人,都该具备的善良,致自己的安危于不顾。
        将原有稿件撤下,冒险,冒险都不算,趟雷的性质,原有那些,吹嘘国民党军警,颠倒黑白,污蔑攻击共产党,以及民主党派的稿件撤下。换上延安方面,工作之便,五岳广播电台,或者中央社五岳分社,获取相关信息并不困难,延安方面的稿件,揭露事实真相,唤醒民众。还穿插有,播送过程中,还穿插有哀乐,悼念事件中,死难无辜群众的哀乐……
        此事,直接惊动了国共两党,最高层。据说,闻讯的蒋介石,怒不可遏,下令严惩,播音员跑了,倒霉的五岳广播电台,以及中央社五岳分社负责人,仕途告吹。
        将事件,定性为“自有近代新闻以来,最大之耻辱”。措辞,是萧同兹,中央社社长、全国新闻联合会主席,早年曾经加入共青团,当时叫社青团,国民党当局第一喉舌,亲自拟的,并号召新闻界同仁,群起攻之。
        共产党这边,远在陕北的毛泽东听说后,亲笔题词,“新闻界首义”。交代负责国统区工作的周恩来、潘汉年、李克农、康生等人,动用一切手段,务必找到几位义士,或就地妥善安置,最好能护送回解放区,当然,如果人家愿意的话……
        很多节日,在中国,都冠以“国际”字样,国际儿童节、国际劳动节、国际妇女节。凡是带“国际”的,绝大多数,都是社会主义国家,这边特有,同时也共有的。劳动节为例,时至今日,各国基本都有,时间不一样,各有各的说法,各有各的故事,类似于近些年,民族主义者闹着,要将9月10日教师节,像台湾那样,挪到孔子生日那天。
        毛泽东钦定,“新闻界首义”,80年代,湖江省委宣传部、省新闻工作者协会共同倡议,报经国务院批准,将这一天,定为“湖江记者节”。也是迄今为止,全国各省市区,中国记者节之外,唯一一个,不仅新闻界,地方性质的行业纪念日……
        上午,省委书记蔡坤,在专职副书记、宣传部长、秘书长、文宣副省长、办公厅主任等陪同下,来到建成不久的,《湖江日报》社新址大楼。首先是调研,第一站历史陈列厅,第二站总编值班室,第三站新闻中心,第四站编辑部,第五站排版车间。看望并问候,战斗在第一线的新闻工作者,实地了解他们的工作、生活状况,征求意见,询问需求。
        调研结束,蔡坤等领导同志,来到位于报社六层大会议室,召开“省新闻舆论工作座谈会”。会上,宣传部副部长、《湖江日报》社社长,编辑代表,记者代表,新媒体代表,以及来自兄弟单位的有关同志,分别进行发言,蔡书记认真听取,详细记录,并不时插话,与大家深入交流……
        听取发言后,蔡坤发表重要讲话:
        “长期以来,《湖江日报》与省委、全省人民同呼吸,与时代共进步,积极宣传马克思主义真理、宣传党的主张、反映群众呼声,在革命、建设、改革各个历史时期,发挥了重要作用。
        新的时代条件下,赋予新闻舆论工作新的职责和使命,要承担起、承担好这个新的职责和使命,必须把政治方向摆在第一位,牢牢坚持党性原则,牢牢坚持马克思主义新闻观,牢牢坚持正确舆论导向,牢牢坚持正面宣传为主。其中,最根本的一条,牢牢坚持党性原则,坚持党对新闻舆论工作的领导,党的媒体,是党的宣传阵地,必须姓党!
        新闻舆论工作,要体现党的意志,反映党的主张,树立党的权威,维护党的团结,爱党、护党、为党。增强看齐意识,思想上、政治上、行动上,同省委保持高度一致。惟其如此,才能无愧新闻工作者,才能无愧湖江新闻工作者,这个骄傲的名字…… ”
        于是乎,《党媒姓党——蔡坤书记在省新闻舆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成为今明两天,全省主流媒体,毫无争议的头版头条……

    8.6 良心

        马凡掌门大弟子范明修,退出义明社,组建自己的新社团,无疑在曲艺界,娱乐圈,甚至更大范围内,投下一枚重型炸弹。无数双眼睛,都聚焦在二人身上,曾经的师徒,翻脸开撕,婊子无情戏子无义,眼瞧着一场大戏,即将开演。
        但事情的发展,至少最初,事情的发展,却令不少人,不少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感到失望。退社一个月,风平浪静,马凡忙着整顿义明社,范明修忙着他的新社团,到底师徒一场,没有事先交换意见,却非常默契,对二人之间的恩怨,始终闭口不谈。
        然而,就在本周,风云突变……
        马凡在湖江电视台综艺频道,范明修在五岳电视台综合频道,分别主持一档脱口秀节目,说脱口秀也行,说谈话类节目也行。收视率很高,省内收视率很高,省内外网络点击率很高,除点评时事热点,吐槽社会怪象外,也一直是两人,发表观点言论的重要平台。
        本周,马凡主持的那档节目,请来国内,某著名草根艺人,两位歌手,“一线歌星”组合。农民工出身,一线歌星,长期在五岳地铁,地铁一号线演出的歌星。
        像以往一样,连哭带说,怎么怎么不容易,家里怎么怎么困难,有病,人渣,出过严重车祸,全身粉末性骨折。痛说革命家史,当初如何艰苦,无言有泪,断肠争忍回顾,没钱,没地方住,看不到希望。
        说着说着,“一线歌星”倒没怎么着,想怎么着,没怎么着,没能怎么着,没来得及怎么着,欠债的,债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大概是哭的太多,先前哭的太多了。马凡这边,眼泪不由自主,落了下来……
        怎么意思?和说相声一样,说相声,甭管多逗,演员不能笑,没听说观众还没怎么样,演员这边,自己先笑,笑昏死过去了的。主持节目,甭管多感人,主持人不能,倒是也能哭,至少得等观众先哭,观众没哭,看着主持人一个,梨花带雨,含情凝睇,不说失职吧,业余。
        控制住情绪,不好意思,失态了。听“一线歌星”,回忆早年的艰辛,马凡想起来,当初,刚刚发现范明修,发现还只是个勤杂工,范明修时的情景。
        没钱,马凡给,还没登台,先比照义明社,台柱子的待遇,没地方住,住自己家里,不是客厅,不是沙发,甚至不是客房。手把手教,自己教不了,请别人,自己花钱,请高人,请能人教,一点不夸张,真的就差把心掏出来,掏给范明修了。
        节目后半段,基本已经掉过个儿来,马凡说,“一线歌星”听,马凡掉眼泪,“一线歌星”也跟着掉眼泪。这次是真的,真感动了,是谁看扁了我没有观众,我自己第一个被感动……
        半小时的节目,净时长,外加十五分钟广告文宣,素材,马凡效率比较高,一般录一个小时左右即可。这一次,却整整录了两个小时。
        录完时,马凡已经基本,彻底冷静下来,告诉制片人,后面那些说我,说我和范明修的,跟主题没什么关系,删掉吧。制片人点点头,挺好的,删了多可惜,你甭管了,我看着剪吧……
        “贾后将废太子,诈称上不和,呼太子入朝。既至,后不见,置于别室,遣婢陈舞赐以酒枣,逼饮醉之。使黄门侍郎潘岳作书草,若祷神之文,有如太子宿意,因醉而书之,令小婢承福以纸笔及书草使太子书之。
        文曰:陛下宜自了,不自了,吾当入了之。中宫又宜速自了,不了,吾当手了之。并谢妃共要克期而两发,勿疑犹豫,致后患。茹毛饮血于三辰之下,皇天许当扫除祸害,立道文为王,蒋为内主。愿成,当三牲饲祠北君,大赦天下,要疏如律令。
        太子醉迷不觉,遂依而写之,其字半不成,既而补成之,后以呈帝。帝幸式乾殿,召公卿入,使黄门令董萌以太子书及青纸诏曰:遽书如此,今赐死。议至日西不决,后惧事变,乃表免太子为庶人,诏许之…… ”
        一直以来,马凡只负责主持,后期的事,基本不管,从不看样片,播出的时候,赶上了看几眼,一般不看。都是制片人和编导们,“看着剪”。
        没想到,这一次,“看着剪”,剪出问题来了。显然,是节目组故意的……
        和以往一样,首播那天,马凡没看。节目结束,接到一个徒弟,就是工业厅,湖江会堂工业厅那次,收徒的几位,其中之一,打来的电话。
        痛快,真是痛快。这位徒弟,比范明修大,拜马凡为师,也更早,范明修拜师后,反倒屈居其后,看他不顺眼,不是一两天了。
        什么痛快?
        揭露姓范的,范明修啊,真痛快。您对他,太客气了,这就对了,就是应该让大家,知道知道,姓范的嘴脸。
        虽然还是没听明白,没完全听明白,马凡意识到,出事了。挂掉电话,从手机里面,找到刚刚播出的这期,脱口秀,果不其然……
        “看着剪”,编导,肯定是制片人授意的,为了收视率,不择手段,圈里出了名的。三十分钟的节目,“一线歌星”,总共没说几句,一直是马凡在说。
        说自己,当初对范明修,怎么怎么好,比对亲儿子,比对自己,还要好。范明修又是怎么对他的,反过来,看看如今,范明修又是怎么对他的,翅膀硬了,叛出师门……
        节目播出,社会反响就不说了,肯定是骂声一片,骂范明修。准确说,应该是对骂,范明修的粉丝,和骂他的人,对骂。
        没过多久,一周之后,范明修这边,作出反应。五岳电视台综合频道,范明修主持的那一档脱口秀,嘉宾都没请,直接谈马凡,全面反击。是你先撕破脸,先爆料的,那就别怪我了:
        节目中,不就是哭么,咱也会,还没开始,范明修双眼,已经红肿。马凡培养我,你以为是为了我,才怪,是为了他,为了他自己。
        在他家那几年,根本没把我当人,什么活儿全让我干,保姆都不如。天不亮,就要起来做家务,别看公众面前,谦谦君子,随和得不能再随和,私下里,马凡完全就是个土皇帝。起床时,屋里一咳嗽,我这边儿,尿盆洗脸水,马上就得端进去,还爱熬夜,干什么就不说了,反正他不睡,别人休想睡。
        出息了,登台了,能挣钱了,义明社内部,一笔烂账,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收入,都归他马凡一个人。其他演员,甭管多火,实话实说,这几年,捧义明社场子的,一大半,都是冲着我去的。没用,每个月,就那几千块钱,外面的商演,一场下来,全都算上几百万,角儿五百,一般演员二百,学员一分钱没有,剩下都是他的。
        艺校这边,更别说了,不是束修以上,是束脩以上,不是唯才是举,是唯钱是举,想进演出队,进了演出队,想有机会上位,想出名,那得花钱。谁上贡的钱多,捧谁,没钱也行,贡别的,不贡,没的贡,一辈子别想出头……
        至于钱,没错,学艺的时候,是花了你点儿钱,一码归一码,范某人是讲道理的。但这几年,我在义明社,为你卖命,早就还清,早就十倍百倍还清了。
        “你这老儿不知分限,那怪也曾对我说,他虽是食肠大,吃了你家些茶饭,他与你干了许多好事,这几年挣了许多家资,皆是他的力量。他不曾白吃了你东西,问你祛他怎的?
        据他说,他是一个天神下界,替你把家做活,又未曾害了你家女儿,想这等一个女婿,也门当户对,不怎么坏了家声,辱了行止,当真的留他也罢。”
        既然你觉得亏,那么好,我不是小肚鸡肠的人,不跟你斤斤计较。这样,你拉个单子,多少钱,学艺也好,待遇也罢,一笔一笔一项一项,总共多少,说个数,我给你,还给你就是了……
        马凡原本,没想挑起争端。出事以后,很生气,专门找到那位制片人,金牌制片人,大吵了一架,我为你辛辛苦苦,勤勤恳恳,你把我往坑里推。
        甚至一度想,要不然直接,或者通过哪个中间人,跟范明修解释一下。并非本意,好歹师徒一场,又都是圈子里,有头有脸的人,没必要撕破脸皮,没平白让人,让外人看笑话,当枪使。
        没想到范明修,这么过分,这么恩将仇报,也火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你不应该去演,应该去编电视剧,我什么时候,让你天不亮,起来干过家务?那是练功,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天不亮怎么了,谁当初不是这么过来的。
        说得跟真的似的,还什么,屋里一咳嗽,尿盆洗脸水马上端进去。清宫戏看多了吧,我家什么格局你最清楚,主卧自带卫生间,用得着你端尿盆洗脸水,照你这么说,你要是进来慢点儿,我还得尿在炕上是不是?
        至于你说的钱,还钱……
        1963年,邓小平率领中共代表,前往莫斯科,同苏联及部分其它主要国家,主要社会主义国家共产党,就国际共产主义总路线问题,展开讨论。说是讨论,友好交换看法,没过多久,就演变为互相指责。邓小平有备而来,重点陈述苏联方面,如何背信弃义,催还,逼还贷款,小本子上面清清楚楚,一笔一笔一项一项。
        为首的苏斯洛夫,起初还有耐心,听翻译,满头大汗给他翻译,邓小平的四川话,听着听着,急了,打断邓小平。别跟我来这套,还钱?你们还不清,永远也还不清。
        没有我们,又出钱又出人,能有共产主义小组,能成立中国共产党么?没有我们,联俄联共扶助工农,能有第一次国共合作,百八十人的中国共产党,能发展起来么?没有我们,蒋介石集团翻脸,大革命失败时,站在全世界对立面,支持你们,最黑暗的时刻,能熬过来么?
        没有我们,充当你们的大后方,抗日战争中国战场,能占据半壁江山么?没有我们,出兵东北,源源不断的物资供给,能有本钱跟国民党彻底翻脸么?没有我们,新中国成立之初,一穷二白,手把手帮你们恢复建设,能坐稳江山么?没有我们,朝鲜战争,出钱出装备出专家,能把美国人赶回三八线么……
        还钱?你还不清,永远也还不清。
        你把手,放屁股上,你摸摸良心,摸摸良心,认识我马凡之前,你范明修是个什么样子?勤杂工,搬运工,卖苦力的,要学历没学历,要背景没背景,毫无前途可言。一辈子,也就是个勤杂工,也就是个搬运工,干不动了,回老家,老老实实修理地球去。
        今天的一切,你今天,拥有的一切,归根到底,都是我,都是我马凡,你的师父,恩师马凡给的。不是要还钱么?好,你范明修,要是真有骨气的话,把这一切,都还给我,回去接着卖苦力,算我小看了你……
        一时之间,范明修不知,确实不知,该如何回应。
        第一回合,算是第一回合吧,马凡获胜,舆论倒向,也证明了这一点……

    8.7 毛泽东同志的思想

        这不算完,马凡乘胜追击。
        钱,算了,从来,我马某人,从来没想过,要让你还钱,再说一遍,你还不清,你永远也还不清。不仅现在,当初花钱,当初为你花钱时,就没想过,有朝一日要让你还钱,无论你怎样,无论有朝一日,你对我怎样。
        但是,注意啊,但是来了,关键的但是来了。钱,你可以不还,但有一样东西,你必须还给我,不是还给我,是还给相声界……
        字辈,相声字辈,对了,记得湖江会堂拜师仪式,那个“填名”环节吧,范明修当年,也经历过。从范修,到范明修,马凡亲手,为他填上这个“明”字。
        这不是我,马凡发明的,老规矩,破门,无论犯了行规,或者门规,逐出师门,还是叛出,像你一样,像你范明修一样,叛出师门。从今以后,行里没你这个人,你自己走的,“明”字给我留下,从此没有范明修,作为艺人,相声艺人的范明修。
        十年之后,我们是朋友,还可以问候,只是那种温柔,再也找不到拥抱的理由。
    做回,回去做你的范修……
        顺便提一句,相声字辈,第一代,朱绍文、沈春和等。第二代,也就是他们弟子,开始有字辈,字辈的雏形,“长”字辈,春长隆、范长利、徐长福、李长春等。
        第三代开始,有明确的字辈传承,前两代没有分歧,“德”和“寿”,第三代“德”字辈,第四代“寿”字辈。第五代开始,两个系统,一是“宝文明”,二是“立仁义”,第五代“宝”字辈,或者“立”字辈,以此类推。
        先前说过,同龄人中,马凡辈分很高,“文”字辈,第六代,严格讲,应该叫马文凡,艺名马文凡,通常不用。他的徒弟,比如范明修,第七代,“明”字辈。再往后,没有统一规定,各自用各自的传承,也就是义明社这边,所谓的“鹤鸣九皋,声闻于天”……。
        一个多月以前,范明修和马凡闹翻,一怒之下,宣布退出义明社。组建新社团,属于自己,范明修当班主的新社团时,有人建议,不如沿用“义明社”,比如说,“新义明社”如何?
        范明修想了想,不好。
        新中国成立之初,准确说,成立前夕,关于国名,或者国号,曾有过争议。包括毛泽东本人,认为新民主主义时期,事实上,是延续了孙中山先生,三民主义建国纲领。不如延续,中华民国称谓,或者折衷一下,全称中华人民共和国,简称中华民国。
        最终,还是司徒美堂,致公党创始人,马凡奶奶的养父建议,与国民党划清界限,不要搞什么全称简称。这才坚定了毛泽东,彻底推倒重来的决心,也成为后来,外交三大纲领,“另起炉灶”、“打扫干净屋子再请客”、“一边倒”之先声……
        但这一次,范明修却很坚决。
        节目当中,脱口秀节目中,明确回应,回应马凡喊话。关于让他,要求他,交还“明”字,改名,将姓名改回范修的喊话。
        不行,钱可以还你,还是那句话,你说个数。字辈不行,坚决不行,范明修,永远是范明修。相声字辈,不是你马凡的,老祖宗,相声界老祖宗留下来的,留给每一个相声人的。
        你有权,或许吧,你有权把我逐出师门,却没有权力把我逐出相声界。更没有权力,剥夺我的字辈,作为相声人,身份象征的字辈……
        1986年,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王牌主持人华莱士,走进中南海,采访时任中顾委主任,中国实际的最高领导人邓小平。采访即将结束时,华莱士话锋一转:
        您说过,您要活到一百岁,然后,可以去见马克思。到那时候,马克思旁边,可能还坐着毛泽东,他们可能对您说些什么?
        邓小平重新点起一支烟:我是个马克思主义者,马克思主义,另一个词叫共产主义。我们过去干革命,打天下,因为有这个信念,有这个理想。
        我们有理想,把马克思主义基本原则,同中国实际相结合。革命胜利以后,搞建设,我们也是,把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则,同中国实际相结合。四个现代化,人们常常忘记,是什么样的四个现代化,是社会主义的四个现代化……
        只谈了马克思,至于华莱士更关心的毛泽东,有意无意回避了。显然,西方记者的记性,记者记者嘛,都比较好,谈话结束前,最后一个问题:您是中国的第一号领导人物,您准备在主要领导人,和主要顾问的位子上,再留多长时间?您告诉法拉奇(1980年),准备1985年退休(现在是1986年),您准备对华莱士,作什么表示呢?
        转了一圈,不依不饶,又回到毛泽东的话题:毛泽东逝世,已经十年,他对现在(您所做)的一些事,会怎么看?
        躲是躲不过去了,邓小平正面回答,如果有一天,在马克思那里,见到毛泽东,我可以直截了当,理直气壮地告诉他:毛泽东思想,还是我们的指导思想……
        没错,毛泽东思想,还是我们的指导思想。问题的实质在于,什么才是毛泽东思想?或者说,谁才有权力,解释说明,确认什么才是毛泽东思想?
        “毛泽东思想”,整风运动之后,最早由毛泽东读书秘书张如心,于1941年提出,“毛泽东同志的思想”。之后两年,党的重要文件中,使用的都是,“毛泽东同志的思想”,或者“毛泽东同志的思想体系”。
        转折发生在1943年,王稼祥在《中国共产党和中国民族解放的道路中》,第一次使用“毛泽东思想”概念,作为“毛泽东同志的思想”的一种缩略形式:
        “中国民族解放整个过程中,过去、现在、与未来的正确道路,就是毛泽东同志的思想,就是毛泽东同志,在其著作中与实践中,所指出的道路,毛泽东思想,就是中国的马克思列宁主义,中国的布尔什维克主义,中国的共产主义。”
        原本是好意,不成想到头来,适得其反。一如邓小平,后来所说的:“毛泽东思想”,不同于“毛泽东同志的思想”,“如果把毛泽东同志的思想,毛泽东同志的每一个观点、每一句话,都置于毛泽东思想的科学体系之内,那是对毛泽东思想的扭曲和篡改…… ”
        什么是毛泽东思想,毛泽东本人,说了不算。那么,谁又说了算呢?苏联,列宁的例子,或许可以作为参考:
        1922年,列宁连续两次中风,无法正常主持工作,苏共(俄共布)十一大,通过了一个,今天看起来,非常奇葩的决议。选举斯大林,成为苏共中央总书记的同时,“负责监督执行,列宁同志的医疗活动”,拥有“列宁同志的看护权”。等于把领袖列宁,交给斯大林,成为他的人质……
        还有人,劝范明修,既然马凡,这么咄咄逼人,不如这样,干脆不认他这个师父。或者说,重新,重新拜一个师父。
        人选都找好了,都替他找好了,从天津找的。一位比马凡,当年拜师时,不是当年,范明修拜马凡为师,而是马凡自己,当年拜师时,那位老先生,岁数还大。
        也是“宝”字辈老先生,马三立大师的师侄。换言之,拜了他,如果拜了他,你马凡,不是“文”字辈么,现在,我范明修也成了“文”字辈。
        不就是个字辈,不就是个“修”么,给你,还给你,有什么了不起的,咱还不稀罕呢。范明修,不叫了,改叫范文修,原来的师徒,现在成了师兄弟,恶心不死你的。
        孔子绝粮,拿笔袋上的铜钱,跑到元宵店,混元宵,外带元宵汤吃喝,事先把店门前,“一文一个”招牌,改成“一文十个”那回。这还是读书人,手下留情。否则,“十”字头上加一撇,一文钱,吃你一千个。
        别说“宝”字,真有心找,“德”字都能,说不定都能找到。往后你马凡,见了我得叫师叔……
        范明修笑笑,没必要,谢谢你,也谢谢那位老先生。早就说了,范明修,永远是范明修,不当范修,也不当范文修,不当什么范文修。
        公开宣布,从此,范明修没有师父。说清楚了啊,不是我范明修,不认你马凡这个师父,是你马凡,不认,先不认我范明修这个徒弟的。
        现在不拜,将来,也不拜师父。从今往后,我范明修,包括整个新社团,不拜师父,只拜祖师爷……
        一周之后,新社团门前,竖起一座铜像。要说范明修,动作也是够快的,不声不响,谁事先也没得着消息,一座相声祖师爷,“穷不怕”,朱绍文的铜像:
        穷不怕,文献记载不多,相传本是读书人,甚至可能有过功名,后来看透官场黑暗,放弃科举。转而给戏班子,撰写一些脚本,也曾粉墨登场,擅长丑角。
    咸丰帝驾崩,国丧期间,停止一切娱乐活动,戏班子解散。穷不怕沦为街头艺人,满腹经纶,加之为人滑稽,在庙会市场,为人解字讲笑话,久而久之,发展为成熟的相声艺术。
        铜像穷不怕,戴个破毡帽,嘻嘻哈哈。左手一个大口袋,白沙石粉,正式演出前,用石粉在地上写字,同时口唱《太平歌词》,招揽听众,胳膊肘夹着一只扫帚。右手两片竹片,细看的话,上面还有两行字:“满腹文章穷不怕”,“五车史书落地贫”……

    8.8 你的姓氏我的名字

        省新闻舆论工作座谈会上,广播电视总台党组成员、副总编辑严缜,作为广电媒体代表,也发了言。这还不算完,回到家里,严缜久久不能平静,回想起白天,蔡坤书记的重要讲话,辗转反侧,半夜爬起来,连夜赶写成一片心得体会。
        天一亮,立刻联系《湖江日报》主编,发表在头版上。根据蔡坤讲话当中,“党的媒体,是当的宣传阵地,必须姓党”,以及“无愧新闻工作者,无愧湖江新闻工作者,这个骄傲的名字”,两句话。以《你的姓氏,我的名字》为题,和张学友那首歌一样:
        严缜,是烈属,据他自己说,是烈属,烈士的儿子。严缜的父亲,据他自己说,严缜的父亲,那位革命烈士,名叫严题思。
        严题思,上世纪40年代初投身革命,起初在晋察冀地区,担任交通员,传递情报那种。秘密战线工作纪律,可以使用交通员的情况下,上下线尽量不直接接触,交通员除了手中的情报,什么都不知道,被抓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工作表现突出,加之有些文化基础,推荐进入延安大学,抗战后期,中共旗下几所学府,鲁迅艺术学院、陕北公学等,合并成立。学习结束,分配到新华通讯社,担任记者,参与过重庆谈判等,众多重大历史事件新闻报道。
        1955年4月,由印度、印尼、缅甸、斯里兰卡、巴基斯坦五国发起,亚洲非洲,及部分其它地区第三世界,总共二十九个国家和地区,参加的亚非会议,在印度尼西亚万隆市召开。严题思懂外语,又是延安时期的老新闻工作者,选入代表团,负责翻译以及新闻采写……
        “曾经说过寻觅爱情,就像天与地别离和重聚过程,而我跟你平静旅程,并没有惊心也没动魄的情景…… ”
        据统计,日本现今,实际使用的姓氏,超过十四万个。两字居多,三字、四字也不少,甚至十几个字:藤木太郎喜佑之卫门将时能、笼谷懿俯舍仰隶里小也弘光。
        比较而言,作为近邻,以及文化祖庭的中国,姓氏方面,就显得有些可怜。汉姓,百分之九十九以上,都是单字,偶尔遇到个复姓,看着听着都别扭,像是从武侠小说里蹦出来的人物……
        其实历史上,复姓并不罕见,秦汉以前,甚至占据一个相当大的比例。转折点在明初,朱元璋赶走蒙古人建政,采取一系列汉化政策,其中之一,禁用胡姓,改用汉姓。
        唐末以来,中国版图大部分地区,反复的民族融合,已经进行了几百年。胡人汉人,早就是个很模糊的概念,既有汉化的胡人,也不乏胡化的汉人。具体到姓氏,绝大多数人根本说不清楚,自己这个姓,究竟是汉化的胡姓,还是胡化的汉姓。
        最后只能找一个,便于把握的标准,凡是多音节,不止一个汉字的,都被认定为胡姓。很多并不是胡姓的,传统汉族复姓,慢慢式微,以至于消失……
        新中国成立初期,外交全面倒向苏联,事实近乎于闭关,直至日内瓦会议,周恩来判断,“原想再关一年的门,现在看来,是关不了的。”毛泽东表示赞同,“关不住,不能关,而且必须走出去,”决定接受邀请,参加亚非会议。
        五名正式代表,团长周恩来,副总理陈毅,外贸部部长叶季壮,外交部副部长章汉夫,驻印尼大使黄镇。那时候,大陆与印尼之间,没有航线,所有建交国家中,也只有印度航空公司,具备直飞印尼的能力,但印度与中国,也没有航线。
        按计划,代表团北京出发,先飞香港。再从香港搭乘印航,当时性能最好,艾森豪威尔总统专机就是这个型号,洛克希德公司星座式四引擎客机,克什米尔公主号飞往雅加达……
        “只需要当天边海角竞赛追逐时,可跟你安躺于家里便觉得最写意,只需要最荡气回肠之时,可用你的名字和我姓氏,成就这故事…… ”
        后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周恩来因故,官方说法是缅甸总理吴努,邀请先行访问缅甸,加之刚做完阑尾炎手术,不适合长途飞行,改飞昆明,昆明飞仰光,仰光飞印尼,蛙跳战术。
        与此同时,原本计划的线路,北京香港雅加达,并没有取消。代表团部分人员,除新华社香港分社社长黄作梅外,都是普通干部,也包括严题思,原定时间抵达香港,踏上不归之旅……
        直至今天,宣传口径中,号称蒋介石直接下令,毛人凤具体实施,中央情报局提供炸药。解密资料证明,蒋事先根本不知情,毛人凤听过那么一耳朵,保密局人事处布置组两个小人物,会同香港站,想扬名立万放卫星,原共产党员、八路军一一五师侦查大队长,时任局侦防组上校组长谷正文批准。
        纳土纳群岛上空,80年代岛上华人代表秘密访问北京,邓小平还见过他们,一声巨响,克什米尔公主号事件,震惊中外。印度机长技术了得,只剩一条翅膀,居然还迫降在海面上,机上十九个人,仅有三个幸存。
        一时之间,几乎全世界,都站在了新中国一边。代表团外,还有一个越南外交官,一个奥地利,一个波兰记者。东欧社会主义,亚洲社会主义,第三世界,中间势力,国民党只用一枚炸弹,就全都给得罪了……
        “从此以后无忧无求,故事平淡但当中有你,已经足够…… ”
        小说,文学艺术中的杨家将,谱系繁复。从杨老令公杨业开始,第二代杨继业,继承遗志,之后七郎八虎,再之后杨宗保,再再之后杨文广。甚至青面兽杨志,传说中的抗金英雄杨再兴,就连西狂杨过杨改之,都成乐杨家将后代。
        至于历史上,真实的杨家将,别的且不说,杨业和杨继业,被当作儿子的杨继业,其实是同一个人:
    杨继业,原名杨业,五代时期,杨业的父亲杨信,联合沙陀人割据一方,并入后汉政权。后周灭后汉,后汉残余势力退往北方,杨业作为主要军事将领,成为北汉政权基石之一。赐国姓刘,刘业,末帝刘继元,与之兄弟相称,归入继字辈,刘继业……
        “如果要说何谓爱情,定是和你动荡中闲话着世情,和你走过无尽旅程,就是到天昏发白也爱得年青…… ”
        严题思,其实不是严缜的父亲,血缘意义上,而是他的大伯。而且不是亲大伯,严题思的父亲,是严缜爷爷的哥哥,严缜父亲的堂兄,严缜的堂伯。
        克什米尔公主号事件,严题思成为烈士时,至今八宝山革命公墓,还有他的位置。“为和平、独立和自由事业而光荣牺牲的烈士们永垂不朽”,生于60年代初的严缜,还没有出生……
        “只是如此一来,果亲王一脉,岂非无嗣?
        皇帝意下如何?
        到时候再挑好的,入继果亲王后嗣就是……
        哀家近日正想着一事,今日正好告诉皇帝。
        请讲。
        弘曕是哀家幼子,又曾被先帝议储,如今弘曕已经长大,若是外头再起闲话,动摇江山,岂非是哀家的罪过,所以哀家想请皇帝同意,让弘曕入嗣果亲王一脉。
        思虑周祥,儿子自然允许,等六弟长大成人,儿子会让他享亲王尊位…… ”
        严题思牺牲,不到三十岁,没有结婚,也没有孩子。严家人,从严老爷子,严题思父亲和严缜爷爷,共同的父亲开始,一直想过继一个孩子,做他的儿子。
        老爷子两个儿子,长孙严题思。次子,严缜的爷爷,一子三女,严缜父亲最小,严缜上面,还有一个哥哥,第一个儿子,当然不能过继给别人,直到将近十年之后,严缜出生……
        “不相信当天荒不再地老不合时,竟跟你多相拥一次便爱多一次,怎相信最荡气回肠之时,可用你的名字和我姓氏,成就这故事…… ”
        严家家谱上,确实是这样写的,严缜,严题思的儿子。严缜每年,也一定会去八宝山,给父亲严题思献花敬酒,仅限于此,除了严家人,没人承认。
        严题思刚刚牺牲时,组织上倒是问过,有没有儿子,没有亲生的,养子也行,好歹烈士遗孤。那是当时,过十年再去找,人家早就不认了,即使遗腹子,再怎么遗,也没有遗十年的。
        西汉海昏侯大墓,价值连城,金银财宝出土,还有那个曹操墓。两千年了,号称后代的人,搬着一箱一箱的家谱,图什么的都有……
        “从此以后无忧无求,故事平淡但当中有你,已经足够,快乐童话像你我一对已经足够…… ”

    8.9 雅量

        文章发表,并没产生什么反响,令充满期待的严缜,十分失望。
        并不奇怪,如今的《湖江日报》,别说《湖江日报》了,即使《人民日报》,大部分官员,也只是浏览一下。远不像过去,一张报纸,不知要反反复复,看多少遍,上过一次,一辈子吃穿不尽的政治资本……
        近几年,开会时常听干部抱怨,“怹”的书,看不完,一套还没看完,下一套紧跟着就来了。
        执掌最高权力四十一年,毛泽东一辈子,四卷毛选。甭管第几代,第一代领导集体重要成员,第二代领导集体核心,邓小平一辈子,三卷邓选。现在可好,这刚几年啊,已经好几十本了,真真著作等身,快赶上马恩列斯了。
        “八项规定”说得很清楚,“严格文稿发表,除中央统一安排外,个人不公开出版著作、讲话单行本”。换言之,只要公开出版,都是统一安排的,都得看,带着感情看、带着问题看、带着责任看……
        古典音乐大师莫扎特,短短三十五年的一生中,各类作品六百多首,包括六十多部交响乐。什么概念,一个人不吃不喝,三十五年,抄一遍都很难。
        不少人私下表示,几十本书,带着感情看、带着问题看、带着责任看,什么都别干了,每天光看书玩儿了。连这些“正经书”,都没时间看,谁有工夫,看你严缜写的那些破玩意?
        没关系,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机会还不有的是:
        以会议贯彻会议,用文件落实文件,中央专门有精神,说是要改变这种作风。怎么改变,到头来,不还得开个会议,发个文件,贯彻落实上级指示么?
        省新闻舆论工作座谈会,召开三天以后,省广播电视总台,召开全台大会。深入学习、严格贯彻蔡坤书记,在新闻舆论工作座谈会上,讲话精神……
        总台礼堂,台上台下五百多人,严缜主持会议,台长刚调来不久,原某市常务副书记,广电工作不摸门。这也是三天前的座谈会,新华社湖江分社、《湖江日报》社、“湖江龙网”,都是一把手发言,唯独广电总台,严缜代表的原因。
        一个多小时,都是他的独角戏,黑压压五百人,看着严缜一个,在聚光灯下尽情耍。声情并茂,《你的姓氏,我的名字》,边念边讲,夹叙夹议……
        兔子能驾辕,还要马干什么?任何一门艺术,发展程度如何,内部分工就能看出来。导演都会演戏,演员也都会导戏,但绝大多数,一流导演,一定不是演员,反之亦然。
        面对着台下,顶级水准业界资深,编辑、记者、播音员主持人。严缜拿着他的大作,尽管也是编辑出身,抑扬顿挫孜孜不倦,显然是没想明白这个道理。
        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很快转化为公开抱怨。念到差不多一半,大概是实在忍不住了,台下站起一位,喊了一句什么。正聚精会神于大作的严缜,没听清,估计不是好话,引起一阵哄笑。
        身边几位台领导,脸色大变,一面大声呵斥,甚至想叫保卫部门。看来,不仅不是好话,而且是很难听的不是好话……
        1953年9月,中央政府及全国政协联席扩大会议上,梁漱溟发言,指出农民生活不好,被毛泽东定性为“攻击总路线”。“孔孟式的仁政观点,却不知仁政也分小大,共产党搞了几十年工农革命,难道还不如你了解农村农民?”
        与会人员顺着毛的意思,对梁漱溟发起大肆攻击,说他一贯反动、以笔杀人、伪君子。梁漱溟不服,要求发言,据他自己说,试探毛泽东的雅量……
        严缜赶忙制止,制止其他台领导,呵斥台下那位,直到最后,也没弄清,这位始作俑者,究竟是谁。甚至想叫保卫的企图,非但没有慌张,反而有些得意。
        说,说,别拦着,让他说。毛主席没有那个雅量,我有,我严缜有……
        事实上,毛泽东并没有阻止梁漱溟发言,只是有时间限制:
        “不给他充分的说话时间,他说是不公平,让他充分说吧,他就可以讲几个钟头,而他的问题又不是几个钟头,也不是几天,甚至不是几个月可以搞清楚的。借他这个人,揭露其反动思想,使大家分清是非,梁漱溟这个人的反动性,不充分揭露不行,不严厉批判也不行…… ”
        之所以说,直到最后,严缜也没弄清,那位始作俑者是谁。因为很快,一听说别拦着,呼呼啦啦,站起来一大片,其中不少,大概是怕严缜听不清,又想刚才一样,听不清,直接跳上台来。
        很快,演变成一场混战:
        “座上一人忽言:孔明所言,皆强词夺理,均非正论,不必再言。且请问孔明,治何经典?
        孔明视之,乃严峻也。
        孔明曰:寻章摘句,世之腐儒也,何能兴邦立事?且古耕梓伊尹,钓渭子牙,张良、陈平之流,邓禹、耿弇之辈,皆有匡扶宇宙之才,未审其生平,治何经典。岂亦效书生,区区于笔砚之间,数黑论黄,舞文弄墨而已乎?
        严峻低头丧气,而不能对…… ”
        众人讽刺严缜,毫无新闻工作者,应有的职业操守。你这种人,本质上就是打手,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收钱开工的文字打手。
        为了一点蝇头小利,毫无犹豫出卖良知,和男盗女娼之流有什么两样?亏你读了这么多年书,学问另说,一点羞耻没有学会,已经脑满肠肥,吃相依然如此难看。
        甚至还预言了,严缜未来的结局:
        苏联解体后,俄罗斯联邦政府,宣布解散官办作家协会,转为民间组织,停止拨付财政经费。吃惯了官饭的作家,没了铁杆庄稼,万人联名上书,称“愿意为新政府,建立新时期文学”,否则绝食抗议。
        叶利钦闻讯,发表一纸声明,新政府,除了需要人民监督外,不需要任何,你们所说的“新时期文学”,那种“小丑式的官方文学”,“对俄罗斯人民的智力,是一种侮辱…… ”
        “忽一人问曰:孔明以曹操何如人也?孔明视其人,乃薛综也。
        孔明答曰:曹操乃汉贼也,又何必问?
        综曰:公言差矣,汉传世至今,天数将终。今曹公已有天下三分之二,人皆归心,刘豫州不识天时,强欲与争,正如以卵击石,安得不败乎?
        孔明厉声曰:薛敬文安得出此无父无君之言乎。夫人生天地间,以忠孝为立身之本,公既为汉臣,则见有不臣之人,当誓共戮之,臣之道也。今曹操祖宗叨食汉禄,不思报效,反怀篡逆之心,天下之所共愤。公乃以天数归之,真无父无君之人也,不足与语,请勿复言…… ”
        严缜反唇相讥,你们这是“端起碗来吃肉,放下筷子骂娘”,典型的。食君之禄,终君之事,懂不懂,做人的基本原则,连这一点都不懂,都做不到,有什么资格对我说三道四。
        我不跟你们,争论具体问题,因为你们不配。请问,你们这些人当中,有谁不是党员,有谁不是团员?有谁敢拍着胸脯说,从没拿过官方,一丁点好处,没有因为这一丁点好处,为官方,按照你们的标准,没有原则地提官方说过一次好话?
        如果有,站出来。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我不赞成你的观点,但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这样的人,立场先放到一边,有资格跟我谈。
        如果没有,那就都给我闭嘴。言行不一的人,自己的行动,就先把自己的观点否定了,谈什么谈……
        实事求是,严缜的口才,一直很不错。分跟谁比,一般人,十个八个不在话下,十分钟之内,保证让你哑口无言。
        战斗民族俄罗斯,大街上见不到吵架,只有打架的。上海街头,俩男的,一个稍微大点儿,一个小点儿,史诗般的吵架,妙语连珠,比绕口令还绕口令。吵着吵着,小的那个渐渐不支,撸胳膊挽袖子要动手,大的一看:侬干什么,侬干什么,吵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打?
        但若面对一帮,同为新闻工作者,而且一线,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更不用说双拳难敌四手,好虎架不住群狼,眼见围到自己身边的人,越来越多,严缜不禁有点后悔,还不如刚才,听其他台领导的,保卫弄出去完事……
        出卖捷克斯洛伐克,《慕尼黑协定》墨迹未干,纳粹德国撕毁条约,出兵占领捷克斯洛伐克全境。英法绥靖政策彻底破产,不断对希特勒让步,试图创造和平的英国首相张伯伦,黯然辞职,强硬派丘吉尔上台。
        上台伊始,第一次下议院答辩,丘吉尔抨击张伯伦的软弱:在战争与耻辱之间,你选择了耻辱,到头来,我们还是不得不进行战争……
        最终,被保卫架出去的,反倒是严缜自己。几个彪形大汉,费了很大的劲,才勉强把,已经连招架之功都不剩的他,从人群当中捞出来。
        且战且退,输阵不输人,直到最后一刻,严缜依旧没停嘴,理屈词不穷……

    8.10 你也配姓赵

        原以为,事情到这里,也就完了,如果严缜,或者台领导,不追究的话,也就完了。没想到,好戏还在后头。
        第二天上午,一夜没睡,又是一夜没睡的严缜,开车上班。总台门口,围着一大帮人,叽叽喳喳,指指点点,看见严缜来了,敲敲车窗,示意让他下来。
        怎么意思,还要接着辩?严缜开门下车,发现门口两侧,分别贴着一幅字,看起来,像是个对联:
        跪久了,膝盖受不了;
        抱歉,实在没办法跟你们姓。
        什么乱七八糟的?别说合辙押韵,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清,上下联,连字数都不一样。旧时农村,老百姓不识字,贴春联,所谓的春联时,碗沿涂上锅底灰,往红纸上扣,还知道七个对七个,九个对九个呢。
        1916年初,内忧外患,举国谩骂中,袁世凯绝望离世。办事时,不知是谁,送来一副挽联,上联“袁世凯千古”,下联“中华民国万岁”,五个对六个,寓意袁世凯“对不起”中华民国。
        一打听才知道,昨天大会上,向自己发难那伙人。确切说,以那伙人为首,旁边一张大纸,写着名字,上百名编辑记者,公开宣布辞职……
        随着时间的推移,人数还在增加。
        一时之间,总台各频道、各中心、各栏目,人员大面积出缺,党组连夜开会商讨对策。大部分台领导,虽然没有明说,但话里话外,不免埋怨,甚至指责严缜,没事找事,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谁惹的事,谁去解决,真闹大了,省里怪罪下来,我们可担待不了……
        严缜这边,却一如既往地强硬:
        不就是辞职么,悉听尊便,你不愿意干,有的是人愿意干。店大欺客,客大欺店,广播电视行业,至少在中国,中国大陆,绝对是前者。
        不愿意干,正好,正好腾地方了。中国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就是不缺,愿意为政府办事的人,这就是国情,中国最大的国情……
        代表台里,也没跟别人商量,严缜高调宣布:大力提拔年轻人,从基层,市一级甚至县一级,基层电台、电视台,大力提拔年轻人。
        至于那些辞职的,跪久了膝盖受不了,不愿意跟我们姓的。勿谓言之不预,今天离开,就永远别回来,永远别想回来……
        严缜可以由着性子闹,省里却不能,眼瞧总台这么乱下去。一周以后,当晚九点,隶属省委办公厅,名为“复兴东路”,近年来一直作为省委,信息发布平台的微博账号,发布一则新微,算是为此事做了个了结:
        蔡坤书记的讲话,所谓“党媒姓党”讲话,是在《湖江日报》调研座谈期间,作出的,对讲话的理解,不能离开这个背景。“党媒姓党”,不是说所有媒体,所有中国大陆媒体,都姓党,只有“党媒”,才姓党。
        什么是“党媒”?各级党组织,也包括团组织,旗下的媒体,才是党媒。比如《湖江日报》,蔡书记讲话的这个《湖江日报》,湖江省委机关报。听懂了么,中国共产党湖江省委员会机关报,你倒告诉告诉我,党委机关报不姓党,姓什么?
        至于其它媒体,比方说吧,湖江省广播电视总台,算党媒么?科普一下历史,自己判断:
        省广播电视台,隶属湖江省广播电视局,最早可以追溯到建国前夕,接收国民党当局电台,省委宣传部下面,成立了一个广播事业管理科。建国后,升格为广播事业处,划归湖江省政府领导。60年代中期,再次升格为广播事业局,列省委直属部门。文革结束后,重新划归政府系统,80年代初改名广播(电影)电视厅,省政府组成部门,90年代末改名广播电视局,转省政府直属机构序列……
        “复兴东路”,该微博账号,由省委办公厅所属,网络管理处,同时加挂电子政务办公室牌子,具体负责。管理处旗下,总共十几个微博账号,用途不一,先前提到,“复兴东路”,主要用来发布权威信息。
        粉丝量排在第二,网络管理处旗下,十几个微博账号中,粉丝量排在第二,仅次于“复兴东路”的,是一个名为“文史通鉴”的账号。顾名思义,“文史通鉴”,不直接涉及政治,涉及当前国内外政治,原创或转发一些,文史方面的知识趣闻,说解颐喷饭也行,说借古讽今也行。
        不知是有意,还是巧合,今晚的“文史通鉴”,与“复兴东路”几乎同时,也发了一条微博,《你也配姓赵》:
        看过清宫,不一定宫廷,反映清朝历史,或者以清朝为背景,文艺作品的想必早已注意到,有清一代,皇帝面前,满(旗)人称奴才,汉人称臣。或者,更准确些,满人可以自称奴才,也可以称臣,汉人只能称臣。
        直到今天,依然有很多人,当然是汉人,据此论证,谁说满人骑在汉人头上,瞧瞧,还是有尊严的,咱们是臣,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人格上是平等的,你们只能当奴才。真实情况,却南辕北辙。
        首先,奴才一词,汉地,与北方少数民族地区,原本就有不同含义,满族传统,臣与奴才,完全是一回事,不能按照汉语字面,望文生义,就像不能将日文夹用汉字,依现代汉语直译一样。其次,即使是奴才,汉语里的奴才,也不是谁都能当的。
        入关以前,满人施行军民一体,牛录制度,一旗,或者一牛录内部,带有一定的人身依附色彩。从这个意义上讲,成为皇家的奴才,是种荣耀,这说明,我们家多少代以前,就一直跟着主子混,跟着主子打江山,一家人,自己人……

    8.11 六畜之葬

        湖江电视台卫视频道,和其它省区市,各大卫视差不多。晚黄金时段,本省新闻,转播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接下来,八点到十点,电视剧板块。
        今年,或者说,这几个月,稍有些特殊。类似时下流行的,季播节目,每周六晚,电视剧时段向后顺延一个小时,八点到九点,播出湖江省委宣传部、省广播电视总台,纪念马克思诞辰X周年献礼纪录片,《沿着你的路》……
        该项目,由宝丰集团,作为独家合作伙伴,全程协助并提供全部资金。按理说,这种性质的活动,应该尽量避免,和钱扯上关系,宣传部当然明白,也是没办法的事,确有现实困难:
        本纪录片,大量内容是在国外,主要欧洲,东西欧都算上,采写或者拍摄。中国的外事体制,众所周知,高度集中,所有官方、半官方驻外机构,都直属中央。
        宣传部也好,省台也好,湖江地面上没的说。到了外面,省外都如是,更不用说国外。谁认得你?谁又能把你当回事?
        只能求助于企业,省里有钱,缺的是关系,人生地不熟。蔡坤找到孙军,严缜找到蒲云,当场拍板,全力配合,联络站就设在集团欧洲总部,各主要国家,都有分支机构,顺便把单也给买了……
        《沿着你的路》,总共十集,分为上、下两篇,上篇主要讲马克思的生平、活动,下篇讲理论、成就,各五集。上篇五集,按照时间线索,分别以特里尔、柏林、巴黎、布鲁塞尔、伦敦为中心,讲述马克思生命中,几个不同阶段。
        今天播出的,是上篇第五集,也是最后一集,《雾都灯塔》……
        特里尔、柏林、巴黎、布鲁塞尔、伦敦,马克思生平活动,几个有代表性的地点。但并不是线性,依次一次性迁居,而是在几处之间,循环往返。
        比如说巴黎,1843年,马克思与燕妮结婚后,迁居巴黎,著名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完成于这一时期。1845年,法国政府迫于普鲁士方面压力,将其驱逐,移居相对宽松的比利时布鲁塞尔。1848年,革命风暴席卷欧洲,法国左翼新政府上台,重返巴黎,共产主义者同盟成立,马克思当选主席,期间,一度回到德国,直接领导革命运动……
        伦敦也是这样,1845年夏,应恩格斯之邀,短暂造访伦敦,会见宪章派领导人,算是为后来的长住,踩了踩点儿。1847年冬,马克思再次来到伦敦,出席共产主义者同盟,第二次代表大会,负责同盟纲领,也就是《共产党宣言》的起草工作。
        1849年,普鲁士革命遭到当局镇压,马克思被驱逐,回到巴黎。西方人绅士,政见不合只是驱逐,遗憾地通知阁下,您已被宣布为不受欢迎的人,请限期离境,顺致最崇高的敬意。
        法国政府给他两个选择,好消息坏消息先听那个,要么软禁在布列塔尼,要么走人,好汉不吃眼前亏,马克思选择走人,8月底,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来到伦敦。此后的三十四年,一直定居于此,比在任何其它地方,生活的时间都长,直至1883年去世……
        中国的影视作品,文化走出去,国外上映时,常常遭遇意想不到的麻烦,其中很多,都是自找的:
        比如说吧,总顾问、顾问,总执行顾问、执行顾问,总监制、监制,总执行监制、执行监制,总出品人、出品人,总执行出品人、执行出品人,总制片人、制片人,总执行制片人、执行制片人。中国影视,尤其主旋律作品中,司空见惯的头衔,翻译成其它语言时,很难找到对译的准确词汇,因为人家那边,根本就没有这么多说法……
        《沿着你的路》,按计划,湖江卫视首映后,如果效果好,还要拿到其它省市,甚至中央媒体,多次重播。为此,省委是下了大功夫的,从片头职员表,说职员可能不合适,就能看出来:
        一大串党和国家领导人,担任总顾问、顾问、总执行顾问、执行顾问,省委书记蔡坤,亲自担任总监制,省委专职副书记、精神文明建设领导小组组长任总执行监制,宣传部长任总出品人,广播电视厅厅长任总执行出品人,广播电视总台台长任总制片人。总台党组成员、副总编辑严缜,任总执行制片人,也就是具体干事的,先后十几次,率领摄制组远赴欧洲……
        《雾都灯塔》,从迪恩街二十八号,马克思故居开始:
        人们常说,罗马城,本身就是一座没有,也无需围墙的博物馆,一两千年,甚至更为古老的遗迹,俯拾即是。伦敦也是这样,只不过,它见证的,是人类的近代史。
         苏荷区迪恩街,类似的街道,伦敦数不胜数,细追究起来,不知多少历史名人,都曾在此,留下过他们的足迹。二十一号苏荷剧院,莫扎特从这里,开始他的音乐生涯。四十九号法国公寓,戴高乐在此成立抵抗组织。七十三号版税剧院,狄更斯曾是这里,一个不知名的小演员。特拉法加海战前,无数个不眠之夜,纳尔逊在他位于迪恩街的家中,久久凝望着墙上的作战图……
        二十八号,四层小楼,如今,是一家意大利餐馆,主体结构,却和马克思居住时,没有什么两样。西方人的习惯,历史遗迹,不是像中国那样,铁栅栏围起来,再找一个中队的武警守着。而是让它,留在历史长河中,留在人们的生活中,这一切本身,又是新的历史。
        餐馆名称,镜头中打了马赛克,多此一举,无心对面手难牵。马克思一家租住的,是其中四层,两个小房间,临街的书房兼客厅,以及后面的小卧室。此间,就在这扇,窄窄的窗前,多少年后,让整个星球,一半为之疯狂,另一半为之颤抖,伟大的《资本论》,开始构思。
        入门处,一个蓝色圆形牌,伦敦市政府(大伦敦市政厅),统一为全市,名人故居设计安装的,很简单:卡尔·马克思(1818-1883),生活于此(1851-56)。KARL·MARX lived here,印欧语系,动词时态之美,很难用中文言传……
        1851-56,也就是说,马克思在迪恩街,前后住了五年。
        刚刚抵达伦敦的马克思,先是短暂住在,莱斯特广场旁边,一个裁缝家里,而后搬到切尔西,英超既视感有木有,安德森公寓。一年后因为没钱交房租,连家具都被查封了,真真身无长物,只能住到小旅馆,迪恩街五年,算是安稳。
        1856年,马克思搬到伦敦城北部,卡姆顿大区肯斯特市,梅特兰德公园区。在这里,马克思生活了二十七年,先后换了三处住所,彼此离得都不远……
        第一处,格拉弗顿坊路九号。事先,摄制组从当地规划部门了解到,格拉弗顿坊路门牌,前些年重新排序了一次,现在是四十六号。沿着小路,记者四十二号、四十四号、四十八号、五十号,都找到了,唯独没有四十六号。
        原本应是四十六号,或者说,四十四号、四十八号中间,一扇红门紧闭着,为那个啥进出的门,紧闭着,为那个啥进出的门,敞开着。扣关无犬吠,欲去问西家,正好,旁边一户邻居,外出购物回来,告诉严缜等人,确实是马克思故居,搬来几年,从没见这扇门开过……
        第二处,莫丹娜路一号别墅。全世界公认,最权威的马克思传记,伦敦大学政治学教授麦克莱伦著《马克思传》,第六章“经济学”,其中的第六节,就叫“莫丹娜别墅的生活”。
        说是别墅,实则名不副实,就是一所普普通通,甚至有些破旧,郊区随处可见的住宅。格拉夫顿坊九号,是马克思发了点儿小财,一百五十英镑,燕妮继承遗产,之后租下的,几年后钱花光了,搬到莫丹娜别墅。
        马克思这个人,把钱,看得比谁都清楚,却一辈子为钱所困。有钱乱花,没钱干着急……
        唐肃宗乾元二年,公元759年,为老朋友房琯,跟皇帝闹翻后的杜甫,举家来到成都,他一生中绝无仅有,现世安稳的一段时光。成都尹、剑南节度使(四川省委书记兼西部战区司令员),杜甫至交,帮他弄到一个,工部员外郎的官衔,又筹措了笔钱。
        凭这笔钱,换作别人,买些地,置点儿产业,有个稳定收入,从此告别奔波流落,多好。人家杜甫不,有钱就折腾,找了一处风景名胜,盖房,还在房子周围,种满几百棵观赏树……
        第三处,公园路四十一号。这是思想巨人马克思,生命的终点,“让他一个人,留在房里还不到两分钟,当我们进去的时候,便发现,他在安乐椅上,安静地睡着了,但已经永远地睡着了。”
        如今的公园路,是一排公寓,外墙白色,四层,长近百米,顺着小路的边缘,形成一道曲线。原先的四十一号,相当于现在的一百零九号,至一百三十四号。
        女记者,出镜女记者,很耐心,大概也是想,多露一会儿脸,沿公寓外墙,各种姿势走了一圈,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果然,两处阳台之间,大约三楼的高度,发现了一块,褐色圆形标牌:卡尔·马克思(1818-1883),哲学家,1875至1883年,居住和去世于此地的一座房子内……
        要说英国人,也真是的,好歹也革命导师啊,故居,这可是不可再生资源,说拆就拆了。就算出于统战目的,也该妥善保护,弄条红色旅游线路,挣中国人的钱也好啊。
        严缜原本都想好了,这一段,得好好批判一下,老牌资本主义列强,什么胸怀,典型冷战思维。最后,还可以附上,60年代,毛泽东托章士钊,转交蒋介石的信:奉化之墓庐依然,溪口之花草无恙……
        没什么可拍的了,收拾东西,刚要上车,又碰上刚才,住在格拉弗顿坊路四十六号旁边,那个邻居。一位大叔,挺热情,拿了碟刚烤好的饼干,还有一壶茶,请严缜等人吃喝。
        还真饿了,别客气,下手,顺口问了一句,公园路,原先的四十一号,现在的公寓,住的都是些什么人。得知几年前,当地政府将这一带,也包括那个莫丹娜路一号,老旧房屋拆掉,盖成矮层公寓,免费或低价,租给买不起房的贫困市民……
        “楚庄王之时,有所爱马,衣以文绣,置之华屋之下,席以露床,啖以枣脯。马病肥死,使群臣丧之,欲以大夫棺椁礼葬之,下令曰:有敢以马谏者,罪至死。
        优孟闻之,入殿门,仰天大哭:马者,王之所爱也,而以大夫礼葬之,薄,请以人君礼葬之。以雕玉为棺,文梓为椁,楩、枫、豫章为题凑,发甲卒为穿圹,老弱负土,齐、赵陪位于前,韩、魏翼位其后,庙食太牢,奉以万户之邑,诸侯闻之,皆知大王贱人而贵马也。
        王曰:寡人之过一至此乎,为之奈何?
        优孟曰:请为大王六畜葬之,以垅灶为椁,铜历为棺,赍以姜枣,荐以木兰,祭以粮稻,衣以火光,葬之于人腹肠…… ”

    8.12 从不负我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刘晓虎仰头看着夜空:“哪有什么‘牵牛星’、‘河汉女’啊,我都记不得,上次在城里看到银河,是什么时候了。”
        “知足吧,”蒲云站在他身边:“‘银河’这个词”,对我来说,一直是个仅仅停留在书本上的概念。直到中学时,一次暑假去外地玩儿,晚上偶一抬头,哦,原来这才是‘银河’。”
        “我小的时候,语文课有一篇课文,叫《北京的秋天》,到现在都能背。其中一段,是描写工厂的:‘工厂的大烟囱,冒着滚滚的浓烟,好像一朵一朵,水墨画的大牡丹’。当年写作文,这是套话,一写现代化,必然是工厂,一写工厂,必然是烟囱,一写烟囱,必然是黑烟像水墨画,一朵一朵水墨画大牡丹。”
        “所以人们才说,工业化年代,有一种‘烟囱崇拜’。”
        “哦,对了,报表你看完了么,过两天就要开董事会了…… ”
        每个财年,或者财季结束,近年来日渐庞大的宝丰集团,各级各类报表,摞在一起一人多高。刘晓虎不会看,没时间看,又不敢完全相信财务人员,叫人搬来,让蒲云看一遍,这才放心。
        “看完了,下午已经送到办公室了,明天上班您就看见了,”蒲云也不是学这个的,找来一大堆专业书籍,啃了几个月,现在大小也算半个内行。
        “有什么问题么?”
        “没有大问题,我都标注出来了。一家分公司,管理费用和主营业务收入,不大对得上,可能是私设了其它账号,体外循环。还有一家,毛利率不太正常,没有明细,怀疑是收购之前,私自签了专卖一类协议,把利润中心给挪出去了,咱们收了个漏勺。”
        “就这些?”
        “就这些,”蒲云停了一下:“我就看出这些。”
        “两项加起来,有多大?”
        “不是很大,大概,一年四、五个亿吧。”
        “好,辛苦了,回头我看看…… ”
        两个人找地方坐下。
        几步走下来,有点儿喘,刘晓虎额头上也见了汗,扶着蒲云的肩:“咱们这几家人,老一辈儿小一辈儿都算上,最爱读书、最有学问的,就是你。一直想让你出来做些事,将来接我的班,别人都抢着,你就是不愿意。”
        “不是不愿意,真没这个能力。”
        “怎么没有?”
        “真的没有,您刚才说,‘最爱读书、最有学问’,这句话,乍听没什么,其实自相矛盾。读书和学问,完全两码事,我是爱读书,但没学问,‘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像我,读一辈子书,也就是个‘惟务雕虫,专工翰墨,青春作赋,皓首穷经,笔下虽有千言,胸中实无一策’。”
        头一次听到这么说自己的:“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那么喜欢读书?”
        “因为书从不负我。”
        这倒有意思了:“从不负我?”
        “世上的事,很多时候,付出十分、百分,未必能收获一分,而有的时候,只付出一分,甚至一分都没付出,却能收获十分、百分。惟有读书,最公平也没有,你为它付出一分,它必定给你一分。得到了,不必感激它,它也不要你感激,没得到,不要埋怨它,它也不在乎你埋怨。”
        “付出一分,它必定给你一分,也不尽然吧?名校毕业,找不到工作,或者事业失败的,大有人在…… ”
        “不不,您误会了,”蒲云打断他:“这里说的,负与不负,是读书人和书,之间的关系。人能给书的,是时间、是精力、是用心,是人自己拥有的,反过来,书能给人的,也是,是且仅是,书自己拥有的。”
        书自己拥有的?刘晓虎若有所思。
        “‘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车马多如簇’,那是宋真宗赵恒,忽悠读书人为自己所用的话。书本身,能给读书人的,只有知识,因为除了知识,书一无所有。至于千钟粟、黄金屋、颜如玉、车马多之类,还是那句话,‘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不是书能给你的。”
        “学以致用,学,最终总还是要来用的,否则学它干什么?就拿你来说吧,辛辛苦苦,学了这么多东西,到头来什么都不干,就算不为别人,自己不觉得可惜么?”
        “不可惜。”
        刘晓虎摇摇头。
        “说多了,您又觉得我在抬杠,‘学以致用’,史上很多事,坏就坏在这个‘学以致用’上了。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但人类若停止思考,上帝则会震怒,我什么都不做,您觉得可惜,但只是可惜,我真出来做事,结果却可能是灾难性的。”
        “这叫什么逻辑?”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古诗十九首》之一。梁昭明太子萧统,编辑《文选》时,从前代无名氏五言诗中,选出一十九首,得以传世…… ”
        南朝萧梁,可能是中国历史上,文化修养最高的皇室。从开国之君,武帝萧衍开始,年少便身居“竟陵八友”之首,与沈约、谢朓齐名。著有《周易讲疏》、《春秋问答》、《孔子正言》,及《通史》六百卷,诗词、书法、音律,无一不精。
        长子萧统,天资超群,读书“数行并下,过目皆记”。三子简文帝萧纲,首创“玉台体”,善玄学,还是个相当出色的医学家,就连相马、投壶、弹棋,都能玩出门道。七子元帝萧绎,最早的七言诗、边塞诗诗人,周易大师,军事理论家,传世《职贡图》,开工笔人物一代先河……
        “然而,堪比‘三曹’的‘四萧’,死得却一个比一个惨。萧统稍微好点儿,划船不好好划,让宫嫔掌舵打桨,船翻了,弄伤大腿沾了脏水,中医最怕感染,不久败血死了。”
        萧衍死于侯景之乱,活了八十六岁,当了四十八年皇帝,临了,让侯景关在台城,不给水不给饭,猪坚强,活活渴死饿死。萧纲当了几年傀儡,受尽屈辱,最后还是难逃一死。
        比较而言,萧绎还算有点儿能耐,为人亦比较,说城府也行,说卑鄙也没错,平定侯景,消灭众多不服从集中统一领导的宗族势力。六哥邵陵王萧纶、八弟武陵王萧纪,河东王萧誉、岳阳王萧詧,甚至萧衍、萧纲之死,也有很大责任,“父子兄弟之恩,可谓绝矣”。
        功德圆满,老老实实待着吧,人家不,招惹强大的西魏,固有领土,神圣不可分割,嘴里不干不净,外交部发言人霸气回应。把宇文泰惹毛了。大军南下,兵败投降,被用土袋活活闷死……
        “萧绎爱读书,又爱藏书,四十余年间,不惜工本,收集汉末以来,大量散佚古籍,总计十四万余卷,很多都是孤本。”
        “也算功德一件。”
        “功德不假,结果呢?江陵城破之日,萧绎将这十四万卷藏书,集中到一起,一把火烧了,成为秦始皇焚书后,最大的文化浩劫事件。还有很多字画、古玩,”蒲云补充:“据说,张衡的浑天仪、地动仪,最终失传,就是这一次。”
    “行,跟韩国人差不多,直到今天,韩国人依然坚持认为,运载火箭是他们发明的,16世纪已经掌握固体燃料,而且多级火箭技术。丰臣秀吉之乱中,为避免落入日本人之手,被迫将图纸资料,以及一切证据毁掉。”
        “原本自己,也打算投火自尽,被身边后妃们死死拉住…… ”
        前些天,听艾迪说的,或者说,艾迪听一个在中学,教语文的同学说的。
        古文翻译,“帝欲官白,妃辄沮之”,《新唐书》里的一段。李白恃才傲物,让权宦高力士为他脱靴,激怒了后者,从李白诗中挑刺,说他影射攻击杨贵妃。贵妃很生气,正好玄宗皇帝,想要授予李白官职,遂想办法从旁阻止。
        一个男生,有点儿文言文功底,半瓶子醋,“官”看成了“宫”。“帝欲官(宫)白,妃辄沮之”,皇帝打算阉了李白,嫔妃们一听,都哭了……
        “一边烧,一边哀叹,也算是对自己,一生所作所为的总结吧:‘读书太多,以致有今日之祸’。”
        哪本书,教你杀父杀兄弟杀子侄杀诸孙了?又有哪本书,教你谋朝篡位了?哪本书,教你外宽内忌了?又有哪本书,教你四面树敌了(这个可能真有)?
        “再者说,像我这种情况的,说实话,不适合出来做事。”
        “为什么?”
        “为什么?我也想知道,为什么,”蒲云好像被脚下,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正在构思,想写本书,就是写这个的。”
        刘晓虎笑:“这也能写书?叫什么?”
        蒲云一本正经:“吾为周文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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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0-7-19 0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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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初来乍到

    10#
     楼主| 发表于 2019-7-6 15:49:26 | 只看该作者
    9.1 三种人

        周五下班回家,艾迪突然问蒲云:“听说省纪委,要搬到果园,监察厅这边来了?”
        蒲云放下手中的报纸,好像也听说了:“大概是吧,机构改革,不是成立监察委员会了么。”
        “纪委那个院儿呢?”
        “不知道,可能划给别的部门,或者拆了。”
        艾迪想了想:“想办法,打听打听吧,如果拆的话,拆之前,我想回去看看,”小时候,她就是在高升店,省纪委大院长大的。
        “好,我找人问问。”
        “找正己就行。”
        “贺正己?不用,直接找纪委的人。”
        “他就是纪委的人啊,”一周以前,蒲云的校友,原省委组织部副部长贺正己,调任纪委副书记:“你不是号称,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么?”
        蒲云重新拿起报纸:“行,你比我消息灵通…… ”
        艾迪的姥爷,姓包,包仁鸥,“海上之人,有好沤(鸥)鸟者,从沤鸟游,沤鸟之至者,百住而不止,其父曰:‘吾闻沤鸟皆从汝游,汝取来,吾玩之’,明日之海上,沤鸟舞而不下者也。”50年代去北京开会,到周总理所住西花厅做客,“仁鸥”,好名字,总理指指门外,我这小院,原先是摄政王载沣的花园,有个“盟鸥馆”,就在前面。
        八届十中全会,补选为中央监察委员会委员,后任湖江省委第二书记。文革开始,首当其冲作为当权派被打倒,隔离审查强制学习,前后长达十年时间……
        粉碎四人帮后不久,1977年初,包仁鸥复出。
        中组部领导,找他谈话,工作去向两个选择:一是省长,那时还叫革委会主任,另一个,几个月后召开的十一大上,修改党章,恢复设置党的纪检机关,名称暂定“纪律检查委员会”,愿意的话,湖江省纪委这个担子,把它担起来。
        包仁鸥考虑,省长还是算了,政府工作需要朝气,让年轻人干。怎么说,咱也算个老纪检,放眼望去,纪委书记,还真没人比自己更合适……
        纪委搬到监察厅,听起来很奇怪,因为绝大多数地方,从中央一级开始,纪检机构、监察机构,都是合署办公。纪委为主,监察这边,部也好,厅局也好,只是个空壳。
        新中国成立之初,1949年,中央人民政府,设立人民监察委员会,1954年一届人大,改组为监察部。五年之后,撤销监察部,直至1986年,六届全国人大第十八次会议,恢复国家监察体制。
        正是这一时期,湖江省政府监察厅成立。后来,包仁鸥曾多次说过,为湖江省,建一座真正像样监察厅大院,也就是果园,小马雅可夫斯基地铁站,旁边的这座,是他这辈子,政治生涯中,做的最后一件大事……
        按照包仁鸥,当初的设想,监察,本质上,属于司法性质,暴力机关一部分,法理层面上,必须隶属于国家。换言之,党领导纪检监察,只能是个过渡,否则就是本末倒置,往小了说政出多门,往大了说,就不好说了。
        显然,包仁鸥没有想到,短短七年之后,1993年,各级监察部门,与党的纪检机构合署办公。更没有,更不可能想到,又过了二十五年,监察委员会设立,取消的,不是纪委,而是监察厅……
        小马雅可夫斯基地铁站,另一位苏联作家,同时也是政治家,苏联解体后,担任俄罗斯驻卢森堡、吉尔吉斯斯坦驻荷兰、比利时、卢森堡大使、驻北约、欧盟代表,艾特玛托夫曾说。马雅可夫斯基,一辈子,只有一句话说对了:
        “当社会将你逼得走投无路,不要忘了,你身后还有一条路,那就是犯罪。记住,这并不可耻…… ”
        不想惊动太多人,没有通知纪委其他领导。蒲云打电话给贺正己,找个不忙的日子,也不用接,一起转转。
        其实,用不着贺正己当向导,高升店这个院,艾迪比他熟。很多犄角旮旯,甚至连贺正己都不知道……
        湖江省纪委,今年的职能,不用说,是办案。但1978年,它刚刚成立时,主要的工作,却正好相反,不是办案,而是翻案。
        从1957年“反右扩大化”,或者更早,“三五反”,甚至“镇反”开始,积累了一大批,说浩如烟海毫不夸张的冤假错案。新时期伊始,这些案子,如果不翻过来,涉案干部不平反的话,一切其它工作,全都无从开展。
        “纪律检查委员会”,名字很有学问。今天看来,“纪律”和“检查”,二者并列关系,“纪律”和“检查”;而最初,却是动宾,或者主谓,对“纪律”,对以往“纪律”的执行,甚至定义,进行“检查”……
        “成立之初,面临的第一个问题,招兵买马,或者说,人员构成,”贺正己,陪着艾迪和蒲云,穿过主楼,一座比四层主楼还高,目测没有二十米也差不多,巨型汉白玉毛主席立像,扑面而来:“为此,省委主要领导,发生了重大意见相左。”
        “我听说,好像是姥爷,要大规模起用‘三种人’?”
        贺正己笑着点点头:“没错…… ”
        四人帮倒台,全国各级党政军群系统,随即开始“清理‘三种人’”。追随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团,造反起家的人,帮派思想严重的人,以及打砸抢(刑讯逼供,摧残人身,冲击破坏机关)分子。
        对于这些人,受过他们残酷迫害,复出掌权的老干部们,有的咬牙切齿,要求血债血偿。还有一些,经得多了,看淡,或者看开了,狗咬人,人不能咬狗,算了,以包仁鸥为代表,详情可以参照罗X将军,“自由民主派若得势,共产党人连骨灰都难留”……
        “艾迪应该知道,为此,包老还写过一幅字,‘俱往矣’。”
        “挂在办公室里。”
        “没错,现在收藏在陈列室,那可是我们的镇山之宝…… ”
        不仅如此,包仁鸥甚至主张,将一大批,问题不是太严重的“三种人”,充实到刚刚成立,急需干部的省纪委中。
        对此,绝大部分,即使再宽容的老同志,都表示难以接受,出路要给,但绝不能使用。包仁鸥针锋相对,不用他们,你让我用谁?纪委不同于别的部门,老同志不行,干不了这种繁琐辛苦的活儿;年轻人不行,没有经验,掌握不好政策;中生代行倒是行,你们给我么,那么多一线岗位,抢都抢不过来。
        包仁鸥不是不明白,这些人,政治上有污点,甚至人品有问题。可换个角度看,正因为他们有污点,甚至正因为他们人品有问题,才更可以放手,特殊岗位上,放手使用。
        纪检监察工作,尤其是党内,自我监督,医者自医,最怕的是什么?最怕拉不下脸来,最怕官官相护。说到底,为了给自己留后路,想在政治上有大的作为,早晚还是得想办法,回到主干道上去。
        政治上有污点,而且铁案,“三种人”明白,自己这辈子,永无翻身可能,经历过大风大浪,有头脑,更有手段,甚至手腕。踏实,没别的想法,让干什么干什么,办起案来,下手重,下手狠,正所谓无欲则刚……
        绕过一重院落,又一座,造型几乎一样,同样高过茅盾先生笔下,“宛然象征了今天,华北平原纵横决荡,用血写出新中国历史,那种精神和意志”的高大笔直白杨树梢,汉白玉毛主席造像。一时之间,蒲云有些恍惚,跟着我左手右手一个慢动作,右手左手慢动作重播,难道又转回来了,似乎又不像。
        没等贺正己开口,艾迪先笑了:“晕了吧,这不是刚才那座,院儿里,这么大的,总共有四座,小的更多。”
        “不是说,省纪委是1978年,才成立的么?”蒲云想了想:“那时候,好像已经不兴弄这些了,怎么还一弄就是四座。”
    “没错,可能连艾迪都不知道吧?纪委这些主席像,都是70年代末、80年代初,包老,从市里其它地方般来的。那段时间,‘非毛化’很厉害,到处都在拆,都在砸,包老说别砸,既然你们不要了,我要,运到纪委来。”
        蒲云想起,孙军在香港的别墅,大厅里,放着一个巨型人头,铜的,乍一看挺吓人。从俄罗斯买的,没花多少钱,苏联解体后,各地纷纷拆除,甚至捣毁泄愤,共产党执政时期,领袖雕塑。
        至于这个人头,原本在克格勃,国家安全委员会门口,捷尔任斯基,全身的。可惜太大,只能把头切下来,弄到香港,运费倒比雕塑本身高出几十倍……

    9.2 喜怒哀乐

        正是从包仁鸥开始,别的地方不知道,湖江省纪委,形成了一套非常独特的用人机制,将那些“有问题”的干部,不断充实到纪检监察队伍中来。
        与其它党政机构不同,几乎从不进行公开招聘,即使近些年,有了规范的公务员考试制度以后,也很少从基层,按程序提拔。进入纪委工作的干部,相当部分,都曾是被调查,甚至被处理的对象……
        通常来讲,这都是些“能吏”,有本事,有素质,有胆识。犯的事呢,不算太大,介乎于组织处分,和刑事处罚,移交司法,和党纪政纪之间。但也不小,即使不刑事立案,最起码也是个留党察看,行政撤职或降职。
        被纪委看中后,相关领导,会找这位干部谈话,摆明两条路。第一条,按规律来,该怎么处理怎么处理,第二条,调到纪委来,平级使用,相关资料卷宗存档,退休时销毁,平稳着陆。根据表现,仍旧有晋升,级别或职务的机会,只一条,这辈子都不能离开纪委,终老于此。
        正因如此,湖江纪委,锻造出了一支,不仅能力超群,打铁还需自身硬,异常纯洁的队伍。尤其近几年,反腐风暴中,几乎所有省级纪检监察机构,多少都出了一些,内外勾结监守自盗,蛇鼠一窝的问题,唯独湖江,久经考验,铁面无私……
        蒲云偷偷抬眼,瞥了一下,正慷慨激昂,近乎于洋洋自得的贺正己。
        抿着嘴,艾迪低头吃吃笑着。
        “哦,不不,你们别误会,我可不是,”贺正己一边同身边路过,两个停下脚步,叫他“贺副书记”的同事打招呼:“我可不是这么进来的啊…… ”
        2010年4月,比利时王国北部弗拉芒地区,几大政党联合逼宫,莱特姆内阁垮台,6月重新举行议会选举。像以往一样,此次选举,没有出现单独过半政党,而联合组阁谈判,又屡屡陷入僵局。直至一年半以后,社会党人迪吕波,牵头组阁成功,长达五百四十一天的时间内,比利时处于无政府状态。
        相当部分中国人,肯定认为,无政府国家,肯定乱套了,湖江卫视专门做过一期节目,阐释民主政体的不稳定性,到头来倒霉的还是老百姓。事实上,比利时社会运转良好,民调显示,绝大部分普通人,并不在乎有没有中央政府,甚至表示无政府状态中的国家,倒比有政府时还好……
        之所以出现这种局面,很大程度上,仰仗的就是所谓“文官制度”。
        很多人可能以为,选举制度,就是所有公职岗位,都要通过选举产生,动脑子想一想,这不仅不合理,而且不可能。中央一级为例,组阁政党能够任命的,只有正副总理(首相),各部部长,充其量第一副部长或秘书长。
        占公职人员总数百分之九十,副部长级往下,都是“文官”,职业官僚。不隶属任何政党,政府雇员性质,拿薪水打工,按相关法律法规,以及内部规章制度行动,掌管日常事务……
        走累了,艾迪提出,想到主楼一楼,包仁鸥当年,用过的办公室看看。贺正己正有此意,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很快回到前院。
        如今的党政机关,主要领导办公地点,基本都在顶层,象征地位之外,比较安静,保卫工作也容易开展。改革开放初期,完全不是这样,老同志多,不喜欢也不方便上蹿下跳,纪委十年,包仁鸥始终在主楼一楼,最靠东那个房间办公……
        “包老之后,先后七任纪委书记,用的都是这间办公室。直到2014年,根据中央最新文件标准,就算是正省级,办公室面积也不能超过五十二平米。这间实在太大,算上秘书都不行,又不好改变格局,这才搬到四楼,这里改为贵宾接待室,”贺正己请艾迪和蒲云坐,亲自去倒水。
        艾迪故地重游,蒲云第一次来,左右看看,是个套间。看样子,原本里间办公,外间开会,如今似乎反过来,外面依旧会客,里面成为茶水间兼储藏室。
        “有没有最后决定,纪委搬走后,高升店这个院儿,干什么用?”艾迪显然更关心,儿时记忆的命运。
        “协商的结果,好像是要还给军队。机构改革,不是要成立一个,退役军人事务厅么,加上国防动员委员会,一直没有独立办公地点…… ”
        艾迪点点头,纪委这个院子,原本就是军队的,早年间,好像是军区下面,一个高干疗养院。文革初年,包仁鸥被造反派夺权,戴高帽子游街批斗,关了牛棚,处境一度十分危险。
        二野一位老战友,时任五岳军区司令员,不管不顾猛张飞,听说后带着一个营,发挥我军善于夜战,善于奇袭的特点,硬把包仁鸥抢了出来。双方同时,把状告到北京,某中央首长过问之下,对外宣称“强制学习”,实际上是把他,保护在了这家疗养院里……
        “哦,对,一说这个我想起来了,”贺正己笑着:“你们知道,高升店这个地名,是怎么来的么?”
        艾迪摇摇头。
        倒是蒲云,历来对这种事情感兴趣:“好像是说,早年间,这一带,有条连接五岳和京城的官道,秀才、举子们,都会从这里经过。官道旁,有家小客栈,名叫‘高升店’,据说,在这家客栈投宿的考生,考中概率很高,名气越来越大。”
        “没错,不光野史,就连一些地方志上,都是这样记载的。还说店内,‘高升店’那块牌匾,一位湖江籍,投考路上曾经住在这里,日后正一品文华殿大学士,亲笔书写,据我们考证,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
        省纪委,研究室下面,有一个年鉴编撰小组,每年年底年初,都会编写一本,记载本单位内外,大事小情的年鉴。即将从战斗了四十年,高升店原址搬走,书记指示办公厅和研究室,写一本书,好好写,写好公开出版,让大家了解,纪委在高升店这些年,留下的光辉业绩。
        既然出版,不能太淡乎寡味,多少得有点儿可读性。第一章,第一节,说引子也可以,从纪委所在地,“高升店”的由来说起:
        明清时代,中央六部之首,吏部,相当于今天组织部,与纪委的合体。下设“四清吏司”:文选司、考功司、验封司以及稽勋司,人称“喜怒哀乐”。
        文选司,主管选缺补缺,也就是升迁,“喜”。考功司,主管考核,不合格就要处罚,“怒”。验封司,主管丁忧事项,“哀”。稽勋司,主管朝廷封典,尽管只是荣誉性质,“乐”……
        组织部比较接近文选,也就是“喜”司,纪委更像考功,也就是“怒”司。可在湖江,掌管处罚的纪律检查委员会,偏偏位于“高升店”,故而省内官场,很忌讳“高升”这个词,某某可能是要“高升”,暗指被纪委找去了。
        就连纪委内部,大家也觉得,“高升店”这个名字,多少有点儿奇怪,正好借编书的机会,好好考证一下。没想到,一考证不要紧,还真考证出些门道,最起码,什么幸运客栈、文华殿大学士之类,纯属子虚乌有……
        “高升店”之名,始于明代,那时,这一带,确实有一家“高升店”。只不过,此“高升店”,并非彼,并非人们想象,望文生义想象中的“高升店”,不是住宿用的,而是净身用的。
        有明一代,中国封建史上,太监队伍最为庞大的时期,保守估计也有十余万之众。净身机构,分官办和民办,五岳这家,是民办的,或者说,私营的。
        穷苦人家,实在养不活的孩子,没办法,送到“高升店”,先要签订一纸文书,请乡绅从旁作证,与今天,说这话没别的意思啊,经纪公司类似。无论净身,还是之后的休养、拜师、入宫,“高升店”不收任何费用,与此同时,和家里,不再有任何关系,不能找后账……
        先前说过,五岳这家“高升店”,私营性质,没有财政拨款,不向净身者收取费用,靠什么实现收支平衡,乃至盈利,图什么呢?这就要提及,店名,也就是“高升”两字的由来了。
        “高升店”里的房屋,房梁很高,梁下整整齐齐,麻绳悬着一个个,做工精巧的小盒子,盒上贴着封条,某年某月以及人名。“高升店”不收费,却要收东西,就像杀猪匠,收拾干净,照例将下水,或者猪头带走一样。手术结束,净身者由“高升店”介绍入宫,“命根子”留下,装在盒子里,悬于梁下……
        《孝经》第一章,《开宗明义章》,一上来就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当太监的人,身体残缺,活着时残缺,一辈子残缺,到死时,无论如何也要让它完整。
        宫里拼死拼活干,拼命往上爬,拼命攒钱。攒够了钱,头一件事,回到“高升店”,花高价,将悬于梁下,命根子赎回来。死时,入棺前,请专门的师傅,将那东西与身体,重新缝在一起,这辈子不完整,下辈子不能再不完整……
    “时至清代,内廷太监数量,大规模削减,明代的十分之一都不到,地位也远不如从前。‘高升店’没了生意,渐渐湮没不闻,”贺正己总结道。
        蒲云靠在沙发上,看着天花板,忽然想起什么:“其实,以后纪委,或者监察委,如果还保持传统,使用有问题,犯过错误的干部,可以大胆学习借鉴,‘高升店’先进经验嘛。”
        “怎么学习借鉴?”
        “你刚才不是说,相关档案封存么?档案袋上,系个麻绳,找间大屋子,集中挂在房顶上。也别一辈子不能离开本系统,有机会都交流出去,够一定级别,再回来,让他们以某种形式,赎那些,记载着当初劣迹的档案。”
        贺正己笑得有点儿尴尬。
        艾迪赶紧捅了蒲云一下,自己也意识到,玩笑开过头了。脸不觉有些红,想换个话题,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9.3 八项规定

        蜀僧抱绿绮,西下峨眉峰,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风,客心洗流水,余响入霜钟,不觉暮山碧,秋云暗几重。聊着聊着,不知不觉,天色已经向晚。
        喝了不少茶水,空腹,又喝不少茶水,蒲云的肚子,开始抱怨起来……
        艾迪耳朵挺尖:“饿了吧?”
        “还真是,饿了…… ”
        “好,”贺正己站起身来:“那我就不留你了。”
        蒲云坐着没动,作出一副不大高兴的样子:“什么意思,什么叫‘我就不留你了’?好歹也是主人,哪有你这样的,饭点儿了,不留客人吃顿便饭?”
        贺正己愣了一下:“怎么,你想在这儿吃饭?”
        “又没让你大排宴筵,太抠门了吧,哪就吃穷了你,工作餐都不行?”
        “行啊,谁说不行?我没问题,你们不忌讳就行…… ”
        近年,一个说法,流传甚广,湖江人,这里所说的人,专指官场上的人,都知道。纪委,省纪委的饭,是不能吃的:
        五六年前,日后影响深远,事实上,作为反腐运动,拉开序幕的标志性事件,中共中央下发,关于改进工作作风、密切联系群众,一系列规定措施文件,也就是著名的“八项规定”。
        当然,这是事后,事后回头看,宣告轰轰烈烈的反腐运动启动。历史唯物主义,当时,文件刚刚下发时,并没有引起,最起码,湖江省范围内,并没有引起人们,过多的关注……
        没有过多关注,并不是没有,完全没有关注。怎么说,也是中字头文件,应有的学习贯彻,还是需要,而且必须的。
        省纪委这边,专门搞了一次宣讲,就定在高升店,纪委礼堂举行。当时的纪委常务副书记,现在的书记,陈峰主讲,省直、各地市,都要派干部,按比例、按名额,派干部参加,总共两百人左右……
        宣讲本身,没什么可说的,讲了一上午,中午结束。讲完了,也差不多到饭点儿了,主持人宣布散会,餐厅那边,给大家准备了饭,可吃可不吃,有事的先走,没事的吃完了再走。
        都挺忙,大部分人,都没留下吃饭。事后统计,差不多有六十人,留在纪委这边,八项规定宣讲那天中午,留在纪委这边,吃完饭离开……
        这不是关键,关键在于,大概是去年吧。不知什么时候,怎么开始,或者说,不知是谁,最先想到。
        总之,好事者突然发现,五年过去,当年,八项宣讲宣讲那天,留在高升店,纪委吃饭的六十个人。几乎无一例外,都已经在反腐运动,随即开始,当时并没意识到,随即开始的反腐运动中,因为各种原因出事……
        要想死的快,就买一脚踹。相信全国各地,都有类似说法,80年代,摩托车刚刚进入中国时,第一批尝鲜的,有说都死了,车祸都死了,有说只剩一个,重伤残废,永久残废在床,上知天文下肢瘫痪。
        很快,传言迅速流散开来,考证之后,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参加宣讲的两百多人,大部分没事,唯独那六十个,留在吃饭的那六十人,几乎无一例外,差不多都报销了……
        “是夜送亲城外,返已漏三下,腹饥所饵,婢妪已枣腹进。余嫌其甜,芸暗牵余袖,随至其室,见藏有暖粥并小菜焉,余欣然举箸。
        忽闻芸堂兄玉衡呼曰:淑妹速来。芸急闭门,曰:已疲乏,将卧矣。玉衡挤身而入,见余将吃粥,乃笑睨芸曰:顷我索粥,汝曰尽矣,乃藏此专侍汝婿耶?”
        可能是受了《加勒比海盗》,那个著名诅咒,关于宝箱金币,诅咒的启发。省纪委的饭,纪委工作人员不算,其他干部,是绝对不能吃的。只要吃了一次,诅咒便会激活,早晚有一天,会没完没了,吃上一辈子……
        蒲云倒是挺豁达,挺豁达的样子:“我又不是干部,有什么可忌讳的?”
        “那就行,你们不忌讳就行,”贺正己笑:“我也是吃一堑长一智,就是上个礼拜,为了这个,差点儿闹出大事。”
        三个人一起往外走:“什么大事?”
        “我这不刚调过来么,不了解情况,上周,曾…… 有个人过来,别的事。完事以后,我顺口说了一句,吃完饭再走吧?”
        “心虚了?”
        “好家伙,当时没注意,脸色一下就变了。回去以后,要不是被人发现,差点儿跳了楼。”
        蒲云更关心实际问题:“谁啊?”
        贺正己赶紧岔开话题:“咱们吃什么,实事求是,纪委这边的饭菜,还是相当不错的…… ”
        东拐西拐,又是一通东拐西拐,拐进一处,很不起眼。也没什么人,事实上,不说,外表根本看不出来,是个餐厅的小餐厅。
        “听说你们过来,陈书记原本说,无论如何是要陪的。昨天下午,一个电话叫走了,急事,出差,走之前特意嘱咐我,抱歉告假。”
        “去哪儿了?”
        贺正己拿过菜单,原本想交给艾迪,艾迪让他看着点,简单点就行……
        随便指了几个菜,让服务员尽量快些,蒲云以为,这次又要滑过去,事实没有:“加拿大,去加拿大了,追逃追赃,”没有回避,但音量明显小了很多,代之以丰富的表情,尽管餐厅里总共没几个人:“最近一直在忙这件事,已经差不多了。”
        “红通?”
        点点头:“这一次,应该就能带回来了,过几天等着看新闻吧,现场直播。”
        “谁啊?”蒲云贼心不死。
        旁边的艾迪,十分无奈,眼见蒲云如此没完没了,十分无奈:“不是都告诉你了么,过几天等着看新闻…… ”
        贺正己笑笑:“也没什么,反正很快就不是秘密了,邢长风。”
        邢长风?有点儿耳熟,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宣文区,原先的区委书记,前几年跑到加拿大去了…… ”

    9.4 首长莫停留

        新中国成立后,彩票,以及一切具有博彩性质的活动,被当作封建主义、资本主义残余,鼓励不劳而获,助长侥幸乃至赌徒心理,打入冷宫。直至改革开放,先以“有奖储蓄”,继之以“有奖募捐”形式,慢慢得以恢复。
        至上世纪90年代中期,真正,完整意义上的彩票,褪去,说撕掉也可以,面纱或者伪装,登堂入室。与此同时,湖江省,作为国内最早的试点区域之一,民政厅旗下,成立“社会福利奖券(后改名彩票)管理中心”,发行名为“湖江风采”的地方福利彩票……
        大体上,“湖江风采”分为两种,或者说两类玩法。一类即开型,又分麻将、扑克、宾果、闯关、大富翁等具体玩法。另一类摇奖型,湖江称作“摇摇乐”,猜数字,什么单色球、双色球、3D、多少选多少、几加几等等。
        头奖视奖池大小,封顶从最开始时的五十万、一百万,到后来的五百万、一千万,乃至于完全不封顶。一周一期,周末开奖。每周六下午,福彩中心举行公开摇奖仪式,电视台全程直播……
        90年代后期,彩票刚刚全面恢复时,至少在湖江,很是热闹过一阵子。每周末的开奖,成为公众关注程度极高,社会焦点之一,某某玩法,奖池已经累计到多少多少,上一期,中头奖的怹,听说如何如何。
        时至今日,每周一次的“湖江风采”集中摇奖,要么直接由现场主持,按下滚筒洗衣机,启动装置,或者干脆电脑控制,全自动。早先却不是这样,显示权威公正,福彩中心专程邀请,一些相对有头有脸,至少名字或者头衔,叫出来能压住场,前来开奖,其中就包括邢长风……
        当时的邢长风,级别并不高,五岳市宣文区政府办公室主任。之所以请他,因为福彩中心,省民政厅福利彩票管理中心,就位于宣文区,城隍还是要拜的。
        对于彩票,邢长风一窍不通,让去就去吧,也不是私下找的他,通过区里甚至市里,就当是政治任务了。也不复杂,主持人说请,按一下金属压杆,后面就没自己的事儿了……
        说来也怪,邢长风从不关心这些事,去完就完,但好像每次,自己参与,亲手启动摇奖器,开出大奖,头奖的概率,格外之高。事后统计,“湖江风采”,各种玩法都算上,第一注顶格大奖,第一注双开顶格大奖,第一注五百万、第一注一千万、第一注不封顶大奖,无一例外,全是邢长风当嘉宾时,被他摇出来的。
        彩票这种事,专家不少,各种学派、理论,要多少有多少。虽然不排除,个别成了精的,真研究出什么名堂,绝大部分都是扯,纯属娱乐。没茬,还能让这些人,出于各种目的,找出茬来,邢长风手气壮,连他自己都已经意识到的事,怎么可能不成为焦点话题……
        很快,有“明白人”出来说话了,邢主任,宣文区政府办公室主任,屡屡开出大奖、巨奖,不是偶然的,奥妙,全在他那双手上。邢长风很魁梧,关东大汉,一米八五的个子,两百五十斤,与之完全不成比例,倒长了一双,出奇的小手,握手时,感觉不对劲的对方,每每多看一眼,弄得邢长风很自卑。
        然而,若从相学角度看,这双手,却是许多人,求都求不来的,俗语所谓,小手抓宝、大手抓草。邢长风手小,主要因为他手指短,张开了看,甚至有点儿畸形的意思,“明白人”又说了,这也是有讲究的,江湖上失传已久,“熊掌手”,说的就是它,最能聚财的手型……
        名声在外,邢长风参加“湖江风采”开奖,反而越来越少了。一方面,摇奖,尤其请公众人物,为福利彩票摇奖,要的就是公平公正,谁都说不出什么,人怕出名猪怕壮。另一方面,邢长风本人,对“小手抓宝、大手抓草”,或者“熊掌手”的事,真走了心。
        以前还真不知道,敢情,自己长了双妙手,这等运气,白白给别人用掉,岂不可惜?原本对所有,与赌博沾边儿的活动,一概毫无兴趣,现在不同了,天生我材必有用,挟“熊掌手”,邢长风开始活跃在市内外、省内外,乃至境内外,各种公开不公开、合法不合法的赌局之中,越玩越大。
        既然是赌,就需要赌资,公门之中好修行,官场上,弄钱不难,从区府办公室主任,到秘书长、副区长,常委、组织部长,再到副书记、区长、区委书记。邢长风一路实权岗位,只要敢拿,有的是人排着队送……
        出逃加拿大,发生在差不多五年以前。
        随着中央,反腐力度逐渐加大,湖江各级官场,氛围越来越紧张。邢长风不安起来,瞧这意思,如果不是一阵风的话,自己本就不干净,一旦被盯上,怕是很难脱身……
        邢长风家,位于宣文区北骡马市,往东一条街,有座“护国寺”。远看像座庙,近看是党校,没有和尚没有道,一群腐败分子在深造,“护国寺”历史悠久,明清时用于祭奠,战争中为国捐躯的将士。
        80年代转隶市委统战部,曾为社会主义学院所在地。传统文化复兴,原址交还佛教协会,拨款重建,再次香烟缭绕、暮鼓晨钟……
        那天下班,邢长风心里乱,让司机先回去,漫无目的闲逛。逛着逛着,逛到护国寺门前,既然来了,进去看看吧。
        重建后的护国寺,三重院落,走到最后一重,大雄宝殿前,有心拜一拜,想想还是作罢。转身刚要走,瞥见香案上,摆着一副签筒,不能“升阶伛偻荐脯酒,欲以菲薄明其衷”,“手执杯珓导我掷,云此最吉余难同”也是好的嘛。
        拿出钱包,将一张一百元钞票,塞进功德箱,抬头看了看庄严又不失慈祥的佛像,抽出一支木签。一旁敬立的小沙弥,行礼问安后,双手接到木签,撩起香案蒙布,根据上面的干支卦象,打开抽屉,取出一只福袋并一张纸,交给邢长风。
        展开纸,印着一首诗:“大渡河天险阻拦,唐军门雄师百万,松林河铁索斩断,铁寨子倮倮把关”。什么意思?小沙弥指指西边的配殿,双手合十,退回殿内。
        走进西配殿,解签,又要交钱,说“又”不准确,求签本身,包括诗和福袋,本身不强制收钱。两百倒是不多,可那位负责解签的,怎么看怎么不靠谱,连出家人都不是,什么什么学会顾问,看来是把这部分生意,外包给了他们,算了吧……
        接下来的几天,邢长风心神不宁,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要出事。从包里找烟抽时,又将那个福袋,顺手丢在一边,甚至已经忘了的福袋,翻出来,天险阻拦、雄师百万、铁锁斩断、倮倮把关,看起来挺凶险的样子。
        把秘书叫过来,这首诗,知道么?
        不知道,您从哪儿拿到的?
        甭管哪儿拿到的了,去查查,看看什么意思……
        第二天,告诉邢长风结果,签上的诗,当然,他不知道是求签得来的,是上世纪30年代,四川省西南部,大渡河边安顺场,一位名叫宋大顺,前清老秀才写的。完整版本,应该是“前有大渡河天险阻拦,后有唐军门雄师百万,左有松林河铁索斩断,右有铁寨子倮倮把关”。
        安顺场?老秀才?邢长风莫名其妙,庙里怎么会用这种诗?又亲自,查了相关资料:
        1935年5月底,中央红军主力,转移到大渡河一带,正是七十多年以前,天平天国翼王石达开,最终全军覆没的地方。蒋介石获悉,制订大渡河作战计划,追缴军薛岳部、川军杨森部以及川康边防军,三路合围。
        奉毛泽东之命,总政代主任李富春,寻访到当时已经九十高龄宋大顺,亲眼见证过,石达开覆灭的全过程。总结失败原因,写了这首诗,四大因素:地形险恶,敌军势大,后路断绝,外加当地藏人、彝人反对。
        临走,宋大顺送给毛泽东五个字——“首长莫停留”……
        首长莫停留!邢长风心中一惊,鬼使神差来到护国寺,鬼使神差求了签,鬼使神差得到这首诗。或许,真的是上天,在提醒自己?
        虽然暂时,还看不到反腐,反到邢长风头上的迹象,反过来想想,倘若真等,反到自己头上那一天,想走,恐怕也走不了了。有点儿舍不得,但权衡后,邢长风还是决定,晚走不如早走。
        抓紧将各类财产,能变现的尽量变现,转移到海外。几个月后,一切准备停当,走吧,留得青山在,首长莫停留……
        近年来,外逃贪官不少,绝大部分,都是在引起上级纪委注意,甚至已经立案之后,得到消息,三十六计走为上。大都比较仓促,甚至惊险,办案人员追到机场海关,活捉周恩来只差五分钟。
        比较而言,邢长风绝对是个特例,他的消失,很突然。坊间至今,还流传着不少,肯定高于生活,但也多少源于生活的演义:
        某个星期一的上午,市委办公会,人都齐了,就差邢长风,打电话停机。书记让秘书长去找,办公室门没锁,东西收拾好了,桌上放着一封信,将手头的工作,一桩桩一件件,交代安排清楚……

    9.5 下岗妹别流泪

        来到加拿大,邢长风的日子,过得很悠闲,没什么事儿,不需要,再也干不了什么。要么在家看电视,国内的卫星电视,房顶上装了个锅,多年以后,邢长风常常想,可能就是这个锅,装出了问题,要么出门闲逛。
        西方国家的城市格局,与中国不同,很分散,邢长风为例,他那套法式洋房,虽然位于广义,大多伦多范围,距离市中心却有五十公里之遥。自成一区,中间一条商业街,超市、饭馆、邮局,以及有限的几家店铺。
        语言不通,整日介商业街上,逛来逛去,早就够不够,如数家珍。唯独一个小门脸,不知干什么的,不是每天都开,开的时候,十几个老头儿,坐在里面看电视,可能是老年俱乐部,之类的吧,邢长风想……
        大约一个月以后,偶然遇到一个,住得离他不远,也是从国内去的,也是领导干部,国务院新闻办的,功成名就出国养老,姓袁。聊起来才知道,那个小门脸,不是什么老年俱乐部,是家投注站,赌马的投注站。
        投注站?有点儿意思。邢长风心里,来加拿大这么久,上次进场子,都不记得什么时候,早就痒痒了。
        那还等什么?下岗妹,别流泪,昂首走进夜总会;配大款,挣小费,工作起来又不累,收入翻了好几倍;不占地,不占房,干活儿只要一张床;无噪音,无污染,最多偶尔喊一喊……
        加拿大,美国独立后,英国残余势力退到北部,建立的国家,直到今天,仍旧奉英王为国家元首。游牧民族出身,喜欢赛马。
        盘口水位,邢长风不懂,马照跑,舞照跳,五十年不变,五十年后更没有变的必要,先前去港澳那边时,看过,但没有研究。没关系,按照以往的经验,邢长风干这个,靠的从来不是技巧,而是运气,或者天赋……
        说来也怪,尝试开始赌马的邢长风,先前在国内,包括港澳,甚至东南亚,小手抓宝大手抓草,屡试不爽的熊掌手,似乎不灵了,也不是没赢过,偶尔,最蹩脚的预言家,如果只有两种可能的话,成功概率不是零,而是百分之五十,百发百不中,其实和百分百中同样出色。
        邢长风不信邪,越玩儿越大,不是有个理论么,赌博或者博彩,每次都下上一次,一倍的注,赢了马上离场,稳赚不赔。理论本身是对的,问题在于,每次都下上一次,一倍的注,你能坚持多久?
        就像古印度人,发明象棋的传说(国王答应奖励发明者,六十四格棋盘,第一格放一粒米,以后每一格,都是上一格的一倍)。不到三年时间,邢长风扔进去几千万加元,不仅所有积蓄,分文没剩,还欠了一屁股债,国务院新闻办,老袁给联系的,当地华人社团,社团是好听的,帮会的钱……
        红漆已经喷到门上,卧室里,也扔了两次蛇,一次活的、一次死的。再不还,小命倒不至于不保,倒不至于立刻不保,缺胳膊少腿,看样子是肯定的,美国警察可真开枪。
        最后,还是老袁,直到现在,邢长风都不知道,这老家伙究竟什么来头,姓资姓社姓蒋姓汪,什么路子。给他指了条明路,到了这会儿,已经无所谓明路,指了条活路:回去吧,回国去吧。
        海外追逃,我倒还认识些人,你如果想好了,我把他们找来。两岸一家亲,都是中国人,什么都可以谈,争取一个相对满意的条件,总比留在这里,等着人家大卸八块强……
        改造了一个皇帝,争取了一个总统,李宗仁回大陆,毛泽东时代,统战工作最大的成就之一。50年代末,通过李曾经的秘书,程思远渠道,询问是否有回到大陆的意向,或者可能?
        处境尴尬的李宗仁,未免心动,并未贸然表态,也没让程思远白跑:我这儿有一箱字画,花十一万美元买的,借这个机会,捐献给祖国,或者说,贵党……
        字画运回国内。送到故宫,请博物院专家鉴定。不鉴定还好,一鉴定,发现基本都是赝品,算下来,最多值三千美元。
        报给外事,以及统战工作的总负责人,周恩来,怎么办?原本,从李宗仁刚提出,想捐献一批文物时,周就已经打定主意,不能白要,尤其这种时候,十一万美元,如数给他。
        但这是建立在,那箱字画,真值十一万,只多不少的前提下。要不然,给三万?事关重大,周恩来不敢自专,请示毛泽东……
        听完汇报,毛哈哈大笑,他啊,这是在投石问路。本来嘛,送别人件衣服,还得想着,先把标签,价签剪掉撕掉。不是十一万么,好,给他,给他十二万,十二万换一个李宗仁,值了。
        拿到钱,李宗仁很激动,连连点头:共产党不简单,是识货的,是识货的……
        思前想后,只好这样,实在没别的,没别的活路可走。
        没过多久,果然神通广大,老袁就将湖江省纪委,办案人员找来,与邢长风面谈,面谈回国投案,相关事项。但会谈,却进行得很不顺利:
        抗美援朝,大规模机动作战,1952年初,就已经基本结束,之后便是漫长的,拉锯谈判阶段。中国方面,谈判负责人李克农,离京赴朝前,周恩来给他九个字,谈判要诀和原则:力争和,准备打,不怕拖。
        邢长风原本以为,自己很主动。“首长莫停留”,他从国内,走得很从容,做好了各方面准备,加拿大绿卡之外,英属加勒比某岛国护照,且不涉及洗钱等经济问题。换言之,国内这头,很难通过吊销护照,或者当地起诉等正常法律手段,断邢长风的后路,进而逼他就范。。
        然而,谈判伊始,纪委办案人员,根本不吃这一套,他的底,人家早就摸清楚了。工作组组长,是位女将,看着岁数不大,却很厉害小眼睛,戴个大黑框眼镜:
        邢长风同志,我再最后,叫你一声同志,请你搞搞清楚,现在不是我们求着你,而是你求着我们,放弃幻想,不要和组织讲条件。说句超出原则的话,想回去,我们欢迎,不想回去,也无所谓,三合会也好,青红帮也罢,剁了你也算为民除害,我们还省事了呢……
        傻眼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看样子,真这么回去,绝没有好果子吃。走投无路,邢长风只能再次跑去,求那个袁老,拉兄弟一把,指点迷津。
        袁老想了想,咱们爷俩儿,说好了啊,我可不是你兄弟,咱们爷俩儿也算有缘,这样吧,帮,我实在帮不了你。但是,可以给你支个招儿,具体的事情,你自己去想办法。
        您说。
        中央“追逃办”,中央反腐协调小组国际追逃追赃工作办公室,挂在中纪委下面,与国际合作局合署办公,有一个“红通”,“红色通缉”名单。先发布了一百名,后来“二刻拍案惊奇”,好像又是一百名,你想想办法,看能不能把自己,弄进这个名单。
        邢长风一时没转过弯儿来,弄进这个名单,我不更完了?
        那可不一定,袁老露出有点儿鬼魅的笑。
        可是…… 可是中纪委,我谁都不认识啊,人家能听我的么?
        范明修,说相声的那个范明修,你去找他,他有办法。
        范明修?一个说相声的,中纪委,他能有办法?邢长风有点儿怀疑……

    9.6 客大欺店

        先前提到过,早年间,范明修初来五岳打工,在超市当搬运工。入不敷出,利用福利彩票,被人丢弃的福利彩票,二次开奖的机会,挣了些小钱。
        没过多久,被彩票发行管理中心发觉,差点儿蹲了班房。之所以说“差点儿”,证明还是没蹲,证明最终,还是没蹲……
        按理说,发觉就发觉,范明修没偷没抢,见票即兑,认票不认人,彩票上自己这么写的。即使实话实说,彩票是捡来的,又怎么了,谁规定不许捡彩票了?
        工作人员,在中国,只要沾官方,即使彩票中心,都很横,尤其看不惯别人抖机灵,别人在自己这里,抖机灵。报警把范明修抓了,说他投机倒把,扰乱市场秩序。
        眼看就要吃窝头,范明修这个人,吉人自有天相,吉不吉人先放到一边。命中注定,总有贵人相助,却是真的,每到关键时刻,总能有人,贵人出现,拉他一把。
        这一次,是邢长风……
        那时的邢长风,虽然早已,不参与任何形式,开奖摇奖。但和民政局,与彩票有关的系统,始终保有密切联系。
        一个亲戚,表姑,萝卜小长在背儿上,照理应该叫表姑。通过他,安排到彩票中心工作,没有编制,却是肥差,听说范明修的事,告诉了邢长风。
        说出来,可能很多人都不信,或者不愿意相信,或者道德,社会主流,所谓的主流,主流道德,不允许,不希望我们相信。事实如此,赌徒,经常在赌场上混的人,不做坏事,日常生活中,有个习惯,尽可能不做坏事……
        邢长风尤其如此,纵横赌场,不靠经验,不靠技术,既不左倾,也不右倾,靠运气,天赋的运气。而运气这种事,最虚无缥缈,最来无影,也去无踪。
        来无影无所谓,邢长风不在乎,别去无踪就行,那句话怎么说的,不想知道怎么来的,就想知道怎么没的。诸恶不忍作,众善必乐为,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走在大街上,遇到要饭,这个词不准确,放在今天不准确,商品社会,要饭的很少,真正要饭的很少,价值都显化在货币上。
        多多少少,事实上,只多不少,邢长风一定给点儿。一如马克思,恩格斯笔下的马克思,当他在马路上,遇到一个乞丐,无论这个乞丐,流露出多么明显的敲诈眼神,都会不由自主掏出钱来……
        无意当中,邢长风同赌友,大江南北,甚至古今中外,赌友们交流,发现凡是好这一口儿的,绝大多数,都有这个习惯。用时下流行的话说,攒人品。
        西班牙、葡萄牙,中世纪最流行决斗的地方,直到今天,法律依旧明文规定,允许决斗,只是一条,凡参与决斗者,事先必须签署协议,死后无偿器官捐献。大洋彼岸的美国,也有一条类似的法律,故意交通违章,比如酒驾,两个选择,要么坐牢,要么驾照上注明,往后再危险驾驶,出了事,医生不用问,该摘什么摘什么。
        同理,要饭的,规范称谓,乞讨人员,九儒十丐,最常去的地方,类似出租车趴活,骆驼祥子里所谓“车口儿”,寺庙门口。其实,赌场门口,可能比寺庙,效果更好,不信可以试试,一般人我不告诉他……
        范明修这一次,也一样。表姑说完,有点儿意思,二次开奖,攒人品之外,对于有头脑的人,邢长风一向欣赏。没偷没抢,彩票是人家捡来的,凭什么抓人?
        专门给彩票中心,一位副主任,邢长风的老朋友,打了个电话,得饶人处且饶人,不就是几台冰箱彩电么。还投机倒把,帽子倒不小,不知道投机倒把罪,早就删除了么?
        “初,宣子田于首山,舍于翳桑。见灵辄饿,问其病。曰:不食三日矣。食之,舍其半。问之。曰:宦三年矣,未知母之存否。今近焉,请以遗之。使尽之,而为之箪食与肉,寘之橐而与之。
        既而与为公介,倒戟以御公徒,而免之。问何故,对曰:翳桑之饿人也。问其名居,不告而退。遂自亡也…… ”
        事情过去,邢长风自己,早就忘了。范明修没忘,放他出来时,警察顺口说了一句:想不到你小子,还认识邢区长。
        邢区长?范明修当然不认识,五岳下辖各区区长,只有邢长风姓邢。饱给一斗,不如饥给一口,有机会,一定报答当年的搭救之恩。报恩,同施恩一样,范明修的理解,不是烈火烹油,而是雪中送炭……
        弗雷德里希·保卢斯,二战时期,德国国防军总参谋长。苏德战争中,担任第六集团军(原第十集团军)司令,上将军衔。
        斯大林格勒战役,第六集团军担任主攻,迟迟没能拿下,直至苏军展开反击,完成反包围。保卢斯见势不妙,请求撤退,希特勒不许,为了鼓励他,晋升保卢斯为陆军大将。
        陷入重围的第六集团军,物资补给接济不上,形势越来越危急。保卢斯再次致电柏林,部队行将崩溃,希特勒依然不许,签署命令,晋升他为元帅。
        从广播当中,听到这一消息的保卢斯,苦笑:元首真的是太慷慨了。希特勒的意思,保卢斯明白,想让他死,德国历史上,从没有任何一位,被敌军俘虏的现役元帅……
        果不其然,一切,正如袁老所料。
        “果不其然”,这里有两重含义:一,果不其然,中纪委那边,范明修有办法,把想法同他一讲,没过多久就成了;二,果不其然,邢长风的名字,进入红通名单,二刻拍案惊奇,也许是三刻,陆人龙蹭热点之后,原本十分被动的谈判,迅速向有利于邢长风的方向发展……
        红通名单当中,海外在逃人员,绝大部分,级别其实不高,北京那边负责协调指挥,具体工作,还要由主管纪委来做。大数据时代,分类方法很多,最主要的,按照省籍划分。
        几刻加在一起,归湖江省管的,总共十几人,考虑经济发展水平的话,不算太多,多点儿少点儿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几年过去,其它省市好消息不断,湖江这边,截至目前,一个都没弄回来。
        好事的媒体,搞了张图标,某省某省,“红通”几人,归案几人,占比多少多少,当然,还有排名。归案人数,哪省冠军,归案比例,哪省冠军,不用说,湖江都是倒数第一,大零蛋,很是显眼……
        1955年开始,全国各地、各条战线,出现层层抬高指标数据,忽视实际条件,片面强调“多快好省”的不良,甚至危险风气,即所谓“冒进风”。1956年初,针对这一错误倾向,周恩来、陈云等,制定新一年度计划、预算时,有意识“压一压”,也就是“八大”上提出的,“既反保守,又反冒进,在综合平衡中稳步前进”。
        八届三中全会,毛泽东指出,经济领域出现右倾,“共产党是促进委员会,国民党才是促退委员会。”南宁会议召开,全面批判“反冒进”,毛一度指着周恩来的鼻子,“你不是反冒进么,我是反反冒进的…… ”
        归根到底,湖江省还是当初,报“候选人”时,吃了亏。先前说过,红通名单外逃人员,绝大部分都是省管干部,形成名单时,也是各省先拟一串“候选人”,报上去,中央反腐败协调小组删选后,最终拍板定案。
        那些追逃追赃战果,辉煌的省市,鸡贼,说有远见也行。报送候选人时,有意识选那些,基础比较好,有把握、有希望在较短时间内,归案的报。湖江这边,实诚倒是挺实诚,大案要案,陈年旧案,积重难返的悬案。
        总而言之,自己挖了个坑,大坑,自己含着泪跳进去。全是硬骨头,一点儿突破口都找不到,用的心,费的力,比起其它省市,只多不少,别说事倍功半,半半,半半半半都没有。为此,省委、省纪委负责人,没少挨批……
        现在好了,邢长风,不知怎么搞的,写进红通名单。狗改不了吃屎,正被加拿大讨债公司,追得没处躲没处藏,应该有把握拿下,陈峰报给蔡坤。
        那还等什么?常委会通过决议,工作组升格为专案组,陈峰亲自担任组长,带队去加拿大,直接和邢长风谈。条件都好说,只要不违法大的原则,退一步,违反原则又如何,只要他能回来,一切都可以商量……
        三个月时间,陈峰往返五岳与多伦多,前后四次。就像蔡坤说的,回来,邢长风是想回来的,关键是条件,只要条件合适,龙潭虎穴,一天他也不想多待。
        邢长风发现,小眼睛、大黑框,原工作组组长、现专案组副组长,那位女将,居然会笑,居然也会笑。比较而言,邢长风觉得,她还是不笑,还是原先,冲自己瞪眼,瞪那双小眼睛时,稍微好看,怎么也不好看,稍微顺眼些。
        最终商定,邢长风“主动”回国,向有关部门投案自首,作为回报,专案组代表省委,向他私下,同时也很负责任地承诺,刑期五年以上、十年以下。且不用真正坐监,司法流程走完,少则三个月,最多半年,随便找个理由,监视居住即可……
        “在国内外,一片大好形势中,我已经从海外,回到人民祖国的怀抱。首先所欲言者,即十六年来,我以海外戴罪之身,感于我全国人民,在中国共产党和毛主席英明领导之下,坚决奋斗,使国家蒸蒸日上。
        其次,我深愿以留美十多年的感觉,寄语留台国民党,这些年来,美国表面上以反共为名,实际上乃进行着反华、反世界人民的肮脏勾当。最后,我深望海外侨胞和各方人士,也应该坚决走爱国反帝的道路,另外没有别的出路。
        宗仁老矣,对个人政治出路,无所萦怀。今后惟愿尽人民一份子的责任,对祖国革命建设事业,有所贡献,于愿已足,别无他求。谨布荩忱,敬祈垂察。”
        1965年7月20日,李宗仁乘机抵达北京,周恩来陪同下,在机场发表的公开声明,并全文发布在,第二天的《人民日报》上……
        不同场合,周恩来曾多次讲过,蒋介石如果回来,地位一定在我之上。毛泽东说得更具体,政协主席都小了,国家主席都可以给他。回来,或者没走的,李济深国家副主席,程潜军委副主席。
        国民党内地位,李宗仁明显在李济深、程潜之上,给了他什么呢?没有,什么都没有。李宗仁很着急,溢于言表那种,多次表示,愿意帮助中共,解决台湾问题,毛泽东却不急,反过来劝他,两害相权取其轻,我看,蒋在台湾满好……
        一周之前,陈峰三个月内第四次,也是最后一次前往加拿大。与邢长风最后确认,处理善后,并陪同他一起回国,国航班机,多伦多直飞五岳。
        “主动”,确实有些扯,光谈判,前前后后就谈了大半年。但“自愿”,确实是“自愿”,邢长风、陈峰一行十人,既没上铐子,也没动用警力,多少日子也混熟了,商务舱里有说有笑……
        按计划,五岳国际机场落地,纪委监察委、检察院、公安厅办案人员,已经恭候在那里,还有不少媒体,阵势不小。宣读逮捕令,正式逮捕之前,面对镜头,邢长风也有一个声明。
        大致内容,不说也知道,无非表示,此次归国投案,完全出于自愿,以及组织的帮助。自己愧对党,愧对人民,愧对党的培养,愧对人民的信任,一定积极配合调查,干净彻底地交代问题,听候党纪国法的审判。
        机场讲话,蔡坤的意思。零的突破,甭管怎么说,终于回来一个,上卫视,让全国人民看看,我们湖江纪检,也不是无所作为……
        计划得挺好,媒体也都来了,但讲话,最终还是没成。之所以没成,讲稿丢了。
        讲稿是那个小眼睛、大黑框,副组长写的,背不下来,交给邢长风,简单熟悉了一下。旅途前后千头万绪,半是紧张半是忐忑,毛手毛脚,登机时差点儿把护照,忘在休息室。
        陈峰怕他再出什么差错,讲稿,先放我这儿得了,落地后给你。没成想,五岳落了地,陈峰,连同讲稿,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9.7 伏龙芝军事学院

        五岳市东郊,距离市中心,大约半小时车程的地方。有一座圈内颇具名气,俱乐部制高尔夫球场,换言之,只接待会员,不接散客,不是钱的事儿,“蛇岛高尔夫俱乐部”,名字挺吓人,其实没蛇也没岛,隶属宝丰集团旗下。
        自从球场建成,每年,刘晓虎都会有那么一两个月,不是连续,截长补短都算上,一两个月时间,住在这里。且随着时间推移,住在球场的时间,越来越长,一年之中,倒有小半年,甚至大半年在这边……
        80年代末,刘晓虎成为中国大陆,第一批,严谨一些的话,改革开放以后,第一批接触高尔夫运动,有钱人之一。算不上附庸风雅,也没觉得,打个球有什么可风雅的,现实需要,做生意,交友交游现实需要而已。
        打得一般,也没什么兴趣,却从中,找到了别的乐趣。很多年前,刘晓虎就曾对人说过,他的理想,就是有一天,退了休,找一座高尔夫球场,当个草坪师,跟园丁差不多,收拾整修草坪,高尔夫球场草坪的……
        类似愿望,很多人都有,或者说,很多人,很多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古今中外,都表达过:
        “一面走,一面说,倏而青山斜阻。转过山怀中,隐隐露出一带黄泥筑就矮墙,墙头都用稻茎掩护,有几百株杏花,如喷火霞蒸一般。
        里面数楹茅屋,外面却是桑、榆、槿、袥,各色树稚新条,随其曲折,编就两溜青篱。篱外山坡之下,有一土井,旁有桔槔辘轳之属,下面分畦列亩,佳蔬菜花,漫然无际。
        贾政笑道:倒是此处有些道理,固然系人力穿凿,此时一见,未免勾起我归农之意…… ”
        话虽这样说,有朝一日,真正能做到的,却几乎没有。聪明难,糊涂难,由聪明而转入糊涂更难,放一着,退一步,当下心安,非图后来福报也。
        当然,事事无绝对,几乎没有,说明还是有,罕见而已。刘晓虎算一个,完全退隐,做不到,至少暂时做不到,半退隐还是可以,尝试一下的……
        收拾修整草坪,听起来很简单,非技术工种。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浇浇水,剪剪叶,花花草草那点儿事。
        去年两会,五岳市两会,市容市政局领导,接受媒体采访。市容市政局下面,有一个园林绿化局,叫局,处级单位,面对记者时,局长大吐苦水,招人难,没人愿意干这个。
        按理说,大城市,待遇也还可以。幽葩细萼,小园低槛,壅培未就,种花种树,没什么难度,很适合进城农民工。
        事实却是,用农民工自己的话说,干什么,哪怕再累,挣钱再少,也不想干这个。之所以跑到城里,就是想离开土地,摆脱修理地球的命运,如果到头来,依旧面朝黄土背朝天,还不如踏踏实实在农村待着……
        园林绿化如此,高尔夫球场草坪管理,却完全是另外一回事。数据显示,欧美国家,普通高球场草坪管理员,年薪都在五万美元以上,大球场,知名球会,做到主管甚至更高,一年几十万上百万的,大有人在。有时,很多时候,比职业球员,工作稳定不说,挣得还多。
        具体到中国,中国草学会,真有这么个机构,虽然听着不大上档次,草学会,甚至有些像骂人,科协主管的一级团体,专门搞了个等级考试。国务院常务会议,作为简政放权的一部分,据说要裁撤一批,一大批职业资格认定,比如美甲师,据说高层听闻后,非常震惊,美个甲还要考级,居然还分五级……
        不知取消没有,好像没有,至少到现在,好像还没有。分为四级,最低一级,草坪师,往上称总监,三级草坪总监,二级草坪总监,一级草坪总监。
        刘晓虎没考过,当然,并不代表他水平不高。事实上,多次百忙之中,抽出时间,专门去北京林业大学,林大有个高尔夫教育与研究中心,刚才说的那个等级资质,就是该中心,与草学会一起,考核并颁发,参加系统学习培训。
        学是学,并不为靠这个,工作挣钱。高尔夫球场,宝丰集团高尔夫球场,草坪管理员分为三级,总监下面主管,建设主管、喷灌主管、养护主管、设备主管、景观主管等等,主管下面技术员。刘晓虎哪级都不是,干的,倒是最低一级,技术员的活儿……
        “惟每年篱东菊绽,积兴成癖,喜摘插瓶,不爱盆玩。非盆玩不足观,以家无园圃,不能自植,货于市者,俱丛杂无致,故不取耳。
        其插花朵,数宜单,不宜双,每瓶取一种不取二色,瓶口取阔大不取窄小,阔大者舒展不拘。自五、七花至三、四十花,必于瓶口中一丛怒起,以不散漫、不挤轧、不靠瓶口为妙,所谓起把宜紧也。
        或亭亭玉立,或飞舞横斜,花取参差,间以花蕊。以免非钹耍盘之病,况取不乱,梗取不强,用针宜藏,针长宁断之,毋令针针露梗,所谓瓶口宜清也。视桌之大小,一桌三瓶至七瓶而止,多则眉目不分,即同市井之菊屏矣。
        几之高低,自三四寸至二尺五六寸而止,必须参差高下互相照应,以气势联络为上。若中高两低,后高前低,成排对列,又犯俗所谓锦灰堆矣。或密或疏,或进或出,全在会心者得画意乃可…… ”
        中国人的植物审美,小到一枝花、一盆花,大到花园、园林,甚至平野峻岭,和汉字书法,讲究抽象美感,也只能讲究抽象美感,汉字书法一样。追求一种,某种新奇,怪变之美,以不平衡、不对称,出人意料,不走寻常路为高。
        西方人相反,和以静物人像为基础,西洋画法一样,追求整齐、平实、具象,作为审美,一种文化现象,无所谓对错,也无所谓优劣。显然,高尔夫球场,本身便是一件,一座艺术品的高尔夫球场,就是西方人植物审美,在现代社会中,最好,最直接的代表之一。
        追本溯源的话,刘晓虎对花花草草感兴趣,选择草坪师作为自己,有朝一日,退休,或者退居二线后的寄托。义明社班主马凡,喜欢鸣虫一样,都可以在早年经历中,找到源头……
        小的时候,按照刘老总的级别,刘晓虎一家,完全可以像蒲云爷爷一样,拥有北京市中心,一处深宅大院。事实也如此,但没过多久,素以暴脾气著称的刘老总,就不干了,住在这种地方,浑身不自在。
        非要搬到西郊,一处军队大院,虽然也是三重门,大院中间,一个别院,别院当中,几所首长小院。好歹还和部队在一起,同战争年代一样,听着出操声起床,听着熄灯号睡觉。
        刘晓虎就是在这个大院里,玩儿大的。军队大院,不同于传统园林,绿化率很高,且都是按照西方,审美标准打理。从趴在地面的小草,到比办公楼还高的参天大树,都像讲究军容风纪的官兵一样,整整齐齐,一丝不苟,一片落叶,一根旁逸斜出的枝丫,都找不到……
        那时候,大院后勤部门,按照今天,高尔夫球场里的叫法,草坪总监,不仅草坪,花草树木都归他管,球场也一样。一个戴眼镜,整天一身工作服的老头儿,不知道姓什么,直到今天没刘晓虎也不知道,大家都叫他,甚至包括刘老总,都叫他老连长。
        听别人说,老连长是位老红军,资格非常老,后来犯了错误,不知什么错误,反正很严重,够枪毙多少次的。出事之后,无数人为他求情,考虑到老连长的资格,留了他一条活命,先前的一切,无论功绩,还是错误,“渡头杨柳青青,枝枝叶叶离情,此后锦书休寄,画楼云雨无凭…… ”
        相信很多人,都听说过70年代末,南海舰队一六零驱逐舰事件。官方说法,该舰一名赖姓水武长,提干后把老家女朋友甩了,女孩儿没脸见人,自杀身亡。政工部门闻讯,取消赖某干部身份,降为普通士兵,立即复员处理。
        赖某苦苦相求,千万别把自己送回乡,否则,不被人整死也得憋屈死,只要能留下,扫地喂猪都可以。政工部门很坚决,不行,自觉没有出路的赖某,怀恨在心,偷偷将弹药仓凿出小孔,当场炸死近百人,支队旗舰沉没……
        问老连长,有什么要求,希望留在部队,得到批准。保留军籍,降为团级待遇,战斗部队不可能,机关也不可能,发配到后勤部门。
        知道你们四野的人,会擦皮鞋,专擦首长的大皮鞋。《亮剑》当中,在南京军校学习期间的军长丁伟,帮其他学员擦皮鞋,都是将官一级,明码标价,一双一瓶茅台或者一只烤鸭,号称是苏联伏龙芝军事学院标准。
        还真不是瞎掰,伏龙芝军事学院,对学员皮鞋确有要求,作为军人一丝不苟品格塑造的一部分。空军司令刘亚楼上将,伏龙芝军事学院出身,随苏军反攻东北,斯大林点名要用两个集团军和毛泽东换,四野参谋长,开国将帅都知道,论擦皮鞋,谁也擦不过刘亚楼。
        老连长的手艺,侍弄花草树木,不知道跟谁学的,不成也是伏龙芝标准。不争的事实是,当年的北京西郊,各大大院都算上,绿化水准,刘晓虎他们院儿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
        大院里的人,都很尊重老连长,与此同时,也都和他保持相当的距离,老连长这边,也是一样,基本不和任何人来往。唯一的例外,便是刘晓虎,说来也怪,一老一少,地位天壤之别,却很聊得来。
        说聊得来不准确,对于老连长的过去,刘晓虎一直很好奇,问过很多次,什么也问不出来,呵呵笑一笑,就过去了,应该是很对脾气。闲下来,老连长带着刘晓虎,转遍大院的角角落落,一草一木,似乎就是他手下,或者心中的千军万马……

    9.8 老主子

        从五岳机场消失,在“蛇岛高尔夫球场俱乐部”,刘晓虎这里,陈峰已经躲了一周时间……
        说起来,还是这两年,在湖江大学那个“高干班”读书时,新认识不久的一个朋友。姓白,某市副市长兼民族自治县县长,就是上次,艾迪来“高干班”,讲萨特时,问同学们,谁有宗教信仰?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目光最终落到两个人身上,一度弄得人家有些不高兴,当中的一位。
        几个月前,顺水人情,陈峰帮过这位白副市长一次:
        去年底今年初,白副市长所在那个市,原市委书记,时任省人大某专门委员会副主任落马。长期在该市任职,门生故旧,遍布各个角落,清查党羽,牵连到一大批干部,其中,也包括这位白副市长……
        问题不大,主要就是一些,违反原则和组织纪律,领导打了招呼,行个方便之类,没有直接的经济,或者作风问题。白副市长找到陈峰,说得挺恳切,看在同学的份上,能不能放自己一马,别一棍子打死。
        陈峰答应,考虑考虑,一般来讲,“考虑考虑”,无非套话,甚至拒绝的代名词。这一次,却当真考虑了考虑,最终决定,内部警告以观后效……
        一方面,原市委书记出事,牵扯到的人太多。如果照章办事,全市几套班子,基本就都垮了,日军旅顺屠城,不是还得留下几十人,收尸不是。
        另一方面,去年党代会后,中纪委主要领导,新闻发布会上有个讲话。针对近几年,从严治党背景下,万马齐喑,“只要不出事,宁可不干事”的局面,提出建立容错纠错机制。四项标准,为公还是为私,有意为之还是无心之失,遵纪守法的失误还是公然违反乱纪,集体决策还是个人肆意妄为。
        显然,白副市长的情况,属于应该挽救的范畴,陈峰专门向蔡坤,做了汇报,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很难要求一个县长,跟大权独揽的市委书记对着干……
        为此,白副市长对陈峰,感恩戴德。拿了一瓶酒,跑到陈峰家,二话不说,先干了三大海碗,说是他们民族,最崇高的礼仪。
        临走,管陈峰叫大哥,往后您就是我大哥了。青山常在,绿水长流,日后有用得着兄弟的地方,一句话,赴汤蹈火。
        陈峰没说什么,笑笑,又客气了几句,送走白副市长。以后有事儿,办公室说,总往家里钻,我又是搞纪检的,让人看见,我倒没什么,对你不好……
        没想到,说嘴打嘴。
        短短几个月,风水轮流转,真到了陈峰,用得着白副市长,或者白副市长,报效陈峰的时候……
        一周前,说陪同也行,说押解也行,陈峰陪同邢长风,返回五岳那个晚上。飞机落地,陈峰去卫生间,整理仪容仪表,一会儿要面对镜头,换上国内的卡,打开手机,白副市长的电话,马上就进来了,外加几十条短信。
        哎呦,我的亲哥哥唉,您上哪儿去了。我这电话,都打了快一百个了,出事儿了,出大事了。
        又惹什么事儿了?我可救不了你……
        白副市长语无伦次,听了半天,陈峰才明白。不是白副市长出事,陈峰自己,出事了,出大事了。
        上头要办他,上级纪委,来“控制”陈峰的人,已经到了五岳。可能就在机场,一出海关,立刻拿下……
        陈峰不信,甚至一度怀疑,这是白副市长的幺蛾子。具体什么伎俩,暂时还不知道,背后,肯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办我?为什么办我?陈某人坦坦荡荡,上对得起天地良心,下对得起党和人民,光明磊落,凭什么办我?
        再者说了,上级纪委?开什么玩笑,陈峰自己,就是上级纪委委员,真有这种事,怎么会一点儿风声,都没听到?
        可听着听着,陈峰脸上,不屑的神情,渐渐消失。代之以紧张,甚至恐惧……
        白副市长,少数民族干部,现行体制下,和女干部的情况类似,既有优势,又有劣势:
        任何一级班子,五湖四海嘛,按照惯例,都要配备一定比例的女性,以及少数民族干部,即使没有合适人选,也要矮子里面拔将军。仕途早期,特殊身份是有优势的,往往比同龄,同等资历汉族、男性干部走得更快、更顺。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往往如此,到了一定级别,比如说,副部、正部,甚至更高,少数民族、女性干部,就会遇到,传说中的“玻璃天花板”。看不见,似乎看不见,但真实存在。
        谈不上偏见,更不算歧视,信任,还是非常信任的,其中不少,位于核心,甚至非常敏感的岗位。比如说,这位白副市长,有个老朋友,同样,来自他们那个民族,长期在中办,某高层首长身边工作,大马,白副市长称之为大马……
        陈峰曾经听他,提到过这个人,据说跟他,可不是一般关系,解释了半天,陈峰没完全听懂,也懒得细问。大致意思,好像是说,白副市长和他,虽然不是亲戚,但同属他们那个民族,某种内部组织系统。
        家庭因素,白副市长地位很高,什么“老主子”。如果较真,较真老理儿的话,那位大马见了他,要立刻行大礼,磕头的……
        首长身边,大马前后工作了二十几年,始终舍不得外放。秘书,科级秘书,副处级秘书,正处级秘书,副局级秘书,如今,是正局级秘书。没错,秘书,也有正局级,甚至副部级,没有任何职务,就是秘书,正局级秘书。
        虽然没有职务,工作性质使然,每天接触的,都是最核心,最机密的内容。就是这位大马,几天前悄悄告诉白副市长,你们那个陈峰陈书记,出事了,消息绝对可靠,很快就要被拿下……
        “及滑,郑商人弦高将市于周,遇之。以乘韦先,牛十二犒师,曰:寡君闻吾子将步师出于敝邑,敢犒从者。不腆敝邑,为从者之淹,居则具一日之积,行则被一夕之卫。”
        白副市长大惊失色,赶紧给陈峰打电话,却怎么也打不通。又打给省纪委,自己认识的人,都说不知道。只知道出差了,去哪儿,干什么,什么时候回来,一概不知道,问急了,反问他,找陈书记干什么?
        原本不屑的陈峰,听白副市长,电话那头的白副市长,报出一大串人名,一大串他,他这个级别的干部,不应该,按道理不应该,知道的人名,有的,甚至陈峰都不知道……
        事实上,直到趁乱,趁工作组的人,整理行装,该上厕所上厕所,该梳洗打扮梳洗打扮,各忙各的机会,溜出机场。直到躲到,想来想去,偌大个五岳,熟人不少,但这种时候,能庇护自己的,只有刘晓虎这里,白副市长的话,陈峰依旧不,或者说,不愿相信。
        但至少,有一句话,白副市长是对的。见陈峰不信,白副市长在电话那头,比他还着急,您可以不信我,不能不信大马。
        再退一步,即使我们两个,您都不信。那么好,就当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好不好?好汉不吃眼前亏,先找个地方,躲起来看看,就算我骗您,上当,也就是个恶作剧的级别……
        关掉手机,扔掉电话卡。久病成医,久病成医不准确,应该是久医成病,没吃过猪肉,猪跑见多了,都是跟先前,调查对象学的。
        俗话所谓,一个女人藏起来的东西,十个男人也找不到,反之,十个男人藏起来的东西,一个女人就能找到,同理,十个普通干部想跑,一个纪检干部就能抓到,反之,一个纪检干部想跑…… 禽兽之变诈者几何哉,止增笑耳……

    9.9 斗争

        “蛇岛这座球场,原先是B军的一个靶场…… ”
        北大荒待了一年半,按理说,以他的情况,无论从刘老总,还是刘晓虎本人角度,那个年代,都没有资格。由总理亲自过问,送到B军“监督锻炼”,一年后表现不错,正式批准入伍。
        “76年的时候,我就在这个靶场,9月9号,记得很清楚,星期四,前一天是中秋节,连里杀了猪,肉炖糊了,司务长气得直哭,”一周以来,每天都是这样:“早操点完名,所有连以上干部场站开会,军里来了个副参谋长,宣布两件事,一级战备,重武器都抬出来,弹药发到班一级,下午三点,中央台重要广播。”
        气氛挺紧张,军队不像地方,严禁散布小道消息,尽管如此,还是人心惶惶,说什么的都有。刘晓虎也意识到,出大事了,想打个电话,给北京家里问问情况,总机说外线必须政委批准。
        “两点半操场集合完毕,大喇叭里面,一遍一遍预告,三点整,开始放哀乐…… ”
        一长串头衔,我党我军我国各族人民敬爱的伟大领袖,国际无产阶级和钡压迫民族被压迫人民的伟大导师,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主席,中国共产党中央军事委员会主席,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名誉主席。
        “一念到‘告全党全军全国各族人民书’,就知道是毛主席,其他人没这个资格,周总理、朱老总,都只是‘讣告’。后来也只用过一次,97年小平,区别在于,毛主席是‘极其悲痛地宣告’,小平是‘极其悲痛地通告’…… ”
        与当年的老连长一样,高尔夫球场当中,一草一木,刘晓虎视若己出。
        真不是胡说,前段时间,是谁就不说了,湖江省委某主要负责同志,来这里打球,技术不怎么样,风格犀利。高手三分王,矮壮篮板怪,勾手老大爷,灵活死胖子,拿着一号木,在球道上一通乱抡,把草皮打得千疮百孔。刘晓虎一忍再忍,最终忍无可忍,直接把人家轰了出去……
        “第二段,是关于毛主席,历史功绩的。你信不信,直到今天,这一段我都能背,一个字不带错的,有兴趣的话,你可以去查,如果不一样,告诉他们,照我这个改过来。”
        毛泽东主席,是中国共产党、中国人民解放军、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缔造者,和英明领袖。毛主席领导我们党,同党内右的,和“左”的机会主义路线,进行了长期尖锐复杂的斗争。
        战胜了陈独秀、瞿秋白(这个比较冤枉,一直是毛的铁杆)、李立三、罗章龙、王明、张国焘、高岗饶漱石、彭德怀的机会主义路线。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又战胜了刘少奇、林彪、邓小平的反革命的、修正主义的路线。使我们党,在阶级斗争,和两条路线斗争中,不断发展壮大。
        在毛主席的领导下,中国共产党经过曲折道路,发展成为今天,领导着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伟大的、光荣的、正确的马克思列宁主义政党……
        “背它干什么。其中差不多一半,都已经翻案了。”
        “翻不翻案不重要。”
        两人并肩,穿过一丛,叫不出名字的灌木,以及一排高达常绿乔木,陈峰看了刘晓虎一眼。
        “直到今天,很多人都认为,这是内斗。推而广之,一党专政或者专制的劣根性,整人,炮制冤假错案,狗咬狗。”
        “难道不是么?”想想,陈峰又觉得话有点儿重:“延安整风,你X了我四十天的娘,现在我X你二十天还不行么?哦,你要X娘?好,华北座谈会,我X了你四十天的娘,庐山你X了我二十天。这一次,再X二十天,补足四十天,满足X娘要求,X够!”
        心脏不好,刘晓虎不能大笑,笑了一会儿,连连大口喘气。
        “凡事,总得讲个是非曲直吧,说我腐败,我腐败什么了…… ”
        刘晓虎拦住他:“说实话,最开始时,我也不理解。就拿我们家老爷子来说吧,还有很多叔叔伯伯,革命家,久经考验的无产阶级战士,结果呢,一夜之间,全成了反革命。”
        陈峰冷笑。
        “我们这个党,自成立之日起,内斗也好,路线也罢,从来就没停过,一部党史,就是一部斗争史。外面人要杀进来,一时半刻是杀不死的,只有家里面,自杀自灭起来,那才真叫一败涂地呢,”刘晓虎弯下腰,将几棵杂草、几株野花拔掉,没有扔,攥在手里:“事实却是,斗来斗去,一次比一次惨烈,可这个党,非但没有完蛋,相反一天天壮大起来,这你不能否认吧?”
        刘晓虎将手中的杂草野花,送到垃圾桶里:“著名的‘黄炎培之问’,共产党人,能不能跳出‘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历朝历代都没能跳出,人亡政息的周期律。”
        “主席说能,我们已经找到新路,这条新路,就是民主,让人民来监督政府,”陈峰有些阴阳怪气。
        “那是说给外人听的,真正的秘诀,不是民主,是斗争。知道鲶鱼效应吧?将一条肉食性,专吃沙丁鱼的鲶鱼,放在船舱中,被吃掉的是少数,绝大部分都活了下来。”
        “那还要不要是非了,斗争,斗争就不分青红皂白了么…… ”
        一座高尔夫球场,草坪师的水准,很大程度上,决定了球场的水准。
        温布尔顿网球公开赛,众所周知,四大满贯之一,甚至之首,历史最悠久,也是唯一一项,仍在网球起源,草地上进行的(满贯)赛事。草坪主管,一直由英国草地网球协会,一位德高望重的老爵士担任。
        2013年,老爵士退休,大概是前一年,2012年,与一年一度的温网,仅仅时隔一个月,伦敦奥运会网球比赛,也在这里进行,累着了。结果可好,原先不觉得,老爷子一撤,草地质量直线下降,大批选手摔伤扭伤,怨声载道……
        “说了半天,你还是没听懂,”刘晓虎苦笑着摇摇头:“听我们家老爷子讲的,30年,江西苏区闹‘AB团’。”
        “Anti-Bolshevic(反布尔什维克)”缩写,1926年北伐,重视军权的蒋介石,因不少部队的中高层,都是共产党,授意程天放(退台后首任教育部长)、段锡朋(曾任中央大学校长)等人,成立AB团。
        真正的AB团,规模不大,“四一二反革命政变”时,已经不复存在。几年以后,苏区偶然发现,零星的原AB团成员,以及旗帜、印信等物,演变为导致无数人冤死,大规模的清党风潮……
        “那时候,二十二军有个小伙子,也是资阳人,被卖到赣南,十三岁就参加了红军,老爷子很喜欢这个小老乡,叫他‘二娃子’。某天突然听说,二娃子被人揭发,AB团分子,让行动队给抓走了,要枪毙。”
        赶紧跑到特委,人家直属中央,横得很,说我们有证据,却不说什么证据。看样子,救是无论如何也救不下来了,刘老总好说歹说,只勉强答应让他见一面。
        “进屋一看,二娃子让他们打得不成样子,见了老爷子,基本已经傻了,连哭都不会哭了…… ”
        子胥既弃吴江上,屈原终投湘水滨,陆机雄才岂自保,李斯税驾苦不早,华亭鹤唳讵可闻,上蔡苍鹰何足道。就算死,也得让人家死个明白不是?
        某笑话,说有那么三个人,死后见到天使,天使说祝贺你们,中大奖了,现在有个机会,可以重生。名额只有第一,说说怎么死的,谁最冤,我就让谁重生。
        第一个说,虽然是我不对在先,其实也挺冤的。我和别人老婆偷情,正在兴头上,那家男的回来的,急中生智躲大衣柜里了,不知怎么回事,被发现了,没等我反应过来,把大衣柜扔楼下,十四层啊,活活摔死了。
        第二个说这算什么,他是跟别人老婆偷情,我正相反,老婆跟别人偷情。找来找去没找到,一回头,阳台沿上两只手,肯定是那小子,我这暴脾气,一把把他手掀掉了,嘿,还真有两下子,又扒楼下那家阳台上了。一眼看见大衣柜,就它了,终于把那小子砸下去了,没成想一气一急一累,自己犯病死了。
        第三个说,他们冤?他们俩加一块儿,都没我一半冤。我是给人家修阳台的,十五层,脚下一滑掉了下去,抓住十四层阳台。正准备往上爬,那家出来一男的,无怨无仇,把我手给掀了。多亏哥们儿练过,眼疾手快,又扒住十三层,也不知十四层那孙子,跟我有什么仇,把他们家大衣柜搬出来……
        “执行枪决前,那个二娃子,翻过来调过去,嘴里念念叨叨,就一句话:什么是AB团?”
        陈峰脸色,原本只是阴沉,渐渐变得很难看。
        “我也是近些年,才慢慢琢磨明白的。毛主席说,我们党有三大法宝:统一战线、武装斗争、党的建设,什么是党的建设,依我看,就是斗争。就像那条,被扔进沙丁鱼群里的鲶鱼,吃谁不吃谁,有标准么,没有。从沙丁鱼的角度,被吃掉的,就一定活该被吃掉么,当然不。”
        听起来很荒唐,甚至滑稽,但真理,真正的真理,不说大都吧,往往如此。
        “这才是我们党,能够永葆青春的秘密所在,不定期,每隔那么一段时间,就要来这么一次。如今常有人问,改革开放以后,人民解放军三四十年不打仗了,真打起来,能行么?其实,真正该问的,反倒是这个党,三四十年不斗了,会不会有朝一日,真像黄炎培担心的那样,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
        天安门城楼,毛主席像,每年更新一次,一般都是国庆前夕。高六米,宽四点六米,重一点五吨,东半球,最大的手绘人像。
        对于这个级别的画家,像与不像,早已不是问题。真正的难度在于,画像太大,六米,两层楼高,画布前作画的时候,看不到全景,根本不知道在画什么。梯子上画几笔,下来到远处端详一阵,再爬上去画几笔,米开朗基罗,当初就是这么折腾死的。
        球场,高尔夫球场,之于草坪师,也是一样。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无论什么角度,都是一件,都得是一件,毫无瑕疵的艺术品……

    9.10 电子选举系统

        从纪委出来,送陈峰,去省纪委投案,出来已是晚上九点,刘晓虎心情有些复杂,将车开上内环。
        用现下流行的话说,老司机,刘晓虎开车,可是有些年头了。说起来,还是几十年前,当兵在部队上,先学会开坦克,后学会开车……
        一直以来,刘晓虎的习惯,从不用司机,永远自己开车,不是有瘾,也不是不信任别人,没必要摆那个谱。也有人劝过他,这不叫摆谱,也算是种礼仪吧,再说了,老板开车,下属坐车,不知道底细的,弄不清楚谁是老板,谁是下属,大家都尴尬。
        刘晓虎不以为然,弄错就弄错,有什么尴尬的,老板就高人一等?退一步说,真弄错,该觉得尴尬的,不是别人,恰恰是老板自己,只能说明你不像老板,甚至不配当老板……
        解放战争时期,刘老总任华东野战军,后来的三野,主要军政负责人。淮海一役最后阶段,胜负已无悬念,国军几大兵团,被中野、华野各部分割包围,接下来,无非花多大力气,以多大成本,吃掉的问题。
        俘虏交代,早在战役开始之初,国军少将级别以上,只要是带星的,都配备了替身。从所部,或者普通百姓中,寻找年龄、相貌、口音,与自己相似的,一或多人,秘密留在身边。
        战事一旦不利,就像后来那样,部队打光了,需要化装出逃时,让替身穿上自己的将官军装,待在指挥所束手就擒。自己乔装成平民,或者低级军官、普通士兵,趁乱逃出包围圈……
        电视剧《亮剑》中,李云龙所部,剧中也是华野,只说“二师”,一场大战下来,俘虏没少抓,一问,一个像样的都没有。老李有办法,让这伙人跑圈,步兵为主的年代,下层官兵,一口气跑个几公里不叫事儿。养尊处优的将军们,立马露馅。
        其实,据刘老总后来回忆,根本用不着这么麻烦,高级军官,很多都是身经百战,甚至战功赫赫的,和大头兵,一眼就能看出差别。漏网之鱼肯定有,金三角之王李弥,影帝秦汉的爸爸孙元良,绝大多数跑不了……
        再说了,谁说开车的,地位就一定低?
        刚才说过,刘晓虎是在部队上,先学会开坦克,后学会开车。那时候,主战坦克大都是四人制,车长、炮长、驾驶员、装填手。能成为驾驶员的,都是有经验、受人尊敬的老兵,位置最危险,立功看炮手,全车人能不能活着回来,却系于驾驶员一身……
        “车一直塞,表情痴呆,早就习惯,漫无目的一直开;它一直在,腐烂的喇叭声,苦难的师傅,一直唉;上下班,车子一直排;为了生活,为了梦想,为了放假单;或许有天,我们必须要去。”
        白昼间,永远,似乎永远,即使节假日,堵得不成样子的五岳市内环,入夜后,竟另是一番,说不出的风味。刘晓虎漫无目的,倒是真快,十几分钟一圈,绕了一圈又一圈……
        前段时间,一则新闻刷爆网络,就发生在湖江。主角,一位特斯拉全电动M系车主,姓贾,刘晓虎之所以注意到,他现在开的,就是这款车,全进口,自带自动驾驶功能。
        晚间,差不多也是这个时间,新闻中的这位车主,姑且称之为贾师傅吧,驾驶着他的特斯拉,正常行驶在湖江省内,一条城际高速公路上。着急回家,又是一脚油门,看了一眼仪表盘,正好一百。
        按照贾师傅的说法,就在车速,达到一百公里每小时的瞬间,从没用过的自动驾驶功能,突然自行启动,接管车辆。方向盘锁定,刹车锁定,所有电子设备,既无法操作,也无法关闭。
        这么说吧,当时的景象,大约就是,特斯拉全电动成精了,将贾师傅困在车里,裹挟着他。以一百公里的时速,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我是在梦中,在梦的轻波里依洄,高速上风驰电掣,开出去五十几公里……
        陈峰这次出事,或者说,这次,陈峰之所以会,毫无征兆地出事,真实原因,通过相关渠道,刘晓虎已经基本打听清楚了。直到刚才,陪他走进省纪委大门,并没有告诉陈峰,好像与几个月前,那次投票有关。
        年初,省纪委书记、监察委主任陈峰,作为全国人大代表,赴北京履行光荣使命。两周时间,全国两会圆满结束,各项议程,无论人事选举,还是政治文件表决,全部顺利通过,至少高票……
        《中华人民共和国选举法》明确规定,涉及公权力,实行无记名制投票。全国两会更是这样,但不知,大家注意到了没有,投票正式开始之前,先有一个监票人,检查票箱环节,表面看木头盒子,里面却不是空的,装着一台机器。
        不是笑话,党的十二大开始,重要选举,都是自动计票,电子选举系统。中科院,下面有一个成都信息科技股份有限公司,简称“中科信息”,和考试时用的读卡机,原理差不多……
        本世纪初,五岳市政府,效法其它地方,也弄了个“自觉排队日”,每月11号。宣传部也是缺心眼儿,拍了个纪录片,居然还拿到国外去播,老外看后一脸懵圈,自觉排队日,11号排队,不是11号又当如何?
        这种场合,没有一哄而上的,咱这个素质在这儿呢,都是按座次,按编号,在工作人员带领下,逐一投票。票箱又是自动的,后面的事儿,还用说么……
        很多年以前,刘晓虎第一次坐飞机,有点儿紧张。身旁的人,大概是看出来了,问他怎么了,是不是怕飞机掉下去?刘晓虎笑笑,不是怕它掉下去,是怕它不下去,要这么一直飞下去,好像也是个问题。
        贾师傅的特斯拉,成精开出去五十公里后,最终,还是停了下来。
        具体怎么停的,贾师傅没说,想象力也就到这儿了。新闻稿中的表述,很艺术,也很正能量,在交警,路过的其他司机,行人,高速公路上居然还有行人,以及贾师傅自己,齐心协力之下。
        组织培养,领导信任,同事帮助,群众拥护,外加自己的一点个人努力,特斯拉全电动,终于停了下来。很温暖,感动中国那种……
        “这十几年,我与全国人民,共同经历了一场,可怕的大灾难,我的家中,死了四个,六个进监狱。我自己,十几岁起,就在鞭子下劳改,在镣铐的紧锁中淌着鲜血,每时每刻忍受着非人的待遇和压力。
        今天,回顾以往的苦难,我决不允许别人,让我们的子孙后代,再经历这样的痛苦。我必须站起来,为人民说话,避免灾难重演,必须铲除产生封建法西斯的土壤,实现民主,不管有多难,路有多长,我们必须从现在起,就去争取民主。”
        怎么样,够反动的吧?想象一下,今天,如果谁,敢把这段话,一字不易,原原本本,写下来,再贴出去,会怎么样?查水表,恐怕都是轻的,分分钟跨省追捕。
        80年代初,各地大专院校,在校生中曾经掀起过一阵,公开竞选人大代表的风潮。上面这段反革命言论,是刘源,刘少奇之子刘源上将,1980年,北京师范学院历史系读书期间,参选区人大代表,所作竞选宣言……
        直到今天,很多人,依然十分怀念,改革开放初期,那个自由宽松,奠定苦难中国,数十年健康发展基础的青葱岁月。不仅人大代表,可以明火执仗,公开参选,会议氛围,也很有点儿西方议会的意思:
        不抽不喝六十三,只喝不抽七十三,只抽不喝八十三,连抽带喝九十三,吃喝嫖赌一百零三。1988年,七届全国人大一次会议,选举国家领导人,主席台上,从来烟不离手的邓小平,接到一张纸条。粤剧名伶红线女写的,“请小平同志,在主席台上不要吸烟”……
        虽然没有告诉陈峰,但几天以来,得知确切消息后,几天以来,刘晓虎不止一次,以各种方式,试探过他。陈峰的表现,至少在自己,至少以自己的经验看来,非常坦然,没有一点儿心虚,或者心里藏着什么事儿的迹象。
        的确,于情于理,他都没有任何,投出那一票,那导致他政治生涯,甚至后半生自由,彻底葬送,而且无谓,一票的道理。反腐运动中,始终与“怹”,保持高度一致的陈峰,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候,以这种方式,跳出来螳臂当车》
        各种可能性,刘晓虎几乎都想到了,该想到的,不该想到的,都想到了。以至于最后,不得不怀疑,是不是那个投票箱,中国科学院成都信息科技股份有限公司电子选举系统,出了什么问题……
        特斯拉M系,自动驾驶功能错误启动,险些害死贾师傅,老司机贾师傅,甚至更多人的消息,一度成为热搜头条。
        其间,不少专业人士,设计汽车的,制造汽车的,修理汽车的,驾驶汽车的,各路专业人士,出来表示,肯本不可能。不同角度,经学家看见那个啥,道学家看见那个啥,才子看见那个啥,革命家看见那个啥,流言家看见那个啥。
        要知道梨子的滋味,你就得变革梨子,亲口吃一吃,毛主席说的。
        前段时间,不是有传闻么,冬枣和香蕉一起吃,能吃出屎的味道,说这话的人,首先,肯定吃过屎。一时之间,不少店铺,甚至大型超市,将原本,并不怎么搭调的,冬枣和香蕉,放在一起卖,商品名,直接写“屎”。“后”字,何不直用“西”字,恐先生堕泪,故不敢用“西”字,工商局也不说管管。
        网上,不少特斯拉车主,按照贾师傅的描述,变革梨子,亲口吃一吃,之前之后写的攻略。部队上开过坦克的刘晓虎,疾驰在白天堵得不成样子,内环路上,正好,手里就是辆M系,难免有种一试的冲动……
        昨天,也算是试探的一部分吧,刘晓虎和陈峰,主动和陈峰,聊起一个,有些敏感,尤其这种时候,有些敏感的话题,独裁与民主。
        一如既往,陈峰并不反对,并不抽象反对独裁。计划经济不是社会主义本质属性,资本主义也有计划,市场经济不是资本主义本质属性,社会主义也有,也可以有市场。独裁也好,民主也好,陈峰始终认为,不应该进行价值评判,本质上,都是,都只是一种政权组织形式,独裁有独裁的优势,效率高。
        没错,独裁效率高,可问题在于,效率高,一定就是好事么?
        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电脑,用的都是“QWERT”键盘,左上角,从左到右,“QWERT”五个键。由来已久,机械打字机时代就有,而且主流。
        但很多人,或许并不清楚,这种键盘,“QWERT”键盘,设计它的初衷,不是为了效率,更高效的打字,正相反,是为了降低,至少控制效率……
        用过机械打字机的,想必都知道,打字机是有理论极限的,每分钟,平均多少个字符。超过这个极限,两个键就会卡在一起,这是机械机构决定的,无法避免。
        那个时候,就像电脑刚普及时一样,有打字员这个职业,职业打字员,比较出色的,完全可以超过这个理论极限,一不小心就会卡字。“QWERT”键盘应运而生,设计者参考了所有,以拉丁字母为基础的语言,使用这种键盘,独特的字母排列方式,可以将打字速度,尽可能刚好控制在,机械打字机理论极限以内……
        没错,比起民主,独裁效率更高,省去了谈论,叽叽喳喳的麻烦,乾纲独断,一声令下,整齐划一。可问题在于,效率高不假,独裁体制,干好事效率高,干坏事,效率同样高。
        打字员,不会因为“QWERT”键盘,限制速度发挥而抱怨,因为他们明白,一旦卡字,重新启动,只会耽误更多时间。越是优秀,越是手法熟练的打字员,越是这样,键盘对效率的限制,在他们看来,对他们来说,不是障碍,而是保护……
        反复几次,踩下油门踏板,可最后关头,刘晓虎都收脚了。年轻的时候,他一直是个,不仅自己认为,公认,挺有胆量的人,这些年,不知怎么了,胆子似乎越来越小。
        五岳市内环,前几年刚改的,分时段限速:每天清晨五点,到晚间二十三点,最高八十,二十三点,至次日五点,可以开到一百,再快一点儿,估计也没什么问题。
        湖江电视台,都市频道,有个《红绿灯》栏目,交通方面的,经常跟着交警,上街实地采访。上周末,市里抽查酒驾,其中一个点,《红绿灯》跟采的这个点,就在内环路上。
        正查着,突然间,交警都傻了,一辆马车,运水果,估计是郊区农民,运新鲜水果到城里卖的马车,内环主路,最中间的超车道,从远处一路奔驰而来。千里江陵一日还,轻舟已过万重山,看样子,应该是刚卖完,车夫吆喝声,马鞭鸣响声,清脆而悠远,与都市夜景蒙太奇在一起,很有种某影视剧,穿了帮的感觉。
        可能是有电视台随行的缘故,内环路这个点,当晚带队的,市交警支队一位副支队长,三级警监。事实上,马车已经跑出去,百十来米,支队长才反应过来,赶紧指挥人,拦了回来。
        又是警察,虽然不认识警衔,又是摄像机,老农,也就是那个车夫,马车车夫,紧张,不好意思,看样子,还有那么点儿兴奋。副支队长,亲自给敬了个礼,指指不远处,路边上,交通标志,知道为什么拦你么?
        杆子上,总共三个牌子,最上面,双红圈,斜杠,一匹黑色马车,禁止畜力车通行,限速,红圈黑字,一百和八十,外加时间。老农看了看,以为队长,指的是下面两个,他也不懂,什么限不限速,只知和速度有关,笑笑,一脸歉意,知道,不是不想,实在跑不了那么快。
        “实在跑不了那么快”,好事者,拿这个画面的截屏,做了贴纸。赶上交通安全宣传日,志愿者满大街发,刘晓虎的车里,也贴着一个……
        自动驾驶已经合法,至少部分合法的国家和地区,就以特斯拉为例,出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每一回,关注程度都很高。即使没有造成,比如说,车毁人亡一类,恶性后果,磕磕碰碰,刮刮蹭蹭,一经曝出,总会引发热议。
        当中有个明显,只不过很多人,有意无意,并未想过的悖论,从来就没有人,即使开发者,说过或者认为,自动驾驶是完美的。任何事物,有没有价值,不是看它是否完美,逻辑上不可能,而是看它,与相关事物相比,是否具有优势,哪怕相对优势。
        自动驾驶,有没有价值,有没有存在必要,跟谁比,显然不是,也不应是跟完美比,而是跟它所要替代的,人工驾驶相比。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尤其从长远看来,毕竟,人工智能自我完善,无论极限还是速度,都远远优于人类……
        手机响了一下,与车载屏幕联网,一条短信,陈峰发来的。刘晓虎愣了一下,内容很简单,感谢他,大概是手机正式上交前,发出的最后一条短信……
        听起来很不公平,为什么人类自己开车,甭管出多大事儿,害死多少人,从没有谁提出,应该禁止人类驾驶。反过来,自动驾驶出了事,立刻成为众矢之的,动不动就面临取缔。
        再往深了想想,也不是没有道理,说到底还是一个,谁该为谁负责,谁有权利为谁负责的问题。明知道自动驾驶,可能更加优越,人类还是愿意自己开车,不是不相信科学,而是只有自己,才有权利为自己负责……
        是不是,该给陈峰,回点儿什么?
        还是算了吧,或许这会儿,手机已经关机了,再说,刘晓虎也实在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电子投票箱也好,“QWERT”键盘也好,民主也好,独裁也好,特斯拉M系自动驾驶也好。很多事情,对与错,都不是优劣,快慢高低那么简单。
        真正的悖论在于,很多时候,最关心车子,由谁驾驶,人,还是人工智能的。并不是开车,恰恰是坐车的人,或者说,不会开车的人。
        更奇怪的是,往往越是这些人,越将自动驾驶,人工智能视作洪水猛兽。换句话说,他们宁可将自己的命运,交给别人,也不愿意相信科学,相信理性,相信文明和进步……
        偶一低头,刘晓虎这才发现,车速,不知不觉中,早已超过一百公里……

    9.11 碧血

        员工食堂吃过晚饭,食堂流水席,对于蒲云来说是晚饭。夜幕降临,也不开灯,坐在一片漆黑,办公室落地窗前,孙军送的瘿木茶几旁,打开随身听,确切说,随身听上的收音机,望向窗外。
        与宝丰广场只一街之隔,五岳市八一体育场,就在蒲云办公室一侧。顶层办公室窗口,俯瞰全场的绝佳视角……
        八一体育场,五岳市,甚至湖江省内,历史最悠久的体育场。上世纪50年代,由五岳军区下属,工程兵某师设计建设,人力物力,作为军民共建事业的一部分,特以“八一”命名之。
        几年前,还是关书记,任省委书记的时候,五岳市不计成本,拿下第X届全国运动会承办权。主体育场,承办开闭幕式和田径比赛,原打算择址新建。规划上报,中央批复节俭办赛,不要贪大求洋,贯彻精神,以地标建筑,八一体育场为基础,大规模翻新改造。
        项目由宝丰集团,旗下公共设施建设分公司负责,草皮不动,跑道重铺,从常见的红色,变成时下流行的蓝色。外观部分,据说,关书记的创意,塑钢顶棚,白色纳米涂层,南北两侧,相对长而窄,东西两侧,相对短而宽。
        总体构想,鸟瞰,如同一只,振翅欲飞的白鸽。寓意不言自明,北京不是有鸟巢么,咱们这个,就叫和平鸽……
        换了几个频道,都没什么意思。
        湖江人民广播电台,对内保留呼号,都市调频,正在播相声。听声音,好像是范明修,马三立的《卖挂票》:
        “瞧他票价卖多少钱,跟他比着,打听打听,黄金戏院,他这儿怎么样,票价。一打听,尚小云那儿,八千块(旧币,相当于八毛)。
        八千?
        前排每座八千块,1945年。
        可不多。
        贵了,大发了。高了,价码高了。
        买个烧饼还一百呢,尚老板八千。
        不值,不值。
        太贱了。
        这不,天蟾舞台跟我商量了,咱这票价,怎么定啊?我说那边多少钱?他说八千。八千,一想啊,我这儿,甭犹豫,干脆……
        两千块钱。多买点儿好茶叶,不为听戏,为喝茶。
        谁啊?你说谁啊这是,说谁呢?
        说你啊。
        八千,那儿八千。
        八千那是尚老板。
        我,我多少钱?
        两千块钱,不少了。
        我不值钱,我不如他?在哪儿,哪儿,哪儿,哪儿?你看见了,看见了?你听说的,你看见了?你是听说了,你看见了?你听人说的,还是你看见了?
        我这儿琢磨着……
        呸。要不这种人,你就不能搭理他,你不能理他呢。这儿还慢慢告诉你,八千,他那儿八千。还买点儿好茶叶,我管饭好不好?我跟你要价,我算栽了。
        哦,那您卖多少钱?
        卖多少钱,一万二。
        啊,前排一万二?
        前排干嘛?不管前排,什么前排后排?一律一万二,前后排不对号。
        一万二?
        不对号入座,前排一万二,后排一万二,楼上,紧后边,照样一万二。
        嗬,这价码可高。
        就这价。听戏的,观众不在乎钱,看的是玩意儿,听的是戏…… ”
        蒲云不是球迷,篮球偶尔还能看看,足球从来不看,也不懂。
        但每逢解放体育场有比赛,自从宝丰广场建成,解放体育场有比赛,只要没别的事,甭管多晚,蒲云都会坐在落地窗前,从头看到尾。准确说,不是从头看到尾,并不认真,甚至基本不看,看看书,听听随身听,从头陪到尾……
        工程历时约一年,赶在全运会召开前半年,按计划胜利竣工。
        落成典礼当日,关书记很兴奋,除亲自为新八一体育场,剪彩外,率领省市一应领导,乘坐专门从五岳军区陆军航空兵某旅调来的“直九”直升机。哈飞仿制法国航宇工业“海豚”型,空中俯瞰“和平鸽”,大部分人,都是第一次坐直升机,难免害怕,紧紧抓着座椅不撒手。
        登机前,省长陆乾岳开玩笑,说怎么就一架,鸡蛋不能都放在一个篮子里啊,1991年聂拉木空难,直升机撞山,成都军区副司令员张德福当场牺牲。一番话,说得军区几位高级将领,印堂发黑,本就紧张,直骂乌鸦嘴。
        这还不算完,飞到体育场上空,直升机悬停。陆乾岳趴到舷窗,向下一看,当场就笑喷了,这哪是什么和平鸽啊,分明是卫生巾嘛,不久前刚刚得到消息,接棒关书记,出任省委一把手的,并不是陆乾岳,而是蔡坤,说话阴阳怪气……
        “我唱晚场戏,白天我不唱。
        白天不唱?
        晚场戏,早晨,八点来钟,客满。
        晚场戏,早晨就坐满了?
        不对号啊,谁不得早去啊?赶前排座儿,得听得看啊。
        对,对。
        观众去得早,八点,满座。我还没起呢,我睡得着着的,听客人观众嚷嚷说话,扒开门一看,嚯,我心里话儿……
        哎,哎,等等。八点钟就满了,你怎么知道的?
        把我吵醒了啊。
        把你吵醒了,你在哪儿睡觉呢?
        后台啊。
        后台睡觉?你得住旅馆,饭店啊。
        我不住饭店,我就住后台。我总住后台,我总跟箱官儿在一块睡,叠衣裳,叠行头那箱官儿。
        你干嘛跟他一块儿睡觉?
        我就为盖他的被卧。
        好,这角儿,连被卧都没有。
        不是没有。
        有?
        我有钱不置这东西,我嫌麻烦,出门打行李卷儿,带着麻烦。我有钱,我多置行头,门帘,大抬杠,我有七十多个。
        七十多个?
        哎。
        你改俩被卧好不好…… ”
        今天不是体育比赛,今天解放体育场,不是体育比赛。演唱会,某00后,青春组合演唱会。
        互联网时代,报纸上说,开票十几秒,就卖光了。近几年,类似组合很受追捧,各种粉丝团体,确切说,还没正式开票,就已经瓜分完毕……
        还不如体育比赛,对蒲云来说,还不如体育比赛。足球赛,甭管早场晚场,虽然直线距离远,视线,角度都不错。想看的话,比现场,比场内效果不次。
        演唱会则不然,中间搭个舞台,一伙儿人蹦来蹦去,听不清,也看不清,看不清谁是谁。划呦说回来,是谁,谁是谁,反正蒲云也不认识。
        流光溢彩,倒是挺漂亮……
        有个笑话,说某只蝙蝠,死后见到上帝,上帝问它下辈子,想成为什么?蝙蝠想了想:首先,我太黑了,下辈子要变白;其次,飞翔的感觉不错,依旧拥有翅膀,再次,人们都叫我吸血鬼,其实我没吸过人血,下辈子要尝尝。上帝考虑再三,将它变成了一张卫生巾。
        一听这个,众人也顾不上害怕了,有的甚至解开安全带,纷纷凑到窗前,驾驶员也擅离职守,不知聂拉木那次,看到什么了。别说,四面看台,雪白的顶棚,椭圆形向外延伸,南北长而窄,东西短而宽,还真像。
        唯独关书记,脸涨得通红,他的创意。哪里像了?我怎么没觉得,是你…… 你们…… 你自己心里脏吧。再说了,指指绿色的草坪,以及蓝色的跑道,哪有这种颜色的…… 那个什么?
        怎么没有?正愁没人抬杠的陆乾岳,来了精神:
        在欧洲,有一个古老的传说,传说贵族,真正的贵族,血液不是红色,而是蓝色的。
        中世纪伊比利亚半岛,传统欧洲人,与北非摩尔人,争夺拉锯最前沿。北非维度较低,混合了土著黑人血统,肤色上,比起伊比利亚原住民,多少要深一些。
        白人,由于皮肤透明,往往可以清晰地,看到呈现出蓝色,静脉血管。反抗摩尔人统治过程中,大战之前,作为统帅的西班牙、葡萄牙贵族,伸出小臂,向众人展示自己的“蓝色血脉”,以示血统纯正……
        “刚顶中午,十二点多钟,又来四百多位,买票。前边不能卖票了,座满了,没票了。没票不行,我们也得听啊,我们不是此地的,我们打南京来的,苏州、杭州来的,蚌埠来的、徐州来的,有石家庄来的、有邢台来的。没地方坐了,买站票吧。站票,行。一万二。
        啊,站票也一万二?
        照样一万二,四百多位,屈尊大驾站着听,太好了。太捧了,太捧戏了,站着听,四百多位。刚站好,又来了,又来三百多位,非听不可。剧场经理说,这怎么办呢,站票都满了,您买蹲票行么?我们乐意,乐意。
        蹲着,怎么蹲?
        人都上边宽底下窄啊,两位的空档,蹲一个,两位的空档,蹲一个。
        好嘛,受罪来了。
        刚蹲好,又来一百七十多位。
        一百七十多位?
        这一百七十多位,在门口直哭,直掉眼泪,活不了了。
        至于么?
        经理心软了,说这怎么办呢,买挂票吧。对,挂,好,挂吧。
        挂,怎么了挂票?
        一根绳子拴一个,一根绳子拴一个,往墙上,往墙上一挂。
        受罪来了。
        挂票,挂一百七十多位…… ”
        西方人,崇拜蓝色血液,在中国,却是绿色。
        东周敬王时期,有个叫苌弘的人,“天地之气,日月之行,风雨之变,律历之数,无所不通。”敬王二年,公元前518年,孔子前往洛阳,专门向他请教乐理,韶乐与武乐的区别。
        王室衰微,政出诸侯,理论外,苌弘还是位纵横家,想方设法,在诸侯列强夹缝内,维护周天子权威。晋国六卿之乱,苌弘为王室计,暗中支持范氏,事败,赵氏掌权,了解到他的所作所为,以势威逼敬王,只得流放苌弘,不久自杀。
        “人主莫不欲其臣之忠,而忠未必信,故伍员流于江,苌弘死于蜀,藏其血,三年而化为碧。”苌弘死后,人们将他的血液收集起来,经过三年,变成了碧绿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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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0-7-19 0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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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初来乍到

    11#
     楼主| 发表于 2019-7-6 15:50:03 | 只看该作者
    10.1 筋退

        两腿开立,略比肩宽,身体保持正直,闭眼,微微张开双唇,含胸收腹直腰松肩。收敛思绪,排除杂念,想象身体与自然,合而为一,调整呼吸吐纳,如同四季交替,如同万物荣枯……
        宝丰集团主要领导当中,孙军是唯一一个,大部分时间都住在宝丰广场的。
        广场东北角,有一所花园假日酒店,二十几座中式庭院,其中一座,属于孙军自己……
        相信很多人都知道,中南海正门,新华门,原名宝月楼。乾隆皇帝,专为自己的宠妃,平定和卓叛乱有功,图尔都的妹妹,伊帕尔汗,也就是著名的香妃而建。
        “冬冰俯北沼,春阁出南城,宝月昔时记,韶年今日迎,屏文新茀禄,镜影大光明,鳞次居回部,安西系远情。”八位维吾尔族酋长,率众定居北京,史称“八爵入京”,集中居住在东安福胡同一带,思乡心切的香妃,登楼南眺,便可遥望包括清真寺在内,具有西域情调的回部建筑群。
        宝丰广场花园假日酒店,据说当初建造时,也是这样。整体景观风格,孙军按照自己家乡,山山水水依稀模样,当然是微缩版,设计构图。
        一年之中,绝大多数时间,孙军都住在这里。每天清早,六点整,无论冬夏,洗漱完毕,先要到院子里,练一套“拳”,数十年雷打不动……
        顺便说一句,北京西长安街,纪念统一新疆,昭示民族和谐的伊斯兰建筑群,毁于袁世凯窃国称帝时期:
        不知从哪里听说,这些建筑破坏风水,影响登基大业,以城市建设为由,听着耳熟,在长安街以南,建了一道,至今依然存在,奇怪的花墙。强拆清真寺,将宝月楼打通,改名新华门,还在里面,建了一座旨在“驱邪”的厕所……
        五至十秒后,慢慢恢复到起始位置,慢慢沿原路,恢复到起始位置。同样,静待五至十秒,重复同一动作,双臂微微曲起……
        小时候,大约四五岁,孙军曾经得过一种,十分特别,同时罕见的疾病,中国人叫它软骨病,规范名称应该是成骨不全症或者脆骨症。平均十万人里,只一两人患病,间充质组织发育不全,胶原蛋白形成障碍,导致骨膜变异,骨质脆弱。
        什么间充质组织,什么胶原蛋白,孙军家人都不懂,只知道这个孩子,很容易骨折。容易断,也容易好,到不了金刚狼那种水平,多少快一些……
        待思绪完全平复,心境澄清,双臂微微曲起,向上抬,至略低于肩处,双手环抱胸前。不疾不徐,肩、肘、腕保持水平,曲腕立掌,五指略开,掌心相对……
        随着年龄的增长,孙军的软骨病,有越来越严重的趋势。小学一二年级,骨折已成家常便饭,刚好没几天,又折了,甚至这一处还没好,那一处又折了。
        毛泽东时代,看病不要钱,如今很多人,为之津津乐道,确实,看病不要钱,但那仅限于城市,广大农村,照样求医问药难。就像《白鹿原》里,革命者鹿兆鹏向土匪黑娃,宣传共产主义,啥是共产主义,就是苏联,苏联有没有农民,没农民吃什么,只要有农民,到什么时候,倒霉的受苦的,永远是咱农民……
        为了治好孙军的病,家里人没少着急上火,从赤脚医生,到乡卫生所,再到县卫生院,能力也就到这儿了,都不行,不是没治好,是根本治不了。想再往市里、省里跑,心有余力不足,实在没钱了。
        没钱就对了,跑到北京,别说北京,哪儿都没用。直到今天,软骨病或者成骨不全症,医学界依旧束手无策,病因都没搞清楚……
        双脚踏住地面,意念,想象脚下生根,和大地连为一体,从大地中,汲取无穷无尽的力量。
        双手经由丹田,渐渐外展,至身体两侧平举。吸气时,随着胸腔扩张,两臂尽量后挺,立掌,掌心向外。呼气时,外侧掌缘外翻,十指微曲……
        反复骨折,孙军已经无法正常上学,更不可能干农活,甚至连床都下不来。家人甚至已经,不再对他抱什么希望,机缘凑巧,也是别人介绍,翻过两座山,邻乡有个人,专治疑难杂症。
        姓张,人称张神仙,半仙都省了,直接神仙,看风水,算卦,瞧病,换美元,手机贴膜,医不叩门礼不往教,十项全能什么都会。江湖郎中,解放以前,当过江湖郎中,走南闯北,见过大场面,建国后混不下去了,这一行混不下去了,返乡务农,偶尔友情客串,一露峥嵘……
        紧咬牙关,舌尖抵住上颚,两颊自然生津。
        提踵,足尖点地,保持平衡,足跟抬起。双手上举,手臂不要完全伸直,沉肩曲肘,掌心向上。抬头,眼观掌背,双脚等地,意念,运起千斤之力,竟有擎天之能……
        已经这样了,死马当活马医吧,孙军家人带着他,又跑了一趟。
        那个张神仙,孙军隐约记得,当时也没瞧出,有什么了不起的本领,跟普通老农,没什么两样。挺慈祥,看看孙军,笑笑,也不听家人,祥林嫂般的讲述,没有病例,全靠说。
        找了一张破纸,写了个方子,照这个吃,一毛钱一副,三天一次,丸药。把药抓回来,不一定砂锅,熬两个小时,饮片捞出来,把汤熬干,锅底剩下的膏,刮出来搓成丸,注意火候别糊了……
        摸摸孙军的头,别再到处乱跑了,吃半年,应该能好。
        要是半年之后,还好不了呢?
        能就更不用到处乱跑了……
        右脚,向前方,右前方,迈出半步,与左脚形成一个八字,身体随势,微微向右偏转。屈膝,右脚脚跟抬起,身体下沉,重心放在左脚上。
        右掌向前探出,掌心向下,头部右斜,注视掌心。左臂肘部微曲,放松,置于身体后方。
        一个呼吸过后,左右交换,左脚,向前方,左前方……
        事实上,从那次,见到张神仙,吃了他的药以后,孙军再没骨折过。只是治病,不包括算命,算命得按井字键返回上一级菜单,另外排队挂号。
        下雨天,草丛里发现一堆蘑菇,看着不错,采回来煮了。怕有毒啊,想了个招儿,先把对门儿那条狗骗过来,喂它吃,等一会儿没事儿,也吃了。
        正吃得起劲儿,听见对门儿嚎啕大哭,狗死了。好在时间短,催吐吧,跑到厕所,弄了一桶尿,咕咚咕咚一喝,都吐了。吐完想起狗来了,死的惨么?老惨了,公共汽车大通道,咔嚓一下压过去了。
        后来听说,那位给孙军治病,张神仙,本人结局并不好。第二年,因为一个什么事儿,上头下来人,抓特务,抓到他头上,说张神仙是特务,逮进去,什么都招了,公审枪毙……
        同一时期,天津,一位京剧名家,一辈子的习惯,每天早晨天不亮,海河边上吊嗓子。政治运动,拿这个说事儿,大早晨起来不睡觉,瞎喊什么,搞什么反革命活动呢,不说不许吃饭,不说不让睡觉。
        最后被逼得,实在没办法了,是,是搞反革命活动呢。你瞧瞧,早说不就得了,说吧,搞什么反革命活动呢?跟台湾那边儿,联络呢……
        右脚向前,跨出一步,屈膝,形成弓步。双手握拳,右拳伸向前上方,双眼看拳,左臂手肘微微弯曲,自然垂于背后。
        小腹用力,吸气,右拳握紧,向后拉,至与肩平齐位置,呼气,双拳双臂放松,慢慢还原。身体后转,左右交换,左脚向前,跨出一步……
        张神仙给孙军开的方子,药材本身,并没什么稀奇之处,关键在于药引子。这味药引子,名叫“筋退”,什么是筋退,说白了就是指甲,人指甲。
        指甲入药,是上论的。《本草纲目》第五十二卷记载,爪甲者,筋之余,胆之外候也。味甘,咸,性平,入足阙阴肝经、手太阴肺经。
        指甲刮成粉,鼻子出血不止,吹进鼻孔,中耳内耳发炎,吹进耳孔,鱼翅卡喉咙,吹进嗓子眼。男女易病,性角色障碍,男同取女性指甲,裤裆布,穿过的啊,一起烧成灰服下,女同取男性指甲,裤裆布。
        还有更神的,道家认为,人的三种恶欲,源自体内三尸虫。上尸名曰彭候,中尸名曰彭质,下尸名曰彭矫,庚辰日剪下手指甲,甲午日剪下脚指甲,烧成灰和水服下,可除此三虫,是为“斩三尸”……
        双脚开立,双臂向前,平举,立掌,掌心向前,虎口处相对,十指张开,微曲,用力。眼睛平视前方,这一次得运用点儿情绪,发怒的感觉,脚跟提起,脚尖着地。
        两掌慢慢分开,上肢与肩部平齐,成一字形,保持立掌,掌心向外,脚跟顺势落地……
        张神仙药方中,所用“筋退”,但与一般指甲,略有不同:
        专门告诉孙军家人,县里有一家“大众浴室”,老澡堂子,解放前就有,那时候叫“活水池”。活水池,或者大众浴室,有一位修脚师傅,也姓张,济南人,是我的老朋友,提我八折。
        可别小看这修脚,针灸、推拿、修脚,三大国术,花雕上肉,肉上雕花,张师傅的师傅,早年间,专门在宫里,伺候过皇上妃嫔的。你去找他,这回真得提我,不提我人家不给,把那些修脚剩下的,灰指甲、鸡眼、脚垫、死皮啊,都弄回来。
        太阳底下,多久不拘,晒到彻底干燥,发黄为止,用火烤焦,注意啊,是烤焦不是烧焦,捣碎,烧酒研开泡好。每次吃药前,喝一盅,本品含天然果肉成分,沉淀属于正常现象,喝前摇一摇……
        孙军家人有点儿含糊,换谁,让吃这种东西,都得含糊,这玩意儿能吃么?澡堂子里面,什么人没有,别到头儿而来,软骨病没治好,再满脸跑眉毛,得一五脏六腑的脚气。
        张神仙,还是那么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这副药,关键就在这个药引子,愿意吃就吃,不愿意拉倒……
        双脚倒八字,脚尖相触,脚跟分开,双臂向前,叉掌,立于胸前。左臂曲肘,向下,向后,勾手,置于身后,指尖向上探。
        右臂从右肩,尽可能向下,双手能碰到最好,碰不到,暂时碰不到,也不要勉强,尽量接近。脚趾抓地,身体前弓,鲤鱼打挺,找一种,从身后刀鞘中,猛然将刀拔出来的感觉……
        最后,张神仙还教了孙军,一套拳,一直当成是拳。不到十分钟,示范了几遍,孙军就学会了,张神仙很满意,不错,咱们爷儿俩,有缘。
        就是现在,正在练的这套,每天天亮前后、天黑前后,各练一遍。药可以停,吃半年后,病好了,可以停,功不能停,得练一辈子……

    10.2金沙锁骨连环

        几个月以前,常务副省长任武,突然被拎到北京,“金稳委”开完会,回到五岳,连夜召集紧急会议。
        整整一个通宵,讨论布置接下来,可能的股市地震当中,金融维稳工作会议,孙军也参加了……
        会议结束,已是东窗微亮时分,任武依旧不放心,又将几个重量级人物,留下来单独谈了一会儿。接到通知,宝丰集团原本准备,派一位副总参加,最后时刻接到孙军电话,告知他亲自去。
        孙军的表现,任武很不满意,首先是态度,刚到会议室,找个角落睡了。分配任务时,嘻嘻哈哈,别人同意,他也同意,别人反水,他也跟着反水,任武这边急得火上房,他却一幅满不在乎的样子……
        临走,孙军悄悄把任武叫到一边,小声告诉他:放心,没事儿。
        什么没事儿?
        明天,啊不,是今天,不光湖江板块,整个沪深两市,都将一片欣欣向荣。
        你是说,我这一晚上,都是在瞎忙活?
        差不多吧,到时候,你会感谢我的,别忘了请客。
        朝任武眨眨眼睛,孙军又打了个哈欠,叫司机把车开过来,只留下任武,站在走廊里莫名其妙……
        流传的说法,巴巴罗萨行动,德国闪击苏联,是中国共产党人,最先知情,并同志苏联方面的。斯大林没当回事,相信他的纳粹朋友,不会背信弃义。
        原全国政协副主席阎明复的父亲,阎宝航,经周恩来介绍,加入共产党。秘密的,公开身份,还是一位民主人士,与国民党高层,不少大员过从甚密。
        “我就是喜欢,这美式军服的小翻领,到底是民主国家,军服都给你讲道理,让你的脖子享受自由,不受束缚。”1944年,国军统一换装美式军装,楚云飞的台词,之前穿德式,立领。
        不仅军装,30年代,中德军事合作,是全方位的,蒋介石次子蒋纬国,毕业于慕尼黑军校,参加过对波兰作战。面对日本的步步紧逼,国民党当局,一直希望德国方面,出面予以调停,德国始终没有表态,直至1941年6月……
        驻德使馆武官桂永清,传回惊人消息,一位与他相熟的德军高级将领,告知日本问题,很快就要解决了。德国最高统帅部已经决定,不日全面进攻苏联,一旦拿下苏联,德军将从北方进入中国,帮助国民政府赶走日本人。
        一次酒会上,于右任、孙科,可能是高兴过头,将德国准备入侵苏联的消息,泄露给阎宝航。阎宝航大惊失色,国民党盼着苏联早点儿完蛋,共产党不行,赶忙报告给周恩来……
        回到办公室,任武想眯一会儿,睡不着,头疼,看看表,距离开市,只剩下不到一个小时。简单吃了点儿东西,来到临时作为指挥中心,金融维稳指挥中心的信息处,看着助手们确认网络,以及电话线路通畅。
        离开省委大院,孙军没去公司,直接回了家,锁上门,关掉手机,拔掉电话线,上床倒头便睡……
        左脚,向左横跨出一步,屈膝下蹲,形成马步。上身正直,双手叉腰,曲肘,翻掌向上。
        举重若轻,举轻若重。小臂平举,如同托举重物,保持几秒,翻掌向下。将重物放回地面,注意与呼吸的节奏配合……
        直至多年以后,事实上,去年,孙军才知道,这不是拳,而是易筋经,达摩易筋经十二式导引法。一位受聘于宝丰研究院的道长,牛山派掌门,偶然见他练过一次,告诉孙军。
        韦陀献杵,横担降魔杵,掌托天门,摘星换斗,倒拽九牛尾,出爪亮翅,九鬼拔马刀,三盘落地,青龙探爪,卧虎扑食,打躬,掉尾……
        现在是第九势,青龙探爪:
        双脚开立,双手握拳,翻向上,护在腰间。右拳张开,五指成爪状,伸向左前方,身体随之左转。
        腰部纵轴转动,从左向右,右手顺势划圈,高度水平。至前上方时,身体前倾,吐气……
        九点十五,集合竞价开始。
        九点半,连续竞价开始,上市全面跳空低开,尤其湖江板块,低开超过百分之一。只有一支个股涨停,不仅湖江,两市都算上,只有一支个股涨停,“富民银行”。
        任武心跳加速,吩咐下去,严密监控,一旦到达红线,各支力量马上入场。再重复一遍,这是政治任务,没有讨价还价,更没有阳奉阴违的余地,谁出问题谁负责,到时候谁也保不了你……
        九点四十五,低开低走,湖江板块率先触及百分之二,昨晚今晨,定好的百分之二红线,维稳资金入场接盘,成交量明显放大。
        效果似乎不好,买得越多,抛压越大,指数继续下滑,连续破位,技术指标全面告急,跳水风险加大。
        电话铃声响成一片,助手们只恨自己,没有多长一只手,没有多长一只耳朵。
        任武解开衬衫,已经湿透的衬衫,最上面两颗扣子,尽可能保持冷静。一面继续组织力量,给我顶住,顶不住也给我顶住,一面联系省证监局,以及几大证券公司,查,是谁在抛,散户就算了,如果是机构,别让我查出来,查出来有你好看……
        十点,成交放出天量的同时,指数全面破位,连续击穿重要支撑位,跌停个股越来越多,两市哀鸿遍野。
        想到了,但没想到这么快,短短半个小时,除了总预备队,基本已经拼光了。到了这会儿,电话反倒不响了,非但不响,打过去,也没人接了。
        怎么办?所有人都在看着任武。
        给我接通蔡书记的电话……
        蔡书记么,我是任武。对,情况不好,您也看到了。
        好像止跌了,不知谁说了一句。
        电话两边,蔡坤以及任武,同时转向屏幕。
        果然,一波急剧下杀后,指数止跌,开始底部盘整……
        怎么回事?
        消息,有消息出来了……
        名为达摩易筋经,但一般认为,跟达摩祖师,应该没什么关系,起源于明代,天台紫凝道人宗衡所作。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借达摩的名头,佛家素来没有这一类法门。
        《汉武帝内传》:一年易气,二年易血,三年易精,四年易脉,五年易髓,六年易骨,七年易筋,八年易发,九年易形。道家练气,期望成仙长生,循序渐进,一年气变,二年骨变,九年最终练成,彻底羽化登天。
        右脚,向右跨出一步,一大步,弯曲右膝下蹲,左腿仆,右腿弓。上身前倾,双手撑地,头部抬起,双眼注视前方偏下,不远处。
        吸气,两臂伸直,上身尽量抬起,重心向前移动。呼气,双肘微曲,身体向下、向后,体会一种,蓄势待发的感觉……
        修炼《易筋经》,尽管很长一段时间内,并不知道是《易筋经》,孙军没再骨折,也很少生病。但几年以前,一次体检,却着实把医生,不说吓着,至少也是惊着了。
        胸透,X光片,拍出来以后,肺部倒没什么问题,医生却注意到,骨骼有些异样。你的骨头,怎么长这样?又拍了几张,其它部位也是一样,从医也不短了,还真没见过你这样的。
        孙军的骨骼,外观,或者摸起来,都不明显,X光片中一看,不少地方,见过珊瑚吧,跟那个差不多,未曾出土先有节,到凌空处总虚心。环状凸起结构,一节一节,就像骨折以后,重新愈合形成的疮疤,或者树上的根瘤。
        怎么会这样?孙军摇头,你是医生,你都不知道,你问我我问谁去?
        十点零五分,富民银行股份有限公司,也就是开市时,沪深两市,唯一一支涨停个股,发布公告:
        宝丰集团股份有限公司,通过其旗下,几家关联公司,以及股票基金,截止上个交易日,也就是上周五收盘,在二级市场上,以最低十二点五元,最高十六点一元的价格,购入富民银行普通股,合计超过二十五亿股,占公司总股本比例,超过百分之十五,成为第一大股东……
        受此消息带动,两市第一大权重,金融板块企稳。地区方面,富民银行、宝丰集团所在的湖江,率先止跌回升。
        十点半,股指全面翻红。
        截止收盘,当日收盘,湖江板块成交超两百亿,上涨百分之一点五,十五支个股涨停,占两市总涨停数一半……
        双脚开立,略比肩窄,脚尖内扣,形成内八字。双手经身体两侧,慢慢向上,环抱在脑后,两个小拇指,轻轻叩击枕骨处。
        微微曲体,再缓缓挺直,目视前方,感觉头顶似乎放了什么重物。附身,弯腰,双腿不要弯曲,脚跟也不要抬起,脑后的双手用力,使身体尽可能接近膝盖位置,量力而行……
        其实,孙军心里有数,或者说,并不十分意外。什么疮疤根瘤,先前不清楚,但骨骼畸形,却一早知道。
        所谓脊椎S型侧弯,不是一道弯,两道,先是一道,在这一道的压迫下,形成两道,S型。孙军却不止两道,不是脊椎,而是脸部,不是一个S型,而是两个,至少两个S型,叠加在一起,类似教科书上的分节符号,俩S摞一块儿那个。
        鼻梁向左偏,从孙军这边,主观视角,向左偏,可到了鼻中隔,人中上面,又向右偏。上颌,上牙床,向左偏,下颌,下牙床呢,又向右偏。不是分节符号是什么?
        但奇怪的是,这种畸形,表面却看不出来。皮囊,脸部皮肤,盖在头骨上,并没被畸形的骨骼带跑偏,很端正,和正常人,至少乍看上去,没什么区别。
        换言之,孙军的皮肤,与骨骼是错位的。上学的时候,做眼保健操,老师总觉得,他没有认真做,穴位位置不对。孙军心里明白,如果按照老师的标准,表面看上去对,那才不对呢,只有这样,看起来不对,才是对的。
        《易筋经》?那便是了,武侠小说里的《易筋经》,不就是练过以后,全身经脉穴道易位么。反正,任凭他什么高手,点穴点到孙军身上,肯定是点不准,起不到作用的……
        富民银行,按照公司,官网上的说法,名称源自西汉武帝后期丞相,富民侯田千秋:
        “车千秋,本姓田氏,为高寝郎,会卫太子为江充所谮败,久之,千秋上急变讼太子冤。是时,上颇知太子惶恐无他意,乃大感寤,召见千秋,说之。立拜千秋为大鸿胪,数月,遂代刘屈氂为丞相,封富民侯。”
        上世纪90年代末,朱镕基执掌国务院,成为新中国历史上,迄今为止,最懂金融的一任总理。小平南巡,时任上海市长朱镕基,汇报浦东“金融先行”政策,得到邓小平高度肯定,钦点这个人,只能当一把手,不能当二把手。
        富民银行,朱镕基总理任上,力排众议,一系列金融改革,重要成果之一,1998年,东南亚金融危机前几个月成立。直至2013年,新一轮试点启动,大陆绝无仅有,几家真正意义上,也是最大的民营银行之一……
        盯上,或者说垂涎,富民银行,宝丰集团,或者说孙军,不是一天两天了,几年来,资本市场一再传出,宝丰战略入股富民的消息,最终都被辟谣。内部人士传出的消息,传闻属实,宝丰确有此意,一再被富民几大股东否决,不是条件谈不拢,人家根本不打算引入新战略投资者。
        先礼后兵,软的不行,看起来,孙军这一次,是准备硬来了……
        右脚,向右侧迈出半步,双手从身体前侧,向上至头顶,躯干保持正直,目光随双手移动。十指交叉,翻掌上托,掌心向上,身体微微后仰,向后弯腰。
        感觉到了极限,保持几秒,注意保持平衡。上身前倾,双臂下垂,脚跟可以微微离地,推掌至地面,不要低头,仰头目视前方……
        前些天,喝多了,蒲云送他回家。孙军比较兴奋,滔滔不绝,将一直没同别人讲过,骨骼畸形,什么根瘤,什么侧弯的事,一股脑都说了。
        本以为,酒醒后,回想起来,本以为蒲云会笑话自己,事实没有,反而一阵惊叹……
        按照常规,以及几年来,面对宝丰方面,各种入股请求,富民的一贯态度,公司高层,绝不会轻易就范。学者专家、业内人士,当然,更多的还是好事者,已经替富民银行,想好了一系列,应对宝丰集团恶意收购的反制措施:
        白骑士战术,寻找友好的收购方,与恶意收购者,展开公开竞争,东风吹战鼓擂,这个世界究竟谁怕谁,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焦土战术,转移公司有价值的资产,自残。
        毒丸战术,引入毒丸,一般是某种权利,比如说,特定情况下,公司原股东,或者债务持有者,可以低价购买,或者将手中债务,转换成公司股份。诉讼战术,《证券法》明文规定,持有上市公司已发行股份百分之五,应在三日内,上报并公告,宝丰明显违规。
        反噬战术,也叫帕克曼防御,源自早年间,风行一时的电子游戏。动物之间互相吞噬,围魏救赵,趁对手大举收购,内部空虚之际,组织力量反戈一击,收购对手的公司。
        总而言之,眼看,一场好戏,新的,甚至规模更大,更加精彩的“宝万之争”,即将在证券,金融市场上演。然而,最终的结果,却令所有围观者,始料不及,事实上,大跌眼镜……
        “昔延州有妇人,白皙,颇有姿貌,年可二十四五。孤行城市,年少之子悉与之游,狎昵荐枕,一无所却。数年而殁,州人莫不悲惜,共醵丧具,为之葬焉,以其无家,瘗于道左。
        大历中,忽有胡僧自西来,见墓遂趺坐,具敬礼焚香,围绕赞叹,数日。人见谓之:此一纵女子,人尽夫也,以其无属,故瘗于此,和尚何惊邪?僧曰:非檀越所知,斯乃大圣,慈悲喜舍,世俗之欲,无不徇焉。此即锁骨菩萨,顺缘已尽,圣者云耳,不信,请启以验之。
        众人即开墓,视遍身之骨,钩结如锁状,果如僧言。州人异之,为设大斋,起塔焉…… ”
        书中并未详述,蒲云也想象不出,所谓“钩结如锁状”,究竟是什么种情形。听完孙军的实例,点点头,估计差不离。
        不管怎么说,看样子,《易筋经》是练成了……
        停牌短短五个交易日后,富民银行复牌。与此同时,发布公告:
        富民银行原第一大股东,一家老牌民营企业,80年代联产承包责任制,靠做肥料起家。宣布将所持,所有富民银行股份,总计约二十亿股,按照前十五个交易日,收盘均价九折,约十一元的价格,转让给宝丰集团。
        换言之,原富民银行股东,不战而降。“千古艰难惟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也好,“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人是男儿”也罢,总而言之,自此,宝丰集团在富民银行,股权结构中的地位,已经无可动摇……
        收势,调匀呼吸,慢慢收敛心神,从心无旁骛回到尘世当中……
        孙军走到一旁,拿起小桌上的毛巾,略微擦擦汗,打开手机。
        无数条信息,以及未接电话,瞬间涌了进来。看看表,正好六点半……
        入主富民银行,宝丰集团立住脚后,展开大规模整顿改组,引发一系列巨震。
        将所有未接电话,浏览一遍后,孙军拨通其中一个:“喂,关书记,您今天早啊…… ”

    10.3 海字生纠葛

        孙军习惯晨练,刘晓虎习惯晨读,没孙军那么早,时间也不固定。睡到自然醒,并不着急起床,如果不着急起床的话,靠在床头,先看一会儿书,跟毛泽东一样。
        今天,或者说,这几天,正在看《欧阳海之歌》。影印本,三个不知道,三个做小买卖的,三不明,三不知去向,苏批三国,带批注,一个没有公开发表的版本……
        毫不夸张地说,特殊年代中,《欧阳海之歌》,本身就是一部传奇:
        1965年,广州军区政治部创作员,金敬迈,根据烈士欧阳海的英雄事迹,准确说是成长历程,完成长篇小说《欧阳海之歌》。一时之间洛阳纸贵,总销量超过三千万册,创中国现当代文学作品之最,以至于总政文化部部长谢镗忠,不得不秘密下令,无论如何也不能超过毛选……
        翻开第一页,欧阳海出生地,湖南省桂阳县莲塘区老鸦窝村。
        “桂阳县”三个字下,划着一道红线,批注,“桂阳县城,曾被红军三次攻占”……
        《欧阳海之歌》的成功,很快引起高层关注,再版时,郭沫若题写标题。作者金敬迈,成为炙手可热的人物,上调中央文革小组,与姚、王、关、戚等人并列。
        那是个神奇的年代,说它神奇,因为一夜之间,人可能,可以变成神,同样,一夜之间,也可能,可以变成鬼:
        “海字生纠葛,穿凿费深心,爱有初中年少,道我为佥壬,诬我前曾叛党,更复流氓成性,罪恶十分深,领导关心甚,大隐入园林,初五日,零时顷,饬令严,限期交代,如敢违反罪更添,堪笑白云苍狗,闹市之中出虎,朱色看成蓝,革命热情也,我亦受之甘…… ”
        没过多久,《欧阳海之歌》就出事了。首先被“发现”的,是该书封面,一座雕塑,欧阳海舍身拦惊马,雕塑中的问题:
        举报者称,雕塑是一幅中国地图,唯独缺少台湾省。被欧阳海拦住的马,脚下踏着国旗,身上写着中国,旁边是延安宝塔图案,塔尖是蒋介石狗头。欧阳海也没闲着,脚下踩着党旗,身上趴着一个美女,皮带扣上有蒋介石头像,头上一把刀,插向首都北京的位置……
        前面那首词,《水调歌头》,郭沫若写的。“海字生纠葛”,郭沫若为小说,题写的标题中,欧阳海的“海”字,被认为隐含有,“反毛泽东”字样。
        真别抬杠,雕塑的事儿,也许是咱不懂艺术,真没看出有那么多说道。可郭老笔下,这个“海”,要愣说是“反毛泽东”四个字,叠加在一起,好像还确实,有那么点儿意思,刘晓虎想。
        作为半象形字的汉字,弯弯绕本来就多,看你会不会看,往不往那儿想,或者有没有人,领着你往那儿想。就拿“海”字来说,右边的“每”,下边“母”,甲骨文“母”,就是乳房,当中两点,其实是乳头,没文化多可怕……
        第四十页,解放军打到了欧阳海家乡,欧阳海惊喜地指着天,对大家说,“你们看,天晴了啊”。
        下划红线,批注,“是天红了”……
        当年,被《欧阳海之歌》,感动的成千上万人中,还有一位,特殊的读者,落难元帅彭德怀。庐山会议期间,打成反党集团首犯,一直处于软禁状态,1965年,毛泽东忽然约见彭,没头没脑地说,“也许,真理在你那边”,派往四川,任西南局三线委员会副主任。
        尽管文化不高,彭德怀素喜读书。四川期间,经常带着口罩,到成都街头,书店或者书摊转悠,也买了一本《欧阳海之歌》,爱不释手,看了又看。
        刘晓虎现在看的这本,影印本《欧阳海之歌》,就是当年,彭德怀的批注本,托一位军事博物馆的朋友,专门制作的。送给三线时期的厨师,冒险保存下来,多年后捐献给军博……
        第一百二十四页,参军初期的欧阳海,整天想着的,都是怎么上战场,怎么杀敌人,怎么当英雄。连队指导员,名叫曾武军,耐心地做他的思想工作,告诉欧阳海,什么才是真正的英雄。
        彭德怀批注,“好指导员,耐心诱导一个倔强战士,上正路”……
        提起彭德怀元帅,始终是刘晓虎心中,多少年来,挥之不去的一块心病。
        文革初年,彭德怀被武斗,最狠的一次,1966年7月19日,地点北航。而刘晓虎,正是这场批斗会,主要参与,甚至组织者,尽管事情最终的发展方向,完全是他始料未及的。
        年届七旬的彭德怀,先后被打倒七次,都是一帮,十八九,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没个轻重,往死里打,打倒,揪起来,再打倒,再揪起来。实践,认识,再实践,再认识,这样的形式,循环往复,以至无穷,一度被打得昏死过去……
        第一百八十一页,清晨,指导员曾武军,望着操场上,正在加练刺杀技术的欧阳海,情不自禁说到,真是个好战士。
        彭德怀批注:“坚持真理,为了真理而斗争,哪怕洒尽自己的最后一滴血”……
        之所以被批,之所以被打,之所以被批、被打得这么狠。很大程度上,因为“百团大战”的事情……
        第二百二十七页,欧阳海第三次立功,感到,立功,不是在胸前,挂上一朵红花,而是在肩上,挑起一副重担。
        彭德怀批注:“头两次立功,觉得是自己不错,到第三次立功,反而觉得没有什么了不起,小海呵,这是对共产主义,跃进了一大步”……
        庐山会议上,毛泽东以百团大战,向彭德怀发难,搞这么大动静,居然不请示不汇报,伪君子,有野心。我比你大五岁,会死在你前头,很多人都怕你。
        百团大战,功耶过耶,抛开高层斗争,历来争议极大。即使官方,宣传口径上,也有一个,明显的演变过程:建国以前,大都持赞扬态度;建国至庐山会议,反对意见慢慢积聚;庐山会议至文革结束,批判观点占据主流;文革结束后,三七开。
    战役本身,仅从军事观点,不大划算,八路军这边,人员损失,具体数据两万至四万不等,超过日伪。更重要的是,暴露了中共的真实实力,以此为借口,日军发动大扫荡,八路军自副参谋长左权以下,兵力折损八成以上。根据地几乎损失殆尽,高级别作战会议,与会者饿得坐都坐不住,只能到炕上躺着开。
        要不是日本人,被胜利冲昏头脑,丧心病狂去招惹美国,还不知会怎样。与此同时,也再次引起国民党,对中共军事力量的警惕。没有百团大战,就没有皖南事变……
        第三百三十九页,已经成为班长的欧阳海,这一回,轮到他,去做小战士,小刘的思想工作,细致入微,面面俱到,小刘真心佩服,怎么班长,什么都知道呢?
        彭德怀批注:“对客观事物,要忠实的作调查分析”……

    10.4 标王

        谈及中国共产党,二十八年的革命斗争历程,刘晓虎曾用十个字,进行过总结——“闷声发大财,枪打出头鸟”。每一次崛起,无一例外,都是低调的成果,每一次衰落,无一例外,都是高调的下场。
        1921年建党,到1927年大革命失败,共产党的第一次崛起。与国民党合作,甘当老二小弟,六年间,从最初的几百人,发展到十几、几十万人。过快的发展,引起国民党右派警觉,突然发难,革命进入第一次低潮。
        20年代末,至30年代中期,第二次崛起。原本想高调,效法苏联,在中心城市,依靠工人阶级发动武装暴动,一次次以失败告终。转向农村,转向偏远地区,不声不响,国民党一看,土匪而已,忙着打内战去了。
        五年时间,正规部队发展到数十万,苏区面积相当于一个省。蒋介石感觉出不对劲,回过头来专心对付红军,革命进入第二次低潮。
        抗战开始,至百团大战,第三次崛起。接受改编时,八路军只有三万人,加上南方游击队、民兵,满打满算不过十万。所谓的百团,没打算,根本不知道,有这么多人,计划中“正太战役(名字很萌)”,兵力二十几个团。
        打起来才发现,原来地方武装,已经发展到这个程度了。百团大战后,一夜之间打回原形,是为第三次衰落。
        太平洋战争爆发,到抗战结束,第四次崛起。日本人战线过长,国民党有心无力,很快恢复元气。战后谈判整编,中共这边,已经百万正规军,百万平方公里势力范围,一亿多人口,国民党再也无力回天……
        甚至于,刘晓虎这个逻辑,“闷声发大财,枪打出头鸟”,放到建国以后,依然有效。
        毛泽东时代,太高调了,一拳打美帝,一拳打苏修。结果呢,美帝没完,苏修没完,至少没完在中共手里,自己折腾得,近乎于崩溃。
        改革开放,实事求是,韬光养晦不称霸。老几不重要,反正不当老大,打死也不当,又一次强势崛起……
        第三百五十五页,副指导员在和欧阳海的谈话中,倒了一杯水,慢慢地喝着。
        彭德怀批注:“应是一杯冷水,清凉清凉一下,自己的头脑”……
        “闷声发大财,枪打出头鸟”,领导一个政党、一个国家,是这样,领导一个企业,也不例外。
        早年间,刘晓虎有个生意场上的好朋友,王卓胜。如今,提起这个名字,可能已经没什么人知道,放到二十年前,如雷贯耳,山东临朐,秦池集团总裁……
        1995年,一个名叫谭希松的女人,出任中央电视台广告部主任。拿出央视一套,新闻联播之前之后,总共几秒钟的广告时段,单独公开招标。正是从那时起,一个词汇,写进中国广告史——“标王”。
        第一届标王,孔府宴酒,三千零七十九万。竞标当天,王卓胜也在现场,没钱,去看热闹的,很受震撼,当即下定决心,来年一定要让秦池,成为标王。
        果然,第二年,志在必得的王卓胜,击败各路对手,以六千六百六十六万的价格,拿下标王。一时之间,原本名不见经传的秦池古酒,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六千六百六十六万,用王卓胜自己的话说,相当于每天,给中央电视台,开进去一辆桑塔纳。事实是,每天给中央电视台,开进去一辆桑塔纳,与此同时,每天中央电视台,给他开出来一辆奥迪,秦池的销售收入,增长数十倍。
        总结经验,王卓胜认定,标王的力量是无穷的。接下来的一年,带着几乎全部,能够动用的资金,全县为他壮行,无比雄壮,也可能是悲壮地前往北京……
        第四百零一页,欧阳海心理活动,又有一个,艰苦而重要的岗位,在等待着我了,革命路上,总是这样,一个任务,紧接着一个任务,一场战斗,接着一场战斗。
        彭德怀批注:“革命是不间断的,也一直不会间断”……
        谭希松这个女人,刘晓虎打过交道,人精中的人精,几乎是为王卓胜,量身打造了一个,新的投标规则,暗标。竞标者各自将报价,写好装进信封,一次性开标,价高者得。
        原本,王卓胜的心理价位,翻一倍,一亿到一亿五千万,如果是明标,应该够用,可这一次,却是暗标。就在投标的前一晚,秦池方面突然得知,主要竞争对手,一家影碟机生产商,将会出价二点四亿,甚至更高,王卓胜彻夜未眠,红了眼,咬牙在标书上,写下三点二亿……
        那是那年的11月,刘晓虎从报纸上,看到这则消息,摇头,王卓胜疯了,当时就断定,一定会死得很难看:
        黑格尔在某个地方说过,一切伟大的历史事变和人物,可以说,都出现两次。他忘记补充一点,第一次,是作为悲剧出现,第二次,是作为笑剧出现。科西迪耶尔代替丹东,路易·勃朗代替罗伯斯庇尔,1848至1851年的山岳党,代替1793至1795年的山岳党,侄儿代替伯父。
        《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刘晓虎中学时代,最喜欢的一篇文章,其中很多章节,至今仍可以背诵,流利地背诵……
        第四百零五页,野营合练,首长进行动员:能在野营合练中,过得硬的战士,就是战场上,能够过硬的英雄。
        彭德怀批注:“可能在战场上,过硬的英雄,在实践中,还会有很多困难,需要克服”……
        一直以来,刘晓虎治下的宝丰集团,所奉行的,就是这个原则,低调,低调得不能再低调。管理着数千亿,这还是保守估计,资产,刘晓虎本人,从来没有登上过,任何各种名目的排行榜,公众面前,也极少露面。
        然而这几年,就在刘晓虎,逐渐将管理权,或者,按照遵义会议决议当中的说法,“受党中央委托,下最后决心”,让渡给孙军的同时,宝丰的风格,也在慢慢发生变化。尤其近段时间,高调入主富民银行,主动卷入高层政治斗争,而且冲在最前面……
        第四百四十页,停止前进,火车来了,突然,驮炮的战马,受惊朝轨道上奔去,霎那,欧阳海冲上来,一个信念在推动着他,为共产主义理想,献身的时刻到了,共产党员,应该冲上前去。
        彭德怀批注:“他的信念,只有一个”……
        更令刘晓虎担心的是,面对政治斗争,孙军不知回避,主动卷入也就罢了,被人当枪使,还颇有些沾沾自喜。
        有些,刘晓虎在场,有些,更多的,刘晓虎不在场,事后听别人,听当时在场的人,转述给他。甚至于,很多敏感的场合,也不管什么,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大放厥词,谁谁谁,倒了,知道吧,那是我,是我们宝丰,背后出的力。
        这是知道的,不知道的,还不知说了什么,对什么人,说了什么……
        欧阳海冲上铁路,抢在车头到达之前,拼尽全力,推开了战马,满载旅客的列车,免遭倾覆,旅客的生命,得救了,共产党员欧阳海,却被巨大的火车,卷进车轮底下,倒在血泊中。
        彭德怀批注:“生的伟大,死的光荣”……
        三国谋士许攸,青少年时代在洛阳,与袁绍、曹操等人交好,天下大乱,起初追随袁绍。官渡之战,最要紧的关头,亲属在邺城犯事,被留守的审配下狱,一怒转投曹操。
        袁绍覆灭,许攸逢人便说,这是我许某人的功劳,甚至当着曹操的面,也毫不客气,直呼其小名,阿瞒,没有我,你得不的冀州?曹操不好发作,虚与委蛇。
        攻下邺城,许攸还是老一套,站在城门口:汝等无我,安能入此门乎?曹操没搭理他,后面跟着许褚,虎痴哪受得了这个,一刀砍了……
        第四百四十二,也是最后一页,战友从欧阳海,衣兜里掏出一本,《毛泽东著作选读》,和一个,被鲜血染红了的笔记本,笔记本第一页,清晰地写着,即使有一天,这个世界上没有了我,我也仍然衷心地相信,共产主义理想,必然胜利,一定会有更多,更多觉醒了的人,为它战斗。
        彭德怀批注:“欧阳海,是伟大一生,永远不朽,他的革命精神,将教千千万万人民,成百的欧阳海”……

    10.5 廷杖

        每周,湖江省委常委,照例碰头两次,周一一次、周五一次。今天是周五,十二位常委,集中到省委小会议室,和以往一样,办公室和小会议室,一墙之隔的省委书记蔡坤,最后一个抵达,随即宣布开会。
        今天的蔡坤,神清气爽,格外神清气爽,满面春光。因为就在昨天,上级纪委、组织部主要负责人,刚刚驾临五岳,对省委副书记、省长陆乾岳,实施诫勉谈话……
        诫勉谈话,一个新名词,也不算太新。2005年,中纪委、中组部,根据《党内监督条例》有关精神,制定了《关于对党员领导干部进行诫勉谈话和函询的暂行办法》。
        那时候的党内生态,和现在不一样,动不动一棒子打死,无期不过瘾,还得弄个终身监禁,干脆毙了多痛快。领导干部存在的问题,抓早、抓小、抓苗头,扯袖子、咬耳朵、红红脸、出出汗,不要等到无法收场,再跳出来充好人……
        《暂行办法》,确定了七种情形,包括不严格遵守政治纪律、不认真执行民主集中制、履行职责严重失误、铺张浪费、用人失察、不能严格廉洁自律等。发现问题后,上级纪检、组织部门,按照干部管理权限,提出建议,报党委主要负责人批准,对其实施诫勉谈话。
        不是组织处分,不写入档案,不阻碍干部使用、晋升。尽管相关内容,也要进行记录,《诫勉谈话备案表》,由谈话执行部门登记存档,原则上保密。陆乾岳这次,提前一周,通知书送达湖江省委,蔡坤特地交代办公厅,抄送正局级以上……
        陆乾岳是上海人,北京大学,思想政治教育专业出身,上世纪80年代末,本科毕业后的他,分配到东北某国企任职。原本从事政工工作,职称,评的也是这个系列,教授级高级政工师。
        按理说,陆乾岳并没有任何管理,无论工商还是行政,方面学术背景,奇怪的是,对于经营,他却有种近乎于无师自通的灵气。一家百病缠身,内行看来,简直无可救药的企业,到陆乾岳手中,一年见效,两年扭亏,三年彻底脱困。
        90年代,市场经济大潮冲击之下,重工业基地东北,转型尤为吃力,老大难企业一抓一大把。一时之间,陆乾岳成为有名的“救火队长”,不敢说妙手回春,每到一处,今昔对比,成效却是有目共睹的。
        与此同时,陆乾岳自己的仕途,也走得风生水起,不到四十岁,跻身省委常委行列,被一位中央首长看中,调往北京,任团中央主要负责人。届满,重新空降地方,华东某省专职副书记,进而履新湖江,成为全国范围内,最年轻的省长……
        两年多以前,原省委书记,关书记高升,舆论普遍认为,陆省长递补,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没成想,大热必死,刚刚担任某直辖市市长一年,中央委员甚至都还不是的蔡坤,毫无征兆地调来湖江。
        陆乾岳原地踏步,新一届省人大召开,尴尬地成为,改革开放以来,第一位连续两次,在人大一次会议上,当选湖江省省长的人……
        也许是,或者说,也许有同情陆乾岳的因素,自从蔡坤来到湖江不久,就开始有人,有意无意拿两个人的名字做文章:一个“坤”,蔡坤,一个“乾”,陆乾岳,更重要的是,“坤”在上,蔡坤是书记,一把手,“乾”在下,陆乾岳是副书记、省长,二把手,湖江政坛,分明就是个“乾坤颠倒”嘛。
        类似说法,蔡坤很早就已经听说,起初一笑了之,后来听得多了,渐渐拱起火来,为此发了不止一次脾气,责令相关部门“引导正确舆论方向”。可流言,并没有因为蔡书记的动怒,出现丝毫缓和,反而愈演愈烈,宣传部也没办法,管天管地管不住人家的嘴……
        明朝的时候,臣下犯了事,朝堂之上,惹恼皇帝,廷杖。朱元璋首创,杖杀出镇广东(十八公侯祀),横行不法的永嘉侯朱亮祖。
        政治局扩大会议,开着开着,一语不合,坐在中间那位,一拍桌子,来人呐,给我打,堂堂朝廷栋梁,当场摁倒。正德年间,大太监刘瑾专权,御史上书弹劾,阶梯税率,上一本打三十,两本六十,三本以上,每本六十。
        最开始时,只是羞辱,找一块厚棉布,垫在屁股上,后嫌不解恨,扒光直接打,血肉横飞。原本一次,只打一两个,越来越多,嘉靖帝朱厚熜创下记录,同时一百三十四人,十六人当场打死。
        中央全会,蔚为壮观,一百多个省长、部长,大会堂里,光着屁股趴在地上,一起噼里啪啦挨打。这种事儿,只有中国人能干得出来……
        清朝稍微好点儿,废除廷杖,改为“申斥”,够一定级别的朝廷大员,犯了什么,够不上查办的过错,皇帝下旨申斥,跟今天的诫勉谈话,还真有点儿神似。原本是好意,给官员留些面子,一如既往,执行过程中,没过多久就走了样。
        申斥,皇帝亲自下旨,由谁去进行呢?皇帝很忙,官官又相护,拉不下面子,想来想去,太监,太监最合适。当面把话,教给太监一遍,由他代表皇帝,到犯事官员,家中执行。
        可问题时,清朝太监,都是不识字,没有任何文化修养,准确说,是不允许有,发现有谁识字,当场打死。没文化的太监,不许过问朝政,什么都不懂,皇帝教一遍,根本记不住。
        申斥,本意就事论事,犯了什么错儿,指出来,至多教训几句,最后还得勉励一番。到了太监这儿,别说说到点儿上,连该说什么都不知道,而且申斥,是有时间要求的,动不动半个时辰、一个时辰,怎么办呢,没办法,骂街吧……
        您想想,太监,什么脏话骂不出来。奉旨申斥,官员本人,甚至连同家人,都得像接旨一样,跪在门口听着,周围,还围着一大堆看热闹的。
        太监这边,每骂一句,前面先加一个,“皇上说”,深入学习贯彻,某某某关于什么什么的讲话精神,然后尽可能生动刺激,骂出第一等壮丽之词句。半个时辰、一个时辰,官员一家就这么当街跪听,有时还得唯唯诺诺,太监骂完一句,问对不对,回答对。
        识相的官员,提前给太监,塞点儿钱,“润口费”,嘴下留情。给不起钱,或者因故得罪了太监,一场申斥下来,一脖子吊死的,大有人在……
        诫勉谈话,不是组织处分,不写入档案,不阻碍干部使用、升迁,但并不意味着,对干部没有影响。中央领导前脚走,蔡坤后脚,召集常委民主生活会,说是对照检查,批评与自我批评。
        此外,蔡坤还在会上,几年来,第一次直面“乾坤颠倒”的说法:
        不是有人说,当下的湖江,是“乾坤颠倒”嘛,就算是吧,可这“乾坤颠倒”,又有什么不好呢?
        俗话说,谣言止于智者。俗话没说,这当中的“智者”,该怎么理解。是智者不传谣?还是用一个新的谣言,取代旧的谣言?
        乾卦,三爻都是阳,指天。“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通天。云行雨施,品物流形,大明终始,六位时成。时乘六龙以御天,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贞。首出庶物,万国咸宁。”
        坤卦,三爻都是阴,指地。“至哉坤元,万物资生,乃顺承天。坤厚载物,德合无疆,含弘光大,品物咸亨。牝马地类,行地无疆,柔顺利贞。君子攸行,先迷失道,后顺得常。西南得朋,乃与类行,东北丧朋,乃终有庆。安贞之吉,应地无疆。”
        表面看起来,或者说,按照俗人,那些传闲话俗人的理解,既然乾是阳,是天,坤是阴,是地。那么自然而言,乾应该在上,你陆乾岳应该当一把手,坤应该在下,我蔡坤应该当二把手喽?大错特错!
        乾,或者天,在上,坤,或者地,在下,上面三个阳爻,下面三个阴爻,这一卦叫什么,叫“否(音‘痞’)”,否卦,天地否,是个下下卦,大凶。“否之匪人,不利君子贞,大往小来。则是天地不交而万物不通也,上下不交而天下无邦也。内阴而外阳,内柔而外刚,内小人而外君子。小人道长,君子道消也。”
        反过来,就像现在,现在的湖江,坤,或者地,在上,乾,或者天,在下,某些人口中的“乾坤颠倒”,上面三个阴爻,下面三个阳爻,这一卦叫什么,叫“泰”,泰卦,地天泰,是个上上卦,大吉。“泰,小往大来,吉,亨。则是天地交而万物通也,上下交而其志同也。内阳而外阴,内健而外顺,内君子而外小人。君子道长,小人道消也…… ”
        全过程中,陆乾岳始终低着头,一句话也没说。
        一般来讲,类似碰头,而非每月两次,正式常委会会议,时间都比较短,通常也就半个小时左右。这一回,却开了整整两个小时,蔡坤神采飞扬,滔滔不绝,光茶水,坐在会议桌中间,常务副省长任武,一直给他数着,就喝了四大杯,一趟卫生间也没去……
        十二点半,再不散会,饭都吃不上了。上个月,省委贯彻中央“八项规定”精神,最新举措,从常委开始,日常一律吃食堂,且不许单做,碰饭,碰上什么吃什么,终于宣布散会。
        蔡坤第一个起身,跟几位省委系统的常委,专职副书记、组织部长、宣传部长,有说有笑离开会议室。
        陆乾岳没动,留到最后。任武装作发短信,等其他人走光,来到陆乾岳身边,拍拍他:“走,我让司机先回去了,坐你的车,咱俩外边吃去,多大点事儿啊…… ”
        廷杖,原本是为了羞辱官员,可到了明朝后期,受过廷杖,却成了一件,十分值得自豪的事情。官场之中,形成一种风气,没受过廷杖,你都没法混,为什么受廷杖,因为正直,因为敢说话,文死谏武死战。
        类似于新时期,文革结束以后,不仅限于官员,大凡有头有脸的人,履历当中,甭管有的没的,总要提上一笔。历次政治运动中,如何如何遭受迫害,越惨越好,没被迫害,只能说明你迫害过别人,或者说,被迫害,仿佛就说明没迫害过别人。
        发展到后来,甚至有官员,挖空心思,托关系走后门,想要激怒皇帝,就为受廷杖。一看皇帝急了,作势要打,一点儿不害怕,反而欣欣然有喜色,这下妥了,后半辈子有政治本钱了。
        当然,找打,是个技术活儿。买通这种关节,别打伤,重伤甚至致残。犯的事儿,也不能太大,别真把皇帝惹毛,那就现了……

    10.6 忏悔室

        电影,是刘晓虎和孙军,为数不多,甚至可以说绝无仅有,共同的兴趣爱好之一。合作多年,二人的关系,发乎情止乎礼义,始终停留在相敬如宾的生意伙伴阶段,若抛开这一层身份,则几乎没有交集……
        刘晓虎这一代,北京干部子弟,甭管高不高,对于电影,有着一种,十分特殊的情怀。小时候,大院,尤其是军队系统,大院里,几乎每晚都有电影,免费,当然,看来看去,就是那几部片子,《西游记》,全世界重播次数最多的连续剧。
        有中国的,也有外国的:朝鲜电影,又哭又笑,罗马尼亚电影,搂搂抱抱,越南电影,飞机大炮,阿尔巴尼亚电影,莫名其妙……
        至于孙军,儿时的他,几乎没有任何,像样的娱乐,不是没有娱乐,没有像样,按照今天的标准,像样的娱乐。浔阳地僻无音乐,终岁不闻丝竹声,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岂无山歌与村笛,呕哑嘲哳难为听。
        若说有,就是电影,每过那么一段时间,县文化馆的放映队,巡回放映,巡回到他们村。那可是村里的节日,露天,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全村老少,座无虚席,不可能有虚席,板凳都是自己带的。
        看什么并不重要,效果也不好,看不清听不清,就像现在的春晚,年年吐槽年年看。不为电影本身,清贫的生活,繁重的劳作,大家都需要一个机会,一个理由,一个场合,定期放松一下……
        就这样,电影,将两个原本天壤有别的人,穿越时空联系到一起……
        早年间在浙江,刘晓虎孙军,能够结成牢固的合作伙伴,追本溯源,也是电影,从中给牵的线。起初,两人只是认识,孙军倒是想过,攀上刘晓虎这棵大树,后者并没太把他当回事儿。
        那时候的电影院,偶尔还会放老电影,当然,已经少有人看。某次,偌大,几百人的厅,只零零星星散落着,不超过十个人。刘晓虎喜欢前排,偶一侧身,发现不远处,坐着的竟然是孙军。正是从那之后,二人心理上,似乎进了一层……
        今天看的,是苏联电影,《莫斯科保卫战》。
        严格讲,拍摄于80年代中期,《莫斯科保卫战》,尽管经典,却并不能算,真正意义上的苏联老电影。50年代末,中苏关系破裂后,关于这位老大哥的一切,其实已经从普通中国人的身边消失。从这个意义上讲,作为苏联史诗电影,毫无疑问巅峰之作,《莫斯科保卫战》的出现,本身就是种怀旧……
        一起看电影,是差不多二十年来,刘晓虎和孙军,大约每个月,都要做的事情。
        起初只是看,静静坐在一起,不喜欢吃东西,很纯粹。近几年,尤其宝丰广场,这个很大程度上,专为二人设立的小放映厅落成后,看电影,对于他们,开始有了另外一重,似乎更重要的含义……
        天主教堂,都有所谓“忏悔室”的设计。也叫告解室,基督教七圣事,或者七礼、七圣礼,洗礼、坚振、圣体、傅油、婚姻、圣秩、忏悔,之一。
        类似电话亭,一个小木屋,信徒进入其中,把自己做的错事,做后感到后悔的错事,说出来。其实,信徒们都知道,神父,很可能就在忏悔室后面,另一个隔断里,隔墙有耳,千百年来,依然乐此不疲……
        而这间小放映厅,就是刘晓虎和孙军的“忏悔室”。
        当然,他们并不是,要来这里,向谁忏悔什么,无论是否真的,干了什么感到后悔的错事。只是为了谈一些,一般状态下,面对面不大好谈的事情。
        当初搞这个放映厅时,二人并没意识到,还能有这个功能。老电影,看了不知多少遍,差不多都能背下来,用不着百分百专心,不时聊上几句。渐渐地,刘晓虎和孙军发现,很多光天化日之下,不方便说,拉不下脸来说的话,到了这里,黑灯瞎火,只一束光从头顶掠过,都可以一吐为快……
        “士兵们,莫斯科就在你们面前,两年来的战争,欧洲大陆上所有的首都,都被你们征服了。你们在那些,最美丽的街道上,留下了足迹,现在剩下的,只有莫斯科。
        你们要去征服它,让它尝尝你们武器的威力,迈开胜利的步伐,穿过莫斯科的红场。莫斯科,是这场战争的结束,到莫斯科,去休养你们沾满硝烟的身躯,前进吧…… ”
        《莫斯科保卫战》中,希特勒的配音,李扬,唐老鸭那个李阳。
        仔细听,居然还有日后大红大紫,当时还只是个小配音,张涵予。为潘菲洛夫少将,苏军第三一六步兵师,著名的二十八勇士,即来自这个师,哈萨克人为主构成,首任师长配音……
        “这段时间,关于富民银行,消息不少啊,”先开口的,是刘晓虎。
        发展到现在,二人之间,已经形成了一种默契。如果其中一个,约另一个,主动约另一个,来“忏悔室”看电影,十有八九是有话要说。
        “你指什么?”
        刘晓虎没有正面回答,孙军也是明知故问……
        1985年,就是《莫斯科保卫战》,拍摄的那一年,中国青年企业家协会,简称中青企协,成立。由共青团中央,通过全国青联,中华全国青年联合会,进行管理,名义上独立社团法人,事实上,可以理解为团中央的下属机构。
        二十年前,富民银行建立时,主要投资方,以及高层,基本都来自这个中国青年企业家协会。正因如此,长期以来,富民银行,与政坛上的所谓团派,始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一直以来,一种说法,在国内长时间流传:斯大林格勒保卫战,是中国人,具体说,林彪元帅,在幕后秘密指挥的。
        真实情况是,1942年初,林彪已经返回陕北延安,而斯大林格勒战役,几个月之后,那年夏天才正式打响。于是又变了,不是斯大林格勒,是莫斯科保卫战,咱林彪元帅指挥的……
        “听说,你最近挺忙,没少往富民那边跑,”刘晓虎换了个问法。
        “班子没大动,用的,基本还是原来的人,只是在高层,按惯例进行了部分调整。”
        沉默了一会儿。
        “当初,董事会同意入手富民银行,纯粹是商业考量,如果知道,会有今天的局面,恐怕大部分人,都会重新考虑。”
        说董事会,其实是刘晓虎自己,论股权,他依然是宝丰集团,最大的股东。至于董事会,基本不是孙军,就是刘晓虎的人。
        “入股富民的决策,是正确的,先前是,现在也是,我们需要商业银行牌照。”
        “正因如此,大家才会投票赞成,宝丰是企业,在商言商,绝大多数人都不想惹事上身。”
        “绝大多数人”,换种说法,刘晓虎已经将孙军,从中排除了出去。
        “我也不想,人在江湖,很多事不是我们说了算的…… ”

    10.7 中国电影新闻简报

        上周,富民银行党委书记,原党委书记,毛枫,被有关方面,以协助调查为名带走。现年四十三岁的毛枫,早在学生时代,便担任过全国学联,中华全国学生联合会副主席。
        毕业后,进入团中央工作,任办公厅、实业发展中心科长、处长。进而空降富国银行,历任董事会秘书、董事、副行长、纪委书记、党委副书记、书记。
        毛枫出事,外人,包括市场,近几个交易日,富民股价,累计下跌超百分之二十,大多感到有些意外。真实情况是,一个多月以来,富民银行始终处于风暴中心,毛枫被带走,只是这一系列,与之有关的事件,必然结果而已……
        外人不知道,刘晓虎不可能不知道,近段时间,甚至用,谈富民色变形容,都不为过,不完全统计,先后十几位,具有团派背景的中管干部,被纪检部门约谈。内容都差不多,亲属,重要近亲属,要么在富民银行任职,或与之有商业往来,要么吃空饷,挂一个名,从中领取不菲的报酬。
        而这一切,都是从宝丰集团,高调入主富民银行开始时。仅用偶然定义,别说刘晓虎,孙军自己都不信……
        1938年3月,八路军一一五师师长林彪,只带少量警卫,骑高头大马在吕梁山察看地形。身着一身从日军或者伪军,缴获来的呢子大衣,中共军纪,俘虏随身衣服不得没收,招摇过市。
        远处一名晋绥军,阎锡山部十九军狙击手,见一人骑马,穿日军军装,以为日本军官。吕梁一带,日、伪、国、共势力犬牙交错,一枪撂了下来。子弹贯穿整个胸腔,神奇的是,居然没有致命……
        国内医疗条件有限,中央决定,一一五师师长,由三四三旅旅长陈光(建国初期任广东军区副司令,从湖南老家弄来好几千亲戚,整天在一起习文练武,被叶剑英定性为私建武装,关押期间自焚)暂代,将重伤的林彪,送往苏联治疗、休养。
        苏联期间,林彪居住在莫斯科郊外,一所专为在苏,中共高级干部,设立的疗养院,对外称共产国际中国党校。苏德战争爆发后,“中国党校”编入红军战斗序列,时任中共驻共产国际代表团团长助理,师哲回忆,苏联党政军高层,确实曾就某些战略战术问题,征求过林彪的意见……
        “我不知道,这件事上面,你陷得有多深,总之,咱们是企业,是做生意的,至于那些,与之无关的事…… ”刘晓虎本想说,“宝丰陷得有多深”,出口时,没说“宝丰”,而是说“你”:“比如政治,少参与,最好不要参与。”
        “当然,与生意无关的事,宝丰当然不会参与。但在中国,又有什么,能和政治,真正无关呢,做生意也不例外,尤其咱们这种生意。”
        “正因如此,你才更应该明白,政治的水,有多深,”刘晓虎半转过头,看了光影明灭中,孙军志得意满,侧脸一眼:“等到真没了顶,就晚了…… ”
        《莫斯科保卫战》,男一号朱可夫,苏联“人民演员”,米哈伊尔·乌里扬诺夫扮演。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农奴出身,战前只是个少将军长的朱可夫,二战结束,已经成长为名副其实的功勋元帅,著名的红场阅兵,斯大林年事已高,由作为副统帅的他,代行职责,达到人生辉煌顶点。
        朱可夫这个人,才华横溢,却同大部分,有能力的人一样,恃才傲物,喜欢顶撞上级,不懂得收敛和忍让。晚年的斯大林,怀疑他有野心,抓住经济问题不放,免去陆军总司令职务,改任乌拉尔军区司令员。
        赫鲁晓夫上台,迎来转机,出任国防部第一副部长、部长、中央委员、中央委员会主席团(政治局)成员。士为知己者死的朱可夫,对赫感恩戴德……
        “我知道,刘家,蒲家,鼎鼎大名的红色贵族,但你别忘了,那都已经是过去,事实上,很久之前的事的,”孙军的话,开始变得不客气:“宝丰集团,这么大的产业,没有可靠,有力的靠山,万万不能,必须与当权者步调一致。”
        “你以为,你这么干,跟着‘怹’,就能有好结果?”刘晓虎的脸,有点儿泛红:“幼稚…… ”
        1957年6月,马林科夫、莫洛托夫、伏罗希洛夫为首,一批苏共党内大佬,向赫鲁晓夫发难,要求其辞职。当时的局势,与多年以后,粉粹四人帮时正好相反,中央委员会中,支持赫鲁晓夫的人,占据优势,主席团则是马林科夫一派,处于上风。
        地域广袤的苏联,临时召开中央全会,不是件简单的事情。政治局会议,就那么几天会期,如果在此时限内,不能将至少三分之二中央委员、中央候补委员、中央检查委员集齐莫斯科,强行投票,赫鲁晓夫下台便会成为定局。
        历史,总是这样,风云际会将一个人,推到可以左右无数人命运的位置,这一次是朱可夫。短短四十八小时,还没等马林科夫等人,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朱可夫动用空军,变戏法一般,将三百余人火速接到莫斯科,赫鲁晓夫过关……
        不知什么时候,孙军已经离开,放映厅里,只剩下刘晓虎一个人……
        一如当年,朱元璋带着年幼的长孙,后来的建文帝朱允炆,检阅各藩王师旅,告诉他,如果有朝一日,有人想造你的反,别害怕,让你的叔叔们,收拾狗日的。朱允炆不傻,反问朱元璋,要是叔叔们,造我的反,又当如何?
        以朱可夫的年龄,本不指望赫鲁晓夫,对他这位已经加无可加、赏无可赏的战神,有什么额外恩遇。却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这头乌克兰草原上的中山狼,会这么快,就回过头来,对自己下手。
        接到命令的朱可夫,异常平静,请了个假,回到阔别很久的家乡,每天不干别的,吃安眠药,吃到睡着为之,醒了接着吃,循环往复。十五天后,大彻大悟,宣布辞去一切职务,彻底退休……
        刘晓虎没走,不仅没走,还让工作人员,将影片,看了一半的《莫斯科保卫战》,倒回片头重播……
        朝鲜电影,又哭又笑,罗马尼亚电影,搂搂抱抱,越南电影,飞机大炮,阿尔巴尼亚电影,莫名其妙。后面,还有一句,中国电影,新闻简报。
        所谓新闻简报,跟今天的联播差不多,比较短,一般就几分钟、十几分钟。那时候,没有电视,自然也就没有,至少,普通人也就没有机会看联播,电影前面,插播新闻简报,权当联播了……
        上个月,省委宣传部下发文件,要求湖江省内,所有院线,所有院线的每一块屏幕。就连只有刘晓虎、孙军,两个固定观众的小放映厅都不例外,正片开始之前,先要插播一支宣传片。
        就是严缜策划的那个,电视台整天,放得够不够不算完,影院也不闲着,《初心在哪里》:
        初心在哪里,在每一寸需要养分的中华厚土里,在每一片点亮希望的绚烂星光下,在每一次直通心灵的温暖关怀中,在每一条雪中送炭的泥泞道路上,在每一张向往幸福的真切笑脸里,在每一份始终坚守的伟大信仰中。
        始终和人民在一起。
        不忘初心,方得始终。这个初心,是为中国人民谋幸福,这个始终,是实现两个一百年的目标,和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
        牢记使命,继往开来,领航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征程,跟着你,走进新时代……
        顺便提一句,朱可夫去世,是因为中风,之所以中风,让勃列日涅夫气的。
        晚年朱可夫,不过问政治,只做了一件事,写回忆录,《回忆与思考》,回忆自己波澜壮阔的一生。70年代初完稿,找了无数家出版社,全都不给出。
        从不求人的朱可夫,抱着书稿,到处托关系,还不错,得到了准信儿,勃列日涅夫不同意。理由很简单,也很滑稽,回忆录中,没有歌颂他的内容。
        朱可夫回忆录,相当篇幅,是在讲卫国战争,勃列日涅夫的意思,希望朱可夫,能在其中,多少赞美一下自己。战争期间,勃列日涅夫在某集团军搞政工,副统帅朱可夫,压根儿不知道有这么个人……
        最后,还是出版社编辑,想了个折衷的办法。
        没有大改,其中找了一处,朱可夫视察,离勃列日涅夫所在部队,不远战区的机会。见到某高级指挥官,问了一句,听说你们那儿,有个勃列日涅夫,让他来见见我。真不巧,他去前线了,指挥官回答,啊,我的元帅,那可是个很棒,很有前途的年轻人。
        第二天,接到克里姆林宫电话,勃列日涅夫很高兴,回忆录马上出版……

    10.8 陌生化

        今年,陆乾岳也在读书……
        湖江省,现任十二位省委常委,他的学历,可能是最低的,本科而已。但这并不意味着,陆乾岳没学问,学历低,指最终学历,反之,初始学历,恐怕没人比得上他。
        当年高考时,上海市文科第二名,准确说是并列第一,那时的规矩,总分相同,排名先比语文,接下来数学,以此类推,差一分。反观其他人,一本正经正经一本都少,师专、中专不在少数……
        当然,有些书是不得不读的,国内唯一一所正部级大学(大军区级),国防大学国际战略军事研究班。“研究班”,不是“研究生班”,非学历教育,全称“国防大学一年制地方省部级领导干部国际战略军事研究班”。
        陆乾岳这一期,总共四十名学员,标准很严格:六十周岁以下,正部级领导干部,或者五十五周岁以下,中央候补委员、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委员。不出意外的话,假以时日,绝大多数党和国家领导人,都会逐渐从这些人当中产生,预先学一学军事,正是出于这方面的考虑……
        远程教育为主,充分利用互联网,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校方把课程,录制成视频资料,放到学校网站,“研究班”专用页面上。每个学员,都必须在规定时间内,签到看完,快进不行啊,听说过军民融合,战略支援部队吧,别跟组织玩儿这种心眼。
        “现当代战争史”,邀请军事科学院下属战争研究院,毛新宇少将,担任党委常委、副院长那个院,一位姓罗的研究员主讲。其中,第二次世界大战,大约占了十课篇幅,今晚第四讲:“敦刻尔克大撤退与不列颠之战”……
        屏幕前的陆乾岳,有些心不在焉,或者说,心事重重的样子。
        拿着手机,不时低头摆弄几下,在和什么人发短信……
        “东线告捷的纳粹德国,将战略重点,转向开战后,一直十分平静的西线。1940年5月10日,德国利用其境内,纵横交错铁路、公路网,迅速将一百三十六个师,集结于西北方向,向欧洲十字路口,低地三国发动进攻…… ”
        罗老师口才不错,吐沫横飞,说什么,胸中百万雄师,如果撒豆可以成兵的话,嘴里就有。最难得的,还是激情,不知讲过多少次的内容,常讲常新,人生若只如初见。
        而忽然抚尺一下,群响毕绝,撤屏视之,一人、一桌、一椅、一扇、一抚尺如故:
        “英、法、荷、比、卢,兵力不输德军,战略上,却出现了重大误判。联军统帅部固执地认为,马奇诺防线是不可能被攻克的,唯一缺口,阿登方向,森林密布、道路崎岖,德军装甲部队,又无法通过。
        事实上,德国的主攻方向,就是阿登。A、B两个集团军,数千辆坦克开道,绕过呆板、被动挨打的马其顿防线,直扑联军身后…… ”
        令陆乾岳颜面扫地的诫勉谈话,已经过去大半个月,但由富民银行引发的风波,还远远没有过去。上周,陆乾岳大学时代,一个和他关系很好的老同学,突然失联。
        毕业后,这个老同学,一直在某高级首长身边工作,现任中央某部委,党组主要负责人。而这位首长,正是陆乾岳,仕途上的伯乐之一。
        原本几乎每隔几天,都会通话,时常见面的老同学,一夜之间,消失得干干净净。果不其然,刚刚得到确切消息,正在接受组织调查,毛枫在里面,把他咬了出来……
        “十几天时间,全摩托化的德军,横贯整个法国,联军拦腰斩断。南部无险可守,没过多久就被分割吃掉,北部联军见势不妙,向大西洋沿岸撤退,挡在他们面前的,是并不宽阔,却波涛汹涌的英吉利海峡…… ”
        罗研究员,不仅口齿伶俐,表情,甚至手势,也十分丰富,相得益彰。只可惜,三尺讲台过于窄小,身段实在施展不开,单口相声和评书,主要区别就在这里:
        “5月20日,英法四十个师,被压缩在法国西北部,原本只有一万居民,敦刻尔克港附近。海峡对面的统帅部,意识到败局已定,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多地,将残余部队撤回英国,为将来的反攻,保存有生力量。
        丘吉尔下令,不惜代价,把孩子们接回来。内阁和军方共同制订,名为‘发电机’的行动计划,动用一切海上交通工具,目的地只有一个,敦刻尔克,敦刻尔克!
        最初估计,能撤下来三到四万人,事实上,一周的行动中,二十一万五千英军、九万法军以及三万比利时军队,相继撤往英国,成为战争史上的奇迹…… ”
        老同学这个人,陆乾岳是了解的,远了不说,首先一条,胆小,从小就胆小,大了也没什么长进。用《没完没了》里,吴倩莲,吴倩莲演的怹,的话说,能好到什么程度,我不知道,但能坏到什么程度,还是比较清楚的。
        不仅是他,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因为富民银行,被牵扯其中的领导干部,或者家属,细追究起来,不能说没事,无中生有,栽赃陷害,但都不是什么大事。具体到老同学,听说是为了一笔贷款,按期如数本利收回,只不过手续不全……
        敦刻尔克奇迹,之所以能够达成,很大程度上,源于德国最高统帅部,至今仍众说纷纭的奇怪决策:
        “5月24日,前线德军部队指挥官接到,直接来自希特勒的命令,停止前进,一部撤回,一部原地待命。这道命令,编号‘十三’,史称‘十三号命令’,成为第二次世界大战,最大的悬案之一…… ”
        艺术领域,有所谓“陌生化”的概念:
        “忽见一带竹篱,心中自忖道:这里也有扁豆架子。”“只见迎面一个女孩儿,满面含笑迎了出来,赶来拉她的手,咕咚一声撞到壁板上,原来是一幅画儿,自忖道,原来画儿有这样活凸出来的,用手摸去,却是一色平的。”“只见四面墙壁玲珑剔透,琴剑瓶炉皆贴在墙上,锦笼纱罩,金彩珠光,连地下踩的砖,皆是碧绿雕花…… ”
        明明熟悉的东西,却要化身人物,满眼新奇满口外行话,创作的一大境界。
        艺术如此,教学也是一样,起承转合,一个悬念一个包袱,罗研究员倒比听者更显惊心动魄……
        下级犯了事儿,会牵扯到上级,反过来,上级犯了事儿,又会牵扯到下级,循环滚动。明初洪武四大案,尤其空印一案,鸡毛蒜皮引发,最终数十万人受到牵连,原因就在于此。
        八届十二中全会,毛泽东明确点名翦伯赞、冯友兰,“要给予出路”。话音未落,为了挖刘少奇的黑材料,翦伯赞被逼自杀,中山装口袋里装着两张纸条,一张写着“我实在交代不出什么问题”,另一张写着“毛主席万岁万万岁”……
        “一直以来,很多研究者都认为,敦刻尔克十万火急之时,希特勒突然下令停止进攻,背后,第三帝国二把手戈林,起了很大作用。先前,我们多次提到,西线作战,德军装甲部队,起了很大作用,身为空军司令的戈林,对陆军战功,羡慕、嫉妒,眼看德国空军,还没来得及一显身手,欧陆战争就要结束。
        劝说希特勒,龟缩在敦刻尔克的联军,是困兽,是穷寇,用咱们中国的话说,穷寇莫追。陆军强吃,或许可以,代价一定是巨大的,咱们还得留着本钱,将来对付苏联,不如用我的空军,夜以继日轰炸,一样可以拿下胜利…… ”
        为官三十年,凭良心说,陆乾岳绝不是什么贪官。为自己,以及身边的人,谋点儿小方便,可能有,肯定有,但过分的事儿,从来不做。
        真正让陆乾岳担心,或者说,可能被抓住把柄。尤其是以某些人,鸡蛋里挑骨头般的细心、耐心、决心,被抓住把柄,和老同学一样,不是私事,而是公事……
        1967年8月,造反派冲进中南海,刘少奇住所,对其进行揪斗殴打。刘少奇手持《宪法》,我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罢免审判我,必须遵照法律,即使你们不承认我主席的身份,无论怎样,还是共和国公民,宪法规定公民有人身不受侵犯的权利。
        造反派直接拿《宪法》,抽刘少奇嘴巴,一边抽,一边振振有词,狗屁法律,要是不造反,你能当上主席?《中华民国六法全书》,哪一条哪一款规定,公民有武装造反的权利?
        看似混蛋,细细分析下来,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陆乾岳常常这样想。
        建设社会主义法治国家,当然没问题,但那是目标。换言之,今天的中国,远不像发达国家那样,有法可依有法必依,时时事事可以以法律为准。
        改革是什么,改革是一场前所未有的伟大实践,既然前所未有,只能摸着石头过河。像陆乾岳这样,改革一线的实践者,很多时候,根本没有可以遵循的明确准则,等别人把准则都准备好,什么事儿也干不成。
        而这一切,一定条件下都可能成为,某些人指摘,甚至整垮搞臭他们的借口……

    10.9 口吐莲花

        赫尔曼·戈林,一战德军王牌飞行员,著名的“红色男爵”联队,最后一任指挥官。纳粹党创始成员,希特勒最信任的战友。
        1923年,“啤酒馆政变”失败,激烈的街头冲突,有人朝希特勒打冷枪,戈林眼疾手快,替他挡了这一枪。医疗条件有限,戈林只能靠注射吗啡止痛,上了瘾:
        “一般来讲,吸毒的人,都很瘦,他是个例外,开始发福,”罗研究员对比两张照片,一张一战期间,作为飞行员的戈林,一张二战期间,作为空军司令的戈林。”
        全世界看不起你,难道我就能对不起你,就是爱着你这样子,样子还有什么关系。希特勒多次说过,每当看见戈林那张脸,我就会想到,他是为了谁,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谁对不起他,我也不能对不起他……
        陆乾岳有点儿想笑,因为罗研究员,也是个大胖子,又白又胖……
        先前说过,陆乾岳是上海人,再往前论,长兴,浙江省湖州市长兴县人,直到父亲那一代,才移居到上海。全国,乃至世界闻名的蚕桑之乡,陆乾岳小时候,家里专有一间屋子,用来养蚕,两排架子,十几个蚕簸。
        对于蚕,中国人,多少都了解一些。刚孵出来的时候,小蚂蚁一样,黑的,吃桑叶,睡一觉,脱皮,再吃桑叶,再睡一觉,再脱皮。一般反复四次,四眠,脱四次皮,每脱一次皮,加一龄,直到五龄。
        从最开始的小黑蚂蚁,蚂蚁牙黑,蚂蚁牙厚。颜色越来越浅,变成褐色,变成黄色,变成白色。最后,通体透明……
        远程之外,罗研究员本人,陆乾岳也见过几次。每次看到他,都会不由自主,想起小时候,自己家里养的那些蚕:
        藏白露黑,一辈子吃亏,藏黑露白,一辈子发财。有的胖子,身上胖,脸未必很胖,另一些相反,脸很胖,身上不一定胖,当然,更多的是都胖。
        罗研究员属于后者,大圆脸,白又胖,身上不知道,看上去还行。皮肤非常好,所谓吹弹即破,陆乾岳想,大概不过如此,薄薄一层,柔软透明……
        更奇妙的是,罗研究员皮肤之下,呈现出一种,至少直观看上去,接近于液体的状态。吹弹即破,一般下一句,肤如凝脂,他不是凝脂,温泉水滑洗凝脂,半融化,半流动的感觉。
        洋片能动么,那不成电影了么,捧假了我也揍你。那我怎么说啊?你说对了,好像要开,还没开起来呢。多少次,陆乾岳都忍不住,想伸手摸一摸,看到底是不是液体,哪怕固液并存态……
        从最初的黑色,到褐色,到黄色,到白色,再到透明,体内,充满一种白色,或者淡黄色的流体,或者半流体。到了这会儿,蚕就快要吐丝了,仰着头,很不安分,爬来爬去,到处寻找适合作茧的地方,体内淡黄色的液体,吐出来,遇到空气凝结,就成了丝。
        一个八字,接着一个八字,几万个丝圈。还没有小指大的一只蚕,吐出的丝,如果完全伸展开,可达数公里……
        一请天地动,二请鬼神惊,三请毛老道,四请孙伯龄,五请桃花女,六请老周公,七请小悟禅,八请是沙僧。早请早到,晚请晚到,如若不到,铜锣相叫,接神接仙,八抬大轿,凉水泼街,黄土垫道,抬头一看,神仙来到。
        大师,您倒是喷呐……
        “也有人认为,无论敦刻尔克,还是不列颠空战,希特勒之所以对英国网开一面,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
        希特勒看来,拉丁人、斯拉夫人,都是劣等民族。至于英国,以及美国,与德意志同属日耳曼系列,‘准雅利安人’,有资格成为‘第三帝国荣誉公民’…… ”
        陆乾岳关掉手机,放到桌上电脑旁,闭起眼睛,用右手拇指食指揉着睛明穴……
        自董卓造逆以来,天下豪杰并起,曹操势不及袁绍,而竟能克绍者,非惟天时,抑亦人谋也。今操已拥百万之众,挟天子以令诸侯,此诚不可与争锋。孙权据有江东,已历三世,国险而民附,此可用为援,而不可图也。
        荆州北据汉、沔,利尽南海,东连吴会,西通巴、蜀,此用武之地,非其主不能守,是殆天所以资将军,将军岂有意乎?益州险塞,沃野千里,天府之国,高祖因之以成帝业,今刘璋暗弱,民殷国富,而不知存恤,智能之士,思得明君。
        将军帝室之胄,信义著于四海,总揽英雄,思贤如渴,若跨有荆、益,保其岩阻,西和诸戎,南抚彝、越,外结孙权,内修政理。待天下有变,则命一上将,将荆州之兵,向宛、洛,将军身率益州之众,以出秦川,百姓有不箪食壶浆,以迎将军者乎?
        将军欲成霸业,北让曹操占天时,南让孙权占地利,将军可占人和。先取荆州为家,后即取西川建基业,以成鼎足之势,然后可图中原也……
        陆乾岳曾对身边,亲近的人说过,当今政坛,算起来,也正是个三足鼎立:“怹”,名为汉相实为汉贼,好比曹操,占据天时,咄咄逼人;留过苏的“斯拉夫”,好比孙权,表面看起来式微,已历三世,实力犹存,占据地利;“日耳曼”,远离欧洲大陆的英美,北据东连,险塞沃野,好比刘备,占据人和。
        和希特勒一样,“怹”的如意算盘,对孙权,“近者奉辞伐罪,旄麾南下,刘琮束手,今治水军八十万众,方与将军会猎于吴”,采取征服战略。对刘备,“今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采取威服战略……
        “1941年5月10日晚,一架小型飞机,飞临位于苏格兰格拉斯哥,汉密尔顿公爵庄园上空,跳伞下来一个人,鲁道夫·赫斯,纳粹副元首。希特勒一战时期战友,纳粹党早期党员,《我的奋斗》,狱中希特勒口述,赫斯执笔润色完成的。
        落地后,赫斯亮明自己的身份,要求见汉密尔顿公爵,并经后者,引见英国国王,以及首相丘吉尔。软禁在伦敦塔,1945年纽伦堡审判,判处终身监禁,西柏林施潘道监狱服刑。
        随着大部分纳粹犯人,要么死亡,要么出狱,至60年代,赫斯已经成为,原盟军军事监狱里,唯一一名德国战犯。很长寿,活了九十三岁,最终却死于非命,1987年,就在戈尔巴乔夫对外宣布,赫斯即将重获自由时,却发现他用一根不知从哪儿找来的电线,上吊身亡…… ”
        研究者一般认为,赫斯的真实意图,是想凭一己之力,说服英国,与纳粹第三帝国合作。中国人不打中国人,红军不打红军,雅利安不打雅利安,一起共谋大事。
        当然,英国人并没听他的,就连希特勒,也将赫斯视作叛徒。一个月以后,德国对苏联开战,半年以后,太平洋战争爆发……
        今天的课程,以1942年6月22日,苏德战争爆发当天,丘吉尔那篇著名的广播演说,作为结束:
        “过去二十五年中,没有一个人像我这样,始终一贯地反对共产主义,我并不想收回我说过的话。但是这一切,在正在我们眼前,展现的情景对照之下,都已黯然失色,过去的一切,连同它的罪恶、愚蠢和悲剧,都一闪而逝了。
        我们只有一个目标,一个唯一的、不可变更的目标,我们决心,要消灭希特勒,清除纳粹制度的一切痕迹。我们将在陆地上、海洋上、天空中同他作战,直至把地球上的人民,从他的枷锁下解放出来。
        俄国的危险,就是我国的危险,就是美国的危险,俄国人民为保卫家园而战的事业,就是世界各地自由人民和自由民族的事业。让我们从如此残酷的经验中吸取教训吧,在这生命尚存力量还在之际,让我们加倍努力,团结一心打击敌人吧…… ”
    “蜀有山川之险,吴有三江之固,若二国连和,共为唇齿,进则可以兼吞天下,退则可以鼎足而立。今大王若委贽称臣于魏,魏必望大王朝觐,求太子以为内侍,如其不从,则兴兵来攻,蜀则顺流而进取。如此,则江南之地,不复为大王有矣。”
        或许,真到了,该摒弃前嫌的时候了。
        这是智慧,陆乾岳想……

    10.10 开眼

        转眼之间,又是立秋时节。
        晚饭贴过“秋膘”,电视没什么可看的,艾迪继续着她的睡前功课,蒲云拎着电脑,来到院子里,属于,专属自己的一方天地……
        几个月前,跟刘晓虎聊天时,蒲云提到的,自己正在构思的那本书,已经写得差不多了。“吾为周文矣”,往事越千年,魏武挥鞭,曹操说的,“苟天命在吾,吾为周文王矣”:
        汉建安二十四年,公元219年,晋封魏王加九锡,距离称帝一步之遥的曹操,也渐渐走到了生命的尽头。脑血栓一再发作,华佗能治,需要开颅,医闹鼻祖,把人家给杀了。
        孙权上书,说什么“久知天命已归王上,伏望早正大位,即率群下纳土归降”,劝他称帝。曹操看完大笑,“是儿欲使吾居炉火之上耶”,这孙子是想要把我铁板烧啊。
        谋士陈群跟着起哄,“汉室久已衰微,殿下功德巍巍,生灵仰望,天人之应,异气齐声”。曹操摇头,算了,“苟天命在吾,吾为周文王矣”,如果真的命中注定,我要当皇帝,那就像周文王一样,武王克纣追封……
        后来的事情,大家都清楚。几个月后,曹操病逝,谥“武”,又过了几个月,曹丕代汉自立,国号“魏”,改元“黄初”。追尊曹操“武皇帝”、祖父曹嵩“太皇帝”,还有曹嵩养父曹腾,太监皇帝。
        曹魏王朝,从建立之日起,便是一个弱势政权。曹丕、曹叡两朝,二十年,还勉强可以维持,到了曹芳,大权完全旁落,若非看在托孤的情分上,绝不是废为齐王这么便宜。
        曹髦就比较惨了,唯一一个,臣子不造皇帝的反,皇帝造臣子反的皇帝。高帝子孙尽隆准,龙种自与常人殊,“司马昭之心,路人所知也”,率领侍卫、宫人,亲自充当先锋,为曹魏王朝奏响最后的挽歌……
        现当代中国人,习惯将国际通用,格里高利历称作阳历,旧历称作阴历,或者农历,并不严谨:
        真正意义上的阴历,以太阴,月相变化为基准,十二个朔望月,比如伊斯兰,或者回历。中国旧历,严格讲只能算阴阳,或者阳阴历,用闰月在太阴太阳,之间找齐。
        至于农历,就更不着边际了,阳历跟农业的关系,远比阴历密切。传统中国,真正的农历,是二十四节气……
        《吾为周文矣》,蒲云的主要观点,被他归纳为“反木桶原理”:
        一个家族,普通人家不算啊,豪门,能够达到的高度,完全由奠定其豪门地位,首位家族领袖决定。后世子孙,叼着银勺子出生,富贵享用不尽,仅此而已,成就不可能,更万万不要,试图去超越那位祖先……
        曹丕的悲剧,就在于他,没有弄懂这个“反木桶原理”,曹操没能做成的事,他更不可能做成。曹操没有称帝,这是天意,这个家族,注定只有这个高度,老老实实当他的魏王,什么事儿都没有,向前一小步,文明一大步,害了所有人。
        取代曹魏的西晋,也是一样,司马氏一族,所能达到的高度,由使该家族,达到豪门水平的第一人,也就是司马懿决定。与曹家不同,司马氏是名门,一直都是,算不上豪门,从普通世家跃升为豪门,是由司马懿完成的……
        蒲云用进化论,来旁证他的“反木桶原理”:
        一个物种,能达到什么样的进化水平,从它自进化树上,分支出来的那一刻,便已经注定了。无论一目、一科、一属,具有进化优势的那一支,就是它所能达到的最高水平,至于旁支,只是进化长河中的伴奏,永远无法取代主旋律。
        比方说,灵长目,现代人类就是它的最高峰。如果有一天,人类因某种原因,天作孽或者自作孽,灭绝了,灵长目中的其它支系,有没有可能接过人类权柄,成为这个星球上新的统治者呢?
        绝对不可能,它们已经注定,无法进化到统治者的高度,换言之,灵长目的统治已经结束,该过程是不可逆的。真到那一天,这个星球将进入,正如人类史前时代那样,一个物种平衡的阶段,等待进化产生新的统治者……
        隔三差五,动不动在户外,院子里一待待到深夜甚至凌晨。对于季节,蒲云的敏感程度,比绝大多数城里人,绝大多数现当代城里人,强烈得多。
        “立秋之日,迎秋于西郊,祭白帝蓐收,车旗服饰皆白,歌西皓,八佾舞育命之舞。并有天子入圃射牲,以荐宗庙之礼,名曰驱刘,杀兽以祭,表示秋来扬武之意。”
        很多,尤其南方人,十分不理解,公历8月上旬,很多地方,最热的时候,甚至才刚刚开始,怎么就“立秋”了?不胖,但怕热的蒲云,原先也曾这样想,院子里,夜间院子里待久了,渐渐明白其中的奥妙……
        动物,也包括植物,对节气,自然变化的感受力,远比人类敏锐,所谓春江水暖鸭先知。反过来也一样,淮南一叶落,自觉洞庭波,人类永远如此,不撞南墙,不到黄河心不死。
        立秋前后,虽然温度,人体所能体会到的温度,依旧很高。但夜晚虫鸣,蒲云所熟悉的,虫鸣声响、频率,已经明显,与盛夏时节不同……
        怕热的蒲云,不喜欢夏天,因为不喜欢夏天,连带着不喜欢春天。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么,同理,春天来了,夏天还会远么。发展到后来,真到夏天,反而无所谓,受到牵连,原本只是受到牵连的春天,倒成为最不喜欢的季节。
        秋天,同很多人一样,蒲云始终喜欢。喜欢秋天,却不喜欢秋天的鸣虫,尤其深秋,一阵比一阵凄厉,将他的心,也一下下揪紧起来。
        甚至一度,跟艾迪商量,实在不行,搞个地暖,不是室内,室内本来就有,室外,院子里面,也搞个地暖,帮秋虫度过最艰难的时刻。艾迪当然不同意,开什么玩笑:
        “身上,逮着个大虱子,怎么办?
        挤死。
        挤死?太损了。
        那怎么办?
        那是条性命,挤死?
        扔地下。
        扔地下饿死了。
        那怎么办?
        怎么办,无论找谁,往脖子这儿,一搁。
        啊?
        善啊。
        这叫善啊?这叫缺德,放虱子啊?
        心软,我心软啊。
        心软?放虱子玩儿。
        找一胖子。
        还找胖子?
        吃得饱饱的。
        好。
        玩儿嘛…… ”
        司马懿,将司马家族带到豪门高度的司马懿,没有选择称帝。这已经说明,该家族的高度,至少相当长一个时期内,到此为止,不可能再进一步。
        就像曹丕一样,司马家的后代,并不甘心,忘不了将革命进行到底。历史惊人相似,咸熙二年,公元265年,司马昭死后几个月,司马炎代魏自立,国号“晋”,改元“泰始”,又一个弱势王朝,诞生了。
        “荐杜预老将献新谋,降孙皓三分归一统”,甲子到庚子,司马炎去世,弱智皇帝司马衷继位,八王之乱开始,杀了个天昏地暗。紧接着,五胡南下中原沦丧,怀帝司马炽、愍帝司马邺以下,皇室贵族大部被俘……
        最经典的一幕,发生在司马衷续弦羊皇后身上。传奇女性,八王兵祸中,身不由己,五度被立五度被废,永嘉之乱被前赵掳去,昭文帝刘曜一眼钟情,立为皇后。
        某次,两人完事后,刘曜忽然想起什么,问她,那方面,自己和司马衷,比起来如何?“胡可并言,陛下开基之圣主,彼亡国之暗夫,自奉巾栉以来,始知天下有丈夫耳!”
        话说某女,一日晚归,不幸遭遇拦路强暴,回家后也不隐瞒,很冷静地告诉丈夫实情,同时提出离婚。丈夫很难过,但不同意离婚,这不是你的错,咱们一起承担。女大笑,承担个屁,原先还真不知道,今天可开了眼了,你也算男人……

    10.11 天福号

        刚才晚饭,贴秋膘,吃的酱肘子。堂姐专门,让孙军给蒲云送来的,多少年了,每年都是这样。
        这里头,还有段小故事:
        三十年前,蒲云上小学,堂姐上中学的时候。北京人立秋贴秋膘,讲究吃酱肘子,尤其天福号,西单,天福号酱肘子……
        1959年,十周年国庆,新中国特赦战犯。末代皇帝,主要不是为了这个,满洲国皇帝溥仪,出狱之后,第一件事,骑自行车奔西单,买天福号酱肘子。
        什么东西最好吃,某种意义上,溥仪这样的人,最有发言权。评判美食,需要两个条件,一是吃过见过,二是挨过饿。没吃过没见过,有这种好吃的,他也不知道,光吃过见过,没挨过饿,审美疲劳,再好吃也不觉得好吃。
        吃过见过,挨过饿,确切说,要先吃过见过,再挨过饿,常常是矛盾的。但机缘际会,刚好在溥仪身上,二者兼而有之,虽然不是什么盛世,满洲国还可以,毕竟是皇帝,什么没吃过没见过。
        深牢大狱待了十年,尽管待遇尚可,依旧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出来以后,别的都不想,就想天福号,很说明问题……
        8月上旬,堂姐带着蒲云,一大早,直奔西单总店,赶头锅酱肘子。买回来,等到晚上,大人都下班了,两家人一起吃。
        吃了几口,大人们纷纷表示,味道不对。堂姐和蒲云,倒吃得挺香,不光挺香,还振振有词,人家就这味儿,就跟别家不一样……
        辩证法告诉我们,事物发展,是量变与质变的统一体,缓慢量变,积累到一定程度,发生质变,同时伴随着量的急剧变化。普通家族,或者一般世家,风云际会,出现那一位,使之达成豪门地位的领袖,量变质变,究竟是什么样的质,转变的过程中,已经注定。
        曹操也好,司马懿也好,大凡这种,有条件,至少部分条件称帝的权奸出现,大环境,一定是君弱臣强。这当中的臣,不是一个人,也不是一家,而是一个群体,豪门群体,而他们,正是该群体的统帅。如果这位统帅,选择取当朝皇帝代之,比如赵匡胤,“终夕未尝安枕而卧”,接下来要做的,“人生驹过隙尔,不如多积金,市田宅以遗子孙,歌儿舞女以终天年”,重整秩序,改变君弱臣强格局。
        如果没有,这一格局保留下来,至少短期内,就不是人力所能强为的了,即使改朝换代,坐上皇位,也一定坐不稳。曹丕也好,司马炎也好,代前朝自立,依靠的都是祖辈留下来,已经尾大不掉的豪门势力。司马氏、五胡,那是外因,真正的内因,曹魏亡于曹爽,西晋亡于八王,祸根,同样是一早就埋下的……
        直到几年之后,一次全市集中市场整顿,这才知道,酱肘子买错了。
        “假冒伪劣”,一般都连在一起,形容不法,无良商家。其实四者,各有所指,堂姐和蒲云碰上的,是当中的“冒”,也就是李逵李鬼。
        前段时间,五岳有个新闻,坊间称之为,“史上最大胆骗子”。确实大胆,不入虎穴那种,穿着假银行制服,到真银行里,冒充银行经理,将客户本票支票,单据文件骗到手,兑现跑路。
        比较而言,当年的骗子,小打小闹而已。也是西单,距离天福号,真正的天福号不远,租了一个门脸,也卖酱肘子,天福号,“天福号”酱肘子……
        吃了几年假天福号,有朝一日,换成真的。吃过的人,先前吃过的人,表示这回对了,终于对了。
        蒲云和堂姐这边,却怎么吃,怎么觉得味道不对,还是假的好吃……
        假作真时真亦假,吃惯了错的,从一开始,吃的就是错的,习非成是,对的反而成了错的。好在蒲云和堂姐,毕竟是少数,毕竟只占少数。
        反之,如果是多数,多数人都吃惯,见惯了错的。那对的,就真成了,就真永远成了错的……
        类似笑话,孙军也闹过:
        早前,孙军习惯抽一种烟,“四大名楼”。湖江省烟草专卖局,同时也是中国烟草总公司湖江省公司,五岳卷烟厂,出的一种纸烟。
        简称“名楼”,挺贵,软的二十一盒,硬的五十一盒,固定在家门口,一家烟酒专卖点买。突然有一天,专卖点被端了,长期贩卖假烟假酒,换言之,抽了几年的“名楼”,都是假的……
        真的假的,谁真谁假,孙军不在乎,反正也没抽出什么问题。或者说,即使是真的,比起假烟,所谓的假烟,也不见得就没问题。
        关键在于,抽惯了假烟,真烟怎么都不是味儿。没办法,绕世界打听,哪儿有卖假“名楼”,过去那种假“名楼”的,辗转买来一屋子,到现在都没抽完……
        换个角度,这两家,算是好,算是幸运的,甭管怎么说,好歹当上了皇帝,正朝。多数情况下,连笑剧都够不上,勉强算个闹剧:
        西汉霍光,“况闻内金盘,尽在卫霍室”,最初的起源,平阳歌舞新承宠,孝武思皇后卫子夫,弟弟卫青。冠军侯霍去病,卫青外甥,母亲是卫子夫、卫青的姐姐卫少儿,父亲霍仲孺与之私通生下去病。霍光是霍去病的弟弟,同父异母,霍仲孺与正妻的孩子,换言之,卫霍家族到达顶点,霍光,却和起点,卫子夫,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经历武帝、昭帝、宣帝三朝,政绩斐然,掌废立之权,女儿、外孙女两代皇后,史与伊并称“伊霍”,封两万户博陆侯。死后比照皇帝级别,陪葬茂陵,享受金缕玉衣、梓宫、便房、黄肠题凑待遇,作为臣子,已经加无可加、赏无可赏。
        霍光一辈子,小心谨慎,揽权不假,却从没动过自立的念头。他没动,他儿子霍禹却不甘心,地节二年,公元前68年,霍光去世,两年之后,地节四年,公元前66年,霍禹谋反。事败,本人腰斩弃市,霍家满门,不是处决就是被逼自尽……
        顺便说一句,真正的天福号酱肘子,某种意义上,其实也是“假的”:
        始创于清乾隆年间的天福号,创始者,山东掖县人刘凤翔。“掖县人刘凤翔”,听着挺别扭,欢迎收看《小赵说事》,我是主持人小郭。
        祖上当过大官,当伤了心了,遗训世代不为官,凭一手酱肉绝活闯荡天下。详情可参考东坡肉,宫保鸡丁,花生米豆腐干一起嚼能嚼出火腿的味道。
        与一个山西商人合伙,最初叫“刘记酱肉铺”,经营不善,光赔不赚,山西人见势不妙,撤了。何去何从,正不知所措的时候,某一天,刘凤翔在街上闲逛,意外发现一块牌匾,不知谁家的字号,大概倒闭了,“天福号”三个颜体大字,遒劲有力,很是喜欢。
        刘凤翔倒也不忌讳,买回来挂上,“刘记酱肉铺”改名“天福号”。不想,从此竟时来运转……
        东晋名臣桓温,文武全才,平定蜀地统一南方,三度北伐虽形式大于内容,倒也饮马黄河。把持朝政,享摄政,封南郡公,事实上的异姓王,本想逼迫晋室加九锡,谢安、王坦之等不敢硬顶,采取拖延战术,一直拖到他去世。
        桓温死后,幼子桓玄继承家业,地位比之乃父,有过之而无不及,晋楚王,封地十郡,没错,十郡,都督中外诸军事,剑履上殿,入朝不趋,加衮冕服、九锡。依旧不满足,大亨元年,公元403年,代晋自立,国号“楚”,改元“永始”……
        蒲云曾听任武说,两年多以前,湖江省委书记蔡坤到任后,第一次主持常委会。不知道为什么,挺结实的椅子,突然就翻了,弄得大家很尴尬。
        桓玄登基那天,也发生过类似的事。典礼一开始,“逆风迅激”,陡然狂风大作,“旌旗仪饰皆倾偃”,进了大殿,刚坐上御床,只听咔嚓一声,龙椅散架。顺便说一句,与蔡坤不同,桓玄是个大胖子,体重惊人。
        众臣惊恐,忽听得一人朗声叫好,“陛下盛德厚重,区区人皇之位所不能载”,您的身份太贵重了,不是普通人间皇位能够承载,天降祥瑞啊。大家一回头,不是别人,桓玄的姐夫,侍中殷仲文,“虽生意可知,同殷仲文之古树”那个殷仲文。
        桓玄篡位消息传来,举国共讨之,逼宫时挺有出息,真打起来比谁都怂,每到一处,首先演练怎么逃跑,手下也毫无斗志,几个月后兵败被杀。桓玄死后,头颅被割下来,送到建康,挂在天桥之上,百姓无不欢呼雀跃……
        差不多十年前的样子吧,也是一个立秋,堂姐突然兴冲冲地,跑来蒲云家,一脸兴奋,终于被我研制成功了。什么研制成功,研制成功什么了?
        酱肘子啊,当年,咱们俩吃过的那种,假天福号酱肘子。反正也没事干,堂姐整天在家琢磨这些,换了几十种配料,终于研制成功,你还别说,蒲云一尝,真对,真是当年那个味儿……
        从此以后,每年立秋,或自己,或让孙军,堂姐都会给蒲云和艾迪,送来她研制的假天福号。蒲云吃得挺香,艾迪总觉得,味道有些奇怪,事实上,除了蒲云和堂姐,其他所有人,都觉得味道有些奇怪。
        香是香,对是对,但实事求是,蒲云自己也明白,和人家正经老字号,还是有明显差距……
        “肥而不腻,瘦而不柴,皮不回性,浓香醇厚”。
        天福号酱肉,之所以能让溥仪,东海之鳞猩猩之唇,什么珍馐美味没尝过的溥仪,多少年后仍旧念念不忘,不是白给的……
        比较而言,堂姐做的酱肘子,别的不说,别的且不说,首先一点,很腻。吃得时候还撮合,吃完以后,时间越长,越觉得腻。
        刚才贪嘴,多吃了几口,这会儿的蒲云,胃里一阵一阵往上反。每年都是这样,夜里难受时,明年说什么也不吃了,可真等到明年,又会想这一口儿……
        全书最后,蒲云举了个反例,豪门家族所能达到的高度,在创世祖先这一代已经确定,后世子孙不仅无法超越,甚至不要去试图超越的反例。定理成立,逆定理不一定成立,否定理不一定成立,但逆否定理,一定成立:
        高祖李渊,原为北周贵族,七岁承袭唐国公,天生富贵,没什么野心。杨坚建立隋朝,李渊的母亲,是独孤皇后亲姐姐,换句话说,李渊是隋文帝的外甥、隋炀帝的表哥,故而格外倚重,三州刺史,手握重兵。
        隋末天下大乱,李渊任太原留守,外加隋炀帝行宫,晋阳宫宫监,效忠隋室,知道李世民暗中谋划起兵,一度威胁要绑他去送官。副宫监裴寂,和李世民十分交好,设计先将李渊灌醉,又找了几个宫女,杨广临幸过的,秘密送进去。
        一觉醒来,只见李世民和裴寂,冷冷站在床边,惹了大祸了,皇帝临幸过的宫女,等同嫔妃,瞧瞧,让您给睡了。起兵可能死,也可能不死,不起兵必死无疑,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政策就是这么个政策,两条路,您自己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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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初来乍到

    12#
     楼主| 发表于 2019-7-6 15:50:34 | 只看该作者
    11.1 七十二刀

        周末,蒲云去池思渊,照例去池思渊家,看了看老爷子。老爷子情绪不大好,正好蒲云来,又没有外人,坐下来,聊了好一阵子。
        是关于池开鉴,池思渊之所以情绪不大好,关于池开鉴。自从上回,去友谊医院看任武,遭遇车祸,骨折的任武后,无论蒲云还是艾迪,都已经有段时间,没见到她,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听老爷子说,近来,池开鉴的状态,有些不正常……
        事情,大概是从一个月以前,池开鉴被确定为关老,感染DF5,住进友谊医院“六号楼”的关老,医疗组成员、副组长开始的。
        “怎么,关老还没出院?”几天前的新闻,湖江省最后一名,DF5患者,已经治愈出院。
        池开鉴摇摇头:“好像没有。”
        “还是DF5?”
        “不知道,开鉴没说…… ”
        所有保健委员会,或者保健局、保健处,保障对象,都有自己的保健医生,专属保健医生。更高级别,以湖江,湖江省委保健委员会为例,正部级以上领导,保健医生外,都配备有医疗组,关老更不必说。
        一般来讲,保障对象与保健医生,都是固定,相对固定的。和领导干部一样,几年一届,届满,如无特殊情况,比如工作调动,本人提出申请,原则上不更换,不轻易更换……
        具体到池开鉴,也是保健委员会,专家组成员,这不是秘密。至于保障对象,好像是省人大,一位退下来的党组书记,蒲云没问过,理论上也不该问,肯定不是关老。
        池开鉴的专业领域,虽然都是全科医生出身,擅长专业领域,跟DF5并不沾边,此次疫情,相关应急防治工作,也没有过多参与。这个节骨眼上,突然调到关老医疗组,并且担任副组长,医疗工作实际负责人,确实有些反常……
        “她跟您说什么了?关于关老的。”
        “没说什么,最近常回来,回来之后,也不说话,一个人坐在那儿,像是在想什么事。”
        蒲云想问,想什么事?一转念,池思渊要是知道,就不会说“像是”,“像是在想什么事”了。
        “我问她,是不是治疗不顺利,她也不说。一个人坐在那儿,”池思渊指指不远处,一张沙发,固定的地方:“有时候,忽然问我一句…… ”
        “问您什么?”
        “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池思渊想了想:“问题本身,倒不稀奇古怪,只是从她嘴里…… ”
        “比如说?”蒲云不由自主,一句顶一句,而后又觉得,是不是有些咄咄逼人,像是在审老爷子。
        “比如说…… 哦对,昨天,又回来了。这回倒没坐着不说话,劈头盖脸,问了我一大堆,一大堆不着边际,乱七八糟的。我这边,老问题还没回答完,新问题又来了。临走,还借了一本书。”
        “一本书…… ”
        从池思渊那里回来,蒲云挺担心池开鉴,当然,实事求是地说,一定程度上,也的确好奇,到底怎么回事。跟艾迪商量,是不是考虑,找个什么机会,把她约出来,一起聊聊。
        艾迪当然没意见,确实也有些日子没聚了,研究了几种方案,请她,或者她和严缜,来家里,或者外面吃个饭,不行就出去,找个什么地方,玩儿一趟之类。研究来研究去,总觉得刻意,反而不好,反而不方便说话,先前总在一起时,也不知都是些什么由头儿?
        商量了一晚上,也没商量出什么结果,所谓大企业病,每次开会,尤其高层开会,唯一的成果,实质成果,就是确定了,下一次开会的时间……
        没成想,第二天一大早,艾迪刚要出门,接到池开鉴的电话,问他们两人,周末有什么安排,其它安排。如果没有的话,一起看个球,八一体育场有场足球比赛,名义上,池开鉴约蒲云、艾迪看球,却让蒲云负责找票。
        周六晚间,八点,一场关注程度,很高的比赛,谁对谁,法国对德国,是中超么,不是联赛,不是商业赛事,国际A级比赛。对阵的双方,主队,中国国家足球队,中国国家男子足球队,成年男子健全人,不是所有国足,都叫特仑苏,以及来访,某欧洲劲旅……
        艾迪原本要去接,池开鉴说不用,体育场,确切说,六点整,八一体育场附近,一处饭店见,手机上,把位置发给他们。有经验的球迷,尤其开车来的,都是这样,步行范围内,体育场馆步行范围内,固定找一家,有车位的饭店,吃饭、停车,两不耽误。
        提前半小时,蒲云、艾迪先一步,不认识,头一次来,先一步抵达。确认无误,停好车,找一处明显的位置,先把菜点了,一边等菜,一边等池开鉴和严缜。
    茶水还没上,还没来得及上,池开鉴到了。蒲云吓了一跳,一看池开鉴的样子,蒲云吓了一跳,艾迪一个没忍住,当场笑出声来,多亏茶水没上,还没来得及上,二次伤害,次生灾害,都是这样造成的……
        池开鉴头上,裹着纱布,裹着厚厚的纱布,确切说,下面一层纱布,纱布以上,罩着网兜,像是把丝袜,白色网格丝袜,套在了头上。恭喜中奖,敬请今夜十二点,手持棍棒,身背麻袋,一袭黑衣,头罩丝袜,工商银行总行金库领奖。
        额头的位置,围了一圈,纱布围了一圈,略微倾斜,盖住左眼,眉心位置向下,经过鼻梁,从下颌绕到脑后,形成一个,整体外观,形成一个“丁”字。超人,内裤穿在外面,蝙蝠侠,内裤穿在头上。
        蛇同大象吵架,谁也看不起谁,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脸上面,长了个,那个东西么,蛇嘲笑大象。你好,大象反唇相讥,瞧瞧你自己,不就是。那个东西上面,长了个脸么……
        “你…… ”事实上,要不是严缜在旁边,蒲云几乎没认出来,几乎没一眼认出来,眼前这位,就是池开鉴:“怎么弄的?”
        “没事儿,”池开鉴倒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这还没事儿?”
        严缜摘掉墨镜和帽子,无论去哪儿,都是如此打扮,电视台副总编,虽然明星归他管,本身却不是明星,其实根本就没人,除了熟人,根本就没人认识他:“让人打了。”
        “让谁打了?”
        严缜看看池开鉴,没说话。
        “什么时候的事儿?”艾迪接过服务员,端上来的茶杯茶碟。
        池开鉴抬起头,用右眼,用仅剩的,纱布外面,仅剩的右眼,看看服务员。低着头,不敢笑,也不敢看她的服务员:“前天早上…… ”
        “你们没看新闻么?”严缜大概是渴了,也不管,顾不上烫不烫,随便吹一吹,先喝了一杯。
        “什么新闻?”
        “前天早上,友谊医院东门,患者聚众闹事,殴打医生护士,”又倒了一杯:“去了好几百警察,省公安厅厅长亲临现场,武警都出动了,抓了十几车。”
        好像有这么回事儿,整天这种新闻,早就审美疲劳了……
        “怎么,被打的是你?”
        池开鉴点点头:“是我,不仅是我,包括我。”
        严缜笑:“原本没她的事儿,倒霉催的…… ”
        1915年,袁世凯窃国称帝,全国上下,尤其为风气先的南方,迅速掀起护国讨袁风潮。正在上海,中华革命党任职的刘伯承,奉命返回四川,组织起一支队伍,编入,川东护国军第四支队。
        名曰护国军,实话实说,连杂牌都算不上,但在刘伯承的率领下,一路高奏凯歌,打得北洋军节节败退。尤其丰都一战,成为经典战役,令手下官兵,化装成鬼,夜袭鬼城丰都,心里有鬼的袁军,吓得屁滚尿流。战斗中,刘伯承头部中弹,颅顶射入眼眶穿出,右眼打瞎,战乱当中,伤口始终没能得到良好处理,不断溃烂发炎。
        直到第二年,才冒名前往临江,一家早年间,卫理公会在华设立的教会医院,当时叫宽仁医院,现在的重庆医科大学,第二附属医院治疗。手术前,刘伯承担心头部用药,会伤及中枢神经,请求为他主刀,美国人马加里,不要使用麻药。
        无麻醉手术,也不是不可以,三个多小时的手术中,刘伯承始终一声不吭。术后,感谢马加里,救命以及保密之外,刘伯承笑着对他说,我一直数着,您一共切了七十二刀……

    11.2 圣殿记

        两年以前,友谊医院,那时候还是邓院长当家,院长办公室,来了几个人,一口闽南,究竟闽什么,闽南、闽北、闽东、闽中、莆仙不知道,反正福建口音,不是闽语,福建口音普通话。说是搞民营医疗机构的,想跟友谊医院合作,具体说,承包一个科室。
        承包科室?听说过,没见过,反正友谊医院不搞,从不搞这种合作,所谓的合作,端茶送客。当晚,邓院长接到主管卫生工作,副省长电话,婉转告诉他,这些人是有来头的,什么“四大家族”,民营医院“四大家族”之一。而且,更关键的,和新任省委书记,蔡坤蔡书记,沾亲带故,既沾亲又带故……
        那就谈吧,合作,怎么合作?合作不急,对方先拿出一张支票,承包贵院一个科室,五年一期,这是承包费,一年四千万,一次付清,两个亿。
        怎么说,邓院长也是见过大场面的,听到两个亿,还是有些目瞪口呆。承包科室,原来这么赚钱。那还有什么说的,说吧,哪个科室,将医院内部电话簿摊在桌上,都在这儿,你们挑。
        对方笑笑,谢谢,但这些,我们都不包。看起来,邓教授还是不了解我们,我们只做男科,只承包男科,重新自我介绍一下,在下的名片,“中国XX男科医院业务院长”。
        男科?我们院里没有男科,至少现在还没有,有泌尿科,有生殖科,没有男科。事实上,男科这个概念,也是近些年才出现,才从西方国家传过来的。
        没有就对了,正因为没有,我们才承包。
        什么意思?
        所谓承包,不是将医院某个科室,某个已有科室,交给我们经营,而是授权我们,开办某个科室。说得直接点儿吧,两个亿,允许我们五年内,以贵院的名义,贵院男科的名义,行医开业,再赤裸裸一点,品牌使用费,就这么简单。
        哦,这么回事,那,行吧。不费一枪一弹,两个亿,还多了一个,至少名义上,多了一个新科室,想不出什么反对的理由。
        这期间,友谊医院方面,也做了功课。那个什么,民营医院“四大家族”,连同名片上,“中国XX男科医院”,招牌虽然叫不响,但调查发现,实力非常雄厚。资产动不动几百个亿,业务遍布全国,一大票中外院士压阵,甚至控制着几家上市公司,总而言之,不是江湖骗子……
        果然,合同签订,没过多久,“友谊医院男科”,便正式落成开业,卫生部、中华医学会领导亲临剪彩。就在友谊医院,老院区对面,不是正门,东门对面,甭管正不正门,这可是市中心,寸土寸金。
        “南海仲裁案”正式宣判后,官方媒体花了很大力气,解释海牙国际仲裁法庭,虽然和联合国下属,海牙国际法庭一样,都在荷兰海牙,且都在和平宫,一座大楼里。却没有关系,没有任何关系,甚至不应该叫法庭,甚至不是仲裁,只是一个调解机构,总而言之,世界上不存在超出主权的国家法,强权才是真理。
        老虎,老鼠,傻傻分不清楚。别说病人,就连很多,友谊医院内部人员,都说不清,或者根本不知道,东门对面的“男科”,跟医院本部,究竟是个什么关系……
        去年年底,五岳承办了一项,“世界围棋大赛”,就是冠军,可以获得“世界冠军”头衔,顶级赛事。截止现在,全球,其实就是东亚,总共十一项,韩国四项、中国四项、日本两项、台湾一项。
        为推广赛事,主办方特意邀请一位,台湾美女棋手,担任形象代言人。棋艺一般,职业初段而已,除外形甜美,身世也很显赫,康有为的曾孙女……
        一个月后,又一项重要赛事,在五岳举行。这一次是羽毛球,国际羽联旗下,十二站系列赛之一。
        同样,也请了一位,形象代言人,比上一个还漂亮。中澳混血,格罗娅·萨莫维尔,中文名林达,巧合的是,也是康有为,康圣人的曾孙女……
        此事一度引起,湖江省委统战部,前去颁奖,一位领导的主意。
        先前还真没想过,正好,明年就是戊戌变法X周年,不如这样,到时候,咱们搞个活动。把康有为、梁启超等,海外,甭管两岸三地、海内海外,后代都请来,岂不盛事一件?
        “同志们呐,我们还有措施呢,我们最近,准备生产WC系列产品咧。啥叫系列产品呢?我也没搞清楚,反正这是时髦的词儿,火柴一样,生产一套一套的咧。有书法的,有风景的,有人物的,设计非常地巧,印刷非常精美,栩栩如生。
        这对收藏爱好者,具有吸引力啊。收藏我一套图案,八仙过海,你最少买我八盒香烟;金陵十二钗,你买我十二盒;苏杭三十六景,买我三十六盒;一百单八将,你买我一百零八盒;五百罗汉,买我五百盒。我那儿还有百万雄师下江南呢。
        同志们呐,我们还准备采取,有奖销售的办法咧。咋叫有奖销售呢?你存我一套图案,你可以上我厂,领取二十寸彩色电视机一台。千载难逢,机会难得呀。请您从速购买,电视机,我们是发完了为之。
        那位问,你们厂准备多少台电视机啊?我给您说实话吧,我预计今明两年啊,还不会有人领走啊。咋回事呢?每套我都少印三张。”
        稍加了解,那位统战部,打算邀请康有为,全部后代来五岳的领导,稍加了解后,才发现,这几乎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大同书》当中,康有为描述未来的理想社会,其中,男女生活一节:“太平大同之世,凡有色欲交合之事,两欢则相合,两憎则相离”。他本人,一生风流,露水姻缘不算,有名分的太太,至少六位:原配表姐张云珠、伴他流亡海外的梁随觉、美国华侨何旃理、日本患难之交市冈鹤子、廖定徵以及一树压海棠张光,外加十五个子女。
        民国时期的康有为,作为思想先驱,过得优哉游哉,就是一点不如意,周旋于众多美人中,上了年纪,难免力不从心。尤其四姨太,那位日本太太市冈鹤子,据传与康有为长子康同篯,通奸并且有孕,极大刺激了他……
        为了重振男性雄风,同时也是,更重要的尊严,康有为放出大招。不知道从哪儿听说,德国医生洗脱密,发明了一种新型手术,将雄性大猩猩的睾丸,移植给人。
        康有为决心一试,手术本身,应该,看样子是成功的,但术后不久,出现强烈的排异反应,诱发并发症,全身感染身亡。为此,有人专门在上海《晶报》上,写了一篇《圣殿记》,‘圣’者,康有为而言,‘殿’者,在文‘殿’与‘臀’通…… ”
        友谊医院东门,那个男科,从事的项目,跟康有为,或者希脱米,当年的希脱米,差不多,目的差不多,手段则丰富许多。开业之后,生意很火,非常火,比马路对面的友谊医院本部,甚至还要火,二十四小时营业,通宵达旦人声鼎沸。
        虽然不属于医保范畴,一分钱不能报销,而且很贵。有一回,池开鉴过去找人,分诊大厅里转了转,项目琳琅满目,相当部分,她听都没听说过,即使是她,听都没听说过……
        80年代,初次到访中国大陆的外国友人,对街头巷尾,比如电线杆子上,那些性病广告,什么祖传老中医,一副见效三副去根,印象深刻。满大街都是这种东西,十分不解,甚至惶恐:你们中国,究竟有多少人得性病?
        “外国用火药制造子弹御敌,中国却用它做爆竹敬神;外国用罗盘针航海,中国却用它看风水;外国用鸦片医病,中国却拿来当饭吃。”
        男科,全世界都有,但生意,把男科当生意做,而且这么火的,但现在为止,只有中国。看着分诊大厅里,川流不息,一脸兴奋,以及憧憬的人群,池开鉴莫名其妙,中国男人,那方面,不是挺厉害,号称挺厉害的么?
        事实证明,需求,是可以被创造的。
        一百年前,电子计算机,刚刚被发明出来的时候,曾被认为是一种,非常专业,也非常小众的设备。就连IBM,国际商业机器公司,创始人托马斯·沃森,“计算机之父”,都认为,全世界有五到十台计算机,就已经足够……
        生意是不错,友谊医院男科,自打开业以后,生意是不错,一直不错,相当不错。但效果,它所提供的,那些价格不菲,并被吹嘘得神乎其神的,各式“返老还童术”,实际效果,却不怎么理想:
        子往乎。且子独不闻,夫寿陵余子之学行于邯郸与?未得国能,又失其故行矣,直匍匐而归耳。今子不去,将忘子之故,失子之业。
        甚至更糟。
        艾滋病,获得性免疫缺乏综合征,一般认为,起源于非洲。起源时间,跟康有为移植大猩猩睾丸,传说中,康有为移植大猩猩睾丸,差不多。
        20世纪初,世界医学界,确实兴起过一阵,通过从动物,灵长类动物首当其冲,身上获取器官或激素,进而提高人类性能力,理论与实践风潮。正是在此,向人体注射,动物血液或性腺提取物过程中,原发于灵长类动物,人类也是灵长类,其它灵长类动物体内的艾滋病,逐渐传染给人……
        与医院,男科及友谊医院本部,屡次交涉,要求退款,以及赔偿,未果。治疗,姑且称之为治疗,治疗失败,或未达预期效果的病人,姑且称之为病人,情绪开始失控。
        毕竟是男科,情况稍显特殊。
        统计表明,全球强奸,男女都算上,强奸犯罪报案率,也就是受害者,遭到侵犯之后,向警方报案的比例,普遍不超过百分之二十。发达国家,尤其欧美发达国家,高一些,勉强达到一半,百分之五十。至于中国,由于分母部分,只能推测,未必准确,但普遍估计,只有百分之十,平均十个强奸犯罪受害者,只有一个报案,寻求法律解决……
        男科的道理一样,治疗效果不满意,你去闹,你本人去闹。警察一来,媒体一报道,医院没出名,你先出名了。
        闹的本身,首先,说明你去过男科。去过男科,说明你在那方面,有问题,最起码,有改进提高的余地,或者需要。其次,你去闹,说明效果,治疗效果不好。换言之,说明你在那方面,依然存在问题,依然有改进提高的余地,或者需要……
        还好,互联网时代,只要愿意花钱,什么事情,都可以找人代替,医闹也不例外。
        也不知道从哪儿,雇来一大帮,患者,对友谊医院男科,治疗效果不满的患者,也不知道从哪儿,雇来一大帮,不知道什么人,看样子得有一两百,反正挺能折腾。集结完毕,浩浩荡荡开赴友谊医院东门对面,男科,又是吵闹又是打砸,扬言讨要说法。
        吵闹打砸也好,讨要说法也罢,跟友谊医院,原本跟友谊医院,更不用说池开鉴,一毛钱关系没有。活该她倒霉,头天轮到池开鉴的夜班,清早交接完,刚要回家,门口遇到行政处处长。
        技术一般,当官有一套,叫住她,忙不过来,帮我跑一趟吧,东门男科。男科和友谊医院本部,一街之隔之外,无论管理,还是业务,虽然互不隶属,但很多基础设施,水电气之类,却是连通的,相关费用也从这边走,月底月初结完账,把单据送过去。
        跑一趟就跑一趟吧,反正顺路,找到人,事情也简单,三言两语交代完,走到大厅,刚好迎面撞上那一大帮,不知道从哪儿雇来的人。为首的几个,上下打量了池开鉴一番,耳语几句,一挥手,还没明白,池开鉴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上来就是一顿打……
        “超把枪往后一招,西凉兵一齐冲杀过来,操兵大败。西凉兵来得势猛,左右将佐,皆抵挡不住,马超、庞德、马岱引百余骑,置入直入中军来捉曹操。
        操在乱军中,只听得西凉军大叫:传红袍的是曹操。操就马上急脱下红袍。又听得大叫:长髯者是曹操。操惊慌,掣所佩刀断其髯,即扯旗角包颈而逃。
        后人有诗曰:潼关战败望风逃,孟德仓皇脱锦袍,剑割髭髯应丧胆,马超声价盖天高…… ”
        公安机关介入,前来闹事的这一帮,包括雇这一帮,来闹事的那一帮,里里外外好几百人,都给抓了。审讯之后,真相大白,打错了,打池开鉴,打错了。
        友谊医院男科,负责人不叫主任,科主任,直接叫院长,董事会负责管理,院长办公会负责业务。院长姓史,是个女的,也是个女的,女男科医生,男妇科医生,其实都不少。听前头说,有人来闹事,换上便装,从旁门跑了。
        史院长和池开鉴,事后证明并不像,模样并不像。但体貌特征,比如身高、体重、年龄、发型、肤色,包括五官,五官单拿出来,可以描述的那种单拿出来,眼睛是大是小,鼻子是高是低,却很接近……
        情报部门挑选特工,不是谍战剧,男女都算上,体貌特征方面的原则,越不突出,越没有特点越好。不太高不太矮,宁可矮点儿也别高,矮可以伪装成高,高却不能伪装成矮,不太胖不太瘦,宁可瘦点儿也别胖,道理一样,不太美不太丑。
        甚至五官,眼睛别太大别太小,鼻子别太高别太低,嘴唇别太薄别太厚,耳朵别太尖别太圆,脸型别太长别太短。总而言之,一百个人里面,九十个都长这样,扔人堆里就找不着了,便于隐藏。
        当然,任何事情,都有两面性。便于隐藏的同时,也容易认错。特定情况下,认错的结果,比体貌特征过于突出,暴露的结果还惨……

    11.3 工体不败

        友谊赛,确实很友谊,友谊第一,友谊第二。传说中的欧洲劲旅,总共只来了十四个人,球员,只来了十四个。
        换言之,连基本的三个换人名额,都不够(替补中有一个守门员)。何况这类比赛,换人数量,只要双方协商一致,反正是为了锻炼队伍,通常不受规则限制……
        蒲云上高中那会儿,职业足球初年,老球迷大都记得,一度被津津乐道,所谓的“工体不败”神话:
        1994年,意大利杯冠军桑普多利亚队,访问中国,在北京工人体育场,被中国国家队四比二击败。同年,甲A联赛中,只处于中下游位置的北京国安,坐镇工体,二比一,战胜欧洲冠军杯冠军,AC米兰队。
        第二年,1995年,欧洲优胜者被冠军阿森纳,巴西冠军弗拉门戈,乌拉圭冠军佩纳罗尔,世界杯预选赛上,五比零大胜阿根廷的哥伦比亚国家队。以及前来“复仇”的桑普多利亚、AC米兰,再次做客工人体育场,无一例外,全部铩羽而归……
        事后才知道,欧美知名俱乐部,夏天,休赛期,来第三世界,足球的第三世界,交流访问。往好听了说,商业推广,长征是宣言书、长征是宣传队、长征是播种机,往难听了说,其实就是旅游加捞钱,带薪休假。
        大牌球星,累了一个赛季,难得休息,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正常训练。和当地球队赛一场,表演、游戏,甚至公益、慈善性质,跟到敬老院讲故事,没本质区别……
        四个人中,严缜、艾迪基本不看球,平时基本不看球,蒲云、池开鉴算半个球迷,有就看,不看也没瘾。但此时,两人的注意力,都不在比赛上。
        “听池老师说,”蒲云本想说,听你爷爷说,有点儿像骂人:“你找他借了本书,关于‘留子去母’的。”
        “啊?”池开鉴不知在想什么。
        蒲云以为周围太吵,没听清,提高几个声调:“我是说,留子去母。”
        体育比赛就是这样,没有规律,一时很吵,一时又突然安静下来。听蒲云大喊“留子去母”,旁边的人,纷纷投来警觉的目光。
        “哦,是,找了本书…… ”
        汉武帝刘彻,六个儿子当中,嫡长子刘据,巫蛊之祸被逼自杀,次子刘闳早死,燕刺王刘旦、广陵厉王刘胥、昌邑哀王刘髆,谥号就能看出来,严重不靠谱。只剩一个,后来的汉昭帝,刘弗陵,母亲钩弋夫人。
        生刘弗陵的时候,刘彻已经六十二岁,钩弋夫人,也就是赵婕妤,大约二十岁左右。对这个儿子,刘彻很喜欢,想要立他为储,只是担心,自己时日无多,刘弗陵一旦继位,皇帝年幼,大权必定旁落,钩弋夫人又那么年轻,保不齐就会成为,下一个吕后。
        想来想去,想到一个自以为,从他的角度看,两全其美的办法,留子去母,或者叫立子杀母、子贵母死。立刘弗陵为太子,同时找个茬儿,杀掉钩弋夫人,永绝后患……
        “书上说,南北朝,北魏的时候,留子去母成为定例,”池开鉴手里玩儿着,一条后排观众,扔下来的彩带。
        “是有这个制度,”南北朝史,蒲云不熟悉,来之前补的课……
        孝文帝拓跋宏,汉制改革,大家都知道。事实上,鲜卑人的汉化,从入主中原的第一代,开国之君,道武皇帝拓跋珪那里,就已经开始的。
        其中重要一项,好的不学,留子去母。立拓跋焘为储,后来的明元皇帝,杀拓跋嗣生母,宣穆皇后刘氏。拓跋嗣登基,依样学样。立拓跋焘为储,后来的太武皇帝,杀拓跋焘生母,密皇后杜氏。
        拓跋焘,立拓跋晃为储,后来的景穆皇帝,杀拓跋晃生母,敬哀皇后贺氏。拓跋晃,立拓跋浚为储,后来的文成皇帝,杀拓跋浚生母,恭皇后郁久闾氏。拓跋浚,立拓跋弘为储,后来的献文皇帝,杀拓跋弘生母,元皇后李氏……
        虽然只有十四个人,算上替补,虽然是带薪休假,但劲旅,毕竟是劲旅,踢得漫不经心,远不像中国队这边,杀气腾腾,却始终控制着场上的局势。
        一比零,主队落后……
        70年代初,欧洲唯一的社会主义明灯,阿尔巴尼亚(不久之后也翻脸了,听说是因为要五百两坦克),国家篮球队访华。与中国男篮,在北京首都体育馆,交流比赛,高朋满座,董必武、周恩来、叶剑英、李先念,甚至西哈努克亲王。
        比赛之前,周恩来专门找到体委、篮协、国家队,相关负责人,友谊第一,比赛第二,大老远来的,输给他们。篮协领导,当即拍胸脯表态,这个您放心,本来也赢不了,当年的阿尔巴尼亚男篮,打苏联都不怵,咱们这边,亚洲都排不上号。
        哦,这样啊,周恩来点点头,那也别输太多。
        这个,您得跟他们商量……
        “斯大林去世后,好像有一个,什么医生案,你了解么?”显然,池开鉴不仅心思不在比赛上,也没认真听蒲云说话,突然冒出一句。
        遭到突然袭击的蒲云,一时有点儿反应不过来:“好像,是吧…… ”
        “说主治医生,害死了斯大林,是么?”
        “这个,”蒲云慢慢理清思路:“说来可就话长了…… ”
        事情的缘起,1952年,此时距离斯大林去世,还有不到一年。据说,斯大林忽然说到,一封署名季玛舒克,某心脏病专家的信。
        信中指控,以维洛格拉多夫,斯大林私人医生为首,一批服务于克里姆林宫,医务工作者,长期以来有组织、有计划,利用工作之便,杀害为数众多,苏联党政军高层。
        斯大林怒不可遏,召集苏共中央主席团会议,亲自把信念了一遍。很快,一场针对御用医生,新的大清洗,迅速展开。
        维洛格拉多夫率先被捕,克格勃酷刑之下,不久招供。承认确实存在,自己领导的,受以美国为首,帝国主义集团指派,专以暗害苏共领导人为目的,并已成功渗透至,医疗保健部门各个角落,庞大的医生网络……
        据悉,为了承办这场“国际足球友谊赛”,直接出面的五岳市政府,花了至少五千万,这还不包括各种隐性费用,或者成本。于是,坊间传说,省委书记蔡坤,是球迷,铁杆球迷。
        其实,还真冤枉蔡书记,归根到底,也不算冤枉,至少球迷这个问题上,还真冤枉蔡书记了。蔡坤非但不是球迷,而且还对足球,不仅足球,所有体育运动过敏,熬夜开会,越开越精神,看比赛,不出二十分钟,一准儿睡着……
        他不爱看,有人爱看,他不是球迷,有人是球迷,“怹”,众所周知,地道的球迷。花了五千万的国际足球友谊赛,的确,蔡坤的主意,并不是为了他自己。
        准确说,也不是为了“怹”,类似比赛,他们不办,有的是人愿意办,再者说,人家什么没见过,又不是迷弟迷妹,不缺你这一场球。换言之,办给“怹”看,不假,但省里花大价钱,给他看的,不仅是,甚至根本不是比赛本身……

    11.4 祭天

        “党和国家领导人”,爱好足球,或者先前,据说与足球有传承关系的蹴鞠,自古而然。最有名的,不用说,宋徽宗赵佶和太尉高俅,直到今天,依然成为段子手们灵感的来源:
        伊拉克拿亚洲冠军,国家立刻被美帝干出翔;意大利世界杯称雄,经济瞬间崩溃;希腊逆袭欧洲,政府破产;德国黄金一代,紧接着难民潮就来了;北宋刚刚发现巨星高俅,皇帝分分钟被金国人抓走。明白了么,是谁,忍辱负重,默默守护着国运,让我们,大声喊出它光辉的名字。
        罗纳尔多退役了,巴西足球八年没缓过来;齐达内退役了,法国足球十二年没缓过来;巴乔退役了,意大利足球十六年没缓过来;克鲁伊夫退役了,荷兰足球二十多年没缓过来;普斯卡什退役了,匈牙利足球三十多年没缓过来;高俅退役了,中国足球一千多年没缓过来……
        “也是高俅合当发迹,时运到来,那个气毬腾地起来,端王接个不着,向人丛里直滚到高俅身边,见气毬来,也是一时胆量,使个鸳鸯拐,踢还端王。只得把平生本事都使出来,那身份模样,这气毬一似鳔胶粘在身上的。”
        《水浒传》中的说法。
        正史记载,高俅本是苏轼手下小史,颇通文墨,字也写得不错,哲宗年间,苏轼从翰林学士、知礼部贡举任上外放,高俅不愿意离开京城,遂将他推荐给都尉王诜。开国名将王全斌六世孙,娶英宗次女宝安公主,母皇后高氏,神宗亲妹妹,哲宗、徽宗亲姑姑。
        作为姑父的王诜,和后来的徽宗,曾经的端王,关系一直不错。某次上朝前,端王忘了带篦子,一向很注重外表,找王诜借了一把,觉得款式不错,王诜说我正好有两个,回头让人给你送去,派去的人,就是高俅……
        “老夫聊发少年狂,治肾亏,不含糖。锦帽貂裘,千骑用康王。为报倾城随太守,三百年,九芝堂。酒酣胸胆尚开张,西瓜霜,喜之郎。持节云中,三金葡萄糖。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阿迪王。
        春花秋月何时了,她好我也好。小楼昨夜又东风,电话订购五秒就成功。雕栏玉砌应犹在,蓝瓶更有爱。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二十年来用飘柔。
        十年生死两茫茫,恒源祥,羊羊羊。千里孤坟,洗衣用奇强。纵使相逢应不识,补维C,施尔康。夜来幽梦忽还乡,学外语,新东方。相顾无言,洗洗更健康。料得年年断肠处,找工作,富士康…… ”
        体育搭台,经济唱戏,这次是政治。蔡书记,在为布置办赛工作,专门召开的常委会上,说得更直接,要把这场足球比赛,当成我省,一次重要公关活动来抓:
        体育赛事转播,电视转播,有一个概念,越轴。场地两端,中点连线,形成一条轴,一条虚拟的轴,摄像机机位,所有摄像机机位,原则上只能位于轴的一侧,不能越过这条轴。
        具体到八一体育场,四面看台,坐北朝南这一面,是主看台,两层,其它三面都只有一层,传统上,转播机位,位于这一面,二层看台正中间,俯视。这次变了,北面挪到南面,专门在看台顶上,护翼和凹槽之间的位置,临时又搭了一层……
        “其实,我这想法很简单。我的要求就是,在整个葬礼过程中,这位蒙着黑纱的神秘女子,将始终伴随在泰勒的遗体旁。
        这小狐狸是谁啊?
        这是泰勒先生的情人……
        张总答应,出葬礼的全部费用,五百万。
        不是说好了,四百万么,怎么又涨了?
        那能不涨么?
        四百万,她不得从头到脚,一直蒙着黑纱么?您要出到五百万,我们把这黑纱,给她掀了。并且答应,在整个葬礼过程中,给她切三次特写。
        嗯,得重视。
        那你必须让她,趴在泰勒先生的尸体上,给我哭三十秒。
        哭十分钟都没问题…… ”
        北面,也就是主席台这一侧,人多地方大,便于施展,有什么创意,都便与施展。上下两层,各式横幅标语争奇斗艳:
        “深入学习X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
        “世界杯有多远,我们就跟你走多远。”
        “贯彻X视察湖江重要讲话精神,推进我省各项建设迈上新台阶。”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十大金句指路,十大工程惠民…… ”
        玩物,也不见得一定丧志。领导人喜欢足球,并非都像赵佶这样,同样有正面例子:
        宋代蹴鞠,属于“白打”,类似于毽子。反倒是唐代蹴鞠,更接近今天足球的踢法,王维“蹴鞠屡过飞鸟上,秋千竟出垂杨里”,杜甫“十年蹴鞠将雏远,万里秋千习俗同”。
        唐高宗李治,是个蹴鞠迷。“高俅退役了,中国足球一千多年没缓过来”,很多人大概以为,旧时,中国足球,或者蹴鞠,即使不称霸世界,至少独步亚洲没问题。真实情况却并非如此,李治的时代,内地汉人的蹴鞠水平,就不如北方、西北各民族,“朕闻胡人善为击鞠之戏,尝一观之”。
        永徽三年,公元652年,二月二十七那天,高宗登上安福门城楼,观看两队胡人蹴鞠,连连颔首抚掌。比赛结束,依照胡人的规矩,获胜的一方,得到鞠,也就是球,作为奖励。
        胡人很懂事,将鞠进献给观战的大唐皇帝,高宗挺高兴,大大有赏。可刚一回到宫中,立马吩咐下去,“焚此鞠”,“意谓朕笃好之也”,算准了寡人喜欢这口儿,想借此套取好处,“冀杜胡人窥望之情,亦因以自诫…… ”
        斯大林授意之下,安全部门立即开动,短短几个月时间内,已有数百名医生被捕,其中很多,根本没有参与过,任何高级别领导的治疗活动。每抓到一个人,不仅对自己的罪行,所谓罪行,供认不讳,还会咬出更多人,于是又抓,于是又咬。
        进而从医疗战线,向政坛延伸,越来越多高级别官员,牵涉其中。部长会议第一副主席莫洛托夫、中央委员会主席团执行局成员伏罗希洛夫等,赫然在列,眼看一场新的血雨腥风,已经箭在弦上……
        蒲云不说话时,池开鉴总是低着头,若有所思的样子,不时问上一两句。但蒲云一开口,她又会抬起头,目光在赛场内,漫无目的游移,似乎并没认真听。
        “就在此时,1953年3月5日,斯大林逝世…… ”
        斯大林去世后,苏共权力格局,一把手,中央委员会书记、部长会议主席马林科夫,二把手,同为九人执行局、五人小组成员贝利亚。但因为贝利亚,控制着党内外,几乎权力无边的内务部,实际地位,甚至高过马林科夫。
        短短一周,马林科夫与贝利亚,便达成了一致。3月13日,苏共中央宣布,针对斯大林晚年,一系列错误和偏差,开始进行改革,首当其冲,平反冤案。
        “这是克里姆林宫医生案,第一次反转,”蒲云总结道:“但这也仅是,克里姆林宫医生案,的第一次反转…… ”
        不光场地,本场比赛,至少主席台一侧,就连观众,也是精心挑选的。
        按照以往经验,北区二层前排,是整个八一体育场,视野、视角,观球效果也最好的位置。打电话给票务公司,原本,蒲云点名要的,就是这附近的票,价格较高,一般不会很快售罄。
        被告知没有,不是卖完了,根本就没有。不仅二层前排,整个北区,主席台及周边看台,都没有,根本就没进入发售系统,都是赠票。组织部,机关工委,省直、市直机关,大型国有企业,以及驻湖江部队,大大小小几十只啦啦队……
        1957年7月,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在南京召开。时值盛夏,火炉南京酷热难当。毛泽东看着地图,换个地方,顺海岸线向北,青岛。
        7月12日,毛泽东等人,乘机相继抵达流亭军用机场。也是毛泽东一生,唯一一次来到青岛,住在原德国胶澳总督官邸……
        会议本身,就不多说了,青岛会议,反右运动标志性事件。
        毛泽东这个人,大家都知道,每到一地,只要有条件,一定要游泳,选择青岛,就有这方面考虑。16日下午,来到太平关海水浴场,游了一会儿,毛泽东上岸休息,四下望望,海边沙滩上,空空荡荡。问身边陪同的山东省,以及青岛市负责同志:青岛的海,这么美,为什么没人来游泳呢?
        你说怎么没人?清场戒严了呗。
        编了个理由,支吾过去,紧急下发通知,明天,还是这个时间,本市党政军群,企事业单位,全体党员干部。除必须坚守岗位的外,甭管会不会游泳,都给我上太平关海水浴场,海边待着去……
        第二天下午,毛泽东再一次畅游大海。这回不错,放眼望去,海里,沙滩上,密密麻麻都是人。
        抬头,估计了一下太阳的高度,又问了问戴表的人,两点多。毛泽东看着身边,省市负责同志,指指海边人群:早就听说,青岛是个很悠闲的城市,但青岛人,真的都不用上班么……
        斯大林逝世后,大约一百天后,原本被认为,已经尘埃落定的克里姆林宫医生案,第二次反转:
        “7月初,苏共召开临时全会,宣布将中央委员会主席团成员、部长会议副主席贝利亚,开除出党,解除一切党内外职务…… ”
        几乎未经审讯,贝利亚便被押赴刑场,执行枪决。据说,这位大清洗运动中,杀人如麻的刽子手,几度跪下求饶,依旧难逃一死。也有人认为,贝利亚早在被捕,或者关押初期,就已经死亡,后来坐在审判席上的,其实是替身。
        粉碎四人帮,除造反派出身的王洪文,扑向公安人员,当然,很快就被制服外,几乎未遇抵抗。贝利亚就没那么好对付了,主席团会议上,静静听完逮捕令,装作拿笔,将手伸向皮包,想要掏枪。朱可夫一声断喝,赫鲁晓夫眼疾手快,一把按住内利亚的手,这才避免了血溅政治局的惨剧。
        众多罪名中,除了反党反社会主义,充当帝国主义代言人,等等之外,还有一条,买通克里姆林宫医生,加害斯大林。也就是说,医生案背后主使,其实是贝利亚……
        “这不奇怪,当年,毛主席逝世,闻讯之后,江青跑到病房,先是求大夫,救救主席。后来看确实不行了,立刻翻脸,让把医生护士,所有参与抢救的医生护士,都抓起来,说是他们害死了毛主席。”
        “是,”蒲云猜到池开鉴要说什么:“没过多久,审判四人帮,又说是江青,急于夺权,伙同医生谋害毛主席。野心大,阴谋毒,诡计狂,真是罪该万死,迫害红太阳……”
        至此,事情还是没完,几年以后,克里姆林宫医生案再次反转:
        马林科夫、莫洛托夫、贝利亚,恶斗的结果,赫鲁晓夫渔翁得利。苏共二十大,全面否定斯大林,当中提及,斯大林晚年,疑心病,疯狂排除异己。手段之一,就是利用医生,采取南辕北辙的治疗手段,造成政敌死亡,涉及大批高级干部……
        池开鉴忽然笑起来……
        曾有人总结,笑,如果是真笑的话,规律都是来得快、去得慢。破空而来,听到什么,看到什么,或者想起什么,一下就笑起来。逐渐衰减,衰减,没有声音,还有气息,没有气息,还有表情,大笑过后,脸上带着微笑。
        这是普遍规律,具体情况,还要具体分析:
        比如现在,笑着笑着,池开鉴的笑,从开心,似乎听到了什么,来得快,格外可笑的事,衰减,去得慢的同时,不知不觉变成苦笑:“不管怎么反转,反正医生都活不了…… ”
        中美洲,神秘消失的玛雅文明,有一种很类似于今日足球的运动,一般称之为“球戏”。考古显示,中美洲球戏,至少可以追溯到公元前十五世纪,相当于中国的夏商时期,用球大小,和今天的足球差不多,重量要大得多,实心橡胶,两到三公斤,攻进距地面几米高的石环中得分。
        每年特定时候,来自帝国各处的球队,集结在尤卡坦半岛某处,举行规模盛大的球戏比赛。最终选出一支队伍,全队剖心祭天。
        一般人肯定以为,遭到剖心的倒霉蛋,一定是成绩垫底那支球队。类似朝鲜体育界,英格兰世界杯,朝鲜队三球领先葡萄牙被逆转,朴斗翼发配到山区当伐木工人,南非世界杯,零比七血洗,金正勋押往矿山实施劳动改造。
        真实情况刚好相反,被剖心的,并非失败者,而是整个球戏比赛的冠军。生与死,玛雅人看得很开,老子来到这个世上,就没打算活着回去,人可以选择的,不是死不死,而是怎么死,用中国人的话说,或泰山,或鸿毛。
        作为祭品,献给天神,在玛雅人心目中,是最高贵的死法。只有英雄,人中俊杰,才有资格祭天,不是说体育是和平年代的战争么,剖心祭天,不是惩罚,而是奖励……

    11.5 侧帽

        从和平体育场出来,艾迪有些意犹未尽,提出要不,一起去,一起再去看个电影。一部片子,近来挺火,王冰,外加范明修主演,《命带桃花》。
        池开鉴没心情,伤口要换药,借口伤口要换药,先走了。
        艾迪看看蒲云:“怎么着,咱们回去,还是电影?”
        蒲云没大所谓:“电影吧,反正也没事,出来都出来了…… ”
        古装戏,王冰饰演萧皇后,名步摇,萧步摇,编剧杜撰,另一个名字,也系杜撰,甚至根本不是名字,可能更为人所熟知,萧美娘。小说《说唐》、评书《隋唐演义》中,最终情归李密,却不幸为王伯当所害,割断喉咙血尽而逝。
        天保五年二月,公元567年,萧步摇,这里姑且这么叫,出生于西梁都城江陵,今天的湖北荆州。萧梁灭亡前后,西魏以及后来的北周,在长江中游枢纽地带,扶植的一个傀儡政权,父亲萧岿,西梁孝明帝,萧詧之子,萧统之孙。
        萧步摇出生,一方面,占卜大吉,卦上“母仪天下,命带桃花”八个字,命带桃花先放在一边,最起码,母仪天下大吉。江南风俗,认为女子出生在二月,极为不祥,尤其不利于父母,萧岿决定将她过继给自己的六弟,东平王萧岌……
        俗套,不是因为它俗套,所以常见,正相反,因为它常见,所以俗套。萧步摇过继给萧岌,不到一年,萧岌本人和妻子,双双去世,一时之间,这个还在襁褓中的女孩儿,成了灾祸的代名词。
        还好,皇帝的女儿不愁嫁,不愁嫁,也不愁找不到收养她的人。问了几个,比较亲近的皇亲国戚,苟利国家生以死,岂因福祸避趋之,都躲了。最终没办法,硬塞给自己的小舅子,利亭侯张瓒之子张轲。
        以上这些,都不在正片之内,作为前传,播放片头,也就是主要演职人员,导演、制片、编剧、领衔、客串之类的时候,蒙太奇,一带而过。还没成年,甚至还不会走路,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一个小女孩儿,别说,长得和王冰,还真有那么几分像……
        电影学院读书时,王冰有个老师,姓赵,当时已经七十多了,老北影厂出身,一辈子副导演。从50年代末,水华导演、夏衍编剧、谢添主演,改编自茅盾同名小说,《林家铺子》开始。
        赵老师,曾经讲过一个事儿,就是拍《林家铺子》时,导演水华精益求精,每一个细节,都力求做到完美。其中,谢添演的那位,林源记林老板的女儿,林明秀,不是有只小猫么,水华要求,这只猫,要小巧,不要傻大粗笨,毛色漂亮,有光泽,要圆脸,不要长脸的。
        一把手管干部,副导演负责选角,猫虽然是活物,归道具部门管。犯了难,要是假猫,你说什么样儿都行,可这是真猫,长什么样我说了不算,那时候又没有整容技术,只能碰运气。
        找了很多只,水华导演都不满意,最后还是从养猫名家,梅兰芳梅老板那里,借了一只,也就是后来,银幕上的那只。猫尚如此,何况人乎……
        其实也没什么,前几年,英国刑侦部门,苏格兰场名不虚传,总结出一个,人类标准脸型大全。总共五百个,不是四百,也不是六百,无论民族、种族、年龄、身材、肤色,一定能从这五百个当中,找出一个和自己,不说一模一样吧,至少非常像的。
        《大唐西域记》载:某枯树洞穴中,居住着五百只蝙蝠,一队商人从此经过,点火取暖时不慎烧到枯树。蝙蝠本可逃生,因其中一位商人,正在念诵佛经,闻听法音不忍离去,终被烧死,转世为人,是为五百罗汉。
        比较大的佛寺,五百罗汉堂,形态各异。据说,信众香客只要有耐心,一个一个认,总能发现,某一位罗汉,与自己形神毕肖,搜寻过程既有趣,又隐含着众生皆有佛缘的道理。也是五百,不是四百,不是六百……
        王冰的戏,从开皇二年,公元582年开始:
        之前一年,开皇元年,或者大定元年,公元581年,北周静帝宇文阐,禅位丞相杨坚,隋朝建立。同时,也继承了北周,对西梁政权的宗主权。
        登基后的杨坚,一方面,整顿内政外交,准备统一全国。另一方面,着手考虑,为几个儿子选择王妃。其中,包括刚刚封为晋王,次子杨广,后来的隋炀帝,正宫,决定在卫星国,有限主权论,西梁适龄公主中寻找……
        使臣来到江陵,带着卦师,和西梁卦师一起,为杨广同西梁众位公主郡主,和八字,和来和去,没有一个和的。使臣有些不高兴,我们来之前,在大兴,也就是长安城,事先算过了,西梁一位公主,与我晋王天作之合,肯定是你们,把某位公主藏匿起来了。
        不能够,傀儡皇帝萧岿,冷汗立刻下来了。绝没有藏匿,都在这儿了,不信的话,可以到宗谱玉牒上查,假一罚十。
        动画片《大闹天宫》,还在花果山工农武装割据的孙悟空,缺少趁手兵器,到东海龙宫讨要,龙王身边,有一个三撇小胡,凸眼泡龟丞相,还记得吧。电影当中,萧岿左右也有这么一位,低声耳语:使臣说的,不会是步摇公主吧?
        萧岿恍然大悟,对对,赶紧,赶紧上张轲家,是张轲吧,不说我都忘了,把步摇公主接进宫来。那一年,萧步摇十五岁,换作别家,可能已经出嫁,无奈养父张轲贫苦,和萧步摇一样,早年间也过继给了别人,需要聪明伶俐的她,帮着打理家务,多留了两年……
        卦师一算,果不其然,就是她。刚才提到,和八字,杨隋、西梁两位卦师,一起和,比较而言,西梁那位,水平似乎更高些,南人资格擅长占卜之术。卦象本身也认可,绝配不假,但不是,恐怕不只是和杨广。
        这可是大事,两国立刻忙碌起来,“冠盖使,分驰骛,若为情”,忙并快乐着。萧步摇这边,除了演礼,熟悉隋朝风土人情外,想起自己,年少时的一段往事……
        1955年,授衔的同时,人民解放军,就像《亮剑》当中,原型刘伯承元帅的那位首长,所说的那样,第一次有了统一的制式军装。当年是全苏式,其中,作训服帽子,采用世界通用的“船形帽”,没有帽檐,直接加戴钢盔,还能当毛巾用。
        然而,就是这种,绝大多数国家军队,都很能接受的船形帽,在中国,却出现了水土不服。官兵普遍反映,正着戴像和尚,歪着戴像流氓……
        其实,帽子歪着一点戴,挺好看的,关键看谁戴。
        “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人知”,“可怜侧帽楼中客,不再薰炉烟外听”,曹雪芹的爷爷,曹寅,写好朋友纳兰性德的诗。纳兰两本词集,一本叫《饮水》,一本叫《侧帽》。
        “侧帽”典故,很多人想必都知道,源自独孤信。“因猎日暮,驰马入城,其帽微侧。诘旦,而吏人有戴帽者,咸慕信而侧帽焉…… ”
        《命带桃花》中,范明修也有出演,一人分饰两角。第一个,便是这位独孤信,剧中叫独孤如愿,同一个人,独孤信,原名如愿,北周“八柱国”之一,历史上数得着的美男子。
        戏里面,将范明修饰演的独孤如愿,设定为杨广的舅舅,独孤皇后的弟弟(事实上应该是父亲)。同时也是王冰饰演的萧步摇,初恋,暗恋性质,梦中情人,出使西梁,侧帽风流惊鸿一瞥,成为一生的思恋,以及一生的痛(真实的独孤信,大定三年,公元557年,萧步摇出生前十年,就已经被宇文护逼死)……
        成为晋王妃的萧步摇,夫妻感情极好。后来的隋炀帝杨广,淫乱成性尽人皆知,但他六个孩子,四子二女,其中四个,三子一女,都出自萧步摇。如果说,杨广这种人,也懂的真爱的话,除了她,想不到别人。
    除此之外,隋文帝晚年,杨广从杨勇手里夺嫡,萧步摇也起了很大作用。也正是在此过程中,她渐渐成长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女政治家。作为标志事件,理智与情感抉择,亲手害死了自己的梦中情人,始终坚定支持太子杨勇,范明修饰演的独孤如愿……
        据说,《命带桃花》给王冰的片酬,并不高。不是绝对数字不高,相对于她的身价,以及现在,水涨船高得近乎疯狂的行情,并不高。
        真正吸引她的,是萧步摇这个人。看完本子,王冰立即打电话给经纪人,这部戏我接了,不为钱,为了这个女人。女人,就应该活成这样。
        某种意义上,王冰自己,也是这样一个女人:
        “平儿因见无人,便笑道:新姨娘来了。
        鸳鸯红了脸,冷笑道:别说大老爷要我做小老婆,就是大太太这会子死了,他三媒六聘地娶我去做大老婆,我也不能去。
        你既不愿意去,我教你个法子,不用费事就完了。你只和老太太说,就是已经给了琏二爷了,大老爷就不好要了。
        什么东西,你还说呢。
        他们两个都不愿意,我就和老太太说,叫老太太说把你已经许了宝玉了,大老爷也就死了心了。
        两个蹄子不得好死的,人家有为难的事,拿着你们当正经人,你们倒替换着取笑。你们自为都有了结果了,将来都是做姨娘的,据我看,天下的事未必都遂心如意,你们且收着些儿,别忒乐过了头儿…… ”
        紫泉宫殿锁烟霞,欲取芜城作帝家,玉玺不缘归日角,锦帆应是到天涯。成为皇帝,坐拥天下的杨广,以为大功告成,只知行乐,萧步摇劝也没用,后来干脆不劝了,直至大祸临头,仍不知收敛。
        大业十四年,公元618年,江都政变,禁军统领宇文化及杀死杨广,短命隋朝随即灭亡,天下大乱。次年,河北军阀窦建德,击败宇文化及。
        萧步摇带着近支皇族,辗转各势力之间。左右逢源,纵横捭阖,尽可能在夹缝中保全,有时候也不得不,作出必要的妥协甚至牺牲。几年后,又被窦建德,送到他不敢惹的东突厥,处罗可汗那里……
        《命带桃花》中,王冰饰演的萧步摇,从十几岁登场,一直到八十岁,除了片头那个襁褓中的小姑娘,一肩挑到底。无论化妆、造型,还是演技,挑战都很大,前所未有的大。
        不仅演艺界,整个文艺领域,基本都是这样,女演员出道,往往比男演员早,不到二十岁,大红大紫名满天下的,数不胜数。男演员就差很多,大学毕业,从给男十一号的裸替的跟班的司机的打杂倒水开始,一步步往上慢慢爬,没有小角色,只有小演员。
        但另一方面,男演员的艺术生命,却要比女演员长很多。裸替跟班也好,打杂倒水也罢,别说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多岁,甚至更大年龄,大器晚成大有人在,流行萌叔的时代,更是这样。女演员这边,高开低走,昨天还众星捧月,转眼就没人搭理了……
        中国人,一向讲究福寿双修,原因便在于此。福与寿,一向是相依相存的,没有脱离寿存在的福,也没有脱离福存在的寿。
        真命天子九五至尊,够有福气吧,可如果没有寿,几岁,还没懂事,就一命呜呼了,那这个福,也就不是福了。反过来,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行,让你活五百年,够长寿的吧,但若没有福,捡了五百年破烂,意思也不大……
        贞观四年,公元630年,唐朝击败东突厥,就是李靖李天王,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泱泱中华礼仪之邦,背信弃义那次。李世民下令将流亡突厥,以萧步摇,以及被遗民奉为正统,隋炀帝的孙子杨政道为首,杨隋皇族迎回长安。
        杨政道本人,以及儿子杨崇礼,在唐朝混得还不错,尤其后者,很受信任。到了杨崇礼的儿子,杨慎矜这里,天宝年间得罪李林甫,安了个“反唐复隋”的罪名,与两个兄弟一起满门抄斩……
        这是后话,杨慎矜这一辈,已经是萧步摇,孙子的孙子。至于她自己,回到长安安享晚年,直至十七年后,贞观二十一年,公元647年,八十一岁高龄去世。
        正是这段时间,萧步摇遇到了自己,生命中最后一个男人。也就是《命带桃花》中,范明修演的第二个角色,李世民的孙子,李治五子、武则天长子,后来的孝敬皇帝李弘……
        按照编剧,最初的设想,这个角色,本来应该是李隆基。无奈两人,时代相差太多,萧步摇贞观二十一年,公元647年去世,李隆基则要等到垂拱元年,公元685年才出生,只得放弃。
        改成李弘(同样关公战秦琼,五十步和百步的区别而已),朝夕相处,脏唐臭汉也好,浪漫气息也罢。一老一少之内,萌发出说不清道不明,始终没有挑明,却都可以感受到的朦胧情愫……
        就是前不久,相声里,范明修用过一个段子:
        汪峰在演唱会上,向章子怡表白:我是71年的,子怡是79年的,我上大三的时候,她才初二,我不能辜负这样的小女生。
        坐在第一排的刘恺威,笑了笑说:我是74年的,杨幂是86年的,我上大三的时候,她才小学一年级,跟我比?
        第二排的吴奇隆,十分不屑:四爷我70年的,刘诗诗87年的,我上大三的时候,她连幼儿园都没上呢。
        李双江坐在旁边,不服气:老子39年的,梦鸽66年的,老子上大三的时候,她还未出生。
        另一边的张艺谋,哈哈大笑:我是50年的,陈婷81年的,我比我丈母娘,还大十一岁呢。
        杨振宁坐在第三排,把假牙吐出来,又放了回去,不紧不慢地说:我上大三的时候,我岳母都不知道在哪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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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0-7-19 0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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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初来乍到

    13#
     楼主| 发表于 2019-7-6 15:51:13 | 只看该作者
    12.1 古里

        2013年,中国国家领导人,提出建设“新丝绸之路经济带”,以及“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也即所谓“一带一路”,合作倡议。依靠既有双多边机制,借助区域合作平台,以古丝绸之路为历史符号,高举和平发展旗帜,打造政治互信、经济融合、文化包容的利益共同体、命运共同体和责任共同体。
        本月,X届“一带一路国际合作高峰论坛”,在北京召开,成为中国,本年度最重要,主场外交活动之一。数十位外国元首、政府首脑、国际组织负责人,来自一百多个国家和地区,一千多位各界贵宾出席。
        全国各地,以及更大范围内,一系列周边活动,同时展开。其中,就包括本周,将在湖江五岳,举行的历史学术论坛,高级历史学术论坛,主题“1405,中国连接世界”……
        “1405,中国连接世界”,很明显,是说郑和,明朝早期,三宝太监郑和下西洋的。按照论坛宣传手册,当中的说法,这是史上第一次,中国人,尤其中国官方,主导“丝绸之路”,无论路上海上。
        丝绸之路起点,历史起点,一般都从张骞,汉武帝年间,张骞通西域开始,或者说起。且不论这种说法,有没有,有多大合理性,东西商路,始终是中亚、西亚,或者加上东南欧,民族国家主导,这一点,即使再“爱国”的学者,恐怕也不好意思提出异议。
        中国,只不过是个商品采购地,很多时候,甚至连采购,都不让人家采购,虽然这条路,使用中国商品的名字命名。顺便说一句,“丝绸之路”的说法,是19世纪,德国地理学家,在中国,一直被当作帝国主义间谍,里希特霍芬提出的,而且专指公元前2世纪末,至公元2世纪初,起于中国西部,经中亚,至印度北部这条商路……
        “1405,中国连接世界”,或者说,郑和下西洋,事实上,湖江省,五岳市,跟下西洋,或者郑和,并没什么关系。
        总部北京,宝船在江苏、福建建造,南京出发,太仓集结,长乐出海,郑和本人,是云南人。就连今天的“一带一路”,丝绸之路经济带,新疆、重庆、陕西、甘肃、宁夏、青海、内蒙古、黑龙江、吉林、辽宁、广西、云南、西藏,十三省区市,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上海、福建、广东、浙江、海南,五省市,都不包括湖江在内……
        不要紧,想找关系,是一定能找到的:
        “这两件事虽无考,古往今来,以讹传讹,好事者竟故意弄出这些古迹来愚人。比如那年上京的时节,便是关夫子的坟,倒见了三四处,关夫子一身事业皆是有据的,如何又有许多的坟?自然是后来人敬爱他生前为人,只怕从这敬爱上穿凿出来也是有的…… ”
        省社科联、历史学会,会同省社科院、湖江大学,专门搞了个课题,钩沉郑和,与湖江的关系。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就钩沉,就真给这些人,钩沉了出来,不但有关系,关系还不小:
        湖江省中部,距离五岳市境,大约一百公里的地方,有个叫古里,现在不叫古里,旧称古里的乡。这个不用钩沉,史志中都有记载,课题组钩沉出,关于古里,有个说法,说古里这个地方,原本,或者说,曾经是三宝太监,郑和的封地……
        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日暮汉宫传蜡烛,香烟散入五侯家。太监,始终是中国封建史上,用今天的话说,一个非常神奇的存在。
        权倾朝野还不行,封侯非我愿,但愿海波平。东汉桓帝,同一天晋封五位大太监为侯爵,都不算什么,顺帝继位,一口气封了十九个侯,都是太监。
        童贯光复幽云,一小部分,而且是从金国人那里买来的,太宗遗照封王。魏忠贤九千岁,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直至曹腾,曹魏政权建立,追赠高皇帝,太监皇帝,国际社会普遍承认那种……
        翻遍史书,正史,并没有郑和,封侯的记载,所谓的传说,不知道是从哪里听来的。古里,郑和去世的地方,宣德八年,公元1433年,第七次下西洋过程中,郑和在今印度卡里卡特,当时叫古里去世。巧合的是,九十一年以后,另一位航海家,人家,才是真正改变世界历史的,葡萄牙人达·伽马,也死在这里。
        万里之外,印度那个古里,和湖江省这个古里,究竟有没有关系?表面看起来,甚至一切史料,可靠的史料,没有,只是重名,中文翻译重名,巧合,就像郑和本人,和九十一年以后的达·伽马一样……
        退一步讲,就算郑和,真的封了侯,而且封在古里,湖江古里,古里侯,也说明不了什么。南北朝以后,所谓的封号,王爵比较复杂,公侯封号,只是个名号,并不会真将这个地方,像汉魏时期,尤其先秦那样,封给你当作独立王国。
        即使汉魏,也只是,常常也只是名义上的。诸葛亮武乡侯,武乡在山东,张飞西乡侯,西乡在河北,无论山东还是河北,都不在蜀汉政权,实际控制范围之内。这个意义上,国民党退台之后,一度将大陆土地,作为荣民,也就是复转军人安置待遇,倒也不是蒋介石发明的……
        不管怎样,反正湖江是认准了,古里,据说很快,就要恢复旧称。航海家郑和封地,第二故乡。
        明天,作为X届“一带一路合作国际高峰论坛”,组成部分,重要组成部分之一,“历史学术高级论坛”,“1405,中国连接世界”,将在明朝航海家,郑和第二故乡,湖江省隆重召开……

    12.2 面条

        与峰会不同,“历史学术高级论坛”,中央推进一带一路建设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湖江省政府主办,湖江省社会科学界联合会、湖江大学承办。原打算在湖江大学搞,考虑到规模、来宾级别,湖江大学接待能力有限,改由宝丰集团协办,宝丰广场国际会议中心举行。
        集团高层,对此次活动高度重视,孙军亲自主抓。下午五点,集团召开董事会,最后确认相关事项,一桩桩一件件,一直研究到月上柳梢。像以往一样,孙军如同打了鸡血一般,紧接着,又召集了董事长办公会,落实具体措施,刘晓虎不是办公会法定成员,转眼就找不到人了。
        蒲云同样告假,回到顶层,设备层如果不算的话,自己和刘晓虎的办公室,都位于这里。蒲云那间的西墙,就是刘晓虎东墙,但大门,却朝向两条不同的走廊,需要转过拐角……
        近几天,刘晓虎好像一直,有些六神无主,或者心不在焉。似乎有什么心事,总是走神,刚才开会,几项决定打了个包,象征性地表决一下,只他没举手,孙军还以为有什么不同意见。
        变化,是从前不久,北京之行开始的。上个星期,刘晓虎接到电话,让他去一趟北京,“怹”,有话同他讲。
        论起来,刘晓虎和“怹”,打交道,可不是一天两天了。远了不说,文革初年,老红卫兵造反的时候,八中高三的刘晓虎,领袖一级,八一中学初一的“怹”,不过是他,手底下夹都不夹的小喽啰一枚。
        回来之后,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听楚阿姨,刘晓虎爱人说,好像没见到“怹”,依法治国领导小组,一位负责人和他谈的。谈的什么,刘晓虎不大愿意说,也不好问得太多太急……
        敲开,准确说是推开,先敲再推,“炼之未定,遂于驴上吟哦,观者讶之,尚为手势未已,退之立马久之,谓岛曰:‘敲’字佳”,办公室门。
        独自坐在窗边,屋内没有开灯,烟雾缭绕,见蒲云进来,刘晓虎打开窗子……
        从上中学开始,刘晓虎便开始吸烟,每天一包,品牌不怎么挑,贵贱均可,丰俭由人,但吸的方法,却很特别。据说,就连动物园,或者马戏团,猴子猩猩一类,灵长动物,都会吸烟,动作和人几乎一模一样,食指中指夹着,吸一口,走肺,鼻孔喷出,有的还吐烟圈。
        刘晓虎却与众不同,他吸烟,有些类似于,非烟民深恶痛绝的“二手烟”。点着一根,不叼到嘴边,拿在手里,放到面前,熏香一般,晃啊晃,闭着眼,用鼻子吸。
        别人,包括楚阿姨,都觉得奇怪,拿刘晓虎的吸烟方法,当个笑话讲,唯独蒲云,不以为然,不是不以刘晓虎为然,而是不以以刘晓虎为怪的人为然……
        “我不记得,先前跟你说过没有,北大荒,大狍子、二狍子的事儿?”
        “大袍子、二袍子?”蒲云摇摇头……
        早年间,刘晓虎在黑龙江,北大荒插队时。所在村子里,有一对兄弟,比他大,小的大几岁,大的大十几岁。
        村里人,称之为“大狍子”、“二狍子”,或者“大毛子”、“二毛子”。刘晓虎原本以为,“狍”与“毛”,音近造成的误读,或者干脆,自己听错了,细打听才知道,两种叫法,都是有道理,都是有各自道理的。
        狍子,一种鹿科动物,比一般的鹿小,也叫倭鹿,通常都是双胞胎,生性好奇,见到人,不但不躲,反而凑过来看个究竟。因此,很容易捕捉,形容东北地区,自然资源极其丰富,棒打狍子瓢舀鱼,当地人昵称为“傻狍子”。
        引申,也可以指人,傻狍子,不算,充其量轻微贬义,形容一个人憨厚、实在,不通人情世故,情侣间亦可用来娇嗔,类似于“傻样儿”。用在这哥儿俩身上,略有不同,“大狍子”、“二狍子”,脑子确实有些问题,算不上弱智,反正不太够用。
        智力之外,二人的长相,也比较特别,黑黄相间的卷发,高鼻深目,眼睛,或者说虹膜,明显比一般中国人浅。个子跟高,大长胳膊大长腿,能打架,一个收拾四五个小意思,虽然傻,倒没人敢欺负。
        之所以长这样,因为哥儿俩,都是混血儿,母亲是对岸,黑龙江对岸,俄国,或者苏联人。东北,不只东北,中国人,称俄国人“毛子”,“大毛子”、“二毛子”,就是这么来的……
        前几年,电影《赵氏孤儿》,陈凯歌执导那个版本,播出后,蒲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发表在《五岳晚报》副刊上。指出其中,不说谬误吧,一个小小的纰漏:
        葛优饰程婴,和李耕演的那位,演员表上只说“吃面人”,一起在街边小店吃面。显然是从现代,火锅演化而来,面条挂在晾衣绳上,当中一口沸水锅,旁边有佐料,自己下,趁热吃。
        问题是,公元前6世纪,发生历史上,真实赵氏孤儿故事的时候,有面条么?
        大麦小麦都算上,原产自东地中海地区,公元前2000年前后传入中国。各地都差不多,麦的吃法,经历过一个,很复杂的演变过程:
        最初,也是最直接的,放到水里,煮熟了,麦粥,进而,少放点儿水,或者隔水,麦饭。接下来,麦粒磨成粉,掺上水和成面,先是饼,蒸饼,或者烙饼。再然后,把面拉成条,煮了,面条。不起眼的面条,其实是种,很高级的吃法,中国,最早的面条,那时候叫“水饼”,大约出现在南北朝时代。
        赵氏孤儿,东周春秋,正处于第一阶段,麦粥麦饭,慢慢向第二阶段,蒸饼烙饼,过渡的时期。晋景公,就是他,杀了赵氏一族,日后病重,巫师算出吃不上新麦,晋景公不信,让农科院扣大棚,搞反季节。试验田新麦上来,赶紧熬粥,刚要吃,肚子疼上厕所,一头栽进茅坑身亡……
        同样道理,谁规定了,烟就一定要卷成卷,叼在嘴里嘬着吸?
        或许,这只是初级阶段,相当于最原始的麦粥,刘晓虎这种吸法,保不齐多少年后,革命前驱也未可知……
        旁敲侧击地问了问,刘晓虎倒是不瞒,一向如此,不瞒蒲云,渐渐弄明白,前不久北京之行,究竟都谈了些什么。
        听那意思,应该和“秦可卿”有关……
        家庭原因,插队时期的刘晓虎,没人理,没人敢理,很孤立,队里安排他看林子,一座小木屋,守着一片经济林,整天没事。只有大狍子、二狍子哥儿俩,也没人理,经常来林子里,找他聊天。
        智力不高,但狍子也好,毛子也好,哥儿俩,干活儿绝对是把好手,力气大,伐木劈柴烧火做饭,一会儿就干完,就帮刘晓虎干完了。很能说,确切说,是很爱说,大舌头,吐沫横飞,吐沫混杂着鼻涕横飞,啼哩吐噜一大堆,前言不搭后语,大半听不懂,倒是挺好玩儿的,常常逗得他前仰后合……
        大部分时候,“二狍子”叫“大狍子”大哥,有的时候,也叫大舅,刘晓虎没当回事,傻狍子嘛,估计是犯傻呢。后来无意中,当个段子讲给村里人听,这才知道,大舅,二狍子叫大狍子大舅,叫大哥的同时,还叫大舅,是有道理的:
        原来,这哥儿俩,不是亲哥儿俩,也不能这么说,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亲哥儿俩,同父异母。这不是关键,关键在于,他们的母亲,先前说过,都是苏联人,大狍子母亲,是二狍子母亲的母亲,没错,亲妈……
        的确,照此论起来的话,的确,如果从父亲这边论,大狍子是二狍子大哥,如果从母亲那边论,是他大舅。“又乾符二年,崔沆放崔瀣,谭者称座主门生,沆瀣一气。”
        村里人,一早就知道,见怪不怪,刘晓虎听说后,不光他,搁谁都一样,非常吃惊,先前只知道,旧时有姐妹共侍一夫的情况,居然母女,也能嫁给同一个人?用今天的话说,还有这种操作?细问之后,如果说,细问之前,是吃惊,细问之后,就是震惊,极其震惊……
        几年以来,轰轰烈烈的反腐风暴中,不少位高权重,不可一世,曾经不可一世的高官,一夜之间沦为阶下囚。
        王健林不是曾经说过么,在中国做生意,处理与官方的关系,归纳起来,八个字的要诀,“亲近政府,远离政治”。具体说就是,现行体制下,和官员,必须要搞好关系,但不要卷进,无论什么性质的官场斗争。
        无论家庭出身,还是经商需要,一直以来,政坛上,刘晓虎交际面很广,毫不夸张地说,够一定级别的领导干部,无论在任与否,没有不知道他的,也没有他说不上话的。反腐风暴中,倒台的这些高官,其中不少,都曾是刘晓虎的好朋友,最起码座上宾,有些还很有渊源,几代人的交情。
        亲近政府,远离政治,出事后,与他们有关,有过关系的人,官场商场,甚至娱乐场风月场,都算上,大都避之唯恐不及。能躲多远躲多远,能撇多干净撇多干净,不落井下石,就已经算厚道的了……
        刘晓虎却与这些人不同,事实上,相反。对于政治,实事求是地说,他并不感兴趣,倒了就倒了,不说道理吧,自然有它的原因,无论合理与否。
        凭良心说,不管和他,曾经和他,关系多么密切的人,也不管怎么求他,出事前后,刘晓虎从没出手,营救,姑且用这个词吧,营救过任何一个。有什么问题,有多大问题,怎么处理,组织上,自然会有结论,这不是自己,该管的事儿……
        但与此同时,对于这些和自己具有一定关系,落马高官的家属,刘晓虎想方设法,尽可能给予了,相当部分帮助。有的直接给钱,有的安排到宝丰集团,或者下属企业任职,挂个名,宝丰不是国企,不存在吃空饷的问题。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甭管真贪官假贪官,高干家庭,即便不说锦衣玉食,最起码,养尊处优惯了,一夜之间,从云端跌落,物质上,心理上,冲击都是巨大的。饱给一斗,不如饥给一口,这种时候,刘晓虎的接济,无疑雪中送炭……
        对此,身边的人,大都很不理解,无论家人,还是朋友。
        比如孙军,就曾不止一次,劝过刘晓虎,这些人,已经完蛋了,不可能有翻身的一天,你这么干,图什么?别人都躲着,就这,还怕说不清楚呢,你倒好,主动往上凑,自找麻烦……
        “你绝对猜不到,她们是什么人,”刘晓虎似乎有些颤抖。
        蒲云知道,这是设问句,没有说话……
        大狍子母亲的丈夫,原配丈夫,或者说,二狍子母亲的父亲,苏联人,原沙俄军队,近卫骑兵军官,老共产党,或者说,社会主义民主工党老党员。1935年,苏联第一次授衔,五个元帅,伏罗希洛夫、布留赫尔、布琼尼、图哈切夫斯基、也叶戈罗夫,五个大将,当时叫一级集团军级,其中就有他。
        大清洗时期,因为不愿意阿谀斯大林,伟大领袖斯大林,被扣上反革命帽子,流放,全家流放西伯利亚。原本,是要秘密处决的,大将发觉不对,夺下武器,拼死掩护妻子和女儿,渡过黑龙江,苏联那边叫阿穆尔河,自己与刽子手同归于尽……
        来到中国,那时候,是满洲国,大将妻女,谁也不认识,大概知道她们的来路,谁也不愿,不敢收留。最终,一个老光棍,除了喝酒打人,什么都不会,见两个“毛子女人”,模样不错,入了手。
        用他的话说,捡洋落儿。先和大将妻子,有了大狍子,没过几年,又霸占了大将女儿,还未成年的大将女儿,有了二狍子……
        央视科教频道,《百家讲坛》,很多忠实拥趸,孙军就是其中之一,每期必看,前后十几年时间,还曾多次,请相关专家来湖江讲学座谈。尤其喜欢刘心武揭秘红楼梦一节,录像也好,书也好,看了不知多少遍,自诩大小也算个“秦学”专家。
        现实中的贾家,曹雪芹一家,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之所以下场如此之惨,归根到底,刘心武看来,就在这个,按照纸面上的记载,出身非常诡异,小小营缮郎,还是养女,养生堂抱来的孤儿。就算再倾国倾城,无非混个姨娘,却成为贾家大房,一等宁国公长孙媳,秦可卿身上,阖府上下,祖宗一样供着……
        母女二人,刘晓虎见过。60年代后期,大狍子的母亲,已经完全是个老大妈的样子,二狍子母亲,依然非常漂亮。
        还有那个老光棍,看那架势,哥儿俩的智力,应该是遗传了他的优秀基因,逢人便说,这些年不行了,前些年,每天晚上,毛子母女一起伺候他,这辈子也算没白活……
        换作别人,可能只是唏嘘,当年的刘晓虎,却像吃了苍蝇一样难受。苏军开国大将,尤其那个年代,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心目中,一点不夸张,战神一样的存在。无产阶级革命家、军事家,战功赫赫,万世景仰。
        那个谁,罗将军不是说么,民主派如果得势,共产党人连骨灰都剩不下。“自古无不灭之朝,然我国主之丧,比汝之徽钦二帝如何?”
        “后来呢?”见刘晓虎迟迟没有下文,又不像已经讲完的样子。
        “什么后来?”
        “后来,她们两个,还有大狍子、二狍子,后来怎么样了?后来,您又去找过她们么?”
        刘晓虎沉默了一会儿,摇摇头。
        蒲云不知道,摇头的意思,是不知道,还是不愿意说,但也没有再问……

    12.3 胸怀

        “秦学”主要观点,这个秦可卿,原型很可能就是,康熙次子胤礽之女,皇孙弘皙小妹。出于某种原因,偷偷寄养在,与他们交往深密的曹家。
        曹家衰败,遭遇过两轮打击,一是雍正初,看好并支持的太子胤礽,没能继承大统,遭到清洗,留了条活路,并未斩尽杀绝。第二次比较彻底,乾隆初,废皇长孙弘皙,谋逆案发,曹家再度受到牵连,都与康熙晚年,夺嫡党争有关。
        最终促使朝廷,对曹家痛下杀手的,或许就是收留秦可卿,现实中胤礽幼女,东窗事发……
        主动接济那些,落马高官家属,什么意思,对组织不满,还是另有所图?
        身边人的劝告,刘晓虎不以为然,谁的事,就是谁的事,我们共产党人,从来不搞株连九族那一套。我接济他们,都是在整个案件,已经尘埃落定之后,换言之,党纪国法,已经做出结论。
        如果说,相关违纪违法活动,这些亲属也参与了,有关机构,自然会给予制裁,没有制裁,就说明没事,既如此,为什么不能帮一把?再者说了,即使受到制裁,只要不是死刑,出来之后,还是合法公民,刘晓虎接济的对象,也包括那些刑满释放,或者没有刑事处罚,开除党籍、公职的干部自己……
        “李铁映,政治局委员,博古,秦邦宪的女婿,王明路线,博古可没有平反,到现在都是左倾错误路线代名词,”刘晓虎又燃着一支烟。
        博古,秦邦宪的俄文名,俄语当中,“上帝”的意思,王明中山大学同学,也是他最信任的人,1931年,年仅二十四岁的博古,成为中共中央实际负责人(临时政治局书记)。遵义会议上,被解除最高权力,历任政治局常委、中组部部长、长江局组织部部长、新华社社长。
        1946年,与叶挺等人一道,乘机从重庆返回延安途中,博古遭遇空难身亡,尽管成为烈士,并没有因此抹去,他在历史上反过的严重错误,以及因此,对党和人民事业,造成的重大、不可挽回的损失……
        蒲云表示赞同:“对,还有俞强声,按理说,他的问题,甚至比博古高岗更恶劣。”
        俞强声,江青前夫、一机部部长黄敬之子,俞正声哥哥。1986年,时任国家安全部北美情报司司长、外事局主任,俞强声叛逃美国。虽然级别不算很高,但岗位太特殊,直接导致我在美,经营几十年之情报网,几乎全部沦陷,新中国成立后,最严重的国安事件。
        由于性质,过于恶劣,中央随即,对其下达必杀令。老老实实在美国待着,其实没事儿,几年后,俞强声自以为,风头已经过去,擅自跑到南美度假。被我情报人员发现,游泳时,将其溺毙在海中。
        哥哥俞强声出事,而且是这种事,却丝毫没有影响到,弟弟俞正声的仕途。俞正声的官路,原本略逊于哥哥,日后却大放异彩,政治局常委、全国政协主席……
        刘晓虎点点头:“这就对了,这才是,我们共产党人,中国共产党人的胸怀,谁的问题,就是谁的问题。叛逃的是俞强声,客死他乡咎由自取。有没有证据表明,之前之后,俞正声参与了他的行动,没有,既然没有,就没他的事儿,该怎么培养使用,就怎么培养使用。”
        “共产党人的胸怀”,蒲云玩味着这个词。
        “一个人出事,全家跟着倒霉,动不动抄家,什么发配宁古塔,与披甲人为奴,甚至满门抄斩,这是封建帝王的拿手好戏,”刘晓虎一脸鄙视:“流氓刘邦,当了皇帝,先杀异姓王,杀干净了,等他一死,吕后又开始,杀他的儿子,杀得差不多了,吕后一死,萧何、陈平,又把吕家人,杀了个遍。”
        “周勃。”
        “啊?”
        “周勃、陈平,平定诸吕时,萧何已经不在了。”
        “好,周勃、陈平,又把吕家人,杀了个遍。”
        “不光吕家人,惠帝刘盈,吕后的儿子,亲儿子,那时候也已经不在了,还有几个儿子、孙子。平定诸吕后,主事者,担心有朝一日,这些人,这可都是刘姓子弟,拥刘者左袒,拥吕者右袒,会报复他们,毕竟有吕氏血统。硬说他们,都是吕家的孩子,狸猫换太子冒充的,一个没留,也都杀了。”
        这一次,轮到刘晓虎,若有所思了:“杀来杀去,杀到最后才发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说起来,这一点上,共产党人,还真有点儿大唐气象的意思…… ”
        起源于胡汉混血,关陇军事贵族集团的李唐皇室,与汉代完全不同,政治斗争中,所奉行的,始终是罪不及子孙,或者,用刘晓虎的话说,谁的问题,就是谁的问题,原则:
        “少事武皇帝,无赖恃恩私,身作里中横,家藏亡命儿,朝持樗蒲局,暮窃东邻姬,司隶不敢捕,立在白玉墀…… ”韦应物《逢杨开府》,中年宦游在外,偶遇一位姓杨(开府仪同三司),少年时代老朋友,回忆早年生活。
        韦应物,京兆万年人,自南北朝起,京兆韦氏,便是北方,最大的士族集团之一。初唐时代,最有名的当属韦莲儿,唐中宗李显正宫,李显被废期间,陪着他度过最艰难的岁月。
        神龙政变后,中宗复立,为感谢韦后,落难时的风雨同舟,性格原本就比较孱弱,由着她折腾。李显驾崩,一说是韦氏伙同安乐公主谋害,临淄王,后来的玄宗李隆基,与太平公主一道,发动唐隆之变,铲除韦后一党。
        韦应物是谁,是韦后的堂弟,当然,年龄上差得比较多。逆贼一族,即使不杀,也应该罚没为奴,种一辈子地都算便宜的。
        然而没有,靠唐隆之变上台的李隆基,很喜欢韦应物,后者十五岁时,就以三卫郎身份,跟在李隆基身边,官至从三品左司郎中领苏州刺史,封扶风县男……
        “元和十年,予左迁九江郡司马,明年秋,送客湓浦口,闻舟中,夜弹琵琶者,听其音,铮铮然有京都音…… ”白居易《琵琶行》序,元和十年,公元815年,白居易贬江州司马,为什么被贬,因为武元衡遇刺一事。
        安史之乱以后,藩镇割据问题,一直困扰着唐中央政府,按下葫芦起了瓢,刚平了一拨儿,又起来一拨儿。宪宗年间,淮西镇坐大,朝廷决议讨伐,主战派,以武元衡、裴度等为首。引发各镇惶恐,收买刺客,到京城将武元衡杀害。
        时任左拾遗的白居易,上表要求彻查,言辞激烈,白武二人,私交一直很好,同时也都是,著名才女薛涛的裙下追求者。宪宗权衡之后,觉得与藩镇,总摊牌时机尚未成熟。只能先拿白居易,当替罪羊,抓了个过错,贬出京城。
        武元衡是谁,武元衡的曾祖父,叫武载德,武载德的祖父,叫武士逸,武士逸的弟弟,叫武士彠,而武士彠,正是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位女皇,篡夺李唐皇位,武则天的的父亲。
        武氏一族,除个别,直接参与武则天夺权者,遭到清理外,终唐一代,过得一直不错,很不错。武元衡,建中四年,公元784年,状元及第,官至门下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宪宗以“忠厚长辈”相称……
        “我们那时候,再怎么着,也还给条出路。”
        “可以教育好的子女。”
        刘晓虎笑:“对,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叹口气,掐灭手中的烟:“现如今,都不知道是怎么了,整完本人不算,三族五服,也要跟着吃瓜落,照这么下去,早晚连祖坟都得给刨了…… ”
        蒲云那位老同学,义明社班主马凡,不吸烟,却喜欢收集,或者说,收藏香烟。中国的,外国的,当代的,过去的,高档中档低档的,蒲云参观过,上千种,俨然一个小型博物馆……
        当今世界,绝大多数语言中,“烟草”一词,读音,都与“siga(雪茄)”相关,据说源自印第安语。
        美洲印第安人,最早吸食烟草,无论宗教需要,还是纯粹的感官享受。西班牙殖民者来到美洲,见到当地土著,拿一种奇怪的干树叶,卷起来点着了吸,于是问:这是什么?
        这个么,印第安人听不懂西班牙语,大概明白,“siga”。哦,“siga”,这东西叫“siga”,中国人喜欢意译,便于有朝一日证明天朝原亦有之,西方人喜欢音译,尊重保留原貌,越来越多的语言,开始用“siga”,指称烟草……
        直到多年以后,随着欧洲语言学家,渐渐了解印第安语。倒是有“siga”这么个词,只不过,这是个动词,而不是名词。
        也就是说,殖民者问印第安人,当年,殖民者问印第安人,这是什么?印第安人听不懂,以为对方问的是,你在做什么?回答,“siga”,我在吸烟。殖民者也不懂,以为这东西叫“siga”,以讹传讹……
        既然香烟,“siga”,本来就是个名词,从这个意义上讲,马凡不吸,只收藏,倒也不能算错。或许,反而是对的,反而只有他,就像发明“水饼”,面条吸烟法的刘晓虎,是对的……

    12.4 排名

        上午九点,“一带一路合作国家高峰论坛历史学术高级论坛”,挺复杂的名字,全名,在湖江省五岳市,宝丰广场国际会议中心开幕。省委省政府,主要领导悉数出席,陆乾岳向各界来宾致欢迎词,蔡坤宣布论坛正式开始。
        简短的开幕式结束,论坛各项议程,随即有条不紊展开。主会场,或者主论坛外,还有二十几个分论坛……
        去年,党的X大闭幕后,确切说,X届一中全会闭幕后,参加会议的党和国家领导人,在北京人民大会堂,会见出席会议的代表、特邀代表和列席人士。官方给出一份名单,一份参加会见,党和国家领导人名单,被称作“史上最高难度名单”,当中五十几位领导人,分为七组:
        第一组,连任、新当选政治局常委,以及仍然担任国家机构领导人,上届政治局常委,连任以及上届在前,新当选在后,以常委排序为序。第二组,连任、新当选政治局委员,以及仍然担任国家机构领导人,上届政治局常委,姓氏笔画为序。第三组,前任总书记。第四组,原政治局常委,当中又分为两组,第一组曾经担任过全国人大、国务院、全国政协一把手,组内按当选常委时间,同时当选按常委排序为序。
        第五组,现任书记处书记,本届没有连任,以及仍然担任国家机构领导人,上届书记处书记,现任在前,上届在后。第六组,上届政治局委员。第七组,上届书记处书记(没有现职)……
        在中国,无论什么场合,排名,都是一件非常重要,严肃,且带有原则性的事情。这一次,“一带一路合作国家高峰论坛历史学术高级论坛”,也不例外。
        会务部门,也就是组委会办公室,成立了一个机构,专门研究排序,出席论坛嘉宾,各国各界嘉宾,排序问题。中国这边,没问题,可一旦涉及到国际友人,立刻犯了难……
        前段时间,著名美籍华裔物理学家,诺贝尔奖得主丁肇中先生,受邀来华访问,跑了几所大学,其中也包括湖江大学。演讲当中,谈及中国大陆科研工作,科教兴国,近些年来,中国在科研方面投入不少,这是好事,丁肇中给予充分肯定。
        但中国的科学家,或者科研工作者,始终有一种,很奇怪,且早就见怪不怪的思维方式。搞科研,是为了得到上级肯定,而上级肯定的方式,最高方式,职称、待遇、福利之外,给予行政职务,简单说就是当官。
        问题在于,一旦当了官,还怎么全心全意搞科研?也就是说,中国科学家,搞科研的目的,是有朝一日,可以当官,可以不搞科研……
        比较而言,世界上多数,绝大多数国家,学者也好,科学家也好,埋头一辈子,成就斐然,学界泰斗,学术权威,却没有任何行政职务。很正常,有行政职务,反倒不正常了。
        正常不正常,谁正常谁不正常,“历史学术高级论坛”,组委会办公室不感兴趣,感兴趣的是,没有行政职务,这个名,怎么排?发邮件给人家,问人家什么级别,弄得人家莫名其妙,什么级别,什么什么级别?
        什么级别,就是说,您在贵国,是科级、处级、还是局级。或者说,怕人家不明白,是相当于市长、县(郡)长、还是州长,组委会办公室循循善诱。怎么相当,没法相当,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儿嘛……
        没辙,只能关公战秦琼,按照中国的办法,逐一类比。有职务,所谓的职务,比如某某学会、协会负责人,某某大学校长、院长,比较好办,九八五、二一一、省部共建。没有职务的,按学衔职称来,科学院院士,长江学者,享受副部级待遇,资深教授,省管专家,正局级,一般教授,学科带头人,副局级。
        当然,这只是静态排名,具体说,没有考虑嘉宾所在国大小,美国科学院院士,埃塞俄比亚科学院院士,不知道有没有科学院,即使有,平级显然不妥。驻外使领馆,不是也分级么,联合国常任理事国、日本、加拿大、德国、朝鲜、联合国、欧盟,副部级,一般欧洲国家,区域大国,正司级,其它副司级,甚至还有正处级。当做一个系数,乘以前面的职务或学衔……
        费了挺大的劲,总算是排了出来,容易么我?没成想,好心没好报,真到论坛开幕,名单发到嘉宾手中,还是闹出乱子。
        福布斯排行榜,当今世界最权威的富豪榜单,每排一次,必定引发争议。某些上榜富豪,尤其东方,讲究低调,闷声发大财的东方人,不承认,不承认自己有那么多钱。或者像西方,注重隐私的西方人,凭什么公布我的财产?
        也有例外,或者相反的。阿赫瓦利德。一位沙特王子,榜单中排名第三十几位,资产两百亿美元,看完怒了,将福布斯告上法庭,罪名是诽谤,因为自己的财产,远远超过这个数。可能是太高调,沙特反腐风暴开始,第一个被抓的,就是这位阿赫瓦利德王子。
        不少嘉宾,最要是排名靠前,主席台就坐之类的,拿着名单找到组委会。怎么把我排得这么高,旁的臣妾倒是不知,指着名单后面,某某某教授,那可是我的老师,甚至老师的老师,我连给人家提鞋都不配……
        70年代末,小平同志复出,主管科教工作期间,有过一次很有名的谈话。谈及“又红又专”,以及科研机构,大专院校也一样,领导班子,主张实行“三驾马车”体制:
        具体说,党委书记,不一定懂业务,也不要插手业务,找理论水平高的,专管党务,把握住大方向即可。所长,可以兼任副书记,也可以不兼任,一定要懂业务,业务权威,政治方面不要苛求,不是反革命就行。
        常务副所长,找年富力强,会办事,能办实事,解决实际问题的,协助书记主管行政,充当全所的总后勤。就像邓小平自己,原政治局常委李岚清,退下来后痴迷篆刻,据他自己说,第一次治印,是为小平同志,一枚“改革开放总设计师”,一枚“科教后勤部部长”……
        四十年过去,回过头看,当年小平的设计。关于科研机构领导班子,“三驾马车”的设计,中国人自己,做没做到,大家心里都有数。
        反倒是其它国家,回到那个排名,组委会办公室没少费心,到头来依旧没少挨骂的排名。担任行政职务,所谓行政职务,无论这个学会、那个协会,还是校长、院长、系主任,很多都是年轻人。
        只负责管理,也就是小平同志说的,“后勤部部长”。地位并不高,远不如那些,什么职务都没有,丁肇中所谓一辈子埋头学术研究,权威泰斗。提鞋都不配,真不是谦虚,中国人可能很难理解,这个长那个长,最起码学界,就是个,本就是个,鞍前马后,执鞭坠镫的角色……

    12.5 枪毙

        “X同志所作的X报告,主题鲜明、思想深邃、内涵丰富、博大精深、气势恢宏、催人奋进,通篇闪耀着马克思主义真理的光芒,
        通篇展示了以X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引领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理论成果、实践成果、创新成果,
        通篇激励着全党全国各族人民决胜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夺取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伟大胜利、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中国梦的坚定信心…… ”
        如今,国内学术会议,不仅如今,也不仅学术,大凡会议,只要是公开的,都差不多,一团和气。所有人发言,上来先要表态,“完全赞成”、“完全拥护”,那还讨论个屁啊?
        既然要开会,既然要讨论,就必须允许不同意见,必须允许不同意见的交锋,就像评书里的套词:话不说不知,木不钻不透,砂锅不打,一辈子不漏。真理,永远是越辩越明。
        当然,若是换成国际场合,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1405中国连接世界”,“历史学术高级论坛”全面展开,二十几个分论坛,主办方精心组织之下,进行得十分热烈,甚至激烈。比如当中,“食品文化论坛”,原本是研究,郑和船队饮食,以及对沿途国家,食品文化交流,彼此交流影响的……
        虽然多数情况下,郑和率领的庞大船队,都是按照阿拉伯人留下的海图,近海航行,帆船时代速度有限,远离陆地几个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风一程,雪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成千上万人吃什么,成了大问题。
        粮食好办,只要通风干燥,储存一两年并非难事,关键在于副食。热带亚热带航行,肉类蔬菜,难以长期保存,封闭环境,人多口杂,吃了不新鲜的东西,霍乱若是流行起来,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肉类方面,郑和船队养活的,在船上,鸡鸭甚至猪羊,养活的,随杀随吃。至于蔬菜,当然不能照此办理,宝船再大,也不可能,也不可能大到足以种菜。
        为此,发明了很多,行之有效的小窍门,比如豆类,黄豆绿豆,晾干长期贮存,需要吃的时候,发成豆芽,充当蔬菜等等。分论坛组织者,很细心,甚至联合湖江省烹饪学会相关机构,仿制了部分,当然,很大程度上,只能凭想象,仿制了部分郑和船队饮食……
        有吃有喝,边吃边聊,按说应该很欢乐,至少和谐。没想到,“食品文化论坛”开始不久,就跑了偏,两伙人一语不合,吵将了起来;
        争论的双方,一方,是中国学者,几位来自,分别来自社科院、北京大学、湖江大学、浙江大学、厦门大学,中国学者。另一方,是韩国,主要是韩国学者,几位来自延世大学、首尔大学,韩国学者。
        争论,由韩国方面挑起。一位延世大学,中文说得很溜的博士,发言中指出,所谓郑和下西洋,“中国连通世界”,也就是此次论坛的主题,并不准确……
        《明史》当中,记载得很清楚:“成祖疑惠帝亡海外,欲踪迹之。而郑和、李挺等众,曾奉旨,查访于内陆,积数年不遇。成祖遂命郑和、王景弘,率舟泛海,寻诸海上。”
        建文年间,燕王朱棣发动“靖难”,原计划逼宫,逼迫朱允炆退位。不想兵临南京,宫中突然火起,朱允炆不知所终,找到的那具尸体,明显不是他。
        到南洋,现在的新马泰一带,华人聚居地,实地查访,最早移居,定居于此的中国人,差不多就是元末明初。曾与朱元璋争夺天下,张士诚,还有建文帝朱允炆,出了事儿,大陆混不下去,都是往那边跑……
        中国学者一听,立即反唇相讥,或许吧,或许郑和下西洋,有寻找建文帝,有寻找建文帝的因素。但那不是主要的,两百艘宝船,当时世界上最先进,所谓最先进,自封最先进的宝船,林林总总两万人,最远到非洲东海岸,若说只为寻找建文帝,实在荒谬。
        讨论很热烈,说争论很激烈也行。双方你来我往,互不相让,中国学者比较孤立,虽然比较孤立,毕竟人多,人多势众。韩国方面,帮手不少,哪国的都有,但语言不通,有时说着说着,自己先内讧起来……
        两拨儿人,正吵得不可开交,忽然听到窗外,楼外,一阵兵荒马乱。
        打开窗子,往下一看,好家伙,都是警察。无数辆警车,闪着警灯,正从远处,各个方向,源源不断赶来。密密麻麻,把整座大楼,整个宝丰广场,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
        国民党退台后,蒋介石不甘心失败,整天幻想反攻大陆。每年都会储备大量粮食,台湾稻米丰富,准备作为反攻大陆,有朝一日反攻大陆的本钱。
        某次,时任省粮食局局长,来向蒋介石汇报,战备粮储备情况。听完汇报,蒋不太满意,说了局长几句,局长觉得委屈,辩解一番。蒋介石见他毫无愧意,还振振有词,发了火,一拍桌子:你该枪毙。
        局长一听说,什么,枪毙?当场就瘫了。倒把蒋吓了一跳,说你几句,至于么?属下确有实职之处,也不是什么大是大非,罪不至枪毙吧?蒋介石莫名其妙,谁说要枪毙你了?
        闹了半天,原来,蒋说的不是“你该枪毙”,而是“你还强辩”。“强辩”,蒋介石口头禅之一,浙江奉化,或者宁波口音,听起来很像“枪毙”……
        不至于吧,各国,也包括中国学者,面面相觑。
        学术争论而已,不至于动用警察,而且这么多,动用警察解决吧……
        停止争论,会场内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主持人也不知道,就连主持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让大家不要慌,更像是说给自己听。
        还好,几分钟后,几位工作人员跑进来,跟主持人耳语几句。原本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先用英文,后用中文,通知与会各位来宾,没事,不是冲咱们来的……

    12.6 来自星星的你

        “论长道短,那时只顾得志胡说,却不防,还有别人,谁知,早又触怒了一个人。你道这一个人是谁?原来,这人名唤贾蔷,亦系宁府中之正派玄孙,父母早亡,从小儿跟着贾珍过活,如今,长了十六岁,比贾蓉生得,还风流俊俏。
        他兄弟二人最相亲厚,常共起居,宁府中人多口杂,那些不得志的奴仆,专能造言诽谤主人,因为不知,又有什么小人垢谇谣诼之辞。贾珍想亦风闻得些口声不好,自己也要避些嫌疑,如今竟分与房舍,命贾蔷搬出宁府,自己立门户过活去了。
        这贾蔷外相既美,内性有聪敏,虽然应名来上学,亦不过虚掩耳目而已,仍是斗鸡走狗,赏花阅柳为事。上有贾珍溺爱,下有贾蓉匡助,因此,族中人谁敢触逆于他…… ”
        大城市,尤其全球化时代,街头巷尾,看似寻常不过的路人,说出背景来头,很可能吓你一跳。五岳也是这样,距离宝丰广场不远,一处并不十分起眼的公寓里,就住着这么一位,别说湖江省,外交部、中联部,甚至中央,都挂了号的中年人,来自朝鲜,金氏家族正派玄孙。
        既然正派玄孙,自然姓金,在五岳,化名杜先生,不知叫什么,化名叫什么,都知道杜先生。也有人说,杜先生,杜先生的这个“杜”,其实应该是“都”,“都教授”,《来自星星的你》,都敏俊,都教授的那个“都”。
        二战结束,朝鲜半岛光复,南北分治,易北河到三八线,韩国与朝鲜,对待汉字,历史遗留问题上,采取了不同的策略。韩国比较“右”,改良,渐进,逐步减少汉字使用,朝鲜比较“左”,一步到位,彻底废除汉字。
        因此,很多朝鲜语人名,究竟对应,究竟应该,对应哪个汉字,并没有明确标准,甚至说法。音同,或者音近情况下。
        就以金家为例,金正日,“金”没问题,“正”也没问题,“日”,早期,金正日刚刚崭露头角,中国韩国,习惯用“一”,金正一,后来确定为“日”。到了金正恩,“金”没问题,“正”没问题,“恩”,原本用“银”,金正银,后统一为“恩”……
        杜先生何时来到中国,不得而知,定居五岳,是在2010年前后。之所以离开朝鲜,个中原因,尽管说法不一,倒也不难想象,看看电视剧,时下最流行的宫斗戏,都有了。
        前些天,蒲云和艾迪在家看球,世界杯,撒哈拉以南,黑非洲球队出战,看台上一帮草裙舞,远道而来的当地观众,蹦蹦跳跳很欢乐。艾迪笑,这些人懂球么?
        蒲云摇摇头,可别小瞧了他们,看着原始部落差不多,确实如此,但事情得反过来想,越是这样的国家,能到万里之外,世界杯现场看球的,越不是等闲之辈。保不齐哪个就是酋长,哪个就是娘娘,草裙舞,说不定这就是个《甄嬛传》,现实版的……
        之后几年,一直相安无事,杜先生,既然在五岳,还是叫他杜先生,正派玄孙杜先生,与朝鲜当局,似乎达成了一种默契。寓居,说流亡不合适,至少到现在为止,不合适,寓居中国,怎么说也是“血盟”,血盟中国,不去韩国,也不去美国,不算叛逃。
        事情往往是这样,留一个中间地带,并不是坏事。解放军勒马深圳河,可以顺势解放,或者收回香港,毛泽东没有,保持现状,长期利用。主权归英国,但在香港唱主角的,始终是大陆,始终是中共方面。反倒是回归之后,为天下笑者,何也,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
        然而,从去年开始,情况却悄然发生变化。
        表面看,事实上,连杜先生自己,都是这样想的,韩朝也好,朝美也好,宏观上,关系逐步,甚至迅速缓和。谁说独裁者,都是疯子,恩也好,银也好,似乎是想明白了,大洋彼岸,新上来这位,不是好惹,更不是可以戏耍的,急了真办你。
        按理说,大环境缓和,寓居五岳的杜先生这边,日子,应该比过去好过,最起码,不应该,没理由比过去难过才对。事实,却正好相反……
        1958年秋,几乎毫无征兆,大陆方面从福建沿海,向国民党当局控制下的金门,展开大规模封锁性炮击。台军毫无准备,措手不及,正在金门视察,国防部长俞大维、防卫司令部司令胡琏负伤,三位副司令赵家骧、章杰、吉星文当场毙命。
        直到美军驰援,台军恢复元气,演变成持久战。第一天,一小时内,金门岛落弹四万枚,越打越少,改成“单打双停”,一三五不洗,二四六干擦,星期天休息,改成不打实弹,只打宣传单甚至慰问品。
        炮击金门原因,至今众说纷纭。之前一个月,中央军委召开紧急会议,毛泽东讲话指出:世界上有一个地方叫中东,最近那里很热闹,搞得我们远东也不太平,人家唱大戏,我们不能只做看客,政治局作出了一个决定,炮打金门。
        到了开战前,又变了,政治局常委会上,毛泽东表示:我们的要求是,美军从台湾撤退,蒋军从金门、马祖撤退,你不撤我就打。多年以后,金门炮战总指挥,菲律宾华侨叶飞上将称,金门是政治仗,避免蒋介石放弃金马,划峡而治,造成事实上的两个中国。
        听说解放军炮击金门,蒋介石很高兴,俞大维、胡琏,更不用说吉星文之类,都是小事,一拍大腿,连着说了三个“好”。时任美国总统,曾经的五星上将,宪法规定现役军人没有被选举资格,艾森豪威尔评价金门炮战,十分荒唐可笑,为了打而打,人命如同儿戏,“一场滑稽歌剧式的战争”……
        上个月开始,杜先生发生有人,很明显,朝鲜那边,派过来的人。在五岳市中心,自己住处附近,转来转去,似乎在踩点。
        没等他想到对策,今天早些时候,对方便下手了。用毒,一种不知什么,也不重要,看起来很厉害的毒剂……
        事实上,类似事情,已经,早已不是金家人,第一次做:
        “2月16日的凌晨,天空晴朗,抗日游击队密营地的木房,以及茂密的森林,全部覆盖着,银白色的雪。霎时出现的,两道绚丽斑斓的彩虹,和一颗圣光明星,宣告着他的到来。忽又飞来,一只喜鹊,一个将来要拯救人类的伟领袖,金正日,诞生了。”
        这是朝鲜官方,文献中,对前领导人金正日,出生景象的描述。写入课本,所有小学生,如果不会背诵,流利背诵的话,休想毕业。
        按照苏联方面,相关档案记载,金正日是1941年,2月16日,出生于哈巴罗夫斯克,附近一处军营。朝鲜文化,中国也差不多,认为双数比较吉利,减了一岁,1942年2月16日,地点则改成,具有神圣,乃至神秘色彩的白头山密营。
        金正日生母,名叫金正淑,朝鲜“国母”,官方称号,“三大伟人、三大将军、三大英雄”之一。同金日成,育有两子一女,女儿金敬姬,张成泽妻子,长子金正日,次子金万一。
        1945年日本投降,朝鲜半岛解放,金日成一家,回到平壤,住进万景台……
        近年,随着二胎政策逐渐放开,越来越多的中国家庭,开始面临两个,甚至更多孩子之间,手心手背都是肉,手心终归是手心,手背终归是手背,争宠的问题。就在前不久,一篇十二岁女孩的作文,文言作文,走红网络:
        忆往昔,无妹之时,吾常与母语,其乐融融,叹如今,难相顾,无相知,常相争,母女之心想去愈远,悲乎。吾有一言,告天下父母,顾稚子,勿忽长,多与长语,多同长娱,若此,则大幸也……
        类似问题,当年的金正日,弟弟金万一到来后,同样面临。比较而言,他的解决方式,就要果断得多,展示了日后,一位政治强人的杰出潜质。
        什么“顾稚子,勿忽长”,关键核心技术,要不来、买不来、讨不来。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
        金万一,名字就不大吉利。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一万,是一万个人里面,有一个坏人,万一,是一万个人,都是坏人。住进万景台两年后,1947年,“叹如今,难相顾,无相知,常相争”,被弟弟金万一,夺取父母专宠,当时只有六岁的金正日,受够了。
        顺便说一句,现任韩国总统,文在寅的夫人,也叫金正淑。趁金日成、金正淑不在,众目睽睽,却没人敢管,只有三岁的金万一,被亲哥哥金正日,亲手溺死在万景台水池中……

    12.7 妓女

        宝丰广场,有一个“康乐宫”,宝丰集团自有物业。
        就在这里,去年,曾经出过一件,说来挺搞笑的事情,集团内部尽人皆知……
        康乐宫,全称康乐宫休闲娱乐城,吃喝玩乐,什么都有,只要顾客能想到的,有需要的,基本什么都有。一站式缴费,跟洗浴中心差不多,进门,领一张记账卡,稍微先进些,比起大多数洗浴中心,稍微先进些,内嵌芯片。
        客人在娱乐城里,康乐宫休闲娱乐城里,一应消费,不需要一一付款,刷一下号牌即可,首席,头牌,大哥看一眼手牌,临走统一结账。二十四小时,昼夜不息,不清场,提供住宿服务,想的话,进去玩儿上它几天几夜都行。
        当然,这么干也有弊端,比方说,如果客人,不慎将记账卡遗失,怎么办?
        公交车,用公交卡的公交车,上车或下车时,忘了刷卡,不好意思,收全程费用。高速公路同理,出口处,拿不出缴费票,按最远收费站计费……
        去年夏天的事儿,某天,宝丰广场康乐宫,来了位奇怪的客人,工作人员回忆,四十岁上下,男的,穿着还不错,长得却有些营养不良的样子,一脸菜色。操着一口,说不出哪里口音,反正是挺磕绊的普通话,听力也不灵。
        这位客人,姓崔,后来知道,姓崔,崔先生,领上记账卡,在康乐宫里,足足待了半个月。什么好吃什么,什么贵玩儿什么,只要是有的项目,甭管多少钱,也甭管适不适合,甚至一般只有女性顾客,才光顾的地方,都要尝试一遍,玩儿累了睡,睡醒了接着玩儿……
        前前后后,花了四十几万,仍旧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工作人员有点儿毛了,以前也遇到过,类似的情况,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城里流氓乡间无赖,得了绝症的,犯了事儿的,跑这儿最后的疯狂来了,法律术语叫恶意消费。
        通知领班,领班又通知经理,经理有经验,把那位,崔先生,请到贵宾室,感谢您来我们康乐宫消费,好歹半个月了,您尽情玩儿,想的话,尽情接着玩儿,只不过,能不能先把单买一下,阶段性,先把单买一下,我们需要盘账。
        原以为,又碰上一个,来白吃白喝的,不行就派出所呗,也算是止损,总之不能由着他,这么折腾下去。要真拿出百万英镑,找不开再说。
        崔先生很镇定,听明白怎么回事,点点头,果不其然,没钱。当然,咱是讲究人,不会赖账,有人替我给,拿出一个证件,我是朝鲜人,特工……
        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拥有一个庞大,可能是全世界,相对于国家自身体量,最为庞大的,说情报也行,说安全也行,机构。这位崔先生,隶属于其中的,人民军侦察总局,由原劳动党作战部,“三十五号室”,以及人民武力部侦查局,合并而成。
        换言之,崔先生是军人,少校军衔,派往中国,派往五岳执行刺杀任务,刺杀一位,也姓崔,是个室长,崔室长。朝鲜黄海北道,与中国湖江省,互为友好省份,崔少校奉命刺杀的这位崔室长,黄海北道人民政府某室室长,去年早些时候,来五岳访问交流。
        美其名曰访问交流,其实就是来要援助,要钱要东西,看见什么要什么。要来要去,看那意思,崔室长这次,大概没要到,至少没完全要到,估计是怕回去不好交代,滞留五岳未归……
        朝鲜特工,原本是很神通广大的,尤其擅长暗杀,曾令不知多少人,为之心惊胆战:
    最经典的一幕,发生在1974年,8月15日那天,韩国光复节。受朝鲜派遣,旅日韩侨文世光,伪装成日本官员,混进举行庆典的汉城国家剧院,朝正在台上演讲,韩国总统朴正熙,连开数枪。
        军人出身的朴正熙,听到枪响本能卧倒,躲过一劫。身边的夫人陆英修,朴槿惠母亲,倒在血泊中,不治身亡。
        追究起来,有一天,陆英修会成为朴正熙替身,替死鬼,或许多年以前,两人结婚时,就已经埋下伏笔。正熙,韩语中,比较像女人的名字,1950年,任韩军某师参谋长,没什么人认识他。偏偏英修,又很像男名,司仪拿着礼单:下面举行,朴正熙小姐,与陆英修先生,结婚典礼……
        然而,近些年,曾经无往不利,而且一出手,就是大动作的朝鲜特工,似乎慢慢,沉寂了下来。偶有闻听,也都是些小打小闹,甚至下三滥,绑架个平民,充其量医生导演之类。
        究其原因,其实也很简单,没钱。
        就以这位,前来刺杀崔室长,相煎何太急,崔少校为例,据他自己说,下飞机时,兜里只有五百块人民币,而且是假的,虽然高仿,能不能花出去还两说着。半生不熟的中文,举目无亲,谁都不认识,也没人来接应,连那个暗杀对象,崔室长,住哪儿,甚至在不在,还在不在五岳,都不清楚,两眼一抹黑……
        这件事,一度成为笑话,在五岳,湖江,甚至更大范围内,流传开来。不少媒体,尤其网络,也争相报道,最终还是韩国驻华机构,花了不少钱媒体公关,这才得以平息。
        没错,是韩国,而非朝鲜。估计相当部分中国人,理解起来都有些困难,如此难得,打击对手的机会,充分加以利用才对,为什么反而自掏腰包,息事宁人……
        80年代以前,中国大陆,一则关于周恩来的典故,曾经十分流行,妙答外国记者提问:
        话说某一次,周恩来出访,新闻发布会上,一位对新中国,怀有敌意的西方记者,突然发难。问周总理,新中国号称,改造了所有,旧社会留下来的妓女,那么现在,中国究竟,还有没有妓女?
        现场议论纷纷,主持人打算叫警卫,将那位别有用心,记者请出去。被周恩来制止,笑着点点头,有,现在,中国还有妓女。众人,包括中方,目瞪口呆,周总理不慌不忙,在台湾,中国台湾省,还有妓女……
        有趣的是,在朝鲜,和中国大陆一样,80年代以前,一则典故十分流行。和周恩来那则,一模一样,妙答西方记者提问,只是主人公,换成了金日成。
        记者问,朝鲜号称,改造了所有,旧社会妓女,那么现在,朝鲜究竟还有没有妓女?主持人要叫宪兵,这次更厉害,直接宪兵,被金日成慈祥地制止。有,朝鲜有妓女,在南方,南朝鲜,李承晚叛徒集团,有妓女,而且很多……
        类似情形,西方,倒是也出现过:
        11世纪,诺曼底公爵,趁英王哈罗德,与挪威人激战,惨胜如败之际,进攻不列颠。大家都有这种体会,陆地上走惯了,刚一上船,摇摇晃晃站不稳,反过来,船上待惯了,刚一上岸,总觉得地面在晃,迈不开步,自己跟自己较劲。
        登陆时,诺曼底公爵脚下不稳,一头栽在沙滩上,场面尴尬,公爵很聪明,顺势跪倒,亲吻了一下地面,说我终于,踏上了英格兰的土地。普遍认为,这则故事,即使不是杜撰,也是诺曼底公爵,抄袭凯撒大帝,千年以前,凯撒登陆不列颠时,也有过这么,一模一样的一出……
        谁抄袭谁,并不是关键,与诺曼底公爵,和凯撒不同,毕竟,周恩来金日成,几乎同时代。就像牛顿莱布尼茨,谁也没抄谁,牛莱,牛顿莱布尼茨公式,尽管牛早十一年,莱其实比巴罗还晚。
        关键在于,甚至甭管,典故真假几何。为什么都是社会主义这边,恶心人家资本主义那边,大陆说台湾,朝鲜说韩国,豁牙子吃肥肉,而不是反过来……

    12.8 哈姆雷特

        当然,即使缺钱,即使威风不再,也不是每次。如今的朝鲜情特机构,也不是每次出手,都像崔少校那回一样,至少现在还不至于,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比如这次……
        “于是太子预求天下之利匕首,得赵人徐夫人之匕首,取之百金,使工药淬之。以试人,血濡缕,人无不立死者,乃为装遣荆轲…… ”
        还好,杜先生身边,四五个保镖,说警卫也行。都是从朝鲜,一直带过来的,身手矫健,极为忠诚,更重要的,极为忠诚。
        也没法不忠诚:
        美国总统,苏共总书记,坐在一起聊天,身边站着保镖,互相攀比,都说自己的保镖忠诚。那就比比吧,总书记出了个主意,咱这是十楼,没有任何理由,让保镖打开窗子跳下去,看谁的敢。
        总统想了想,心里没底,已经架到这儿了,硬着头皮,命令保镖,跳下去。保镖一听,哭了,不要,总统先生,我还有家人啊。
        总统很没面子,面对乐不可支的总书记,你行么?总书记信心满满,话都没说,冲保镖使个眼色,保镖毫不犹豫,打开窗子就要跳。
        总统赶紧上前,一把抱住,别介小伙子,开玩笑的。保镖不为所动,推开总统,别拦我,让我跳,我还有家人啊……
        “轲既取图,奉之,发图,图穷而匕首见。因左手把秦王之袖,而右手持匕首揕之。未至身,秦王惊,自引而起,绝袖。拔剑,剑长,操其室。时恐急,剑坚,故不可立拔。
        荆轲逐秦王,秦王还柱而走。群臣惊愕,卒起不意尽失其度。而秦法,群臣侍殿上者,不得持尺兵。诸郎中执兵,皆陈殿下,非有诏不得上。方急时,不及召下兵,故荆轲逐秦王,而卒惶无以击轲,而乃以手共搏之。
        是时,侍医夏无且以其所奉药囊提轲,秦王方还柱而走,卒惶急不知所为。左右乃曰:王负剑,王负剑。遂拔以击荆轲,断其左股,荆轲废。乃引其匕首提秦王,不中,中柱。秦王复击轲,被八创。
        轲自知事不就,倚柱而笑,箕踞以骂曰:事所以不成者,乃欲以生劫之,必得约契以报太子也。左右既前,斩荆轲,秦王目眩良久…… ”
        就在省委书记蔡坤,宣布“一带一路合作国家高峰论坛历史文化高级论坛”开幕的时候,杜先生公寓中,一场遭遇战不期而至,究竟发生了什么,无人知晓。邻居回忆,有打斗,有喊叫,叽里呱啦,中国人听来,叽里呱啦,不知喊些什么。具体情节,大概和以上所述,虽不中,亦不远矣。
        遭遇战的结果,杜先生得以脱身,好像受了点儿轻伤。打斗过程中,好像受了点儿轻伤,保镖掩护之下,逃了出来。
        美国总统出行,事先,负责安全工作的特勤组,都会设计好,几条备选的撤退线路。杜先生显然也有,跑到街对面,抬脚就到,宝丰广场国际商务中心,一家名为“高丽物贸联合体”,韩国公司内……
        朝韩两国,在五岳,在湖江,都没有领事馆,韩国设有一个办事处,领馆区那边,据说准备升格为领事馆。此外,两国都有几家,或国有或私有,具备官方背景的企业,事实上,起着对外联络,甚至情报功能。
        比如这家,“高丽物贸联合体”,名称就能看出来,来头不简单。北朝鲜,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南朝鲜,大韩民国,一个“朝鲜”,一个“韩”,这是中文名,英文,用的其实,都是“高丽”这个词……
        你是风儿我是沙,风儿萧萧,沙儿飘飘,风儿吹吹,沙儿飞飞,风儿飞过天山去,沙儿追过天山去。尾随杜先生,荆轲一伙儿,追到国际商务中心,追到“高丽物贸联合体”。
        “联合体”位于商务中心四层,面积不小,整个四层,一半都是他们,没见有什么业务,整天人来人往,倒是挺忙。两拨儿人,随即开始对峙,双方都有武器,虽然没亮,看样子都有武器,并非轻举妄动,掏出手机、对讲机,又是一通叽里呱啦,似乎在叫人……
        台湾著名外省挂黑帮,“四海帮”,前帮主蔡冠伦,空军飞行员出身,福将,多次空中遇险,毫发无伤。心血来潮参选立委,立法委员,声势不小,一度被认为很有希望,开票一看,总共只得了一百多票。其它黑帮,笑得前仰后合,要是不选举,还真不知道,你们四海帮究竟有多少人。
        朝鲜韩国,平日里不声不响,没想到,手机对讲机里,一通叽里呱啦、不到半个小时,也不知道从哪儿,叫来,分别叫来好几百人。
        对峙范围,从商务中心四层,蔓延到整个商务中心,甚至整个宝丰广场。互相喊话,荆轲这边,要求“高丽物贸联合体”,立即交出杜先生,“联合体”当然不干,要求荆轲方面撤离。
        宝丰广场保卫部,一看不妙,赶忙报了警……
        对峙也好,包围也好,于当天傍晚时分,宣告结束。双方几乎同时,接到了一个电话,来自北京,本国大使馆,本国驻华大使馆的电话。
        通话结束,随即撤回相关人员,对峙宣告结束。第二天,消息见诸媒体,引起国内外广泛关注,双方都宣称,达到预期目的,取得,再次取得外交、政治上的全面胜利……
        一个说,杜先生已经回国,自觉自愿,经大使馆协调,回到朝鲜国内,妥善人道安置。另一个说,杜先生很安全,通过相关渠道,抵达韩国。说法虽然不一样,高度对立,但谁也没有质疑,对方的说法,各说各话而已。
        究竟,杜先生究竟去了哪儿,到现在也没有一个统一的说法。简单说,现在,以及今后,或许很长一段时间内,这位神秘的,杜先生也好,都先生也好,都将处于“薛定谔猫态”,既在朝鲜,又在韩国。直到有朝一日,明确信息披露,关于杜先生的薛定谔方程,才会塌陷成一个定函数……
        突如其来开始,又莫名其妙结束,这场直到很久之后,依然不时被人提起,发生在五岳,宝丰广场的对峙事件。怎样结束,结局如何,不得而知,但因何开始,却是明确,最起码,从双方内部传出的消息,是一致的。
        之所以下决心,对寓居五岳,杜先生动手,因为一则情报,一则不知从何而来的情报:
        “庶曰:只是我亦随军在此,兵败之后,玉石不分,岂能免难,君当教我脱身之术,我即缄口远避矣。统笑曰:元直如此高见远识,谅此有何难哉?庶曰:愿先生赐教。统去徐庶耳边,略说数句,庶大喜,拜谢,庞统别去徐庶,下船自回江东。
        且说徐庶,当晚密使近人,去各寨中暗部谣言,次日,寨中三三五五,交头接耳而说。早有探事人报知曹操,说军中传言,西凉州韩遂、马腾谋反…… ”
        顺便说一句,去年的时候,湖江大学历史学院,明史专家石教授。湖江省历史学会副会长、中国史学会理事、中国明史学会副秘书长,论坛上,跟以韩国为首,外国学者们,吵得最欢那位。
        从一本什么杂志上,读到一则消息,说在法国,有一个人,好像还是贵族,新奥尔良贵族出身。宣称自己,祖上是中国人,皇室,皇位被被自己的叔叔夺了,辗转跑到欧洲。
        皇位被叔叔夺了,跑到海外,这不就是建文帝么……
        石教授如获至宝,立即联系杂志社,得知是从另一本杂志上转载的。总而言之,费了很大的劲,终于找到原始出处,以及那位建文帝后裔,确切姓名、通讯方式。
        专门申报了一项课题,带着十好几个人,去了趟法国……
        “母亲,有什么事情?
        哈姆雷特,你把你父亲大大得罪了。
        母亲,你把我父亲大大得罪了。
        好了,好了,你的回答真是瞎扯。
        得了,得了,你的问话别有居心。
        怎么了,哈姆雷特?
        什么又怎么了?
        你忘了是我。
        我没有忘,没有。你是皇后,你丈夫弟弟的妻子。我真但愿你不是我的母亲。
        好,我去叫会说话的跟你说。
        来来,你坐下来,你不许动。我要在你面前,竖一面镜子,叫你看一看你的内心的最深处…… ”
        还不错,真找到那位,号称祖上来自中国,皇室那位。一个酒鬼,课题组经费,一半给他买酒喝了,法国待了半个月,每天听他天南海北胡吹。
        好像还真是那个,什么奥尔良家族,七月王朝贵族出身。但说来说去,怎么听怎么不像,跟中国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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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2020-7-19 0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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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初来乍到

    14#
     楼主| 发表于 2019-7-6 15:51:51 | 只看该作者
    13.1 帮闲

        吃过午饭,蒲云本想休息一会儿,忽然想起来,前几天孙军托自己修改的一份文件,还没给他,那边也没要,估计不是,估计又不是什么要紧。别回头再忘了,要不要紧,早交差早了事,蒲云找出文件,拐到孙军办公室。
        又高又厚的大门,虚掩着,敲了敲,里面喊进。虽然有助力,推开还是挺费劲,尤其启动的时候,发现办公室里,十分热闹……
        有两个认识,不光认识,比较熟悉,一是范明修。还有一位,姓谢,湖江大学教授,蒲云读书时任历史学院院办主任,现在已经是院长了。
        剩下那些,十几位,不是不认识,常见,脸熟那种常见,也知道,也隐约知道几个名字,但对不上号。宝丰集团旗下,有个艺术馆,还有个研究院,孙军身边,整天围着,他也乐得围着,这么一帮人,什么什么顾问,什么什么委员之类……
        元代大德年间,有个叫徐元瑞的人,编了本《吏学指南》,顾名思义,教人做官,怎么做官的。内载“十字令”,一到十,很好记,官场要诀:
        一笔好字,那时候没有电脑手机,字是门面;二等才情,才情要有,不必太多,也不能太多;三斤酒量,迎来送往,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一轮下来桌子底下不行;四季衣服,人靠衣裳马靠鞍;
        五子围棋,接下来该玩儿了,琴棋书画;六出昆曲,徐元瑞那会儿没有京剧;七字歪诗,诗词唱和;八张马吊,一种纸牌,《甄嬛传》中,除夕夜守岁;九品官衔,中下层官吏,准确说是吏;十分和气,官场水深,少说话多磕头。
        也就是鲁迅笔下,“明末清初的时候,一份人家,必有帮闲的东西存在的,那些会念书、会下棋、会画画的人,陪主人念念书、下下棋、画几笔画,这叫做帮闲,也就是篾片…… ”
        见蒲云进来,孙军赶紧招呼:“来,来,来得正好,瞧瞧,得了个好东西。”
        蒲云走过去,冲大家点点头,拍拍范明修胳膊,叫了声“谢院长”……
        桌上放着一只玉件,玉器摆件,羊脂玉,看起来不错,像是籽料,可能是艺术馆,那个宝丰艺术馆,刚买,刚收的。玉料不大,跟手机差不多,做工很讲究,扁平形状,蛐蛐罐儿形状,包浆完整自然,应该有年头了。
        更妙的是,中央一块俏色,棕褐色,原本是个瑕疵。就用这块俏色,雕成一只蟋蟀,大小与真蟋蟀仿佛,振翅欲斗的样子,栩栩如生。
        “怎么样?”
        “不错,”蒲云点点头,提钱俗了,但第一反应,还是这东西,估计便宜不了……
        “这是个幻玉,明朝的。”孙军接过,别人递过来的一纸杯凉水,没给蒲云,搁在桌上。
        “幻玉?什么是幻玉?”头一次听说。
        孙军神秘地笑笑:“别说话,仔细听啊,”食指在纸杯里,轻轻点了一下,又用姆指抹了抹。
        感觉差不多了,将蘸了水的食指,放在玉件,玉件当中,那只俏色蟋蟀上,慢慢摩擦:“仔细听啊…… ”
        庾郎先自吟愁赋,凄凄更闻私语。露湿铜铺,苔侵石井,都是曾听伊处。哀音似诉,正思妇无眠,起寻机杼。曲曲屏山,夜凉独自甚情绪。
        西窗又吹暗雨,问谁频断续,相和砧杵。候馆迎秋,离宫吊月,别有伤心无数。豳诗漫与,笑篱落呼灯,世间儿女。写入琴丝,一声声更苦……
        随着孙军指上,以及蟋蟀,玉蟋蟀上,水量慢慢变少。摩擦系数增加,发出一种,类似小时候,粉笔在黑板上写字,突然写滑时的声响,听着让人一阵阵发冷。
        研究证明,这种声音,可能与远古时代,类人猿的叫声,尖锐叫声类似。猿类发出这种叫声,说明危险接近,提醒族群注意,听到叫声,引起警觉,肾上腺素加速分泌。粉笔摩擦黑板,铁锹摩擦地面,之所以发冷,本质上,就是肾上腺素分泌,导致毛孔扩张……
        “怎么样?像不像蟋蟀叫?”
        真没觉得。
        闹了半天,幻玉,原来是这个意思。听孙军说,这东西来自明代宫廷,嘉靖皇帝喜欢蟋蟀,喜欢斗,也喜欢养。到了冬天,蟋蟀没了,怎么办,还想听蟋蟀叫,于是让能工巧匠,制作,按照今天的标准,研发了这款“幻玉”。
        顺便说一句,前面提到的那个,“十字令”完整版本应该是:一笔好字,不错;二等才情,不露;三斤酒量,不吐;四季衣服,不当;五子围棋,不悔;六出昆曲,不推;七字歪诗,不迟;八张马吊,不查;九品官衔,不选;十分和气,不俗……
        幻玉,蟋蟀叫,有人说像,有人说不像。
        蒲云甚至开始怀疑,玉料中间的那块俏色,用来雕蟋蟀的俏色,是原本就有,还是几百年来,无数人摩来擦去,后沁上去的?
        中国人的趣味,有时很恐怖。玉沁,古玉,佩戴在古人身上,随葬的玉器,经年累月,血肉腐烂渗入玉质形成。很佩服这些人,居然还敢拿来把玩……
        正在鸡一嘴、鸭一嘴,忽然不知是谁,想起来,范明修,范老板不是在这儿呢么?
        范明修有一手绝活儿,口技,学艺时,马凡专门介绍,跟随口技大师周志成,就是50年代去法国演出,模仿狗叫,引得全城的狗都跟着叫那位,某弟子系统学习过。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草窠里蹦的,学什么像什么,不时点缀在,相声作品当中,十分出彩。
        “像声”,或者“象声”,有人认为,相声最早的来源。唐宋时期,城市勾栏百艺之一,就是口技……
        “王仲宣好驴鸣。既葬,文帝临其丧,顾语同游曰:王好驴鸣,可各作一声以送之。赴客皆作一驴鸣。”
        范明修也不推脱,大大方方站起来,真的学了一阵,不是一声,一阵蟋蟀叫。
        孙军这边,赶紧又蘸了点儿水,在罐里那只蟋蟀,玉罐里那只玉蟋蟀,身上,一通猛搓。
        别说,这会,还真有那么点儿意思……
        蒲云有点儿想笑,以前只听说过,驯鸟,无论会说人话的八哥鹦鹉,还是画眉黄鹂,最好的办法,不是人带,而是用鸟带鸟。找一只,叫得好的鸟,挂在一处,带上几天,马上不一样。
        当然,这样做也有个问题,比如百灵,会“押口儿”,能够模仿各种声音,所以训练时,一定得小心。不能听杂音,一旦听了不该听的,学了不该学的,串了味儿,那就坏了,“口儿”就脏了,不值钱了。
        只是不知,按照这个逻辑,这只玉蟋蟀,跟着范明修,学叫的这只玉蟋蟀,究竟该算净口儿,还是脏口儿……
        折腾了半天,也累了,大家随意坐下,随意找地方坐下。
        一直没有开口的谢院长,湖江大学历史学院谢院长,终于发话了:“要我说啊,问题,恐怕出在水上。”
        “水?水没问题啊,是纯净水吧?”
        “是,纯净水,”看样子,比谢院长岁数还大,一位“九品官衔不选,十分和气不俗”赶忙答话,刚才那杯水,估计是他去接的。
        水能有什么问题,掺上白矾,不溶也溶,掺上清油,溶也不溶?
        “孙总刚才说,这件和田玉雕浅蟋蟀斗坛,”终于有标准名称了:“是明代宫廷的?”
        “没错儿,明代宫廷。”
        “那就是了,”谢院长摸了摸没有胡子的下巴,捋髯微笑……
        明嘉靖二十一年,公元1542年,十月二十一日晚,嘉靖皇帝朱厚熜,宿在端妃曹氏,翊坤宫中。原名万安宫,后与储秀宫打通,“翊”是辅佐,“翊坤”就是辅佐皇后治理后宫,居住嫔妃通常地位较高。
        半夜时分,已经睡熟的朱厚熜,窒息惊醒,发觉脖子上,套着一条绳子,黄绫布细料仪仗花绳,越勒越紧。宫女杨金英,联合苏川药、杨玉香等十六人,趁夜发难,想要勒死嘉靖皇帝。
        行动最终没有成功,有说其中一位宫女,套上套,一边一个,使劲拉,其中一位宫女,临时害怕,松手了,导致功败垂成。还有说半是紧张,半是仓促,不小心打了个死扣,怎么拉也拉不动,史称“壬寅宫变”……
        “清宫戏里,嫔妃侍寝,脱光了,先在自己宫里,脱光了裹条毯子,太监举着,抬到皇帝宫里。影视剧里,只是抬进去,事实上,完事儿还得抬出来,不能跟皇帝睡在一起,”
        蒲云查过谢院长的履历,参加工作后,始终搞行政,从院教务处,到院办,一直做到院长,换言之,没怎么上过讲台,没想到,讲课也是把好手:
        “这一制度,就是从嘉靖开始,确切说,就是从‘壬寅宫变’后开始的…… ”
        朱厚熜虽然没被勒死,也背过气去,跟死了差不多。太医们吓得面如土色,谁也不敢用药,最后,还是院使许绅,冒着万死,下烈药,好歹救了过来。为此,许绅虽然晋升礼部尚书,加太子太保衔,终因惊吓过度,没过几天就死了。
        死里逃生的朱厚熜,总结经验,嫔妃宫女都靠不住,从此一个人睡。锁上门,谁也不许进,门口候着,有事儿窗外叫,擅自进屋等同弑君……
        “杨金英等人,鱼死网破,想要谋害皇帝,因为朱厚熜,把她们折磨得,实在生不如死,不杀了他,早晚也得被他折腾死,”
        谢院长的语气,和内容一样,寓教于乐,雅俗共赏:
        “朱厚熜笃信道教,想要当神仙,用处女经血,炼一种丹药。经期,这些宫女,为保清洁,不能吃饭,只能吃桑叶…… ”
        此外,还要干很重的活儿。
        半夜三四点钟,爬起来,到御花园里,趁着天没亮,用玉钗采集,花瓣叶片上的露水……
        “我估计啊,露水,就是干这个用的,”谢院长指指桌上的玉雕。
        不对吧,蒲云心想。朱厚熜命宫女采露,自己也听说过,但那是用来喝的,修仙当中,“餐风饮露之道”。御花园里,遍植芭蕉,采集蕉叶上的露水,清早起来,和着玉粉,趁着新鲜喝一些,神欢体自轻,经年累月就成仙了。
        “找那些,蟋蟀接触过的露水,拿那个,摩擦这只玉蟋蟀,效果肯定跟纯净水不同,不信试试…… ”
        说得跟真的似的。
        不问这方儿还好,若问这方儿,真把人琐碎死了。东西药料,一概却都有限,最难得,是“可巧”两字:
        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的白芙蓉蕊十二两,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两。将这四样花蕊,于次年春分这一日晒干,和在末药一处,一齐研好。
        又要雨水这日的天落水十二钱,白露这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把这四样水调匀了,丸了龙眼大的丸子,盛在旧瓷坛里,埋在花根底下。若发了病的时候,拿出来吃一丸,用一钱二分黄柏煎汤送下……
        众人极力称是。
        好事的,没事找事的,已经在计划,怎么自告奋勇去采露水……
        再说了,刚才孙军不是说,这只玉雕,按照谢院长的归纳,和田玉雕浅蟋蟀斗坛,是嘉靖皇帝,喜欢斗蟋蟀,又喜欢听蟋蟀叫的嘉靖皇帝,怕冬天,没了蟋蟀,让能工巧匠,自主研发的么?
        前几天,晚上在家看电视,一个偶像剧。男主因故远行,没有告诉女主,女主最后一刻得到消息,追到机场,隔着玻璃告别,男主在玻璃上,哈了口哈气,画了个一箭穿心。
        艾迪看得挺投入,蒲云笑了,怎么拍的,我不知道,但这根本不可能。
        露水也好,哈气也好,原理都是一样的。含有水气,气态水,相对较热的空气,遇到相对较冷的物体,发生饱和作用,凝结成液态,小水滴,停留在物体表面。
        夏天,机场送行,出发大厅有空调,温度,应该是里面最低,玻璃介乎二者之间,外面最高。男主怎么可能,在大厅里,朝较热的玻璃上哈哈气?
        换言之,冬天,御花园里,室外,上哪儿找露水去……
        看着一帮人,在那里自弹自唱,蒲云又觉无聊,又觉好笑。无聊与好笑,很矛盾,听着很矛盾,但事实如此,又觉无聊,又觉好笑。
        想告辞离开,见孙军等人,兴致这么高,始终没得机会。正踌躇着,手机忽然响了,自己的手机,忽然响了……
        想什么来什么,蒲云站起身,拿出手机。正常顺序,应该是拿出手机,然后站起身,这一次正相反,先站起身,然后拿出手机。
        “不好意思,”冲大家点点头,又指了指,朝孙军指了指,放在桌上,那份交给自己修改的文件。艾迪打来的:“喂…… ”
        “喂,是我,你那儿说话方便么?”
        没问在哪儿,没像平时那样,问蒲云在哪儿,直接问说话方便么,看来是有事儿……
        快走几步,孙军办公室很大,也很空旷,用他的话说,东西太慢,就显不出大了,所以需要快走几步。
        拉开门,很重的实木门:“你说,你说…… ”
        说话方便么,怎么回答,如果不方便,怎么回答?
        给且只给,所有不自己理发的人理发,爱干净的人,不需要洗澡,不爱干净的人,根本不会洗澡。回答不方便,如果回答不方便,既然不方便,为什么还能回答不方便……
        “关老,”艾迪似乎很急迫:“关老,你知道吧?”
        当然:“知道,关老。”
        “关老去世了。”
        蒲云愣了一下,好像有些突然:“不是说,感染DF5…… ”
        随着季节变化,肆虐一时,DF5,登革热疫情,渐渐消退。事实上,近段时间,已经没什么动静,无论疫情本身,还是应对疫情,都已经没什么动静,甚至开始被遗忘了。
        因此有点儿意外:“什么原因,是…… ”
        艾迪所答非所问:“昨天,昨天夜里的事儿。”
        “哦,”蒲云只能说“哦”。按理,艾迪并不是,从来也不是那种,一惊一乍,什么都没见过,遇到点儿事,也不管跟自己有没有,有多大关系,一惊一乍的人……
        “开鉴,池开鉴,被带走了。”
        “什么?”走到电梯间的蒲云,站住,电梯门刚好打开。宝丰集团总部,电梯里是可以打电话的,但他没有进去,转身走向窗口:“你说谁?”
        “池开鉴,池开鉴被带走了。”
        “被谁带走了?”
        “办公厅的人,姑父给我打的电话…… ”
        蒲云沉默了一会儿:“什么时候的事儿?”
        “昨天,昨天夜里。”
        “我是说开鉴,开鉴什么时候被带走的。”
        “昨天夜里…… ”

    13.2 厉害了

        今天下午,湖江省直机关,出除必须留下值班的,所有中层以上干部。省委常委以下,数百人,集中在湖江会堂第一会议厅,作为定期理论学习的一部分,观看,或者说重温,经典主旋律影片《开国大典》。
        看电影,一早就定下来的,但原本准备看的,并不是这部……
        名字不提了,厉害了,什么什么的,一部纪录电影。中央电视台、中国电影股份有限公司联合出品,以一个六集纪录片,央视综合频道,黄金时段播出,为基础改编,删减集中到,一部电影的篇幅。
        展现新世纪,尤其党的X大以来,以中国桥、中国路、中国车、中国港、中国网,等一系列超级工程为代表,我国经济社会建设,取得的举世瞩目成就。既彰显国家综合实力,体现中国人民不畏艰险、埋头苦干、开拓进取的美好情操,更雄辩地证明了,以X为X的党中央,坚强正确领导,凝聚起权当全国人民的磅礴力量,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中国梦不断前进。
        按理说,或者,按照常规,纪录片,而且是这种,带有明显政治宣传色彩的纪录片,很难在票房方面,有什么像样的表现。令人大跌眼镜的却是,该片上映一个月,累计票房逼近十亿,不仅打破国内纪录片,一系列记录,国际上,甚至都找不到,具有可比性的例子……
        先前,蒲云曾经问过刘晓虎,最早下海做生意,是什么时候?刘晓虎想了想,如果小时候,倒腾毛主席像章,大院里一个夜光换三个普通,火车站一个换五个,相当于套汇,不算的话,应该是80年代初。
        那时候,刘晓虎还在总参,不能公开,或者全职经商,和几个朋友合伙,在前门,北京最繁华,走南北买东西,商业区开了一间歌舞厅。那时候,开歌舞厅很流行,两年之后“严打”,重灾区也是这些场所,跳个贴面舞,流氓罪枪毙不新鲜。
        后来呢,后来怎么不开了,一如既往,蒲云刨根问底。开不下去了,刘晓虎笑,差不多半年,就让人给吃垮了,就让“熟人”,给活活吃垮了……
        公有制,计划经济时代,中国人的习惯,无论干什么,以不花钱为荣。衣食住行都算上,买什么东西,别人需要花钱,我不需要,因为我有路子,我认识人,有本事的象征。
        改革开放,私有制出现,心理惯性,一时还转变不过来。刘晓虎四海之内皆兄弟,一听说他开歌舞厅了,全都跑来捧场,捧场的方式,白吃白喝,吃完喝完抬屁股走人……
        “在古老的中国,公元1949年,是震撼人心的岁月。五千年的日月星辰,黄河曾多少次激荡沧桑大地,可没有哪一次的改朝换代,可以和毛泽东,及其战友们领导的这次比美。
        这是一场关系到民族兴亡,关系到两种命运的最后决战。集合在共产党大旗下的人民,正在冲决反动派的罗网,朝着解放的道路迅跑。
        听,那是炮声,那时呐喊声,那时进军的鼓声,那是亿万人民,迈向新生的脚步声。历史终于为新中国拉开了帷幕,那些驾驭风云的人物,正在筑起辉煌的大厦…… ”
        湖江省省直机关看电影,常事,无论作为学习,还是消遣。早先都是,从来都是不花钱的,工委一个电话,院线那边立刻颠颠过来,老子在城里吃馆子都不给钱,别说吃你几个烂西瓜。
        如今不同了,至少厉害了,什么什么这回,明码标价还挺贵。机关工委早早把钱交了,约好时间……
        没想到,就在昨天,忽然接到院线电话。没说原因,反正是上面的意思,刚刚接到上级通知,这部近来很火的片子,全面下线,不让放了。
        工委虽然没听说这个通知,料院线几个胆,也不敢欺骗组织。怎么办,书记请示办公厅主任,办公厅主任请示蔡坤,好几百人,都调了班,临时取消似乎不妥……
        “那就时间地点不变,换一部片子。”
        “换哪部?”
        蔡坤忽然想起来,几天前,省委办公厅综合一处,就是保障书记这个处,处长午休的时候,在办公室里讲段子。刚好被自己听到,拉下脸狠狠训了这个亲信一顿,要是再听见,有人讲这种不负责任,违反原则的话,甭管是谁,甭管是不是玩笑,一定严肃处理:
        大致意思是说,那个段子,蔡坤听了一半,大致意思是说:爷爷带着孙子,看《建国大业》。孙子问爷爷,建国,您经历过么?经历过啊。孙子很遗憾,您看,您都经历过建国,我就没经历过。爷爷笑笑,别着急,你会经历的……
        “《建国大业》,看《建国大业》。”
        “好,我马上通知下去。”
        主任刚要走,又被蔡坤叫了回来:“原先,是不是有一部,也是建国题材,是叫《开国大典》么?”
        “对,《开国大典》,建国四十周年献礼。”
        “《开国大典》,”蔡坤想了想:“就看《开国大典》…… ”
        “我们这是去哪儿啊?
        进城。
        进城干嘛啊?
        因为我们胜利了。
        你不是说,胜利了就回延安么?
        啊,不,我们去北平。
        为什么不去延安,去北平?
        因为,因为北平比延安大…… ”
        看电影,不是正式会议,坐得比较随便。
        第一排,确切说是第二排,第一排没人。进场时,罗斡走到一半,才发现应该是另一边,被蔡坤拉住,没事儿,就坐我旁边……
        年初的时候,因为那个“升堂喽”游戏,被拎到北京的罗斡。和驻京办主任,关书记的姐姐,关桥聊天时,说起今年晚些时候,菜市口这边,会举行“戊戌六君子”纪念展览。
        罗斡顺口接了一句,到时候您通知我,我也想看。没想到,关桥上了心,上周专门打电话给他,展览已经开始,什么时候过来,我好安排。
        忙得四脚朝天,哪有时间,支吾了过去。今天上午,收到一个快递,关桥寄来的,说展览自己看过了,挺有意思的,专门给你,多领了一份资料。弄得罗斡这个不好意思,匆匆翻了翻,确实不错……

    13.3 杂差

        戊戌六君子,光绪二十四年,公元1898年,9月28日那天,变法触怒保守派,在菜市口被斩首那六位。历史教科书上的排序,谭嗣同打头,接下来林旭、杨深秀、杨锐、刘光第,康广仁垫底,垫底比较难听,断后。
        然而,翻阅历史档案,诛杀“六君子”,朝廷下达的诏书中,用今天的话说,最高人民法院死刑核准,所用排序,与之大不相同。“康广仁、杨深秀、杨锐、林旭、谭嗣同、刘光第等大逆不道,着即处斩,派刚毅监视,步军统领衙门派兵弹压。”
        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愧在卢前,耻居王后,变化最大的,一个康广仁,教科书断后,诏书打头,一个谭嗣同,教科书打头,诏书“倒二”……
        康广仁,康有为弟弟,本名康有溥,字广仁,父亲早亡,祖父抚养长大。祖父名叫康赞修,道光年间举人,镇压农民起义有功,累官连州训导。
        光绪三年,公元1877年,因公殉职,发大水驾船指挥抢险救灾,抢救学宫,孔庙祭器时,船翻溺水。朝廷下旨以四品礼仪安葬,并荫其长孙,康有为四品衔。
        接受新思想,康广仁比康有为早,痛恨科举。某次,康有为让他收拾藏书楼,康广仁一把火,所有传世古书都烧了,说这些东西不烧,这座楼永远不会干净……
        康有为一路考到进士,否则也不会有公车上书,康广仁却连秀才都没考过。虽然没走科举之路,但对于当官,康广仁还是感兴趣的,政府雇员,帮着收收税,组织组织考试之类。
        光绪二十四年,1月,光绪皇帝令康有为上书条陈,准备实施变法,也就是著名的《应诏统筹全局折》。远在广东的康广仁,得到消息,看样子,哥哥这回是要发达了,那还等什么,赶紧收拾行囊,打虎亲兄弟,准备进京沾光……
        罗斡父母,都是天津人,小时候最大的爱好,就是听父母讲天津话,耳濡目染,自己也会一些,像不像三分样。地理上的天津,东临渤海,西接北京,南北被河北包裹,但天津话,却和整个环渤海地区,都不一样,语言学称之“孤岛现象”。
        官话,或者北方方言,可以分为八个次方言,天津话属于中原官话,中原官话范围内,又可以分为十三个区片,天津话属于信蚌片。信蚌片,位于中原官话最南端,以河南信阳,安徽蚌埠为中心,河南东南部,安徽北部一个区域,距离天津千里之遥……
        之所以如此,最本溯源,沾光沾出来的: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一个人当了官,全家沾光,皇帝更了不得,一个地区跟着沾光。朱元璋登基称帝,几乎将老家凤阳,紧挨着蚌埠,搬空了,充实到帝国,各个关键位置。
        其中一部,北迁到北京以东,朱棣南下靖难,赐名天子之津。当时是一个军区,天津卫……
        不得不说,这方面,还是中国共产党人,最起码,老一辈中国共产党人,做得最好:
        听说当年的石三伢子,要当主席,也就是过去的皇上,韶山冲一大帮亲戚,扶老携幼跑到北京。坐在,片中没有交代,应该是中南海内,一处偏房,他们当然不懂,雕梁画栋陈设讲究,这个说是金銮殿,那个说乾隆爷大概就在这儿批折子。
        为首的,一位山羊胡子长者,“九叔”,没说从哪儿论,谁的九叔,志得意满:“嘿,如今江山叫咱姓毛的坐了…… ”
        毛泽东出现,九叔一马当先,掸衣服垂袖子,准备率领众人,下跪磕头。被毛泽东一把扶住:“这可不行,我在家乡搞革命的时候,见面没这规矩啊。”
        这话说的有水平,我革命,没处躲没处藏,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没人帮衬的时候,你们都在哪儿呢?现在成功了,一个个都跳出来了……
        罗斡偷眼,看了看身边,蔡坤以下,几位省委常委。
        果不其然,和自己一样,看到这一段,都会心地笑了……
        “我说,咱这国号,叫什么?”
        还知道国号,归根到底,还是“咱这国号”。
        “中华人民共和国,好不好?”
        怎么这么长?瞧人家“大清”、“大明”,就一个字,加上“史称”,最多两个。倒也洋气,就是不大好记。
        “年号呢?
        准备采用公元纪年。”
        公元?
        “今年是(公元)一千九百四十九年。”
        这个好,这个好。捋捋胡子,乐了,这个显得多……
        《开国大典》中的毛泽东,著名特型演员,八一厂文职将军,古月饰演。或者说,拍摄《开国大典》的时代,通用的办法,还是使用特型演员,扮演领袖人物。
        毛泽东,如果有相关统计的话,恐怕是全世界,就像毛选,有说超越《圣经》,有说仅次于《圣经》,销量最大,特型演员数量最多,饰演对象。当中,古月将军,被公认为,外形最想本尊,毛本人的一位……
        中国的惯例,领袖特型演员,一定要等本人,去世以后,才会开始使用。毛泽东是第一个,1976年去世,选拔工作随即展开,文化部、总政治部联合下发文件,全国海选。
        二十几位佼佼者,送到叶剑英那里。叶帅一眼便看中,还只是昆明军区,一名普通文艺干部的古月,那时候叫胡诗学……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饰演领袖,不一定使用特型演员,或者说,注重神似,而不是形似,成为共识。当然,化妆,甚至整容技术的提高,也已经大大缩小,特型与非特型演员的外形差距。
        不过,在罗斡看来,饰演领袖人物,所谓的“神似”,本身就是个悖论:
        “不管怎么说,我和主席在一起的时间还是比较长的,我对主席的音容笑貌还是很熟悉的,所以我的选择,应该是不会错的。”说完,叶帅又补充了一句:“当然,拍电影,是艺术创造,就要看那个演员的演技如何了。”
        论演技,半路出家,先人为确定,成为特型演员,再系统学习表演的古月,确实“不如”如今,已经取代,甚至否定特型,固定饰演毛泽东,“神似”那位。但某种意义上,至少罗斡这么认为,这种“不如”,恰恰是古月为代表,特型演员的优势,以及特型本身,存在的价值。
        写戏的是骗子,演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傻子,一切表演都算上,之所以成其为表演,都建立在一个约定,或者默契基础上。所有人,无论写戏的、演戏的、看戏的,都知道,明知道它是假的,却还去写、还去演、还去看,还满怀激情,去写、去演、去看。
        换言之,表演本身,就是假的,仅仅是“形似”。尤其领袖,你不是毛泽东,永远也不是,像且仅限于像,形似且仅限于形似。正因为它假,所以在舞台上,它才是真,反之,突破了“形似”,成为所谓的“神似”,反而成了假……
        推而广之,一个人,一件事,也是这样。真与假,都不能脱离特定历史条件,不能脱离环境,不能脱离约定,不能脱离默契。脱离了这些,把真当作假,或者把假当作真,甚至把真当作真,那才是真正的假。
        再推而广之,一个政党,一个国家,也是这样。真与假,都不能脱离特定历史条件,不能脱离环境,不能脱离约定,不能脱离默契。脱离了这些,把真当作假,或者把假当作真,甚至把真当作真,那才是真正的假……
        绕了一圈,九叔说到正题,终于说到正题了:“我们这些人,不想回去,在你手下干点杂差。”
        如果真是杂差,又何必在谁手下。反过来说,既然天下,都是你毛家人的,在哪儿干,不是“你手下”,又何必“不想回去”呢?
        毛泽东不同意:那可不行。
        “打虎还是亲兄弟,上阵莫过父子兵啊,这江山,我们得替你看着点儿。”
        本身没错,打虎、上阵,当然是自己人最好。就像盗墓,古往今来的规矩,都是一家人,兄弟都不行,只能是父子,而且是儿子下去,父亲在上面守着。换了任何人,任何别人,巨大的利益诱惑,极小的风险,背叛风险面前,都靠不住。
        见毛泽东很坚决,不像惺惺作态,“做不得,做不得,做不得”,一连几个“做不得”。九叔急了,跳将起来:“好啊,你,姓毛的不封,你净用国民党、大地主。”
        如果以姓不姓毛,不仅是毛,作为标准,国不国民党,大不大地主,又有什么区别呢?
        毛泽东知道,他指的是程潜,中央军委副主席、全国人大副委员长、湖南省主席,补充说,不止是他:“还有张治中、傅作义、陈明仁…… 他们起义,我们少死所少人?他们一封信,甚至可以消灭国民党一两个兵团。九叔,这笔账您没算过来啊。”
        既然算账,就好好算算:“那我得替你算算,我怕你上当…… ”
        康广仁赶到北京,想要在哥哥康有为,“手下干点杂差”。比毛泽东强点儿,没轰他走,但也没封什么正经官职。你不是说要“干点杂差”么,那就“杂差”,帮着料理些家务,好听了说管家。
        可就连这点“杂差”,也没干长。很快,保守派发动政变,光绪皇帝被软禁,全城搜捕维新党人……
        周恩来男扮女装,陈赓倒口儿(模仿方言),到了这会儿,谁能顾上谁啊,各显神通,保命要紧。康有为亲英,先到上海,英军专门派出两艘军舰,杀进长江口接他,梁启超亲日,就近躲入日本大使馆。
        康广仁这边,“手下干点杂差”,十分勤谨,把作为维新派据点的康府,打理得井井有条,“那我得替你算算”,尽心尽力。没成想,坏就坏在这个尽心尽力,这个“那我得替你算算”上。
        厨子不偷,五谷不收。康有为家有个厨子,手脚不干净,前段时间,被康广仁抓住,狠狠修理了一番,怀恨在心。官兵前来抓人时,康广仁原本有机会逃走,主要目标也不是他,被那个厨子指认……
        狱中,以及刑场上,六君子表现各异:
        最有名的,当然是谭嗣同,“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日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关押期间,谭嗣同泰然自若,要么在牢房中散步,要么拾取地上的煤渣,在墙上写写画画,别人问他干什么,他说作诗,此情此景,吟诗一首。
        “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不有行者,无以图将来,不有死者,无以酬圣主”。看起来,狱中已经打好腹稿。
        外形最好的林旭,原本没他的事,跑去向慈禧太后求情,说着说着急了,要求撤帘还政光绪,于是被抓。喜欢笑,牢房里也不例外,见到谁都笑,有时大笑,有时微笑,问他笑什么,还是笑……
        至于康广仁,说法不一,且出入很大:
        官方记载,“言笑自若,高歌声出金石。”就义之前,对谭嗣同,更像是说给自己:“今八股已废,人才将辈出,我辈死,中国强矣。”
        当事人回忆,“康广仁则以头撞壁,痛苦失声曰,天啊,哥子的事,要兄弟来承担。”变法的事儿,跟我没关系,我就是个“手下干点杂差”的,被林旭听到,笑得更加厉害……

    13.4 逾制

        关老去世,这件事,按理说,说大,也大,说小,也不大。说大,不用说,党和国家领导人,副国级,当然大。说小,也不大,党和国家领导人,副国级,没错,听着很吓人,确实很吓人,但这个级别的人物,其实比一般人,想象中多得多。
        四副两高,国家副主席,军委副主席,全国人大副委员长,全国政协副主席,最高人民法院院长,最高人民检察院总检察长。连政治局委员、国务委员、军委委员、民主党派中央一把手,等等都算上。
        总之,进入党和国家领导人序列,五年一届,五年更新一次。按照每次,平均更新一半计算,每五年,增加四五十人,至少增加四五十人。
        假设总数,存量总数不变,换言之,每五年,增加四五十人,与此同时,去世四五十人。也就是说,大约,事实上,不到,每两个月时间,就会有一位这个级别,党和国家领导人,去马克思,马恩列斯毛那里报到。所以说,说小,也不大……
        今天,关老的追悼,或者遗体告别仪式,隆重举行。外国人来中国旅游,常规行程结束,还剩下点时间,导游问还想去哪儿看看,老外想了想,如果可能的话,能不能带我,到“隆重”看看,就是你们开会的地方。
        当晚,从中央级媒体开始,各级各地电台、电视台,也包括湖江,统一播出相关消息。长短不一,内容都一样,标准版本,没有任何发挥余地……
        “昨将和珅家产查抄,所盖楠木房屋,僭侈逾制。其多宝阁,及隔断样式,皆仿照宁寿宫制度,其园寓点缀,与圆明园蓬岛瑶台无异,不知是何肺肠,其大罪十三。
        蓟州坟茔,设立享殿,开置隧道,附近居民有‘和陵’之称,其大罪十四。
        家内所藏珍宝,内珍珠手串,竟有二百余串,较之大内所至数倍。并有大珠,较御用冠顶尤大,其大罪十五。
        又宝石顶并非伊应戴之物,所藏真宝石顶有数十余个,而整块大宝石不计其数,且有内府所无者,其大罪十六…… ”
        集权体制中国,自古讲究制度,讲究等级,体现在方方面面。无故超越,超越理应享受的制度等级,要么找死,要么就是有隐含,深层政治含义的。
        关老这个级别,领导干部去世,告别仪式规格,是有严格规定的:
        现任部分政治局常委出席,谁去谁不去,视工作分管及亲疏远近而定。现任、原任所有副国级以上领导敬献花圈,书面说法是“病重、弥留期间,及去世以后,本人或委托他人,以各种形式表示哀悼”。现任副国级以上,原政治局常委,名字出现在文稿中,其他人原则上不出现……
        具体到关老这次,大体如此,但也有不同之处:
        首先,现任所有正国级,外加相当部分前任出席,书面表述为“到某某殡仪馆送行”。显然,这不是一位副国级,一位一般的副国级领导人,可以,应该享受的待遇。
        然而,在告别仪式,出席规格,超出常规的同时,报道规格,却明显,却又明显低于常规。如此多,高级别领导到场,按理说,新闻当中,应该有长时间现场画面才对。事实没有,中央到地方,所有电视媒体,一分钟,一秒钟画面都没有,平面媒体这边,一张照片,配发照片都没有……
        更为奇怪的是,根据新闻中的说法,关老告别仪式,既不是在北京,也不是在五岳,而是北京五岳之间,某省省会举行。翻遍相关资料,几乎找不到任何,关老和那个地方,有什么关联的痕迹。
        对此,坊间说什么的都有:
        1993年12月,毛泽东诞辰一百周年,经湖南省市县三级,党政班子申请,中央批准,在韶山建立毛主席塑像广场。当中的铜像,通高十米,原定十二米,直到今天,都是全世界,同类造像中最大、最重的。
        铜像由中央美院,刘开渠大师设计,隶属航天部,南京晨光金属制像公司制作,揭幕仪式前一个月,胜利完工。12月初,铜像自南京起运,江苏、安徽、湖北、江西,都很顺利。
        可就在车队,即将进入湖南境内,途径井冈山时,出事了,原本一切正常的卡车,突然坏了。无论如何开不动,什么故障也没有,或者说,什么故障也查不出来,就是开不动……
        此外,讣告当中的措辞,一处措辞,也很耐人寻味:
        唯物主义者嘛,一般来讲,患病到去世一节,就是一句,“因病医治无效”,一笔带过。关老不同,说得很详细,相对详细,“患病后,经医务人员全力医治,终因病情加重,不幸逝世”。
        换言之,医务工作者们,是尽了心,尽了力的。没有责任,谁也没有责任,不能怪社会,不能怨政府,看看卡扎菲,想想萨达姆……
        尽管如此,池开鉴那边,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自从一周之前,被办公厅的人带走,一点消息都没有。
        友谊医院那边,说法不少,但没有一个,经得起哪怕最基本的推敲。至于保健局,“六号楼”,一如既往,嘴很严,不该听的不听,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不说……
        蒲云有些担心,主要不是担心池开鉴,甚至不是池思渊,有什么想不开。实事求是,自己和池开鉴,是朋友,但也没到那种,两肋插刀,可以为对方不顾一切的朋友。
        也是到今天,蒲云才恍然发现,自己好像没有这种朋友。连老师池思渊都算上,如果真托自己,打听,或者更进一步,还真是个麻烦……
        事实证明,蒲云多虑了。
        这种时候,自己躲着不露面,好像不合适,硬着头皮,到池思渊那里,去了一趟。老爷子状态不错,出乎蒲云的意料,聊了一大堆,池开鉴,一个字没提。
        临走的时候,说了一句,别瞎费心了。具体什么情况,不清楚,见过猪跑,猜也能猜个大概其,不是你,更不是我,更帮得了她的……
        直到昨天中午,蒲云熬夜写东西,刚起,艾迪突然从学校回来了。
        就在刚才,接到纪委,贺正己的电话,直接打给了艾迪。说池开鉴有事,要见她一面,约在明天,好像是什么信,让艾迪带给相关人等……

    13.5 归去来

        五岳市迎宾楼饭店,位于市中心,湖江会堂对面,原为五岳饭店迎宾楼,本市最早,现代意义上的饭店,始建于上世纪20年代,德国人盖的。50年代,在饭店以东,加建迎宾楼一座,改革开放后从五岳饭店独立出来,强烈要求张春桥同志当总理,张春桥同志强烈要求当总理,改名五岳迎宾楼饭店。
        名义上,迎宾楼饭店对外公开营业,但一般人,如果打电话订房,十有八九,会被告知客满。通常,并不是真的客满,该饭店直属两办,湖江省委、省政府办公厅,就像它的名字一样,迎来送往,用来接待……
        艾迪的小福特,驶进饭店院门。
        贺正己秘书小杨,早已等在那里。隔着玻璃,冲她挥挥手,指引艾迪,停到准备好的车位上……
        迎宾楼饭店,还是早年间的格局,总共十五层。但营业,对外对内都算上,却只有十三层,最上面两层,很神秘,电梯不通,楼梯口有警卫把守,闲人免进。
        放眼五岳,类似的地方,类似,带有神秘色彩的地方,细追究起来,还有很多。比如艾迪的父亲,以及池开鉴父母,曾经工作过的地方,湖江日报社。
        迎宾楼饭店往北,大约三站地以外,也是老楼,十层,从外面看去,一层到五层,七层到十层,都很正常。唯独六层,没有窗户,该有窗户的位置,用砖砌死……
        江湖传闻,湖江日报社,省内有名,闹鬼的地方。之所以闹鬼,问题,就出在这个六层:
        据说,据传闻说,当年建报社大楼时,浇筑混凝土,浇到六层,出事了,一名女工,被混凝土掩埋,窒息身亡。当时的技术,尸体无法取出,除非整个大楼,全部扒掉重来,只能继续浇筑,换言之,湖江日报社六层,承重墙里,封着一个人。
        从那之后,报社就开始闹鬼。上电梯,只要是去六层,没等你按,六层的灯,自己就亮了。楼道拐角,总能看到一个人,当年那个女工,一晃就没了,追过去,发现地下,留着几个混凝土脚印。
        没办法,最终只能将整个六层,全部弃用,里里外外,用砖尽数砌死……
        别人不知道,艾迪不可能不知道,湖江日报社,闹鬼之说,无论电梯按钮,还是女工人影,更不用说混凝土脚印,纯属无稽之谈:
        一切传闻,基础,不就是报社大楼六层,从外面看,没有窗户么?
        在这里工作过的,都知道,这一层之所以没有窗户,原因很简单。六层,是湖江日报社,冲洗照片,暗房所在的楼层,没有窗户,完全是为了工作方便……
        拿上东西,跟着小杨,艾迪走进迎宾楼饭店大堂。迎面,一座巨大的玻璃墙影壁,上书三个大字——“归去来”……
        50年代,五岳饭店迎宾楼落成,当时归商业厅管,请时任省委书记,聂书记,给题个字,放在大堂里。聂书记想了想,提笔写下“归去来”,希望客人,来到湖江,来到五岳,来到迎宾楼,不仅宾至如归,而且离开后,还想再来,“归去来”。
        没过几年,郭沫若郭老,来湖江出差,住在五岳饭店迎宾楼。看到大堂里,“归去来”三个字,问工作人员,什么意思,工作人员说走了还想来,郭老笑笑,见是聂书记手笔,没说什么……
        文革初期,聂书记被打倒,一次会议上,记性不错,郭沫若旧事重提,说起“归去来”。这个姓聂的,搞独立王国(当时的主要罪名之一,在湖江搞“独立王国”,对抗中央,对抗毛主席),老郭我,早就瞧出来了,我就是没说,怕打草惊蛇。
        “归去来”,什么意思?“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意思是说,回去吧,回去吧,“来”是语气助词,没有实际意义。
        我刚到五岳,住在迎宾楼,姓聂的就让我“回去吧,回去吧”。对,我们都回去,湖江就成了你一个人的天下,对吧……
        两人一前一后,进入最东边,唯一一部,有人值守的电梯。果然,艾迪瞟了一眼,只到十三层。
        只到十三层,这句话,放在这里,有两重含义:第一,所有电梯,都只能通到十三层,上面两层不通,需要走楼梯;第二,具体到这部电梯,这部最东边的电梯,二到十二层,也都不去,按钮贴着胶布,只去十三层……
        很多人,都将FBI,联邦调查局,与CIA,中央情报局,并列,甚至混为一谈,情报机构。事实上,二者完全没有可比性,联邦调查局,相当于中国的公安部,保障国内安全,中央情报局,则相当于国家安全部。
        20世纪以前,美国的警察机构,三级,州(夏威夷除外)、县(郡)、市。换言之,联邦这一级,只有军队,没有警察。
        后来,跨州,甚至联邦层面,有组织,大规模犯罪越来越多,仅凭各州警局,力量有限,且存在执法权、协调指挥等一系列问题。至1908年,调查局(BOI)正式成立,隶属司法部,1935年改名联邦调查局……
        党章规定,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根据工作需要,可以向中央一级党和国家机关,派驻党的纪律检查组,或者纪律检查员。近年,已经基本完成全覆盖,比如中纪委派驻中组部纪检组、中纪委派驻发改委纪检组、中纪委派驻全国人大机关纪检组、中纪委派驻中国文联纪检组、中纪委派驻中石油集团纪检组等等。
        其实,各省、市、区,也有类似的机构,通常并不公开。湖江省为例,中纪委有一个联络组,常驻于此,省委常委、纪委书记任组长,但不管事,管事的,是上面派下来的副组长。
        省纪委,只有权力查办省管干部,副部级以上,中管干部,只能配合,中纪委主导。这些案件不一定,事实上,大部分,并不都送往北京处理,而是在涉案人员本省,或者指定的某省。
        案件本身,专案组负责,但和省里,总得有一个,稳定的接洽,以及协调机构,这便是联络组的功能。不对外公开挂牌,一部分与省纪委合署,另一部分,更重要的人和事,就在这里,五岳迎宾楼饭店,十四、十五两层……
        十三层下电梯,往上步行一层,即使小杨,省纪委副书记贺正己的秘书,也得使用介绍信。一张纸,交给警卫看了看,姑且称之为介绍信,外加工作证,还有艾迪的身份证,都押在警卫那里。
        池开鉴住在十四层,或许是十四层,艾迪想,说“是”,因为楼梯间,从十三层出发,只走了一个折返,当中未见别的出口。说“或许”,因为楼梯通到十四层,也就到了头,往上,并没有继续去往十五层的路径。
        南边,尽管绕来绕去,但不足以让艾迪转向,出楼梯间,正数第三个门。门虚掩着,小杨,总叫人家小杨,大小也是个调研员,相当于处长,指指对面一个门,示意自己在那里等,估计离开时,还得有一套手续……

    13.6 贵木

        见艾迪进来,池开鉴很高兴,看样子,正在收拾屋子,虽然没有什么可收拾的:
        “洪文襄公承畴被擒时,太宗命范文肃公往说,文襄谩骂不已。文肃善言抚之,因与谈论今古事,适梁间积尘落文襄襟袖间,文襄屡拂拭。文肃遽辞归,奏太宗曰:承畴不死矣,其敝衣犹爱惜若此,况其身耶?”
        找地方坐下,艾迪环视屋内,房间很大,比一般的宾馆标准间,至少大上一倍,却不是套间,只西北角,一间小卫生间。一张单人床,一张写字台,两只沙发,现在艾迪和池开鉴坐的,实木地板,平板电视,台式电脑。
        电视也罢了,电脑,艾迪有些意外,电话都不让打,居然允许上网?两根线,一根电源,一根网线,显然不是打游戏用的。
        “怎么样,环境还不错吧?”池开鉴笑笑。
        “啊?”艾迪这才意识到,自己一进来就东看西看,似乎有些,不说失态也不妥,有些不好意思地收回目光……
        池开鉴好像胖了,气色也不错,至少比上次,见面时的灰暗,好很多。
        从写字台上,拿过来两个信封,交给艾迪:“一封是给家里的,另外一封,拜托蒲云,别人也行,替我转交给公安厅。”
        接过来,都是迎宾楼饭店的信封。不太厚,摸上去,也就以两张纸的感觉,翻过来,没有密封。
        “没关系,你可以看。”
        艾迪赶紧收好……
        “最近还好吧?”没想到,反倒是池开鉴,先来问候她。
        “还那样,你怎么样?”艾迪实在不知道,这种情况下,该说什么,或者说,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
        “挺好,吃得不错,睡得不错,大小便也不错。”
        中医看病,先问病人,吃饭如何,睡眠如何,大小便如何,其实是有道理的,能吃能睡能拉,别的都好办。先前,池开鉴总拿这个开玩笑,久之,成了她的口头禅,熟人见面,先问对方三大件怎样,吃、睡、大小便。
        “那就好,”艾迪点点头:“不像我,一想事,就睡不着觉。”
        “没关系,睡不着就想,认真想,想通了,也就能睡着了…… ”
        两侧墙上,一边一个摄像头,大型摄像头,公共场所用的那种,十分刺眼。这倒也好,直截了当,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共产党人,从不屑于隐瞒自己的真实意图,比下三滥偷拍强。
        艾迪收回,再次收回目光,玩味着池开鉴的话:“想通了,也就能睡着了…… ”
        “你还记的,咱们小时候,住的那个院,北门外那条路,贵木路么?”
        “记得,当然记得,”艾迪父亲,与池开鉴父母,湖江日报社同事,小时候,两人同一个院,住过三四年。
        “贵木路,”书咄咄,且休休,一丘一壑也风流,池开鉴伸手,在空中比划着:“写,是写成‘贵木’两个字,但读的时候,都读成上声。”
        “对,你知道是为什么么?”
        池开鉴点头:“我也是最近,才知道…… ”
        贵木路,或者说,“贵木”两个字,原本应该是“鬼母”。
        五岳旧城以北,有一个“鬼母庙”,建国后城市北扩,贵木路一带。什么是“鬼母”,有两种不同的说法,按沈氏乐律,霓裳道调,此乃商调,乐天诗云,散序六阙,此特两阙,未知孰是,然音书闲雅,不类今曲:
        第一种说法,源自佛教,或者印度传统宗教中,诃梨帝母,也就是九子鬼母,二十诸天护法之一。
        王舍城,十六国时代摩揭陀国都城,举行法会,一队信众,总共五百零一人,从外地赶去赴会。途中,一名怀有身孕的女子,忽感不适,请求援手,另外五百人担心迟到,没有一个愿意帮忙,导致女子流产。
        女子十分怨恨,临死发下毒誓,来世成魔,托生王舍城,食尽城中儿童。多年以后,王舍城中恶魔出世,生下五百个孩子,一有机会,就施展法力,到处捕捉婴儿,进而吃掉。
        释迦牟尼佛听说,发慈悲心,趁鬼母不在家时,将她的一个孩子藏了起来。鬼母回家,四处遍寻孩子不见,急得几不欲生,佛陀现身,你有五百个孩子,少了一个,就急成这样,别人只有一个,被你吃掉,又当如何?
        鬼母顿悟,痛改前非,从此非但不吃孩子,还成为天下所有孩子的守护神。佛寺中,时有供奉此神,一名女性,怀里抱着一个孩子,身边围着一大群孩子,亦名“暴恶母”或“欢喜母”……
        第二种说法,源自中国古代传说,与九子鬼母可能同源,也可能不同源。
        《述异志》载,南海之上,不知哪个群岛,有座小虞山。小虞山上,居住这一位女神,身体像龙,四肢像虎,眉毛像蟒,眼睛像蛟,名为鬼母神,也叫鬼姑神。
        鬼母神很厉害,可以造岛,也就是生产土地,她到哪里,哪里就出现一片陆地,什么自由航行,什么共同宣言,都不好使。除了土地,还生鬼,每天生十个,早晨生下来,晚上吃掉,第二天接着生,接着吃……
        “鬼母庙,早年间,看样子应该有座庙,后来没了,所以没人知道,供奉的究竟是九子鬼母,还是小虞山那位,”池开鉴耸耸肩:“明清时期,五岳城里面,夭折的孩子,都会埋到鬼母庙周围。”
        和现在,孩子生下来,马上报户口不一样。旧时,无论官方户籍,还是自家家谱,都要等到周岁,才能正式填报。
        不满周岁,夭折的那些,世上,不算真有过这么个人。没有户籍,不上家谱,自然也就,不能入祖坟,随便找个地方埋了,或者像五岳这样……
        艾迪听得,换作谁,估计都差不多,有些毛骨悚然。难道小时候,自己,就住在这些,几百年来夭折的孩子上面?思绪飞转,记得那时候,院里的孩子,经常到附近一处空地,挖土刨坑,自己好像也干过。
        “别害怕,”池开鉴笑:“不到一岁的孩子,很多只有几天,甚至生下来就是死的,别说肌肉内脏,就连骨骼,都非常柔软,留不下来,很快就化掉了。”
        那也够吓人的。
        好容易睡熟了,梦深处,一个小声,间带哭嚷道:别压住我的红棉袄,别压住我的红棉袄……
        “婴儿死亡率,一般就是以,一周岁为限,”池开鉴的注意力,并不在艾迪身上:“近代以前,中国的新生儿死亡率,高得吓人,超过千分之五百,十个里面,一年之内死至少五个。”
        十个死五个,艾迪撇撇嘴。
        “西方现代医学传入以后,迅速降低,发展到现在,已经降到千分之十左右,”总结:“也就是说,如果没有西医,成年中国人,至少有一半,本来不该活在这个世上。”
        艾迪想起来,蒲云先前,好像讲过一个,与此非常类似的理论。关于中国人,历史人均寿命的:
        文献结合考古,研究者推断,先秦时期,中国人,平均寿命不到二十岁,秦汉勉强超过二十,此后,一直在二十至三十之间摇摆。魏晋南北朝,社会动荡,跌到下限二十,隋唐稳定,回升至二十五左右。宋代积贫积弱,接近三十,明初跌至二十五,中后期,西学第一次东渐,反弹回三十上下。
        清末,随着西医传入,中国人均寿命,出现爆发式增长。民国初期接近四十,末期达到四十五,新中国成立初超过五十,时至今日,中国人人均预期寿命,已经接近八十……
        五四运动时期,新文化大将钱玄同,与保守派论战,战着战着,急眼了。干脆说,人过了四十岁,都该死,没罪,也应该枪毙。
        为什么是四十,而不是三十,或者五十?蒲云一直想不通,直至偶然间,看到历代中国人均寿命统计,才恍然大悟。
        讲池开鉴,可蒲云的理论,结合在一起,就是:
        某些中国人,不是“爱国”,不是整天说现代西方文明,如何如何不好,鼓吹雄汉盛唐么?好,既然想雄汉盛唐,先玩儿把俄罗斯轮盘赌,六发左轮枪里,放三颗子弹,朝自己开一枪,千分之五百。
        侥幸活下来的,别等四十岁,三十五,最好三十岁。还是那把枪,六发子弹装满,再朝自己开一枪,然后才有资格,谈你那个雄汉盛唐……
        “这几天,一直在想一件事,”池开鉴不知从哪儿,变出两块糖,剥开,自己吃了一块,另一块递给艾迪:“终于想通了。”
        “说来看看。”
        “为什么只有中国,才有‘医闹’这种事,病治不好,打医生,砸医院…… ”
        回家以后,艾迪拿出池开鉴,交给她的那两封信。给家人那封没动,天地良心,没动,给公安厅那封,拆开看了一眼。
        是关于前段时间,被友谊医院男科,患者雇人误打事件的。信中,池开鉴表示了谅解,并真心希望有关部门,能在法律允许范围内,尽可能从宽处理肇事者……
        “我本人,是学西医的,家庭原因,中医多少也懂一些。”
        谦虚了。
        “人们常说,西医,是基于解剖学的,而中医,则是基于哲学的…… ”
        其实,西医,原本也是基于哲学的。自然界几大元素,人体几大体液,调和时健康,不调时生病。
        相当部分中国人,至今都认为,只有中国人,才懂得使用以草药为代表的天然药材。西医化学药,治标不治本,还有毒副作用,好像西方人,只会用化学药。
        那么好,化学药,近代以后才逐渐发展起来。以前呢,近现代医学出现以前呢,西方人得了病怎么办,扛着?
        使用草药,不用几乎,所有民族都会。特定植物,能治特定疾病,别说人了,动物都明白,狮子知道吃益母草,牛懂得找芨芨草,没什么新鲜的……
        “五行,阴阳,对应五脏,对应经脉。什么病,阴阳表里内外虚实,什么过了,什么不及,什么不克什么,什么不生什么。”
        大白兔,不错。
        始创于上世纪40年代初,“孤岛”时期的上海,爱皮西糖果厂,仿照英式牛奶糖创制。最初采用米老鼠图案,名为“ABC米老鼠”糖。建国以后,工厂公私合营,米老鼠被认为,是崇洋媚外的符号,改名大白兔。
        “于是,要用什么药,入什么经,作用于什么脏…… ”
        中药,之所以很难打入国际,尤其发达国家市场,主要两个原因:
        第一,所谓的秘方。任何一种药,进入任何一个国家,药监部门,首先得检查有效成分,是什么都不知道,谁敢吃?
        第二,话语,或者概念体系。滋阴壮阳,理气止痛,去湿除燥,和胃健脾,尽可想象一下,这些中国人,习以为常的术语,药品主治,如果翻译成外语,基本就等同于包治百病了……
        “中医,姑且按照刚才的说法,基于哲学,关注病的本质,什么原因,怎么造成的。中国哲学,万事万物,相生相克,一生必有一灭,一生必有一克。换言之,一种病,既然能产生,就一定有治疗它的办法。”
        是这么个道理。
        “西医,基于解剖学,关注病的现象,哪里出了问题,出了什么问题,本质也关注,但那是科学家的事儿,医生不用操心。针对这种问题,该怎么办,用什么药,能解决问题…… ”
        正说着,屋门忽然推开,走进一个人。
        艾迪不认识,看看池开鉴。看样子,池开鉴可能也不认识,看了看艾迪。
        来人,什么都没说,转身又出去了……
        吓了艾迪一跳,池开鉴倒见怪不怪,耸耸肩,做了个鬼脸,做了个,不知道什么意思的鬼脸……
        1921年7月下旬,中共一大在上海举行。地点原本定在法租界,私立博文女校,暑假期间学校没人,地方又很宽敞。
        前几天,会议进行得比较顺利。只共产国际代表,荷兰人马林,提出最好能换个地方,这么多人,待在一起时间太长,容易引起注意。
        果然,30日,原定最后一天,讨论党纲,选举党的领导机构,出事了,开到一半,闯进一个人,穿长衫中年男子,要找“社联的王主席”,道歉匆匆离开。临走,还盯着两个外国人,马林以及赤色职工国际代表,尼克尔斯基认真看了几眼。
        大家判断,一定是“包打听”,也就是巡捕房密探。不宜久留,这才转移到嘉兴,南湖上,那条著名的“红船”……
        “也就是说,从理论上来讲,中医,在中医看来,没有什么病,是治不好的,只要是病,就一定能治好。”
        推而广之,长生不老,直至成仙,僧不言姓,道不言寿。
        “相反,在西医看来,病,最终都是治不好的。医生,甚至整个医学,能做的,其实都很有限,只能尽可能延缓,这个治不好,最终治不好的进程…… ”
        没错,经常能看到,中国的医院里,经常能看到的一幕。病人家属,拉着医生的手,直至跪下,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跪下,磕头,求求您,一定救救他。
        这是看到的,明面上的。看不到的,背地里,手术前给医生,原来仅限于主刀医生,后来不知从哪里打听的,麻醉师比主刀更重要,塞钱送红包,要什么给什么。
        大部分人更习惯于,从什么道德,国民素质之类,角度进行解释。或许不错,但更深层的原因,中国人,千百年来的习惯思维:中医,基于哲学,万物相生相克,有病就有治,只要医生有本事,只要医生尽心尽力……
        “反之,治不好,治死了,那就是你没本事,没尽心尽力,甚至故意的。不打你,不砸你,怎么着,难不成,还留着你么?”

    13.7 八卦村

        普通高校,大学本科,所有专业都算上,差不多都是四年制。也有例外,比如医科,西医科,这里所说的医科,指临床医科,简单说,真给人看病,开药动手术那种,通常五年,有的六年。
        道理很简单,大学四年,怎么读下来的,大家心里都有数。基础课、思政课、各式各样不挨边的选修课,占去差不多两年,大四开始,实习写论文补挂科,也不正经上课,真正学专业,截长补短,满打满算两个学期。
        其它专业,无论文理,也就罢了,反正学的那些,也不见得,大都也不致用,工作之后从零开始,从零开始学。医科,尤其临床医科不行,如上所述,马哲马主马政经、毛概邓论三科新,补考的叫出来,就算他敢上手,你敢让他下手么?
        当然,也不是说,医科这五六年,学的都是有用的。从卫生部开始,各级医疗卫生管理机构,都要下设中医药管理局(处、科),中国特色,大专院校医科学生,西医科学生,也要拿出一定比例的时间,学习,至少了解中医……
        与这些人不同,池开鉴的中医背景,来自家传,当然,不是池思渊一脉,虽然池思渊也懂医术,略知而已,远没到悬壶济世的水平。而是她的奶奶,池思渊老伴儿,复姓诸葛,浙江金华兰溪人士。
        兰溪市,有个诸葛镇,也可以说是村,诸葛村。村子很大,同时也是镇政府所在地,村叫诸葛村,镇叫诸葛镇,诸葛镇诸葛村,和五岳那个下渠一样。
        纽约市,位于纽约州,国际通行地址写法,从小到大,门牌、街道、区(市)、市(郡、县)、州、国家,故而美国人说,可能是纽约,太重要了,所以得连着说两遍,纽约,纽约。如果你爱他,送他去纽约,因为那里是天堂,如果你恨他,送他去纽约,因为那里是地狱……
        “收二川,排八阵,六出七擒,五丈原前,点四十九盏明灯,一心之为酬三顾;取西蜀,定南蛮,东和北拒,中军帐里,变金木土爻神卦,水面颇能用火攻。”
        诸葛村中人,自称汉末三国蜀相诸葛亮,诸葛孔明后裔,是迄今为止,全国范围内,最大的诸葛氏聚居地……
        按照史籍,以及小说演义中的说法,诸葛亮两子,诸葛乔、诸葛瞻,诸葛乔原是诸葛瑾的儿子,过继给诸葛亮。对于诸葛瞻,诸葛亮并不看好,认为难成大器,官至平尚书事、行都护,娶公主,后主刘禅之女。
        和诸葛亮一样,诸葛瞻两子,诸葛尚,诸葛京。景元四年,蜀汉这边是炎兴元年,公元263年,邓艾攻蜀,主帅诸葛瞻放弃险要,致使敌人长驱直入,退居绵竹,高挂免战牌,坚守不出。
        邓艾狡猾,知道诸葛瞻这种人,软肋在哪里,给他写了封信,承诺如果投降皇军,荣华富贵,金票大大的,保举其为琅琊王。临来的时候,都告诉我了,诸葛瞻大怒,闹了半天,你小子把皇军给我的好处,都吃了回扣了,出战大败,本人还有儿子,死于乱军之中……
        既然如此,诸葛村,包括池开鉴的奶奶,以及她本人,又都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功盖三分国,名成八阵图,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兰溪诸葛村,有个更为人所熟知的名字,八卦村,今天听起来,多少有点儿搞笑。
        甭管怎么说,诸葛村这块地,确实是风水宝地,蒲云、艾迪,同池开鉴一道回去过,远远望去,如同一口平底锅。四周高,中间低,周围流水,汇聚于中央,形成一处圆形池塘,名曰“钟池”,半水半陆,太极阴阳鱼图案。
        整个诸葛,或者八卦村,以此为基础,八条小巷向外辐射,全村隔成八个区域,乾坎艮震巽离坤兑。村中房舍排列诡异,据说外人进来,很容易迷路,进来容易出去难……
        不为良相,便为良医。这句话的出处,或者著作权,历来有争议,一是诸葛亮,二是范仲淹。
        这一学年没有完毕,我已经到了东京了,因为,从那一回以后,我便觉得,医学,并非一件紧要事。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所以,我们的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这段话的出处,或者著作权,没有争议,鲁迅……
        还有另一个版本,“不为良相,愿为良医”,差一个字。事情大抵,往往如此,说“愿”,隐含着不愿,不情愿,却不得已:
        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澹然,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年与时驰,意与日去,遂成枯落,多不接世,悲守穷庐,将复何及?
        诸葛村人,无论是否,真是诸葛武侯后裔,世世代代,学医行医之人,不在少数。兰溪一县,医药素来闻名,其中又以诸葛镇诸葛村为最,鼎盛时,大江南北曾有近千家分号。
        池开鉴奶奶家,祖宅,就位于村内,一家老药铺后堂。药铺本身倒没什么,药王爷画像两旁,一副对联,蒲云印象很深,“但愿世上人无病,何愁架上药生尘”……
        还是封建社会好,不似傅里叶笔下的资本主义:
        医生希望病人多,卖棺材的希望多死人,粮食投机者希望发生饥荒,律师希望家家打官司,建筑师希望每天失火,玻璃商希望下冰雹打碎所有的玻璃……

    13.8 您侄女的姥姥的外甥的三姑

        与那两封信一起,艾迪从池开鉴那里带回来的,还有一份,经过池开鉴签名,离婚协议书……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很正常。池开鉴出事后,严缜,仕途风调雨顺,野心和行情,双双看涨的严缜,没过多久,便下定决心,同她划清界限。
        托人,将协议书给池开鉴带去,只要同意,条件随便说。一切财产,夫妻共有财产,一分钱不要外,严缜还承诺,额外给她一笔钱,或者一套房。
        池开鉴都没要,用不着,理解,也尊重你的决定,很痛快就把字签了,正好艾迪来,托她带回去。至于财产,原则上,谁挣的,当初谁挣的归谁,分不清楚的,一人一半……
        不方便出面,又写了一纸委托,严缜或者艾迪,全权代理即可。一切手续停当,没有任何争议,只需民政局,登记即可生效。
        没想到,最后关头,一个谁也没想到的人,突然出现,踩下急刹车,将眼看就要完成的离婚进程,紧急叫停。这个谁也没想到的人,蔡坤,省委书记蔡坤……
        那还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上世纪90年代初,当时的蔡坤,在福建老家,福州市远郊某县,任邮电局党组成员、副局长。名曰副局长,其实是个科级,好在省会城市,也不过高半格而已。
        90年代初,具体说,时任中共中央总书记江泽民同志,建党七十周年讲话,刚刚有所谓“邓小平理论”的提法。福州市委党校,贯彻上级指示精神,全市范围内,搞了一次大规模党员干部,“邓小平建设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轮训”,蔡坤入选第一期。
        好的开始,等于成功一半,头一期嘛,市里比较重视,时任市委主要负责人,“怹”,亲自出席开学仪式。仪式结束,已近黄昏,同学校领导一道吃过晚饭,饭后无事,由秘书陪同,校园内散步消食。福州市委党校,位于国家AAAA级景区,鼓山西麓,风景不错……
        不时有老师,或者学员经过,都比较懂事,知道不好打搅领导,站定简单问候,“怹”微笑,点点头或者挥挥手。
        迎面走来,一位身材高大,尤其福建这种地方,很有些鹤立鸡群的男子,当年的蔡坤。很亲热的样子,一口略显勉强,但十分坚定,尽可能标准的普通话:“六叔,您好。”
        不觉停下脚步,以为自己听错了:“你叫我什么?”
        “六叔,您好。”
        仔细打量,并将家里,所有记得起来的亲戚,快速回忆了一遍,“怹”毫无头绪:“你是…… ”
        “我是蔡坤,这一期轮训班的学员,现在在XX县邮电局工作。”
        “你刚才说,六…… ”
        “六叔,您侄女的姥姥的外甥的三姑,是我大舅妈的堂哥的小姨的表弟妹。”
        陪在一边的秘书,当场忍不住笑了出来。
        “怹”一时也有些发蒙:“你说什么?”
        瞧这事闹的,还得返个场,蔡坤不紧不慢:“是这样,”停顿了几秒,大概是在心里,重新将贯口捋了一遍:“您侄女的姥姥的外甥的三姑,是我大舅妈的堂哥的小姨的表弟妹,您是我六叔,”重新立正:“六叔,您好。”
        “好,好,你好…… ”伸出手,同蔡坤握了握,算是认了,也不敢不认,这种人,恐怕什么事儿都能干得出来。
        真难为了蔡坤,怎么给他考证的。还不错,“怹”比他,照这么算起来,比他好歹大一辈儿,如果小一辈儿,甚至几辈儿,又当如何?
        顺便说一句,蔡坤邮递员出身,技校毕业,整天骑车穿大街走小巷,加之与生俱来,记忆力出众,很快成为系统,有名的“死件专家”。地址不详、写错、变迁,总有一个比例的信件,无法投递成为死件,要么退回,要么存档,实在不行销毁。
        类似死件,到了做邮递员时,蔡坤手中,不敢说无往不利,十有八九,仅凭有限的蛛丝马迹,总能七拐八拐,送到收件人手中。凭着这点儿过人本领,蔡坤年年评先进,直至成为省级劳动模范,转为干部编制……
        “你刚才说,在XX县邮电局,局长?”
        “副局长。”
        “今年有…… ”
        蔡坤知道,是在问年龄。官场之上,脱离年龄存在的级别,与脱离级别存在的年龄一样,是没有意义的:“三十二岁,周岁。”
        “怹”微微点头,从秘书手中接过一张名片,以及一支笔,将名片翻过来,在空白面写下一串号码:“这是我自己的电话,不要告诉无关的人,有空常联系…… ”
        一般人可能以为,攀扯,只是下级,试图攀扯上级,实则不然,周而不比比而不周,日后不是挂在办公室里了么,双方都有需要。没有上级的提携,下级难以进步,反之,没有靠得住,令行禁止的下级,不绝对忠诚就是绝对不忠诚,上级,也就无所谓上级了。
        二十多年过去,“怹”自不必说,万万人上。至于蔡坤,原本一辈子也不可能走出那个小县城的他,在其大力关照之下,一路顺风顺水:县邮电局局长、县委办公室主任,市委办公厅处长、副秘书长,某地级市市委副书记、市长,调任北部邻省,某市市委书记,省委常委、组织部长、副省长,中央某委办公室副主任、常务副主任,某直辖市市委副书记、市长,湖江省省委书记。
        当着外人的面,蔡坤从来不叫他六叔,如果没记错的话,自市委党校院内那次,似乎就再没叫过。“叔”,没问题,“六”,便有些为难,“怹”的父亲,结过两次婚,上面三个孩子,前房儿女,老三而非老六。“您侄女的姥姥的”,这个“侄女”,前房大哥的女儿,不加在一起论,似乎又不妥。
        好在人家,从来没有深究过,这么些年,也就这样过来了……

    13.9 铡美案

        得知严缜,要跟池开鉴离婚,蔡坤很生气。或者说,很着急,气得拍桌子,右手掌肿了好几天,急得在办公室里,不住转着圈。
        身边人面面相觑,先前从没听说,严缜还是池开鉴,跟蔡坤有什么私交。一个湖江电视台副总编,一个友谊医院院办主任,政治地位当然有,远远没高到,离婚这种私事,需要惊动省委书记的地步。
        考虑了几天,告诉秘书,去买一张光盘,京剧光盘。蔡坤从不,出席活动不算,私下里从不听京剧,不知想起什么来了,点名《铡美案》。
        驸马陈世美,试图杀妻灭子,事情败露,被开封府尹包拯宝龙图,不畏权贵,不听求情,龙头铡处决的故事。秘书懂京剧,问蔡坤,买那个版本,谁唱的,什么年代唱的,蔡坤很不耐烦,是《铡美案》就行,抓紧时间买,买完抓紧时间,给那个严缜送去……
        1959年,毛泽东的女儿李敏,和中学同学,炮兵副司令孔从洲中将的儿子,孔令华结婚,结婚之前,毛专门和李敏一起,看了一出京剧,《打金枝》。
        唐代宗李豫的女儿,升平公主嫁给汾阳王,郭子仪六子郭暧。从小娇生惯养,跋扈惯了的升平公主,进入郭府后,依然我行我素,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某一年,郭子仪八十寿辰,大开宴席,无数皇亲国戚,达官显贵王侯将相,都来给汾阳王祝寿。唯独这位升平公主,心情不好,就是不露面,谁劝也没用。
        郭子仪习惯了,没说什么,只苦了郭暧,受尽众人嘲笑白眼,喝了不少酒,回家后,面对毫无悔意的公主,急眼了,趁着酒劲儿,暴打了一顿。郭子仪闻讯,险些当场吓死,亲手将逆子捆了,连同自己,一起送到宫中请皇帝发落。
        “不痴不聋,不作家翁”,《甄嬛传》中,出自端妃之口,最早的出处,可能就是《打金枝》。听完前因后果,代宗李豫没有发怒,更没有责罚郭家父子,反过来教育了女儿,不能仰仗公主身份恣意妄为……
        《铡美案》,蔡坤让秘书,抓紧买一张《铡美案》光盘,抓紧,甭管什么版本,转进给严缜送去。一样,和当年的毛泽东,和李敏一起看《打金枝》一样,用意再明显不过。
        收到光盘,严缜愣了好长一段时间。按照蔡坤的要求,秘书一直等到,明确答复,从严缜那里,等到明确答复,才回去交的差……
        列宁判断,无产阶级革命,有可能并不像马克思恩格斯,导师当初预想的那样,在资本主义制度,最发达的西欧北美。而是“帝国主义链条上,最薄弱的一环”,俄国,落后封闭的沙皇俄国,率先取得胜利。
        事实上,池开鉴与严缜。就是“帝国主义链条上”,蔡坤与“怹”,“帝国主义链条上”,没别的意思,“最薄弱的一环”……
        “您侄女的姥姥的外甥的三姑,是我大舅妈的堂哥的小姨的表弟妹”,整个逻辑线条中,有血亲,也有姻亲。姻亲可以选择,血亲不能,板上钉钉,无法改变。
        但绝大部分姻亲,因为都有孩子,故而可以转化为“血亲的血亲”,中苏友谊一样,牢不可破。比方说吧,哥哥与妹夫,姻亲,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但倘若妹妹与妹夫有个女儿,那便不一样了,妹夫就会变成“外甥女的爸爸”,“血亲的血亲”。
        唯一的例外,便是“外甥的三姑”,以及“小姨的表弟妹”。换言之,“外甥”的父亲的妹妹,是“小姨”的表弟的爱人。
        “三姑”,池开鉴,“表弟”,严缜。一直没有孩子,直到现在,纯粹姻亲,无法转化为血亲,或者“血亲的血亲”。换言之,一旦他们之间,婚姻关系。出现任何问题,蔡坤与“怹”之间,整个复杂链条,都将瞬间断裂,化为乌有。
        正因如此,多年以来,尽管当事人,池开鉴与严缜,对于自己,看似平凡的婚姻关系,居然有着如此,重大的政治价值和意义,一无所知。一如防汛抗洪,为了表明,责任心与大无畏精神,总指挥都会前往,最危险的堤段亲自坐镇,人在大堤在那样,蔡坤始终在不远处,默默关注关注着二人……
        怕什么,偏偏来什么。
        参加会议,早到的时候,会议取消,准时到场,会议推迟,迟到的那一次,会议一定准时召开。一片面包,一面涂着黄油,一面没有,手滑面包掉落,一定是涂着黄油的那一面着地。
        一团糟,东西堆得到处都是,没有一样是有用的,真正有用的东西,一定找不到,甚至刚一丢掉,马上用到。买东西排队,两支队伍,无论你排在那支后面,旁边那支一定比你这支快,实在不耐烦,换到另一支,又会颠倒过来。
        墨菲定律,如果一件事,可能出问题,它就一定会出问题,而且一定,会以最糟糕的那个方式出问题……
        大约十年前以前,蔡坤还在浙江任职时,公派伦敦大学,进行为其三个月的学习。顺便说一句,所谓伦敦大学,并不是一所中国人理解中,一般意义的大学,而是大伦敦范围内,十几所高校组成的联盟,类似美国加州大学。
        蔡坤,以及来自中国各地,二十几位省部级领导干部,入读其中的政治经济学院,高级行政管理课程班。不仅中国人,百十来人的班里,同学来自十几个,也包括英国本土。
        其中一位,威尔士人,名字很复杂,温斯顿什么什么,什么什么,简称温斯顿,典型的英国佬。挺能侃,说自己是贵族,祖上有公爵头衔,到他这一辈,公爵早就没了,依然是英国王位继承人,顺位四百几十几。
        四百四十几?大家以为温斯顿,又在耍宝,只听说政治局常委,无论在职还是卸任,有排名,委员都没有,姓氏笔画为序,哪就到四百多了?一笑了之。
        没想到,温斯顿认了真,以为大家不信,第二天,拿来一纸文件,英国国会上院,也就是贵族院,以及最高法院,颁发的文件。白纸黑字,温斯顿什么什么,什么什么,承上帝洪恩,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与其属土及领地之国王,英联邦元首,基督教信仰的保护者,第四百几十几顺位继承人……
        还好,严缜是个懂事的,没让蔡坤的急,着太久。
        最新一次,省委常委集体理论学习,蔡坤亲自确定的主题,重读刘少奇同志,正好,武昌并寿,X周年诞辰,1939年延安马列学院演讲,《论共产党员的修养》。具体说,结合文化自信,谈刘少奇同志,《修养》一文的文化内涵,文化背景:
        “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故君子必慎其独也。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见君子而后厌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人之视己,如见其肺肝然,则何益矣,此谓成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其独也。
        曾子曰: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其严乎。富润屋,德润身,心广,体胖,故君子必诚其意…… ”
        尽管“怹”,从来就没有追究,甚至早就忘了,什么“您侄女的姥姥的外甥的二姑,是我大舅妈的堂哥的小姨的表弟妹”。更不会时刻关注,自己,或请上院,全国人大,以及最高法,成立一个什么机构,时刻关注“帝国主义链条上,最薄弱的一环”,以及这“最薄弱的一环”,是不是出了问题。
        “怹”不在乎,可以不在乎,蔡坤在乎,这是原则,是党性。欺骗首长,就是欺骗中央,就是欺骗党,共产党人,讲就讲究个实事求是……

    13.10 圣亚努阿里乌斯

        播出历时两个多月,省内外引起巨大反响,据说很快,就要登陆央视,湖江省委宣传部、广播电视总台,纪念马克思诞辰X周年献礼作品,十集纪录片《沿着你的路》,已经临近尾声。本周六,今天,是第十集,下篇,也是全片最后一集。
        故事,从古老的大英博物馆开始……
        这一集的标题,《沿着你的路》,同时,也是全片的总标题。按照最初,或者说,去欧洲前的设想,这一集,同时也是全片的总标题,本应叫《沿着你的脚印》:
        “革命导师马克思,为了写《资本论》,花了整整四十年时间。每天到大英博物馆,几十年如一日。
        由于兴奋时,脚在地上来回搓,日久天长,竟在地面上,留下两个深深的脚印。这是怎样的精神!”
        几代中国人,都非常熟悉的故事,来自初中语文,应该是第四册课本,课文标题《成功的秘诀》……
        先前说过,1856年,马克思一家,从迪恩街二十八号,搬到伦敦北部,卡姆顿大区肯斯特市,梅特兰德公园区一带。此后的二十七年,始终没有离开这个区,换言之,一生漂泊的马克思,倒有将近一半的岁月,生活在这里。
        之所以选择梅特兰德公园,很大原因就是因为这里,离他查阅资料的大英博物馆近。乘坐地铁的话,大约四站,但已是囊中羞涩的马克思,所能找到最近,且自己租得起房的地方……
        正式拍摄之前,严缜率队,先来到博物馆踩点,其中最主要的任务,就是寻找那两个,传说中的脚印。
        1857年,马克思搬来梅特兰德的第二年,大英博物馆标志性建筑之一,圆形穹顶阅览室落成,只向有阅览证的读者开放。1997年,图书馆从博物馆迁出,阅览室一度取消,公众强烈要求之下,2000年重建,并恢复原貌……
        在国内,严缜就已经做好了功课。事实上,不做还好,功课做得越多,线索非常没有变得清晰,反而越来越糊涂。
        别的且不说,首先一点,当年的大英博物馆阅览室中,马克思究竟坐在哪里,就是个大问题……
        “脚印”的说法,至少节目组看到的文献中,最早来自陶大镛,民盟副主席、《资本论》研究会副会长陶大镛先生。上世纪40年代,陶先生在伦敦大学担任客座教授,其间常去大英博物馆:
        “他(马克思)经常埋头于大英博物馆,总喜欢在图书室,右首最后一排的第一张位子上。他读到欢奋的时候,常常要用右脚,在地上拖几下,这样,就把座位下面的那块水门汀(水泥),磨掉了一层。他死后,这块凹下去的地方,已经重新填平了。直到今天,这块痕迹,还保存在那边…… ”
        然而,就是陶大镛自己,没过多久,说法又变了:
        “我曾悄悄地找到,D行第二号座位,并俯身去寻索,桌下的痕迹。还用手去摸了摸地面,隐约觉得,地面并不那么平滑,心情是如此激动,至今还留下难忘的印象。”
        一个右首最后一排的第一张位子,一个D行第二号座位。后者,据陶先生自己讲,是听阅览室,一位年迈的管理员说的。
        “余七岁时,见眉州老尼,姓朱,忘其名,年九十岁。自云尝随其师入蜀主孟昶宫中,一日大热,蜀主与花蕊夫人夜纳凉摩诃池上,作一词,朱具能记之。今四十年,朱已死久矣,世人无知此词者。但记其首两句,暇日寻味,岂《洞仙歌》令乎?乃为足之矣。”陶在博物馆时,距离马克思逝世,六十几年,年迈的管理员,去时里正与裹头,归来头白还戍边,倒也不是绝对不可能……
        这还不算完:
        《人民日报》驻英国首席记者,陈特安说是第十五排第七号;70年代,上海杂技团应邀赴伦敦演出,参观大英博物馆,回来说是左侧第五排第一第二号;德国传记作家,克利姆,说是G行第七号;英国人自己,说是M行第四号;还有D行第七号的说法,等等……
        怎么办?
        来到阅览室,严缜等人,将以上这些,什么右首最后一排第一号,D行第二号之类,都检查了一遍。没觉得有什么凹陷,也未发现任何,修补过的痕迹。
        实在没办法,不能白来一趟啊,最后,只能像憨豆看牙医,不慎给医生注射了麻药,闲着也是闲着。不会看X光片,一会儿觉得是左边的牙,一会儿觉得右边,一会儿上边,一会儿下边,干脆把二十八,也可能三十二颗牙,都补了一遍……
        别渗着了,摸吧,还不错,赶上中午,大部分读者,都出去吃饭了。要说俺们这旮自习室,其实挺多的,可是你别说,没有书包占座那就难找了。
        阅览室说大也大,说不大也不是很大。手捏青苗种福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六根清净方成稻,后退原来是向前。每个座位,逐一摸一遍,虽然是个不小的工程,三步走加两步走,三步并作两步还是切实可行的……
        几个贼眉鼠眼,换个角度,也可以说是洞若观火,亚洲模样的家伙,撅着屁股,钻到桌子底下,不知道在干什么。
        就在几天以前,曼彻斯特发生爆炸案,虽然离伦敦尚远,但整个英国的恐怖袭击预警等级,已经从黄色,也就是“高”,调高至橙色,也就是“严重”。很快引起安保人员的警觉,虽远不似中国人,满脑子阶级斗争,直接报了警。
        见着警察,戴着独具特色,高桶盔的英国警察,摄制组的人慌了。英语倒会,中式,还是湖江口音,满脸通红,怎么也掰扯不清,高桶盔挺客气,我家大门常打开,开放怀抱等你,局里说去吧……
        其实,大英博物馆阅览室中,想找到马克思,曾经来过的痕迹,并不困难。阅览室所用书桌,仍然是19世纪的旧物,其中一处,有博物馆专门设置的简要说明,大意是马克思曾在附近,注意,是附近,阅读写作。
        原本,严缜还打算追问,有没有他坐过的椅子,想想忍住了。马克思和椅子的故事,在中国同样家喻户晓,两个版本:第一个和脚印差不多,磨来磨去,把椅子磨薄,磨出坑,甚至磨穿;第二个更绝,久坐,屁股,臀部受不了,干脆在椅子上挖了个洞,下面再放个桶就齐了……
        也是死心眼:
        “卜者知其指意,曰:足下事皆成,有功,然足下卜之鬼乎。陈胜、吴广喜,念鬼,曰:此教我先威众耳。乃丹书帛曰:陈胜王,置人所罾鱼腹中。卒买鱼烹食,得鱼腹中书,固以怪之矣。又间令吴广之次所旁丛祠中,夜篝火,狐鸣呼曰:大楚兴,陈胜王。卒皆夜惊恐,旦日,卒中往往语,皆指目陈胜…… ”
        同样可以很温情:
        “初,魏武子有嬖妾,无子。武子疾,命颗曰:必嫁是。疾病则曰:必以为殉。及卒,颗嫁之,曰:疾病则乱,吾从其治也。及辅氏之役,颗见老人结草也亢杜回,杜回踬而颠,故获之。夜梦之曰:余,而所嫁妇人之父也,而用先人之治命,余以是报…… ”
        《沿着你的脚印》,改名《沿着你的路》。
        本集,也是全片,结束于马克思墓前……
        1883年3月14日,下午两点半,马克思病逝于梅特兰德公园区,公园路四十一号寓所。三天以后,遗体安葬于距离梅特兰德不远,海格特公墓。
        这里,是马克思的家族墓地,夫人燕妮,大女儿,外孙,二女儿,二女婿,管家,都葬在他身边。海格特公墓,同时也是社会学家斯宾塞,文学家狄更斯亲属(本人在西敏寺),物理学家法拉第,等人的长眠之所……
        马克思的葬礼,很简单,甚至有些凄凉。只有十一个人参加:
        大女婿沙尔·龙格,威廉·李卜克内西,第二国际创始人保尔·拉法格,第一国际总委员会委员弗雷德里希·列斯纳,共产主义者同盟创始成员格·罗赫纳,雷皇家学会会员伊·朗凯斯特,凯库勒有机化学先驱卡尔·肖莱马……
        当然,最著名的,还是恩格斯,以及他那段讲话:
        当代最伟大的思想家,停止思想了。这个人的逝世,对于欧美战斗的无产阶级,对于历史科学,都是不可估量的损失。这位巨人,逝世以后形成空白,不久就会使人感觉到。
        马克思是当代,最遭嫉恨,和最受污蔑的人。各国政府,无论专制政府,或共和政府,都驱逐他,资产者,无论保守派,或极端民主派,都竞相诽谤他。而我敢大胆地说,他可能有过许多敌人,但未必有一个私敌。
        他的英名和事业,将永垂不朽……
        到海格特公墓,拍摄的那天,天公作美。当然,这种作美,一般,是不作为作美的。
        伦敦的天,永远是这样,一片云过来,淅淅沥沥下上一阵雨,转眼,海风一吹,雨过天晴。墓地不大,就这,还是上世纪50年代,英国共产党出面,向各国共产党募捐,中国共产党也出了钱,将他从公墓,不起眼的角落,挪到相对显要的位置,愈发庄严肃穆……
        然而,就在摄制组返回驻地,回看今天的成果,多亏回看了一遍,素材带时,有些匪夷所思的一幕,出现了。
        两位摄像,清楚地记得,机器开了,灯亮了,带子走了,换言之,一切正常。回来一看,什么都没有,素材带里空空如也……
        众人面面相觑,想象力丰富的,甚至有点儿脊背发凉。要知道,海格特公墓,可是英国,乃至全世界,有名的闹鬼地方之一:
        不止一个,声称曾在墓地附近,遭遇吸血鬼袭击。相关组织,这种事居然还有相关组织,赶来将墓穴打开,用柏木刺穿尸体驱鬼……
        外国吸血鬼,咱倒是不怕,伟大的中国人民,不怕鬼,不信邪,从不屈服于任何,外来威胁。该不会是,马克思他老人家,对咱们有什么意见吧?
        严缜安抚大家,虽然他也有点儿惴惴。即使真是,他老人家显了灵,那也是对咱们的肯定,听说过亚努阿里乌斯圣徒血的事吧:
        亚努阿里乌斯,那不勒斯地区主教,公元305年,前往普特奥利传教时,被当局逮捕。当年的基督教,在罗马帝国范围内,处于黎明前,最黑暗的时期(戴克里先迫害)。
        遭受酷刑,甚至被扔到,弗拉威亚广场兽群之中,都没能使他屈服,放弃信仰或转入体制内。最终,他和同伴被押到普特奥利郊外,一处喷气孔火山口斩首……
        鉴于亚努阿里乌斯的坚贞,教宗决定,予以封圣,圣亚努阿里乌斯。继任那不勒斯主教,西弗勒斯下令,找到圣亚努阿里乌斯遗体。
        几经辗转,砍下的头颅,最终与身躯回归一处,安葬在那不勒斯教堂。清理下来的干涸血液,另外存放在,一只装饰精美,玻璃质骨灰匣中。
        每年,教堂都会举行,盛大的圣徒殉道纪念仪式。见证奇迹的时刻,圣亚努阿里乌斯血液,被拿到墓穴,遗体附近时,会再次液化,至今仍是未解之谜……
        圣亚努阿里乌斯血,还有一种情况下,也会液化,就是另一位圣人,来到他身旁时。历任教皇,有意无意找机会,前往那不勒斯,借此证明自己,约翰·保罗二世,本笃十六世,都这样做过,都没有成功。
        2015年,第一位出身南美洲的教皇,方济各一世来到那不勒斯,拿起骨灰匣的瞬间,其中一半血液,有记载第一次,在教皇面前液化。旁边的塞佩枢机主教,泪流满面:圣亚努阿里乌斯,爱我们的教皇。
        方济各亲吻了圣人之血:只有一半变成液体,说明圣亚努阿里乌斯,只爱我们的一半,我们所有人,必须做得更多,让圣人彻底满意。说完,骨灰匣中的圣亚努阿里乌斯血,全部变成液体……
        没办法,只能重拍。浩浩荡荡,多少也是,就是为了壮胆,二十几个人,重新赶赴海格特公墓。
        这一次,万里无云,真真万里无云。对于一个,在北平住惯的人,像我,冬天要是不刮风,便觉得是奇迹,济南的冬天,是没有风声的;对于一个,刚由伦敦回来的人,像我,冬天要是能看见日光,便觉得是怪事,济南的冬天,是响晴的……
        “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无产者”一词,中国人念了几十年,原文其实并不是“proletariat”,而是“worker”,“工人”或者“劳动者”)。
        哲学家们,只是用不用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如何改变世界。”
        马克思墓志铭……
        来之前听说,瞻仰拜谒马克思墓,好像要收钱了。事实上并没有,至少摄制组,前后几次光临,并没有遇到收钱的。
        倒是不远处,一座小教堂,售卖与马克思相关,一些简单的纪念品。西式墓地,经济上相对宽裕的,愿意在墓穴之上,盖一座小教堂,类似中国明楼。
        这一座,不知原本就没“人”居住,还是后来因故搬走……
        严缜买了一本,拍了半天,不买点儿什么,似乎也不大合适,介绍马克思理论的小册子。先前提到,最权威的马克思传记作家,伦敦大学麦克莱伦教授,除传记外,最有名的一部,马克思研究著作,《马克思主义前的马克思》。
        不贵,五英镑,不厚,三十二开,十几页。翻了翻,都是些常识性的内容,对于中国人来说,按理,连入门水平都不算,但读来,却略感陌生,好像有些关系,只是和我们通常的理解,不大一样……
        类似于西方国家街头,店铺或者地摊,一度十分流行的中文纹身,一本图册,上面有各种中国字,以及译文。中国人,大都觉得费解,图册上的译文,和中文语境常用义,天南海北,似乎又有那么点儿联系。
        也更或者,不同文化,对同一事物的理解,本就不尽相同吧。电影《大腕》里,那位国际名导泰勒,“复活”之后,想起孔夫子的一句话,“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说他的理解,讲这话的人,很孤独,因为身边没有知己。中国人念了两千年,似乎从没有人,从这个角度想过……
        直到离开英国,坐上回国飞机,严缜还拿着,已经读了很多遍的小册子,津津有味的看着。
        同事们打趣他,怎么样,悟出点儿什么没有?
        “洪秀全,少饮博无赖,往香港,入耶稣教。秀全尝患病,诡云病死七日而苏,能知未来事。谓:上帝召我,有大劫,惟拜上帝可免。
        自言通天语,谓天父名耶和华,耶稣其长子,己为次子。嗣是辄卧一室,禁人窥伺,不进饮食,历数日而后出。出则谓,与上帝议事,众皆骇服。”
        广州院试期间,考场外,偶然得到一本,基督徒前来散发的小册子,《劝世良言》。作者梁发,近代第一位,基督教新教华人牧师,名义上是《圣经摘抄》,今天看来,当中不少说法,好听了说误解,难听了说歪曲……
        小册子之外,严缜还买了一张照片。
        1979年10月31日,访问英国期间,时任中共中央主席华国锋,携余秋里、黄华等人,拜谒马克思墓。成为来此,第一,也是唯一一位,新中国领导人。
        照片上,华国锋向墓碑敬献花圈,花圈红色缎带上写着: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敬献……
        《沿着你的路》——纪念伟大导师马克思诞辰X周年……
        顺便说一句,沿着你的路,沿着你的脚印,关于大英博物馆阅览室,马克思脚印的传说,并非编造。换言之,是有其事实,原型根据的,只不过,流传过程中,出现了讹误。
        脚印确实有,这个,可以有,只不过,不在大英博物馆,而是在家里,也不是在水泥,或者地板地面,而是在地毯上。保尔·拉法格,有一本回忆马恩的书,其中提及,马克思的勤奋:
        “他的休息,就是在室内,来回走动。以致在门与窗之间的地毯上,踏出一条痕迹,就像穿过草地的一条小路一样…… ”
        房间不大,英国又比较冷,出去散步浪费时间,只能在家里。那时候没有化纤,羊毛地毯不禁踩,沿着一条固定线路,长期踩来踩去,踩出痕迹很正常。
        有意无意,家里的地毯,被挪到了大英博物馆阅览室,进而,地毯变成地板,又变成水泥地面。从地毯上,两道浅浅的痕迹,演变为水泥地面,两个深深的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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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0-7-19 0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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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初来乍到

    15#
     楼主| 发表于 2019-7-6 15:52:22 | 只看该作者
    14.1 奶昔

        宝丰广场A座写字楼,集团总部,或者机关,办公的地方。
        东南角,原本有一个,仅供高层出入的特殊通道,整个宝丰集团,有门禁卡,或者说,门禁卡能刷开这扇门的,不超过十位。蒲云自然也可以,但他很少走那边,即使顺路,总感觉偷偷摸摸,像是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保安的制服,真该换换了,实在不伦不类,看着着实别扭,保安就是保安,不要总往警服的方向靠,越接近警服,其实越像儿戏。也不要总敬礼,干脆不要敬,请谁培训也不行,不是标准不标准的问题,还是那句话,保安就是保安。
        转进旋转门,兜里电话震动,拿出来是刘晓虎的,说自己在底商星巴克这边,有空儿也来坐坐……
        “看见你从外面进来,”刘晓虎坐在靠窗的位置,招呼蒲云:“冲你招半天手,目不斜视,没瞧见我。”
        “这种玻璃,今天光线又强,斜视估计也够呛,”就是前几天的事儿,蒲云走在路上,总感觉头发里有什么东西,路边停着一辆SUV,贴膜。凑过去,对着玻璃各种照,最后终于看清了,后座上两人半裸,正忙着,关键在于,两个都是男的,差点儿打起来。
        “吃点儿什么?”
        一份芝士火腿吐司,一个巧克力可颂。
        “好几天没见着你了,忙什么呢?”
        “瞎忙,跟着池老师做个项目…… ”
        池思渊这个级别的学者,做什么项目,主要指选题,基本自己说了算。今年新招了一个,鄂伦春还是鄂温克,族小伙子,博士研究生,水平一般,关键在于,人家懂满语,很精通那种。
        池老一直有个想法,意欲解开清末,光绪皇帝晚年,统共活了三十七岁,说晚年有点儿不合适,后期,一些宫廷疑案。需要查阅大量满文档案,苦恨找不到合适的助手……
        刘晓虎心想,不是瞎忙是什么,公司什么多大事,你甩手不管,整天弄这些。笑笑,拿起杯子喝了一口。
        “什么?”蒲云咬着吐司。
        “什么什么?”
        “您喝的是什么?”
        “哦,这个,奶昔。这儿不叫奶昔,叫什么乐,”刘晓虎抬头看看菜单:“啊对,星冰乐,还行,来一个么?”
        “不用,我记得您不爱喝甜的。”
        “是不爱喝,刚才在楼上睡了一觉,醒了下来转转,嘴里发苦,随便点的。”
        “不错,这习惯,跟卡斯特罗一样。”
        “哪个卡斯特罗?”
        “菲德尔,菲德尔·卡斯特罗,对了,您不是还见过他呢么?”
        “菲德尔?菲德尔我没见过,没见过本人。”
        “劳尔?”
        刘晓虎还是摇头:“没见过。”
        “那我记错了,应该是您吧,说见过…… ”
        “是见过,但不是这两个。他们是哥儿仨,我见过大哥,叫‘拉蒙’,拉蒙·卡斯特罗,60年代初来过中国。菲德尔是老二,劳尔是老三,拉蒙本身不是革命家,但有革命思想,两个弟弟都是受他影响,走上革命道路的。”
        “这样。”
        “跟电影里似的,戴个牛仔帽,女生喜欢得不行。我们围着他,说您长得很像菲德尔同志,他把脸一绷,怎么是我像他?我是哥哥,他是弟弟,先有我后有他,应该是他像我。”
        “所有社会主义国家,最浪漫,最有艺术气息的就是古巴,符号感特别强,绿军装、绿军帽、大胡子,左手雪茄烟、右手朗姆酒。嗞喽一口烟,咕嘚一口酒,吧叽一口肉,吧叽一口肉,咕嘚一口酒,嗞喽一口烟,扪心自问,你反三俗了么?反不反三俗,反正这三样东西,够我倒腾的。”
        “你刚才说,什么习惯,跟卡斯特罗一样?”
        “什么…… 哦,您还记着呢,奶昔。雪茄烟、朗姆酒之外,卡斯特罗还有一大爱好,奶昔。古巴热,每天都得睡午觉,睡醒了第一件事,跟您一样,先来一大杯奶昔。”
        “你编的吧?”刘晓虎笑:“抽烟、喝酒、烫头。”
        “真的真的,不烫头,”一说起这些,蒲云立马一脸严肃,大是大非一般:“卡斯特罗真的特别喜欢和奶昔,每天午睡后一杯,而且差点儿死在这上面。”
        “越说越邪乎了。还差点儿死在这上面,奶昔能喝死…… ”刘晓虎看看周围,低了一个八度,谣言就是这么传出来的:“能喝死人?”
        “奶昔当然喝不死人,但如果,里面放了别的东西…… ”
        卡斯特罗一生,躲过了无数次暗杀,有些是挫败,有些真的只是,很偶然地躲过,甚至自己都没意识到,好像有某种神秘的力量,始终在暗中保护着他。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来自古巴内部,反共反卡集团。
        美国东南部,古巴流亡者势力很大,而美国官方,对待古巴共产党政权,始终从长计议,不急于一时一事。为此经常,引起这些人不满,当年的里根,后来的奥巴马,都曾因为其绥靖政策,收到流亡者的死亡威胁。
        1963年,古巴导弹危机之后不久,最接近成功的一次,危机使美国,至少一部分高层人士,切肤之痛地意识到,这个疯子不能留了。中情局负责,还有黑手党参与,古巴革命之后,原本在那里有大量生意的黑手党,损失惨重,对其恨之入骨……
        “通过黑手党,中情局找到一个,在哈瓦那希尔顿酒店工作,专门为卡斯特罗做奶昔的调酒师。”
        “63年?那时候有奶昔么?”刘晓虎看看柜台那边:“这东西,好像得用专门的机器。”
        “可以用机器,也可以手工制作。奶昔是中文,半音译半意译,英文是‘milk shake’,直译过来就是‘牛奶摇’,或者‘摇牛奶’。最原始的做法,牛奶、冰块,外加其它调料,放到摇壶里摇,先盖上盖啊,玩命儿摇,冰块摇碎了,就是奶昔。”
        好像差不多。
        “中情局技术支持,提供了一种,最新研制的毒剂,放到卡斯特罗奶昔里,无色无味,沾一点儿就毙命。更妙的是,这种毒剂,从摄入到毒发,有一个数小时间隔,为下毒者留出撤离的时间,海边有船接应。”
        蒲云说得绘声绘色,引得旁边桌,只听了一半的客人,不住投来异样目光。
        “一切都很顺利,古巴方面毫无察觉,直到多年以后,中情局相关资料解密,回想起来,有过这么回事。可惜那个调酒师,毕竟不是专业特工,做贼心虚…… ”
        预定行动那天,午后,看时间差不多了,像往常一样,从冰柜里取牛奶和冰块。一紧张,口袋里面,装着黑手党送来,毒剂的胶囊,掉到冰柜里了。
        大家都有这种生活经验,冬天室外,比如说手吧,接触到导热很快的金属,瞬间就粘住了,一揭一层皮。胶囊,也是皮做的,一般是猪皮,皮都有这个特点,遇冷变黏,粘在冰柜底部,拿不下来,使劲一抠,碎了。
        “但凡随机应变,撒就撒了,指甲挑一点,”蒲云吃完巧克力可颂,擦擦手:“无奈这家伙,心理素质实在不行,一看出了岔子,扔下东西跑了…… ”
        听着,倒像那么回事,刘晓虎点点头。
        蒲云刚才就发现,刘晓虎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深深吸一口气,慢慢吐掉,再吸,这是他心脏不舒服时,常见的表现:“您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最近经常这样。”
        “绞痛?”
        刘晓虎摇摇头:“就是闷,发慌,跳得快。”
        “去看看,别大意了。”
        “看了,也没查出什么所以然。”
        “不行的话,请个靠谱的中医瞧瞧。”
        “你楚阿姨也这么说,前几天找了一位,孔伯华再传弟子,开的药。”
        “吃了么?”
        “吃了啊,所以才嘴里发苦,”刘晓虎摇摇手里的奶昔,星冰乐,冰已经化了,放在桌上:“走吧…… ”

    14.2 宋老头巾不知诗

        最近这段时间,宝丰集团内外、上下,内外,以及内部上下,被一种奇怪。事实上,不安的氛围,紧紧笼罩着……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诗鬼”李贺的名作,《雁门太守行》。
        唐代,诗歌的王朝,天才诗人比比皆是,追求气势、意境。不似宋代,中国历史上,非常严谨的一个时代,体现在文学领域,注重锤炼,注重逻辑,以及细节的精确性……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王安石曾对此,提出质疑:
        “方黑云压城,岂有向日之甲光?”狂风暴雨即将到来,黑云已然滚滚,怎么可能同时“甲光向日金鳞开”?
        到了明代,考据进入新阶段。三才子之一杨慎,声称自己真的见过,东边日出西边雨,“黑云压城城欲摧”,同时“甲光向日金鳞开”的情景,嘲笑王安石“宋老头巾不知诗”……
        尽管如此,集团各项工作,倒也运转正常。管理层,尤其高层,并没有感到,至少,并没有显露出,任何慌乱紧张的迹象……
        一个多月以前,一次高级别,中央金融工作会议上,国务院经济工作负责人讲话。直指“资本大鳄”,称“均不允许任何人,兴风作浪,呼风唤雨,为所欲为”,誓言要“有计划地”,将一些人,一些资本大鳄“揪出来”。
        没过几天,某央行高级官员,接受《人民日报》专访,措辞更为激烈,也更为具体,甚至使用了“金融帝国”的说法。“少数不法分子,通过复杂架构、虚假出资、循环注资更非法手段,违规构建庞大的金融帝国,已经成为深化改革,和维护稳定的严重障碍,必须依法进行严肃处理。”
        很明显,经过了近些年,金融市场的狂飙。高层要矫枉过正,要对某些人,某些既得利益者动手了……
        “资本大鳄”、“金融帝国”,显然有所指。“一些人”、“少数不法分子”,究竟指谁?很快成为业内,乃至全社会,讨论猜测的焦点。
        讨论来讨论去,猜测去猜测来,无论怎样讨论,怎样猜测。大名鼎鼎的宝丰集团,都榜上有名,而且首当其冲。
        一时之间,宝丰要出事,孙军要出事,刘晓虎要出事。甚至已经出事,各式传闻不断……
        按理说,谁都可能出事,宝丰不会,绝对不会。一直以来,业内人士,始终坚持这样认为。
        远了说,孙军是什么人,蒲家是怎么回事,大家心里都清楚。近了说,作为“红色贵族”集团,当中的领袖人物,十年前,“怹”卡位接班,以至于后来,扫除各种障碍,获取并巩固权力,刘晓虎可是出了大力的。
        整谁,也整不到他们,也整不到宝丰头上……
        “那刘老老先听见告艰苦,只当是没想头了,又听见给他二十两银子,喜的眉开眼笑道:我们也知道艰难的,但只俗语说的,瘦死的骆驼比马还大呢。凭他怎样,你老拔一根汗毛,比我们的腰还装哩。
        周瑞家的,在旁听见他说的粗鄙,只管使眼色止他,凤姐笑而不睬。一面说,一面就站起来了,刘老老只是千恩万谢的,拿了银钱,跟着周瑞家的走到外边。
        周瑞家的道:我的娘,你怎么见了他,倒不会说话了呢,开口就是‘你侄儿’。我说句不怕你恼的话,就是亲侄儿,也要说的和软些。那蓉大爷,也是他的侄儿呢,他怎么又跑出这么个侄儿来了呢?”
        说突然也突然,说不突然也并不突然。国务院经济工作负责人讲话,央行官员专访,突然,“怹”要对宝丰集团下手,不突然,无论刘晓虎,还是孙军,早已看出苗头。
        对此,两人一直采取,互不相同的策略。策略不同,目的是一样的,就像格斗,当中的防御术,无非两类。要么远,跑得越远越好,远到对方打不到你,要么近,贴得越近越好,近到对方没法出手打你……
        刘晓虎这边,一如既往,行事低调外,尽可能表现出,不关心政治,更对权力没有野心。小富即足,只求安稳的姿态:
        “王送至霸上,王翦请美田宅甚众。王曰:将军行矣,何忧贫乎?王翦曰:为大王将,有功,终不得封侯,故及大王之向臣,以请田宅为子孙业耳。王大笑。
        王翦既行,至关,使使还请善田者五辈。或曰:将军之乞贷亦已甚矣。王翦曰:不然,王怚中而不信人,今空国中之甲士而专委于我,我不多请田宅为子孙业以自坚,顾令王坐而疑我也…… ”
        孙军相反,高调,以高调示忠诚。无限忠诚,让干什么干什么,赴汤蹈火,不怕做恶人,挣多少钱,不都是为了,更好地位您办事么:
        “二十五年,丙午平旦,越王召相国,大夫种而问之:吾闻知人易,自知难。其知相国,何如人也?
        种曰:哀哉,大王知臣勇,不知臣仁也,知臣忠也,不知臣信也。夫差之诛也,谓臣曰,狡兔死良犬烹,敌国灭谋臣亡,范蠡亦有斯言…… ”

    14.3 昭仪

        一座城市,常常与一种花,结下不解之缘,提到这座城市,自然而然想到花,提到这种花,自然而然想到这座城市。最为人所熟知的,当然是洛阳,以及牡丹:
        武周时期,某个寒冬,武则天在御花园闲步,满院百花凋零,十分不悦。对一切工作的绝对领导,管天管地不算,还要管拉屎放屁,对百花发下谕旨,“明朝游上苑,火速报春知,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吹”。
        百花仙子们接到谕旨,十分为难,马克思所谓,和规律性与合目的性相统一,寒冬腊月开花,用今天的话说,你这是要逆天啊。没办法,厉鬼怕恶人,不敢拂逆武则天,第二天一早,天寒地冻的御花园中,百花怒放。
        不错不错,武则天很满意,四处巡视,连连点头。突然,脸上的笑容没了,一片园圃,非但没有开花,反倒比平日,更加萧索。这是什么花?侍者回答,牡丹。
        武则天大怒,下旨将牡丹,从长安贬至洛阳,周唐时期,洛阳是陪都,类似北伐胜利,北洋政府首都北京,降格为特别市,改名北平。
        刚一到洛阳,御花园里,说什么也不开花的牡丹,立刻迎风怒放,武则天闻讯,更加火冒三丈,下令一把火,将洛阳牡丹尽数焚毁,灰烬丢到邙山。被丢到邙山的牡丹,一见土,重新生根发芽,枝叶焦枯,开出的花却更大,更鲜艳,人称“焦骨牡丹”,也叫“洛阳红”……
        五岳,也有这样一种,甚至可以成为这座城市,代名词的花,菊花:
        庚子国变,八国联军打进北京,慈禧太后逃至西安。一路上吃吃不上,喝喝不上,给平时难得一见主子的地方官员,一个百年不遇,谄媚效力的机会。
        陕西巡抚进献一道,当地名吃,“钱钱肉”,驴鞭,中间尿道,切成薄片,形似铜钱得名。慈禧吃了,感觉不错,什么肉做的?巡抚不敢明说,那不是找死么,支吾说,驴肉做的。
        驻跸西安期间,慈禧几乎天天,都要来上一盘“钱钱肉”。北京那边,跟洋人谈得差不多了,回銮之前念念不忘,这个东西,是贡品了啊,以后每年,你往北京,给我送两万斤,随口说了一个数。
        巡抚听完,连连甩手,两万斤,开什么玩笑?不同于猪牛羊,驴主要不用来吃,而是役使,数量有限。我上哪儿弄两万斤驴鞭去,那得多少驴啊……
        五岳菊花,和陕西名吃,钱钱肉一样,也是贡品,明清两代贡品。“贡菊”,或者“御菊”。
        相传,五岳菊花成为贡品,始于明武宗,正德年间:
        正德十四年,公元1519年,盘踞江西,宁王朱宸濠自立为帝。武宗朱厚照闻讯,兴奋异常,一辈子,耍流氓之外,最大的爱好就是打仗,御驾亲征。
        可惜这位朱宸濠,实在不是个能成事的,没等朱厚照大军抵达,已被王阳明,就是那个理学家,南赣巡抚活捉。朱厚照很生气,下令把朱宸濠放了,自己再亲手抓回来。
        自古帝王莫不巡狩,明朝是个例外,历代皇帝,全是宅男,嘉靖去了趟郊区,为纪念这一盛举,画了幅画,《出警入跸图》。难得出来一回,朱厚照巡游各地,经过湖江时,一眼,便被五岳菊花迷住了。
        北宋时诗人林逋林和靖,隐居杭州西湖孤山之下,常年足不出户,以植梅养鹤为乐,终身不仕不娶,自谓以梅为妻,以鹤为子。咱也浪漫一把,朱厚照当即下旨,封五岳菊花为昭仪,每年拣选五千株上品,进献京城……
        古今中外,权力这个东西,永远是谁产生权力,权力对谁负责。民主政体,官员由选民,选举产生,选民,就是官员的祖宗,专制政体,官员由皇家,任命产生,皇家,就是官员的祖宗。
        皇家,尤其皇帝本人,交办的事情,再小也是大事。府衙对面,建了一个很大的花圃,名曰“昭仪别馆”,市郊以至全省,举国体制,设立无数机构,专种菊花。
        “朱钿宝玦,天上飞琼,比人间春别;江南江北,曾未见,谩拟梨云梅雪;淮山春晚,问谁识,芳心高洁;消几番,花落花开,老了玉关豪杰。”层层选拔,种子选手送到“昭仪别馆”,总督巡抚亲自过目,盛大仪式,敲锣打鼓送往北京……
        五岳市中心,今天的湖江会堂。以及会堂以南,解放广场,就是当年,“昭仪别馆”那块地。
        新中国成立后,效法苏联,不少大城市,都纷纷着手,建设大型广场,以及象征一切权力归人民,大型会场。“苏维埃”,俄语中“会议”的意思。
        大城市,市中心,找一大块,足以建广场,外加会堂的地,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五岳却非常轻松,民国时期,已经变成市场的“昭仪别馆”,一拆,多大的地方都有了……
        在顺便说一句,明武宗朱厚照,封五岳菊花为昭仪,可能是个误会:
        五岳郊外,现在已经淹没在城市中,有一个村子,名“小诰”,诰命夫人的诰,小诰村。村里百十来户,都姓朱,自称明朝皇室,朱厚照后代。
        传说,正德皇帝朱厚照,“南狩”,亲征叛王朱宸濠途中,经过小诰村,那时候还不叫这个名字,与村中一位姑娘,相识相恋山盟海誓。一路车马劳顿,又没少折腾,回到京城一病不起,弥留之际,想起当初的承诺,大明湖畔夏雨荷,口谕,“封五岳菊花为昭仪,进宫”。
        大臣们以为,是封五岳的菊花,作为植物的菊花,为昭仪,成为贡品,进献进城。事实上,那个姑娘,与朱厚照相恋相许的姑娘,闺名“菊花”。
        等啊等啊,菊花等到的,不是皇帝召自己进宫,而是驾崩的消息。伤心欲绝,不久也随朱厚照而去,坟前长满菊花,分外娇艳,成为五岳菊花上品。从此,小诰村村民,世代以种植菊花为业……
        直到今天,每年深秋,湖江会堂都会举行菊花展,听着有点儿那别扭。菊花对光照不敏感,室内正适合,大多数花,都是光照超过一定水平,开始开放,菊花正相反。
        类似于,竞技体育重竞技项目,举重拳击之类,五十五、六十二、六十九、七十七、八十五、九十四,一百零五,都是多少公斤以下级。最大级别,一百零五公斤以上级,放开吃,多重都没关系,初夏便开始含苞,直到深秋,光照降低到一定水平之下,才开始绽放。
        一年一度,今年也不例外,本周,菊花展在湖江会堂宴会厅,如期举行……
        蒲云不种菊,却喜欢赏菊,五岳菊花展,十几年来,几乎年年不落。刘晓虎相反,往年,蒲云叫他,他都不来,今年不知怎么,主动提出,想一起过去瞧瞧。
        宴会厅,顾名思义,举行宴会,盛大宴会的地方。平时摆满餐桌,每桌十五二十人,绰绰有余不显,如今撤掉餐桌,笙歌散尽游人去,始觉春空,垂下帘栊,双燕归来细雨中,非常壮观。
        一进门,首先是钢化玻璃中,陈列,甚至可以说是供奉,毛主席墨宝,60年代视察湖江,观赏五岳菊花后,即兴题写。“飒飒秋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大齐皇帝,杀人魔王黄巢的诗……
        凌霜飘逸,特立独行,不趋炎势,作为世外隐士的菊,与剪雪裁冰,一身傲骨,作为高洁志士的梅,空谷幽放,孤芳自赏,作为世上贤达的兰,以及筛风弄月,清雅澹泊,作为谦谦君子的竹一道,同居“四君子”之列。
        对于菊花,毛泽东偏爱有加。“人生易老天难老,岁岁重阳,今又重阳,战地黄花分外香。一年一度秋风劲,不似春光,胜似春光,寥廓江天万里霜。”中南海当中,毛的住处,直至1966年搬到游泳池,就叫“菊香书屋”。
        只不过,所谓“菊香书屋”,并没有菊。“庭松不改青松色,盆菊仍靠清净香”,康熙时代开始,就没有菊花,偶尔摆上几盆而已。
        毛泽东的很多品味,向来与众不同。喜欢菊花,却从来不种菊花,爱吃菊花,屈原所谓“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喝汤,或者吃火锅时,加几瓣菊花,不仅口感好,还有食疗之功效……
        站在玻璃罩前,二人驻足,刘晓虎背着手,侧着头,看了好一阵子,毛泽东的墨迹。确实漂亮,近代狂草第一人,可能有点儿过,但迄今为止,也没见有谁跳出来,我讲第二没人敢讲第一。
        就是小了点儿,绝对尺幅不小,放在宴会厅,尤其与墙上,巨幅国画,三百六十度环绕立体国画比起来,小了点儿……
        五岳菊花,果然名不虚传。蒲云每年都来,倒不觉得什么,刘晓虎第一次,不觉连连赞叹。
        西方人喜欢创新,东方人相对保守。东方内部,自己和自己比,比如说,日本和中国:
        日本人,擅长将一件简单的事情,做到极致。近代以来,除了方便面,好像很少有什么东西,是日本人发明的,也都是从别人那里,学来山寨。但任何东西,一经日本人的手,东西,还是那个东西,但就是比别人做的好。
        至于中国人,中国人擅长的,不是将一件简单的事情,做到极致,而是将一件简单的事情,复杂化。比如菊花,还有金鱼……
        金鱼,起源于中国,这回没错。《本草纲目》记载,东晋恒冲游庐山,偶然发现“赤鳞鱼”,一种鲫鱼,天然状态下的突变。
        随即开始人工,培育以及饲养金鱼。简单说,就是近亲繁殖,不断通过近亲繁殖,人为造成变异,培育新品种。
        狮头、高头、虎头、鹅头、寿星头、猫狮头、兰寿头、皇冠头,红龙、墨龙、蝶尾、紫龙、五花龙、紫蓝花龙、十二红龙、熊猫、望天,朱顶、罗袍、玉印、翻腮、珍珠,水泡、绒球、丹凤、龙背…… 本质上,其实都是一种,病态的表现。
        举个不太恰当的例子,正常人,外形都差不多,残疾人,千奇百怪。金鱼,本质上就是残疾鲫鱼,区别在于,人类残疾,至少多数情况下,天造孽,鲫鱼残疾,金鱼,则是人造孽。
        将心比心,那些五颜六色的金鱼,如果你是它们,四肢分成好几瓣,满身水泡,眼睛翻着,器官露在外面,肢体肿胀,各种疮瘤,站不起来,走不动。会舒服,会开心么?当然,真到了那会儿,可能已经不知道,什么是舒服,什么是开心了。
        这些争奇斗艳的菊花,其实也是一样……
        逛累了,蒲云和刘晓虎,找个地方坐下。宴会厅南侧,摆着几圈沙发,还有茶点,供大家休息,三五成群聊着天。
        每年,湖江会堂菊花展,都是由省直机关工委,出面组织,请帖,也是工委发的。不仅限于官场,省市各界,比较有头有脸的人物。
        有的认识,有的不大认识,两人不时,和认识,以及同自己打招呼的人,打着招呼……
        服务员端着托盘,在刘晓虎面前的茶几,放上一壶茶。准确说不是茶,不算茶,代茶饮,两个茶碗,一碟冰糖。
        蒲云告诉他,菊花茶,就是湖江会堂,这些菊花泡的。“三难”,茶名“三难”,“难”,这里读去声,也就是四声,“三难”。
        “三难?什么意思?”
        “王安石三难苏学士,《警世通言》里的一个故事…… ”
        苏轼苏东坡,年轻的时候,恃才傲物,谁也不放在眼里。有一次,拜访当朝宰相王安石,王刚好有事,吩咐下人,请苏学士到我的书房稍候。
        下人奉完茶,退出去,好好待着吧,苏轼不,东看看西看看,跑到书桌前,翻王安石的东西。发现桌上,有一首咏菊花的诗,草稿,刚写完前两句,“西风昨夜过园林,吹落黄花满地金”。
        苏轼一看,这不瞎掰么,菊花,大家都知道,是不会落的,正因如此,古人才附会,说菊花很有气节,“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一时动了情思,提起笔来,后面续了两句,“秋花不比春花落,说与诗人仔细吟”。
        王安石办完事,回来一看,人没了,留下两句诗,分明是在恶心自己。连连摇头,年轻人,太不知天高地厚,过了几天,找个茬儿,将苏轼贬到黄州。
        转眼间,又是一年金秋,心烦意闷的苏轼,到府衙后花园散心,刚一进花园,傻眼了。原来黄州这个地方,有一种特殊的菊花,北风一吹,花瓣真的会落……
        “真有这么件事么?”
        “应该是冯梦龙编的,说着道听途说。王安石并没有,至少据我所知,王安石并没有一首,‘西风昨夜过园林’的诗。有一首差不多,可能是根据这个来的,‘黄昏风雨打园林,残菊飘零满地金,擸得一枝犹好在,可怜公子惜花心’…… ”
        旁边一桌,聊得很热闹,围着一个中年人,聊得很热闹。
        刘晓虎回头看了一眼,不认识:“谁啊?”
        “哦,那个,”蒲云笑笑:“‘菊花贝勒’…… ”
        先前提到,五岳郊外,那个小诰村。村民世代种植菊花为业,乾隆时期,因为进献菊花有功,多次得到褒奖,又听湖江省,奏报正德年间,菊花姑娘的故事。乾隆皇帝龙心大悦,特旨,赏小诰村民六品顶戴,世袭罔替,传内不传外,人称“菊花贝勒”。
        时过境迁,没了皇帝,也就无所谓贡菊。但五岳菊花,依旧远近闻名,湖江会堂建成后,“菊花贝勒”后人,特准留在这里,会堂管理处后勤科……
        刘晓虎听了半天,什么他舅姥爷,曾经去中南海,帮朱德元帅种菊,他舅舅,去人民大会堂,负责全国两会会场用花。
        “小平同志去世,骨灰抛洒大海的时候,用的那些菊花花瓣,也是我们…… ”
        “不是说,传内不传外么,怎么又是舅姥爷,又是舅舅的?”
        蒲云倒是什么都知道:“‘菊花贝勒’传承,管爸爸叫舅舅,管爷爷叫舅姥爷,跟过去的刽子手,”低声:“跟过去的刽子手…… ”
        不知怎么,刘晓虎忽然脸色发白,顺着沙发滑了下去。
        蒲云吓了一跳:“叔,叔您怎么了…… ”

    14.4 数学

        书桌上,像往常一样,摊着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书籍,以及或打印,或手写,有的已经完成,有的写到一半,稿件草稿。蒲云坐在桌前,目光直直,盯着这一大堆东西。
        事实上,自从吃过午饭,他已经坐在这里,基本什么都没干,发了一个多小时愣了……
        “可以看出,太大的计算,从来不用数字,而只用石子,和其它类似的标记,在算盘上进行。在这种算盘上,定出几条平行线,同样几个石子,或其它显著的标记,在第一行表示几个,在第二行表示几十,在第三行表示几百,余类推。
        这种算盘,几乎整个中世纪,都曾使用,直到今天中国人还在使用。至于更大一些的数学计算,则在有这种需要之前,古罗马人就已经有乘法表,或毕达哥拉斯表…… ”
        马克思一生,留下近千页数学手稿,有读书摘要,有评述论文,也有演算草稿,几乎涵盖,当时数学的所有领域。
        对于马克思,在数学领域的成就,历来众说纷纭,且立场高度对立:
        有人将他无限抬高,比如微积分,认为马克思之前,都是形而上学,只有他,才是微积分真正的创立者。甚至要用这些手稿,当然,是经过编辑整理的,取代原有教科书。
        也有人,将他无限贬低,马克思其实根本就不懂数学。手稿当中,满篇满眼都是自以为是的外行话……
        事实上,马克思学习数学,除为科学社会主义,研究工作服务外:
        “在制定政治经济学原理时,计算的错误,大大地阻碍了我,失望之余,只好重新坐下来,把代数迅速地重新温习了一遍。算术我一向很差,不过,间接地用代数方法,我很快又会计算正确的。”
        “为了分析危机,我不止一次地,想计算出这些,作为不规则曲线的升和降。并曾想用数学公式,从中得出危机的主要规律,而且现在我还认为,如果有足够的,经过检验的材料,这是可能的…… ”
        更多的,还是作为一种消遣:
        “除了读诗歌和小说以外,马克思还有一种独特的精神休养方法,这就是他十分喜爱的数学。代数甚至给他精神上的安慰,在他那惊涛骇浪的一生中,有些最痛苦的时期,他总是以自自我安慰。”
        “写文章,现在对我来说,几乎是不可能了。我能用来,使身心保持必要平静的,唯一的事情,就是数学…… ”
        蒲云也一样,全家人看来,不务正业,生意不上心。“如今一味好道,只爱烧丹炼汞,别事一概不管,幸而早年留下一个儿子,因他父亲一心想作神仙,把官倒让他袭了。”整天跟湖江大学,一帮钻故纸堆的混在一起。
        懒得跟他们解释,对蒲云来说,一如数学,之于马克思那样,不图什么,如果非说图什么,图个清静。多年来的习惯,每逢遇到什么烦心事,或者没什么事,只是无端心烦,他便会从池思渊那边,自己给自己找点事做……
        然而今天,多年来屡试不爽,这一招却失灵了。
        也没完全失灵,心倒是能静下来,总是走神,肯本没法集中精力,也不知在想什么,就是走神……
        光绪皇帝,爱新觉罗·载湉,和他名义上的母亲,事实上的堂婶兼大姨,慈禧太后。年龄,虽然差着三十六岁,去世时间,却只相距不到一天。
        光绪三十四年,公元1908年,十一月十四日酉正二刻三分,光绪帝驾崩。大约二十个小时之后,十一月十五日未正三刻,慈禧太后驾崩……
        若说巧合,漫长历史上,毕竟林子大了,类似巧合并不罕见:
        美利坚合众国,第一任副总统、第二任总统,约翰·亚当斯,和第一任国务卿、第二任副总统、第三任总统,托马斯·杰弗逊,也是同一天去世。1826年7月4日,那一天,刚好又是《独立宣言》,正式生效五十周年。
        正因如此,亚当斯才留下他,那句著名的遗言:杰弗逊还活着么?事实上,后者已于几个小时前,先他一步离世……
        当然,光绪和慈禧的情况,同亚当斯与杰弗逊,没有可比性。从没有谁怀疑,亚当斯害死了杰弗逊,或者反过来,杰弗逊害死,哪怕试图要害死亚当斯,即使争斗,也是君子,绅士之争。
        戊戌政变,慈禧将光绪,囚禁于中南海瀛台涵元殿。当今,中国最高规格的国宴,不在大会堂,也不在钓鱼台,更不在北京饭店,而在涵元殿,胡锦涛宴请连战,习近平宴请奥巴马,都在这里。
        需要上朝时,太监划着小船,将光绪接到紫禁城,都听慈禧的,完事儿象征性地问一句,皇帝以为如何,赶紧站起来,都按亲爸爸说的办。甚至一度,立道光帝五子,奕誴的孙子,溥儁为皇储,史称“己亥建储”,引发列强干预。
        辛丑条约签订,还都后的慈禧,对于光绪的管制,放松了一些。当朝理政,可以发表意见,只不过,开口说话时,先得加一个“帽子”:康有为之变法,非变法也,乃乱法也……
        光绪三十四年冬,慈禧患病,光绪闻讯,很高兴。日记中却有所表现:“我心觉得,老佛爷一定会死在我之前,如果这样,我要下令斩杀袁世凯和李莲英。”
        清朝太监,理论上不识字,但日记内容,还是被识字的,报告给了李莲英。李莲英大惊失色,袁世凯死活不要紧,关键这里面还捎着我呢,赶忙找到慈禧:“皇上想死在老佛爷之后呢。”慈禧冷笑:“我不能死在他之前…… ”
        几年前,央视一部纪录片,集合中国原子能科学研究院、北京市公安局法医检验鉴定中心、清西陵文物管理处相关专家。试图利用现代科学手段,对光绪遗骸及部分贴身遗物,进行鉴定。
        什么中字活化实验、X射线荧光分析、原子荧光光度分析、液相色谱原子吸收联用分析,总而言之,精密的科学仪器,严格的法医工作规范。发现光绪头发、遗骨、衣物上,毒素砷,也就是砒霜,含量高达两千毫克每克,正常值千倍以上。
        于是乎,得出结论,据此,得出结论,光绪皇帝确乎死于谋杀,砒霜中毒……
        这一观点,虽然看起来,证据确凿,也符合逻辑,清史学界,认同者却不多,争议很大。主要的依据,故宫档案中,太医们留下的医案,用今天的话说,病历。
        跟几个月前,池开鉴进入关老医疗组,担任保健医生一样。太医为他们的保健对象,皇室成员,尤其皇帝,无论日常请平安,还是大病小病,都要留下详尽的记录,脉案、辩症、用药、预后,一点儿不能遗漏。
        正是基于这一逻辑,池思渊特意招来那位,懂满语,鄂伦春还是鄂温克族研究生。将档案馆中,光绪皇帝重病期间,所有满文、汉文医案,重新翻找出来,一笔一笔对照,希望能从中,找出先前遗漏的线索……

    14.5 心肺复苏

        一周以前,湖江会堂宴会厅菊花展,说着说着话,刘晓虎突然倒下。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尤其蒲云,趴在刘晓虎身边,喊了几声,被人拉开。
        拉开蒲云的人,那位“菊花贝勒”,很内行的样子,都不要慌,湖江会堂有医务处,办公厅会堂管理局医务处,隶属卫生厅保健局。谁也别碰刘晓虎,刘晓虎不认识菊花贝勒,贝勒却认识他,以免造成二次伤害,等医生来。
        就这样,刘晓虎躺在地上,起初,还手捂胸口,表情痛苦,渐渐没了声息。可能是蒲云眼花了,几次试图睁开眼睛,只勉强撑开一条缝,随即重新闭上。
        蒲云傻傻站在一旁,有些犹豫,看样子,心脏病犯了,估计是骤停,口袋里有药,最好马上心肺复苏。顺便说一句,影视剧里那种,按几下,掰开嘴吹几口,再按几下,再吹几口,往小了说胡说八道,往大了说谋财害命,按压不能停……
        身边一位副总,宝丰集团副总,用胳膊肘捅了捅蒲云。
        “啊?”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好像是表决,好像是要表决什么,刘晓虎无法履职期间,一切职务,以及相关股份权益,暂由孙军代行。
        蒲云举起手,跟着举起手……
        去年,南丁格尔,护士节那天,宝丰集团搞活动,请来友谊医院医生护士,手把手教大家紧急心肺复苏。后勤买了不少假人,心肺复苏模拟人,智能的,医学院用的那种。
        给了蒲云一个。练了几次,似会似不会,时灵时不灵。扔在办公室壁橱里,总觉得别扭,难怪,屋里搁那么个东西,谁都得别扭,让人处理掉了……
        心跳骤停,四分钟内实施复苏术,理想状态下,有一半生还概率。超过这个时间,即使复苏成功,也会因长期缺氧,对体内各种器官,造成不可逆的损害。都是那天,南丁格尔那天,来宝丰集团的医生护士说的。
        尽管如此,蒲云依然始终,一动不动站在刘晓虎身旁,呆呆看着他,别说心肺复苏,就连口袋里的药,都没拿出来。直到十分钟后,值班医生闻讯赶来……
        “大概情况就是这样,”念完报告,董事会秘书,看着孙军。
        孙军点点头:“大家,有什么意见么?”
        董事会成员,大都低着头,微微低着头,避免彼此的目光接触。
        “好,没什么意见的话,表决吧,”孙军尽可能抖擞精神:“同意的…… ”
        蒲云倒是抬着头,一直抬着头,望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在看什么,在想什么。
        孙军看了他一眼:“不同意的,请举手…… ”
        果不其然,就是心跳骤停。值班医生赶来,立即实施心肺复苏,当然,人家是高级复苏,推注肾上腺素,打开气管通道,使用呼吸机。
        湖江会堂南门,长期停着一辆救护车,送往友谊医院。蒲云始终陪在身边,谁劝也不管用,直到第二天晚上,才被艾迪找人,半哄半拉弄回家。
        间隔十分钟,刘晓虎心肺复苏成功,不说奇迹,也着实幸运。但一周时间过去,脑复苏始终没有成功,恐怕也就这样了,医生不说,大家心里也明白,人们常说的植物人……
        “昭心中暗喜,回到宫中,正欲饮食,忽中风不语。次日,病危,太尉王祥、司徒何曾、司马荀顗及诸大臣入宫问安,昭不能言,以手指太子司马炎而死。时八月辛卯日也。
        何曾曰:天下大事,皆在晋王,可立太子为晋王,然后祭葬。是日,司马炎即晋王位,封何曾为晋丞相,司马望为司徒,石苞为骠骑将军,陈骞为车骑将军,谥父为文王…… ”

    14.6 契约

        员工食堂,近来,人越来越少的员工食堂,蒲云吃完饭回到家。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掏出钥匙开门,客厅里一团漆黑。蒲云摸到开关,艾迪已经先一步,从卧室出来的艾迪,已经先一步,从另一边将灯打开。
        “你在啊,我还以为…… ”
        “你怎么不带手机啊?”
        “哦,”蒲云下意识地摸摸兜:“忘了。”
        “办公室电话也没人接。”
        “可能去食堂吃饭了吧。”
        “你先别换衣服了,”艾迪已经穿戴整齐,拎起随身的手包:“我送你去机场,小姑打了十几个电话,让你马上回北京一趟。”
        蒲云这才注意到,鞋柜旁边,立着自己出门时用的手提箱:“现在就走么?”
        “现在就走…… ”
        蒲云的爷爷,膝下总共两子四女,长女是早年间,中央苏区时期,第一任妻子的,长征前送给老乡,抗战时期重新找到,送往苏联读书,之后一直留在那里。如今已经耄耋之年,除了来中国旅游时,偶尔与蒲家人偶尔相聚,礼节性地相聚外,很少联系,汉语都不会说。
        长子,也就是蒲云堂姐,孙军爱人的父亲。很聪明,清华的高材生,曾被寄予厚望,无奈天不假年,很早,事实上,比蒲云爷爷还早,就去世了……
        接下来,也是现在,一般意义上的蒲家人,一子三女。一子,蒲云的父亲,如果不算苏联,俄罗斯那位的话,排名第四。
        身体不好,文革初期参与武斗,官方说法是遭到造反派殴打,真实情况是参与,主动参与武斗。拳脚无言,你我打死无怨,打废了一条腿,长期休养。
        三个姑姑,大姑艺术家,画国画的,二姑,前段时间来五岳,谈“耕柱线”,量子通讯主干网络那位,中国科协领导。大部分时间,两人都是自己忙自己的。
        真正管事的,蒲云的小姑,蒲云爷爷,最小的一个女儿。几个孩子当中,属她,尤其年轻时,最漂亮,也最有政治头脑……
        刘晓虎成了,基本可以确定,成了植物人。很明显,接下来,就该轮到孙军,甚至,轮到蒲家了。
        管事的小姑,紧急召开了一次家庭会议,蒲云虽然被叫了回去,却没参加。几个人,蒲云父亲,大姑、二姑、小姑,关起门来谈了一个多小时,始终是,至少就蒲云,客厅里零零碎碎听到的情况,和往常一样,始终是小姑在说……
        会议结束,通知蒲云结果,一致决定,准确说,小姑决定,另外三个同意。切割,蒲家与孙军,还有宝丰集团,立即进行,干净彻底的切割。
        简单说,放弃孙军,再直接一些,从今以后,蒲家与孙军,没有关系。蒲家没这么个人,他做了什么,做过什么,与蒲家没有任何关系,该怎么处理怎么处理,蒲家不会帮他,反过来,也没有义务替他,承担任何连带责任……
        政治学,按照学科分类,属于法学范畴。比如说,政治学博士,这个说法,并不严谨,没有政治学博士,只有政治学专业,法学博士。
        法学,这里说的,专指西方法学,以欧洲,再往前追溯,希腊罗马,环地中海文明,法学为基础和滥觞,中国特色不算。一切概念,一切观点、论据、论证,无论成文的,还是不成文的,都基于一个原始概念:契约……
        生而平等,这是天赋,天赋人权,无条件的。平等的人,彼此缔结契约,明确各自的权利与义务,该做什么,能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不能做什么。
        通过缔结,以及遵守契约,有了法律,有了道德,有了社会,有了国家。一切的社会关系,人,在其现实性上,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本质上,都是契约……
        在苏联共产党,以及共产国际,帮助下,按照马克思主义,尤其是列宁建党思想,建立起来的中国共产党。其实,至少,理想状态下,有别于一切,旧式政治团体,甚至国家,其实是非常,符合契约精神的。
        蒲云常常在想,究竟,什么才是党?
        “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拥护党的纲领,遵守党的章程,履行党员义务,执行党的决定,严守党的纪律,保守党的秘密,对党忠诚,积极工作,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随时准备为党的人民牺牲一切,永不叛党。”仔细体会,现在不是总说,要不时重温么,体会一下入党誓词,本质上,党就是一个契约……
        具有共同理想,为共同目标奋斗的人,通过契约的形式,缔结组织。一切契约都算上,都是一种妥协,加入契约的人,放弃部分权利,履行部分义务。同时,又通过其他人,契约当中,其他放弃部分权利,履行部分义务的人,获得相应权利。
        以契约的形式,缔结的组织当中,任何个人,都是微不足道的,都不能凌驾于组织,凌驾于契约之上。就像刘晓虎,分析文革初年北京江湖,个体战斗力明显低于顽主的老兵,之所以能笑到最后时,指出的那样……
        推而广之,源自党内元老,所谓的“红色家庭”、“红色贵族”。和党一样,本质上,也是一个以契约性质,缔结起来的组织。
        红色家庭,蒲云也是近段时间,才突然开窍,有别于一切,旧式中国家族,无论怎样富贵,怎样发达,王侯将相,名门阀阅,甚至皇家。区别,能量,战斗力,优越性,就在这里……
        一如民族主义视角下,个人与国家的关系,是绝对的。一方面,个人对国家的义务,是绝对的,宁为国家战斗死,不做民族未亡人,无论国家怎样落后,怎样肮脏。另一方面,特定情况下,个人对国家的权利,也可能是绝对的,专制,独裁,都是可选项。
        旧式家族也是一样,一方面,生是某谁谁家人,死是谁谁家死人,就连尸首,埋进祖坟的尸首,都永远是谁谁家的,绝对义务。另一方面,只要有必要,甚至根本没必要,家族中的每个人,对家族成员的支持,也是无条件的,即使同流合污,即使助纣为虐……
        这个问题上,红色家庭,比如蒲家,完全不同于旧式家族。总听到有人,津津乐道,某某高干家,某次政治运动中,儿子为了自保,亲手殴打父亲,妻子为了自保,当众朝丈夫脸上啐痰。
        某种意义上,这样说,可能很多人接受不了,儿子打父亲,妻子啐丈夫,这就对了。不理解?你当然不理解,你站在旧道德,旧世界观立场上,当然不理解。
        家庭是什么,就像刚才说的,作为一个组织,家庭也是契约。契约当中,无论权利还是义务,都不是绝对的,遵守契约,履行义务的人,可以享受权利。反之,当你违反契约,不愿或不能履行义务,其他人会毫不犹豫,将你踢出这个契约,踢出这个组织,踢出这个家庭。
        比如孙军……
        通知蒲云结果,家庭会议结果时,小姑同时也问了问,他的意见。即使不说,蒲云也明白,这次将自己叫回来,是要干什么,没意见,完全赞成。
        决策,蒲云没有参与,至少现在,还轮不到他。决策之后,好歹询问,虽然只是象征性地,询问了一下意见。
        有个人,连问都没问。蒲云的堂姐,孙军的爱人,当天晚上,就被小姑派人,收缴一切私人通讯设备,送去了国外……
        但蒲云觉得,自己比堂姐还惨。象征性地,询问意见的同时,或者说,这本身就是为了,派给他一个苦差,返回五岳,蒲云自己,递交辞去宝丰集团内一切职务辞呈的同时,将家庭会议,与孙军干净彻底切割的决定,通知他本人。
        近年来,传统文化复兴,礼节方面,有人主张废除握手、恢复作揖,专家适时出现,告诉大家,常见的作揖,左手掌右手拳,左压右,其实是错的。应该反过来,右手掌左手拳,右压左是“吉拜”,祝福,左压右是“凶拜”,报丧,或者吊丧时采用。
        简单说,这一次,蒲云就是那个左压右,报丧的……

    14.7 阿堵物

        90年代初,鉴于冷战结束后,国际形势的剧烈变化,以及本国发展现实需要,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决定承认韩国,也就是南朝鲜。尊重朝鲜半岛统一愿望的基础上,与原来的敌人,大韩民国建立大使级外交关系。
        这在当年,不仅东北亚地区,对整个世界,政治经济格局,都是产生深远影响的重大外交事件。为安抚朝鲜,派遣时任国家主席杨尚昆,作为党和国家,以及邓小平、江泽民同志私人代表,前往平壤,当面向金日成作出解释。
        事前,为杨尚昆此行,有关方面准备了各种方案,甚至应急预案,做好最困难,最糟糕,局面失控的准备。没想到,到了朝鲜以后,发现金日成对于中韩建交,似乎早有预料,解释工作出奇顺利……
        蒲云这一次,也一样。与杨尚昆不同,直到走进孙军办公室,蒲云也没想好,究竟该怎么说,甚至这种事,本就没法说。
        事实却是,没等蒲云开口,孙军就明白了。很坦然,不像装出来的,收下他的辞呈,用他自己的话说,代表董事会,或者替董事会,收下他的辞呈。
        面对面坐在办公桌前,倒是蒲云,始终很尴尬……
        “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问你,”端详许久,如同第一次见面,孙军开口。
        “什么?”
        “你喜欢,或者说,你在意钱么?”
        “钱?”蒲云有些意外,一时不知该怎么说。
        “这么说,可能不准确,我的意思是,”孙军又想了想:“始终很好奇,像你这样的人,像你这样,出身或者背景的人,究竟怎么看钱?”
        “这个,钱,钱很重要…… ”
        孙军笑起来。
        “真的,真的很重要,实话,”蒲云正色。
        “是很重要,”孙军点点头……
        “别说我了,做大事,真正做大事的人,谁也绕不开钱。”
        “比如毛主席?”
        “对,比如毛主席。”
        可能是,在一起的时间长了,有的时候,蒲云倒是觉得,自己和孙军,真的挺默契……
        “王夷甫雅尚玄远,常嫉其妇贪浊,口未尝言钱字。妇欲试之,令婢以钱绕床不得行。夷甫晨起,见钱阂行,呼婢曰:举却阿堵物。”
        毛泽东平生,最看不上伪君子,他知道钱的价值。也就是人们常说,不是万能的,没有是万万不能的。
        阅读《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书信部分,尤其是马恩二人之间的书信,不难发现,其中相当部分,与钱有关:
        “星期六,我必须付两英镑税款”;“必须一下子交付二十五英镑学费”;“你可想象,十英镑寄来得多么是时候”。类似内容,要多少有多少……
        因为钱,两位革命导师,众所周知,牢不可破的友谊,甚至一度出现裂痕:
        那是1863年,妻子去世,恩格斯非常伤心,写信向马克思倾诉:“我无法向你说出,我现在的心情,这个可怜的姑娘,是以他的整个心灵,爱着我的。”
        一天之后,马克思回信,对恩格斯妻子的事,几乎只字不提,满篇都是他,自己那些烂账:“肉商、面包商,即将停止赊账,房租和学费,逼得我喘不过气来”,“一句话,魔鬼找上门了”。
        接到信的恩格斯,非常失望:“我的一切朋友,包括相识的庸人在内,在这种使我极其悲痛的时刻,对我表示的同情和友谊,都超出了我的预料。而你,却认为这个时刻,正是表现,你那冷静的思维方式的卓越时机。”
        马克思一看,不妙,长期饭票要飞,赶紧道歉:“从我这方面说,给你写那封信,是个大错,信一发出,我就后悔了”,“我的妻子和孩子们,都可以作证,我收到你的那封信时,极其震惊”。接下来,话锋一转,还是老一套,“在我家里,待着房东打发来的评价员,收到了肉商的拒付期票,家里没有煤和食品,小燕妮卧病在床”。
        恩格斯无可奈何,原谅了他,并寄一百英镑……
        翻开《毛泽东选集》,尤其是第一卷,土地革命时期,也差不多:
        要么谈钱:“三百万群众,每人平均输出一担谷,交换必需品进来,不会是更少的吧。这笔生意,是什么人做的?全是商人在做。”
        要么要钱:“湖南省委,要我们注意士兵的物质生活,至少要比普通工农的生活好些。现在则相反,除粮食外,每天每人,只有五分大洋的油盐柴菜钱,还是难乎为继…… ”
        用人方面,毛泽东从不,至少战争年代,从不任人唯亲,唯一例外,就是沾钱的时候:
        1931年,中华苏维埃共和国成立,组建国家银行,发行纸币、债券并吸收存款,兼具中央银行,和商业银行双重职能,毛泽东安排弟弟毛泽民,担任行长。1933年兼任财政部长,1934年兼任对外贸易总局局长,金融外,贸易、大宗商品流通,简而言之,涉及钱的,都由其统一负责。
        长征期间,苏区财政部及国家银行,整编为中央纵队第十五大队,毛泽民任大队长,兼没收征集委员会,主持工作的副主任。抵达陕北后,出任中华苏维埃工农民主政府,国民经济部部长……
        这是于公,于私也一样:
        不是总有传闻,说什么,毛泽东去世时,江青第一时间,赶往毛的住所,翻箱倒柜找存折么。显然,这不是个高明的传说,且不论,毛泽东的钱,有没有存折两说,即使有,这笔钱,谁能动,怎么动,也不取决于,所谓的存折掌握在谁手里,倒没说把毛的金表金戒指撸走了。
        官方数据,截止1976年,毛泽东私人存款,总计约一百二十四万。一百二十四万,是个什么概念,同时期,省部正职,一个月工资,大约在三百五十元上下,大学生参加工作,一个月五十……
        老朋友、老同学,还有家乡那些,想要沾光当官的乡里乡亲。官没有,毛泽东个人名义,一般一次三百,随信附上,无论对方是否开口。
        民主人士章士钊,早年曾经拿出两万大洋,资助共产党人,建国后,毛泽东每年正月初二,都要给章士钊两千元。卫士长李银桥家乡发生水灾,请假回去看看,毛泽东拿出五千元,李说太多了,毛说不是给你一家的,看谁有困难,就给谁。“原思为之宰,与之粟九百,辞,子曰:毋,以与尔邻里乡党乎…… ”
        想做大事,吝啬鬼,肯定是不行的:
        乾隆爷,最有福气的皇帝,活了八十九岁,实际在位六十三年。十七个儿子,七个早夭,十个成年,死在乾隆本人后面的,只有四个,八子永璇、十一子永瑆、十五子永琰以及十七子永璘。
        原本很属意永瑆,成亲王,诸位皇子中,最有才华,文艺才华的,差不多就算是他了。尤其书法,当世一绝,与翁方纲、刘墉、铁保并列,乾隆朝四大家,朝廷一度下令,将他的书帖刻行天下,成为标准字体……
        然而,就是这位永瑆,却有一个,说出来匪夷所思的毛病,异常吝啬。抠门吝啬的人,大体分为两类,一类是对别人抠,自己不抠,严格讲不应该归入吝啬一门,第二类,真正的吝啬,对别人抠,对自己同样抠,永瑆属于后者。
        堂堂亲王,从自己开始,阖府上下一日三餐,别说肉了,连点儿干的都没有,喝粥。多放水,少放米,“薄粥而已”,全家喝得头昏眼花,路都走不稳。起初,乾隆以为他在哭穷,穷没关系,找我要啊,结果可好,无论赏下多少,原封入库,一分钱不动……
        永瑆的正妻,嫡福晋富察氏,名臣傅恒长女,孝贤纯皇后侄女。永瑆吝啬,傅恒早有耳闻,怕女儿受苦,不要彩礼,再陪一份厚厚的嫁妆,吃我们自己的,喝我们自己的,还不行么?
        连钱带东西,嫁妆总值八十万两,什么概念,当时国家的财政收入,一年七千万,百分之一强。永瑆一看,这么多钱,很高兴,谢过谢过,全都收进库房,全家,包括这位富察氏,接茬儿,一块儿喝粥,“薄粥而已”。
        从小养尊处优的侯门千金,傅恒封一等忠勇公,死后赠郡王衔,配享太庙,哪儿受得了这个。三天两头,总找机会往娘家跑,直奔厨房,吃自助的最高境界,扶着墙进去,扶着墙出来,一顿饭,前后管一个礼拜,这样的胃口才过得硬。
        傅恒跑去哭诉,乾隆也实在没办法,从此打消让永瑆继承大统的念头。这种人,显然是不能当皇帝的,自虐也就算了,有朝一日登基,举国一块儿喝粥,天下就大乱了……

    14.8 守护上帝的殉道者

        “那么反过来,你觉得我,在意钱么?”孙军看着蒲云:“或者说,我,或者我这样的人,这样出身背景的人,怎么看钱?”
        蒲云想了想,摇摇头。
        “不知道,没想过,还是不愿意说?”
        “没,没想过…… ”
        “下三滥,穷怕了,对么?”
        “不不,”蒲云摆手,赶忙摆手:“我从没觉得你下三滥。”
        孙军豁达地笑笑:“觉得也没关系,觉得也正常,事实如此嘛。”
        “商品社会,市场经济,谁都…… ”
        “的确,我承认,我在意,很在意钱,或者说,对钱有野心,有很大野心,”孙军歪着头:“或许吧,和出身,和成长环境有关,穷怕了,的确是穷怕了。”
        “英雄不问出身。”
        “最初,追求钱,追求财富,最初,确实是因为穷怕了,有钱,才有安全感,才能被别人,也才能被自己看得起。后来…… ”
        蒲云更感兴趣这个“后来”。
        “后来钱多了,也有无所谓安全感,或者看得起看不起了,”孙军忽然笑起来:“你来之前,我正在想…… ”
        “什么?”
        “想我,想我这些年。谁能想到,一个穷小子,生下来就一身残疾,有朝一日居然…… ”
        不管怎么说,谁都得承认,孙军是个传奇人物。
        “先前,刘晓虎不止一次对我说,对钱,要有够,要有节制,挣那么多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有什么用?犯不上把自己搭进去。”
        是啊,有什么用?
        “我始终没说,直到他出事,也始终没说。原本,想等有些眉目,再告诉你们,现在看来,来不及了,再不说,就来不及了,就没机会说了…… ”
        “说什么?”
        “说说我为什么,对钱有野心,有那么大野心。或者说,弄这么多钱,干什么用,究竟想干什么用…… ”
        干什么用,或者说,“用”,是个大命题,是个大智慧,从来都是个大命题,是个大智慧:
        “惠子谓庄子曰:魏王贻我大瓠之种,我树之成,而实五石。以盛水浆,其坚不能自举也,剖之以为瓢,则瓠落无所容,吾为其无用而掊之。
        庄子曰:夫子固拙于用大矣,今子有五石之瓠,和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于江湖,而忧其瓠落无所容,则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
        孙军办公室,他所坐的位置,背后,一挂厚厚的紫红色窗帘。说窗帘不大合适,因为并没有窗,一挂巨大的绒布帘,遮住整整一面墙。
        背人没好事,好事不背人,中国人信这个,蒲云一直很想知道,帘子后面,究竟是什么。提过几次,孙军都没把话题,岔了过去,也就没好刨根问底。
        最终,只能自己安慰自己,可能那后面,什么都没有。就像澳大利亚作家泰格特,那篇著名的短篇小说,《窗》,当中写道的那样:
        两个重病病人,住在同一件病房里,都动不了,只有靠窗的那个病人,可以看见窗外的情景,一闲下来,便绘声绘色,讲给靠门那位听。久而久之,从感动变为羡慕嫉妒恨,直到某天夜晚,靠窗病人病情发作,求助靠门病人,帮他按铃呼唤医生,遭到漠视。
        靠窗病人去世,机会终于来了,靠门病人第一时间申请,调换到靠窗的病床上。怀着激动的心情,望向窗外,却发现外面,只是一面光秃秃的墙……
        “岛中部,最宽处约二百里,全岛大部分,不亚于这样的宽度,只是两头,逐渐尖削,从一头到另一头,周围五百里,全岛呈新月状,两角间,有长约十一里的海峡。陆地环绕,不受风的侵袭,海湾如同一个巨湖,平静无波,是这个岛国,几乎整个变成一个港口。
        港口出入处,甚是显要,布满浅滩和暗礁,约正当中,有岩石矗立,其上筑有堡垒,由一支卫戍部队据守。这个出入处,即使对自己人,也不能算是安全,除非按照岸上的标志作指引,这些标志一旦移位,不管敌人舰队多么壮大,都容易被诱趋于毁灭…… ”
        孙军看看蒲云,表情略带炫耀。拉开那挂布帘,一幅巨型建筑模拟图,虽然很逼真,但依然能一眼看出,不是实景,电脑合成,慢慢展现在眼前。
        起初摸不着头脑,渐渐地,蒲云心里大概有数了……
        “岛上有五十四座城市,无不巨大壮丽,有共同的语言、传统、风俗和法律,布局也相仿,最近的,相隔不到二十四里,最远的,从不超过一天的脚程。每年,每个城市富于经验的三个老年公民,到中心城市,亦即是首都,集会商讨关于全岛利益的事。
        各个城的辖境,分配得宜,任何城的每一个方向,都至少有十二里的区域。每个城,都不愿扩张自己的地方,因为他们,认为自己是土地的耕种者,而不是占有者。农村中,到处是间隔适宜的农场住宅,配有充足的农具,市民轮流搬到这儿居住…… ”
        乌托邦,15世纪末、16世纪初,英国空想社会主义者,托马斯·莫尔,在他的小说,或者,类小说,《关于最完全的国家制度,和乌托邦新岛的既有益又有趣的全书》当中,构想,或者设计的,完美社会。
        虽然不完全准确,当然,准不准确,完不完全准确,蒲云也不知道,但这不并妨碍他的讶异,没想到,正大段背诵,大段熟练背诵着的孙军,还有这手……
        “凡想到另一城市,探望朋友或是从事游览的公民,旅行全程中,什么都不带,却什么也不缺乏,因为到处像在自己家里,受到殷勤的款待。没有酒馆,和烈性饮料店,没有妓院,没有腐化场所,没有藏污纳垢的暗洞,没有穷人或乞丐。
        每年,每座城市三名代表出席,元老院会议上,首先确定,某一特殊地区,哪一类商品充足,然后又确定,岛上哪些地区粮食歉收。他们立即,在两地之间,以有余济不足,这是无补偿的供应,他们不向受接济的一方,有所需索,全岛是一个家庭…… ”
        和背课文,或者单词一样,前面的部分,相对熟练。背着背着,磕绊、错漏、颠倒越来越多,渐渐变成大概其。
        孙军开始转向,对自己宏伟计划,蒲云应该感到荣幸,从未示人,宏伟计划的描述:
        这是一座,图上没有参照物,不明显,这时候就看出,干瘪数字的意义了,极为巍峨雄壮的建筑。事实上,比现存,以及人类社会,曾经出现过,所有单体建筑,都更加巍峨雄壮。
        通高近两千米,五百层,作为对照,当前世界最高建筑,阿拉伯联合酋长国,迪拜塔,或者迪拜哈里发塔,连它的一半,都不到。更重要的是,迪拜塔,顾名思义,塔,细而高,占地面积不过三十几公顷,而它,则要以公里,平方公里计算。
        有趣的是,这样一座雄伟,且已经雄伟到,超出一般人,想象力的巨大建筑,孙军却为他,起了个十分小清新,甚至有些卖萌的名字——“小鲜社区”。
        治大国,若烹小鲜。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非其鬼不神,其神不商人。非其神不伤人,圣人亦不伤人。夫两不相伤,故德交归矣……
        “乌托邦全岛,总的来说,有各种宗教,每个城市也是如此。有人崇拜日神,有人崇拜月神,又有人崇拜其它一种星辰,或者先贤,把他当作神。
        可是绝大多数人,也是较有见识的人,只信某个单一的神,这个神是不为人知的,永恒的,巨大无边的,奥妙无穷的,远远超过人类的悟解的。乌托邦人都认为,不管这个至高神指谁,他是自然本身,由于其无比的力量和威严,任何民族都承认,万物的总和才形成…… ”
        “小鲜社区”整体外观,呈圆台形状,底部直径约十公里,顶部直径约五公里,不仅占地,体积也要用公里计算。
        说圆台,不甚准确,边缘并不是平滑的,呈芒星形,九十九芒星形……
        “绕城,有高而厚的城墙,密布望楼和雉堞,三面筑有碉堡,其下是周围既阔且深的干壕,其中荆棘丛生,剩下的一面是护城河。街道的布局,利于交通,也免于风害,建筑是美观的,排成长条,栉比相连,和街对面的建筑一样,中间为二十尺宽的大路。
        任何地方,都没有一样东西是私产,每隔十年,用抽签方式调换房屋。墙面用坚石,或涂上泥灰,也有砖砌的,墙心用碎石填充,屋面为平顶,覆盖着一层廉价水泥,玻璃窗,也间或用细麻布,布上涂透明的油料或琥珀…… ”、
        孙军越说越激动,越说越像真的,就连蒲云,也渐渐被他感染。
        “乌托邦”,Utopia,“ut”指“美好的”,“opia”指什么什么地方,希腊语词根。合在一起,美好的地方,寄托人类,对理想社会,理想社会制度的向往。
        第一个中文完整译本,1935年,正好是莫尔,逝世四百周年,翻译家刘麟生,商务印书馆版。在那之前,已有很多,节选或引用出现,具体到“乌托邦”这个词,中文译法最早出现,则要追溯到严复。
        光绪二十八年,公元1902年,严复出任京师大学堂,附设译书局总办,其间,开始翻译赫胥黎名著,《天演论》。书中,赫胥黎引用莫尔学说,称之“地上乐土,真实的伊甸园”,被严复译为“乌托邦”。
        乍听起来,还不错,音译结合意义,也符合严复本人,“信、达、雅”的翻译原则。却不动声色地,隐含有“不可能,不存在”的意思……
        小鲜社区,圆台九十九芒星形建筑,按照功能,共分为五个环形区域。
        最外面一环,也就是那些星芒,芒星的星芒部分,用来居住,以及娱乐:
        “晚餐后,有一小时文娱,夏季在花园中,冬季在进餐的厅馆内。或是演奏音乐,或是彼此谈心消遣,骰子或是类乎此的荒唐有害的游戏,乌托邦是从不知道的。
        通行两种游戏,颇类下棋,一种是斗数,一个数目,捉吃另一个数目,另一个游戏,是罪恶摆好架势,向道德进攻。很巧妙地,显示出罪恶与罪恶之间,彼此倾轧,而又一致反抗道德,道德又采取什么样的防护,以阻止罪恶的猖狂得势…… ”
        第二环,是用来进行科学研究,以及教育的区域:
        “每个城市中,可免除其余一切工作,以便专门从事学术工作的人,即被发现性格特殊、聪明不凡并爱好学问的人,为数不多。大部分公民,总是把劳动后的剩余时间,一辈子花在学习上。
        旧世界一切著名的哲学家,对他们全是陌生的,但是在音乐、论证、算术以及几何各个领域,他们的发现,几乎赶得上古典哲学家。尽管他们在几乎一切其它学科方面,可以和古人相提并论,远不如新逻辑学家有所创造,小逻辑这一科中,普遍要学习的限制、扩大、假定等规则,还未发现其中的任何一条。
        星辰的运行,天体的运动,乌托邦人极有研究。巧于发明各式仪器,用于十分精确地,观测日月的运行及部位,观测地平线上,出现的一切星辰的运行及部位。至于星辰相生相克,总之,用星辰占卜的一切可耻胡说,做梦也没有想到过…… ”
        中间一环,用来进行第一产业,也就是农业生产。
        孙军的蓝图中,就像地域狭小,却可以养活整个欧洲的荷兰,或者以色列一样,全部采用人造光,多少水,多少有机质,多少无机盐,精确到毫厘:
        “农业人员的职务,是耕田、喂牲口、砍伐木材,或经陆路,或经水路,将木材运到城市,视方便而定。他们用巧妙的方法,大规模养鸡,母鸡不用孵蛋,农业人员使大量的蛋,保持一样的温度,小鸡一脱壳,就依恋人。
        他们种谷物,专当粮食。他们喝的,是葡萄或苹果或梨子酿成的酒,甚至只是水。他们有时喝清水,但通常,水里加上煮过的蜂蜜,或当地盛产的甘草…… ”
        第四环,从外向里数,第四环,也就是从里向外数的第二环,用作工业生产:
        “每人,除都要务农外,还得自己各学一项,专门手艺,一般是毛织、麻纺、圬工、冶炼或木作。至于服装,全岛几百年来是同一样式,这种衣服,令人看了感到愉快,方便行动,而且寒暑咸宜。
        除了裁制衣服而外,其它的手艺,都是每人学一种,妇女也是如此,体力较弱,一般是毛织和麻纺。如某人精通一艺后,想另学一艺,可得到同样的批准,他学得两门手艺后,可以任操一艺,除非本城市,对其中之一有更大的需要…… ”
        按照孙军的设想,小鲜社区,将成为全世界,有史,至少近代以来,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循环社会。循环比例,可达百分之九十九以上。
        水,工业用水,中水,生活用水,饮用水,自然景观水,污水,全循环;一切资源,无论有色金属、黑色金属、非金属,还是有机物、无机物、纤维,同样,全循环。能源方面,太阳能为主,少量核能,用以调峰、补充以及应急……
        曾经的欧共体,现在的欧盟,当代世界,最成功的超主权范例。不得不说,直到今天,欧洲人,政治制度层面,依旧处在最前沿。
        欧洲联盟的设想,最早,19世纪末,马克思主义者率先提出。1915年8月,《社会民主党人报》上,列宁有一篇,《论欧洲联邦口号》,进行过专题讨论:
        “经济和政治发展的不平衡,是资本主义的绝对规律。因此,就应得出结论:社会主义,可能首先在少数,甚至在单独一个资本主义国家内,获得胜利。
        这个国家的,获得胜利的无产阶级,既然剥夺了资本家,并在本国组织了社会主义生产。就会奋起,同其余的资本主义世界抗衡,把其它国家的被压迫阶级,吸引到自己方面来…… ”
        全体社区居民,绝大部分,百分之九十九以上,至少理论上,终其一生,都不用踏出这座巨型建筑一步。整个社区,几乎完全自己自足,只需与外界,进行非常有限的交流互通:
        “当乌托邦人,做到本身供应充足后,他们将剩余,运销到别的国家。有大宗谷物、蜂蜜、羊毛、亚麻、木材、大红和紫色染料、生皮、黄蜡、油脂、熟皮,以及牲口。他们把上述产品,七分之一送给这些国家的贫民,余下的廉价出售。
        通过这样的交易,他们运回自己缺乏的商品,实际上只有铁一项,而且运回大量金银。这样的贸易,日复一日已经很久,以致他们国内,到处都有大量金银,多到令人难以相信…… ”
        第五环,最后,最当中一环,准确说不是一环,最当中的部分,小鲜社区的管理中枢:
        “每三十户,选出官员一人,名叫摄护格朗特,或者飞哈拉,每十名摄护格朗特,隶属于一个高级的官员,称作特朗尼菩尔,或者首席飞哈拉。全体摄护格朗特,经过宣誓,对他们认为最能胜任的人,进行选举,用秘密投票方式,推一个总督。
        特朗尼菩尔,每三天与总督商量公务,任何涉及国家的事,未经议事会讨论,就得不到批准。议事会外,或在民众大会外,议论公事,以死罪论,使总督及特朗尼菩尔,不能轻易地共谋,对人民进行专制压迫,从而变革国家的制度…… ”
        这才是孙军,终极的理想,多年以来,为之奋斗的终极理想。初步估算,第一期投资,启动资金,大约需要一万个亿,一万亿人民币。
        说多,确实很多,说不多,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多,一万亿人民币,当今的世界首富,个人资产,基本就是这个数。按照孙军的计划,再给他十年,当然,现在看起来,是不太可能了,差不多就够了……
        托马斯·莫尔,法律世家出身,年少时,曾任坎特伯雷大主教侍从。爱好文学,因写作没有出路,改学法律,先后就读于牛津大学、林肯法学院,当过律师,还是一个虔诚的天主教信徒。
        亨利八世上台后,十分信任莫尔,历任国王私人助理、王室申诉法庭庭长、下议院议长等职,直至最高法院大法官,二号实权人物。因为拒绝承认,所谓《至尊法案》,被投入伦敦塔,叛国罪成立,念及往日交情,将肢解刑改为斩刑,头颅挂在伦敦桥上示众……
        三百五十年后,教皇庇护十一世,册封莫尔为圣徒。又过了一百年,教皇约翰·保罗二世,正式授予他,基督教世界的最高头衔,“守护上帝的殉道者”。
        革命领袖,有很多,宗教圣徒,也有很多。但同一个人,被极左翼共产主义运动,奉为祖师爷的同时,又被极右翼天主教廷,封为圣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只有托马斯·莫尔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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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2020-7-19 0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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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初来乍到

    16#
     楼主| 发表于 2019-7-6 15:52:56 | 只看该作者
    15.1 冷尿热屁

        要起风了。
        天气预报说,今天夜间,将有五至六级,阵风风力更强,大风。也是今冬,第一次大规模寒潮,大风降温,预计温度下降,可达十至十五度……
        蒲云裹着羽绒服,坐在院子里,仰望着沉沉夜空。
        艾迪出来看了几次,让他别抽风,回去睡觉。蒲云装着没听见,小声嘟囔了几句什么,自己进屋先睡了……
        他不冷,对风,有没有风,多大风,蒲云一向不敏感。
        记得高三那年,那时候,还是七月初,据说为了纪念卢沟桥事变,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定在九月初,抗战胜利,多喜兴,就像九三学社那样,举行高考。考前半个月,最紧张的时候,蒲云忽然病了,头晕、恶心、神疲乏力,经检查是中暑……
        重点中学,而且北京,硬件设施并不完善,没有空调,只有风扇,吊扇,一转起来比空调还响。奇怪的是,蒲云就坐在,一扇吊扇下方,正下方,教室不透气,但吊扇整天开着,别人没中暑,他偏偏中暑了。
        最后,还是一位地理老师,蒲云文科班,那时候没有文综理综,更没有大综合,就连理科班,物理、化学之外,高三也不再设置地理课。偶然过来有事,这才揭开谜底:
        吊扇产生的风,旋转风系,跟台风,或者热带风暴、气旋、飓风差不多,至少形态差不多。气象台,台风预警时,留心关注一下,永远都是,如果严谨的话,永远都是“台风中心附近最大风力,多少多少级”。
        注意,是“中心附近”,而不是“中心”。因为台风中心,真正的中心,其实是没有风的,既不刮风,也不下雨,也就是所谓的“风眼”。台风,龙卷风,还有吊扇,都存在风眼现象……
        天气预报说,今夜西风。
        也就是蒲云,正面向的这个方向,五六级也好,七八级也罢,西风,今冬第一场西风……
        无论海水淡水,比热容比陆地大,导热又比陆地慢。一般来讲,天气炎热的时候,夏季,海洋比大陆温度低,天气寒冷的时候,冬季,海洋比大陆温度高。
        热空气比冷空气轻,或者密度小,热空气上升,低压地区,热空气上升,高压地区冷空气补充,形成风。夏季,海洋比大陆温度低,风从海洋吹向大陆,冬季,海洋比大陆温度高,风从大陆吹向海洋……
        中央之国,所以叫中国,南中国海,自然属于中国,亚洲东部,太平洋西岸。夏季,风从海洋深处来,东风,冬季,风从大陆深处来,西风,这是一般规律。
        “那庞士元献连环俱已停当,用火攻少东风急坏了周郎,我料定甲子日东风必降,南屏山设坛足踏魁罡,我这里持法剑把七星坛上,诸葛亮上坛台观瞻四方。”也有特例,冬季南方,未封冻的河湖以东,水暖地冷,水低压地高压,会出现局部的东风,道理一样……
        启蒙主义思想家孟德斯鸠说,地理是历史之母,有什么样的自然环境,就有什么样的社会现象。以此类推,地理更是文化之母,亚洲东部,太平洋西岸,西风与东风,在中国,都有着特殊的文化含义:
        “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古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西风,代指秋冬,无论是否代指秋冬,寓意伤感、悲凉,以至于残酷、肃杀。
        “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东风静,细柳垂金缕,望凤阙非烟非雾。”东风,代指春夏,无论是否代指春夏,寓意温暖、生机,以至于希望、欢愉……
        远处,传来一阵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似乎很奇怪,甚至不合逻辑,远道而来的西风,首先发现它的,不是触觉,更不是视觉,而是听觉。好像是落叶,又好像是枯枝,轻轻摇动起来的声音。
        叮当一声,似乎是邻居家,易拉罐一类东西,掉到地上,吓了蒲云一跳……
        先是塑料袋,不是“限塑”,甚至“禁塑”了么,白色污染没见少,后是纸片,在空中飞舞,盘旋着。飞到近前,几乎唾手可得,没等你伸手,如同被什么力量,瞬间拉起,直直高飞,无踪无际。
        至于风,风本身,一般意义上的风本身,依然没有感觉到,至少蒲云,依然没有感觉到……
        更进一步,到了毛泽东,诗人政治家毛泽东这里,西风与东风,东风与西风,又有了政治含义:
        “我们的古人林黛玉讲,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现在呢,不是阳风阳火压倒阴风阴火,就是阴风阴火压倒阳风阳火”;“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在路线问题上,没有调和的余地”。这是在讲国内政治。
        “现在不是西风压倒东风,而是东风压倒西风”;“我认为,国际形势到了一个新的转折点,世界上,现在有两股风,东风、西风,中国有句成语,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这是在讲国际政治。
        于是乎,才有了东风系列,中远程导弹。以及东风牌汽车,据说名字,是后来的政治局常委、第一副总理,时任一汽计划处科长李岚清,根据主席指示起的……
        “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按理说,毛泽东本人,对地理,多少有些基础。却有意无意,忽略了一个重要问题,西风与东风,在西方与东方,含义并不相同,事实上,正好相反。
        欧洲,亚欧大陆西部,大西洋东岸。夏季,海洋比大陆温度低,风从海洋深处来,西风,冬季,海洋比大陆温度高,风从大陆深处来,东风:
        希腊神话当中,各个风向,都有主管风神,互为兄弟。其中的西风之神,名叫仄费罗斯,掌管春夏,春天之神,同时也是花神,克洛里斯,是他的妻子,寓意不言自明。
        反之,东风之神,名叫欧罗斯。海神波塞冬,一旦发怒,他便会和南风之神联袂登场,带来狂风暴雨,欧罗斯的标志,就是一只倒置的水瓶。与冬季寒冷干燥的中国,尤其北方不同,三面环海,北大西洋暖流作用之下,欧洲的冬季,寒冷多雨,地中海气候,欧罗斯之所以,总和南风之神在一起的缘故……
        一声凄厉,说凄厉可能过了,至少带有感情色彩,人类感情色彩,就像益虫害虫,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天地并不偏心。凌厉,凌厉更准确,凌厉的叫声,划破夜空,有些沉闷的夜空。
        不知什么鸟,一只什么鸟,从头顶飞过。一石激起千层浪,如同一石激起千重浪,一声接着一声,一只接着一只……
        小学的时候,语文课本中,有一篇《寒号鸟的故事》,或者直接叫《寒号鸟》:
        “山脚下有一堵石崖,崖上有一道缝,寒号鸟就把这道缝当作自己的窝。石崖前面有一条河,河边有一棵大杨树,杨树上住着喜鹊。寒号鸟和喜鹊面对面住着,成了邻居。
        几阵秋风,树叶落尽,冬天快要到了。
        有一天,天气晴朗。喜鹊一早飞出去,东寻西找,衔回来一些枯草,就忙着做窝,准备过冬。寒号鸟却整天出去玩,累了就回来睡觉。喜鹊说:‘寒号鸟,别睡了,大好晴天,赶快做窝。’
        寒号鸟不听劝告,躺在崖缝里对喜鹊说:‘傻喜鹊,不要吵,天气暖和,正好睡觉’…… ”
        之所以蒲云,会对这篇课文,记忆格外深刻。中国的语文教育,沿袭千年幼学启蒙传统,很重视读,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即使不理解,也要先读熟背会,以读书背会带动理解。
        大家放开喉咙读一阵书,真是人声鼎沸。有念“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的,有念“笑人齿缺曰:狗窦大开”的,有念“上九,潜龙勿用”的,有念“厥土下上上错,厥贡包茅橘柚”的。先生自己也念书,后来,我们的声音便低下去,静下去了,只有他还大声朗读着。
        学习《寒号鸟》时,也是一样,分角色朗读,一个寒号鸟,一个喜鹊,一个旁白。不知为什么,语文老师认定,蒲云的“寒号鸟”,演绎非常到位,大概是少年宫,相声没白学,梅兰芳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布莱希特。从此,喜鹊、旁白时有更换,寒号鸟却铁打营盘,固定为蒲云,外号也一直叫到毕业……
        “冬天说到就到,寒风呼呼地刮着。喜鹊住在温暖的窝里。寒号鸟在崖缝里冷得直打哆嗦, 不停地叫着:‘哆啰啰,哆啰啰,寒风冻死我,明天就做窝。’
        第二天清早,风停了,太阳暖暖的,好像又是春天了。喜鹊来到崖缝前劝寒号鸟:‘趁天晴,快做窝,现在懒惰,将来难过’。
        寒号鸟还是不停劝告,伸伸懒腰,答道:‘傻喜鹊,别啰嗦,天气暖和,得过且过…… ’”
        90年代,《寒号鸟》一度从小学课本中消失,理由是据考证,并没有一种,叫寒号鸟的动物。至于这则故事,源自元末明初文史学家陶宗仪,“积叶成书”那位,《南村辍耕录》:
        五台山有鸟,名寒号虫,四足,有肉翅,不能飞,其粪即五灵脂。当盛暑时,文采绚烂,乃自鸣曰:凤凰不如我。比至深冬严寒之际,毛羽脱落,索然如雏,遂自鸣曰:得过且过……
        “寒冬腊月,大雪纷飞。北风像狮子一样狂吼,崖缝里冷得像冰窖。寒号鸟重复着哀号:‘哆啰啰,哆啰啰,寒风冻死我,明天就做窝。’
        天亮了,太阳出来的,喜鹊在枝头呼唤寒号鸟。可是,寒号鸟已经在夜里冻死了…… ”
        过了几年,考证又有新成果:寒号鸟,或者寒号虫,还真有,学名复齿鼯鼠,啮齿目动物,属于松鼠科。栖息于海拔一千米左右山间(五台山有鸟),体型较大,四肢间长有飞膜(肉翅),攀爬到高处,最远可以滑翔到几百米之外。
        粪便入药(五灵脂),有活血化瘀之功效,鼯鼠科动物都一样,“千里觅食一处屙”。居于崖缝,不是不做窝,比较简单而已,觅食范围很大,但不管走多远,一定回到洞穴附近排泄。
        叫声很独特,“嘟啰,嘟啰”,“哆啰啰”相对接近,说成“凤凰不如我”,或者“得过且过”也行……
        可能是坐久了,虽然裹着羽绒服,但蒲云身上,还是一阵发冷。大风降温,先大风,再降温,他却是先感到降温,至于风,依然没有。
        站起身来,猛然一哆嗦,腿脚发麻发僵,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
        有点儿想上厕所,小便。
        冷尿热屁,冷与尿,和大风降温一样,孰先孰后,也是一个悖论:
        2003年开始,根据中央高教改革精神,大学自主招生开始,通过者可获得十分至数十分加分优惠。湖江大学,最早的试点学校之一,“四大联盟”,“北约”、“华约”、“卓越”、“京都”当中,“卓越联盟”发起者之一。
        夏天的时候,蒲云曾经专门看过,艾迪拿回来,湖江大学自主招生笔试试卷。其中一道题,印象很深:小便,尿完尿之后,为什么会哆嗦?
        大多数人,不假思索,因为冷。尿是热的,排出体外,带走身体热量,感觉冷,所以哆嗦:
        传递给中枢神经,大脑发出指令,指示肌肉,短暂而剧烈的颤动,类似静电,释放能量。能量的一部分,转化为肌肉动能,也就是机械能,另一部转化为热能,确保体温稳定。小便哆嗦,学名尿颤或者尿震,就是这一机制的具体体现……
        原地转了几圈,跺跺脚,不行,还是冷,更重要的是,更想上厕所了。
        蒲云走到门口,却发现门,刚才被艾迪,被来叫他,最后一次来叫他的艾迪,习惯性地从里面,从里面顺手锁上了……
        尿是热的,排尿导致热量散失,进而体温下降,寒冷,导致寒战,或者哆嗦。听着好像很有道理,其实完全不合逻辑:
        没错,尿是热的,和夏季,海洋比陆地温度低,冬季,海洋比陆地温度高一样,比热很大,含有大量热量。但问题在于,这些热量,不是尿液自己产生,而是从人体吸收的,换言之,不是人靠尿维持温度,而是尿靠人维持温度。
        的确,尿排出体外,带走热量。然而,尿的温度,并不比人体核心温度高,失去热量不假,但与此同时,也等比例减少了质量。一个苹果,假设各部分温度一样,切掉一块,剩下的部分,难道会因为切掉了一块,温度降低么……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烛灯红。没等蒲云敲门,艾迪大概是想起了什么,过来给他开门:“冷了吧?”
        冷不冷另说,风,还是没来……

    15.2 培训中心

        再次见到孙军,已是一个多月,以后的事情……
    刘晓虎出事,蒲家退出,曾经不可一世的宝丰集团,如同断了线的风筝,暴风雨中的小舟,千疮百孔,捉襟见肘。倾覆,只是时间问题。
    各种不利于宝丰的消息、传闻,不断爆出,花样繁多,每天都有更新,直到公众感到麻木,审美疲劳。集团内部,一切经营活动,全面限于停滞,员工人心惶惶,有办法的另寻出路,没办法的索性熬日子,死猪不怕开水烫……
        中国一贯如此,一如当初,“萨德”事件后,不敢对美国,甚至不敢对韩国下手,捡软柿子捏。拿为萨德提供用地,虽然是民主国家,难道让一家企业,对抗大政方针,乐天集团开心。
        开心也行,有能耐,像其它国家那样,明着来,制裁谁,怎么制裁,制裁到什么程度。不,来阴的,弄一帮工商、质检,甚至消防、城管,跑到乐天超市吹毛求疵,鸡蛋里挑骨头,整得人家不得不歇业避祸……
        后来的贸易战,别的国家怎么玩儿,对不对先放到一边,最直截了当的办法,关税,提高多少,哪些商品提高。中国这边呢,弄一大堆,看着挺唬人,事实上根本没有交易的项目。
        实锤也有,一如既往,来阴的,行政手段。让海关那边,军事化管理嘛,令行禁止,故意延误进口货物通关,这就是传说中的法治?
        多少年来,宝丰集团呼风唤雨,什么事儿没有。一朝失势,什么麻烦都来了,处处破绽,处处漏雨,似乎从一开始,就没干过好事,一切种种,无一例外违法违规,早想什么去了?
        辞去董事,以及集团内外,一切职务,蒲云每天,除了待在家里,就是去医院,艾迪也从学校请了假,陪刘晓虎。看着病床上,尽管毫无知觉,倒也轻松安稳的刘晓虎,各种关于宝丰,不利传闻不绝于耳,二人不禁感慨:
        1814年,莱比锡战役法军失利,拿破仑退位。路易十五的孙子,路易十六,大革命被推上断头台那位,弟弟,路易十八即位,波旁王朝复辟。
        尽管拿破仑时期,始终奔走在外,成为保王党核心,路易十八本人,思想相对开明。可惜能力有限,大权掌握在弟弟,极端王党领袖,阿图瓦伯爵,后来的查理十世手中,倒行逆施,推行恐怖统治,闹得烽烟四起,离心离德。
        路易十八无嗣,去世前,知道王位很快,就会落到阿图瓦手中。有些无奈,又有些伤感地说,我要走了,但我是幸运的,因为我弟弟,有朝一日,恐怕很难像我一样,死在这张床上……
        没过多久,关于宝丰集团的传闻,成为事实。由原银监会、保监会合并组成,中国银行保险监督管理委员会,发布消息称,集团经营活动,涉嫌严重违法,即日起停业整顿。
        与此同时,银保监会方面,成立工作组。进驻宝丰,接管集团一切事务,直至相关违法犯罪,事实查清查实……
        蒲云原本以为,按照孙军的性格,不到黄河不死心,很可能会鱼死网破。以为的同时,更多的是担心,事情一旦闹大,不知道还会出什么乱子,还会牵扯到,牵扯出多少人、多少事。
        事实却正好相反,非但没有鱼死网破,对于调查,孙军十分配合,某种意义上,工作组进驻,这么快进驻宝丰,就是孙军的意思。
        为此,孙军专门去了趟北京,向银保监会自首。更让人大跌眼镜的时,不光对一切,供认不讳,孙军甚至还保留着这些年以来,换作别人,早销毁几十遍了,所有涉嫌违法活动,原始证据,一并上交有关部门……
        一个多月后,蒲云再次见到孙军,地点,高升店,原湖江省纪委所在地……
        和其它地方一样,湖江省也有一座,专门用于关押,服刑公职人员的监狱。直属政法委,位于五岳北部,牛山山脉北麓,对外称“公安厅培训中心”,就连门口的牌子上,也是这样写的。
        始建于建国初期,确切说,“三五反”时期。“三五反”运动,尤其“三反”,反贪污、反浪费、反官僚主义,新中国第一次“打虎拍蝇”运动中,一大批干部,受到处分甚至锒铛入狱。
        今天回过头看,绝大部分,都是因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起初,与一般犯人,刑事犯,共同关押在普通监狱,或者看守所中……
        当时湖江省委,分管政法工作的副书记,姓刁,刁副书记。尽管姓氏,用现在流行的话说,自带反动效果,红旗卷起农奴戟,黑手高悬霸主鞭那种,却是位大革命时期入党的老同志,长期从事白区工作,多次被捕入狱。
        刁副书记提出,将党员干部,尽管犯了错误,和一般刑事犯关押在一起,这样不妥。想当年,我们在敌人狱中时,重要的斗争主题之一,就是争取政治犯权利,不得虐待,不得从事重体力劳动等等。
        省委讨论,觉得有道理,从有限,且十分紧张的财政经费中,专门挤出一部分资金,在牛山北麓,建了一座挺漂亮,甚至挺排场的特殊监狱。名字也是刁副书记起的,“公安厅培训中心”,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嘛……
        “建始元年正月初九,赵王司马伦从兵五千人,入自端门,登太极殿,僭即帝位,大赦改元。是岁,郡县二千石令长,赦日在职者,皆封侯。同谋者咸超阶越次,不可胜纪,至于奴卒斯役亦加以爵位。
        每朝会,貂蝉盈坐,时人为之颜曰,貂不足狗尾续。而以苟且之惠取悦人情,府库之储不充于赐,金银冶铸不给予印,故有白版之侯,君子耻服其章,百姓亦知其不终矣…… ”
        近几年的反腐大潮中,大批领导干部,尤其高级领导干部落马。曾经宽绰的“公安厅培训中心”,终于不堪重负,原本都是单间,两人、四人,直至四人一间都不够用。
        没办法,只能临时,关到普通监狱,和一般刑事犯在一起。为此,出过多次恶性事件,关进去没几天,被同号犯人,服刑人员打伤,甚至致残的,大有人在……
        当然,也有反例:
        省委组织部一处,原先有个科长,卖官鬻爵进去了,“公安厅培训中心”待了几天,转到一监,湖江省第一监狱。主动要求,不搞特殊化,不住单间,大通铺,和人民群众在一起,管教暗笑,看打不死你的,找了间最乱的号。
        没想到,一个月过去,科长非但没挨打,反而成了领袖,这间最乱的号,自从他进去,初因避地去人间,及至成仙遂不还,秩序井然,再没出过事。细一打听,科长在号中,建立基层组织,每名服刑人员,都给封了官职……
        司法厅、监狱管理局,打报告给政法委,政法委打报告给省委。实在不行的话,再建一个“培训中心”,“公安厅第二培训中心”之类的。
        正好,机构改革,监察厅撤销,设立监察委员会,与纪委合署办公,纪委搬到原监察厅。高升店这边,空出一个大院子,原本要还给省军区,无奈军改一天一个政策,一会儿说省级军区撤销,一会儿又说不撤销,调整编制和职能,自顾不暇。
        常委会开会,蔡坤让司令员表态,司令员苦笑,我自己明天在哪儿,都不知道呢,省委书记,照例兼任军区第一书记,还是您表态吧。那我可就定了,蔡坤拍板,高升店这个院,还归纪委监察委,以及政法委司法厅使用……
        与牛山北麓,那个“公安厅培训中心”不同,纪委机关搬走后,并没有改成监狱,一般意义上的监狱。一半,用于关押原党员干部,尤其中高级别。
        另一半,作为纪检监察改革的一部分,原本大名鼎鼎,却没有法律依据的“双规”,正式改名“留置”。早前,省纪委用于组织调查阶段,干部“双规”,没有固定地点,东一个西一个,保密、安全,都很成问题,统一到高升店这里……
        没有高墙电网,没有铁笼般的监室,没有荷枪实弹的警卫,不怕服刑人员跑了么?不用担心,这些人,没关进来之前,可能想跑,一旦进来,便不再有别的念想:
        刚才提到的,省委组织部,一处原先那位科长。判了六年,前阵子死了,不是被同号犯人打死的,出事以后,同号犯人如丧考妣,车祸。
        两次减刑后,科长的刑期,只剩下一年左右,按规定,在监表现出色,可以享受假释待遇。先有一个考验期,逢年过节之类,短期离监回家,自觉按时归监。
        “七一”的时候,应科长申请,批准一周短期离监。归监那天赶上堵车,眼看时间快来不及了,科长火急火燎,下车闷头猛跑,被一辆迎面开来的卡车撞飞。事迹上报有关部门,被树为典型,蔡坤闻讯,连着说了三个“可惜”……

    15.3 薅社会主义羊毛

        高升店原纪委大院,服刑、留置,或者像孙军一样,正式批捕,以及尚未正式批捕。一般监狱当中,服刑人员一样,劳动改造劳动改造,原则上,也是要劳动的。
        区别在于,这些人的劳动,不为劳动出什么成果,更不为靠这些劳动出来的成果挣钱。无非是给他们,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在外头,都是大忙人,自己把自己给忙进来的,找件事做……
        《桂河大桥》,很经典的一部美国老电影,讲述二战期间,东南亚战场英军官兵,被日军俘虏后,战俘或集中营,当中的生活和斗争。英军指挥官,宁可遭受饥饿酷刑,也拒绝接受让被俘军官,从事体力劳动的要求。
        因为《日内瓦公约》中,就是这样规定的,劳动可以,文书案头之类,体力劳动等同虐待。日军那位武士道指挥官的逻辑,相信中国愤青理解起来会更容易,主动投降的人,不配当军人,也就无权享受战俘待遇。
        中国人做一件事,首先想到的,是我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西方人不然,这件事对不对。鸦片战争,下院就是否开战争执不休,维多利亚女王一锤定音,打,我们不是为了鸦片,而是为了自由贸易的原则,同中国,或者清国人打仗……
        “俺俩搞对象那前儿吧,我就想送他件毛衣,那前儿穷,没钱买。赶上呢,我正好给生产队放羊,我就发现,那羊脱毛,我就往下薅羊毛。晚上回家呢,纺成毛线,白天一边织毛衣,一边再薅羊毛。结果,眼瞅着织着差俩袖了,让生产队发现了,不但没收了毛衣,还开批斗会批斗我,那前儿不是有个罪名,叫……
        挖社会主义墙角。
        是,给我定的罪名,就叫薅社会主义羊毛…… ”
        孙军的工作,和宋丹丹,或者白云,名老女人,大小也算个名老女人白云类似,都与羊毛、毛线、毛衣有关。工序也差不多,只不过,不用薅羊毛,不用亲手薅社会主义羊毛,羊毛是现成的,自己把它纺成毛线,织成毛衣。
        小品当中,没说宋丹丹那件毛衣,那件差俩袖的毛衣,最终去向,被生产队没收后的去向,到此为止。孙军这边,却没有结束。
        织成毛衣,到管教那里,登个记,记一个积分。把毛衣拿回来,拆成毛线,再把毛线,一点一点搓开,还原成羊毛。他用的不是纯羊毛,化纤毛,甭管羊毛化纤毛,到管教那里,登个记,记一个积分。把毛拿回来,纺成毛线,织成毛衣……
        “你还记得,跟你说过的,那个‘小鲜社区’么?”
        当然,孙军的终极理想,现实版乌托邦,他被带走后,蒲云专门去总裁办公室,找到那张宏伟蓝图的图纸。
        “上回仓促,忘了跟你说了,‘小鲜社区’,除去最大人造建筑、史上第一个全循环社区外,还是一个,永远不会完成的工程。”
        永远不会完成的工程?
        “就像巴塞罗那那座,那座教堂。”
        “圣家族大教堂…… ”
        19世纪后期,名为“热爱圣约翰”的宗教团体,买下巴塞罗那市中心一块地皮,圣家族大教堂开始兴建。按照规划,相当于一个,标准足球场面积之上,由总计十八座,高达一百七十米尖塔构成。
        装饰极为繁复,设计者高迪自己,讲得很透彻:我的客户,也就是上帝,并不着急。时至今日,距离圣家族大教堂开工,已经过去差不多一百四十年,依然没有任何完工迹象。
        某种意义上,精雕细琢,一丝不苟,耐心,隐忍,这一切本身,就是它最大的价值,以及魅力。也是教堂,所应该具有的宗教情怀……
        “根据计算,由于‘小鲜社区’太大,也太沉,主体结构建成后,会出现下沉现象,现在的工程技术,解决不了,从根本上解决不了,”一边说,孙军一边还在忙着手里的活儿。
        蒲云想帮忙,一来不会,二来看孙军,挺享受的样子,似乎也不需要。
        “速度不算太快,每十年,下沉大约三米,差不多一层楼的高度…… ”
        听孙军说,眼下这批毛线,说毛线也行,说毛衣,或者毛也行,就像微观层面,无所谓物质和能量的区别,宏观层面,无所谓时间和空间的区别那样。传到他这里,已经至少,经过四五个人的手了,因此才用化纤毛,换作纯羊毛,照这么织了拆,拆了织,早烂了。
        难怪,说黑不黑,说棕不棕,已经看不出,原始的颜色,如果有原始颜色的话。
        奇怪的是,按照常理,反复折腾,总该有个损耗,具体说,毛也好,线也好,衣也好,应该越来越少才对。事实上,正相反,据管教讲,他们也很不理解,最初只够织一顶帽子,现在可好,毛背心都富裕……
        蒲云想起,读书的时候,湖江大学话剧社,演过的一出先锋戏剧。
        千万别小看,这些高校喜剧团体,青年时代的周恩来,南开新剧社布景部部长,有时也粉墨登场,长相清秀,常负责扮演女性角色。艺不压身,多年以后,顾顺章叛变,国民党疯狂搜捕上海地下党(中央)组织,领导人分散转移,周恩来就是化装成女人,才从特务眼皮地下脱身。
        一帮人,站在舞台上,不说话,没词儿,搬上来几口袋米,大米。倒出来,先倒进塑料桶,再分别装在,一大堆饭盒里。刚才忘了说了,所有观众,演出前,每人交一个饭盒。
        接下来,装了大米的饭盒,分发下去。在观众当中传,传一圈,传回台上。最后,把这些饭盒里的米,倒回塑料桶,再倒回口袋。
        搬上来的时候,几口袋米,往回倒的时候,还是这几个口袋,却装不下这些米了。因为先前,在观众当中,传递的时候,大家都按照约定,在米当中,放进一些小东西,比如圆珠笔,或者硬币之类。
        这出先锋戏剧,蒲云记得很清楚,艾迪也看过,名叫《多收了三五斗》……
        “解决沉降的办法,只有一个,目前看,只有一个。每十年…… ”
        “再在顶上,加盖一层?”
        “没错,加盖一层。除此之外,还要将整个建筑,向外扩展一圈。”
        圆台嘛,下面粗,上面细……
        苏联时期,有个政治笑话:
        说列宁、斯大林、赫鲁晓夫三个人,一起乘坐火车外出,可能是勃列日涅夫时代的笑话,只到赫鲁晓夫为止。坐着坐着,火车停了,铁路就修到这儿,前面没了。
        列宁马上站起来,左手叉腰,右手激动,且富于煽动性地挥舞:号召工人同志们,开展星期天义务劳动,将我们的苏维埃铁路,共产主义铁路,彻底修通。
        斯大林从嘴里拿出烟斗,哼了一声,费那个劲干什么?去,给我调五百万劳改政治犯来,三天之内,修不好铁路,全部枪毙。
        赫鲁晓夫把鞋脱下来,敲打着桌面,一边大笑,一边高叫:把后面的铁轨,接到前面去,火车继续开……
        “所以说,‘小鲜社区’,不仅最大、全循环,还是一座,永远不会完工的宏伟建筑,”孙军眼中的憧憬,和第一次将他的乌托邦,讲给蒲云时,没有任何分别。
        蒲云点点头,想说,话到嘴边,最终还是没说。在他看来,比起巴塞罗那圣家族大教堂,或许,说像皇陵,可能更准确:
        封建时代的皇帝,一登基,国家大事不算,两件私事,当然,在他们的观念中,国家大事和私事,不必,也很难分得那么清楚。一是选秀女,二是造皇陵。
        无论皇帝多大岁数,哪怕壮年,哪怕冲龄,皇陵营造马上开始,一直建,不许停。建到什么时候?建到皇帝死,驾崩那天。一天不死,工程一天不许竣工。
        谁要是吃饱了撑的,跑去报告皇帝:大快人心好消息,皇陵胜利完工,那准是活腻歪了。什么意思?建好了,我可以去住了,对吧?别客气,爱卿你行先……
        唯一的例外,“积贫积弱”的宋朝。经济空前发达,皇陵建造,却异常吝啬。
        与其它朝代,正好相反,不是皇帝不死,皇陵不许停,而是皇帝不死,皇陵不许建。皇帝死那天,开始选址、设计、兴建,半年内完工……

    15.4 一群混蛋

        再过几天,就该,或者说,又该过年了。多年来的习惯,每到这时,蒲云都会去“义明社”,看他们的尾牙压轴大戏,封箱演出。
        今年有些特别,事实上,自从几个月前,范明修不辞而别,退出义明社另立山头,似乎把师父,曾经的师父,班主马凡对相声的兴趣,也同时带走了。自那以后,义明社的大事小情,马凡一概甩手不管,全都交给几个大徒弟打理。
        全身心从政,市政协副主席后,刚刚结束的省委全会上,成为湖江,同时也是致公党,甚至所有民主党派,所有党派,最年轻的省级常务副主委,主持工作。就连封箱演出,每年照例送给蒲云的票,居然都忘了,害他还要自己花钱。
        马凡的隐退,使原本各行其是,因为他的到来,渐趋统一的曲艺界,重新回到秦失其鹿,群雄并起的局面当中。天字一号义明社,风头也远不似先前那么强劲,内部派系林立,旗下各演出场所分庭抗礼,基本处于事实独立状态,倒也不错,往年开卖几十秒,便一抢而光,黄牛坐地起价十倍百倍的封箱票,演出前一天,窗口居然还原价有售……
        单口相声,与评书的区别,首先是篇幅。评书连本大套,有的连本大套,单口相声没有,三一律,规定时间规定地点,一口气说完。
        不仅如此,评书,即使单本评书,一旦入了趟子,没前因没后果,没法,基本没法从半道听。单口相声不然,幽默艺术,大包袱接着小包袱,每一段都有独立性,相对独立性。
        蒲云坐下时,张好古,作品中,明天启年间,山东临清州纨绔弟子,大字不识一个的张好古,被相面的忽悠,进京赶考,已经进了城,撞上查夜巡街的魏忠贤:
        “魏忠贤,好家伙,那还了得,天启皇帝最宠信的太监,执掌生杀大权,要是换平时,谁敢撞了他,甭问,杀,先斩后奏。今天没有,为什么没有,魏忠贤赶上高兴,没动怒,把张好古叫过来:黑灯瞎火的,闯什么丧呢?
        张好古哪知道,他就是九千岁啊,在家横惯了:你管得着么,我有急事。
        嘿,猴崽子,够横的,黑更半夜,什么急事啊?
        赶考,赶考不是急事么?回头误了,进不去考场,得不了前三名,你负责啊?
        前三名?你就那么有把握,准知道能得前三名?
        废话,要么大老远的,我上这儿来干什么啊?
        那也不行啊,这都什么时辰了,考场早关门了。
        关门怕什么的,我不会去砸门啊。砸门?头回听说砸考场门的。
        魏忠贤一琢磨,有学问的,我见得多了,敢说自己一定能中前三名的,从没听说。不对,大概是这小子撞了我,害怕了,要跑,我得试试他。来人啊,把他给我送进考场,拿着我的片子。
        猴崽子,倒看你能不能得前三名,得不了,新账旧账一块儿算。魏忠贤也混蛋啊,拿着你的片子,考官敢不让他得么…… ”
        拿着一本书,刚才街上捡的,全然不顾周围其他观众,投来的异样目光,听相声来了,还是看书来了?蒲云看得很专注。
        一处街口,挺热闹,烤串、麻辣烫、水煎包、灌饼,外加各式地摊,卖什么的都有。
        刚想过去看看,忽然从远处,跑来一个人,冲着这边喊了一句什么……
        好家伙,一点儿不夸张,转眼转瞬,具体说,几秒,最多十几秒钟。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一时之间,蒲云站在原地,不觉有些恍惚,总听人说,什么时光倒转,什么古今穿越,估计差不离。前几秒,最多十几秒钟,还熙熙攘攘,叫卖声、说笑声,人声鼎沸的街口,跑得一个不剩,除他之外,跑得一个不剩。
        又过了几秒,红灯黄灯闪烁,一辆蓝白相间,执法车呼啸而过,应该是城管,或者工商,工商之类。蒲云这才回过味儿来,不是穿越,刚才怹,远处跑过来,喊了一句什么的人,大概是望风报信的。
        那也不对啊,小商小贩,无照经营,城管,或者工商,反正是执法者,来了跑,可以理解。问题在于,卖东西的跑,买东西的为什么也跟着跑?这又不是卖淫嫖娼,卖家买家,卖淫的、嫖娼的,两头儿都抓……
        “到了里头,片子递上去,两位主考一看,好嘛,魏忠贤,半夜三更送来的人,甭问,肯定是亲信啊。可是号房,早就满了,怎么办?那也得想辙啊,没关系,咱俩凑合凑合吧,我住你那屋,把我这屋腾给他。好,考官半夜搬家腾房。
        住下了,俩考官坐一块儿,合计:年兄,咱得给他出题啊,出什么呢?
        是啊,咱也不知道他温习什么了,回头出个冷僻的,他答不上来,那不得罪九千岁么?
        怎么办呢?这样得了,这不有纸有笔么,干脆,我出题,你写。
        他们俩人,都给办了。写完一看:嗯,还好,还好。这不废话么,自己出题自己答,能不好么?
        卷子有了,给个第几名呢?一个字没写,要真给个第一名,是不是太那个了?委屈个第二名吧…… ”
        翻开第一页:
        “得到消息,和全国人民一道,得到消息,确切消息,消息,是一早就知道的。
        确切消息时,蒲云正在五岳市北郊,牛山,山寨版牛山,半山腰的样子…… ”
        《胡适研究》、《孙中山研究》、《蒋介石研究》、《蒋经国研究》、《论定蒋经国》、《国民党研究》、《冷眼看台湾》、《一个预备军官的日记》、《李登辉的真面目》、《你不知道的二二八》、《国民党臭史》、《蒋家臭史》…… “白话文第一人”,号称“白话文第一人”,李敖一生,一百多部著作,其中至少九十六部,都有被禁的历史,可谓世界纪录,倒确实可谓世界纪录。
        据李敖自己说,他出名,纯属偶然。书被禁了,被当局禁了,不能公开发行,只能印成盗版,放在地摊上,和黄色小说一起卖。无数黄色小说爱好者,稀里糊涂,买了他的书,久而久之,名气越来越大……
        “这一下不要紧,整个北京城,都传开了,新科榜眼张好古,魏忠贤,九千岁的人。那个说,我可听说了,进考场那天,黑灯瞎火,拿着九千岁的片子,给送进去了。这个说,那可不,肯定是九千岁的亲支近派,保不齐还是长辈呢。
        当官的一琢磨,这人,咱得巴结啊,等将来,人家出将入相,也好有个关照。联名上折子,保举新科进士张好古,翰林院供奉。一个字不认识,进了翰林院了。
        翰林们,也都知道啊,这位是魏忠贤,九千岁的嫡系。没有不尊敬的,有事,需要写个什么,做个什么,也都不劳动他。写完了,拿到他跟前:年兄,您给小弟指点指点。张好古拿过来,装模作样:很好,很好。就凭这一句话,很好很好,他在翰林院混了一年多。
        转过年来,魏忠贤过生日,官场上上下下,都忙活起来,给他祝寿啊,忙着选礼送礼。张好古这边,也得送啊,礼好说,他们家有钱,还得写点儿什么,路过四宝斋,买了一个挑扇,一副对子,没写的,白的,手里拿着,进了翰林院了。
        大伙儿一看,张年兄,您这是,给九千岁的?赏我们瞧瞧啊,要过来一看,呦,怎么没写啊?那位说,好极了,您看,您来了咱们这儿,一年多了,我们几个同僚,还没瞻仰过您的墨宝呢,今天正好,让咱开开眼?张好古赶紧推辞,不不,还是你们来,你们来,把挑扇对子搁那儿了。
        到点下班,照例,张好古头一个走。几位翰林凑一块儿,琢磨,怎么个意思,一年多了,一个字没见他写过。不光没写,咱们平时,偶尔写错了,请他看,他也看不出来。别是光仗着九千岁的势力,没学问,不识字吧,兴许是,要不然,咱们试试他?怎么试啊,有脑子快的,听我的,这样,咱俩人如此这般,这般如此。
        第二天,张好古来了,大家赶紧迎上去,年兄,您看,这挑扇和对子,您准备写个什么?不不,你们来,你们来。我们来?行,我来。这位拿起笔来,刷刷刷一挥而就,扇面上写了八句:红尘浊浪两茫茫,忍辱柔和是妙方,从来硬弓弦先断,自古钢刀口易伤,人为财死身先丧,鸟为夺食命早亡,任你奸猾多取巧,南郊荒郊土内藏。
        来了这么八句,又是死又是亡,拿给张好古看。他呢,看也看不懂啊,还是那句:很好,很好。接下来,写对子这位,心里有数了,脑筋一转,编了一套词,大骂魏忠贤,说他图谋不轨,想要谋朝篡位,送去了…… ”
        草草看了大半本,绝大部门情节,蒲云似曾相识,即使本人,未曾,未能身临其境,也多少有所耳闻。小说,不仅小说,所有叙事文学写作,所谓“上帝视角”,即限定时空范围内,一切发生过的事情,都可以直接涉及,以及“限制视角”,只能描写主人公,叙事主人公亲身经历,说的大抵就是这个。
        与“上帝视角”,及“限制视角”相对应,第三,或者第一人称。这个好理解,第三人称,作者或形式作者,不直接出现,作品当中,永远是“他”,如何如何。第一人称与之相对,作者披挂上阵,成为作品主人公,“我”,怎样怎样。
        没错,缺了一个第二人称,因为极为罕见,字里行间,“你”如何,“你”怎样,显得过于尖锐,过于咄咄逼人。罕见,不代表绝对没有,《毛主席语录》之外,全世界印量最大的书籍,《圣经》,汉语不明显,上帝对人,对人类的训话或约定,满篇的“你”,毫不,也无需客气。
        印欧语系诸语言,第二人称,基本都有敬语,与非敬语的对立,也就是“你”,和“您”,近代以后,自由平等博爱,敬语逐渐取代非敬语,十月革命胜利,列宁甚至专门有一篇讲话,要求彻底停止使用非敬语。顺便说一句,很多情况下,复数的非敬语,其实就是敬语,单复数都算上,至少是由是发展而来,袁世凯的名言,我只见过一个一个的人,从来就没见过什么“人民”。
        至于汉语,第二人称旧时罕用,第三人称极少有人知道,却几乎举世蝎子拉屎,自古,至少秦统一后,就有第一人称敬语。前几年高考,某位考生准考证姓名一栏,赫然写着“是朕”(罕见姓氏“是”),监考老师当场吓傻,高呼吾皇万岁,皇上您这应该算微服吧……
        “到了魏忠贤,做寿那天,张好古这个,亲信啊,挑扇对子,显眼的位置,家丁们钉钉子,刚要挂。魏忠贤还没来得及看,门外头来人了,传旨,皇上圣旨到了,亲此福寿字。忙着接旨,摆香案,一大套礼仪,挺麻烦的,折腾半天,把这茬儿就给支过去了,张好古的对子挑扇,没得着空儿看。
        他没看,别人也没看么?看是看了,挂上之后,大家一看,呦,怎么意思,这不是骂九千岁么?却都没敢说,心里明白,彼此使个眼色。谁敢说啊,魏忠贤那脾气,都知道,一听说怎么着,有人骂我,杀。杀完一想,不对啊,别人骂我,你来告诉我,说明你也知道这事儿了,甭废话,也杀了。
        就这样,张好古的对子挑扇,大厅里挂了一天,没事儿。直到寿做完了,礼物收进库房,魏忠贤也没看见…… ”
        翻遍全书,蒲云始终没有找到,找不到,作者的名字,蜀中三尺小儿,战国无名氏。为书中人落泪,替古人担忧,不知谁写的,倒是很想跟他聊聊,从哪儿知道的这些,为什么要写这些,写了这些,现在怎样,将来又会,又想怎样?
        黑格尔意识到,任何事物的出现,一定伴随着,作为其对立面,与此同时,否定事物的出现,二者矛盾斗争,否定之否定,新事物出现。将这一发现,命名为辩证法,马克思主义出现,与唯物辩证法相对,称之唯心辩证法。
        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如何改变世界。多年以前,国内刚刚有足彩,足球彩票,竞猜胜平负那种的时候,流行过一阵全包,也就是无论多少场,胜平负,每一场的胜平负,复式全买。理论基础,一等奖全部猜中,奖金最高五百万,全包下来的话,大约需要,大约只需要三百多万。
        蒲云也这么干过,只有他自己知道,没好意思告诉别人,一般人我不告诉他,也是从那之后,彻底认定,自己不是做生意的材料。五百万不假,那是封顶,如果只有你一个人全部猜对的话,开奖皆大欢喜,成百上千人,猪也是这么想的,成百上千头猪都是这么想的,平分一等奖,扔进去三百多万,只回来十分之一……
        “又过了几年,天启皇帝死了,崇祯即位。登基以后,打魏忠贤家里头,搜出来龙冠、龙袍,好家伙,这是要谋朝篡位啊。杀,魏忠贤全家,诛灭九族。
        诛灭完了九族,还要清查党羽,谁是魏忠贤的人,一并治罪。朝堂之上,有人跪下了:启禀我主万岁,翰林院张好古,也是魏忠贤的人。怎么怎么考上的进士,怎么怎么进的翰林院,说了一遍。崇祯一听:杀,只要是魏忠贤的人,一个不留,杀。
        一说要杀,旁边又跪下一个:我主万岁明鉴,要说别人,是魏忠贤的人,我都信,唯独这个张好古,微臣可以拿项上人头作保,绝不是魏忠贤的人。你怎么这么大把握?
        是这样,万岁,就是前几年。魏忠贤做寿,张好古送了一副对子,一个挑扇。挑扇先不说,对子的内容,我到现在还清楚记得:上联是‘昔日曹公进九锡’,下联是‘今朝魏王欲受禅’。您琢磨琢磨,这能是魏忠贤的人么?
        皇上一听,不是,那肯定不是啊。不光不是,这位张好古张爱卿,还是个大大的忠臣啊,传旨,翰林院张好古,连升三级。好嘛,一群混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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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9-7-6 20:41:03 来自手机 | 只看该作者
    小说精彩,一下连载太多,一时看不过来,偷空细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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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9-7-6 20:41:03 来自手机 | 只看该作者
    小说精彩,一下连载太多,一时看不过来,偷空细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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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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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9-7-9 20:01:40 来自手机 | 只看该作者
    小说中的大胆假设,引人入胜,浮想联翩。继续关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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