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涝纪事之三

侯诗杰

                                           洪涝纪事之三        
       我家地处一个小河湾，水涨水落也是司空见惯，所以，像一九六九年的大洪水的印象也得要从记忆深处翻找，但那一年发生的另外两件事，却让我刻骨铭心地牢记。
       洪涝后九月份的一天晚上，房子还没有盖起来，人们都住在自家搭建的草棚里。由于天热，上半夜大家几乎都在空场地上露天纳凉，但又怕沾着露水睡觉第二天人会乏力，因此在后半夜全回到草棚去睡，连同我们这些孩子也要被吆喝“回家”。
       这天夜里，我在半迷糊状况下回到草棚床上。下弦月在天，外面也是朦胧模糊，草棚进出正对着空场地，月光依稀落在我的脸上。睡梦中，突然几声凄厉的吼叫惊醒了我。我半支起身子，已经听到草棚外急促的话语声。又是几声长长的哀嘶。是村子的牛在嘶鸣。我们生产队有五头牛，拴在离村庄约半里地的一棵高大的杨柳树下，从我家草棚往河边，沿着水塘塘埂直通那里。草棚外的说话声，是几个被惊醒起床聚在这里的大人。
       “打人牛发疯了。”是三叔的声音。
       “打人牛”是条黄牛的绰号。这是头喜欢惹事生非的犟牛，仗着脑门上一对朝前而粗壮的牛角，八面威风。我们小孩轮到放牛，都想起早去抢别的牛，生怕剩下的“打人牛”到手，那就得一天当中小心翼翼，眼睁睁羡慕别的孩子骑牛快活。整个庄子也就只有我三叔能驱赶“打人牛”犁田耙地。
       “牛发疯了，来几个人，谁家带块长布巾来，蒙住牛的眼睛。”队长早一步，已经站在塘埂上对这边喊。
       传统说法，牛不能仰头看天，若看到太大的天空就会吓得发疯，要赶紧拿块布包裹住牛眼睛才能阻止它的疯魔症。
       “牛是我拴的，结实，跑不了。”三叔回答。
       大人们议论纷纷，又有人来回咚咚地跑，大约去找毛巾布之类。
       好在牛叫声渐小渐稀，不再惨烈，同时还有几头水牛相应和，明显和平多了。
       大人们三三两两往塘埂上走去，从草棚的缝隙里能看到还有手电筒的光束在移动。
       我可不敢去凑热闹，依然半支着身子，又不愿睡去，想进一步了解事态的发展。
       渐渐远去的说话声和牛群长短的鸣叫声还隐约传来，我听得很仔细，想听到人们对牛发疯的具体说法。
       “啊呀！是什么东西把牛咬了。”队长大声叫喊，立时人声嘈杂。
       什么家伙能咬牛呢？我心头一跳，更加抬高身子想听出这传奇。
       草棚外，簌簌声，昏暗的月光下，两条乌黑的狗的模样的家伙，边嗅边走，比狗高大，倒像两百来斤的大猪。
       “娘，谁家的两条猪？”我喊着睡在床那头的母亲。其实大水漫过后，村子里每家每户都没有了家禽家畜。
       “哪有猪？——狼！有豺狼！”母亲突然大喊。
       “狼？在哪？！”四周的草棚里都有了应声。
       母亲早起身，护到我身旁。那两头姑且算是狼的家伙，似乎还转身对我家草棚瞧瞧，在此起彼伏的人的惊叫声中，大摇大摆、不慌不忙地穿过空场地走了。
       惊魂未定的人们聚拢来，才知道刚才牛叫肯定与狼有关。
       第二天，我们看到“打人牛”，胯部、颈子上伤痕累累，似尖刀的牛角上也沾着血迹，尽管牛绳还结实地拴在树桩上，其它的牛安然无恙。
       邻村传来消息，一头半大的猪在这个晚上被狼拖到野外吃了。
       在山里住过的二叔告诉我们：这叫“排狼”、“驴子狼”，结成队行动，比一般狼要大，最厉害。逮着猪羊之类，一头狼在前面叨着猪羊的耳朵引路，另一头在后面拿尾巴驱赶，到了野外，吃个干净。
       从此，晚上我们不敢摆脱大人的视野活动，而且，稍微夜深点，我们就催大人回草棚睡觉。
       又过了两个月，一切都变了。各地未受灾的社员（那时叫公社社员），全部来支持我们兴修水毁工程。我们的房子也建成了，外来的人都分驻到各家。日日夜夜，热火朝天，人声鼎沸。
       最让我们孩子感兴趣的是，每天还能听到炮声隆隆。在挑挖土方填堵河堤缺口的工程中，开挖底层的土太结实，就必须用雷管放炸药来爆破取土。听说雷管虽小，威力巨大，用来引爆炸药。每天中午或傍晚收工时，几个队长的哨声响过，沿河边的开挖地带烟尘会冲天而起，爆炸声惊天动地。这比电影里的打仗场面还吸引我们眼球，因为眼前是真实的情景。
       这一天中午饭后，住我家的十几个劳动力都出工了，剩下一个王姨在洗碗。她看我趴在桌上想心思，就跟我说话。
       “你们队长刚才把什么东西塞进你家的蚊帐里，拿来看看。”她边指着位置边说。
       在蚊帐上方，横穿挂蚊帐的竹竿子里，果然塞着一个鼓鼓的东西。
       我站在板凳上，很快把那包东西掏出来。一个香烟纸盒，用线胡乱扎口，打开来，看到的是五六个寸把长的、小手指粗细、像一截截枯旧的小竹竿似的东西。我把它们全倒在大桌上，叮当作响，乱滚乱蹦。又拿起一个端详，不知道是什么，放嘴里吹，又不通气。“是作竹烟袋、烟嘴用，还没有打通。”我告诉了王姨。要在平常，我会找来刀子剪子，帮忙队长完成这个活儿。可是今天，我不愿意：队长又没有托付我，我还要去看中午爆破土方的威力。于是收拢这些烟嘴，塞进烟盒，扎口一扭，还原到蚊帐上方。
       晚上饭后，我又在桌子前听大人们谈笑。队长来了，他边和大家说话，边从蚊帐口上方摸出他的东西，大约没有看到扎口的线，赶忙打开倒出，托在手心数数，然后，盯着我，神色凝重地问，“是你动过吧？”我不在乎地点点头，反问，“就那几个烟嘴？”“烟嘴？哼，是雷管！”队长大声喝道。雷管，天啊！就是它，巨大的土石轰的一声成粉碎！我吓得眼前一黑，脑子里嗡嗡响，一片空白，双腿发软。接下来，队长又说些什么，我都不清楚，意识上模糊成一团。
       我永远记住了雷管，记住了能让人丧失意识的一刹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