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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志摩
作者：诗人福地
陆小曼是一道不可不看的风景。
——胡适
一
亲爱的摩，我的摩摩
今日我又极苦极苦的思念你
我知道你是酷爱寻梦的
就像《牡丹亭》下爱寻梦的丽娘
在《再别康桥》里你轻呤道：
寻梦，撑一支长篙
向青草更深处漫朔
满载一船星辉
在星辉的斑斓里放歌
。。。。。。
在《爱眉小记》里
你又对我这样喃喃絮语：
今天，我又发傻
独自去了灵隐，直挺挺的
躺在壑雷亭下的石条凳上寻梦
我故意把你那条红手绢盖在
脸上
妄想倩女幽魂，把你变到壑雷亭下
来会我。。。。。。
我来了，我就来会你，摩呵
你亲亲的眉这就来会你
二十九年矣，整整二十九年
恍然一场悠悠大梦
记得在《日记》里，我曾写道：
事到如今，我一些也不怨
怨谁好?恨谁好
你我相聚五年只是幻影
不怪你，忍心去
只怪我，无福留
我是太命薄矣
我是太爱你呵，你的小曼太爱你
也许，我是读到了爱的真谛
就是每天都要为你流泪
为你伤悲
总是把真情无声传递
总是把幸福无言的流溢
我们的世界
看似阴阳
其实，摩呵，你无处不在
青山外，是谁
在把美眉静静观赏
是啊，想来这“太命薄”三字
落下笔去
我何曾不是咀爵着
其苦其涩
几分滋味，几许血泪
靠着翁端午这么个男人作依傍，想来
你离去后的境况尚可维持
靠着你生前十分嫌恶的这个小旦
籍着他祖父遗留的字画古董
我无须为吃穿犯愁
巫山云雨，想来
每每只是与你在梦里
鸦片烟照样抽着
生理上精神上看上去也许不算太寂缪
可是，今日不行，实在刺痛我的神经
我实在太难过，太难过了
这会儿，且待我将一素红山茶
安插于你遗像前的花瓶中
一边插花，一边老泪簌簌流下
手也簌簌抖颤，抖颤
摩呵，我的乖摩，你的眉好孤独
你的小曼好孤独也呵
原本是你带我认识了笔的神秘
笔，让我感觉到你是我唯一的良伴
它可以发泄你我满腹的忧怨
又可以倾吐不可告人的积闷
因尔今日我就面对着你的遗像
给你写这封倾诉衷肠的信
痛快淋漓一吐我心头多年的积郁
然后
焚化于你的遗像前。。。。。。
二
摩呵，先听眉说说发生在今天的一件事吧
傍晚，病愈后的我正在善种路上闲遛
突其不遇，你猜———我邂逅了谁
王映霞———你的中学同窗，郁达夫的前妻
回想起来，三十有年矣，那一天，恍如隔日
她随郁达夫同来探望居殇的我
其时，我头缠黑纱，身披黑丧，蓬头散发
身子散落在半边沙发中。眼睛圆灯似得发呆
几天未洗脸；脸上的泪痕可以想像，一斑一斑
形同腊垢；整个人形，恰似一条放干血水的死鱼
她当即屈身向前，仿佛要对我说些安慰
但我只是冲她和达夫，有气无力地挥了挥右手
_________示意什么也别说
是啊，我的爱摩，失去你，等于倾塌了天柱
天已塌了下来，说再多，你会回头再来看我一看么?
你可知，我还以为你独自逍遥去了，抑或云外
抑或优游。。。。。。
他们夫妇俩随后不发一言，悄悄走了
这一别，三十有年啊
后来———映霞牵着我手，边走边告诉我说：
她和郁达夫在新加波办理了协议离婚
回返国内，流落重庆
再后来，撞大运，撞上了中华航运局的钟经理
随后夫妇一直生活在上海。她在小学当教员
生了三个孩子；大的夭折，小的一儿一女
先后考进了北大和复旦
这些都是映霞今日亲口告诉我的
咳，爱摩，望着眼前
嘴角溢出女人特有的骄傲与满足
且
沃眉溜圆的王映霞
摩啊，我的乖摩
我怎能不暗怀妒漾
珠泪偷弹
再看看自己头发花白
面容焦萎
形同弃物
望着，望着，映霞哧哧连声
又是摇头，又是感慨道：
小曼小曼呵，你的变化太大了
我乍见你，差点就楞不敢相认呢
听到这话，我登时心酸难抑
恍若一颗心儿上了绞索，生生的
一来一回，一上一下绞扭着
禁不住“噗噗”，老泪纵横
我清晰地想像着镜中自己的影像：
脸色黄中泛青
头发枯白
眼神呆滞
牙齿掉光光
牙龈且泛着青黑
咳，一个孤寂经年的弃妇
境况能好生如何呢
随后，我拉着映霞一起回家
将自己积年尘封的真心真痛告诉了她
二十多年的经历
长歌如泣
如今我孤身一人
无儿无女
翁端午走了，想必在路上遇见着你
（之于他———其后我有话要对你说的
绕是绕不过去的，这我心里清楚。）
摩呵，我的心肝肝，我的肺叶叶
你可在听我的哭诉
出门一个人，进门还是一个人
海也深的是凄凉
海也深的除了孤凄还是孤凄
像王映霞有儿有女，想想多么幸福
映霞听完我的讲诉
望着桌前你大幅的遗像
默默为我难过了良久
良久。。。。。。
现在，她走了，她离开了
空荡荡的屋里直落得我一个
还有就是不离不弃，孤单单的影
于是，我揩干泪水，从抽屉
取出笔墨和信纸
这就给你写起这封长长的信
爱摩呵，我的心灵，我的青天
你可否在听———
你的眉眉接着为你娓娓到来
三
在半空里娟娟的飞舞，
认明了那清幽的住处，
等着她来花园里探望
——飞扬，飞扬，飞扬，
——啊，她身上有朱砂梅的清香
那时我凭藉我的身轻，
盈盈的，沾住了她的衣襟，
贴近她柔波似的心胸
——消溶，消溶，消溶
——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
记得你献给我这首《雪花的快乐》
正是写在我遭遇你的那场致命的舞会
怜聘岁月，如幻如梦
难道，这便是我今生命运多蹇的真正起始
不忍回首啊，不堪回首矣
相当年，我是一个多么骄傲的女人呵，我的爱摩
陆家是常州世代书香的望族
父亲是外交官，家道殷实
我从小受着琴棋字画的熏陶
是京剧和昆曲忠实的票友
有着英语和法语的良好训练
在北平我曾以美艳和善交际而知名
“南唐北陆”名闻天下
刘海粟赞我“美艳绝伦，光彩照人”
又有人赞我“男人中有梅艳芳，女人中有陆小曼”
我的开放任性，我的女中豪情
无不令天下俊男甘愿拜倒裙下
昔日我挥金如土，轻俅肥马
犹如天上的仙子，云彩簇拥
而这些
显然是家道衰落的小家碧玉王映霞万难攀比的
恍恍南柯一梦，想而今
我与她的境遇，偏偏就颠倒轮回
我能不大放悲声么？我的爱摩呵
难道“自古红颜薄命”真真切切
———就印证在我的身上
哦，我亲亲的摩呵
推究起来，一切皆有定论
一切皆是缘法
我遭遇到你，也就意味着重伤了致命的爱情
生生死死，从此爱恨悠悠
正如我在书信中写给你的话———
我可忘不了你，那一天你来
就比黑夜的面前透见了光彩
你是我的先生，我爱
我的恩人
你教给了我什么是生命
什么是爱人
诚然，，在世人眼里，我嫁给了王赓
是违背己意，迫于父母之命的包办婚姻
不，不对！我的爱摩呵
今日我必须对着九泉之下的你
讲清这个心中的秘密
————这个说法是错误的
王赓毕业于美国西点军校
且有着良好的文艺修养
他和《啼笑姻缘》里的刘将军
自是不可同日而语，况且
在那个军阀混战的年代
凭着他那骄人的资历
还有腰间的驳壳枪
他定然是比你更有前程
———这点毫无疑问
实际上我是爱王赓的
_____尽管谈不上很爱
谈不上琴瑟和谐
我们的感情由不谐到最终破裂
最重要有两方面———
是的，在王赓及其我父母，包括世人看来
也许，我俩是绅士配淑女，妻荣夫贵，天造地设
相夫教子，家和万兴是我一生的幸福和天大的满足
之于个人的喜，怒，哀，乐，自然是不成问题的
于是乎，母亲与王赓是实难明了我的内心苦楚
也正在情理之中
当新婚蜜月的甜蜜和新鲜归依平淡
生活的死水开始席卷上来
我不快乐
我极不快活
我想到天下许许多多的女人
怕人骂，又怕背地的责难和闲话
甘愿牺牲自己的快乐与肉体
怨死闺中
要不守着不死不活的病
呻呤到死
想像中的结局竟令我不寒而栗
难道
我定要像一件殉墓的葬品终了此生?
不，我渴望爱情
我渴望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
在每天不外乎诸如——
吃饭，喝花酒；打牌，捧戏子；跳舞，唱戏曲等等
诸如此类的百无聊赖的生活中
我无不时刻瞪着一对傻傻的眼睛
祈盼着心目中的白马王子 某一刻
突然打遥远的云外翩翩飞来
而这些企望是王赓万难给予不了的
——也是永远不会明白的
他永远也不明白，不明白
两性的结合不是可以随便听凭他人
任意拿捏抑或撮合
他也许永远也不明白
性情不合，思想相悖
其实这样的一种结合是人间地狱
是慢性的服毒自杀
我需求光明的生活
我只要一个安乐的家庭
我寻觅一个如心的伴侣
我需要真爱
我追求欢快
我喜欢温存的爱护
我祈盼一场绝世的爱情
我追慕一片惊天动地的情怀
而这一切注定是热衷仕途的王赓万难接受
是的，他要的就是我“听话”-“听话”
在外头让他风光，让他体面
回到家———
他那西点军校似的威猛刚硬的做爱风格
于是乎天然的找到了驰骋疆场的演兵场
他体力过人，性欲旺盛
经常整夜整夜搂着我贪欢
有时，已经入梦的我
被他从背后楔入，令我疼痛难敌
压在他粗壮的身子底下，娇喘吁吁
虚汗淋漓。。。。。。
他是一个绝对的好军人
忠于职守，近乎苦心僧似的工作狂
他极少温柔且细心的待我
很少询问体质孱弱的，患有晕厥症毛病的
我
对于性爱的具体感受
他以为自己这样刚猛的男子汉
定然让天下的女子无不为之顶礼膜拜
实话说，他如此作为
令我心里十分腻烦，十分苦楚
我感到自己无法适应这个男人
觉得这样下去
我迟早会死在他一身汗腻腻的躯体下
我脑海中甚至经常呈现这样一幅画面：
当他性欲达到高潮，粘稠的精液
猛然像水喉喷射到我体内的那一瞬间
———我一下子热力耗尽，突然____
尖叫一声
手脚冰凉
香消玉埙
这也正是我极不情愿随他北上
前往哈尔滨赴任，而宁愿选择留在北平娘家
并
平繁出入交际场的一切原故
哦，我心极苦极闷，我亲爱的摩呵
因了这么个缘故
你对我才有了可趁之隙
王赓只身北上
临行怕我空房寂寞
毫无介意得将我托付给你照应
这才有了我们擦出爱之火的绝佳机遇
我想听戏，你陪我看戏
我喜画山水
你帮我请来国画大师，一 一 指教
我喜看西山红叶，你马前马后
欢天喜地，象个孩子
我喜逛琉璃厂，寻觅那些逝去在陶瓶与青铜里的沉香古韵
你是绝无二话，陪着我周游列国也似
乐不知疲
我且喜吃那种老北京的姜糖豆腐
即便是漏夜，你也定会
热气腾腾的递到我的跟前
正如你在《爱眉小札》里写道：
你是我的诗歌牧神
你是我诗歌中的幽琴
我青春的发卷，揉擦着你的脸颊
使我魂飞天外，忘乎悠悠
又如
你在戏院里
悄悄递过我的纸条上写道：
听到你心灵的纯音
听清那山谷的回音
那是爱情的元音
撞击着天宇的精灵
我深深热爱你啊，我亲爱的眉
我的小龙，我的真爱。。。。。。
就在我因为社会上甚嚣尘上的飞短流长
加之父母与王赓的严威
而决意放弃之际
你又至遥远的大洋彼岸拍来电文
坦露自己激越的爱情：
眉啊，我已深深的坠入爱河
不能自己。可我从来就没有绝望过
我想，每一首诗歌都是我们
最好的鉴证
我想，我们的爱情定会感天撼地
不要放弃——
不要放弃，好吗？小曼
我的眉，不要绝望
我的心，我的爱
真的好痛
真的好疼
一定要，一定要我的意思
一定要咬牙顶住
爱你，龙龙，你的摩
咳！咳！摩啊摩啊，我的爱摩
你真真是我“五百年风流业冤“啊!
四
肠断人琴感未消
此心久已寄云峤
年来更况荒寒味
写到湖山总寂繆
哦，摩呵，我亲亲的摩
你乍然出现于我的青空
缘何又独自腾云去了山外
云鹏夺走我的爱
我的爱，你好狠的心，你真狠下心呵
你恍若天上的紫微星
在我的生命里，光辉闪熠
你犹如惶惑的黎明
为我开启了一扇神奇的宫门
让我得以一窥那温情脉脉的
恋爱王国之真貌
你既禀赋极高的诗才
加之矫矫出尘的相貌
翩翩然来到了我的眼前
哦，你的俊美
恍若玉树临风
你的英俊
恍若天外来鹤
你那颗天真烂漫的童心
总是伴随热情昂扬的欢快
你使我暗自庆幸不已
于是，霎那间确信了人间果真有“护花情种”
之说
哦，摩啊，你就是我心目中的神瑛侍者贾宝玉
你既是我的宝哥哥
想当然————
我就是你“天上掉下来的林妹妹”
我这美人灯似的东方弱质美人
天然地适合你来相陪
———难道不是吗?
我是多么多么需要你来关爱
需要你来珍护
需要你陪我开怀
需要你赐我温存的香爱
深呼吸吧；任凭海风吹拂你的秀发
还有你恍然间殉道者般美丽的容颜
两个人的世界原本就是融汇彼此的心灵
正如黑夜的大海扑面而来掀动阵阵波澜
挟持的海风且将我的思绪一并吹送远方
何须怀疑窗外迟开的月桂
依然散发一种宿命的芳香
不言而喻
情至所归
摩呵，我亲爱的摩
你的说话声音里
有一种特别的音调
似一阕旋律优美的中国古典乐曲
琮箏顿挫，不疾不徐
妙似泉流石上
宛如风来松下
真好听也呵
你对我是那般的彬彬有理
那样的温柔可人
我既见，便心仪
既心仪，便言语行
于是，自甘情愿投入你的怀抱
犹如勇敢的荆棘鸟
唱出那为爱致命的绝响
犹如炽情的飞蛾
扑向那烈焰冉冉的灯火
是的，我的爱摩啊
相知想契，相逢恨晚
你也许还记得我们山盟海誓的那一晚
你是我的骨头
我是你的血肉
我们尽然如此那般地设想自己
——抑或
就是百年后的宝哥哥和林妹妹
投胎转世
——莫非
灵魂附体
在那些浸润着情天恨海的不眠夜
你总是吻我,不住地问：
眉呵，你怕死吗
眉呵，你怕活吗
其实，死是美丽的
而活着，却比死要难得多
你说你总是想像着自己
抱紧眉眉，迎着海浪，载我
远航；直至那喧腾呯汹的海浪
将我与你埋葬海洋。。。。。。
哦，摩呵，亲爱的摩
求求你，我的大诗人
别总是让眉眉为你心急
为你愁苦，为你垂泪
我的心脏快要承载不起
别这么快，这么快，就要了眉眉的命
——成吗
噢，我的摩呵，我的心肝肝，我的肺叶叶
殊不知，命是你的，心儿是你的，人儿是你的
也好让我再陪你一段，再走一段呀
是的，摩呵，你一定是我的宝哥哥
灵童转世————
恍然在半梦半醒之间
你轻随瑶池的雪花飘然而至
你匍匐在我绵软的躯间
像拉萨河两岸朝圣的信徒
倾尽你灵巧的舌尖
叩遍我周身一寸一寸的肌肤
你纵情地亲吻我玫瑰的山谷
那里芳馥的留兰香呵
仿佛春风沉醉的夜晚
令眉灵魂激颤
你那热切的亲吻
又像一阵阵夹持冰雹的骤雨
吹开山谷芬芳的花蕾
那奇妙的性爱
宛如陈酿的美酒开启
又如天国的鲜花，一片一片
开遍我娇嫩的肉体
哦，摩啊
你赐予我爱
灿若菩提
你温暖我情
洁如莲若
你的眉清明如许
滋润你的眼目
你的眉桃之夭夭
抚慰你多情的胸怀
你令我忘了人间
也忘了见鬼的地狱
忘却高山流水
忘却繁花似锦
忘记眼眶里，记忆中贮满的
一切一切的回忆
凭由你星辉斑斓的爱的星宇
将我紧紧包围，缠绕，燃烧着消融
五
爱是一株甘草，这苦的世界
有了它就好上口了
咀嚼着你的这句话，摩啊
幂幂间，睡梦里，无时不在
回味你。。。。。。
风雨如晦
婚后在上海的日子
现在回想起来，摩呵
无不令我灵魂忏悔
你曾经再三再四劝我，戒掉鸦片
保养玉体
有一回
你搭机从北平回来，进门
既见我躺在烟塌上吞云吐雾
气的直哆嗦；当着郁达夫的面
大声大气得怒骂我
于是，我与你歇斯底里吵闹起来
且
将你的好言规劝，当成恶语
当成狼心狗肺；当成你想甩我
我的醋罐子就上劲了。一时气糊涂
尽然将大烟枪朝你脸上奋力一掷
你侧脸一闪，躲过。人没伤着
可金丝眼镜“咣啷”掉地上
摔成四分五裂的惨状
扭头，你一怒之下，负气离家出走
这一走，跟着一飞
万没想到呵，你竟然狠心飞远了
你竟然永不复归
其实
摩呵，你劝我保养身体
还有更深的含义
你多次在我耳畔吹风
（那花烛夜之良辰美景，恍如历历在眼前
一番云雨后，你多半气喘嘘嘘，趴在我胸口，
无助似的哀告。。。。。。）
求我为你怀胎生子，而
我多半是装出一副娇气蛮横的样子
謓怪道：我不想生
你不是有儿子嘛
养那么多干什么
我眼里清楚
你听闻此话
心里一定冰冰凉的
不是滋味啊———
我完全猜到了。其实
自己心头又何尝不是
一股股酸楚直往脑门上冲呢
也许
我只能这般应付你，摩呵
——因为实际上
我全然是有负于你对我那般深挚的爱啊
写到这儿，摩呵
我必须向你坦白一个保守多年的秘密
1925年6月的夏末
来得尤其尤其的沉闷
当时在欧洲旅行的你曾来信
期待我们三个月内相聚巴黎
而我则回信，告知你说：
目下病重，抱歉无法赴约
再你一而再，再而三的追问下
我不得不撒谎，迋骗你
说自己流产
在花园散步，不小心拐了脚裸
摔下台阶，随即身下出血，流出血块
听闻此言，看把你急得
跺天咳地，寻死觅活也似
其后，匆匆提前结束了行程
然而
实际上我压根就没怀上你的骨肉
我的爱摩呵，你在九泉之下
他日若迎我而来
千万千万不要记恨眉，我爱你
竟然爱到如此如此害怕失去你呀
可是
命运楞是硬生生打我怀里夺去了
你
呜呜！我乖心的摩呵
此时此刻，我心何其痛
痛如锥刺
我心何其伤
伤断九肠
身上的肉，就在砧上
被一刀一刀剁
周身的骨头，如同一截一截
被千斤锤砸
砸成粉末
稍等一会儿，摩呵
待我揩把浊泪，擤把青涕
再向你一一诉来
实情是这样：
俗话说;朋友之妻不可辱
你横刀夺爱，且
给王赓戴上一顶极不光彩的绿帽子
他岂不恨你———
只怕要生咬你的骨和肉
有一次
他用枪顶住我的脑门
喝叱我，令我立即断截与你的一切联系
悬崖勒马
哈哈！王赓啊王赓，枉你与我夫妻一场
始终参不透我陆小曼 岂是
贪生怕死的弱女子？
我陆小曼哀艳顽绝，刁蛮任性，且
女中丈夫———
天下无出其右也！
因为你的缘故
我和王赓大吵特吵了一架
他一怒之下，只身回了东北
我呢，已经坚定了要和你
坚守生死不弃的信念
我们岂不是咬住舌尖，发过毒誓的么
生同一衾死同一棺
纵使世人大骂我是中国的包法利夫人
抑或
俄国的安娜.卡列尼娜
又有何足挂齿
可就在这节骨眼儿上
一个恶魔在我肚里咕噜咚噜动起来
我怀上了王赓的孩子，天呐
怎么办？怎么办？
天呐！我该怎么办？
摩呵，你说我该怎么办？
我在内室心煎如焚
像一列脱轨的火车
乱了方向
又像一只撞晕的小麻雀
没了主见
我既无法和父母商量（他们是自然反对我们交往的。）
也没个红娘似的心腹丫头,可以打思量
就在这危机关口，我横下铁索
孤心一掷
做出一个令我终生无悔，却
又悔及终生的重大决定
———打胎
说我无悔
是因为我深知
我必须有所付出，这时候
只有我的舍
才能维系你我情感的纽带
倘若这个魔障打不下来
咱俩也就失去了继续交往
乃至情定终生的感情基础
彼此只好分道扬镳，含泪分手
于是，那天
我私自找了一名德国私人医生
秘密将胎儿打了下来
由于手术不慎，我大病一场
且
终于导致我从此丧失生育能力
再也无法为你生养怀孕了
呜呜！这岂不是天亡我已！
令我痛定思痛
痛悔终生啊！
在你生前，摩呵
我岂敢将这个隐秘告诉你
也不敢泄露给任何一个人
可以想象得到
一旦你知晓这么件天大的事
你定会痛不欲生
定会为自己拣了盏漏油灯
摘了朵毫无价值的残花而
抱悔
——那样
我们的爱情与婚姻
岂不是走到了尽头？
那神仙般的恩爱光景
就要随风扬逝
我怕，我忧
我焦虑，我惶恐
我心惊胆寒，我意志消沉
好像吊死鬼附身，又像
心头坠着一颗斗大的秤砣
不断地将我直往虚无的深渊下
拽。。。。。。
可是
这不可告人的秘密郁积于心
我终究是愧对你的呀！摩啊
我亲亲的摩，你的眉
心里极苦极闷也呵
何以解忧
唯有鸦片
于是
渐渐，我便染上了烟瘾
摩呵，我也知道你十分十分憎恶眉眉染上
这么个糟蹋银子的恶习
可是，每天不抽上几口
自我麻醉一番，叫我如何捱过
且
又如何打发
那漫漫的时光呢
——你说话呀，摩呵
你在听？对不？
在这般情形下，我这个弱女子
若不这样，还能怎样呢
沉沦，沉沦
人生如戏
大梦一场
其实，摩呵
这场噩梦的起始说来话长
终究撇不开一个男人———
翁端午
正是翁端午教会了我吸食鸦片
是的，我须向在天之灵的你
交代清楚——翁端午
这个你昔日引狼入室的戏友
究竟与我是什么样的一种关系
抑或
究竟与我维系着什么样的一种情感呢？
多少年来呵……说来绵长
六
我三十五岁那年与他同居
是啊，如果没有翁端午
也许
也许我们的人生会换一个结局
没有翁端午教会我吸食大烟
你何以为了金钱，为了养家糊口
南北奔波，且贪图免费的小便宜
搭上那架倒霉的邮政小飞机呢？
没有翁端午
也许就没有我们摔碎眼镜的那场闹剧
没有翁端午
我的后半生也许不会落得
众叛亲离，千夫所指，万人辱骂
最后
完完全全被社会鄙夷
遗弃在尘埃的角隅
无人关爱，无人眷顾，也无人怜悯
摩啊，你也许万万没有想到
你万顷宠爱聚集一身的小龙，眉眉
何以一夜之间成了“克星”
抑或——
“寂寞烟花女”的代名词呢
可悲！可悲！可叹啊！
摩呵，写到这里
我的心儿就像跳了出来
要与世格斗
又像个呱呱坠地的血婴
流着泪，滴着血
也不顾一切地痛痛哭泣
因为你对我的无语啊，爱摩
也意味着你对我的宣判
我无时无刻，就像一个囚犯
等待死刑宣判
上绞架，沉猪笼
被枪毙，再狠之
五马分尸也不为过呵
好冷，好冷
摩啊，我心好冷
整颗心，像压路机似的嘎嘎战抖
也许，摩呵，我竟是无法掩饰
我对你的爱恋
也不愿掩饰
我对你的追思
正如你在《爱眉小记》倾注了你的
真实情义
回忆起点点滴滴
往事如烟呵，无不令我淆然泪下
我一定要守着这份爱，摩呵
永不衰朽
我一定要守着这份义，摩呵
永无此境
直至在另一个世界，与你
我的真爱，相拥相泣
再不分离
摩呵，摩啊，小曼在对着你倾诉
你的眉眉今日为你倾心吐意
你听见了吗？
你的小曼何其愁苦啊，此时此刻
格外，格外，格外得凄凉
是的，三十五岁那年，我和翁端午正式同居
这是我写在交给画院组织的履历表上
填写的正楷字
我行过的事，我不会否认
其时，我与他约法三章：
第一；不许他抛弃发妻
第二；我们不正式结婚
第三；死后我要与志摩合葬
因为我们曾有誓在先：夫妻同穴
摩啊，原谅我写下这些字迹
不是滋味呵
我心中甚是苦痛，仿佛那
字迹间流过的无不是我的苦胆
我的黄莲；我的酸辛
可是怎么绕，也绕不过这道弯弯呵
——翁端午
摩呵，我岂能让你蒙在鼓里
抑或——
隐瞒那些遭人非议的真相呢
否则——
他日相逢，在那漫漫黄泉路
叫我该如何向你启口呢？
摩呵，尔今想来
实在是你那万恶的父亲徐申如逼人太甚！
抗战那年头
翁端午在一所造船厂混
经常三更半夜回城
这晚，他许是汽车半路抛锚
返城后，接近凌晨三点
但
还是叫醒了我的家门
我没有丝毫犹豫，放他进来
自己随后上三楼睡去
他就在二楼平时我们吸大烟的
烟塌上，呼呼的也就睡了
谁料到，第二天接近响午
你父亲差人送来三百元且附一纸条，云：
如翁君与你同居，下月停此了
（后来才明白，你父亲买通了看守弄堂的门房,
日夜监视我的起居.)
他在威胁我立即离开这个男人
翁端午知晓此事后，勃然大怒
二话不说
索性将被窝卷搬上了三楼
（不过，这期间也是另睡一塌的。同床是后来的事。）
你父亲从此就断了我的生活费，而
翁端午就从此负担了我的一切
——这事还没完
再后来
你的老大哥胡适又转来一封信
大意是：请立即离开这个男人
每月三百元照旧
且
安排一份清闲的差事；最好自立
这一回我是堪破世态炎凉
人情冷暖的了
胡适？想当年
你不也偷窥我的美艳麽？
《春香闹学堂》的那一幕
你与我软语温柔，难道
你尽然全然的，就忘了麽？
我是人
不是你们这群遗老八股呼来喝就的
狗！
摩呵，我亲爱的摩
我的所作所为你都看到
你会宽恕我的
你不会怪罪眉
是的，我们的爱，我们的坚贞
岂是写在脸上的？
———抑或
又是装给世人评头论足的呢
都不是
我们的爱镌刻于心
深埋时光的寸金
摩呵，你可否还记得
你时常对我信誓旦旦说的话：
我将于茫茫人海中，访我灵魂唯一之伴侣
得之；我幸
不得；我命
如是而已
摩啊，摩啊，你的灵魂之伴侣，小曼
正对你倾诉衷肠
你可要听呵，你要听
现在
翁端午也走了
他吐血而死
65年他犯了错误。整得好惨
死得凄苦凄惨
临终不忘拉过作家赵家壁的手
拱手抱拳道：
千托万托，小曼以后就托你仁兄照顾照顾
她。。。。。。
终究我们不枉朋友一场
是的，对于这个我生命中的第三个男人
为此，我饱经了大半个世纪的人间凌辱和
百般责难
但，别人的骂，我不管
由他说去
只是我的爱摩呵，你是理解的
你在天之上的慧眼是洞察的
你是顾惜你的眉眉的
诚然
我们只是朋友至情
只有感情，没有爱情
——绝无爱情
你可知，摩呵，你去逝后
我一下被憎恶的社会议论导向推上了刀尖
又像一只破袜
被人鄙弃在道旁
遗臭万年似的
更气愤的是
你那班昔日的朋友，亲属，还有
许许多多不明事理的人
无不将你的坠机而亡，归咎于
我的任性与挥霍
往事历历，千口莫辩
是非曲直，但且由天
谁又能接近上帝的真理呢？
那些日子，我一身愁病
一江清泪，昼夜长流
一身素衣，清瘦如许
唯有度日如煎
苦痛苦痛，实不堪言矣
如若不是翁端午一双妙手回春的推拿圣手
几次三番将我从病痛的苦岸拖将上来
我怕实难撑过这
凄凄人生路啊
他给予我的是患难中的关爱和不弃
我也始终是不忍弃他，不忍舍他
——在他其后半生的潦倒穷困之际
是的
我和他只是患患苦海中的
一对苦藤瓜
七
多少前尘成噩梦
五载哀欢，匆匆永诀
天道复奚论，欲死未能因母老
万千别恨向谁言
一身愁病，渺渺离魂
人间应不久，遗文编就答君心
摩呵，你可知悲哀的最大表示
是什么？
是自然而然的目瞪口呆
是晴空霹雳下的僵若木鸡
其次是——
我在万国殡仪馆的扶棺一哭
天地顿时全黑了啊！
1930年秋，你幻想着携手你的爱眉
同去北京；去开辟我们新的一片天地
去寻觅那初恋的乐土
然而，我却拒绝了
我执迷不悟
我沉迷于大上海的纸醉金迷，莺歌曼舞
我执意不去
于是，你黯然然只身北上
这一去
万没料到竟然大路朝天
夫妻从此阴阳两界
人世茫茫
风日消沉
欲哭无泪
今日醒了过来
知道你真的是与我永别了
我有时真想拉你一同情死去
去到绝对的死的寂灭里
去实现完全的爱
去到普遍的黑暗里
去
寻求唯一的光明
唉，今晚要是你有一杯毒药在近旁
此时
你我兴许早已在极乐世界了
摩呵，尔今，你因何独自去了极乐
却将你的眉眉弃在这冷酷的人世
摩呵，可见你在《爱眉小记》里
所言所思，句句是真，字字是应验的
是血抒的情，是泪濡的字
我现在只妄想你常说的那句话早些应验
‘我总有一天报答你’
是的，我也信。前世不论
今生是你欠我的
‘今生是你欠我的’，是啊
我的爱摩呵，是我欠你的
我的乖摩呵，你是信我的
这些白纸黑字写下的话
我字字都认的，可是——
摩呵，眉怎样才能报答你呢？
在你生前，眉无法为你生儿育女
在你死后
眉也只有‘遗文编就答君心’
就这一条心愿的了
可恼的是，事事愿违
我为此饱餐了人世的冷暖与严威
起初，我去信胡适
想与他敲定《志摩全集》主编一职
几次三番
均未回信；随后
还上演了一出“夺宝匣”的闹剧
咳，千不该，万不该，摩呵
你不该把装有情书和日记的“八宝匣”
托付给凌淑华女士保管
结果你离开人世后
出乎意料的情况发生了
1931年12月26日，我致信胡适
信中写道：
志摩的著作当然不能由我一人编
一个没有经验的我，也不敢负此重责
不过
志摩的日记及书信应由我主编
此外
——我格外嘱托他，将志摩的
一切信件连同我借阅的两本日记，一并
从北平带上来
无奈
还是石沉大海
后来，我又去信催胡适
我在信中写道：
那些信件和日记
是我最最宝爱的一件东西
离开半年多了，实在天天想念它
这一次，求你——
一定赏还我吧
让我静夜时，也好看看
见字如见人
也好自己骗骗自己
你不要再一次使我失望
依然——
杳无回音
事过多年，我才闹明白
人心隔肚皮
翻云覆雨是常人的本性
——原来是林薇因从中插手
她突然不顾一切的冲出来
要抢走那只“八宝匣”
我知道林薇因曾和你有过一段“英伦之恋”
且你们有过亲密的书信往来
你们也曾互赠过诗篇传递情意
我更深知你念念不忘的林薇因爱忠诚
爱自己的家，胜过爱一切
——难道我说错了吗？摩呵
她与你是万万不可能走到一块的
可正是她——万万没想到呵，她何以
比我还更迫切得想得到“八宝匣”呢？
有一次，她冒失地去了史家大胡同
向
凌淑华强索那只“八宝匣”
你也清楚，摩呵，淑华曾是我的知心朋友
曾经我们之间为了争夺你的爱
有过那么忽明忽暗的三角恋
可
在这大非大是的问题上
淑华是完完全全向着我的
她当即毅然绝然地拒绝了林薇因的
无理要求
事情未完
她没死心
转而她找到胡适帮忙
于是胡适软硬兼施
最终以“志摩全集编辑委员会”的名义
硬是逼迫淑华交出了“八宝匣”
——转身之际
胡适从淑华手上拿到了匣子
并
没有按淑华的意思转送给我，而是
送给了林薇因
咳咳
摩啊，我愤怒！我哀求
我什么招式都施尽，什么脸面都不顾
可是无人理睬——
你的口口声声喊在嘴上的老大哥
——胡适，他真是你的好大哥么？
你还蒙在蛊里呢，我的摩呵
是的，胡适曾赞我‘陆小曼是一道不可不看的风景’
摩呵，现在我对你掏出心里话
聊聊你这位历来敬重的老大哥吧
在你结识我之前，其实
胡适早对我心怀觊觎
以前王赓每每北上，多半是托他照应我
有时看戏，有时跳舞
有时游园，有时怀古
他车前马后，小曼小曼喊得一片天也甜
无不对我殷勤备至
有一回，新月社上演《春香闹学》
他打通人情，独自挑了个二楼僻静的包厢
其时，当看到情绪高潮之际——
开始他还温言软语来着，随即突然失态
猛地把脸埋进我的胸房
狂热的嘴巴乱拱，又亲又吻
且不住地喃喃表白‘小曼小曼，我恋死你啊
其实朝思暮想的全是你
我也为你下了不少情诗和热信
只是不敢偷偷寄给你。’
的确，只是他到底是个有酒胆无饭力的
且
十分惧内；又爱惜自己的绅士体面
还有
好不容易挣来的社会名望
他终究不敢放手亮胆来追我
他这种人，原原本本是和我没有姻缘之份的啊
时隔多年
尘世荏苒
现在回头细想
昭然若揭
唔，当时凌淑华碍于胡适的情面
被逼交出了“八宝匣”
结果匣中之物统统落入狼子
胡适通读了我们的信件和日记
发现你的日记里颇有些对他不利的言论
更而有之
我在日记里记录了自己许多痛骂林薇因的闲话
于是，他翻脸无情
对我编辑《志摩全集》的计划
刻意进行阻扰
摩呵，这些人世的险诈与阴暗
你是没有亲历过的
只有我时不时忆来
无不辛酸流泪
1935年10月，赵家壁在上海
北四川路味雅楼宴请胡适
由我作陪
席间，我趁此难得机会
向胡适再次索要“八宝匣”
并
请他为《志摩全集》写序
但是，万没料到
胡适表情极其冷淡冷淡
改扯别的事情
当时我实不明就里
心里感觉诧异
若干年后，才慢慢想明其中奥秘
咳，这就是人的多面性和剖侧的心啊
无奈之下
1947年我就着手头的那些东西
编了本薄薄的《志摩日记》
而
《志摩全集>>>计划终告落空
摩呵摩啊，今生今世眉终究没有报答你呀！
摩呵摩呵，你是不是不要眉眉啦？
你难道真的忍心永远永远地抛弃我么？
你从前不是说过你我最后的呼吸
——也须
连在一起
才不负你我切切的情义么？
忘了？抑或——
你难道全忘了？
——我可忘不了你！
你的一切的一切，摩呵
我亲亲的摩呵
归来——归来———
来同我去到云外悠游
你不要一个人在外逍遥
忘记了？真的忘了吗？
闺中还有你的眉等着你呢
你是否忘记了
眉眉守在梦的幽径
在寂寂地等着
在苦苦地盼着
归来呀！归来
我的青天！
八
肠断人琴感未消
此心久已寄云峤
年来更识荒寒味
写到湖山总寂寥
摩呵，眉眉来看你
来看你啊，我的爱摩
我昨夜梦入幽谷
听子规在万谷丛中的泣血
我昨夜梦登高峰
见一颗光明的泪自天坠落
摩呵，你可知眉吟到此诗的心情
一九三三年的清明呵，恍若一枝焦萎的玫瑰
它静此不动，凛冽在眼前
犹如身临奇境，来到你东山的墓园
耳畔回荡阵阵松涛
看群山苍翠，古木擎天
犹如你万古常青的诗篇
恰似声声别离的笙箫
汹汹轰鸣于我的胸房
我寻觅呵，我真爱的人
你云游去了何方？去了何方？
摩呵，当我伫立在东方万石窝山头的高地
再次回眸的一瞬间
眼前闪现那栋骑马楼似的红色砖房
噢，我的“香巢”；我的爱儿
我的依恋；我的泪珠
禁不住夺眶而出
摩呵，眉眉来看你
来看你呀，我的爱摩
曾记否我们那段缠缠的蜜月之旅
曾记否我们那段绵绵的“香巢”之爱
那些草香人远，一流清涧的美妙时光
那些亦幻亦真如诗如画的美好日子
那对八台的花红花红的大轿子呵
那些纷纷撕裂胸膛喜庆洋洋的鞭炮
那些追逐嬉笑童言无忌的顽童
那些比肩摩踵挨挨挤挤的乡村姑娘
那些争相竟睹新娘芳容的淳朴的乡亲
那些洞房花夜花样百出的打情骂俏
那些没完没了的欢笑
那些甜透她心尖儿肺叶儿的尘世幸福
那个窘红着桃腮，含羞脉脉的新娘子
摩呵，有你为伴
我陆小曼一生夫复何求
摩呵，有你携手
我才发觉人生没有忧愁
待到灯影散尽，月下西窗
灯花摇曳，人面桃红的良辰
房里终于静下来，静了下来
静到天地万籁，唯有逼见我和你
两颗红通通的心在跳搏
我才发觉世上真有梁祝的传说
我才醒悟人间原来真有宝黛的奇缘
眉就来看你，你的林妹妹来看你呀
我的宝哥哥，我的亲亲的摩呵
我泪流不干，双眼湿濡
望着那远远的曾经的甜蜜的
——又如潮水袭来的过往的忧伤
我只能把你的音容一遍遍描绘
我只求将你的嘘寒一朵朵回味
那些新婚燕尔的美景
你可否为我稍稍放缓你消逝的梦影
每当月上树梢，霜色满天
我们就早早上床
我就把赤裸的脚丫藏进你心窝的深处
静心听你一一述来海宁的风土
那碧云夕阳
那书台叠翠
那丹井流霞
那湖光塔影
那奇峰斗石
那海宁盛夏的马兰瓜呵
那斜桥的甜榨菜
那爽脆的罗卜条
那细滑的水湖羊皮
那奇绝的海宁三把刀
那独树一帜的硖石灯彩
无不慨叹，无不令我嗞嗞称奇
令我恍若寄身桃源也呵
有爱侣为伴，江山岂不如此多娇
除了爱你呵，万国的荣华于我
有何意义？
失去了灵魂的你
浮生富贵，我宁可
弹指一挥
摩呵，我亲亲的摩，你的眉来探你
就来抚摩你呵，我的爱摩，抚摩你
听着沙沙的雪粒敲击着窗棂
我们彻夜长谈那些游走在艺术宫殿的魂灵
我们谈论易普生的《玩偶之家》
想起毅然决然的娜拉为爱出走
想起我们自己为爱情走过的那些荆棘坎坷
时不时感激涕零
我们也怀念你心爱的苔丝姑娘
戴着苏格兰宽边的花草帽
像牛奶一样洁美的姑娘
像露水一样凄美的相思
走在荒凉的大草原——
苔丝啊，命运究竟要驱赶你去往何方
……
摩呵，你可知我想你想到极痛
就用针尖扎进指头
摩呵，你可知我痛你痛到痛极
就用牙齿咬破舌头
不让自己大喊你的名字
我竟是这样离不开你呀
你的眉眉离不开你
她要去到你怀里撒娇寻欢
她要央求你日日抱她走进洞房
她要你替她吹吹碗里稻米的热气
她要你为她尝尝匙里药味的香息
她要你为她捶捶情欲慵慵的腰肢
她要你每晚吮吸她鼓胀鼓胀的乳房
她喜欢你在清晓的时分，用灵巧的
舌尖挑逗她性感的花蕾
她喜欢你肉軀上发散的阳刚呵
她喜欢你胸膛里喷薄的健康
她喜欢你掀动雷鸣，吹倒玉树
令她充满喜悦，刺激，幸福和光明
她依偎在你怀，娇嗔地问你：
下辈子我还做你的公主，摩呵
你还做我的痴心赤胆的小王子
——可好也呵？——可妙？
你就回我，说：不要了，眉，我下辈子
来做“眉眉王子”的“小公主”
为你分担分娩的痛苦
且为你生下一对龙凤胎
男孩取名叫——“一非”
少壮如狮子
女孩取名叫——“一凡”
好似林间的麋鹿
他俩兄妹呵，一个手抓烂银枪
一个脚踏风火轮
一个去往高山放羊
一个去到河畔汲水
他们兄妹其实只有一颗心
天上的启明星就赐福给他们
且
坚定他们的信念
他们在白天为“眉眉爸爸”打尽豺狼
他们在黑夜为“志摩妈妈”擒拿妖怪
我的爱摩呵，求你再听一回，你的爱眉
如何如何把我们的未来
完美地一一描绘
那里永远是一个属于我们的国度
那里的天堂永远属于我们，和我们的‘一凡’和‘一非’
那里恍然槛外
那里的青山引风与你空谷传音
那里的泉源水清见底
那里的田畴多有丰饶的出产
那里的白屋疏篱坐北向南，天人合一
那里的湖山美啊，那里的桃树美
白白的宝塔更美
朗朗的读书声美中犹美
摩呵，摩呵，此时此刻
你
仿佛又重回我温情的怀抱
你这就抱起眉眉，迤俪回到那魂牵梦蕴的“香巢”
你难道忘了么？——
你诗魂的滋养，不全得靠我么？
我得抱着你的诗魂，像母亲怀抱婴童
冷了给你衣穿；饿了就喂你食
——有我的爱，你就不愁不饿
也不怕冻；因为
有我的爱你就有命啊
可是——
为何你尔今留在眉眉怀里的
只是一具空壳———
除留下那一幅宝爱的山水长卷
还有你一卷卷发黄的诗歌
其他的，你因何
“轻轻的带走也呵。。。。。。”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湖心
你不必诧异
更无须欢心，在转瞬间
消失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这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
在远方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云啊，我的爱摩
摩呵，天边悠悠的云
你怎就如此狠心，撇下你的眉
独自云游，去了云外
也许
也许洒脱与闲淡恰似你一生的为人
也许
也许你重来的地方本该是你的故乡
也许
也许诗人的心过早把人生参透
也许
也许随遇的你，自有你永恒的乐土
也许
也许你今生，就是为着来听我
来听我的心碎啊
来听我——
衰老的；病痛的；贫苦的
忏悔的；受压迫的；遭凌辱的
烦闷的；奴役的；懦怯的
丑陋的；罪恶的；自闭的
叛逆的；白眼的；冷艳的；
孤清的；无畏的；抗争的
压抑的；爆发的；临界的
励志的；反思的；痴心赤肺的
——和着天地的风声与雨声
齐声哭出我灰色的凄绝的人生！
摩呵，眉有点头晕
抱着眉眉，抱着我好吗
抱紧我。。。。。。
我要去你怀里安睡
九
香烟隐隐
烛光荧荧
依稀似梦
恍惚如云
瞅着眼前你大幅的遗像
摩呵，摩呵，我的爱摩
眉在天涯，老命一息
你因何割断眉眉寸寸肝肠矣
咳，我这双不争气的泪眼呵
又开始一个劲地流淌
咸咸的，浑浑的
摩呵，待眉放下笔来
揩拭一把老泪先吧
摩呵，我清楚
自己已是去日无多
和你阴司重逢的日子岂不
越捱越近
我打心眼儿欣喜哩
只是
脸上不免愁苦的颜色
尔今，我再没别的奢望
唯一的祈望就是与你合葬
但是
我难道会不明白
你们徐家的后人
是无任如何不会答应我这请求的
痴痴遥想当年
北平之恋
香巢之爱
那情投意合的短暂时光
真真南柯一梦矣
咳咳！人生，人生，可不是
悠然大梦一场么？
梦回莺转
一径寻来
但觉思绪辗转
正好寻梦也
摩呵，自打你去世后
我一身鎬素
满腔清泪
从此就息影社交界
也不去戏院看戏
寂寞时
放几张老唱片听听
想你念你极苦时
就偎你身边
恰似春在柳梅边
摩呵，你听————
此刻，我一边写着信，一边
放着昆曲《牡丹亭》
听——听——
正唱道《寻梦》一折呢
摩呵，悄悄的，你的眉放下笔来
凝眸托腮
邀你一起欣赏丽娘那
清润的歌喉，可好？可妙？
【懒画眉】最撩人春色是今年
少什么低就高来粉画垣，
元来春心无处不飞悬。
〔绊介〕哎，是睡荼靡抓住裙衩线，
恰便是花似人心好处牵。
【白】一径寻来，但觉思情辗转，
院内风物依然，
趁此悄地无人，正好寻梦也！
【忒忒令】那一答可是湖山石边，
这一答是牡丹亭畔。
嵌雕阑芍药芽儿浅，
一丝丝垂杨线，一丢丢榆荚钱。
线儿春甚金钱吊转！
【白】昨日梦里，那书生将柳枝来赠奴
要奴题咏，强奴欢会之时，好不话长也！
【嘉庆子】是谁家少俊来近远，
敢迤逗这香闺去沁园？咱噷这口，待酬言。
【尹令】咱不是前生爱眷，
又素乏平生半面。
则道来生出现，乍便今生梦见。
生就个书生，恰恰生生抱咱去眠。
。。。。。。
真真是情不知何起
一往情深
生可以死，死可以生
生生死死，恩恩爱爱
摩呵，我们的丽娘为爱而死
因情还魂，追寻梦中情郎
我爱你，又何尝不是
爱得死去活来矣！
也许，也许我就要下到冥府
也许，也许你此刻正在冥河的
依依翠柳旁，等我
你等着我呢，对不?摩呵
你可一定要等等我
眉就来，你的爱眉就来寻你
但是相思莫相负
牡丹亭上三生路
摩呵，你等我，你的爱眉定不负你
你的爱眉永不言弃
你的爱眉啊，用尽一生
来爱你，来疼你
身有疾病，心来忍耐
心灵忧伤，难于承当
摩呵，你的眉眉为你
承当了一世的忧伤
你的眉眉为你
承当了一生的愁病
但我不恨，但我不悔，
但我不悲，但我不怨
但凡是我的，就由我承当
但求你明了，摩呵
我只求生生死死爱着你啊
可好？可好？
摩呵，但求把我们的昨日一笔勾销
摆放在我眼前的你
就是我热恋中的你
你就像一株雪中遥望的梅
迎风凛冽
你就像一尊鎏金的雕像
在我心灵的世界放射光芒
我想再爱，摩呵，我要再爱
______您；可否再与我重来？
我想念你的温存
我喜悦你的抚慰
我渴慕你的思恋
我切盼你的拥怀
我啼听你的嘘寒问暖
我留心你的疾步匆匆
你仿佛快快地穿过那园边的梅树
切切得朝我奔来。。。。。。
如果我错了，摩呵
我祈求你的原谅
如果我悔了，摩呵
我求求你的怜悯
我需要你的宽容
正如你往昔赐我纯真的爱
如果我错了啊，摩呵
愿风过无痕，唯一留住的
是你________是我的唯一；切记！
你是我唯一的唯一；再切记！
你是我唯一的爱
你是我唯一的答案
我在夜幕下仰慕你
我在黑暗中敬醒自己
我不怕世人的嘲笑
我也不在意恶人的讥讽
因为你是我世界的磐石
坚固，永不动摇
因为你是我的姻缘
注定，相谐于老
因为只有你
牵手与我行过死荫的幽谷
摩呵，你怎知你的眉眉
字字是滴泪
句句是啼血
将唱机声音拧小一点，摩呵
你且一边听赏着昆曲；一边
倾听眉在纸上继续对你絮絮叨叨
摩呵，我岂不知你像丽娘一样
是酷爱寻梦的
其实我何尝不晓得1931年11月19日的那一天
你非得赶赴北平
也无非是去寻你的一个旧梦罢了
离家之前，你我之间狠吵了一架
我恼怒地拿烟枪戳你的脸
且将你眼镜打碎
我之所以大发脾气
就是因为你心里始终放不下林薇因
我知道你在家憋闷
又对我颓废失望
于是你又想急急返回北平
摩呵，我又何尝不晓得
你试图转悠在那个已为人妇的女人身旁
寻寻觅觅
你试图找回你昔日的残梦
在那堆爱的灰烬里拨弄一番
看看呢
尚有死灰复燃的希望
摩呵，我岂能不明明白白你的心呵
事后
据研究你的学者说；那天
林薇因将作一个关于中西建筑艺术的学术演讲
而你们俩已经私下商定
西方建筑艺术方面的资料由你提供
这样子
将来出书，署名俩人合著
籍此又拉近你们渐渐疏离的关系
——可是
万万想不到呵
你这番神神鬼鬼的小打算
——还有
你不肯推迟登机的执拗
竟然招致了你的毁灭！
咳！咳！——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
摩呵，尔今你撒手西去
丢下你的眉，以及你未曾寻到的梦
只是——眉眉的梦呢？
你的眉眉的梦呢？
独自觅觅寻寻几十年
至今是无梦可寻的了
写到这儿
眉眉泪洒胸襟矣
噢，春呵，得和你两留连
春去如何谴
噢，梦呵，寻梦人又该
把梦何处圆。。。。。。
就此搁笔
爱你的眉
一九六O年*月*日
（全诗完）2019年5月4日-0:22分修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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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5-4 00:45: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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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5-4 02:5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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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19-5-4 15:33: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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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5-21 19:13: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