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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偷渡者 [打印本页]

作者: 落阡Umnachtung    时间: 2014-1-16 20:18
标题: 偷渡者
无人知道他是怎么上的船,在午夜或黎明的掩护下溜进底舱,不声不响地安顿下来。也无人知道他是怎么说服了固执的船长让他留在船上,做些装卸货物之类的杂役。但几天后无人不时刻感到他确切的存在,感到甲板上搬运清洗的人影,像一片尽职尽责的不详阴云。传言说他的身份证是伪造的,傍晚休息时水手就在摇曳的油灯下揣测这张只有船长见过的身份证。显然是假的:上面的国籍是个内陆国家,充满沙漠,枣椰树与骆驼队,但他就连呼吸中都充满海风的咸涩,目光中满溢海的颠簸。
起初他沉默寡言,每天修修补补,将甲板擦得光亮可鉴。他的勤恳中有种胆战心惊的色 ,像个流亡者,生怕稍有懈怠就会被赶下船。夜晚他时常惊醒,用无人能懂的异域语言高呼,泪流满面。他说这是那个沙漠国家的语言,海上的颠簸令他难以安眠。但说这话时他明显比任何人都清醒,毫无晕眩的迹象,语调中带有冷淡的悲哀。
水手们开始引他开口,千方百计地试探他的口音与经历,无数次以为谜已破解,又顿生怀疑。他可以谈起任何地方的风土人情,了如指掌却漠不关心。任何一种语言他似乎都会,任何一种语言他似乎都不属于。有时他也会带着勉强的热情——像在怀念一个不接纳自己的地方——给这些终生在海上飘荡的人讲讲沙漠,讲讲无数人怎样为了一点水翻山越岭,怎样在炽烈的沙风中奔走呼号,直到抛下自己眷恋的一切,谁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他海一般波澜壮阔的眼中百感交集:怀念或痛恨,或只是冷漠。
别开玩笑了,一个水手打断他,你的血简直就是海水。
海,他嗤之以鼻,水的荒漠。
说实话,你从哪里来。水手直视他,他从中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承诺或什么,他本以为只属于陆地。
承诺,随之而来的是遗忘与排斥,他了解这些。
你是说我的身份证有问题?他提高声音,尽量用平和的口气友善地指出自己受了冒犯。
他不能冒失,不能暴怒,无论如何也不能。他清楚自己应该试着理解他们,宽容他们自以为是的诘问,以此换取他在陆地上得不到的东西……但他怎么知道,这些东西他有可能获得?他缓缓转头,想缓和一下气氛,但质问他的水手愤怒地转身,不发一言。
渐渐地水手放弃了对他的盘问,对于一个突然闯入的陌生人,除了靠他满足好奇,还能指望他什么?而他连他们的好奇都无法满足。箱子被搬起,放下,搬起又放下,他成了船上最尽职的人。但他依然是一片阴云,格格不入,在箱子坠地的闷响中出没。他用力地搬着箱子,苦不堪言:这和他预料中的海相去甚远。在阴晴不定的海上,一个谜的携带者有多可怕?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怕谜,他也知道他不能怕自己。日复一日,他强迫自己做着苦工,像要为一个不可告人的谜辩护。
傍晚他会疲倦地躺在甲板上:他的疲倦是斗士斗剑后的疲倦,他的工作是将货箱搬上搬下。
这时他恨自己的一切,恨他这个人,恨他的孤寂,恨他对甲板上水手的谈话毫无兴趣。他试图加入他们的谈话,但从未成为谈话的中心,甚至从无回应。他们谈笑风生时他只能想一个谜:这个谜就是他自己。
他逃离了沙的荒漠,深入水的荒漠,他以为会遇到一样的人。
有天傍晚,一位老水手在灯下讲起早年间与海盗的交锋。他起身走去,沉默地坐到嘈杂的水手中。油灯昏暗的光在老人脸上晕成一片,他如痴如醉地听老人讲他怎样只身划着应急的小船去为商队探路,怎样向海盗开炮,怎样在千钧一发的紧要关头逃回商船上。他觉得灯下的老人几乎有种庄严的美。这有可能是真的么?他并不怀疑老人一度勇武过人。他只怀疑若这是真的,他怎么能满足于在商船上工作,在灯下骄傲地讲自己过去的壮举?若死里逃生也可以算壮举。他默默起身,恍惚地走到黑暗的甲板边缘。他在那里听了一夜风浪。
他曾身处沙漠的腹地,被他的工作,家庭,甚至还有对彻底孤绝的恐惧羁绊,日复一日地耽于幻想,坚信有片海在等他。他常梦到沙漠中的焚风,火炽酷烈的风在他身后燃烧,他竭尽全力向山顶奔跑。人们在逃生路上依依不舍地弃下住宅,田地,值钱的行囊和赖以为生的畜群,最终无奈地弃下彼此。无论如何从来没有人弃下他。从来就没有人带上他。整个沙漠的沙子,全世界的沙子都吹向他,他独自同整个世界的沙子抗衡。这时他不能想任何人,无论是漠视他的人还是他日复一日地渴求的近在眼前的人——有时是同一人——否则绝望会令他倒在沙中,再不起身,真正醒来时已窒息而死。他需要把自己想象成寸草不生的沙丘,靠痛苦而乏味的毅力一再挣扎,从梦魇中挣脱。
明天我会在海上醒来,他忆起潜入底舱时他的希望。旧日的他似乎已被流沙掩埋,而此刻他正在海上升起,将穿越暴风雨前庄严壮丽的海……他凝望着脚下墨黑的波浪,被难以言表的痛苦与期待击碎。海与他设想的不同,但并非完全不同,不只是水的荒漠。“比这苦得多,海水。”他喃喃念着入睡。这一晚,他没有梦到令他惊醒的可怕沙风。
次日黄昏他没有躺到一旁休息,而是走向油灯下的水手,坐到老水手身边。
昨天的故事,他趁着喧闹问,是真的么?
你认为是,它就是,老人面露愠色,就像你讲的故事一样。
他勉强笑着,人们纷纷散去时他还坐在那里,坐在空旷无边的夜色中。他知道自己正在被陆地与海排斥,被自己的谜吞没。老人并非圣人,也非英雄,至多是个在海盗枪炮下落荒而逃的商船水手。周围没有和他一样的人,只有排斥与敌意,日复一日的苦工。他起身下舱:他知道西南方有海盗出没。
趁着夜色,他悄声登上了一艘应急船,检查了一下火炮枪支,迫不及待地抛下了商船的束缚。一片漆黑中商船顶舱的灯光渐渐模糊,显得低矮渺小,在他眼前不可挽回地下沉。海在那里等他。他诧异自己的逃亡如此顺利。
这些都过去了,排斥与孤寂,惊慌失措与无所适从。他的海安静得反常,像暴风雨前的平静,他不甚熟练地驶向西南。明天他将开辟自己的海,无人涉足,也不会有徒劳的接近。但这片海上有残酷,像在海上讲沙漠的语言,像在沙中磨砺出海的目光,在一群海上苦力中不住幻想一次惊心动魄的争夺,和一群同样被放逐的人的争夺,怀着同病相怜的理解在争夺中接纳彼此。当然这片海上还要有惊涛骇浪的壮阔,风暴之前的肃穆,海盗横行的神秘与悲壮……想象一个天堂比什么都容易。地狱不需要想象,地狱他自己便能创造。
航行两三天后,他才看到远处有几艘渔船。微风乍起,渔船褪色的旗帜在风中飘扬,在他被海缠倦的眼中显出异常鲜艳的血红,像斗牛士的红布,令他如饥似渴,几乎遏制不住地要冲上去,和渔民交谈。然而他望着可望不可即的旗帜,前所未有地感到被排斥——渔民不会接纳他,不会接纳他的谜,不关心他恐惧什么,期待什么——孤寂的血红在苍茫的海上抽象成一种希望,一种恐惧,一种放逐的标志。他再也克制不住,加速驶向渔船的方向。
一天,他在狂风的摇撼下醒来,终于看清了渐渐靠近的船:他知道这是什么船,他一直就知道。若这就是他的全部恐惧,这也就是他的全部期待。他不知道对于在油灯下回首当年的老水手而言,死在海盗的枪炮下会不会是种解脱。他只忆起了自己在船上做苦工,被漠视时,这就是他渴望并选中的死亡。
他调整好船上的火炮,全速驶向西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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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李听圃    时间: 2014-1-31 00:12
迷一样的身世,引起阅读的兴趣。关注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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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陈建1970    时间: 2014-2-3 13:23
你总写这种寓言性的东西吗?
怪不得你有孤独感,也称不上孤独感
这就是我不向往作家的原因,当个文学爱好者更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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