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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精彩的战争史诗:宋宜昌《燃烧的岛群》 [打印本页]

作者: 茶炉    时间: 2018-5-15 07:23
标题: 精彩的战争史诗:宋宜昌《燃烧的岛群》
第一章 失意的恺撤
  1
  菲律宾,马尼拉湾。
  太阳沉落在中国南海下面好一阵儿了,科雷吉多尔岛的马林达山峰挡住了最后几抹余辉。大片大片的乌云封住了黄昏的天空,使夜色来得又早又阴沉。科雷吉多尔岛像一只蝌蚪,横在马尼拉湾的入口处。“蝌蚪”的尾巴,正掩映在山峰的阴影里,叫做奎南安岬。海岬南岸是一个小海湾,海湾中有座唯一的栈桥。这就算个海港了。战火已经波及到海港,浅水处躺着底儿朝天的轮船,栈桥也大半遭到焚毁,只剩下焦黑的残桩。

  马尼拉湾之夜是静谧的。只有远方的枪声和巡逻兵的脚步声偶然打断热带昆虫的呜叫。一个高大的人影出现了。他足有六英尺四英寸高,身板挺得笔直,穿着军便服。他的五官端正威严而富于表情。他的身体里似乎充满了精力,演员和军官的动作兼而有之,显然是一个最标准的老职业军人。这就是道格拉斯·麦克阿瑟上将。他虽然有一个呢称叫“道格”,可是除了马歇尔上将这么叫他之外,谁也不敢当面称呼。他的部下习惯于管他叫“将军”

  “将军”此时此刻非常懊丧。
  他强抑着自己潮水般的感情:沮丧、失望、痛苦、无能为力,他尽量摆出冷峻淡漠的样子,向残破的栈桥走去。那里的船桩上系了一艘摩托鱼雷艇,日本人管它叫“绿龙”,麦克阿瑟将乘它离开菲律宾。他已经成了败军之将。
  六年前,他和罗斯福总统闹崩了,辞去了美国陆军参谋长的职务,应菲律宾总统奎松之邀,来到了他的“第二故乡”。美西战争时代,他父亲亚瑟’麦克阿瑟准将曾在马尼拉作战。因此,他对菲律宾有一股特殊的感情。他负责训练和指挥菲律宾军队,在这个东南亚前哨海岛群上,他深深感到日本人军事压力的沉重。
  他运气很坏,还没着手部署防务,日本人就先动了手。 马尼拉时间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口,日本海军偷袭了珍珠港。八个半小时后,从台湾起飞的日本飞机轰炸了吕宋岛的克拉克空军基地。由于一系列阴差阳错,包括十八架B-17型重轰炸机在内的半数美菲空军毁于一旦。没有空军,他无法防守吕宋。两天后,两支日军部队从北吕宋的阿帕里和维甘镇登陆。他们沿着崎岖的山路,突越密林和溪流,向南方进逼。十二月二十日,本间雅晴中将的日军第十四军又在吕宋西海岸的仁牙因湾登陆,沿着中吕宋平原和岛上唯一的窄轨铁路,杀过克拉克基地、安赫莱斯市、圣费迪南多,直扑马尼拉。麦克阿瑟匆匆宣布马尼拉为“不设防的城市”,率军退守巴丹半岛,最后死守巴丹半岛南端的科雷吉多尔岛。退到这儿,已经是无路可退了。

  送行的人渐渐聚齐。人们都知道,“将军”奉罗斯福之命,将前往澳大利亚,组织全面抗战。他在墨尔本比在这里更重要。然而,开战以来,经过了九十四个紧张、疲劳的日日夜夜,有“将军”在,有他那声势虎虎、信心坚定的音容笑貌在, 巴丹的官兵就相信防线固若金汤,日本兵并不可怕。如今,他要走了,大家感到形单影孤,像一群被遗弃的孤儿。

  麦克阿瑟同送行的人一一握手话别。他的感情是热烈的,连军人们也掉了泪。他的妻子简·费尔克劳斯·麦克阿瑟夫人跟在他后面,也同送行的人们告别。经过那么激烈的轰炸、战斗、行军和战壕生活,简依旧是那么窈窕轻盈、楚楚动人。她身上只穿一件衬衫和一件外套,于中提着一个提包。简身后是勤勉、仔细的中国保姆阿周。阿周拉着小阿瑟——麦克阿瑟和简的儿子,道格唯一的宠子,全家的帝王。小阿瑟穿了一件蓝色的水手夹克,手里拿着一只六英寸长的玩旧了的玩具汽车。

  一个中等身材的海军军官从鱼雷艇舱中钻出来,用棉纱揩净双手,顺着跳板登上栈桥。他数了数麦克阿瑟一行的人数,又估量了一下他们的行李,嘴里咕噜了一声。
  他来到“将军”面前,行了一个军礼:
  “乔尼·巴尔克利上尉向您报到。我是第三鱼雷艇中队长。本中队共有四艘鱼雷艇,其中 PT—32号、PT—34号、PT—35号在马尼拉湾外巡逻。本艇PT-41号是旗舰,标准排水量三十五吨,航速四十节,引擎已经超过了大修期,实际只有二十三节。乘员十二人。”
  他再次打量着乘客们的行李,终于又开了口:“将军,本艇最多只能搭载十人,每人只能带一个手提袋,不能超过三十五磅。否则航行很危险。”
  麦克阿瑟往前走了一步,拍拍海军上尉的肩膀:“巴尔克,你瞧,我只有四个人,三只手提包,我自己什么都没有拿。”他苦笑了一下。“连刮脸刀片都要借你的了。他们都是送行的。他们不走,他们还要在巴丹作战,在科雷吉多尔作战”。

  一名水兵张罗着,把简、阿周、四岁的小阿瑟一一扶到舱里坐好。鱼雷艇的引擎低吼了几声,越来越响,终于运转正常了,在沉静的海湾中格外响,仿佛一匹烈马在向将军狂嘶:快走!
  麦克阿瑟似乎还舍不得走。他来到最后一个送行者面前,紧紧握住了他的手。“将军”的眼泪流下来。月亮偶然钻出阴云,冷清的月光映出他的泪花,但他没有擦。那人是乔纳森·文莱特少将。
  文莱特将军没有穿军装,只穿了一身第一次世界大战时代的骑兵皮衣。他如此高大、削瘦,仿佛一张皮蒙在一副庞大的骨架上。麦克阿瑟觉出来气氛过于凄凉,强颜一笑。那勉强的笑容就这么呆板地挂在脸上。
  他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小木盒,递给文莱特。木盒中是奎松总统送给他的雪茄烟和他自己的两管剃须膏。文莱特接了过去。麦克阿瑟想起一个月前,奎松总统搭美国潜艇离开菲律宾的时候,也曾经这样地送给他一个有自己印章的戒指。奎松亲自把它套在麦克阿瑟的手指上:“当您的尸体被发现的时候,我会让人们知道,您是为我的国家而战死的。”

  栈桥离别的悲剧色彩太浓了。“将军”不理会启动了的鱼雷艇,拉着文莱特离开码头。离码头不远的山坡上密覆着热带雨林,风吹不透那些被藤蔓缠住的按树、榕树和桃花心木。雨林边上有一家灰色的农舍。夜静极了。走的人和留的人都面临着极大的危险。日军已经从四面八方包围了菲律宾群岛,并且封锁了马尼拉湾。麦克阿瑟和文莱特的生命都系在一根游移的蛛丝上。死神就在他们身边。

  麦克阿瑟再次握住文莱特的手,他俩相处多年,十分投契。“如果你同意,我走之后,我的全部军队归你指挥。你会成为一颗新星的。”“将军”把军权交给他的部下、北吕宋部队司令官文莱特。这实在不是一枚美差。日军的残忍,早为人所共知,留在科雷吉多尔的下场肯定不会美妙。然而,文莱特却点点头。麦克阿瑟继续说:“乔纳森,你了解我。我一到澳洲,立刻会不断地上诉罗斯福总统,陈言巴丹的逆境。在我尽一切力量唤起美国舆论期间,我恳请你尽一切努力在此地坚守下去。”

  文莱特停住脚步:“那是当然的。”
  “如果我能从澳洲反攻,”麦克阿瑟仿佛不是身陷孤岛重围,而是站在纽约的时报广场上发表演说。“我立刻就会回来。我要用我的全部心智、权力和影响来干这件事,这也是我唯一的事。那时候,你应该还在。”
  文莱特将军毫无表情地回答:“只要我们的军队还活着。”他突然扬起眉毛,轻声问:“将军,您将反攻吗?”
  麦克阿瑟斩钉截铁地回答:“而且要回到巴丹!”
  他说完,热烈地拥抱了文莱特:“再见吧,乔纳森。当我回来的时候,如果你还在巴丹,我会授予你中将军衔。”

  “只要我活着,我会在巴丹的。”文莱特机智的话并没有给他俩带来幽默感。他们本来都想回避那个悲剧性的结果,绕来绕去,还是碰上了。他们沉默着,又返回栈桥。
  麦克阿瑟终于登上了鱼雷艇,站在甲板上,抓住铁栏杆。缆绳解开了,摩托鱼雷艇怒吼着,扬起很高的尾浪,划了一个很大的弧线,朝马尼拉湾外驰去。东风强劲,海浪滔滔,小艇颠簸得厉害,浪头打进舱口,把里面的人淋得湿漉漉的。“将军”全身都湿透了,但他连动也不动。
  麦克阿瑟不顾狂烈的海风,久久地注视着科雷吉多尔的山岩。在那个长三英里、最宽处一英里半的小岛上,留下了文莱特和数万官兵。在深邃的马林达隧道里,还存有成千吨军用物资。修筑了多年的“军舰岛”还能坚守住。然而,他还能重返巴丹吗?
  日军的入侵狂潮正在高涨。美国刚投入战争,物资、精神上都缺乏准备,人人追求物欲,国家醉生梦死,年轻一代根本不知道战争是怎么回事。仅有的一点军火和兵员,又根据罗斯福“先欧后亚”的战略方针,都运到英国去了。他拿什么打回菲律宾?他是一个失败的将军,一个六十二岁的老人。重返巴丹,只是一个遥远的、玫瑰色的梦幻。

  他成了一个被遗弃的恺撒,一个失意的奥古斯都,一个前往厄尔巴岛的拿破仑。往事俱成烟尘,统帅百万雄兵的麦克阿瑟已经成为历史上的麦克阿瑟。现在他手头没有一兵一卒,妻子、儿子,身家性命全在日本舰队虎口之中,能否出逃,尚在未定之数。
  “将军”的脸像纸一样苍白,牙关紧咬,嘴角在抽动,奔放的感情终于冲决了理智的闸门,在他周身激扬。麦克阿瑟举起他嵌着金穗的将军帽,朝在暗夜个消失的科雷吉多尔岛方向,用力挥舞着。
作者: 茶炉    时间: 2018-5-15 07:23
2
PT—41号鱼雷艇驶出马尼拉湾以后,同第三中队的其余三艘鱼雷艇完成了编队。然后,巴尔克利率领着这支小舰队向西航行,进入中国南海。漆黑的夜、浓重的雾,掩护了巴尔克利的小舰队。从逃亡者来讲,天越黑越好。然而海浪就不那么客气了,十五英尺到二十英尺高的巨浪冲击着鱼雷艇,巴尔克利的“绿龙”像软木塞一样在波峰浪谷间颠簸。鱼雷艇实在不是远洋航行的船舶。简、阿周和小阿瑟全晕船,呕吐不止,十分痛苦。只有麦克阿瑟还立在甲板上,任凭风吹浪打,一动不动,好像一具无生命的锡兵。

  他究竟什么地方错了呢?前陆军参谋长深刻地在反省。难道没有做好准备吗?他利用了六年里的每一天,组织,训练了二十万菲律宾联邦军队,采购了飞机、野炮、枪支和鱼雷艇;他做了大量的努力,修筑工事,防御海滩,计划破坏每一处道路和桥梁——在吕宋,悬崖山洞之间的桥梁历来被视为生命线。然而,这一切措施在日本人的致命一击之下,竟会像纸糊的大厦一样轰然坍塌。

  巴尔克利上尉投说错, PT-41号的引擎已经超过了大修期。正需要它振翼奋飞的时候,它却吭哧了几声,停转了。 PT艇有三台莱特型汽油发动机,巴尔克利早已经做了准备。轮机兵打开防爆灯,忙活了一阵子,机器终于又响了,一行人重新上路。
  也许,他什么都错了。他对日军的战斗力估计不足。他虽然并不把美国报纸上对日本兵的蔑视当真,什么“黄军衣肥大,裤筒宽松,罗圈腿短得可笑,士兵好像又脏又绉的牛皮纸包裹,军官挎着和身高极不相称的战刀,仿佛一具玩偶”等等。他是军人,知道日本关东军早在一九三一年就投入了战斗;一九三七年,几乎所有的日本陆军都在中国战场上获得了实战经验。但他还是低估了敌人。相反,却高估了自己。实际上,他的菲律宾军队装备太差,没有足够的野炮,没有足够的弹药,没有值得一提的空军,只有象征性的海军。他的士兵都是临时雇来的亚洲人,面黄肌瘦,萎靡不振,有空就打盹,有钱就吸鸦片,枪响就作乌兽散。对他们来讲,认为被日本人占领和被美国人殖民是一样的,就像美国人殖民同西班牙统治一个样,他们才不为远道而来的白人卖命呢。而这些到海外服役的白人又会为谁效死呢?

  为什么中国战场能把日本人牵制那么久,使日军陷得那么深,日军统帅部会如此深感失望,而要向南洋的美国人、法国人、英国人和荷兰人开刀呢?他颇为困惑。
  他远离美国本土一万英里,就是那片自己的土地,也远不是那么友好,那么可靠。罗斯福不信任他,是他的剋星。没有那个小儿麻痹患者,他说不定会入主白宫。“恺撒笑,庞培哭。”现在罗斯福笑,该轮到他麦克阿瑟哭了。罗斯福一定会放弃太平洋战场,反攻遥遥无期,他的豪言壮语只不过是一句戏言……
  他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看到鱼雷艇前甲板上有两堆黑糊糊的东西,占了很大地方。他沿着甲板往前移动,问一个值勤的观测兵,“那是什么?”
  “伪装的大炮,三英寸和八英寸的大炮。”水兵用手指敲敲那些空洞的胶合板。“夜间从远处看,日本人会以为我们是一艘轻巡洋舰。”
  麦克阿瑟认为,它们除了给舵手挡挡海浪外,并没什么大用。但他不吭声,海军有海军的传统和规矩,他作为乘客,最好还是别过问。

  日本人似乎没想到麦克阿瑟会只身出逃。他们比美国人还相信麦克阿瑟“誓与巴丹共存亡”的豪言壮语。美国报纸和广播,这些天连篇累牍地宣传“将军”的话:“我决心战至巴丹被毁灭为止,对科雷古多尔我亦持同样见解”。“妻子和我不到最后关头决不撤退.我们喝同一杯水,同生死,共患难,”日本海军的防御稀松,一夜平安无事,巴丹已经落到相当远的地方了。然而,由于天黑很大,引擎故障,巴尔克利的小舰队比预定计划落后了两个小时。他们实际上无法在塔加岛过夜了。

  突然, PT-32号鱼雷艇发出微弱的灯光信号:“发现敌人驱逐舰。”为了掩护麦克阿瑟逃出敌人封锁圈, PT-32号艇艇长舒马切尔中尉决定挺身迎敌。他下令把堆在鱼雷发射管前的汽油箱掀到海里。采取这个措施要冒很大的风险,没有这些汽油,PT-32号就开不到航程终点的棉兰老岛,最终会被日本人俘获。但舒马切尔毫不犹豫地做出了牺性。

  舒马切尔的鱼雷艇直驱向前攻击敌舰,其他艇继续前进。结果,原来舒马切尔中尉看到的亮光是一群鱼的磷光,一场虚惊。
  在一九四二年三月十三日夜晚和十四日黎明之间,第三鱼雷艇中队的官兵,似乎人人都得了精神病。
  天终于亮了,海雾被风吹散,露出了蓝天。这天是星期四。艇队在一个小岛岸边停下来,在一条小河叉里抛了锚。借助树荫实行隐蔽。 PT-34号艇在夜海上迷了路,拉在艇队后面很远。但是当它赶到的时候,艇长肯利中尉非但没有受到指责,反而受到了空前热烈的欢迎。原来,其他艇上的汽油消耗远远超出预计,只有肯利艇上的备用汽油一滴未用。

  白天无法赶路,如果被日机发现,大家都在劫难逃。小岛的海岸上长着郁郁葱葱的树林,开着美丽的野花,景色迷人。但巴尔克利上尉却不许任何人上岸,连又打又闹的小阿瑟也不例外。他对这孩子另有妙着。原来, PT—41号艇的厨师养了一只小猴子,他把它牵出来给小阿瑟玩。孩子立刻被迷住了。他问巴尔克利上尉猴子叫什么名字,得到的回答是:“东条大将。”

  太阳在黄道上爬得很慢。军官们在狭窄闷热的船舱中烦躁不堪。麦克阿瑟无法在甲板上习惯地踱步,坐在信号兵的座椅上一言不发。巴尔克利告诉他,艇队的时间表已经拖后了两个小时,他们无法按时赶到塔加延岛了。乘在另一艘鱼雷艇上的海军上将罗克韦尔,专门告诫“将军”,由于没法指望美国潜艇接回他们,不能按时赶到塔加延岛,就会推迟一天到达棉兰老岛。战况瞬息万变,日本飞机随时可能炸毁棉兰老岛上卡加延市的德蒙特机场。等待他们的B-17轰炸机只好在星期五日出之前起飞,把“将军”他们丢下来,成为日本人的阶下囚。“东京玫瑰”,可惜的爱芭·户栗·拉基诺夫人一直在嚷嚷,“让我猜猜怎么处置麦克阿瑟将军,大概会把他关在铁笼子里,拉到王宫前广场上斩首示众吧。”

  麦克阿瑟面临着抉择:是不是应该在白天赶路,抢点到达塔加延岛。然后在夜间准时赶到棉兰老。本来,这是海军的事情,然而全艇队所有的人,都为了他能逃出菲律宾而不惜牺牲一切,所以决定要他来做。对于一个职业军人,冒险本为寻常之事。关键是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什么场合?值不值?
  如果他们大白天在民都洛海峡航行三小时,无论敌机敌舰,一旦发现这支艇队,就意味着全军覆没。“将军”显得很犹豫,倒不是他怕死。四分之一个世纪以前,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马尔奴突出地带战役中,就领教过死亡的滋味了。他获得了成堆的银星奖章、特殊十字章、法国武勋十字章,都是从枪林弹雨的恶战、甚至短兵相接的肉搏中挣来的。问题在于,他对海上的战斗,像对空战一样,一窍不通。他冷静地想了想,想找出帮他渡过千难万险的直觉来。他也有点儿怀疑自己引以为荣的军人的直觉了。吕宋战败,巴丹战败,直觉似乎也靠不住了。

  一直等到下午两点半,再迟机会就丧失了,他终于开了口:
  “好吧,咱们走。”
  PT—32号艇由于轻率地丢掉了汽油,无法开到棉兰老岛,只好干脆丢弃;PT—35号艇在夜间走失,等到出发还不见影子,也只好算它失踪,顾不上找了。所有的人都移到PT—34号和PT—41号艇上,本来就拥挤不堪的核桃壳更挤得难以忍受。然而这是战争,再怎么挤,总比日本人的战俘营强。
  开航不久,信号兵就发现了一艘日舰,从外形看像是敌人的巡洋舰。这回可是遇到真家伙了!上帝!白天用鱼雷艇同巡洋舰作战,不单打不赢,连逃也逃不掉的。 PT—41号用目前的燃料,只能开十八节航速才能勉强到达棉兰老。而根据最新的《简氏战舰年鉴》,日军的这一级巡洋舰可以开到三十五节①。
  人人胆战心惊,手足无措。“将军”倚在舱壁上,脸上毫无表情。作为一个军人,选择了这门职业,早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对于可能的危险和前景,麦克阿瑟比谁都清楚。在日本巡洋舰的炮口下,他只是一名普通的美军士兵。

  日本巡洋舰没想到白天在远离吕宋岛的水域中会有美国鱼雷艇,更设想到一个美国四星上将会乘这种蹩脚的小船,它把鱼雷艇误认为自己人,打个招呼就过去了。
  过了一会儿,巴尔克利上尉又遇到一艘日本驱逐舰,大家都做了豁出去的准备,没想到日本舰长再一次放过了他们。如果他知道谁在这艇上,他会立刻被送上军事法庭的。
  黄昏时分,一行人终于抵达内格罗斯岛。内格罗斯岛已经被日军所占领。他们控制了该岛南岸的炮台,巨型海岸炮威胁着航线。如果绕远路,汽油又会不足。有了前两次的经验,大家决定往前硬闯,果然又成功了。上帝一定是美国人。狂妄的日本人,根本不把一般小艇放在眼里。
  夜里,鱼雷艇黑灯瞎火地摸索着航行,航向正东。麦克阿瑟靠在垫子上,眼睛盯着天花板,双唇紧闭,咬紧牙关。简的双手紧紧绞在一起,表现出美国妇女特有的勇武气概。一个半世纪以前,她们随着自己的丈夫,坐在大篷车里前往西部的新边疆。一路上野兽和强人出没,饥饿和疫病流行,牛车颠簸,旅途遥遥,她们不也怀着这种气概吗!一位水兵向同行窃窃私语,他指着夫人:“看她的样子,似乎连头发也不曾动一动。”

  三月十五日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巴尔克利上尉的鱼雷艇到达了棉兰老岛。 PT—34号上的信号兵透过海雾,在右舷发现了卡加延港时隐时现的灯光。一直在前面领航的PT—34号艇,会意地把PT-41号艇让到前头进港。经过三十五小时、五百六十英里的海上航程,不啻是踩着一根钢丝横越亚利桑那大峡谷。
PT-41号鱼雷艇鸣号驶入卡加延港。码头上,迎着海风站立着一位上校,他叫威廉,莫尔斯,已经在这里整整等了麦克阿瑟一夜了。他身边的一名士兵拄着枪在打盹。危险成为往事,海上航程成为值得纪念的回忆。麦克阿瑟站在鱼雷艇首,他一度消失的灵感又复活了。一踏上陆地,他就有了信心。他没有被日本人捉住,上帝保佑他活着,他摆好了记者和观众们熟悉的特有姿势。从有声电影时代起,他就想当一名客串的演员。他高扬起一只手臂,莫尔斯对旁边一名军官说:“‘将军’的样子,就像当年乔治·华盛顿越过德拉瓦尔河。”

  简站在麦克阿瑟身后,她得意非凡。跟着道格,她也爬上了生命的顶点。继三位女人在麦克阿瑟身上失败之后,她终于赢得了“将军”。女人同男人在一起,有时会很懦弱,有时也会有股上帝给予的异乎寻常的勇气。她虽然篷头垢面,手提包也在忙乱中掉到海里去了,但丝毫也不害怕。她自我解嘲地说:“我真象个吉普赛女郎。”
  麦克阿瑟登岸之后,扶过简、阿周和小阿瑟。最后,他拥抱了鱼雷艇中队长:“巴尔克利上尉,我要给你的每一名官兵一枚银星奖章。你们把我从虎口中救了出来,我决不会忘记你们。”
  他们从码头乘车,走了五英里,来到一座小镇上的俱乐部礼堂。他们甚至还来不及梳洗,就先抢到饭桌前。一张大红木桌子上铺着干净的台布,碟子里放着鲜菠萝和切好的白面包。简感动得流下泪来。自一九四一年圣诞节从马尼拉的大饭店撤退以来,无论在巴丹,还是在科雷吉多尔岛,三个多月里,谁也没见过一个水果。经历了海上磨难以后,能重新吃上一顿像样的早饭,真有不知人间何世之感。

  欣喜的心情很快被败坏了。坏消息传来,日军正在逼近。早在一九四一年圣诞节,日本海军陆战队就在棉兰老岛登陆。由于岛子很大,他们人较少,一直龟缩在沿海的几个据点中。现在,他们获得了增援,大大活跃起来,向美军施加压力。日军从达沃尔镇一直推进到卡加延市的德蒙特机场北面。将要把麦克阿瑟一行人运出樊笼的最后两架B—17轰炸机就停在那个机场上。虽然,美军奉命死守机场,然而麦克阿瑟对这种死守持怀疑态度。从吕宋岛的仁牙因湾到巴丹半岛,许多“死守”的防线都在日军的突袭之下溃决了。饭桌上的人们开始坐立不安,连麦克阿瑟老练的参谋长萨瑟兰也沉不住气了。

  “将军”却决定第二天走。因为在白天,方圆千里之内都是日军占领区,笨重的B—17很容易被日本零式战斗机发现。一旦发生战斗,空中不同于海上,获救的可能性根本没有。“将军”深感自己在海上无能为力,然而在空中,他简直感到恐怖。
  当天晚上,麦克阿瑟陪同简到户外散步。月华如水,大地寂静冷清。一个巡逻的军官看到自己头顶的小丘上有两个影子,他举枪瞄准了高个儿的——个——那是“将军”。等他看清了,这才放下枪对四星上将说,“我差点儿打掉阁下的耳朵。”
  麦克阿瑟大怒,好不容易逃出了日本人的虎口,竟又撞上自己人的枪口。他愤而撤了那军官的职,并对他说:“好吧,你既然在这儿干得很认真,就索性在这里继续干下去吧。我会挑选更合适的人随我们一起去澳大利亚的.”棉兰老岛已经被日军包围,留在岛上的前途不言自明。
  到处都是晦气,到处都是神经质的人。从海洋到陆地,但愿 别在空中,一个落魄的将军真别指望有什么好事等着他。
  一连四天, B—17轰炸机无法起飞,不是引擎没修好就是天气不合适,再就是汽油不够用。机长布斯特罗姆上尉到处搜集汽油,几乎抽光了附近每一辆卡车的油箱,甚至把一个九岁英国孩子的摩托车油箱也吸空了。人们度日如年,生怕逃不出棉兰老。麦克阿瑟却一门心思研究如何反攻菲律宾。他给奎松总统写了封信,陈述美军如何利用澳大利亚的基地,逐岛跳跃,向敌人反击。这些日子,坏消息接踵而至。 日军占领了香港、新加坡、荷属东印度、缅甸和新几内亚。咸克岛陷落了。美国东海岸可以听到德国潜艇击沉商船的鱼雷爆炸声,西海岸也遭到日本潜艇的炮击。麦克阿瑟描绘的美丽图景,也许只有他自己才相信。

  星期一夜晚。两颗照明弹相继升上天空,映亮了德蒙特机场的跑道。两架B—17“空中堡垒”轰炸机腾空而起,进入夜航。阿周抱着小阿瑟坐在中部炮手的位置上。高空寒冷,阿周拿了鱼雷艇的一个棉垫给小阿瑟盖上。后来,人们传说垫子里全是钱。简离开科雷吉多尔的时候衣著单薄,她撕破一个枕头,把棉絮塞到外套中。麦克阿瑟坐在无线电员的位置上。为了载人,飞机放弃了武装。

  岂止是没有武装,连萨瑟兰参谋长、罗克韦尔海军上将都挤到丨炸丨弹舱中。他们是乘PT—34号鱼雷艇逃出来的。弹舱中还有一位军官,是一位海军陆战队中校,叫做查尔斯·惠特尼。为什么带他,有过各种解释。据说他作战非常勇敢,又善于应付复杂的局面;他在巴丹的苦战中被日军俘虏了,受尽虐待.一周后又奇迹般地逃出来。于是麦克阿瑟说,“下边地狱的人,就甭让他再逛第二次啦。”

  B—17的引擎吼得人什么都听不清。飞机的机身四处露风,六千米高空寒气逼人。脚下是黑色的大海,空气的深渊加上水的深渊。大约飞了一半的航程, B—17有一台发动机不转了。它可不是鱼雷艇,所有的人手心冒汗,脊椎冰凉。机长布斯特罗姆上尉紧张地修理、调整,好不容易才使引擎又转了起来。汽油问题也令人发愁,连飞行员也担心是否能拖到达尔文港。

  天明时分, 几架日本零式战斗机从新几内亚方向飞来,逼近了B—17轰炸机。布斯特罗姆上尉机智地钻入云中躲开了。没有机枪手和无线电员的轰炸机只能是零式机的盘中菜。在云层里,轰炸机颠簸得很凶,每个乘客都认为乘飞机同乘鱼雷艇所受的苦没什么不同。
  谢天谢地,澳洲终于到了,一望无边的黄色沙漠横展在机翼下。大家都出了一口长气。可是,达尔文港的机场刚遭到日本飞机空袭,跑道上弹坑累累,无法降落。
  布斯特罗姆上尉决定改降巴克勒机场。巴克勒离达尔文港五个英里,跑道很短,不适于B—17这种重轰炸机着陆。又是危险。从科雷吉多尔到澳大利亚,每一海里,每一空里,死亡不离左右,一条短跑道实在算不得什么。布斯特罗姆是空中老手,平稳地把B—17降到跑道尽头,连一英尺余地都没有了。麦克阿瑟一行人总算是逃出了樊笼。

  “将军”又显得兴致勃勃。他同参谋长萨瑟兰开着玩笑:“这段路很近嘛。”他似乎忘掉了九小时的危险航程,平淡地补充道:“战时飞这条航线,生死成败都在眨眼之间。”
作者: 茶炉    时间: 2018-5-15 0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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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后的一切,使麦克阿瑟感到被颠倒的世界重新颠倒回来了。他从一个逃亡者重新变成了“将军”。他们被澳大利亚政府当成贵宾,从北到南纵贯澳洲全受到国王般的接待。从达尔文港到阿利斯斯普林斯的八百二十英里航程,澳大利亚政府给他们派了一架DC—3型专机。简有了波音B—17飞机的体会,吓得脸色发白,诅天咒地不肯乘道格拉斯的DC—3。人们告诉她,广袤的澳洲内陆,只有荒原和沙漠,飞机是唯一的交通工具。她这才上了飞机。

  DC—3飞得平稳极了,飞行员的技术使整个航程无懈可击,足以媲美泛美航空公司的正规航班。人们惊魂甫定,才想起澳洲乃昇平盛世,一路风险几乎使他们成了惊弓之鸟。澳洲内陆极为干旱,机翼下是寸草不生的沙漠——当地话叫“吉伯石旷野”。陪同“将军”的澳洲政府官员莫里斯给他讲了“澳洲的麦克阿瑟”的故事,
  十九世纪初,一个叫约翰·麦克阿瑟的英军中尉到达了悉尼。他既经商,又贩酒,还致力于金融业和改良种羊。由于他的勃勃雄心,澳洲终于获得了最优秀的西班牙种美利奴羊,它成为本地外贸的支柱。那官员问“将军”,祖上是否同约翰·麦克阿瑟同源?“将军”笑而否认。如果莫里斯提到本地人对约翰·麦克阿瑟的评价是“锋利如剃刀,贪婪似鲨鱼”,那“将军”也许就不会带笑了。

  一路顺风, DC-3机降在阿利斯斯普林斯机场。临下飞机,麦克阿瑟打听了驾驶员的姓名。阿利斯斯普林斯是个媚人的小镇,恰好横跨南回归线。因为它位于澳洲的地理中心,周围八百英里内全是沙漠。本地人称它是“澳洲的肚脐眼”。“将军”站在这个沙丘起伏、岩石遍地的寂寞小镇上,深深意识到澳洲的辽阔广大,带有一种无边无际的纯朴的美。现在,他就要统帅美国和澳洲的军队,来保卫这片几乎同美国一样大的土地。

  晚上,当地官员和圆通的莫里斯请麦克阿瑟夫妇看电影。他们走过镇上,看见的都是单调的灰色铁皮屋顶房屋,知识渊博的莫里斯对简说,本地人管此镇叫阿利斯,是由创建本镇的托德爵士用他妻子的名字来命名的。简心有所动,也许有一天,世界上的一个地方会用她的名字命名,她毕竟是大名鼎鼎的麦克阿瑟的夫人嘛。
  电影是一部老掉牙的美国片,大家仍看得兴致勃勃。在巴丹,电影仿佛是另一个星球上的事情。第二天,简到当地的一座路德教堂去作弥撒,又买了几块本地特产的蛋白石。
  他们还要启程。简这回是死活不乘飞机了。她已经打听到有铁路。妇女们一旦顽固起来,绅士们也会束手无策。澳洲政府连忙准备了专列。一辆老式蒸气机车拖着几节车厢在大沙漠中吭哧吭哧地走着。景色单调凄凉。无穷无尽的新月形、金字塔形、抛物线形沙丘上点缀着沙蒿和野草,巨大的蜥蜴和袋鼠出没其间。铁质的山丘随着太阳的移动变幻色彩:早晨孔雀蓝,中午鳄鱼灰,傍晚的绿色像菲律宾的一种翠鸟。有时候,可以看到与铁路平行的公路上对面开过来一辆汽车,车后拖起长长的烟尘。有时候,也可以见到一两匹萎靡不振的骆驼。莫里斯说,牵骆驼的是修筑这条铁路的阿富汗人的后裔。
作者: 茶炉    时间: 2018-5-16 19:47
车轮辗压铁轨的铿锵声使每个乘客昏昏欲睡,麦克阿瑟也睡着了。简轻轻地把他扶到临时搭的卧铺上,小声对莫里斯先生说:“我从来也没感到乘火车旅行有这么舒服。最要紧的是:他从珍珠港事变以来,实际上从未睡过这么香。”
  其实,麦克阿瑟只睡了一会儿就醒了。老人觉少。他身负重任,被任命为西南太平洋战区司令官,统帅美澳联军。可惜是个光杆儿司令,澳洲的优秀儿女都编入第六师到北非打仗去了。剩下的三万民兵,许多人连枪也没正经放过。一百五十架飞机徒有其名,三分之一是陈芝麻烂谷子的双翼机。他已经获知,就在他逃亡后的几天内,惨烈的爪哇海战以盟军的惨败而告终,四艘盟军巡洋舰沉入海底。没有海军,在澳洲绵长的海岸线上,日军就可以随心所欲地登陆了。

  陪同他的澳大利亚军官富尔顿问及“布里斯班防线”一事。布里斯班在墨尔本东北七百英里的海岸上。如果在此设防,等于把澳洲北部拱手送给日本人。就算能在那里设一条防线吧,可是整个澳洲竟没有一辆坦克!澳大利亚历史上从未有过入侵者,真没办法。
  唉!麦克阿瑟想起巴丹,他的部队,他得心应手的指挥系统,武器装备,全丢在那里了。他仿佛看见,在日本兵的刺刀下,长长的美军战俘的队伍,耷拉着脑袋,双手抱住后脑勺,往战俘营行军。失败、恐怖、屈辱、怨恨、绝望,星条旗的荣誉在哪里?美国陆军的荣誉在哪里?从一七七六年就没有打过败仗的军队,唉!
  一股楚痛咬噬着他的心,一种无能为力的感觉麻痹了他的神经,他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软弱过。
作者: 茶炉    时间: 2018-5-16 19:47
4
  从阿利斯斯普林斯到阿得雷德,纵贯澳洲的铁路就算走完了。从这里折往东南,下一站就是墨尔本。实际上,在阿得雷德就能够看见印度洋蔚蓝色的波涛了。阿得雷德是澳洲南海岸屈指可数的大城市,它自诩为澳大利亚最贵族化的城市。在这里,钟摆的节奏不像阿利斯那么缓慢,而是同纽约、伦敦一样又快又有力。万绿丛中的港口城市,加上它大街上的名媛淑女,光是她们那些蔷薇花瓣帽、粉红网罩帽、头巾式无边帽就使外来人眼花缭乱了。这一切,小个子莫里斯都告诉了“将军”,而且还告诉他,全澳洲和美洲的记者都将在这个以英王威廉六世的王后命名的城市里采访他。

  他当然得有—次讲演。他知道会有人拍下他的形像,记下他的语言,然后,把这些都印到历史书中。演员在舞台上演戏,军人和政治家在生活中演戏。他麦克阿瑟应该在这个戏剧性的时间和戏剧性的地点,说出一句震撼山岳的台词。
  果不其然,车刚进站,黑压压的人群就包围了列车,冲在前面的全是记者。麦克阿瑟从车门中挤出来,所有的目光和相机镜头部对准了他。
  道格拉斯·麦克阿瑟上将摆好了他惯用的姿态。尽管此刻罗马的墨索里尼称他为“懦夫”,东京的报纸管他叫“逃兵”,柏林的戈培尔说他是“脚底下抹油的将军”,而科雷吉多尔的美国大兵为他编了一首顺口溜——《战壕中的道格》:‘战壕中的道格躺在岩石上,不怕飞机轰来炮弹炸。道格嘴里塞满了肥肠,他的士兵饿得贴脊梁。”他仍然把自己当成伟人,当成格兰特将军,当成威灵顿,甚至当成尤里乌斯·恺撒。 “美国总统命令我突破日本人的封锁线……我为了组织美军发动反攻,暂时离开了菲律宾。”他讲述了巴丹的苦战,讲述了守军急切需要援助,讲述了美国的价值观点和伟大传统。关于结尾的话,他曾经用很长时间思索过,早在穿越辛普森大沙漠的时候就细细地推敲。他要有一句给人们留下深刻印象的话,一种历史性的演说结尾,一句能镌刻在花岗石纪念碑上的词语。他早把它想好了。他的目光透过人群,停留在远方天边的一点上,那是他想象中的巴丹。

  他挥动手臂,大声说:
  “I Came through, and I shall return。”
  “我脱险了,我将要回来。”这句话就这样载入了史册,并且变成了千千万万人熟悉的语言。并不是每个人的豪言壮语都有书可载的。伟人的伟大之处,就在于他是一个行动者。他不屈不挠的行动使他的权力变成了动量,这动量又影响了历史。这种动量无论朝那个方向,都影响了千百万人的命运。
  伟人又总是自我的。麦克阿瑟用心良苦地使用了I(我),而没有使用We(我们),一字之差,用记者亚瑟·小施莱辛格的话来讲,是“体现了恺撒式的语言”。而麦克阿瑟的反对者弗兰克·肯莱的评论是:“愚蠢,华而不实,实在是句蠢话。”
  “将军”的部下们则解释:将军的“我”代表了“我们”。
  真正的解释权还是留给演说者本人吧。麦克阿瑟坚信,从今天——一九四三年三月二十日星期五起,美军在太平洋上的溃退开始减缓,从回旋,等待,进而聚集,试探,最后将铺天盖地地向日本帝国冲去。
  ①节:指船舶航速,每小时一海里。
作者: 茶炉    时间: 2018-5-16 19:47
第二章 反 攻

  1
  这种徽章的图案是一只雕踏着西半球。请注意,不仅是美国,而且是西半球。球的背后有一只缠着锚索的铁锚。雕嘴衔着丝带,上书:Sempre Fidelis——忠贞不渝。这就是美国海军陆战队的队徽。在一八四二至一八四七年的墨西哥战争中,它的图案还非常复杂,弄得象佛罗伦萨城教堂中一幅意大利文艺复兴代的壁画,有代表美国的雕和代表海军的锚,但把它们画得很小,锚和雕的周围有代表十三州的十三颗星。还画蛇添足地加了许多装饰性的花边,花和树叶,带着旧大陆贵族纹章的风格。左边是炮,右边是枪。另外还分出两条绶带:一条写着“在陆边”,另一条当然是“在海边”。还有背饰和背书“从的黎波里和蒙特祖玛山”,指的是陆战队打过的两次战斗。这两次仗都很小,参战的陆战队士兵不过几百人。然而海军陆战队本身就是小单位,它对自己的一点一滴历史都记得清清楚楚。

  现在,镶着队徽的大盖军官帽戴在查尔斯·惠特尼中校头上。惠特尼中校身高六英尺三英寸,鬓发有些斑白。四十一岁的年龄在削瘦的脸上留下了岁月的刻痕。他人很瘦,长脸,英国式的鹰钩鼻,一头金发,蓝眼睛。他的军装永远干干净净,裤线直,皮鞋亮,勋章闪闪发光。他的动作也一丝不苟,带着安纳波利斯海校和英国桑赫斯特军校的烙印。

  然而,战争的烙印更深。他挺英俊的脸孔和前额,有些猫爪样的伤疤和棒创,那是日本人在巴丹用烟头、皮鞭和粗木棒干的。这种创痕,身上比脸上更多,尽管如此,他的目光锐利而清澈,嘴角严肃,身板笔直。他说一口地道的牛津英语,而不是平民百姓那种杂烩英语。惠特尼世家是英格兰索默塞特郡的一个小贵族。后来,惠特尼先祖到了美国东部,保持了英国的传统和气派。惠特尼家族中出过许多著名的律师、经理和军官,其中还有一名参议员和一名众议员,他们一贯投民主党的票。

  查尔斯·惠特尼中校坐在海岸警卫队的一艘漂亮游艇里。游艇叫“海马”号,它从理查德森湾往南开,绕道巍峨的金门桥,沿着旧金山市北岸向特里塞尔岛方向驶去。在它的浪尾中,意大利钱商基安尼尼投资修的那座金门大桥融在夕阳的金光中,凛然像美国国门的门栓。
  在惠特尼对面,坐着一位中等身材的海军少将,他的脸晒得黝黑,鼻子又短又圆,眼睛大得出奇,看上去像一个风尘仆仆的汽车推销商。然而他又严厉又粗暴,周围的人畏之如雷霆。在他面前,懦弱的人恨不得钻入地缝,他就是里奇蒙·特纳少将。欧内斯特·金海军上将的作战部长。
  惠特尼不是胆小的人,他同特纳之间既有上下级的关系,更多的是军人之间的互相尊重。
  “海马”号的左舷出现了林立的帆樯,那是渔码头。在渔码头背后,高大的电报塔拔地而起。特纳少将终于开口了:“惠特尼中校,听说你在巴丹同日本人交过手,能谈谈你对他们战斗力的看法吗?”
  惠特尼说:“将军,我认为,日本士兵就个人而论,作战勇敢顽强,富于攻击精神,同世界上最优秀的士兵不相上下。在巴丹的沙马特山防线,我的部队俘虏了一名日军。他的大队企图从原始森林中迂回越过防线。由于森林又厚又密,他一周没吃到一粒米,人都快饿昏了,枪打得仍然很准。我们决不能低估他们的忍耐力。当然,如您所知,每一个日军士兵都不畏惧死亡,他们常常进行自杀性的攻击,士兵和军官全一样。按他们的宗教,战死以后是会成为神的。”

  特纳点点头。他刚从东所罗门前线回来。对日本兵的情况并不陌生。一个多月前,他指挥了“了望台”登陆作战,把一个海军陆战师送上了瓜达尔卡纳尔岛的海滩。
  惠特尼又继续说:“日军班排级的指挥属于一流。连营指挥差劲了,越往上越糟。我军初期的失败,并不是敌人高明,主要是我们缺乏准备,受到了奇袭。将军,等我们喘过气来,就有他们好受的了。比如说,中途岛……”
  “瓜达尔卡纳尔岛也是如此。”特纳斩钉截铁地说,“惠特尼中校,你知道我为什么把你从圣迭戈叫来吗?”
  惠特尼笑了笑:“为了那个古怪的西班牙名字的海岛。”
  “是的,查尔斯。”特纳变得客气起来。他掏出一个光滑的红色木盒,从盒中拿出两支雪茄烟,请惠特尼吸。惠特尼刚咬掉烟头,特纳已经自顾自点上了。

  “查尔斯,我们在卡纳尔很困难。”他吐出的烟立刻被迎面的海风吹散。他现在丝毫没有严厉的样子,显得很自然,很随和,如同在酒吧间和熟人聊天。
作者: 茶炉    时间: 2018-5-16 19:48
“我们的掩护舰队第二天就在萨沃岛被日本海军敲掉了,损失了四艘重巡洋舰。美国海军从保尔·琼斯时代起还没这么丢脸过。敌方毫无损失,战局一边倒,制海权现在在山本手里。敌人的舰队经常炮击飞机场,步兵也有许多部队登陆,激战常常发生,尼米兹将军担心范德格里夫特少将的陆战一师顶不住。”
  “所以要派海魔师,让我们上。”
  “是的,先派你们团你们营。”
  两个人都沉默了。“海马”号折向南方,暮色沉沉,美洲银行大厦上已经亮起了灯光。奥克兰渡口一带建筑物上的霓虹灯,把五彩缤纷的光投映在漂动的大海里。
  “特纳将军,一个营怎么够用?为什么麦克阿瑟将军不派陆军增援卡纳尔?”惠特尼说惯了“卡纳尔”这个词。所有的海军陆跃队都是这么称呼瓜达尔卡纳尔岛的。“光让陆战队去同日本人干,等于让孩子去干大人的事情。”
  特纳罕见地微笑了。凡是见过惠特尼的人,不论是他脸上有了伤疤以前还是以后,都为他的贵族气派所倾倒。他天生具有那个岛国居民傲然不逊而又不屈不挠的气质。在他面前摆架子是不离职的。

  “你同麦克阿瑟将军一起从科雷吉多尔岛突围而出,我正要问你。你说,麦克阿瑟的战略方向到底是哪里?”
  “当然是菲律宾。打回菲律宾,他就达到了他一生目标的顶峰”
  “问题的关键就在这儿。”特纳说。“打回菲律宾并不能打败日本帝国。金海军上将,我们整个海军用麦克阿瑟的分歧在于:他追求荣誉,我们追求胜利。”
  天黑下来,游艇减慢了速度。在它的左舷和右舷,奥克兰和旧金山已经是万家灯火。突然,所有的灯光全熄灭了;城市比海洋更阴暗,因为海面上还映着清冷的月光。毕竟是战争啊!惠特尼感叹。日本潜艇炮击过西雅图港,从潜艇起飞的折叠式日本飞机空袭了西海岸,自打那以后,旧金山人和市政当局已经变得神经质了,动不动就熄灯灭火,让一些上了岁数的国民警备队员抱着步枪在大街上跑步。

  特纳开始向惠特尼兜出海军的老底。
  中途岛大捷之后,连傻瓜也看出美军要发动一次反攻。金举出了一八六一年美国内战的时候,北军统帅麦克累伦拖延进攻贻误战机的先例,打算趁日本人新败,惊魂未定之机,突然打他一拳。问题集中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用多大规模?谁来指挥这次反攻?
  海军和陆军闹翻了。
  因为在日本的太平洋岛屿防线中,最重要的拱心石就是加罗林群岛的特鲁克环礁和新不列颠岛上的拉包尔。特鲁克是日本联合舰队的基地,号称日本的珍珠港;拉包尔是日本在西南太平洋上最大的后勤基地和兵站。
  麦克阿瑟口口声声要反攻拉包尔。
  他是一个带政治色彩的将军,知道如何赢得美国的舆论。反攻拉包尔富于宣传性,然而谈何容易!他声称:只要给他两艘航空母舰和四艘战列舰,他就可以拿下拉包尔。这足以证明他对海战的无知和幼稚。日本海军虽然在中途岛之战中损失了四艘第一流的航空母舰,然而元气未伤,战列舰、巡洋舰和驱逐舰队保持着可畏的实力。进攻拉包尔,只能是自杀。

  金主张搞个小很多的作战,进攻东所罗门群岛的图拉吉岛,那里有日本人新建的一个水上飞机场。
  谁也不知道图拉吉岛。舆论不知道进攻这个小岛究竟有什么用。于是,麦克阿瑟联合三军参谋长马歇尔反对。金非常强硬,他拒绝麦克阿瑟指挥任何投入美国海军主力部队的军事行动。
  特纳问惠特尼是否认识金上将,惠特尼答称认识。他的脑海中立刻浮现了金的影子。有哪个海军军人不知道金呢?高大、削瘦、不苟言笑、脾气很坏。金的前额有深深的竖纹,在一张很长的脸上长着个罗马人式的大鼻子,他的脖子像仙鹤一样长,尤显由他鹤立鸡群的不凡气度。他就是美国海上力量的主人。金无疑是专断的,这一点,当他在安纳波利斯海校讲演的时候,惠特尼就看出来了。金的不屈精神,使这个苏格兰杂货商的儿子成为美国海军的灵魂。他不善于宣传,但顽固无比。一旦他认为要坚持干的事,就是上帝也无法叫他回头。

  特纳告诉惠特尼,金看不起麦克阿瑟,认为他懦弱、动摇,好大喜功却华而不实。“你同麦克阿瑟将军一起作战,一块儿逃出来。你认为金上将的看法对吗?”
  惠特尼沉默不答。他从很近的地方观察过麦克阿瑟,知道他脾气暴躁,放肆,目中无人,顽固地表现自我。然而他的确是一位优秀的军人。实际上他同金正好是一副军人模具的阴阳模。海军对他的门户之见,失之公正。他决定还是不说为妙。他心想:在海边,在陆边,正是海军陆战队的特征,陆军和海军的将领最好谁也别得罪,何况毕竟是麦克阿瑟把他带出巴丹。

  特纳也不期待惠特尼的回答,他只说出了金的答案:这次作战由海军自己来干。实际上,太平洋战争就是一场海上战争。金认为。只要有足够的人和装备。——海军可以单独打赢日本。
  惠特尼这才悟出来,不由得惊叫了一声,“就靠海军陆战队?”
  “是的。”
  “它们只有两个师呀:陆战一师和海魔。”
  “它们会变成两个军,两个兵团,两个集团军群。当然,不是用它们去占领日本,只要消灭了日本水面舰队和商船队,就能打赢这场战争。这实际上是航空母舰和潜艇部队的事。”
  “所以陆战一师去了瓜达尔卡纳尔?”
  “是的,这是一次实战演习。”特纳的脸在黑夜中显得模糊不清了。“海马”号减速航行。天空、大海、海岸都溶解在黑暗中。

  特纳告诉中校,他刚一听到金的打算,也是这样吃惊。金让他指挥瓜达尔卡纳尔的两栖登陆,并告诉特纳,从此他不再当自己的参谋长,而专门搞两栖登陆战。从东所罗门开始,经过特鲁克、塞班、关岛,直抵日本。他告诉金:他从来也没有指挥过一场两栖登陆,他甚至没有一点儿这方面的知识。
  “金这个死者头子对我讲:你将会学到的。”
  惠特尼暗中笑了,特纳也会这么对他讲的。
  特纳又告诉他,接下来就是一场大争吵。麦克阿瑟拒绝指挥整个所罗门前线,也不派兵给海军。连戈姆利海军中将也支持道格。先是打不打卡纳尔定不下来;后来在划分战区的问题上又纠缠不清。特纳说:“反正我们得动手,我就把这个计划叫‘瞭望台’,意思是走着瞧。”
  “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特纳拍拍惠侍尼的肩膀,亲切地对他说:“于是,范德格里夫特将军的陆战一师就到了卡纳尔。那个岛离图拉吉很近,而且,日本人刚在上面建了一个很不坏的机场。结果,卡纳尔变成了一架绞肉机,日本人同我们都把飞机、军舰和人投进去。那个机场成了对我们意志力的考验。”

  “现在轮到了‘海魔’。”惠特尼平静地说。他知道了什么样的命运在等待着他。然而他很满意,他渴望复仇。
  “海马”号在他们谈话期间一直南航。现在,它接近了南旧金山的一个小码头。码头上有一辆海军专用的吉普车在等着他们。车子将去旧金山国际机场。在机场上,特纳和惠特尼将要分手。特纳去澳大利亚和努美阿;惠特尼乘国内航线到圣迭戈,那里是“海魔”师的老巢。他将打点行装进行远征。
  游艇穿过了码头附近拥挤的帆船。那都是私人赛艇,其中有些船的主人已经到南太平洋去作战,甚至已经战死了。小艇还没在付了年租金的锚地上,任凭风吹浪打。
  “查尔斯,你的太太好吗?”特纳突然问了一句。
  “晤……”惠特尼一时语塞。“她……她已经去世四年

  “唤,对不起。你们可有孩子?”
  “有一个男孩,叫戴维,十岁了。”
  特纳从衣兜中掏出一个东西。“把这个送给戴维好吗?这是我在卡纳尔收集的纪念品。它是一个日本上校的护身物。那个上校叫做一木清健,在一次敢死性的进攻中战败,后来烧掉团旗自杀了。”
  惠特尼接过来,借着游艇客舱的灯光,看出是一尊金灿灿的小佛像,挺着肚子,眯缝着眼睛,铸得精致极了。
  “它虽然护不了身,却是一个挺不错的玩具,还是纯金的呢。、范德格里夫特将军把它送给了我,是让我别忘了卡纳尔这个该死的西班牙人命名的海岛。”
  “海马”号舷外悬挂的废轮胎撞上了铁码头,短暂的航程结束了。然而,惠特尼通过一个五十七岁的少将的思想,看清了另一个六十四岁的上将的宏愿。金没有大事声张,但是驾信不移。他不像麦克阿瑟那样出身将门,一身显贵,星光灿烂,然而他的目标却是至高无—上的。是什么东西激发了金的灵感?是伊利湖畔的洛雷思?

  那个金出生的木材和铁矿砂港口?还是他身上的苏格兰血统?生活在英国北部那片高地上的人个个都是硬汉子……不管怎样,惠特尼坚信,太平洋战争将成为人类历史上最大的一场海上战争,而海军陆战队这支小小的军种将在硕大无朋的舞台上演出威武雄壮的戏剧。
  “纳什维尔的安德鲁·安德森①将军啊,你若九泉有知,‘定会擂着棺材盖喊:‘让我再好好干他妈一回吧!’”惠特尼中校想。他和特纳将军在机场上道别以后,才发现自己手心兴奋得出汗了。
  “卡纳尔见!”特纳少将最后说。他也是个象金一样的人,说得出,做得到。
  惠特尼掏出那个小金佛,借着跑道上的泛光灯又看了看,真是个好玩艺儿!
  给小戴维?想起他就想起贝莎。贝莎·勃伦特,可爱的妻…。’
  在伟人身边的优秀人物往往很倒楣。因为伟人的光焰太眩目,会淹没了别人的光芒。大特顿国家公园就遭到了这种命运。凭它的湖光山色、野生动物和鸟类、森林和溪流,要是在别的州,早就成了名胜。可它偏偏在怀俄明州,而且紧挨着黄石,黄石公园的名气太大,把大特顿荫没了。

  惠特尼可忘不了大特顿,就像他忘不了贝莎一样。贝莎和大特顿联系在一起了。
作者: 茶炉    时间: 2018-5-21 06:23
安纳波利斯海校有个不成文的传统,每逢假期,总希望它的学生能征服一些名山大川,一方面锻炼学生的勇敢,另一方面也培养学员适应各种地形的能力,而不光在军舰和海洋上。
  惠特尼准备一个人去大特顿。本来,他们一帮子朋友,包括他的知己奥勃莱思·贝克,都准备去阿拉斯加的麦金莱山。它高达两万零三百英尺,是阿拉斯加第一高峰,也是北美大陆第一峰。在它的陡坡上攀登,自然又浪漫又富予冒险精神,正合年轻的海军士官们的胃口。
  而惠特尼却去爬一度一万三千英尺的“小丘”,因为谁也没有去过大特顿,甚至大部分人也不知道美国还有这么个地方。
  惠特尼收拾了全部行装,塞入他的福特车后座。他把汽车放到铁路平板车上托运—一那年头美国人还不大兴驾车旅游全国,自己买了张头等车票也上了火车。火车上,他对面是一对情人。女的精神、漂亮、线条柔和而富于弹性,褐色的眼睛明亮而愉快,穿一身做工考究的花格连衣裙。脖子上套了一枚小十字架,仿佛在哪里见到过。男的也高大、潇洒,戴着深色框的眼镜,开口闭口不离梭仑法和拿破仑法,是个得意的哈佛法律生。

  海军士官生从夏延站下了火车。他开始驾着汽车,沿着尘土飞扬的大道,横越怀俄明州,一直开到杰克逊湖。
  果不其然,大特顿有着它特殊的美。黎明时的淡紫色云霞中,铁水一样通红的太阳跳出群山,把灰色的杰克逊湖唤醒。林鸟开始呜叫,云杉林在晨风中哗哗响。用纯净的溪水煮一锅色汤,惠持尼躺在湿漉漉的草坪上,忘记了世间的一切烦恼。他甚至想:战争,这种人类有组织的武装冲突,为什么不能取消呢?他把脑袋枕在一块长着褐色苔藓的石头上遐想:为什么那个“穿杂色衣服的吹笛人”②要在几千年中危害人类呢?

  第二天,他换了滑雪服,背上装具,开始爬山。他趟过白杨和枞树荫蔽的陀河,河狸筑坝将蛇河的一条支流拦截住,流入平滑如镜的特顿湖。沿着大特顿山的东坡越爬越高,当他达到雪线的时候,看到山腰上有两个人。凭着他海军军官的眼睛,一眼就认出正是火车上那对旅伴。他微笑了,想征服大特顿的毕竟不止他一个人。
  他选好了滑行路线,只有海军军官才敢挑选那样危险的滑雪路线:通过一连串起伏的雪丘,跳过两个七十英尺高的积雪断层,还要在险峻峥嵘的乱石间滑行,最后进入一个冰川源头的粒雪盆地。当他戴上护目镜,举起雪杖时,天已经变了。灰蒙蒙的大团云雾从峡谷中涌出来,视野模糊,风也很大,山谷发出令人毛发竖起的回声。惠特尼犹豫了一下,心想,如果出了事,那将无人来救他,他想到那个姑娘,希望她也能沿着这条路线滑行。他为自己的胆怯而害羞,又撑起了雪杖。雪尘在他身旁和滑雪板后面激扬起来。

  滑了三分之一路程以后,他明白自己错了。他不该如此任性。杰克逊峰的西坡又陡岩石又多,他不断地用雪杖支开一块块岩石,这些岩石象炮弹似的迎面射来。他跳过第一个断层之后,感到脚下的积雪层并不厚实,似乎是起伏的山石和冰丘之间被风吹积雪填满的。到了第二个断层,灾难来了:他挑选的那片积雪区,恰恰是一条很宽的冰缝。滑雪板劈破了簿薄的表层雪,他还来不及反应,头就狠狠地撞在冰墙上,一下子晕了过去……

  等他醒来,天已经黑了。从冰缝下面往上看去,狭窄的夜空中有几颗钻石样的星星,像一张奇怪的圣诞节卡片。脚扭伤了,他咬着牙,不顾浑身痛楚,企图爬上冰墙,但一连几次都失败了。他放弃了努力,准备节省体力,等待救助。
  冰缝里奇寒,他的羊毛衫抵挡不住彻骨的冷气,只得不停地运动,大声呼喊,像一条沉船中的遇难者,在拍发SOS。
  不久,他就失望了。他开始后悔来到大特顿,大特顿虽然只在黄石公园南方五十英里,可是从来也没人光顾。人们去黄石就够了,还来这里干什么?
  他冻僵了,冷气渐渐从四肢侵入心肺。他想到死,他感到太年轻,没捞上打一仗,没有爱过,也没有被爱过……
  一个声音在冰缝裂口喊:“喂……有人吗?”真是天使的声音。他不用看就知道,是那个女孩子。

  她用绳索把他从冰缝底下吊上来,费了很大劲,累得呼呼喘气。
  “谢谢你,你叫什么名字,那个小伙子呢?”
  姑娘拍拍他身上的雪;“乔治没来。我们看到你没有回到你的营地,我猜你出事了,我要找你。乔治说算了,大特顿山区太大,最好还是下去报告丨警丨察。我说:等丨警丨察来到,那人早死了。他不来,怎么劝都不行。我就一个人顺着你的滑雪板印找来了。你可真玩儿命。噢,我叫贝莎·贝克。”
  惠特尼一把抓住贝莎的手:“你是奥勃莱思的妹妹?”
  “你是查尔斯?”

  “对。”
  她扶着他一瘸一拐走下山。原来他们互相之间早有所闻,但从未谋面。贝莎一直住在中西部的盐湖城,那是一个宗教色彩很浓厚的地方。摩门教的传说使盐湖城变成了一块“禁地”。他们谈山、谈玉米地、谈军校、谈奥勃莱恩。惠特尼发现贝莎单纯可爱,有股西部的乡野气,一下于就爱上她了。他可是个勇敢的军人,不管那乔治是何等人物,一路上打定主意,非贝莎不娶。

  一切都过去了。他同乔治·布莱克的摊牌过去了。乔治并不是个弱者,有学识,有风度,体魄强壮。他的致命弱点是自私,他并不是全心全意地爱贝莎,他在东部有一大堆女朋友。惠特尼的果断和乔治的花哨都起了作用。 ’
  他同贝莎难忘的摩门教式婚礼过去了。他们甜蜜的婚后生活也过去了。贝莎给他做的各种甜饼和土豆泥变成了回忆。贝莎的笑靥、贝莎的亲吻、贝莎的一句“啊,亲爱的!别忘了带烟。”也变成了回忆。贝莎作为一个陆战队军官的妻子,总是把房内的家具擦得闪闪发光;桌上摆上各种好吃的,让惠特尼洗一个热水澡,然后搂着惠特尼的脖子,说上一声;“查尔斯,忘了你那些大炮、轮船和士兵吧!看着我,嗨!你真漂亮。”中西部的姑娘真是好老婆!这一切也过去了。只剩下一个活的纪念碑:戴维·惠特尼。

作者: 茶炉    时间: 2018-5-21 06:23
3
  惠特尼中校回到了圣迭戈。这是加州南方同墨西哥毗邻的一个边境城镇。虽然不繁华,却还挺整齐,还有些西班牙古迹。因为事先在军用线路上打了电话,第二营的三个连长全来机场接他。
  詹姆斯·克莱上尉沉默而忧郁,戴着一副秀郎眼镜。他在西点军校的时候,军事史教员常给他打A等,而战术教员却给他一个“C”等。他像一个投错门庭的潦倒文人,有时给时报或晚报搞几条纵横字谜,有时写首小诗。他对待士兵并不严厉,作战时往往采用一些非正规的打法。李理德·丁恩上尉恰恰同克莱相反。他中等个儿,眼睛里燃烧着热情的火花,工作时全力以赴,力求优秀。他严于律己,也苛刻求人。战术上他很少脱出教科书的规范,惠特尼认为这并不是好事。因为时代、技术千变万化,地域和敌人也不尽相同,奎安提柯陆战队学校的教材只能挂一而漏万。

  休伊上尉介于他们两者之间。他是一种实用主义的军官。虽然克劳塞维茨和约米尼的经典背得不大熟,然而在具体的战斗中,却可以找到简单有效的方法,并且付诸实施。话说回来,惠特尼对自己的部下并不很熟悉。他四月从澳大利亚归国,向美国海军陆战队司令霍兰德·史密斯将军报到。霍兰德把他派到了“海魔”师。他一共才来了四个多月。

  惠特尼和连长们同乘吉普车回到营房,立刻召集军官会议。在军官们陆续到达期间,他抽空洗了个澡。这一夜,他几乎全在游艇,飞机和汽车上耗掉了。然而他并不疲倦,战斗的消息使他激奋。他为这一天苦苦等待了五个月。
  清晨,“海魔”师二团二营的全体军官在一座小教堂内开会,听营长传达战斗任务。美国民族并不是一个爱打仗的民族,由于每个人的机会太多,欲望太强,性格太鲜明,在一个物欲横流的世界里,许多人宁愿做工经商而不肯当兵。麦克阿瑟当总长的时候,陆军士气相当低落。只有海军陆战队是例外。陆战队是志愿的军种,一向在海外服役,处在充满敌意的环境中,打仗对他们来讲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所以,二营的军官们情绪很高昂。尤其当他们听说陆战一师在瓜达尔卡纳尔岛上打得挺不错的时候,竞争之心油然而起,人人都想踏上征途,同日本人见个高低。

  惠特尼迅速部署了任务:召集官兵;整理装备;安排好留守人员;采购热带雨林作战的一些必需品:如各种药物、蚊帐、防蛇毒剂、净水剂等等;最后,每个人可以写几封家信,但不能立刻发,要一直等到两周或三周以后,即美国军方宣布“海魔”师部队登上卡纳尔之后,才能由留守人员寄出去。
  他最后问:“谁还有什么问题?”
  克莱问:“中校,是不是可以带格林的书?”
  “哪一位格林?”
  “英国的格林。”

  “从十九世纪以来英国就有三个格林”。惠特尼经常在这种对话中显示他的学识。“欧内斯特。格林,专门描写英格兰南部的田园诗;约翰·格林,他的历史书,特别是英国史当然能排遣卡纳尔的寂寞;还有一个哲学家托马斯·格林,我看你一时半刻恐怕悟不出他的国家主义来。这还不包括爱尔兰的历史学家苏菲亚·格林太大。詹姆斯,我只同意你带美国的格林、军人弗郎西斯·格林的书,而且只能带一本,《我们在世界大战中的第一年》。上尉,在卡纳尔连觉都睡不上呢!”

  “谢谢,我就买这本书好了。”
  丁恩上尉接着问:“我们是不是可以在那里玩橄榄球或棒球?我们连里有全军好手曼彻斯特,我担心他长期不玩球手会生,陆战队每次打败海军和陆军全靠他当后卫或投手。”
作者: 茶炉    时间: 2018-5-21 06:23
惠特尼笑笑:“当然可以。但现在怕不行,机场在日本人射界里,我们受到很大的压力,必须把他们赶走。是日本人让我们玩不成球。喂,休伊上尉,你有问题吗?”
  “中校,没有。听说没办法睡觉,我感到很遗憾,睡眠不足会影响士兵的情绪,战斗力要打折扣。不过嘛——”休伊耸耸肩。’“日本人想这么打,我们只好奉陪。”
作者: 茶炉    时间: 2018-5-21 06:23
4

  一艘“利伯提”轮改装的运兵船“亚兰·勃拉特”号慢吞吞地航行在太平洋上。一艘旧式的四烟囱驱逐舰和一艘新型的“布里斯托”级驱逐舰给它护航。航线往南偏离赤道很远,甚至接近了四百二十年前麦哲伦的那条著名航线。
  太平洋风平浪静,一路平安。日本的潜艇部队遵循着一条死板的战术原则:集中力量打击美国的航空母舰。他们把太平洋战争看成是一场争夺制空权的战争。而美国人则认为是一场后勤战争。美国西太平洋潜艇部队在洛克伍德将军指挥下,专事打击日本商船。由于日本潜艇集中在东所罗门群岛一线,南太平洋很安全。
  在横渡太平洋的枯躁航行中,惠特尼认识了“亚兰·勃拉特”号的船长亚历克斯先生。乔治·亚历克斯先生是一个职业水手,祖上是苏格兰人。他满脸横肉,身上肌腰发达,皮肤被晒成油亮的青铜色,开口就露出一嘴鲍牙。他声音洪亮,自从认识惠特尼以后,就称他为“老乡”。
  “喂,老乡,到我船舱中喝杯酒怎样?”
  “谢谢。亚历克斯先生。”
  于是,他们就到亚历克斯那间舒适而凌乱的船舱里,打开一瓶苏格兰成士忌,开怀畅饮。

  “查尔斯,我的朋友!”亚历克斯带着水手的粗鲁和直率问:“称脸上那些乱纹是怎么弄的呀?我想,该不会是为了某一个女人打架留下来的吧?”
  惠特尼没吭声。他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接着又喝光了一杯。他的脸红了,眼睛里喷着仇恨的火焰,看上去相当怕人。
  中校没有看船长,他直盯着舱角里一只大狗,那是亚厉克斯先生的爱犬, 叫“布鲁斯”。黄色混血的布鲁斯在中校的逼视下不安地骚动。 ’
  惠特尼终于吐出了一句话:“日本猴子抓的。”
  亚历克斯又打开一瓶酒,并且给中校倒了一杯,静听着下文。

  挖掘往事就是挖掘疮伤,任何人总有自己内心的秘密,何况惠特尼这种有身份的军官。他讲得很慢,很痛苦。
  麦克阿瑟将军从马尼拉撤往巴丹的时候,大约有两千名陆战队员跟随着他。这些陆战队单位很杂,主要是一个高射炮连和一个海军基地守备营,都属于陆战四团。我在那营里当营长。.日本飞行员的技术很好,我们只打下了一架凯特式飞机,基地就被炸毁了。
  我们的部队分成两个战术团, A团和C团。 A团由胡格本上校指挥,还是担负防空任务。 C团的指挥官是霍尔德里奇,我在C团。当时麦克阿瑟把C团放到巴丹半岛底部的马利贝努斯港,充当战略预备队。
  一九四二年一月二十二日,因为那天是我去世的妻子贝莎的生日,所以我记得很清楚。日军已经被阻止在巴兰卡到巴卡克的坚固防线上,任凭他们如何进攻,只是多添几具死尸而已。他们就拿出自己在马来亚半岛战役中最得意的两栖登陆——在敌人防线后登陆,从侧后包抄防御军,英军因此而一败涂地。
  那天,由于天黑、海浪、潮汐和我军鱼雷艇的阻击,日军部队竟然漂到马利贝努斯附近上了岸。我军发生了极大的混乱,幸亏C战术团离登陆点最近,就投入了战斗。

  日军开始向内陆的布考特山进攻。正好我率领一个连守在山上。我们是头一次同日军步兵作战,小伙子们打得好极了,尤其是迫击炮用得非常漂亮。你知道,在美军所有的部队里,没有谁能比陆战队更会使用轻武器了。日军留下一百多具尸体撤退了。我当时想,要是菲律宾的所有部队都像陆战队这么个打法,我们决不会败走巴丹。
  日军没有后援,他们就固守在滩头附近的一个山丘上。虽然战区的兵力很紧张,我们也必须把他们赶到海里。我组织了进攻。头一天打得很不顺利。我们不善于隐蔽,日本兵枪法很准,伤亡不少。我决定夜袭。不知你对美军的实际情况是否略知一二,美军是最怕夜战的军队,只有陆战队例外。我们摸进了敌人阵地。
  那天夜里我记得太清楚了。月色尚好,密林很厚,对我们对敌人都不方便。我们带着手榴弹,步枪上了刺刀——陆战队在武器的选择上是保守的,四切还没装备冲锋枪。我们冲入了敌人阵地,在黑暗中摸索着同日本兵肉搏。
  亚历克斯先生,不知你是否听信了日本人的宣传,说什么日军拼刺刀天下第一,那是胡说。我们的体力比他们强得多,只是这方面的训练太差,又缺少一套正规的教材。日本的柔道也并不普及,当官的爱用战刀,我提前分发了手枪,总之,我们占优势。
  黑暗中每个人都单独作战,互相间失去了联系。我打死两名日军后,扭了脚。我这脚伤还是在大特顿滑雪的时候留下来的,讨厌极了,每次上阵我都犯嘀咕。天黑、地形复杂,一打仗就忘了。我痛得哼哼叫,几个日军土兵摸过来,前头的被我撂倒了,后面的乱枪打来。我的脚踩肿得像大面包,咬着牙往外冲,无奈力不从心。黑暗中挨了一枪托,等我醒来,双手已经被死死地捆到身后,我听到日语说话声,一切都清清楚楚,我被俘了。

  惠特尼抽出一支烟点上,他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可以慢慢地讲自己的故事,就像讲述《艾凡赫》那样。
  我的双眼被蒙上了,用的是日本兵那又脏又臭的绑腿布。他们开始虐待我,用靴子踢我的头、小腹和肋骨。我痛得满地打滚,牙也掉了好几颗。因为我看不清打击从哪里来,心里非常恐怖。还有一个日本兵往我身上撒尿。我作为一个军官,是一个职业的杀人者。然而我从来认为打仗要光明正大,虐待战俘为正派的军人所不耻。后来,我才晓得我的这种想法既无知又天真。

  殴打不久就停止了。倒不是日本人发了慈悲,而是我军又开始了进攻。他们把我塞到一个匆匆挖成的狐洞中,可能派了一个兵来看守我。我感到这一回我军的攻势又猛又坚决,因为我周围卿卿呱呱的日语声越来越少了。迫击炮弹就在我身边爆炸,我还听到自己弟兄们的喊杀声,我真盼着能打死那个守兵。
  整整一天,我没吃没喝,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我受到美国土兵进攻的鼓舞,等待着获得自由,但我也担心那个看守兵最后给我一枪。
  两种可能都没发生。到晚上,我被摘掉了绑脚布。我立刻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我军的进攻业已奏效。日军部队大部分非死即伤。残余的士兵正在向海岸退却,他们想把我带走。
  我的第一个念头是逃跑。然而扭伤的脚还没好,日本兵也看得紧,有好几次刺刀划破了我的皮肉。
  日本兵看出我行动确实不方便,一个下等兵给了我一根树枝,并且把背绑的手松开,重新绑在前面。这是我唯一看到日本军队的人道主义行动。我还记着那个兵,嘴角上有很大一颗黑痣。
  我在美国人的弹雨中走向海滩,周围不断有日本兵中弹倒下,发出痛苦的惨叫。一些日本伤兵用手榴弹自杀了。我没有被打中,真是奇迹。
  我登上小艇。小艇很简陋,不过是装了操舟机的一艘强征来的游艇。几个日本士兵把我围在中间,还有一个当官的指手划脚命令着什么,小艇在暮色中离开海岸。我看到我们的人——其中有些是陆战队士兵,已经冲到岸边,把没死的日本兵全都解决了。后来我才被告知:日军共举行了三次两栖登陆,均遭挫败,损失近千人。巴丹半岛并不好啃。

  还是继续讲我的故事吧。在“亚兰·勃拉特”号上,除了说故事和听故事真没什么事好干的。
  我们这支艇队大约有五、六艘小艇。海上风浪很大,两艘艇被掀翻了,我对日本指挥官选择如此单薄的小艇实行两栖登陆感到吃惊,他们根本就不重视士兵的生命和安全。我军设在巴丹西海岸的155毫米大炮也开炮了,炮火封锁住了航线。我虽与同船队日本兵誓不两立,却还是祈祷别打中了我们的艇。有一艘小艇遭到直接命中,一下子连人带艇都被抛到天上去。

  谢天谢地,我们总算开过了美军的炮火封锁地带,我又拣了条命。然而同后来吃的苦相比,我想那天夜里还是死了的好。
  我们在一个小海湾靠岸。天亮了,港湾中船挺多,象一个小型的基地。我猜日军的艇队是从这儿出发去进行袭击的。我重新被反绑,戴上眼罩,塞入一辆吉普车,听发动机声显然是缴获我们的。吉普车在高低不平的丛林小道上开行,我颠簸得五脏六腑都快吐出来了。你知道,蒙起人的眼睛坐车是什么滋味吗?当你神经紧张,准备挨颠时,偏他是平道,神经一松,路上的沟坎却又会把你抛起来。

  车终于停了,我的眼罩被摘去,阳光很刺眼,可以看清是在一个小镇上。我原来在驻中国的马可波罗旅服役,对于菲律宾,不要说小镇,就是城市我也搞不清。它给我的印象是;遍地的牛粪、水洼、一丛丛芭蕉树和漫天飞舞的苍蝇。
  我被带到一间木屋里,光线很暗,正面的墙上挂了一面日本旗。我在中国呆了两年,认识几个汉字,看懂了此地是本间雅晴中将指挥的第十四军十六师团一个联队的司令部。一个高大的日本军官站在我的面前,我说他高大,是因为日本人个子一般很矮。他长得不难看,额角上堆着浅浅的皱纹,年龄或许比我大点儿,猛看似乎是个懂道理的人,后来我才明白我的看法全错了。

  “我是清冈永一中校。”他的英语一点儿也没有日本人那种L和R不分的杂音,他一定在西方受过教育。
  “中校,我以军官对军官的口气与你说话,你必须回答我的问题。”
作者: 茶炉    时间: 2018-5-21 06:24
我只说了一句话:“请给我点儿水喝。”
  清冈对旁边的士兵说了几句日语,一个兵跑出去,拿来一壶茶、一瓶威士忌酒、一盘香肠、一碗米饭和一碗肉菜,都放在一个木托盘中。米饭和肉还是热的,散发着诱人的香味。我已经两天两夜没吃没喝啦,馋得我几乎忘了军官的廉耻。我站着,直勾勾地盯住木托盘。
  ‘姓名?”清冈问。我这才看清他是长方脸,鼻梁上长着一些雀斑。

  “惠特尼,查尔斯·惠特尼。”
  “职务和军阶?”
  “你已经从我的领章上看出来了,中校。”
  “部队番号?”
  “海军陆战队四团。”
  我把该说的能说的都说完了,我知道日内瓦战俘公约允许士兵只回答这几个问题,然而日本从未在日内瓦公约上签字,执行不执行全在这个清冈中佐啦。我希望他能歇口气,让我吃点儿喝点儿,我都快支撑不住了。

  他看出了这一点,就指着酒菜说:“惠特尼中校,我再问你几个问题,回答了,这饭就归你吃。”
  “巴丹的部队有多少入?番号是什么?其中美军有多少人?番号是什么?”
  我拒绝问答,问题超出了对战俘的审讯范围。
  “快说,他们都部署在哪里?在沙马特山防线、马拉拉河防线和马利贝鲁斯山区都驻扎了哪些部队?大口径炮有多少?坦克有多少?哪里是布雷区?”
  我沉默着,不去理会清冈连珠炮式的审问。只有一点我是清楚的,那餐好饭反正是吃不成了。

  清冈见我没有回答,嘿嘿地冷笑着说:“查尔斯先生,别充好汉。我在美国留学五年,仔细研究过美国人的心理。美国人是自私的,决不会为他人去死。如果你说了,我们会留下你,尽可能让你吃好喝好。不说,我就不客气了。你迟早也要说,但是如果在临死之前才说出来,你难道不会后悔吗?”
  我紧咬双唇,眼睛死死盯住屋角里的一群苍蝇。清冈抓起酒瓶冲到我跟前,他左手抓起我的前襟,我看清他的脸,愤怒而凶残,掩饰不住的得意,一种可以随心所欲地宰割别人的得意,也许还有一种黄种亚洲人的自卑感和战胜白种人后骄横的心理。我一辈子也忘不了那张疯狂的雀斑脸。怎么到这种年龄雀斑还如此显眼?
  “说,还是不说?”
  我还没堕落到出卖别人的地步。因为我痛苦,我更知道在我口中有多少人的痛苦。
  清冈右手的酒瓶一下子向我脸上砸来。我双手被反绑,无法招架,我的脸侧到一边去,等着那痛苦的一击。谁知这王八蛋(我这一辈子只用过一次这个词)虚晃了一下,等我的头摆正,面部神经和肌肉松弛了,他的酒瓶才打下来。酒瓶砸得粉碎,我脸上留下了这些伤痕,我几乎被打懵了,威士忌酒和着血从脸上流下来。清冈的左手没放松,他的劲相当大,我这一百八十磅重的身体他竟能提了起来。

  他大笑着:“惠特尼中校,你不是要水喝吗?怎么不喝了?”
  他丢开右手的半截酒瓶,抡圆了巴掌左一下右一下地抽打着我受伤的脸。一边打一边说:“你这脸挺漂亮呀,还挺贵族化呢,我今天非教训教训你这个贵族不可。”
  上帝!我自打出娘胎以来从未受过如此的侮辱。我的手要是没有被绑起来,我会不顾一切地撕烂他的雀斑脸。
  他打够了,松开手,我倒在地上。他去拿那碗肉,”一边说:“你还没吃呢!给你吧,当做下酒菜。”他又晃了一下,我有了经验,盯住了碗,在碗快打到我脸上的时候,我躲开了。清风恼羞成怒,冲上来,用靴子往我身上乱踢,我疼得在地上乱滚。他显然没想到我会拒绝招供,连刑具也没准备。他跑到屋外,从竹筒芭墙上拔出一根粗竹棍,没头没脑地往我身上打,我大声喊叫,想减轻疼痛。我开始还有感觉,后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被冷水浇醒,才发现自己在一间简陋的农舍中。我在中国见过很多同样的农舍,一个灶,两张竹椅,一张竹床,还有些杂物。一个士兵见我醒来,就把所有的杂物和铁器——包括灶上唯一的锅都拿走了。他是怕我逃跑,其实我虚弱得根本动不了。他用靴尖顶顶我,指着灶台上的一碗米饭和一碗水。我懂了。
  以后几天,我领略了日本人最野蛮的刑罚。那些连书中也未曾记载过的中世纪的酷刑,由一些野兽般的人于出来,单单听起来就叫人心都紧缩了。
  惠特尼伸出他的左手,左手的手指甲全秃了,他告诉亚历克斯船长:“日本人把竹子削成一枚枚竹签,清冈抓住我的左手,把这竹签子一枚一枚钉到指甲中去。我痛得恨不得自己剁掉自己的左手。”他看到漂悍的船长额角上渗出汗来,接着说:“还有从鼻子里灌辣椒水,把整个呼吸道和肺几乎给毁了。还有老虎凳——一种只有亚洲人的狡猾才想得出来的刑具,它的目的是折断你的腿骨。鞭苫和吊打更是家常便饭,整个过程可以写一本小说。到后来,我真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死。死亡简直成了恩赐,上帝,我现在才知道人世间还有如此多的苦难!”

  亚历克斯郑重地用两只手握住惠特尼的左手:“先生,你是我见到的世界上最勇敢的人。”
  惠特尼抽回手;“我算不上勇敢,我只有对他们的仇恨。后来我的想法简单极了,只要我活着,我就争取逃走。我一定要重新回到陆战队,然后一个不留地杀光日本鬼子——麦克阿瑟将军用了这个词,我同意。我同清冈还有私仇,我决不放过这个虐待狂。”
  亚历克斯如同对待一个骑土,深深为他的复仇心和意志所折服。船长轻狂自负的神态消失得无影无踪,换上了尊敬和崇拜。“后来呢?”他问。 ’
  “后来,清冈当着我的面残杀美军战俘。他干得十分狠毒。每拉出一名美军战俘来,他都用英语对战俘说:‘喂,你面前是美国海军陆战队中校查尔斯,惠特尼。现在,你要对他说,把巴丹的秘密告诉日军吧。他照你说的办了,你就可以活下去。你不说,或者他不答应你,我就要砍掉你的脑袋。’
  “我永远也忘不了从我面前经过的一个个美国小伙子。他们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其中一个人用眼睛盯住我,我知道他的意思:挺下去,查尔斯,总有一天我们会把狗娘养的全宰了。

  “清冈让战俘们跪到一个大土坑前,这坑是战俘们挖的。现在,他们的手被反绑,眼睛蒙上布,清冈挥动战刀,一下子砍掉他们的头。我呕吐起来。我发誓非杀死他不可。日本国没有参加日内瓦公约,但如此虐待杀戮战俘暴露了他们是一个兽类的集团。有的战俘走到我面前,哀求我招供。我不责怪他们,我只是想,招供将导致所有巴丹官兵都遭到这个下场。

  “我麻木了。清冈又抓住我:你的这些同伴们的灵魂会在天上控告你,你为什么不救他们?”
  “我没说话,在一刹那间,一般灵感突然打开了我的心窍。我对清冈讲,放了他们吧,我说。”
  亚历克斯真是个直肠子,顿时脸上变了颜色,他历声质问:“惠特尼中校,你不能当叛徒!”
  惠特尼笑笑:“我怎么能讲真话?我不过是想同清冈周旋,减少战俘的牺牲。我知道这是玩火,清冈在日本和美国都上过大学,他不傻,弄不好,我是死路一条。”
  船长这才缓和下来。他连忙向中校道歉。
  中校的故事一连讲了好几天,简直像《天方夜谭》一样把亚历克斯迷住了。后来,惠特尼讲了他如何吃饱喝足,如何准备编写假情报。他怎样装得逼真,在清冈识破他的计策之前,被一群素不相识的菲律宾人营救出来。
  “我开始反省美国政府在菲律宾的所作所为。公平而论,我们干得很糟糕。我们囚禁了菲律宾一些反美人士,弹压了一些我们头痛的运动。否则,我们本来可以守住吕宋,本间雅睛中将的部队比我们少得多。
  “但菲律宾人还是冒死援助了我们,反对日本人。救我的人中还有一个孩子。他先吸引我的注意,然后从墙缝中塞给我一把杀猪刀。清冈早给我解了绑,然而监视的士兵很多。菲律宾人精心策划了一次越狱。他们摸掉了两个哨,我杀了第三个哨兵。我潜入丛林,逃到海边,悬崖边拴着一条船。我从海上逃回巴丹。然后同麦克阿瑟将军逃到澳洲。不是将军,我一定又会遇到清冈,而且决不会逃脱他的魔爪。也许,在巴丹的‘死亡行军’③中我会无声无息地倒下去,那次行军,战俘们像苍蝇一样死去。”

  “中校,”亚历克斯船长说。“你大难不死,必有好运。我这人有些迷信,我看上帝是会保佑你的。你将来会当上将。”
  他们俩站在“亚兰·勃拉特”号的桥楼上,极目天边,一望无际的热带海洋上乱云涌动,鸥乌翻飞,信天翁懒洋洋地在热气流中飘行,动态的画面中包含着永恒的静谧。几千年来,不,几万年来,密克罗尼西亚的土著用独木舟划开这片汪洋碧水,麦哲伦用“特立尼达”号渡过这片宁静的海洋,它得到了“和平之海”的称呼。
  现在,一切都过去了。火在太平洋上燃烧,剑在太平洋上砍杀,会不会在将来的一天,人类会反本归真,回到自己的婴儿时代,把太平洋重新还给鸥鸟、鱼群与和平呢?
  每当想起清冈中佐那种被扭曲的人格,膨涨的虐待狂,变态勃发的兽性,惠特尼对这种前景感到深深的幻灭。剩下来唯一的办法,就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用同样的野蛮来对付野蛮,暴力只同暴力讲平等。
  他扳过亚历克斯厚敦敦的两肩,一字一板地说:“乔,我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亲手宰了那个王八蛋清冈中校。”
作者: 茶炉    时间: 2018-5-21 06:24
6
因为在菲律宾战役中审讯美军战俘有功,清冈永一被提升为大佐情报课长。执行攻略中途岛的作战期间,他一直呆在关岛。本来,他准备踏上中途岛,审讯那些被日本舰炮轰得发呆、被日本刺刀吓得发傻的美国兵。不料,中途岛海战失败了,他连同他所属的一木支队再也不必踏上那个环礁。他就此留下来,在关岛同强征来的本地妓女鬼混了一个多月,亲手杀了两名美国海军陆战队战俘和一个传教士,他疑心那教士在为美国人收集情报。

  珍珠港事变以来的半年中,清冈总有股飘飘然的感觉。过去的三百年中,西方人总是吹嘘他们如何机智过人,如何勇敢刚毅,如何在四海称霸,所向无故。什么新玩艺儿都是他们发明的,什么新地方都是他们发现的,他们推动了文明,每一条科学上的定理,每一个海外的山脉、河流、岛屿,都留着他们的名字。任何有色人种,只配当他们的奴隶和附庸。现在,这一切完全颠倒过来了。

  清冈永一毕业于特种部队学校,受的是完整的间谍训练。他一度渴望像他的前辈们在日清战争和日俄战争中一样建立功勋。他生不逢时,毕业的时候,四海昇平,第一次世界大战已经结束。他在一个很次要的岗位上混了三年。
  机会终于来了。大正十二年(1923年)四月的一天,他的上司把他召去,递给他一张照片:“清冈少尉,你必须盯住他。这个美国人在我们的马绍尔群岛上到处乱钻,他是一个间谍。”
  清冈接过照片,看到一个沉静聪明的美国人,异常英俊,年龄大约四十出头,职业是生物学家,使用的是化名。“清冈君,他已经去过了马绍尔,下一站是帛琉群岛,凡他到达的地方,都有我们的秘密军事设施。我们已经调查了他的来龙去脉。他名叫埃伊尔·埃里斯,一八八O年十二月十九日生于美国堪萨斯州鲁卡镇,现任美国海军陆战队少校。”

  清冈立刻跟上了埃里斯少校,他干得很成功。大战结束不久,美日同是协约国,埃里斯并不提防一个高个子的日本人,他到处打听,记录,画图,研究,间谍行为十分露骨,就是没想到背后还有一个间谍。
  清冈立刻做了汇报:如果让埃里斯回国,日本在中太平洋的防务将暴露无遗。必须干掉埃里斯。
  天!埃里斯是一个美国人,一个洋人!
  清冈少尉的报告,在他的上级机关中引起了一片混乱,一直到陆海军部和参谋本部。上司发出疑问;“你观察的有没有错?”
  “没错!”
  那位悠然自得的“生物学家”已经满载而归。五月,他从帛琉到达横滨,就要回美国了。上司下达命令,必须消灭他,而且要干得漂亮。
  这可是个难题。清冈根据学校中所学的技巧,解决了问题。他注意到埃里斯经常同横滨的一位女招待厮混,也许是他好色,也许是他伪装,或者两者兼而有之。后来他才发现美国人大都性欲旺盛,他们的国家太富裕了。

  他叫来了那个女招待,先指出她私通外国人犯了叛国罪,等她吓得半死之后,他拿出一小瓶毒药,命令她把它放到埃里斯的酒里。
  女招待发抖了,他记得她说:“他是个好人。”
  清冈抽了她耳光,告诉她埃里斯是个间谍,窃取了日本情报,为了日本民族的大义,必须杀死他。
  那个女人照办了。埃里斯喝了酒以后同她睡了一觉。第二天,她就用剩下的药自杀了,真没出息。
  毒药是缓效的,症状很像痢疾或肠炎。埃里斯在一家外国人的医院里熬了五小时后死去。据买通的日本女护土讲,埃里斯最后神志昏迷,反复讲着一句英语:“Advanced Base Operation in Micronesia!”(沿着密克罗尼西亚的作战基地推进!)

  这是清冈少尉杀死的第一个外国人,第一个美国人,—第一个海军陆战队军官。他为此荣获勋章,并晋升为中尉。
  埃里斯的骨灰由日本外交官恭恭敬敬地送还给美国驻横滨领事馆。年仅二十二岁的清冈对美国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他要求赴美留学,立刻获准。他选择了纽约州立大学攻读西洋美学史,暗中潜心研究太平洋军事战略。他认为自从华盛顿海军条约之后,日本和美国已经互相当成了假设敌。
  清冈嫉妒美国人的财富。他出生在九州熊本的一个桑农之家,家中有六个孩子,穷得衣不遮体。他看见美国人有自己的汽车、别墅、私人领地和整个公司企业,物质财富多达天文数字。他们无忧无虑,独步世界,根本瞧不起别人,对欧洲人勉强可以容忍,对有色人种只是吐口唾沫。他的嫉妒心在纽约的高楼大厦和万花筒般的商品世界里扭曲、变态,最后变成了一种病态的仇恨,一种因为得不到而想毁掉的仇恨。他带着这种心理投入了太平洋战争。

  关岛的舒服日子完结了。那些火红的木棉树,阿格拉镇上温柔的夜,没完没了的洋酒——关岛已经成了中太平洋上的后勤基地。他们呆在关岛是由于中途岛战役失败。他们已经不必登陆,不必去冒枪林弹雨了。然而作为一个军人,虽能躲过一次战斗,却无法躲过整个战争。
  八月七日黄昏,清冈随同原来准备在中途岛登陆的一木支队登上了船。两艘货轮“波斯托恩丸”和“大福丸”迎着夕阳向西方航行。有的士兵哼起了家乡小调,以为就要回国了。只有清冈知道船和人的归宿:瓜达尔卡纳尔岛,他也是头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他的视线只集中在中太平洋,也就是埃里斯少校念念不忘的密克罗尼西亚。南太平洋的所罗门群岛,他从未研究过。

  清冈同一木清直大佐在关岛上早搞熟了。一木的支队属第二十八联队,被全军公认为第一流的精兵。一木本人是实战经验丰富的指挥官。他不单多次担任过陆军步兵学校的教官,而且在中国作过战。昭和十二年(1937年)七月七日芦沟桥事变中,一木在当地驻军中任大队长。一木大佐在船上对美军的弱点指指划划:“清冈君,一个夜袭插入敌阵,再来一个白刃格斗,美国佬就会垮下去。清冈君,你了解美国人,又在巴丹同他们打过仗,是这样吗?”

  清冈点头称是。
  “波斯托恩丸”和“大福丸”航行五天后到达了特鲁克环礁。然后,‘已们被编入外南洋战区的第八舰队。舰队司令三川军一海军中将告诉一木,还有一支海军陆战队将编入他的部队里,他们正在拉包尔等待他。这支部队是横须贺镇守府第五特别陆战队,指挥官是高桥大尉。
  一木同清冈一样,对海军陆战队并不看重。他的部队足以同那些在新加坡、菲律宾、缅甸取得辉煌成绩的日军部队媲美,有没有高桥的帮助全一样。
  清冈他们在特鲁克呆了四天,等待给军队补给。他和一木乘机参观了这个庞大的海军基地。特鲁克岛自从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就被日本政府从德国手中接收过来,立刻划为军事禁区。军部大兴土木,在咸水湖中修建了码头,在珊瑚岛上盖起了仓库、修理工场和兵营。岛上有电影院、军人商店、妓院和医院,到处都是忙碌的士兵,给人以回到日本的感觉。其实它离日本三千二百公里,孤悬在加罗林群岛之中。日军无论向东向南进攻,都要依靠这个基地。

  在特鲁克滞留期间,传来了美军攻占瓜达尔卡纳尔机场的消息,同时,瓜岛附近的图拉吉岛、佛罗里达岛和萨沃岛均告失守,日军南下的道路已被堵住。海军精心拟定的攻占斐济、萨摩亚、新喀里多尼亚三群岛的F.S.④作战尚未开始,就遭到了挫折。因此,无论如何也要夺回瓜岛机场。一木非常急躁,整天催着装船。他被告知:由于瓜岛机场己被敌人占领,运输船在海上极不安全,他的支队将由六艘驱逐舰运输,因而,不能装载体积较大的反坦克炮和高射炮。

  “有刺刀就行啦,不装就不装。我们要快赶路,晚一天敌人的防御就会增强的。”
  支队又出发了,下一站就是瓜达尔卡纳尔岛。清冈作梦也想不到它会是一个活地狱。
  后来的事情变化得太突然,清冈简直来不及适应现实。他怎么也不相信,所向无敌的皇军会被美军打得一败涂地。
  从特鲁克航行两天以后,八月十八日晚上,一木支队在瓜岛登陆。位置在美军阵地东方三十五公里的太波角。登陆成功,无一伤亡。美军龟缩在机场附近的防圈里,并不打算干扰瓜岛上其他地方日军的行动自由。
  清冈所属的谍报系统里,有一个熟人野口大尉早就到了瓜岛。野口哲男大尉向他汇报:曾经派出了一名敢死队员藤远二等兵,专门到美军那里去诈降,结果骗来一个排的美军斥候队,由藤远带路,诱入设伏的海岸,全部被杀死。清冈不但没夸奖野口反而申斥了他:“为什么不留下话口!”但是,他当时并不很在意活捉个把敌人。自从美国舰队在萨沃岛海战中遭到痛歼以后,机场附近的美国海军陆战队已经成网中之鱼,早晚会被消灭光。他问野口大尉:“机场上有多少美军?”

  “六千人左右。在机场西边和南边还有高射炮和坦克”。
  清冈想到在巴丹,四万日军歼灭了十二万美菲联军,山下将军用两个师团就解决了马来亚和新加坡的十万英印部队。他并不认为一木的人太少。
  八月二十日夜,一木的三个中队突然袭击了伊鲁河——日本部队一直管它叫中川——遭到美军猛烈的炮火轰击。从那天起,单纯凭勇气的白刃战术彻底破产了。本来,关东军在诺门坎事件中已经领略过优势火力和坦克的厉害,因为大东亚战争的顺利冲昏了头脑,才在瓜岛上又演出了这一出戏。大部分部队都被美军的机关枪和大炮打死了。天亮以后,一个大队的美军从中川上游渡过这条溪流,抄到一木支队的背后。

  清冈逃了出来,他知道一切都完了。他想起自己已经杀了几十名美军战俘,美国人决不会轻饶他。他监督榊原少尉发出“一木支队面临全军覆没”的电报以后,迎着美军部队冲入雨林。他在菲律宾已经摸透了丛林战,加上年轻时的特种训练,打死一名鲁莽的美军后,他终于冲过了战线。
  他开始知道,瓜岛的战斗已经不同于巴丹半岛了。
作者: 茶炉    时间: 2018-5-21 06:25
7
奥勃莱思·贝克中校真够朋友。他站在隆加海角的沙滩上迎接惠特尼。奥勃莱思的样子变得很厉害,几乎认不出来了。他头发蓬乱,胡子老长,皱巴巴的军服上沾满了泥,膝盖、臂肘的地方都撕烂了,活像荒岛上的鲁滨逊。
  隆加角的海滩是陆战一师在卡纳尔的唯一滩头,沙滩平缓,岸边有椰树林,,和平时期可以开辟一处海滨浴场。现在,它像一个大垃圾场。到处是弹坑,到处是被打烂、被丢弃的军用物资。破废的吉普车、缺少轮子的大炮、烧焦的条板箱东一摊西一摊地挡着路。,每当潮水退去,沙滩上就露出各种武器的零件。儿艘沉船,歪七扭八地插在泥沙中,露出长满藤壶⑤的船首和船底。

  两个好朋友拥抱在一起。奥勃莱思个子瘦小,眼里布满红丝,和整齐高大的惠特尼相比,仿佛是两个世界里的人。
  “查尔斯,别笑话我,不出一星期,你就会同我一个样,卡纳尔这地方,活人也会变成鬼。”
  “贝克,听说你们在这里把日本人打得灵魂出窍。”
  “我们的灵魂也快陪着出窍了。”他一边帮着妹夫卸行李,一边不停地讲瓜达尔卡纳尔的注意事项。奥勃莱思热烈而冲动,从小喜欢讲演,残酷的战地生活丝毫也没有改变他的性格。
  惠特尼拉开手提袋的拉链,从袋中拿出一铁盒巧克力糖:“奥勃,你爱吃的,一路在热带航行,也许都闷化了。”

  惠特尼还想从袋中给奥勃莱思找套干净军装,小个子中校阻止了他:“快走吧,查尔斯,现在不是过圣诞节,这里是卡纳尔,日本飞机马上就会来轰炸。”
  仿佛证明他说的确有道理,六架日本零式战斗机掩护四架川崎式中型轰炸机飞临瓜岛机场,轰炸机投下丨炸丨弹,战斗机开始扫射。陆战一师的高射炮猛烈射击,把敌机从机场上空赶跑了。日机逐渐向北搜索,毫不费力就发现了卸载的登陆艇。它们盘旋了一圈,开始俯冲投弹,登陆艇上的57毫米高射炮和12.7毫米高射机枪发疯地还击,加上护航军舰的对空炮火,打得隆加湾上空满天通红。一架日本轰炸机中了弹,歪歪斜斜地扎到海湾里,它机腹中的丨炸丨弹爆炸了,把它铝质的机身炸成了无数的碎片。

  由奥勃莱思引导,惠特尼同他的二个连长,指挥着第二营,越过沙滩,钻入岸边的一片椰林。椰林后面就是雨林了。
  同卡纳尔的热带雨林相比,菲律宾的雨林只能算是城郊的小树林。瓜达尔卡纳尔的雨林是一块绿色的岩石,它所有的空间全部被植物填满,令人肃然生畏,终身难忘。林中已经砍伐出道路,否则人是无法越过这片空间的。
  林中非常静,只有士兵的皮靴踩在腐叶和泥坑中噗哧噗哧的响声。两三个人才能合抱的大树高达一百英尺以上,没有分支,为了争取阳光,连攀援植物和木质藤本植物也粗如酒桶,它们或者缠绕,或者用卷须、弯钩吸着根抓住高大的乔木。雨林阴湿不道光,虽在中午,形如黄昏。惠特尼还看到一种绞杀树,它本是一种附生植物,但已经绞死了大树,自己变成树,在死树的位置上吸收阳光。在雨林中,植物之间为阳光进行着你死我活的战争,各个层次的空间都被利用着。兰花开在树上,温带毫不起眼的远志科植物攀上大树之顶。大树老茎生花,繁花满天。

  “查尔斯,”奥勃莱思拍拍惠特尼的肩膀。“我们每次远游,你总要显示你的植物学知识,现在连你也辨认不过来了吧!”
  惠特尼默认了。美国毕竟是温带国家,热带雨林的植被使他眼花缭乱。如果不是战争,真该在这一带考察它几个月。话说回来,不是战争,又有谁知道瓜达尔卡纳尔岛呢?
  奥勃莱思絮絮不休地讲他们的战斗经历。有时候,苦难寄托着伟大,牺牲变成了光荣。陆战一师八月七日登陆以来,几乎天天挨日本人的飞机轰炸、舰炮射击和地面部队骚扰。白天躲在防御工事里,晚上被一种日本侦察机搅得睡不成觉。它每隔十分钟丢一颗小丨炸丨弹,非常讨厌,因而得了一个外号——路易虱子。这一切都还不算,瓜岛上瘴疠流行,淫雨不绝,皮肤病、战壕脚、疟疾、痢疾、创口溃烂,比敌人还可怕。

  “查尔斯,我们可以忍受一切,唯一不能忍受的就是美国抛弃了我门。本来,陆战队打下了机场,应该让陆军来换防。结果谁也不来,飞机没有,坦克没有,军舰怕日本人的海军,天还没黑就溜回圣埃斯皮里图岛。戈姆利这个老鬼胆子太小,就是不敢多派军舰到‘铁底湾’来。”
  “我这不是来了吗!奥……哎……”惠特尼被什么虫子咬了一下,痛得几乎摔倒,连眼泪都流出来了。他挽起裤脚,小腿上已经肿起一串大包。奥勃莱恩见状大笑起来:“查尔斯,这是火蚁干的,它也是卡纳尔的特产。”他挽起自己的裤腿,他的腿上疤痕累累;“一个日本人,一个虫子,在别的地方都找不到”。
  部队的行军,搅动了潮湿的空气,从大树上掉下来许多蚂蟥,其中一个钻到惠特尼的衬衣中,拼命吸血,打都打不掉。黄蜂袭击了其他士兵,蝎子也很活跃。“卡纳尔是昆虫的天堂,人的地狱。怪不得谁也不来这片鬼地方”。
  雨林豁然开阔,阳光一下子透过树梢,洒在地面上,鸟叫声响起来,丛林走完了。前面的开阔平地上横展着闪闪发光的机场跑道。亨德森机场!它的名字比世界上最有名的机场还要响亮。
  亨德森少校是中途岛上的一个陆战队飞行员,他驾驶着过时的劫掠者式鱼雷机进攻日本航空母舰,不幸战死。陆战一师登陆的时候,日本人基本上已经修好了机场,就在攻击日当天,已经有二十七架轰炸机和同样数量的战斗机准备从拉包尔起飞,转场瓜岛,真是千钧一发!美军的工程兵部队进一步扩建了机场,使它成为太平洋上的一个重要空军基地。

  亨德森机场距隆加角四英里。主跑道轴线呈东东北一西西南方向,几乎朝着太阳。日军俯冲轰炸机往往利用这一点从阳光照射方向攻击机场。机场有一条长八百米、宽六十米的水泥野战跑道,和跑道平行的还有一条同样长度的滑行道,位于跑道以北。再往北还有一条平坦坚实的汽车路。紧急关头,美军就把滑行道当成跑道,汽车路当成滑行道。

  惠特尼从雨林边缘看去,一排排美国战斗机和轰炸机停在跑道和滑行道之间、滑行道和汽车路之间的草地上。飞机的机翼和胴体都涂了伪装迷彩,混在长得很高的库拉草(又是奥勃莱恩教的新名字)中,并不醒目。
  跑道南边,堆着一堆堆放飞机,它们都是在日军的炸射中损毁的。任何尚且完好的发动机、起落架、轮胎、机枪和无线电台都被拆光了。瓜岛上什么都缺,机械师七拼八凑,他们的工作既让同行羡慕又叫别人笑话。还有一些飞机趴在沙袋垒起的野战机窝里,上面益着伪装网。跑道和滑行道上密密麻麻地缀满弹坑。弹坑被推土机填平以后,工程兵铺上有孔钢板。惠特尼眯缝着限睛,联想起一幅保尔·克利⑥的现代派的画。

  他们从机场的西头穿过那片平地,走近一座小丘。还没有接近山脚,天就变了。瓜岛上空,乌云骤起,大雨倾盆而下。云和雨都来得极突然,一下子就把人淋透了。奥勃莱思满不在乎,他说从九月下旬卡纳尔进入了南半球的雨季,天天如此,惠特尼登陆时逢天晴,已经是吉星当头了。
  天!这就是瓜达尔卡纳尔。
  ①安德鲁·安德森—一 美国十九世纪初著名将领,美国第一任陆战队司令官。
  ②穿杂色衣服的吹笛人—一 英国诗人勃朗宁( 1812——1889)一首同名诗中的人物。他用笛声将汉姆林村的老鼠诱到河中溺死,却没有得到报酬。于是他又用笛声诱出村中一百三十名儿童,将他们永远关闭在山洞里,以报复世人.西方泛指灾星。
  ③死亡行军—— 一九四二年四月七日,美军在巴丹半岛投降:日军强迫十万美菲战俘在烈日下饥饿行军六十英里,死者成千上万。

  ④F.S.—一 斐济和萨摩亚英文地名的首字母。
  ⑤藤壶—一 一种附生在船底上的甲壳类海洋生物。
  ⑥保尔·克利(1879一1919) 一一 德国现代派画家。
作者: 茶炉    时间: 2018-5-23 12:43
第三章 地狱之口

  1
  “清冈正照二等兵,背诵一下我舰对瓜达尔卡纳尔岛敌人机场的射击数据。”主炮枪炮长岩田下达了命令。岩田大尉是一个狂热的战争迷,他从小就能把日清黄海海战、日俄对马海战的军舰和战术背得烂熟。他要求部下不停地训练:搬炮弹、装引信、测距、击发。“一百门百发一中的大炮也不如一门百发百中的大炮呀。因为它们浪费了九千九百颗炮弹,并且需要一百倍的士兵来操纵。”他不知重复了多少遍东乡平八郎海军大将的话。似乎他这个人就是为海战而降生到世界上的。

  正照不像岩田,也不像他那发迹了的哥哥清冈永一。他对战争兴味索然。他从小喜欢各种植物和小动物,幻想将来当一名生物学家。他好不容易考上了庆应大学,正热心于自己的科学前程,七’七事变爆发了,日军侵入中国华北,所有的大学生随时可能奉召入伍。
  他决定参加海军。他听过陆军和宪兵队在占领区杀人的劣迹,他觉得海军的手还干净,打仗也是光明正大地同敌人的舰队作战。后来,他终于中止了学业,在外南洋第八舰队的“金刚”号战列舰上当一名二等兵。
  “清冈正照,我舰对敌人机场的射击距离?”
  “进入射击时两万零五百米。航向75,航速十八节,射击中段一万五千米,射击四十五分钟,退出时两万一千米。”
  “使用弹种和射角?”
作者: 茶炉    时间: 2018-5-23 12:44
“九一式穿甲弹,破坏机场跑道,射角15度;零式燃烧弹,定时引信,三式榴弹,跳弹,延时引信,摧毁飞机,射角30度。”正照一口气背下来。对于一个大学生,这点儿数据实在算不得什么。但他不感兴趣,偏偏岩田大尉要求极严,常常把他从梦中推醒,逼他背出射击诸元。他不得不像背林奈的分类学一样地背这些枯燥的数字,还要像捷克作家恰佩克所写的机器人一样把炮弹装入炮膛,然后取出来,再装进去….。“金刚”舰是大正二年(1913年)下水的旧船,当时,日本海军引以为自豪,它毕竞是日本自己设计制造的头一批战列舰。随着时代的发展,它变得老朽窳陋,昭和八年(1933年),不得不在吴港入坞大修和改装。改装的时间拖了两年,重新下水时焕然一新。然而“金刚”舰的自动输弹机经常失灵,水兵的基本功是手装填。现在,射击诸元也好,手装填也好,全都用上啦。正照幻想着混过战争,重操学业,这些想法全都被无情的现实粉碎了。

  “金刚”舰和它的姊妹舰“榛名”组成了第三战列舰队,在六艘驱逐舰的掩护下,沿着所罗门群岛向东南方进发。所罗门群岛是两串平行的岛群,南边的一串又多又碎,其中的大岛是布于维尔、瓜达尔卡纳尔和圣克里斯托巴尔岛,布干维尔和瓜岛已有驻军。另外还有几个重要的小岛:肖特兰岛、维拉拉维拉岛、科罗班格拉岛和新乔治亚岛,这些岛上也驻了日军。北边的一串都是大岛:圣瓦泽尔岛、圣伊莎贝尔岛和马莱塔岛,由于地形崎岖,日美两军都没有驻兵。两串岛屿之间的海峡,平均宽度约五十公里,最窄处仅十余公里,像一条水上运河。它叫做“狭口海峡”,美国人干脆叫它“槽海”。

  五十三岁的栗田健男海军少将率领着这支战列舰队。就他的本意,反对把珍贵的战列舰派到狭窄的“槽海”中去冒险,因为敌人的飞机、潜艇和鱼雷快艇都可能威胁战列舰。这种用战列舰去炮击飞机场的作法根本不合海战章法。但是,联合舰队司令山本五十六大将严令他去干。山本的理由很简单,日本海军主力一直在瓜岛附近活动,不摧毁飞机场,敌机将威胁比战列舰更重要的航空母舰。“飞机场已经成了全世界注意的中心,务必摧毁它,好好干吧,栗田君。”山本下了结论。

  陆军对战列舰的炮击也寄于厚望。自从一木清健的支队和川口旅团对飞机场的进攻失败以后,驻拉包尔的第十七军司令百伍睛吉中将咬牙切齿,把日俄战争中屡建战功的帝国第二师团——仙台师团派到瓜岛,限期攻克飞机场。百伍将军对栗田将军说:“你的战列舰队顶一千门野战炮,祝阁下成功。”
  天黑前,第三战列舰队已经驶入圣伊莎贝尔岛海域,这里是瓜岛上美国侦察机的极限航程。十月十三日,在所罗门群岛这个纬度上七点四十分天黑,太阳一下山,栗田一声令下:“高速前进,进入瓜岛战区!”
  瓜岛接近了。栗田舰队以二十八节航速从北方接近萨沃岛。当萨沃岛黑色的山影处于“金刚”舰左舷的时候,连对战争毫无兴趣的正照也感到一阵激动。萨沃岛和瓜岛的埃斯帕恩斯角距离仅十六公里,从这条水道的中心线穿过,前面就是瓜岛的隆加角,就是飞机场。在埃斯帕恩斯角和隆加角之间的海湾中,日美舰队不知打了多少次海战和空战,由于沉船多极了,双方都管它叫做“铁底湾”。

  啊!正照已经看到在“金刚”舰左舷,瓜岛埃斯帕恩斯角上亮起了黄色的灯光。那是日本陆军部队点的,专门为日本舰队导航。
  栗田下达命令:“左舵50,航速十八节。”第三舰队调转船头,进入瓜岛和萨沃岛之间的水道。这一带礁石和沉船密集,航行要格外小心。
  一小时后,清冈正照看到“金刚”舰正前方有一堆篝火。他根据早已背熟的资料,那里正是塔萨法隆格村,舰队炮击的第一个校正点。他刚这么想,就听到岩田大声下令:“射击准备,燃烧弹二。”
  栗田又下达舵令:“左舵75,各舰炮准备射击”。正照见过栗田,并同他聊过天。他告诉正照,战前他到过美国,他同山本一样,算得上亲美派。“在纽约那地方,早上说要装电话,下午就办好了。今天市场上缺什么,明天就会大量上市。这种高效率,日本办得到吗?”正照回头看看舰桥,那里黑糊糊的,什么也看不清,但他想象栗田健男少将一定很威武。开战以来,日本海军的战列舰队还没有正式投入过战争呢。栗田将军就要指挥打响第一炮了。他把一枚燃烧弹擦了擦,静待着命令。

  第三战列舰队又转了一次向,进入了“铁底海湾”,全体官兵,无论是岩田也好,正照也好,兴奋得仿佛喝醉了酒。黑色的夜幕中又出现了另一堆篝火,它的位置在舰队右舷。篝火地点是一条名叫马塔尼考河的河口。马塔尼考河是瓜岛上日美两军的分界线,河口的地点叫圣克鲁兹角,一听就是西班牙人起的带天主教色彩的名字。这堆篝火是日本部队点的,专门为舰队测距用。“一万五千二百米,”岩田大声喊。“主炮以篝火为基准往右偏移30度,距离两万另五百米,目标,敌人飞机场,燃烧弹,预备——”

  正照已经调整好了引信,他一下子把炮弹送入直径356毫米的大炮炮膛,炮闩咔嗒一声合上,该他干的事完了。
  他听到栗田少将在扩音器中喊:“开炮!”岩田几乎在同一秒钟也高喊:“开炮!开炮!”
  三万二千吨的“金刚”舰剧烈抖动了一下,十四英寸口径的八门巨炮喷出长长的眩目光焰,吐出钢铁弹丸。弹九在空中划着弧形弹道,落到瓜岛的草地上,立刻腾起一丛丛火光。一分钟后,隆隆的爆炸声才从岛上传来。这时,设在瓜岛奥斯腾山上的日军炮兵观测站已经测出了弹着点的偏离,立刻向栗田报告了数据。第三排炮打过之后,栗田命令各炮:“无修正,各炮二十发急速射。开炮!”

  舰队缓慢地航行,不停地射击,炮声在铁底湾回荡。在弧形弹道的终点,接连腾起火光,火焰连成一片,在火焰中闪烁着炮弹爆炸的强光。闪光和火焰,仿佛中国的烟花,仿佛盂兰盆节神奈川上的火船。一会儿,一发炮弹击中了油库,无数明亮的火点溅射到空中,烈火熊熊,连大地和天空都映得通红。军舰的水兵们都喝起彩来,岩田大尉高喊:“万岁!万岁!”

  舰队的航向同射击方向成90度角的时候,飞机场处于最近的距离上,距离只有一万七千米,战列舰侧舷的副炮也投入了射击。数不清的炮弹向机场飞去,钻入火的海洋,把火烧得更炽烈。扩音器里传来栗田少将表扬部队的声音,水兵打得更起劲了。岩田脱光了上衣,只戴一顶军官帽,跑到每一个炮手面前,挥舞双拳:“干哪,让美国佬吃吃战列舰的炮弹吧”。所有的官兵都知道,就在二十四小时前,美军舰队利用雷达,在埃斯帕恩斯角重创了日军五藤存知少将的炮击舰队,也许“金刚”舰的炮击是向美国佬报复吧。

  “给五藤将军报仇哇,给‘古鹰’舰、‘吹雪’舰报仇哇!”似乎在疯狂的射击中,日本海军的耻辱就可以洗刷干净了。
  半小时后,舰队开到了主炮极限射程的终点。它象是在走一条等边三角形的底边,机场在三角形的顶点上,两条腰距离都是两万一千米。
  栗田命令转向180度,舰队回航,射击重新开始。此刻机场上烟焰焦天,火浪狂舞,燃烧的油库早成了最好的目标。舰队另一舷末发射的副炮开始射击。一座弹药库被击中了,无数炮弹和鱼雷相继爆炸。岩田大喊大叫,正照觉得机场上的美军此刻活象热铁板上的甲虫,而敌人的飞机则象一只只蜡制的蜻蜒,正在迅速地融化掉。
作者: 茶炉    时间: 2018-5-23 12:45
2
  啊!北非.北非永远是一个迷人的梦。那些古罗马和古迦太基的遗迹、残柱、石砌引水渠,那些绿得透亮的橄榄树,那些美丽的历史故事和传说,使埃德加·克拉凯少尉魂牵梦绕。他本来被派往北非,参加围歼隆美尔非洲军团的最后战斗。他的P-38闪电式战斗机,上部已经涂了黄褐相同的沙漠迷彩,装到轮船上,从诺福克运往卡萨布兰卡。他本人也捧了一本阿庇安的《罗马史》,想象地中海南岸的沙丘和绿洲。

  一声令下,护航船队改道巴拿马运河,前往太平洋,前往所罗门群岛前线。打日本人,克拉凯少尉很茫然。他学的是欧洲史和拉丁文,习惯把德国空军作为自己的对手。他研究了不列颠之战的所有资料,甚至研究了能搞到的东战场空战资料,他的敌人是密塞尔施米特Me-109, Me-110,现在却换上了日本的零式A6M战斗机,一切要从头学起。

  克拉凯少尉,小个子,二十四岁,蓝眼睛,金黄头发,反应机敏准确,感觉可靠,平衡器官无懈可击。他被告知:零式机航速很高,中空高速空战很灵活,日本人喜欢一对一地打斗;弱点是低速盘旋性差,日本飞行员往往顾前不顾后。和谁作战都一样。克拉凯认为:关键是建立功勋。
  一路上瓜岛,他就感到一切同他想象中完全两样:白天挨轰炸,夜间挨舰炮,啃霉米,虫子咬,机场四周都是日军做饭升起的炊烟,给他以赤裸裸的感觉,最糟糕的是:每天都有飞机被炸坏,能飞的也是穷凑和。今天飞F-4U,明天飞B—24,后天也许换上一架鱼雷机,有什么用什么。必须把一切能上天的东西用来打击日本人的运输船和军舰,如果让它们把兵员和武器运上卡纳尔,那可什么都完了。

  在拿破仑战争中,炮兵是上帝;在二次大战中,飞行员是上帝。他们的机场设在安全的后方,有舒适的休息室、有酒、有巧克力糖,多半时候还有女人。可是在卡纳尔,什么也没有,只有没完没了的日本炮弹和丨炸丨弹。
  然而,这些东西激起了克拉凯少尉极大的敌忾心。他一门心思向日本人报仇,他的技巧,他的勇敢都超出了他的想象。他成了卡纳尔最红的飞行员。他已经击落了十架零式机和两艘运兵船。用他的话来讲:“我他妈够本了。”
  人真是一种适应性很强的动物。克拉凯已经适应了瓜达尔卡纳尔的生活:无法洗澡,干脆雨天淋浴;没有剃须膏,干脆留胡子;晚上睡不好,白天抓紧睡;他做操、按摩,尽可能预防热带的可怕疾病;天一晴就脱光衣服进行日光浴,危险也不顾了,要不然会患各种湿热环境中的皮肤病和战壕脚。
作者: 茶炉    时间: 2018-5-23 12:45
十月十三日夜间,克拉凯以为自己的运气到头了。日本战列舰的炮击山摇地动,耳膜震破了,五脏六腑都揪在一起,356毫米大地打得像机关枪一样密集,遍地火光,满天通红,炮弹就在他身边爆炸,狐洞中震落的土几乎把他埋了起来。他从未感到离死亡有这么近,每一秒钟会这么难熬,仿佛惊涛骇浪中的孤舟,仿佛暴风雪中的羔羊,一个念头在叫:干脆来一发炮弹打中狐洞算了,另一个念头在抵抗:非报此仇不可!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炮击终于停止了。克拉凯已经被虚土埋了起来。他昏昏沉沉,几乎死去。后来,机场附近的陆战一师士兵赶来,不顾一切地把他和他的同伴们挖出来。许多人已经是尸体了,另一些人被炸得尸骨无存。防战队士兵像保护蜂王一样保护着飞行员。他们知道飞行员在决定瓜达尔卡纳尔的命运。
  克拉凯感到一般热辣辣的液体流入肠胃,肠胃苏醒过来,唤起了大脑:“这是哪里?”
  “不是天堂,你还在人间。小伙子,快起来吧,等着你上飞机呢!”一个声音回答。
  “你是谁?”
  “奥勃莱恩中校,陆战队营长,还要不要再来点儿白兰地?”

  克拉凯这才认出一张长满连鬓胡子的瘦脸来。他认识奥勃莱恩,有空还同他下过棋、聊过天。他知道自己的大脑还正常。
  奥勃莱恩中校把他扶起来,他感到天旋地转,过了好一阵子才恢复平衡。这时候,他发觉他面前站着一位将军;陆战一师师长范德格里夫特少将。
  “怎么样?”师长关心地问陆军航空队员:“好点儿了吗?”
  “谢谢,好了。”他受到卡纳尔最高军事长官的关心,很感动。
  “克拉凯少尉,本来,你应该好好休息一下,但是日本人不让我们休息。他们的运兵船正在接近卡纳尔。如果你不反对,我希望你,克拉凯少尉,给他们以惩罚。美国需要你。”将军伸出手来。他脸上负了伤,涂着大片的红汞,脚上也缠了纱布,血从纱布里渗出来。一个五十五岁的将军,两鬃有了白发,还如此斗志旺盛,克拉凯热血上涌。他摆脱了奥勃莱恩的搀扶,对范德格里夫特说:

  “将军,我同你都是弗吉尼亚州人。我们州还没出过孬种。我这就起飞。我不会便宜了日本猴子。我死了,将军,第二二五飞行中队有我家的地址,你方便的话,请给我妈妈奇上一束山茱萸花。”
  “我还等你回来好给你戴上中尉肩章呢。孩子,别想得那么悲观,我们不是都好好儿的吗!”
  克拉凯冲上遍地冒烟的跑道。跑道上到处是弹坑,有的深达十英尺。草地上四处狼藉着飞机碎片,有的飞机被烧得只剩下骨架,景象凄凉。猛一看,似乎一架好飞机也没有了。
  “喂,埃德加,来呀,这里还有一架无畏机,好像是日本人专门给你留下来的。”克拉凯听到他的机械师马斯特在喊他。他看到马斯特正钻到一个机窝里,拼命扯掉伪装网,然后把—架A—24俯冲轰炸机上的土块和金属碎片扫下去。
  马斯特检查了一遍飞机,基本完好,就是没有汽油了。他急得乱转,到处找油。美军的航空油库被打着了,现在还烧个不止,一滴油也找不到。
  克拉凯已经找到了几枚二百五十公斤丨炸丨弹,费了好大气力,才挂在机翼下面。他点起一支烟。没有汽油。什么也干不成。

  忽然,他听到远方的马斯特一阵欢呼。原来,他在一架机头被削掉的B—17重轰炸机机翼油箱中找到了油。他召来一辆机场的吉普车,用塑料管吸了一大捅汽油,回到克拉凯身边。十分钟后,克拉凯已经飞上了铁底湾的上空。他的射手在炮击中死了,他只得自己干了。
  克拉凯少尉和其他几架零星美机沿着槽海往西北方向搜索。天气晴朗,能见度十公里,所罗门群岛的两串岛群上覆盖着雨林,像两条翡翠项链似的从机翼两端向后掠去。槽海上干干净净,有时出现一两艘日军的小驳船,没等看清就隐没在场岸旁边的树荫里。
  往北方搜索一百英里以后,克拉凯油量不够,准备返航。突然,他看见一队日本护航队。六艘运兵船在四艘驱逐舰掩护下,正在高速南航。
  “獾叫仙人掌!獾叫仙人掌!”他打开电台,呼叫瓜达尔卡纳尔的空战指挥部。“发现六艘运输船。再说一边,发现六艘运输船。”
  克拉凯机翼一歪,斜插向敌舰。大白天闯入“狭口海峡”’日本人胆子可真大。难道他们真以为亨德森机场被他们的战列舰彻底摧毁了?
  日本驱逐舰也发现了美机。所有的高射炮都向克拉凯集中射击。克拉凯翻了一个筋斗,在敌舰队上空垂直俯冲,像一块石子一样从一艘运输船上面掉下去。大约在五百米的高度,他投下丨炸丨弹,然后贴着海面逃逸。他再次拉高的时候,那艘船在熊熊地燃烧了。

  从高空中扑下来三架零式战斗机,死死缠住克拉凯。原来,日本人并不是没有防备。克拉凯向海面俯冲,上下左右全是零式机射出的机枪弹。他的飞机剧烈地抖动,显然是中弹了。
  他不能犹豫,任何动摇只能是死路一条。他贴着槽海飞,低得翼尖掠过了海上的浪花。他知道零式机低空低速性能差,就把自己的命赌在这上面了。
  机头很沉,他双手扳操纵杆累得汗流浃背。他向卡纳尔摇摇晃晃飞去,上面是零式机的火网,下面是海,十二个小时以前,他经历过的死亡的恐怖又向他袭来。但这回命运在他手中,他还有信心。
  零式机终于摆脱了,他的油也耗光了。他现在距铁底湾五十公里,高度四千。幸而无线电还完好,他向罗伊’盖格将军报告了自己的方位。盖格空军准将是一次大战中的空中老手,他知道怎样关心自己的部下。
  无畏机的滑翔性能不算好,高度和速度也不理想,槽海上空荡荡的,没有来接他的船,他只剩下海上迫降一条路了。
  克拉凯终于把飞机降到海面上,他刚刚来得及爬出座舱,飞机就沉了。机头先沉,机尾还翘在海面上,克拉凯发现尾翼的水平舵已经被打得稀烂了。

  槽海的水是暖和的。他吹起了救生衣,浮在水面上。军校的训练帮了忙,盖格将军的严格要求也起了作用。否则,他今天勿忙上阵,是不可能想到穿救生衣的。
  所罗门战区的海面似乎不可怕,到处有海岛,海水也不冷,美军的海上救护也很出色。但是也有恐怖的一面,除了卡纳尔的铁底湾和图拉吉岛,其他岛屿上都是日本人。落到日军手里的美国人,尤其是飞行员,据说连心肝都会被挖出来生吃掉。大海也并非友善,鲨鱼多得出奇,许多沉船水兵在槽海和铁底湾中这样丢了性命。
  克拉凯运气好,一艘美国的摩托鱼雷艇把他救了起来。他打听这位救命恩人艇长,竟是巴尔克利少校。巴尔克利传奇般的经历几乎人人知晓,他的PT—41鱼雷艇把麦克阿瑟将军从巴丹救出来。当年轻的飞行员问及此事的时候,巴尔克利少校一笑置之:“放着谁都会那么干的。”
  克拉凯在艇上受到了热情的招待,喝了酒,吃了香肠,抽了烟。他知道巴尔克利在昨天夜里率鱼雷艇袭击的日本战列舰,就是几乎把他炸死的“金刚”号和“榛名”号。
  “没有成功。”巴尔克利苦笑着说。“我们毕竟敌不过日本人的驱逐舰。”

  陆军、空军和海军在卡纳尔就是这么息息相关,命运与共。克拉凯觉得世界那么大,可又那么小。
  第二天,他重新登上另一架海军的A-25轰炸机,轰炸了昨天在瓜岛卸载的那支船队。日本人没有卸完货,船就停在机场东边的太波角。为了躲避凶恶的美国飞机,三艘日本货舱冲上了太波角的沙滩。现在它们已经成了死靶子,克拉凯不费力地就把它们炸中了。
  后来,他听情报人员讲:那三艘船名叫:“笹子丸”、“九州丸”和“吾妻丸”。
  他晚上挨炸,白天出击,被打下来再换架飞机,在瓜达尔卡纳尔就甭想过好日子。唯一的好处是日本人的飞机多、军舰多、部队多,所以当兵打仗荣誉也高。那就干脆一直杀下去吧,杀呀,杀呀,直到杀完为止。
作者: 茶炉    时间: 2018-5-23 12:46
3
  熬过了十月十三日夜间的大炮击,惠特尼中校确信自己不会死。一个人由命运来摆布的时候,他茫然、惶惑、恐惧。而他一且扼住命运的咽喉,他就是胜利者,他就有了自信,有了意志,生活也会由无序变成有序。日本战列舰炮击高丨潮丨的时候,惠特尼以为自己完了。从巴丹拣来的命,从科雷吉多尔逃出来的命,竟然要断送在一个潮湿的地洞中。

  炮击过后,惠特尼行动起来。他同他的传令兵科尔一道,学着鼹鼠来加固他们的防炮洞。科尔是堪隆斯的一个小农场主,机智,实在,有时有农民的幽默。征兵把他征到了海军陆战队。海军陆战队一贯自诩为“精兵”,对这个四十岁的小个儿黑脸汉子兴趣不大。惠特尼却一眼就相中了科尔。从圣迪戈起,科尔就不离他的左右。
  科尔挖洞修工事可真有一手。他没上过工程兵学校,但凭着农民的实实在在,把防炮洞修得像一座城堡。他砍来高大的树木,打掉枝杈,并排铺在洞顶上。他又从附近一座废弃的农场中弄来波纹铁皮,盖在木头上;然后,再垂直铺放一排圆木。每根圆木的直径都在二十厘米以上,一横一直,盖顶厚达五英尺。科尔再填上六英尺厚的红土,其中一半是沙子。这个防炮洞虽然不正规,可耐得住大口径炮的直接命中。科尔在洞中立了圆木支柱。挖了两条备用地道,还开了排水沟,铺了地板。他手脚不停地于活。等惠特尼的新居落成,他的着烟斗一本正经地说:“我看里面可以住国王。”

  新居刚完工,日本舰队又进行了一次大炮击。这次,惠特尼充满了安全感。跟科尔在一起,会觉得生活既美好又有趣,不像是打仗,而是一次愉快的旅行。科尔的祖上是西班牙巴斯克人,而他只自称是巴斯克人,从不承认是西班牙人。西班牙和巴斯克之间打了许多世纪的战争。
作者: 茶炉    时间: 2018-5-23 12:46
“海魔”师二团二营的防线在亨德森机场以南,距离跑道约一千码,是有两个山包的丘陵。根据谁在那儿打仗谁就有权命名的原则,它被称为“埃德森岭”。一个月以前,日军川口清健旅切向该岭发动了敢死性进攻,被一营美军突击队粉碎。营长是埃德森,所以得了此名。陆战队员不买突击营的账,管它叫“血岭。”日本人则称它“蜈蚣高地”。岭长二千码,宽一千码,坡度平缓,山脚连着雨林,山上长城了库拉草。库拉草叶子带齿,高达六英尺。热带地方植物长得就是快,一个月以前山坡上还是弹坑累累,现在什么也看不见了。风一吹,篙草像海浪一样层层起伏。

  突击营的一位军官领着惠特尼看地盘。华莱士少校把纵横交错的工事、机枪巢、屯兵掩体都移交给惠特尼,特别强调山坡上的几道屋脊形铁丝网:“打仗的时候全凭它们了。中校,你可要守住,我们为它流了血。”他拍拍惠特尼的肩膀,很动感情地说:“我们守左手的山头。背后就是机场,埃德森岭是陆战一师防线内唯一的制高点。它就像旅顺口的203高地一样,日本人会全力来夺的。你要是顶不住了,请早打招呼。”

  他可太傲慢了。惠特尼谅解他,凡是打过仗流过血的军人都是这么股劲儿。他看你做得怎样,而不是说得怎样。
  “我从巴丹来,知道怎么教训日本人!”中校不卑不亢地回答了少校。
  “噢,对不起。”华莱士肃然起敬。“那太好了。”“巴丹”这个词不啻一根魔杖,华莱士放下架子,开始一一交代无线电暗语、炮兵联络信号和地空联络呼号。“陆战队吗,只有飞机和大炮是第一流的,打得像步枪一样准。”华莱士少校那股狂劲又上来了,他一把抄过柯尔背的斯普林菲尔德式步枪,拍拍枪栓:“陆战队用这种枪打了两次世界大战。我们也爱用这老家伙。范德格里夫特给我们发了莱辛式冲锋枪,那玩艺儿平时挺花哨,打起仗来净卡壳,都叫我们给丢到隆加河里去了。努——”他用手指着西边的一条小河。它的大部分河道都被密林掩没了,连日降雨,水势湍急,水声历历可闻。华莱士少校又发了一通牢骚,听起来同奥勃莱恩说的没什么两样。“别忘了留预备队。”华莱士最后叮吁。

  “谢谢你了,有事我会同你联系。”惠特尼送走了红头发的突击营军官,立刻去找陆战一师的炮兵团长。尽管陆战队是一支依赖勇敢精神的轻装部队,但是惠特尼比谁都清楚火力的重要性。他受的教育使他习惯于采取科学化的战术方案,其中的关键就是火炮。
  大卫·埃扎拉少校是个犹太人。但是,这并不妨碍他是个好人。他有很尖的鹰钩鼻子,发达的下颚,栗色的皮肤,黑头发。埃扎拉少校已经知道希特勒在欧洲疯狂地杀戮犹太人,曾屡次申请调到非洲的艾森豪威尔部队去同德国人作战,都被范德格里夫特少将扣下来。“通往东京的道路也通往柏林。”将军这么劝他。
  陆战队炮兵十一团团长把埃扎拉少校介绍给惠特尼中校,并对他说:“你的事放心交给大卫去办吧,大卫干不成的事,别人更没门儿。”
  埃扎拉的炮兵连阵地设在隆加河弯曲处的一个小丘上,射界开阔,伪装良好,主要负责隆加河西岸和埃德森岭的防御。这就要求埃扎拉在紧急的时候,必须迅速将炮水平旋转150度角,进行连续射击。他管六门炮,对于两吨半重的105毫米炮来讲,这种机关枪式的扫射实在不轻松。
  惠特尼同埃扎拉互致问候之后,把自己营的位置和姿态告诉了炮兵连长。埃扎拉少校点点头,拿出一幅自绘的大比例尺地图,用手指在上面一划:“是这儿吧?”

  “对,还有这里。我要求你的炮火能从铁丝网一直打到雨林边缘,一共是三百码。我的第一道战壕在铁丝网后面二十码。少校,紧急的时候我打两枚白色信号弹。你的炮火要打在我的第一道战壕上,不管那里有谁。”
  “我明白。”
  惠特尼详细地把自己的防区填在埃扎拉的地图上。犹太军官立刻把防区划成了格子,每个格子都标好了代号。这些格子以炮兵阵地为圆心,向外辐射出去,每15度角是一种颜色,只要报出了颜色和区号,即便是黑夜,也能准确无误地射击。真是犹太人的一丝不苟,惠特尼深为折服。
  惠特尼建议由他的通讯兵再架设两条新的电话线,还谈妥了TBX电台上的呼号和暗语。他听奥勃莱恩讲,日军的无线电台会在通讯中哇哇叫进行干扰。
  最后,惠特尼请埃扎拉到他的“王府”去喝杯酒。在卡纳尔,酒是最珍贵的东西。

  埃扎拉喝醉了,唱起犹太教的歌曲。他断断续续地诉说自己的身世,他祖上在巴勒斯坦,不满英国人的统治,合家迁到波兰,住在华沙的犹太区。希特勒上台以后反犹,他和父亲来到美国,母亲故土难舍,战争开始后再也没有音讯了。波兰有纳粹的死亡营,华沙又发生过多次大屠杀,大卫非常担心母亲、姐姐和其他亲友们。
  “卡纳尔通着华沙。”不知怎的,惠特尼学了范德格里夫特一句。他想起了那个冥冥中的上帝,是他制造了那么多的民族和种族,使人产生了贪欲,还有不平等,一些人或一些集团想控制奴役另一些人和另一些集团,于是有了战争,战争是上帝降给人类的巴比伦塔。每一个人在星球上都是那么渺小,然而在战争的棋盘上却息息相关。
  “卡纳尔通着华沙。查尔斯,放心,日本鬼子不会爬上你的阵地,有我在……”
  外面开始下雨了,淅淅沥沥,如诉如泣。两个以杀人为职业的军人,谈论着杀人,却并不喜欢杀人。他们谈宗教、谈以色列入、谈犹太节日,在太平洋中的一个荒蛮海岛上,在一个风雨如晦的夜里,有两个人,有两杯酒……
作者: 茶炉    时间: 2018-5-23 12:47
4

  “东京特快”的连续炮击,掩护了日军步兵大举登陆瓜岛。每天夜里,都有日本驱逐舰、运输船、驳船在埃斯帕恩斯角、圣克鲁斯角、科利角和太波角靠岸,卸下重炮、高射炮、弹药、粮食和士兵。日军统帅部决定不惜一切代价攻克瓜岛,把帝国陆军第二师团——仙台帅团派往瓜岛。师团长丸山政男中将,在拉包尔对百武晴吉中将和第十七军参谋长宫崎少将说:“在一木支队和川口旅团失败的地方,第二师团必定成功。我师团从日俄战争时代起,从未后退过。我不知道失败为何物。”

  为策应瓜达尔卡纳尔攻略战,日军推迟了南海支队在新几内亚的进攻,减轻了对麦克阿瑟将军和澳大利亚部队的压力,把所有陆海空军兵力,集中到所罗门战区。一个战略上无足轻重、战术上作用有限的飞机场(完全可以在所罗门群岛的其他海岛上建一个同样的机场),因为皇军的“面子”问题,使日本高级指挥机构丧失了理智。六个月前,因为杜立特中校的空袭东京,日本海军犯了一次这种错误,冒险发动了中途岛战役;现在,轮到了陆军。纯属胜利者的昏头昏脑。很凑巧,口军把重兵集结于瓜达尔卡纳尔的同时,希特勒正强令保卢斯的第六集团军猛攻斯大林格勒,因为这个城市用了斯大林的名字,而不是原来的“察里津”。

  对于战略上的情况,休伊上尉并不清楚,他也不感兴趣。那是“肩章上带金星的人们的事”。他只知道防守“血岭”两个山丘之间的谷地。他这个二百人的连队的命运,就系于这片谷地上。除了谷地,还有肚子,休伊连拉了一周赤痢,把他这二百磅的大汉拉得浑身乏力。
  休伊知道真正的血战快来了。日军侦察兵越来越频繁地出没在雨林边缘,试探美军虚实;日军的炮兵完成了试射;雨林中天天都传出伐木声,那是日本工兵在为步兵开辟森林道路;雨林中还升起白色的炊烟,那是日本兵在做饭。
  休伊显示出他的细心和想象力。他命令部队挖好火力点、地堡,尽量多修备用的机枪巢。因为日本人一向在夜间来,射击纪律特别重要。即使阵地被突破,也要用机枪封锁住敌人的后续部队。至于肉搏战,“海魔”在圣迭戈的训练中只有白天拼刺刀的课目。他专门请教了突击营的华莱士少校,少校告诉他:用手枪,用枪托,用工兵锨,用匕首,只要不害怕,日本兵根本没什么了不起。

  傍晚时分休伊的左眼一直在跳。他的老家在伊利诺斯州,那些一辈子种玉米的农民们有些迷信,左眼跳是灾祸,日本人也许要进攻了。
  雨林变得出奇的安静,伐木的工兵停止了砍树,唧唧呱呱故意喊叫引诱美军射击的日本狙击手也不吭声了,甚至林鸟也安静了。在黄昏的烟云中,变成一辐静态的图画。寂静,死一般的寂静,连太空中也没有无线电的噪音。老兵器预感到不祥的战前死寂。
  远方雨林边缘的库拉草在摇动,没有风, 可能是日本兵在潜伏,在接近攻击的阵地。天气很沉闷,气压低,休伊心里感到难过。他渴望着有一道战争的闪电来划破让人发狂的死寂。
  闪电打下来了,大自然的闪电。从铁底湾方向急骤涌来大团的乌云,一下子使黄昏的天空变得黑暗,雨说来就来,开始是雨滴,旋即变成雨帘、雨幕,雨墙。天空变成一片暴风雨的海洋。一片固体的水墙,把一切东西都淹没了。休伊被淋透了,他顾不上躲雨,左手一直拿着电话机听筒,右手拿着信号枪。他唯一的念头是:如果日本人掀掉伪装网准备冲锋,那大雨可把他们的火气浇掉一大半。现在溪水横流,遍地泥潭,深可没膝,根本无法冲锋。

  雨终于变小了,天空容纳的水,终究有个限度。淅淅沥沥的雨还下着,空气闷得像蒸气浴室,蚊虫出来叮人,还得坚持着不能拍打,真要命。
  啊!它终于出现了。从南方密林深处,窜起两枚红色的信号火箭,其中一枚质量很差,在一半的高度上就熄火了。另一枚升到顶点,留下曲折的尾迹。
  日本人的大炮和迫击炮开始了火力急袭。外号“法国女郎之吻”的九二式重机枪也狂啸起来,大片的库拉草纷纷倒落,五颜六色的曳光弹在血岭上空乱飞。惠特尼营的官兵们全把手指扣到扳机上,等待着那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banzai(万岁)声。
作者: 茶炉    时间: 2018-5-31 06:19
看不见的日本兵从而林中冲出来。他们根据事先精心选择的冲锋路线,采用日本兵一贯的战术:密集的正面、窄狭的区间、很高的冲击速度,极大的冲击动量。就凭这种战术,他们已经征服了辽阔的空间。没见过战阵的人,势必会发生很大的内心恐怖。因为他们几乎在眨眼之间,就冲到了面前。
  他们并没有冲到眼前,在他们和守军之间,有二道屋脊形的铁丝网。在同一木大佐和川口少将的战斗中,它发挥了很大的作用,所以外伊专门从废弃的农场中弄来这些铁丝网。陆战一师的铁丝网,早同货船一起沉在铁底湾中了。有些铁丝网还是空运来的。如果在白天,日军的炮火和工兵会炸掉铁丝网;然而夜间,铁丝网隐没在库拉草中,日军竞无精神准备,冲击的队伍在它面前一犹豫,就像海浪撞击在岩石上一样——

  “开火!”惠特尼下达了命令,休伊也下达了命令。美军的机枪按事先测好的位置和距离,一齐射击,其中一名叫塞克鲁西斯的机枪射手打得最准最狠。埃扎拉少校的大炮,根据惠特尼的指令,向雨林边缘射击,立刻在日军攻击部队和后续部队之间筑起了一道火墙。
  美军的钢铁和火焰刮风般扫倒了接近铁丝网的日本士兵。黑夜中谁也看不清谁,全凭半个月来的演习,为了训练夜间射击和火力配合,惠特尼几乎把全营人逼疯了。
  日本伤兵发出尖厉的叫喊声。这种垂死的叫声是任何严格训练也阻止不了的。他们的队形开始混乱,密度开始下降,动量逐渐降低,在付出了惨重伤亡的代价之后,残余的日军退回到原出发地。
  一大股日军突破了铁丝网,冲入陆战队防区,为首的一个日本军官,挥舞战刀,指挥部下跳入陆战队的战壕和狐洞,杀死陆战队士兵。
  一个小个子日军跳到休伊的战壕中,休伊向他打了一枪,未打中,他逼近休伊,狠狠一刺刀戳来。休伊躲入一个拐角,用手枪连击数枪,才把他打死了。这是休伊生平杀死的第一个人。那士兵瘫软在他的脚下,他感到直想呕吐。
  二营的迫击炮也开火了。埃扎拉的105毫米炮越射越猛,山坡变成一片火海,终于把日军的攻击部队截为两段。惠特尼在电话中大声叫好,并且.背了《圣经》中的一段话:“耶和华伸手拉住我的口,对我说,我今日要施行拔除、拆毁、毁坏、倾覆。”

  日军的攻击失去势头之后,休伊指挥着预备队把冲进来的日军都消灭了。
  同陆战队比邻的突击队阵地上也爆发了激战。枪声,手榴弹声响成一片。一会儿,大卫的炮又往突击营的阵地上打夫,使二营阵地前出现了一个空档。
  日军一下于就涌进来,突破了三道铁丝网。惠特尼在火光中清楚地看到一个凶悍的日本军官,挥舞战刀疯狂地砍杀。他的身后,一名日军士兵高擎着军旗,形成一幅奇怪而惊心的画面。美军的曳光弹就在他们身边穿梭交织,居然没有打中他们。战争中什么怪事都有。
  二营的阵地被突破了。湖水般的日军一边夺路前冲,一边呐喊。他们的目标就是飞机场。在夜战的火光中,甚至可以看见在跑道边排列的美国飞机。
  日军突击部队如水银泻地,谁也找不到他们的影子,然而他们却在东闯西钻,甚至有一小股日军包围了惠特尼的营部。山坡上到处都在混战,一部分美军的机枪不得不调转枪口,向黑暗中的魔影射击。战斗到了最后关头。惠特尼拿起无线电台话筒,拼命呼叫埃扎拉:“绿十三区,榴弹,急速射,快!敌人突破了我的阵地。”

  埃扎拉不放心地问:“绿十三区在你的阵地中间。”
  “顾不上啦,快,再迟就顶不住啦。对不起,我要组织营部赶跑日本人了。”
  埃拉扎少校不再问了。猛烈的炮火开始落在营部前二十码的地方,灼热的破片纷飞,击倒了任何直立的人,无论是日本人还是美国人。美军的机动75毫米炮和37毫米速射炮也转到埃德森岭地区,用直接瞄准的方式向敌人射击。
  惠特尼周围一片英语的呻吟声。除了炮弹爆炸的闪光外,他什么也看不见。他钻出地堡戴上钢盔,用M—1步枪向黑暗中射击。柯尔连续不断地投着手榴弹。他枪打得差劲,喜欢用手榴弹。
  营长终于组织起一帮文书、工兵、通讯兵、医生和几名军官向敌人反击,用刺刀和手榴弹消灭了敌人。等他们再次返回战壕的时候,浑身溅满了血——敌人的和自己的、有的人手臂被打断了,有的人眼睛瞎了。天太黑,无法抢救,只有忍到天亮,有的人就这样活活痛死了。
  休伊跃出战壕向日军投手榴弹的时候,肚子上挨了一枪。日本步枪的杀伤力很大,肠子一下子流了出来。休伊用三角巾捂住肚子,继续向日本人射击。渐渐地,整个腹部麻木了,麻木感一直升到胸部、脑部。他倚在胸墙上,吃力地喊了一声他的勤务兵,“吉姆……吉姆……”
  等他醒来,战斗还在继续。他是被痛醒的。黑人士兵吉姆正背着他往机场方向跑。震动使肠子又颠了出来,和吉姆的脊背相摩擦,痛得休伊几乎又昏死过去。他轻声叫:“吉姆,放下我,我受不了啦。”
  惠特尼终于接通了理查德·丁恩上尉的B连,他一直把B连当成营预备队,非到不得已,绝不使用。丁恩上尉等了半夜命令,早已急不可耐,一接命令,就按早已选好的反击路线把日军打垮了。惠特尼在电台上感谢埃扎拉,向他祝贺夜战的成绩。犹太军官回了一句《圣经》上的话:“看,我今日使你成为坚城、铁柱、铜墙。”

  每隔半小时,日军就进攻一次。同样的地点,同样的方式,同样喊着“万岁!”同样被打退,如同周期性的海潮,蓄能,上涨,到达高丨潮丨线,最后,无可奈何地退潮。他们死板的教规,和机械的战术,使美军的防御大为简化。整个炮十一团的全部火力都倾倒在埃德森岭面前,把这片地区真正“饱和掉”了。师预备队也调归惠特尼指挥,随时反击突破防线的日军。日军越打越疲,美军越战越勇,直到天色微明。范德格里夫特将军在电话上鼓励惠特尼:“查尔斯,别担心,我这老家伙就在你背后,你缺少什么,我提供什么。天一亮,戏就由我们演了。”惠特尼感到热呼呼的:巴丹之战,同样打狙击,越打越丧气;卡纳尔的战斗,起打信心越足,他从未感到孤单。他觉得很开心。自从巴丹撤退以来,整整七个月,他终于又能指挥部队,向日军射出复仇的子丨弹丨了。连“东京特快”使他受的罪也一并了了账。

  休伊第二次醒来,天已经大亮。他的腹部完全麻木了。他用手一摸,正规化地缠着整齐的绷带;看看身上,已经换了一身肮脏的病号服。他已经动过了手术。
  他看到了吉姆,问:“日本鬼子的进攻打退了吗7”
  吉姆点点头:“凡是冲过铁丝网的敌兵,全部被杀死了。天亮以后,我们的飞机起飞,把敌军统统赶回了雨林。连长,我站在血岭上往下看,雨水刚淋过的山坡上,躺着灰蒙蒙的日军尸体,足有上千具。我们的人也死了不少。不管是谁的,大部份尸体都残缺不全了。上帝,我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的死人,也没打过这么激烈的仗,我吓得浑身发抖。我的连长。”

  休伊闭上双眼,他总算守住了山谷。他不知道军医把他的肠子拿走了多少段,他自己还剩下多少根。他自我解嘲地想:
  “不管怎么说,反正他妈的赤痢我是不会再拉了。”
作者: 茶炉    时间: 2018-5-31 06:20
5
  “O六二,打开引擎,准备起飞。”“翔鹤”号塔台上那个公鸭嗓子航母引导员从扩音器中对他喊。他看见地勤机械师把蒸气弹射机的钢缆挂在机腹下的钩子上。他扬起一只手,立刻,一位信号手成V形举起两面黄旗。在黎明的昏暗中,他勉强能认出来。他拉上座舱盖,在发动机的轰鸣声中,把油路的节流阀越调越大。(扫描者注:二战时没有弹射器。)

  他看见“翔鹤”号航空母舰主桅上的风向标,它的人形尾翼已经向后掠去,母舰迎风航行,他把操纵杆拉向怀中, O六二号战斗机翘起了它的副翼。
  信号手把黄旗换成了红旗。他立刻把油门打到头。蒸气弹射机猛地一拉,他感到巨大的加速度,三十米跑道很快到头了。飞机往下一沉,他再次拉杆,飞机已经听话地冲向云天。
  虽然早上无法确定全天的气象,但杉本预感到今天天气不好,云层厚,云底低,许多海域下着热带暴雨。一连十八天了,什么军舰也没见到。杉本瑞泽海军大尉连同整个快速打击舰队,一直在一片不大的洋面上兜圈子。自从丸山政男将军的仙台师团在瓜岛登陆以来,南云将军指挥联合舰队主力在圣克鲁斯群岛海域担任警戒。圣克鲁斯群岛距瓜岛三百海里,美军任何增援瓜岛的航线都在南云的控制之下。南云的任务是消灭一切瓜岛援军,保征丸山师团长一举攻克飞机场。

  杉本大尉充满了复仇心。
  他早不是那种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了。他们从飞行学校刚毕业的时候,对前程都抱有十足的幻想。对他来讲,“雏鸡”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他是一个粗暴的者家伙,一个能干的职业空中杀手。
  杉本长得矮小,但相当精干。他的下颚坚固有力,胸很宽,棒球赛时常会打出很漂亮的本垒打(棒球术语)。他做小买卖的父亲脾气很坏,生意不好,喝醉了酒,就拳打脚踢。杉本从相貌到气质全像他父亲。杉本的家谱中没有武士,但他常常以自己的远亲——一位江户时代的贵族武士而自豪。父亲送他进了飞行操纵学校。这是杉本唯一感谢父亲的一件事。

  杉木是第七十二期毕业生。刚离校,就奉命调到中国满洲。昭和十四年(1939年),关东军挑起诺门坎事件,杉本一伙人猛烈空袭了蒙古的达木斯克机场。他驾驶过各种飞机,同俄国飞行员、中国飞行员交道手,也轰炸过中国的城镇。他杀人的时候从未犹豫过,他同绝大多数日本军官和士兵一样,认为为天皇杀人是天经地义的。
作者: 茶炉    时间: 2018-5-31 06:20
昭和十七年(1942年)春,他同友永仗市大尉一起从烽火连天的中国战场上抽出来,直飞横须贺。在海军航空基地上进行了紧张的母舰训练以后,连人带机编入了日本海军第一机动部队。他的军舰是“飞龙”号航空母舰,偷袭珍珠港的大功臣。“飞龙”和姊妹舰“苍龙”编成第二航空母舰战队,由山口多闻少将指挥。杉本同友永是老朋友,他被山口的人格魅力所吸引,他们准备在中途岛战役中大干一番。

  中途岛之战,杉本有生以来头一次被惨烈的战争场面所震骇。美国鱼雷机舍生忘死地猛扑南云的舰队,全部战死;最后,敌人的俯冲轰炸机炸毁了“赤城”、“加贺”和“苍龙”号航空母舰。当杉本他们袭击美国航空母舰“约克城”号的时候,他们遇到了从未见过的凶猛炮火。机群返航“飞龙”舰,山口要求他们再作一次孤注一掷的攻击,务必击沉“约克城”号。友永的飞机左油箱已经被打坏,他的油是不够飞回来的,杉本要问他交换飞机,友永不让。他泰然自若,对地勤机械师含笑作别:“没关系,不必担心,左油箱让它去吧,把另一个油箱加满就行啦。”

  友永在杉本掩护下,做了一生之中的最后一次战斗执勤。“约克城”号的防空炮火打成一堵无法穿越的火墙。杉水亲眼看到友永的最后一幕:他那架机尾涂成黄色的中岛九七式舰攻机中了炮弹,摇摇晃晃。友永的脸上溅满鲜血,头歪在一边,当他看到杉本的飞机,还挺起身来,对杉本招了招手,脸上留下了一丝永恒的苦笑。一秒钟后,友永的飞机就被“约克城”的炮弹撕成了碎片。

  他还没有从痛苦的冲击中苏醒过来,“飞龙”舰已经被美国俯冲轰炸机炸中。杉本勉强把飞机降到飞行甲板上,甲板上早已经烈火熊熊。 山口将军命令所有海军人员和飞行员撤到“风云”号驱逐舰上,但是自己却没有离开。杉本早已经心硬如石,还是为山口的人格所感动。有一次他患急性肠炎躺在病床上,山口亲自看望他,并且给他打开一听糖水梨罐头。山口从口音上听出杉本是秋田县人,就讲起了秋田的历史,讲起了那里的漆器、矿产和森林,使杉本仿佛回到了童年,回到了横手盆地的小桥和稻田。他感动得热泪横流。

  山口同“飞龙”号一起沉没了。友永大尉死了,山口少将死了。杉本对人世本来就不留恋,现在就更无牵无挂。他的复仇欲,是狼对同伙的感情。他从来也不会去想,被他杀死的那些人的朋友,是不是会向整个日本复仇。
  杉本瑞泽飞翔在圣克鲁斯群岛西北方的天空中,大团的乌云包围着他的飞机。云海中气流紊乱,零式战斗机上下翻腾。杉本既没有把飞机拉到云层上——那里有如洗的蓝天,也没有降到海面上——那里恶浪滔滔,正下着一场热带暴雨。他只是死板地注视着罗盘和地平仪,在乌云中飞行。他对零式机怀着一股日本人的骄傲。它那光滑的流线型胴体,一千二百马力的三菱引擎,真是一只不可思议的日本神鸟。瘦小的飞机设计师城越二郎那超群的头脑,竟然能把它构思出来,真是一个奇迹。它是彻头彻尾的日本货,三叶螺旋桨、引擎、机关枪、无线电台、金属桁架和蒙皮,拼成一个有生命的整体,没有任何一架盟国的飞机是它的对手!

  大片的乌云飞完了,下面是碧水粼粼的热带海洋,大清早,海面上一无所有,像当午麦哲伦横渡时代那样空荡和寂寞。
  离圣克鲁斯群岛北端的努帕尼岛七十海里的时候,杉本钻入云中,他突然感觉到好像有一个人在盯着他。确实有一个人,可是杉本暂时还不知他是谁,在哪儿。
  他扫了一眼仪表,油足够,飞机得心应手。他猛拉操纵杆,零式机钻出云层。立刻,他看见一架美国的野猫式战斗机咬住他的机尾。 ’
  “美国鬼子。”他骂了一声。对付这种格鲁曼飞机,他信心十足。野猫机的速度、火力和低速盘旋性能都不及零式机。它的唯一优点是机身坚固。“挨打的蠢货!”杉本击落过五架F—4F野猫机,他的座机上漆了五个被箭射穿了的白色五角星。
  杉本拉向初升的太阳,企图让阳光耀花美国飞行员的眼睛,然后连续飞了好几个横滚。他回过头,野猫机仍在身后。敌人不是新手,

  他一点儿也不慌,改成了平飞,曳光弹从他的翼下飞过。美国佬都是急性子。他突然转了一个半径很小的急弯,野猫机刹不住车,一下子冲到他前面。杉本按下炮钮,野猫机轻盈一闪,躲掉了杉本的一击,
  杉本死死逼住了野猫机,无论它怎样横滚、侧滑、俯冲、翻筋斗,一点儿也不放松。单独的日本飞机同单独的美国飞机,在大海和高天上搏杀,同样地凶狠,同样地灵活,同样拼出全部心智,像一对骑士在决斗。
  F—4F伤佛预感到自己的末日,疯狂地翻滚,整个飞机抖动得像一只台湾凤尾蝶。杉本逼得如此之近,他看到了美国飞行员那张惊慌失措的孩子脸。美国飞行员拼命狂喊,也许想减轻死亡前的恐怖。杉本听不到他的声音,只看见野猫机的机身上游了一个蓝色的小魔鬼。他原来是“蓝魔队”的人。
  “蓝魔”是美国空军第五联队433中队的标志。433中队在太平洋战区是战斗力最强的飞行中队,外号“撤拉丁天使”。日本飞行员中流传着一句话s“杀死蓝魔队的人可以永保平安。”
  杉本屏住一口气,他绝对不会放过到手的机会。他瞄准了野猫机,按动炮钮,零式机的机枪和二十毫米机炮刮风般地扑向野猫机。野猫机抖了一下,歪歪斜斜地滑向海面。杉本早知道它相当结实,他决不会饶恕“蓝魔”队员的。

  他现在飞到格鲁曼F—4F机一侧,在二十米的距离上瞅着那个美国小伙子。美国佬浑身都是血,脸被浓烟熏黑,座舱中火焰四起,他吃力地用一只手提起灭火器灭火。野猫机已经不行了。杉本开了最后一炮,他感到满足,一种难以名状的快感。野猫机炸得四分五裂,掉入海中。那小伙子算是完啦。
  杉本不知为何突然产生了一丝怜悯,仿佛击败了对手的武士。这种杀人者的忏悔一闪而过,他记起了友永和山口。血战把他铸成了一把自动手枪,他的作用是扣扳机,打谁都无所谓。
  他还是没发现美国人的舰队。但是有F—4F这种舰载机,附近肯定有航空母舰特混群。他报告了南云,继续搜索。
  他胡思乱想,很想知道“蓝魔”队那“孩子”叫什么名字。(其实他自己才二十七岁。)那人也许上过杉本听说的什么“常春藤”名牌大学,谈过恋爱,或者同女人调过情,甚至在床上也颇有一番身手。他长得满俊嘛。他也许有许多钱,有别墅,有股票,去过世界上许许多多的地方。如果不是打仗,他到日本来,会受到隆重的接待。他会穿上夜礼服,戴上白手套,把日本姑娘勾引得神魂颠倒。

  这所有一切,杉本全没有。他没上过大学,也没有钱,从来也没有正经接触过女人,也没有谁把他当作贵宾看待,除了妓女,除了一个名叫美奈子的艺妓,她并不爱他,可他却害着单相思。然而他毕竟杀死了那个飞行员。那个小伙子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别看他在自己的飞机上画着花里狐哨的撒拉丁魔鬼。.
  他钻出云层,往下一看,什么女人啦,钱啦,贵宾啦,全 吓跑了。在云层的边缘,出现了一艘美国航空母舰。杉本在中途岛战役中,就已经很熟悉它们了。五艘巡洋舰和驱逐舰呈花环形包围着它。“‘大黄蜂’号!”杉本叫出声来。自从中途岛海战之后,日美两军的特混舰队还从未见过面呢。“干吧,总算找到啦。”他再次向南云发了电报。
作者: 茶炉    时间: 2018-5-31 06:20
6
  南云忠一看上去衰老了。他脸上的皱纹越来越密,白发也染遍了两鬓。他担任过各种水面舰艇的指挥官,本来是个鱼雷战的老手,却去指挥一支他不熟悉的航空母舰大编队。多亏他的“红砖派”( 日本海军省大楼为红砖楼,“红砖派”指在海军省担任过高级参谋业务的人)履历,总算不侮使命,打赢了珍珠港之战。由于一连串的胜利,由于他的才干,由于他在中下级军官中的威信,连他自已也以为是个海军空战专家,统帅着一群精兵,打通天下,没有敌手。

  中途岛之战以后,他又变得处处自非,谨小慎微,凡事大半交给参谋去处理。他身后的光轮消失。人也变得很平庸。他很想重新回到一艘战列舰或者一艘重巡洋舰上去,象当年在“高雄”’号舰上一样,利用黑夜,用鱼雷把敌舰打得粉身碎骨。他请求辞职未获准,带着一种忧郁和幻灭的心情投入圣克鲁斯海战。
  南云根据中途岛的教训,认为首先发现敌航空母舰特混编队是胜利的关键。除了大量派出侦察机外,他把整个舰队分开,由一万一千吨的“瑞凤”号航空母舰打头阵,充当诱饵,他的主力“瑞鹤”“隼鹰”和“翔鹤”号母舰上的舰载机将跟随返航美机,顺蔓摸瓜,找到并击沉美国航空母舰。“瑞凤”舰原来是一艘水上飞机母舰,装备差,排水量小,牺牲它南云并不可惜。

  南云收到杉本的电报以后,冷静思考了半分钟,如烟往事从眼前一闪而过。他得出结论:凡是果敢攻击的行动都取得了胜利,凡是怯懦求守的行动都招致了失败。这也是英国皇家海军逞雄七海三百余年的基本战术原则。他下达了攻击命令。他刚下达完命令,“瑞凤”舰就报告说遭到了美机攻击。“美国佬下手越来越快啦,弄不好,赔掉了诱饵,主力舰队还要受损失。”

  在航空母舰的飞机控制室里,如同歌剧院里一样喧嚣。这个岛形建筑的最上一层大厅里,挤满了气象军官、标图员、战斗机引导员、信号军官、舰长和舰队司令。到处是电台、海图、麦克风,大部分人都戴着耳机,大声喊话,好像一群疯人院里的病人。说是他们打赢或打输了太平洋战争,似乎令人难以置信,然而确是如此。
  “瑞凤”报告说,它已经击退了美机的第一攻击波。美机采用双机编队:一架战斗机掩护一架俯冲轰炸机。“瑞凤”施放烟幕,并且派出八架战斗机迎敌。美机寡不敌众,钻到云层中躲避去了。
作者: 茶炉    时间: 2018-5-31 06:20
美机发动了第二波攻击。它们利用云层掩护,悄悄地接近了“瑞凤”。南云深感没有雷达的日本舰队一如赤身裸体。美军的道格拉斯“无畏”式俯冲轰炸机炸中了“瑞凤”。一枚五百公斤丨炸丨弹把它的飞行甲板掀开了一个直径十五米的大洞,全舰起火。美军舰载轰炸机的命中率越来越高了。
  南云下令灭火。中途岛战役中的航空母舰为敌所乘以后,日本海军天天训练火灾控制和损害管制技术。这次终于收效,大火被扑灭了。南云命令“瑞凤”北撤。战斗一‘开始,美军就显出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势,南云的心情愈加沉重。
  “翔鹤”号的蒸气弹射机一架接一架地弹出零式机、俯冲轰炸机和鱼雷机。它们奉南云的命令,甚至来不及编队。便扑向“大黄蜂”号。南云心情报紧张,他已经抓住了美国航空母舰。他不知道它们共有几艘,会不会设下什么圈套。他必须有一个胜利,海军需要胜利,帝国需要胜利,他自己也需要。他预感到:他的命运已经押在这次海战上了。
作者: 茶炉    时间: 2018-5-31 06:21
7
  “企业”号航空母舰躲在雨云中。它是一个勇猛的斗士,又是一个乖巧的孩子。它参加了太平洋战争中最重要的几次海战,知道自己的命运。海军中人人都喜欢它这个“老E”。
  五十八岁的金凯德少将指挥着第十六特混舰队的“企业”号。看上去他很苍老,但仗打得却不含糊。“企业”号的雷达发现日本侦察机后,金凯德下令东航,尽快钻入雨云区,他不敢冒险。
  金凯德的侦察机没有找到南云的舰队,他又必须采取行动。因为新上任的南太平洋战区司令哈尔西中将不停地催促他。哈尔西这只老“公牛”,仿佛每个细胞都充满了TNT丨炸丨药,他的电报只有一句话,似乎响彻着一七八九年法国大革命时丹东的声音:勇敢、勇敢、再勇敢!哈尔西的电文是:
  攻击,攻击,再攻击!
  金凯德下令“企业”号的战斗机小队、鱼雷机中队和俯冲轰炸机中队立刻起飞,按“大黄蜂”号侦察机引导的航向投入攻击。
  飞行甲板上忙碌起来。一架又一架飞机被升降机从机库甲板提升到飞行甲板上。它们已经加足了汽油,挂好了鱼雷和丨炸丨弹。“企业”号和“大黄蜂”号从开战以来就并肩战斗,运载杜立特中校的机队空袭过东京,在中途岛海战中建立了功勋。哈尔西指挥过它们,斯普鲁恩斯指挥过它们。它们的每一个水兵、每一个飞行员,都有极强的荣誉感:“老子天下第一。”金凯德看着那些升入云天的“无畏”机、“野猫”机和“复仇者”式鱼雷机,心中涌现出一股激情。他仿佛看见自己的儿子出征作战。美国虽然深陷在孤立主义和和平主义之中,但是当战争的号角吹响的时候,仍然有那么多的年轻人咧嘴笑笑,向他这个老家伙招招手,然后义无反顾地杀上蓝天。他为能指挥这些小伙子们而自豪,同时深感责任重大。

  “企业”号起飞了三架轰炸机、八架鱼雷机和八架战斗机之后,甲板上的喧嚣平静了。整个舰队改成顺风向北行驶,金凯德等待着第一批战果。
  战果不妙。日机群已经在飞往第十六特混舰队途中,双方立即交火,扩音器里的叫骂声响作一团。金凯德虽然一直指挥水面舰艇,但是他还能听出来,美机在空战中吃了亏。日机抢占高度,凶狠地攻击,击落了“企业”号的三架战斗机和三架鱼雷机。敌军拥有这么熟练骠悍的飞行员,说明一定是日本海军的主力。那么,他的对手就是南云忠一,而且也决不止是一艘“瑞凤”号小型航空母舰。他又面临着一次中途岛海战,仅却没有斯普鲁恩斯将军的运气。

  托马斯’金凯德少将因为没有指挥航空母舰的足够经验而心情紧张。他让电报员转接到第17特混舰队“大黄蜂”号的频率上,想了解“大黄蜂”号上莫雷少将的情况。金凯德了解到“大黄蜂”号上的战斗机引导员的外行指挥,对此深感震惊。他下令第17特混舰队的全部巡逻战斗机归“企业”号统一指挥,由“企业”号的战斗机引导员引导。不知不觉之中,金凯德反而犯了一个大错。

  “企业”号的引导员拉姆森中校是个生手。他虽然飞过上千小时的战斗机,但却不是引导员的材料。拉姆森过多地从一个战斗机飞行员的角度来考虑如何截击,他让敌人接近母舰。这样,美军战斗机航程短,留空时间长,享有雷达和战斗引导的便利。然而他忽视了最根本的一条:距离越近,敌人轰炸机的攻击越容易成功。
  “企业”号的雷达上一片混乱,分不清敌机友机。大雨滂沱,甲板上一片白茫茫,谁也找不到飞机的影于。当标图员标出敌机的距离为十海里的时候,金凯德少将一下子冲到拉姆森跟前;“我说中校,你知道不知道这场海战的胜利决定了瓜达尔卡纳尔的命运?”
  拉姆森脸上苍白,拿着麦克风的手在发抖。
  金凯德又接着说:“‘企业’号和‘大黄蜂’号的命运就在你的手中。南太平洋地区我们只剩下这两艘航空母舰了。丢了它们,我们拿什么向美国交代[”他挥动双臂,大声喊:“好好干吧,中校,别给这两艘军舰丢脸。”
  拉姆森在麦克风上呼叫美军飞行员向敌人攻击,可惜已经太迟了。
  可怜的“大黄蜂”号为了起飞舰载机,逆风航行,冲出了雨云区的边缘,暴露在赤道的骄阳之下,一无遮拦,像海滩上的裸体女郎。唯一可以防卫的是四艘巡洋舰和六艘驱逐舰的炮火。对于炸沉过“威尔士亲王”号战列舰的日本飞行员来说,这些炮火并不比礼花可怕。

  以勇猛准确著称的日本俯冲轰炸机穿云而下,率先发动攻击。“大黄蜂”和美国战斗机拼命抵抗,空中到处是灰色的烟团。杉本瑞泽大尉清楚地看见“翔鹤”舰的飞行中队长,一个脸上有伤疤的冈山人,在俯冲的时候被“大黄蜂”号的炮火打中。飞机歪歪斜斜,像一片秋叶摔在“大黄蜂”号的飞行甲板上。它携带的两枚五百公斤丨炸丨弹一齐爆炸,把一座40毫米高射炮玩偶般地崩向空中。爆炸引起了大火,“大黄蜂”被浓烟掩没。根据杉本的经验,它快不行了。

  日本鱼雷机已经在低空完成了编队,从两舷开始攻击。尽管护航舰艇的炮火打掉了一些鱼雷机,还是有几架鱼雷机进入了投雷位置。当“长矛”型空投鱼雷泡沫飞溅地扑向“大黄蜂”号的时候,它正问烈火苦苦搏斗,甚至来不及转动它的两面舵来躲避鱼雷。它的左舷冲腾起高大的水柱,命中啦!
  杉本的油已经不够了,他开始往回飞。他心里非常痛快。美国海军最显赫的一般航空母舰已经遭到重创,迟早要被击沉的。
  “大黄蜂”号所以能在中途岛逞威,全在于日本侦察机始终没能找到它。找到了,就必然能炸沉。帝国海军航空兵还是令人生畏的,南云个将也并非那么平庸无能。他还能指挥可以镌刻在海战史上的大海战。
  杉本越飞越远,他回过头来,勉强在海天线上找到“大黄蜂”。它又陆续挨了三枚二百五十公斤丨炸丨弹,的的确确成了一条废船。杉本还从无线电中听到,一架负伤的双引擎日本九二式舰攻机,自杀性地撞在“大黄蜂”号上。杉本想象得出美军的损管(“损害管理和控制”的军事略语)队员如何被烈火烫伤皮肤,被诱发性爆炸的气浪崩得身首两分,水泵如何没有电,消防管线如何没有水,轮机舱的官兵如何被闷死,因为他们不敢也不能穿过烧得通红的钢铁通道。一切都历历在目,因为他在“飞龙”号航空母舰上早已经历过了。他兴奋得发狂,激动得恨不得擂开座舱盖。自从山本大将任联合舰队司令以来,一直不知疲倦地向全体官兵灌输一个思想:航空母舰制胜论。因此,在太平洋上的所有日本海军官兵,无论是潜艇舰长、战列舰水兵,还是飞行员,都把消灭美军的航空母舰当成至高无上的使命。今天,十月二十七日,复仇的愿望终于实现啦!在中途岛嚣张一时的“大黄蜂”号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坟墓。

  油量表的指针打到了头。杉本钻出云层,找到了“翔鹤”舰。啊!它正在燃烧。
  天空中还有几架残余的美机,正在同日本的空中战斗巡逻机兜圈子。美机在监视起火的“翔鹤”舰,恨不得生吞之而后快。杉本没有汽油,失去了高度,无法同美机交战。他打开电台,寻找“翔鹤”的战斗机引导员,耳机里寂然无声。他又转动旋钮,找到了“隼鹰”号航空母舰。“隼鹰”舰身躯庞大,引擎动力不足,远远拖在整个舰队的后面,这样才侥幸躲过了美国飞机的致命一击。

  杉本费尽气力,拼死拼活把零式机拖到了“隼鹰”舰上。第一根阻拦索刚挂住飞机的尾钩,他就掀开座舱盖大喊:“我们干掉了‘大黄蜂’号!快加油,肯定还有一艘美国航空母舰在附近,我从无线电中听到了他们战斗机引导员的声音。快呀,这一回我们可打上了!”
  “翔鹤”起火后,有马正文舰长奉南云命令向北撤出。有马大佐劝南云离舰,南云同意了。他变得挺随和,当年那种与舰队共存亡的“玉碎”决心似乎消失了。他移乘驱逐舰“岚”号,并在它上面升起了海军中将旗。
  虽然换到舱室狭窄的驱逐舰上,南云紧张的心情却轻松了下来。他脸上露出了一丝难以觉察的微笑。美军在南太平洋地区只有两艘航空母舰,其中“大黄蜂”号已经被炸成重伤。那么另一般“企业”号一定在附近,只要把它找出来击沉,整个所罗门群岛的制空权就将归日本占有。昨天,从瓜达尔卡纳尔和拉包尔分别传来仙台师团长丸山政男的电报:”飞机场已攻占,万岁!”那么,失去了制空权的美国海军必不敢贸然增援瓜岛。而拥有空权和海权的日本军队,将随意宰剖瓜岛上的残余美军。一切都决定了。从中途岛开始走下坡路的战局将出现转折,日军将全部占领所罗门群岛,占领新几内亚,封锁澳大利亚,战争还能打赢。
作者: 茶炉    时间: 2018-5-31 06:21
这一切都取决于找到并击沉“企业”号。南云一声令下,所有的飞机都被弹射出去,飞向东南方。那里应该有“企业”号。
  飞机离舰以后,南云泡了一杯茶。“翔鹤”舰上的损管人员在有马率领下仍然在同烈火搏斗,爆炸随时可能发生。然而南云心如秋水,他一口一口地吹着茶叶沫。此刻,即使“翔鹤”爆炸沉没,他也不在乎了。只要日军的舰载机能够击沉“企业”号,那么,一连串的多米诺骨牌就会向对日军有利的方向倾倒下去。
  南云的镇静情绪感染了官兵们。他们奋力灭火。由于“翔鹤”舰汲取中途岛“赤城”等舰的教训,专门在吴军港加装了全舰应急火灾控制系统。火势得到了控制,最后终于被扑灭了。他们到底是参加过珍珠港、珊瑚海和南洋作战的老兵了呀!
  好消息接踵而来。日军飞行员终于找到了“企业”号。原来它躲在雨云中,现在风将云吹散,它再也无处可躲了。南云觉得像在一场柔道比赛中已经抓住了对手的衣襟,现在,轮到他运用招数了。
  第一攻击波的俯冲轰炸机飞行员是日本海军航空兵的精华,身经百战,随同“翔鹤”舰转战两万海里。虽然天上有美机拦截,海面上有舰炮防卫,他们在村田重治少佐的率领下,仍然命中了两弹,引起火灾。“企业”号同“大黄蜂”号一样,终于被打瘫在海面上。
  攻击虽然成功,但日军飞行员的损失也相当惨重。“企业”号的炮手们凶猛地抵抗着。它旁边的战列舰“南达科他”号简直成了一只浑身芒刺的豪猪。射速极高的40毫米机关炮打得滴水不漏,大部分日机都被这种炮火击落。

  日本鱼雷轰炸机没能同俯冲轰炸机协调进攻。等轰炸机撤退以后,它们才赶到战场,三分之一被炮火打落,九架鱼雷机投下鱼雷,全部被“企业”号躲开。金凯德少将指挥军舰可比指挥飞机强多了。
  第二波俯冲机没能取得预期的战果。云层又覆盖了“企业”号,佼它失去了踪影。等日本飞行员再次找到了它,突然遭到它的致命打击。有一半飞机被击落,其余的也没有投中。名声赫赫的关卫少佐战死。如果是在中途岛,南云会毫不犹豫地再发动一次打击。但那是四个月前的事情了。南云懂得事情远非那么简单,战争还很长,不能在一次海战中把全部飞机赌光。他一口咽下了发苦的茶叶,下令舰队撤退。与此同时,他得到水上飞机的情报:美国舰队也南撤了。

  南云向北方的特鲁克环礁开去,另一支日本舰队从“岚”的舷旁擦过,高速南下,追击美军舰队。它是由近藤竹信海军中将指挥的,奉山本将令,专门去俘获或击沉受伤的“大黄蜂”号.
  圣克鲁斯群岛越来越远了。天完全黑下来,堖鲁岛黑魃魃的山影在舰队右舷出现,瑙鲁和它东面的吉尔伯特群岛上驻有日军部队。瑙鲁岛是一个很奇特的岛,上面密覆着四米厚的鸟类磷质化石,解决了日本农业的很大一部分需要。南云向瑙鲁和吉尔伯特群岛的驻军发出电报声称:击沉美军四艘航空母舰、一艘战列舰;击伤四艘战列舰和巡洋舰;击落敌机二百架。

  “让守军高兴去吧。在这个离日本五千公里的海岛上,海军的大捷会变成天堂的声音。”他想。“也许有朝一日,美国佬会踏上瑙鲁或者吉尔伯特的土地,那就该守军们好好干一番了。但愿他们武运长久。”
  电报员走入他的舱室,带着掩饰不住的高兴递给他一张电报纸:“近藤将军终于击沉‘大黄蜂’号啦!”
  南云没有表情地让电报员退去。他没有动电报纸。圣克鲁斯海战算不上一次胜利,击沉“大黄蜂”的代价并不低。更重要的是:美国的轮机工业会重新制造出许许多多的“大黄蜂”号,那时候,又有谁来再打一次圣克鲁斯海战击沉它们呢?
作者: 茶炉    时间: 2018-5-31 06:21
8
  焦黑的弹坑中冒着余烟,弹坑挨着弹坑,仿佛大地的伤口。在泥土草木被翻卷过来的弹坑边缘,散落着纸片、电台零件和人的残肢。几个军官呆呆地坐在弹坑之间的“孤岛”上,失神地注视着制造弹坑的美国飞机消失的方向。其中一人是清冈永一中佐。
  清冈中佐再次负了伤。
  上一次是在十月下旬仙台师团对机场发动夜袭时负的,一枚追击炮弹片打残了他的左手掌。

  他被送到后方的野战医院。医院设在瓜岛西部埃斯帕恩斯角附近。他立刻发觉那里是个活地狱。没有麻丨醉丨剂,直接动手术,一些伤兵当场死在担架改装成的手术台上。没有药品,缝合的创口在热带的潮湿气候中溃烂,白生生的蛆虫在伤口上钻进钻出。没有粮食,自从一木清直支队登陆以后,瓜岛上的日军一直闹粮荒。当时以为速战速决,每人只带了五天的粮食,谁料到战争旷日持久,部队早断了顿。从海上运输只能在天黑使用驱逐舰,它们备受美军鱼雷艇、战舰和飞机的威胁,往往来不及卸载,就匆匆离去,而且先要抢卸弹药,必须用它们来打仗。

  伤兵没有分配口粮,仅有的大米全给了作战部队。传染病在医院中流行,每天都有几个人死去。苍蝇密密麻席地落在每个伤兵的脸上、身上,任人轰赶,连动也不动。
  清冈切去了半个手掌。他受过教育,知道感染后的结局,用手枪和权势胁迫军医给他敷了璜胺。他还偷了医院仅有的丨盐丨酸奎宁,瓜岛上疟疾非常猖獗。他自己钻到一顶小帐篷中,右手始终不离手枪。伤兵的呻吟声彻夜不息,有低沉的呻吟,有凄厉的嚎叫,象野兽垂死的哀鸣。很近的距离上传来爆炸声,有的伤兵忍受不了痛苦,干脆用手榴弹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清冈决定返回部队,在医院呆下去早晚会疯掉或饿死。他本来是负责审讯美军战俘的。一木支队的攻击失败以后.他转到川口少将的旅团。川口进攻受挫,他又归丸山政男中将的第二师团。仙台师团的司令部设在九O二高地侧后的一片洼地中,四周都是雨林。十月二十四日到二十六日,帝国陆军第二师连续发动了三次攻击,损失过半,那须、古宫两部队长战死.在爪哇战役中屡立战功的第二师团伤了元气。丸山中将不得不撤退,等待第十七军的另一支精锐部队三十八师团登陆,好聚歼美军于飞机场。

  清冈自己包扎好手掌,把抢来偷来的药品塞入军用挎包。他已经饿得非常虚弱了。他从未找到过粮食。他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活下来的,也不知道他们都把粮食藏在哪里。他砍了一根树枝当作拐杖,摇摇晃晃地钻入雨林。没有人理他,其他人病饿交加,躺在草地上奄奄待毙。
  从埃斯帕恩斯角到塔萨法隆加附近的九O二高地距离约二十公里,全是雨林中的小径。为了丸山师团的攻击,日本工兵部队奋力砍倒大树,开辟了这条道路。清冈走走停停,累得直喘气。他希望能找到一些野果充饥,后来才发现任何可食的东西都找不到,野果、蘑菇和可食的树叶全都消失了。全军已经被饥饿逼迫,到了绝境。
  就在路旁的草丛里,横躺竖卧着零零星星的日本兵。从他们身上散发出强烈的臭味。清冈开始呕吐,把胃里的酸液和仅有的树皮浆全翻倒出来。原来不止是他,医院中大多数能走的官兵都想沿着小路返回部队。他们饿倒在路边。白色的蛆虫在他们的鼻中、眼中、嘴中和创口中蠕动。苍蝇落满了身躯。连杀人如麻的清冈也不忍再看下去。他一抬脚,把一具白色的骷髅踢入草丛里,那骷髅还穿着由于浸血已经变黑的军装,打着绑腿,黑洞洞的眼眶盯着虚空。他们原来都是活生生的士兵,在战场上令敌人胆寒,只是因为没有粮食,缺少医药,就这样活活地变成了骷髅。

  密林中是沉寂的,连鸟叫也听不见。清冈看见路边的树墩上有一张纸片,他拨去纸片上的石块,纸上写着,
  一个月无饭可吃了,
  一个月没见大米了.
  送粮的船都沉在铁底湾罗,
  一颗粮食就是一滴血。

  从我身边过去的朋友啊,
  请把一把米放到我的墓前。
  我多么感谢你啊,
  我想着寿司、糯米团和生鱼片。
  清冈看着,咽下一口唾沫,他的肠胃又翻搅起来,两眼发黑。他丢掉纸片,发现那纸片背后还有些字,写得非常潦草散乱:
  我们在瓜达尔卡纳尔登陆,

  满怀着战斗豪情。
  没有人撤退,
  没有人动摇,
  没有人抱怨。
  但是最后的结局是我们自己来结束自己年轻的生命。
  战争是最邪恶的魔鬼,

  我的战友们啊,
  在你自我之前请匆匆思量,
  你的头脑会渐渐冷却下来。
  我们虽然看不到将来,
  没有战争的未来一定会是美好的。

  清冈怒不可遏,他立即把那纸片撕得粉碎,用靴尖踩到泥土里,一边踩,一边骂:“可耻的叛徒。混蛋,丢人透了。”
  精神和体力上的紧张冲动,使清冈晕眩。他跌跌撞撞地在密林中走着。远方在打炮,不断有伤兵抬下来,他们擦肩而过,谁也不讲一句话。
  天色阴沉,讨厌的雨又下起来。开始,雨摘打在树叶上,发出一片沙沙声;接着,凉飕飕的雨点浸透了他的军衣;雨越下越大,雨林的树梢下,像无数条瀑布一样倾倒下水流,把清冈淋透了。他浑身发抖,饥饿的身体愈发支撑不住。他依在一棵大树上,心里下意识地念叨着那纸上的诗:我想着寿司、糯米团…。。生鱼片……
作者: 茶炉    时间: 2018-5-31 06:22
雨林中的大树,抵抗不住湿气的长年攻袭,表面上枝繁叶茂,实际上许多树的心部已经朽烂了,一个闷雷打下来,一棵朽树被劈倒,一大片朽树互相撞击着倒下来,隆隆巨响压倒雨声,惊心动魄。清冈想躲开,腿发软,不听使唤。他的一位部下就是这样被倒木砸死的。他依靠的大树顶捎受到了撞击,拦腰折断。断树的弹力把他弹出去,撞到另一棵树上,他一下子昏了过去。 他被人救醒,一位叫酒井的军曹把他从倒木下拖出来。清冈受的伤不重,主要是饥饿。酒井给了他一团米饭,他千恩万谢。最后,他总算来到了九山政男中将的师部。

  美国人防卫森严,第二师团没有捉到俘虏,清冈也无事可做。因为在第一线部队,口粮还有供应,但少得令人吃惊。有时每天只有二两大米,和着野菜下咽。驻守在拉包尔的十七军军长百武中将,饬令海军全力运输粮食。然而,大部分运粮船都在“狭口”海峡被炸沉了。连师司令部也三天两头断粮,士兵只好寻找蛇、鸟、蟑螂和老鼠充饥。开始还拔毛剥皮,最后连皮带毛一起吞下,几乎每个人都患了肠炎。饿死病死的官兵远超过阵亡人数。

  清冈饿得眼冒金星,高大的身躯佝偻着,一躺下就几乎挣扎不起来。他的任何欲望、任何气焰都没有了,只希望吃一顿饱饭,就是死了也心甘情愿。
  一天,玉置参谋长告诉清冈,第三十八师团的部队将全力驰援瓜岛,海军将倾囊相助,届时,粮食弹药都会缓和。“把两个师团的兵力集中起来,一定能粉碎美军的抵抗,占领飞机场。那时候,一切问题都解决了。”玉置少将握住他的手:“清冈君,再坚持一下,名古屋师团登陆以后,一切都会改观。那时候,俘虏多得你审也审不过来,连范德格里夫特将军也会落到你手里呢!”

  他相信玉置的话,把希望寄托在三十八师团上。这期间,他听到川口旅发生了人吃人的事件,还有为抢米日本兵自相残杀的,人的动物本能使他们丧失了理智。他耐心地等待,不去想菜色的面颊和长长的胡须,不去想他过去吃过的各种美味食物。饥饿使他多次产生了幻觉,以为运载三十八师团的大船队已经到达了瓜岛。
  美国飞机并不想让仙台师团那么轻松地过口子,它们天天来骚扰。设在隆加河东岸的远程155毫米榴弹炮.美军管它叫“长汤姆”,也不分昼夜地向西射击。平均美国人发射一百发炮弹,日军才用四一式山炮还上两炮,瓜岛上美军的火力优势是明显的。十一月十日,达参谋告诉清冈:“三十八师团马上就要登陆了。”
  这时候,清冈他们的司令部,遭到了从亨德森机场起飞的美国轰炸机的袭击。电台、办公用品和炊具全被炸光,密码、命令、档案,包括爪哇作战的全部战史资料被焚毁净尽。清冈又一次受伤,一块弹片从后背打入,切断了两根肋骨。等他醒来,他已经第二次住进了医院。
  埃斯帕恩斯角周围是开阔的大海。清冈咬着牙,忍着饥饿,等待着海上的援兵。
  援兵终于来了。
  海军方面的战术,同十月中旬“金刚”和“榛名”炮击飞机场的时候一样,用高速战列舰“比睿”和“雾岛”的巨炮摧毁亨德森机场,破坏美军制空权。然后田中少将指挥驱逐舰掩护运兵船登陆。旧曲重弹,殊不知对方早已经不是可怜巴巴的“弃儿”了。自从哈尔西上任起,他就不惜一切代价来增援瓜达尔卡纳尔。后来,清冈才知道:哈尔西为此准备了两艘战列舰、八艘巡洋舰、二十四艘驱逐舰和七艘运输船。

  十一月十二日夜间,激烈的海战开场了。清冈不太懂海战,只能看热闹。他一拐一跛地走到医院附近的第十七军后勤兵站,找到了负责谍报的野口大尉,利用野口的侦听台,接收激烈海战的信息。
  黑暗的夜海上,不时亮起照明弹惨白的光。巨炮怒吼,打得满天通红。一艘军舰被打中了,腾起火树,成了明显的射击目标,所有的炮弹都向它砸去。轰然一声,火药库被打中炸了,军舰一折为二,沉入铁底湾。清冈和野口也搞不清究竟是谁家的军舰。
  海上夜战非常壮观,各军舰使用了五颜六色的曳光弹,夜海上空彩带如织。有时候一方的军舰猛然打开自己的识别灯或者强光探照灯,仿佛是一座灯塔。无线电中满是喧嚣、咒骂、指挥命令和干扰,搅成了一锅粥。在清冈他们看不见的海面上,上百条鱼雷扑向目标,炸开军舰的锅炉舱、舰尾或龙骨,把它们送入海底。瓜达尔卡纳尔的每一次海战都大量使用了鱼雷。

  激烈的海战一直打到天明,双方的舰队都撤离了瓜岛。海面上只有几艘负了重伤的军舰,冒着浓烟,缓缓下沉。美军的拖船将受伤较轻的军舰拖往图拉吉,他们的鱼雷艇忙着搭救自己方面落水的人员。日军没有这种便利,因为瓜岛的天空完全由亨德森机场的飞机控制着。铁底湾的白天,是美国人的天下。
  不久,指挥这次海战的第十一战列舰队司令阿部中将向第十七军报告了海战战果:击沉美军重巡洋舰七艘、驱逐舰八艘,击伤巡洋舰两艘、驱逐舰一艘。要是在以往,清冈和野口早就会跳起来高呼“万岁”了。但是自从中途岛海战之后,陆军越来越怀疑海军在虚报战果,因为按他们击沉的数字计算下来,整个太平洋地区早就见不到一艘美国舰艇了。清冈只承认一个事实:不管美军舰队是输是赢,反正阿部的战列舰——据称有“雾岛”和“比睿”两艘三万余吨的大家伙——没有向亨德森机场发射过一枚炮弹,而只要这个混蛋机场开放一天,运输第三十八师团部队的船队就别想通过“狭口”海峡在瓜岛登陆,清冈他们只有继续挨饿的份儿。海战关系到大米,关系到肚子呀!

  果不其然,天一亮,黎明的天空就喧嚣起来,一架又一架的美国飞机,挂着丨炸丨弹和鱼雷,飞向西北方的槽海。野口大尉截听到这些飞机发回的电报,清冈立即翻译出来,美军飞行员根本不使用密码和暗语。清冈得知:“比睿”号战列舰的舵已经被打坏,无法航行了,正在萨沃岛北方十海里处兜圈子。“比睿”的所有通讯系统均遭破坏,第十七军军部和拉包尔基地都同它联系不上。美机来来回回象是赶庙会,不断从亨德森机场加油挂弹起飞,攻击完“比睿”号回来。到下午四点,清冈译出了最后一句英语:

  “我再也找不到‘比睿’号啦I”
  两位日本军官陷入深深的沮丧中。黄昏,野口大尉拿出一小团珍藏的米饭团,掰成两半儿,递给清冈中佐一半儿:“清冈中佐,就这最后的一块啦,你看,佐野中将的名古屋师团还有指望吗?”
  清冈一口吞下米饭团,整个肠胃受到刺激,剧烈地蠕动,显得比原来更饥饿、更痛苦了。
  “大本营是不会放弃瓜岛的。日本人宁可死,也不愿忍受屈辱。”
  仿佛证明他的话似的,当天夜里,由三川军一中将指挥的炮击舰队又挑战性地闯入了铁底湾。美军确实被打痛了。他们损失了卡拉汉和斯科特两位少将,第67.4和第62.4两支特混舰队已经被打垮,军舰非沉即伤,狼狈撤往圣埃斯皮里图群岛舔伤口去了。三川的炮击十分顺利,亨德森机场大火烛天,清冈一发一发地数着炮弹。据奥斯腾山的日军观察哨报告,许多飞机被焚毁,人员也有很大伤亡。清冈不胜感慨,当初,为夺回机场仅仅派了一木支队的一千名士兵,如今,为炮击三十分钟要付出何等巨大的代价啊!无论如何,望眼欲穿的第三十八师团总该来了吧。

  十四日白天,野口得到了三十八师团主力从肖特兰岛出发的消息,他非常担心。因为亨德森机场在十月十三日的炮击中,挨了“金刚”和“榛名”两艘战列舰四千余发大口径炮弹以后,第二天居然尚能使用;这一回仅用一千发八英寸的炮弹,又怎么能阻止美机升空呢?
  满载三十八师团部队和装备的十一艘运兵船在十一艘驱逐舰掩护下进入槽海。一批接一批的美国战斗机、轰炸机和鱼雷机前往攻击。它们在埃斯帕恩斯岛的时候高度还很低,清冈可以辨认出其中有舰载飞机、海军陆战队的飞机和庞大的 B—17“空中堡垒”。用不着丰富的想象力,清冈也猜得到第三十八师团的命运。他站起来;向野口大尉道别,沿着丛林道路往回走。伤口很疼,这回他没能抢到药品,失望极了。佐野中将整整一个师的部队,未放一枪就被淹死在大海里。援兵完了,大米完了,瓜达尔卡纳尔还有什么希望?

  清冈走到海边上,依在一块岩石后面喘气。他在石缝中寻找海蛎子,用短剑橇开壳,生吃下去。他吃鼓了肚子,就躺在沙滩上。突然,他听到舰艇发动机的声音,啊!几艘冒烟的运兵船歪歪斜斜地向这片沙滩驶来。这里水太浅,会搁浅的。但是运兵船仿佛不知道似的,开足马力,一下子就把船头深深地扎在泥沙中。运兵船上的日军官兵,一窝蜂地从甲板上爬下来,涉过没顶的浅滩,冲到岸上。他们一边跑,一边喊着:“瓜达尔卡纳尔!瓜达尔卡纳尔!”

  他们之中,许多人负了伤,脸被烟火熏得焦黑,军装上溅着鲜血。有的伤兵被人搀扶着,几乎是爬上了岸。他们只带着步枪,重武器和粮食都留在船上。一位带伤的旗手举着军旗,不用看也可以知道是三十八师团的部队。美国海军陆战队的155毫米大炮,从远方向搁浅的运兵船打来,浅滩上激起了水柱。许多士兵刚下船就被打倒,鲜血染红了浅滩。一艘船中弹起火。清冈扭过脸去,不愿目睹这场屠杀。他真想喊:“别来吧!瓜达尔卡纳尔是个活地狱!”可是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他的欲望、热情、恻隐之心,连同他的斗志和武士道精神,全都一起干枯了。
作者: 茶炉    时间: 2018-6-13 06:42
9
战前,谁也不知道离东京五千一百公里的南太平洋上有一个海岛叫新不列颠岛,更不知道新不列颠岛上有一个港口叫拉包尔。它曾是野蛮的自然力表演的舞台。史前的一次火山爆发形成了一个带缺口的大火山湖,海水涌入湖中,把它变成一个天然良港。拉包尔的居民经常被火山和地震所困扰,但日本人满不在乎,自从一九四二年二月他们取代澳大利亚人成为拉包尔的主人以来,他们不但呆得很舒服,还把拉包尔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兵站和要塞。现在,拉包尔已经成了大名鼎鼎的地方,战争完全改变了它的模样。

  大盐平内弘少佐乘车去第八方面军司令部。它刚把军部设立在拉包尔,还是一个空架子。新上任的司令官是今村均中将,原第十六军军长。大盐平少佐原来在荷属东印度的东海林支队里当过参谋,认识今村将军。今村是日本陆军内公认的第一流儒将,温文尔雅,以智勇和谋略取人,深得部下拥戴。大盐平听到今村中将挂帅的消息,认为瓜岛的战事有了希望。他现在正去方面军司令部报到。

  缴自美军的吉普车在凹凸不平的泥路上开行,红胶泥路上留着深深的车辙沟。道路两旁的丛林已经被间伐出一块块的空地,空地上扎着密集的灰色帐篷。帐篷之间,帆布苫着一箱箱弹药、山炮和军用物资。高射炮把炮口仰向天空。一路上,到处是兵营、医院、仓库、燃油储罐、飞机场、车辆和士兵,甚至还有一个三百多人的朝鲜妓女团,拉包尔忙忙碌碌,活象个超级蜂巢。

  今村将军在澳大利亚旧总督府的一栋豪华房子里接见了大盐平少佐:“大盐平君,在这里看见你,很高兴。有什么好消息吗?”今村均将军带着眼镜,有一般知识分子的气质。
  大盐平参谋汇报了瓜达尔卡纳尔的战事。他特别提到第二师团的进攻失利和第三十八师团输送受阻。他讲到瓜岛部队面临着最严重的饥饿,土兵体质非常差,饿死、浮肿和患各种热带疾病而死的官兵比战死的多两倍。讲到他朝夕相处的东海林俊成支队,那些在香港和爪哇岛安列丹、万隆呈雄的四千精兵,竟在“狭口”海峡中遭沉船之厄尸骨无存的时候,大盐平呜咽泣下,不能自己。

  今村摘下眼镜,用丝帕擦了擦:“荷属东印度战役中,丸山师团和佐野师团都在我指挥下。我军仅用这两个师加上后来的一师一旅,就打下了面积相当于欧洲人口达七千万人的辽阔疆域,我军仅战死八百四十人。而为攻占一个飞机场,两个最精锐的师都不行,不是亲眼所见,连我自己也不相信呀。”
  中将重新戴上眼镜,对感情激动的参谋说:“我刚来,一切情况都不了解。大盐平君, Can you help me to analyse situation of the Solomon Is?”(你能帮我分析一下所罗门
  群岛的形势吗?)他清晰地用英语问大盐平参谋,对周围站着的那些原来第十七军的留用人员不置一顾。大盐平想,到底是“留学归国派”的风度呀!
  大盐平说:“所罗门群岛的战争同我军以往的任何一次战争都不相同。它是一场海陆空三方面密切结合的立体战争。为了争夺制空权,必须用步兵攻占瓜岛飞机场;为了确保步兵成功,又要用舰队炮击机场并且掩护运输船,而敌人的飞机和军舰威胁、阻止我军的炮击和海上增援,其目的是协助敌人的海军陆战队守住飞机场。”
  今村中将插了一句:“美军叫它亨德森机场。”

  “是的。在这种立体战争中,我军和敌军目的基本相同。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军指挥机构低估了敌人的实力和决心。先用一个支队,后用一个旅,最后用一个整师去攻击敌人的一个得到良好空中保护的加强海军陆战师。我军粮食不够,火炮太少,后方太远,运输非常危险;敌人则恰恰相反。加上我军未料到瓜岛雨林的因素,只凭过去对付弱敌的白刃战术和敢死精神,不明敌情和火力,失败的结果是必然的。孙于兵法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敌则能战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故小敌之坚,大敌之擒也。’出于我军开战之初节节获胜,我军从上到下,都蔑视兵法。所以,我军在瓜岛上才会失败。”

  百武中将第十七军旧部的幕僚人员们,极为憎恶地看着大盐平。一个无名的少佐,凭着死啃书本的学生腔,竞然敢诬蔑天皇批准、军部制定的重要作战行动。其中一位名叫加藤道雄的参谋指着大盐平的鼻尖:
  “胡说,我军在支那战场上以一当十。就是在新加坡、缅甸、菲律宾和荷属东印度的战役中,也都是以少胜多。今村将军,大盐平少佐竟敢诬蔑军威,我建议将军阁下解除他的职务,让他到瓜岛战场上去当一名士兵。那时候,他就知道当袍泽忍饥挨饿、流血牺牲的时候,不应该像苍蝇一样胡说八道了。”
  “我还没有说完,请加藤君忍耐一下。”大盐平继续说:“我军过去在南洋的胜利,是因为有制海权和制空权,另外敌人处于包围之中,士气低落。在瓜达尔卡纳尔则完全不是这样。在座诸君有谁敢否认美军飞行员、水兵和海军陆战队官兵的勇气?我们没有制空权,经过第三次所罗门海战,损失了战列舰‘比睿’和‘雾岛’之后,又丢掉了制海权,因此,第三十八师才遭到空袭,全部装备和大量人员沉入‘狭口海峡’。如果我们不承认这些事实,我们还会失败。”

  今村均点点头,示意大盐平可以坐下。整个大厅珠光宝气,摆着贵重的红木旧家具,窗上嵌着彩色玻璃,天花板垂下水晶大吊灯。气氛沉重压抑,风雅的今村中将也无法缓和幕僚们的紧张心情。
  今村对众人说:“我正为瓜岛战事飞来拉包尔。大家说说看,究竟需要多少兵力才能攻克飞机场?”
  众人说法不一,因为谁也摘不清楚美军究竟在瓜岛上部署了多少部队。但大家倾向于偏高,认为起码要六个师的兵力‘
  今村笑了笑:“我军在整个南洋战区和东南亚战区总共才有十二个师团,按此分析,除了抽调中国的部队,就无法收复瓜达尔卡纳尔喽!”
  幕僚们都沉默了。建议是一回事,实际上的可能又是一回事。在军用地图上指指划划高谈阔论并不困难,真正在战场上调配军队、攻城略地,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大盐平少佐再次站起来:“我认为四个师团够了。”

  参谋们惊讶地瞪着他,指责他从失败主义的极端又跳到速胜论。只有今村将军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大本营根据我的建议,让第八方面军配属两个军:十七军和十八军。十八军军长安达二十三中将的第六师团和第五十一师团将从新几内亚和中国战场调来。”
  连大盐平也瞪大了眼睛:“是满洲的关东军部队?”
  “是的。然而问题并没有解决。增援瓜岛的问题并不是我们人不够或物资不足,而始终是无法安全地运到那里去。”今村说。
  大盐平少佐接上说:“根据我的兵棋推演,在一般的空中掩护和海上护航的条件下,瓜岛船队去程损失百分之二十.卸载损失百分之五十,归程损失百分之二十。它是一个海军问题和空军问题,我们必须从海上和空中压制美军飞机场。” ’
  今村将军缓慢地说:“很困难哪!自从三十八师团输送失败之后,海军拒绝再派舰艇到瓜岛海域。他们认为:水面舰艇是用于海战的,不能再把宝贵的战列舰、重巡洋舰和驱逐舰牺牲在狭窄的海域中了。开战以来,驱逐舰的损失已经无法忍受。‘不能为一个飞机场而陪上整个联合舰队。’这是他们的结论。
  “陆军在这个问题上同政府严重冲突。在十月二十二日陆海军局部长会议上,大家一致同意,一旦第二师团攻克机场,海军即行解雇九万吨民用船舶,陆军准备解雇十三万吨船舶。日本的国民生产和生活急需石油、煤、铁矿石、粮食和其他物资,它们都必须用民用船来运输。由于美国潜艇的猖狂活动,民用船舶吨位急剧下降,已经无法确保明年三百五十万吨钢材的生产。没有这些钢材,大东亚战争就支持不下去。

  “由于第二师团攻击失败,陆海军不仅无法解雇民用船,而且要进一步强征民用船。第三次所罗门海战中损失民用船十一艘八万吨。十一月十八日,海军已经向企画院(日本国中央政府的经济计划机构)申请增征:二十五万吨。比海军早两天,陆军也申请增征三十七万吨,两者共计六十二万吨。十一月二十日,内阁会议上,政府批下了增征二十七万吨。陆军申辩说,这不应包括补充瓜岛损失的八万五千吨。佐藤军务局长称:不单已经包括在内,而且明年第一季度还要解雇十八万吨民船,否则,不予征用民船。因为目前日本所有的造船厂都在生产军舰,民船根本排不上队,打沉一艘少一艘。再减下去,日本的经济生活势将崩溃。”

  大盐平暗想:“战争是一道算术问题。早知如此,钢产量只有五百万吨的日本,为什么要同钢产量八千万吨的老美开战呢!”
  今村接下去讲,陆军作战部长田中新一少将为此大发雷霆,要求统帅出面干预,佐藤局长毫不退让,两个人在会上打了起来。田边参谋次长和铃木企画院长出面调解仲裁。最后,东条首相说:“内阁答应,无论如何困难,也要增调八万五千吨船舶给陆军。”陆军作为折中,撤了田中部长的职务,不久他将来南洋作战。
  “诸君,国内战线也非常艰苦。我们还是努一把力,把瓜达尔卡纳尔拿下来吧。”
  “我再提最后一个问题。”大盐平少佐终于鼓足了勇气。“我们方面的情形已经捉襟见肘,而我们为什么没有看到美军方面的飞机、军舰和兵力一再增加。据瓜岛上野口情报大尉报告,新几内亚的麦克阿瑟部队已经开始在瓜岛登陆。我方在所罗门战区共有轰炸机、战斗机二百零七架,美方则有三百六十架,其中一百六十架是重型的B—17轰价机。随着时间的抵移,美军将有更多的物资和人员从北非战场移到太平洋方面。据第十七军参谋副长佐藤杰少将视察瓜岛前线后拍回的电报称:‘第二师团大部已丧失斗志,余部勉强保持目前防线,形势危急;第三十八师团如能保持补给,在本年末最大限度也只能进行防御战。’我军已经断粮六天了,守在战壕中的是只剩一口气的垂死者。

作者: 茶炉    时间: 2018-6-13 06:42
“今村司令官,我同第十七军的许多部队一起打过仗,我知道他们曾经有过何等辉煌的战绩,局势发展到如此地步——”大盐平少佐环顾了一下四周,清清楚楚地说:“趁我们还有能力,不是把第十八军的部队送到瓜岛,而是把第十七军的残部撤出瓜达尔卡纳尔。”
  一下子,周围闹翻了天。所有的人都来攻击大盐平:“叛徒!”“卖国贼!”“混蛋!”“你忘了成千上万的战友遗骨在瓜岛上。”“撤掉他的职务,让他去瓜岛扛枪。”“按你的说法,我们根本就不该发动战争。”喧嚣声不绝于耳。只有今村中将纹丝不动。等大伙儿平静之后,他只说了一句话:“现在散会。”
  大盐平冲出围攻他的人群,朝宿营地走回去。有的军官打他,还有人唾他。平时相好的朋友,现在反目相仇。大家都认为大盐平亵渎了军旗,亵渎了死去的战友们的灵魂。只有他自己因为说出了积郁已久的话,感到轻松。他不知道今村均中将听明白了没有,会采取什么措施?增兵还是撤军?他作为一个参谋人员,已经尽到了自己最大的努力。

  浅灰色和紫灰色的云在拉包尔上空骤集,翻滚,一场大雨又要来了。地面还没有干,雨一下就会变成泥塘。热带是有雨季的,雨季作战对攻方非常不利。大盐平走着,在一颗高大的榕树根前拐弯的时候,“啪”地一枪,一颗从后面飞来的子丨弹丨打在榕树上,崩起的树皮掉到他脖子里。枪口抬得很高,这是一种威胁。十七军的幕僚们面临着日本陆军史上最大的一次失败,像红了眼的赌徒,想拖住陆军部和海军联合舰队,继续增援瓜岛,夺回机场,挽回面子。他大盐平少佐不是对今村将军有影响吗,必须按他们说的办,否则对不起。

  “还像二,二六事变(一九三六年日本陆军皇道派发动的一次流血政变)那么意气用事啊!”大盐平想。他摇晃了一下肩膀,抖掉树片屑,继续赶路。他原来乘的吉普车.早被那伙人抢走了。
  雨下来了,拉包尔罩在水气腾腾的大蒸笼里,雨帘掩住了万树万物,大盐平在泥浆中越走越艰难。他还是挺着胸,像一个军人或贵族那样走路。大盐平是日本武土中最古老的贵族姓氏之一。
  一辆溅着泥水的吉普车从他后面赶上来,超过他,在他前方五六米的地方嘎然停住。车门打开,一位戴眼镜的将军从车门伸出头来,大雨立刻把他淋湿了。他是今村均中将。
  “喂,大盐平君,还生气吗?快上来吧,我顺路带你一程。”
  今村不由分说拉上大盐平,车又开了。雨太大,吉普车风挡上的雨刷成了摆设。

  “你今天的发言很有见地。”今村中将说。
  “我说了我该说的话。军部到了纠正自己错误的时候了。”
  今村中将没有吭声,他保持着缄默。“他颇有大将风度。”大盐平想。
  车于开到大盐平驻地。大盐平道了谢,向司令官行过军礼以后,转身欲走。今村叫住他:
  “我将亲自到瓜达尔卡纳尔视察,如果一切如你所说。那么——”他顿了一下,斟酌着话的份量。“我将尽一切努力,促使军部决定撤出瓜达尔卡纳尔。”

  吉普车开远了。大盐平少佐的泪水利着雨水流了下来,脸上热呼呼的。他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找个地方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他比谁都希望攻下瓜达尔卡纳尔,因为他弟弟、只有二十一岁的二等兵大盐平桂二,就死在亨德森机场边缘的铁丝网上。
作者: 茶炉    时间: 2018-6-13 06:42
10
  查尔斯·惠特尼中校躺在一张帆布行军床上,眼睛盯着帐篷顶上的一群苍蝇。黑色的蝇群时而扩大,时而缩小。中校的肠肚一阵阵绞痛。他害痢疾一个多月了,人瘦得皮包骨,眼窝周围留下深深的黑圈。可伯的疟疾也袭击了他,他几次在死亡的边缘上踟蹰。
  医治疟疾的特效药奎宁来自荷属东印度群岛的金鸡纳树,日本完全垄断了金鸡纳霜。据“东京玫瑰”拉基诺夫人称,日本兵只要带着奎宁登上瓜达尔卡纳尔,不用打仗,美国大兵全得患疟疾病死,真是一篇科学幻想小说的绝妙构思。可惜,他们太不了解美国科学技术的巨大潜力了。一种叫“阿托品”的特效药出现了。它是在研究了奎宁晶体的分子结构以后试制出来的,它比天然的奎宁更有效。第一批阿托品运到瓜达尔卡纳尔,就拯救了千百名官兵的生命,其中包括惠特尼中校。日本人凭狂热打仗,美国人凭技术打仗。

  惠特尼很痛苦,却并不紧张,他懒懒散散,时而晒晒太阳,病轻点儿就看看书、或和野战医院中的病友一起下下棋,聊聊天。刚登陆那一个多月的艰苦日子一去不复返了。自从十一月中旬那三天三夜的瓜达尔卡纳尔海战(日本人称为“第三次所罗门海战”)之后,日本人再也不敢大规模增援卡纳尔了。范德格里夫特少将已经向哈尔西发了“胜利”电报。日本人有时也派来几架轰炸机,或者用潜水艇打上几炮,或者也用他们的150毫米榴弹炮轰一阵机场。这些纯属骚扰性质,无妨大局。美军的飞机、大炮和军舰往往以十倍百倍的火力回敬日本人。

  平静的生活很难熬,它缺乏军人渴望的刺激。军医多次劝他乘“空中列车” DC-3运输机到后方休养。因为卡纳尔的美军部队越来越多,“海魔”师其余的两个团:六团和八团都登陆了,麦克阿瑟将军的步兵二十五师、亚美利加师也同疲兵久战、声名显赫的陆战一师换防。陆战一师登船离开了瓜达尔卡纳尔岛。惠特尼去送行,专门送给炮兵军官大卫·埃扎拉少校一个精制的烟斗。

  惠特尼所以不愿意离开卡纳尔,是因为他想参加消灭日军第十七军的最后战斗。
  陆战一师的老朋友,奥勃莱恩、大卫和其他一些熟人离去,使惠特尼非常感伤。他同他们命运相关、休戚与共,象一条船上的水手。他习惯于和他们谈论战争,谈论反攻,谈论艺术和女人。现在,来了一大帮陆军,连卡纳尔的司令官也由范德格里夫特将军换成了陆军的巴奇少将。尽管“海魔”全师都在瓜岛,战争已经变成了陆军的事情。

  陆军不像陆战队那样:清一色的精兵,士气高昂,富于想象力和攻击精神,他们大都是些训练不足的小伙子和成年人、前国民警备队员和应征入伍的公民。许多人牢骚满腹,不肯效命,战术呆板。除了已经在卡纳尔的陆军一三二团很能打之外,其余的陆军部队战斗力平平。
  现在,也用不着他们像陆战队一样背水作困兽之斗了。战线已经向外延伸了许多英里,日军处于防守的位置。当陆军用刺刀把日军从战壕中挖出来的时候,他们个个瘦得落形。惠特尼这才知道,日军前线部队已经断粮日久,不得不以树皮、野草充饥,几乎每个人都患了疾病和皮肤病,得不到医治,只能眼巴巴地等死。
  可是,即便到了这种地步,日军的抵抗仍然很顽强。在争夺奥斯腾山的战斗中,美军遇到了极坚决的阻击。营长被击毙,营部遭摧毁,整个一营人被钉在山脊上撤不下来。那些已经熬成了人干的日本兵居然还发动了六次敢死性冲锋,真叫人难以思议,好象他们凭着空气、水和树叶子就能活下来,并且能开枪射击似的。
  惠特尼不顾虚弱的身体,砍了根拐杖,回到他的营部。他还准备打一场恶仗。他了解日本兵,那些人从小就接受了武士道教育,满脑子为天皇尽忠的思想。他们笃信人战死之后会成为军神,灵魂会超脱尘世的躯壳,飞到东京千代田区九段一个叫做靖国神社的地方去享受后代人的香火。他们这些亚洲人,生前穷困,因而蔑视死亡,任何欧洲人无法忍受的痛苦和境遇他们都视若自然,慨然相赴。他们不知投降,一心只想多杀几个敌人,因此只有把他们杀光,战斗方能终了。

  有时候也有例外:某些伤兵,某些极其虚弱的士兵无力自杀,活着落到了美军手中。日军统帅部根本不考虑这种可能性,他们以为皇军除了胜利就是战死。他们一方面对士兵竭尽恫吓之能事,宣传敌人对战俘一律处死,被俘是军人最大的耻辱;另一方面,他们从未对士兵们进行过反审讯训练,因此俘虏们很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好比竹筒倒豆子一样痛快。

  日军对文字的保密也丝毫未予注意,根源是他们认为自己绝对不会失败。惠特尼的部队缴获了大量敌兵日记,日本兵几乎每人都有记日记的习惯,东方人的感情总喜欢用含蓄的形式表达。同时,地图、文件、命令、手册,应有尽有地被美军收集起来,只缺少密码,这方面日本人格外保密,但早被美国情报机构掌握了。一切情报和俘虏口供都表明:日军第十七军的最后抵抗堡垒是埃斯帕恩斯角。

  惠特尼早就知道这些情况了。他留下来,就是为了参加攻打埃斯帕恩斯角的最后战斗。“那么苦的日子都熬过来了,轮到了一出好戏的落幕,我可不打算错过。”他对丁恩上尉说:“它是太平洋上的凡尔登,它是日本人的亨德森机场。”
  理查德·丁恩上尉陪同惠特尼去前沿。美军连续不断地向西发动进攻,已经克服了马塔尼考河西岸的日军阵地、克鲁兹岬、奥斯腾山和科卡姆波纳湾。到一九四三年一月,前锋抵达塔萨法隆加海角,再也无法推进了。整条战线陷入苦战之中。
  在丛林道路上,在腐朽的倒木和苔藓上,在海岸的岩穴里,到处都遗留下日军的破烂武器、物资、器材,就是没有一粒粮食。道路附近的大树被剥了皮,露出白碴。海岸边礁石上的海蛎子全都被刺刀撬开了。丁恩上尉告诉惠特尼:鱼虾和海蛎子,无论生吃熟吃,都需要消化力极强的肠胃,人一虚弱,食用这类东西,只能把肠胃吃坏。“日本人是没有指望了,我们的空中封锁卡住了他们的咽喉。中校,我应该带一本朱里奥·杜黑将军的书,这个意大利人在飞机刚问世的时候,就预言它将成为战争的主宰。”
作者: 茶炉    时间: 2018-6-13 06:43
“如果没有我们死守亨德森机场,没有海军打退‘东京特快’,‘仙人掌’( 瓜岛美军飞行队的外号)飞行员也不能干得这么漂亮。”惠特尼从沙滩上拣起一只随潮水冲来的寄居蟹,对他的书生连长说:“空军就像这只蟹,陆战队和海军就是它的螺丝壳,没有壳,蟹就会死亡。有了壳,蟹就能在汪洋大海中自由游动。太平洋战争是人类历史上从未有过的一场奇特的战争。海军利用制海权把步兵送上敌占海岛,步兵为空军夺占一个机场,飞机从机场上起飞,掩护海军夺取下一个海岛。日本人就是这么干的。可惜,瓜达尔卡纳尔岛离拉包尔太远了,在日本战斗机的极限航程上。我们的反攻也会遵循这个战略。谢天谢地,我们的参谋长联席会议可别犯同样的错误。”

  密林中没有大道,全是蜘蛛网一样的林间小径。奇形怪状的热带藤本植物悬缠在美培树带凹槽的树干上,各个层次的树冠已经封顶,阳光被挡在绿色大厦的外面,雨林中昏暗模糊。惠特尼踩到一具日本兵的尸体,几乎滑倒,吓了一跳。
  黑压压的蝇群已经爬满了尸体暴露的皮肤,根本看不出还有一个人躺在那里。蝇群飞走以后,死尸露出来,大部分的肉已经被蛆虫吃光,面口非常丑陋,眼睛、鼻子、嘴巴的地方露出了白骨。惠特尼用靴子翻过尸体,军服早已经烂成破片,一块块紫色的烂肉贴在骨头上,肉上凝着黑色的血痂。一股恶臭使惠特尼呕吐起来,而丁恩上尉早已司空见馈,忙着给营长探路,满不在乎地说:“多着呢,从马塔尼考河畔到塔萨法隆加,一路都是死尸。我们顾不上埋,只埋自己人的,死人比活人还可怕。”

  一会儿,惠特尼遇到第二具尸体,不久,又碰上第三具。一英里路就有四十多具,他也见怪不怪了。
  “啪”一声枪响,打在惠特尼身边的藤条上,藤条被打断了。“日本狙击手”!丁恩上尉边喊边把营长拉到一棵树后面,接着又响了一枪。
  丁恩上尉取下肩上的步枪,仔细在雨林中寻找目标。好一会儿,他让惠特尼用拐杖把军帽挑出去试试,结果又招来一枪。丁恩狠狠地回了一枪,一个沉重的东西从大树上掉下来,“噗”地摔在灌木丛里,像一头死猪。
  “得小心哪,中校,日本兵还不断渗透过来,袭击我们的人员呢。”
  为了躲日军狙击手,惠特尼和丁恩在雨林中迷了路。丁恩只顾去搜索敌人,惠特尼却在想:如果巴丹和科雷吉多尔誓死不投降,那些坚持到底的美军将士是不是也会变成一堆腐尸和白骨?粮食和弹药,是最基本的军事物资呀!

  他们找不到道路,也不敢声张,不敢呼喊或鸣枪,那样只会引来日本人的枪弹。惠特尼刚踏上瓜岛,就得到奥勃莱恩中校的告诫:丛林行军绝对不能喧哗,我们就是利用日军部队在行军中的喊声来伏击他们的。他们当然也一样。
  雨林密不透风,也不透光,按基本的原则,他们应往回走。可是林中没有任何标志,加上心慌意乱,除了看不透的大树、绞杀植物、一百英尺高的竹子、苹果树一样大得畸形的地丁类植物,还有无数的昆虫之外,什么人也看不到,什么路也没有。
  他们失望了,坐下来,喘口气,吃点儿东西,从一棵树干上的凤梨类植物中喝了点儿水。他们需要让自己的器官平衡过来,然后再找路。
  他们听到了两声轰响,惠特尼甚至辨出是美军的手榴弹声。他们站起来,互相望了一下,营长对连长说:“走那里吧,有响声的地方就有人。”
  经过一番挣扎,雨林豁然开朗,出现一条小溪。卡纳尔岛上的小溪太多了,尤其在雨季,谁也弄不清它们的名字。丁恩上尉拿出作战地图。也找不到它的位置。

  “沿着它走吧,反正它总要流到铁底湾去的”。
  他们刚走两步,就听到雨林中传来尖厉的鸟叫,仿佛是鸟群在空中厮打。惠特尼听出来是侦察兵的一种联络信号,他向丁恩招招手,迅速隐蔽在一块大石头后面。
  他们周围传来异样的笑声,仿佛一群精灵似的,出现了几十个士兵。他们全穿着花花绿绿的丛林伪装服,提着冲锋枪,脸上涂着黑油彩,个个凶神恶煞一般,活象一群妖魔鬼怪。他们包围了惠特尼和丁恩。
  为首的一个走上前来,对惠特尼中校敬了一个军礼,轻声用英语说:“查尔斯中校,我是卡尔森中校,第二陆战突击营营长。”
  噢,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卡尔森中校。惠特尼冲上前夫,同卡尔森拥抱起来,他们在第二突击营刚登上瓜岛的时候就认识了。丁恩也同其余的士兵握手。只有一个阴郁的军官轻轻碰了碰他的手,然后躲到一边去了。他是个机警的小个子,看上去相当凶悍。卡尔森中校说了他一句:“艾伦上尉,别老吊着脸。”

  埃文斯·卡尔森中校有一张聪明而自信的脸,由于他已经四十六岁了,脸上留下了树皮状的皱纹。他个子高,头发是灰色的,他得意之作是偷袭吉尔伯特群岛的马金环礁。一九四二年八月十七日,卡尔森带着一个加强连乘两艘潜艇到达马金岛,然后用橡皮艇在马金环礁主岛布塔里塔里岛上登陆。虽然杀死了不少守岛的日本兵,由于日本飞机不断空袭,终于撤回海上。来不及撤走的突击营士兵都被日军砍了头。卡尔森因胆大包天成了英雄。他自愿带着他的营来卡纳尔,要为死去的战友报仇。飞机场附近的阵地战不合他胃口,就干脆带着他的营深入丛林,到敌后伏击和偷袭,专杀日本人。他离开基地,历时月余,经常音讯全无,现在总算回来了。

  惠特尼问卡尔森:“是你们丢的手榴弹吗?”
  “当然是。”卡尔森哈哈大笑。“亲爱的查尔斯,难道你没看出我们饿得人鬼难分了吗?我们是用手榴弹在水潭里炸鱼吃。天,日本人后方什么都有,就是缺两样东西,粮食和女人。”
  陆战队军官这才注意到,突击营士兵涂满油彩的脸,已经削瘦得走了形,然而,他们的眼睛闪闪发光,洋溢着胜利的喜悦。
  惠特尼让丁恩把背包打开,从里面取出K级口粮、巧克力糖块、火腿、还有满满一军用水壶白兰地酒——那是他半个月的军官配给,全摊在溪边一块光滑的大石头上,招待卡尔森一伙人。他们吃得像过节一样高兴,甚至把两个陆战队军官举了起来。
  卡尔森兴高采烈地讲他们的传奇经历,讲他们同日军作战,讲密林中的鲁滨逊生活。两个陆战队军官听得目瞪口呆。
  “我把第二突击营分成两部分。一半随我进入丛林,另一半随‘海魔’师沿海岸往西打。丛林部队是两个连,每连一百五十人,人再多也没用。我们的原则是:杀死每一个遇见的日本兵。

  ‘决不宽恕,决不怜悯。’对马金岛被害的每个突击营战俘,日本人必须付出十条性命。
  “丛林战是一个新课题。日本兵总吹嘘他们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在马来亚和缅甸把英国人打得一败涂地。这次也让他们领教领教美国人的厉害。
  “丛林战要求士兵受过特殊的训练,心理稳定,反应准确迅速,既善于孤胆作战,又能密切配合联系。幸好我的孩子们很能适应新环境,我们成了绿色的魔鬼。我们隐蔽起来,袭击敌人的后勤仓库,焚毁物资,射杀零星人员,伏击日军巡逻队,埋设地雷,捣毁敌人的指挥机构,炸掉他们的火力点和电台,搜缴敌军的各种文件。我们用步枪和迫击炮杀人,用匕首和刺刀杀人,用绳子和工兵铲杀人,一个也不留。

  “很遗憾,日军死在我们手里的远不及饿死病死的人多。查尔斯,你饱读万卷书,知道的比我这老粗多。过去中世纪围城战中,军人们广泛使用饥饿作为武器。在卡纳尔,饥饿比什么都厉害!朋友们,如果日本人攻占了洛夫顿·亨德森机场,我们的下场不也是同样吗!”
  突击营的士兵们狼吞虎咽地把惠特尼的食物吃完了。他们抹抹嘴,又吹了一声口哨。“呆在这里干什么?中校,跟我们回家去吧。”
  惠特尼不好意思地说:“我们迷路了。”
  “嘿,我们是丛林的精灵,跟着走吧,错不了。”卡尔森中校看看表:“还赶得上吃晚饭。”
  天黑下来,密林中更黑了。有时候从树梢间偶而可以看到一颗星星,但大部分时间都是伸手不见五指。卡尔森营的每个人臂上扎着白布,静悄悄地走着。他们在丛林中走夜路如同白天走平路一般。惠特尼始终没弄清他们是怎么识别方向的。

  在一处林边空地上,卡尔森命令宿营。他的部下一瞬间就支起了吊床,也不管蚊虫的叮咬,酣然入梦,只有哨兵在警惕地巡逻。万筋俱寂,他们如同猿猴一样熟悉丛林,与丛林融为一体。尽管过去惠特尼听到过无数对突击营的非议:薪水高,打仗少,装备最好,供应允尽着他们,野外有补贴,敌后也有补贴(敌前反倒没有补贴),整天游手好闲,除了女人什么都不感兴趣等等。然而这半天的行军和宿营,使他真正了解了突击营。“他们是好样儿的,该花的就让他们花去吧。”他想。

  卡尔森接过惠特尼递给他的一支烟,抽起来。他小声地说,“查尔斯,我猜日本人准备撤退了。”
  “什么?他们要撤退?他们不是嚷着要调兵遣将,收复机场吗?”
  “是的,情报上是这么讲的,组建了第八方面军,还要再往瓜岛派两个师。”
  “有什么撤退的迹象吗?”
  卡尔森兴趣十足,他选了距离合适的两棵树,一上一下地扎 好了两张吊床。他睡下面的,惠特尼睡上面的。他抽光了烟,随 随便便地捉着虱子,然后才告诉惠特尼:

  “开始,我也不信。我们从奥斯腾山西南的那个日本人叫‘歧阜’的据点出发,从南边绕道海马山和奔马山。这一带丛林中到处都有被击溃的日本散兵游勇。我们捕杀了一些,但没有恋战。这些无组织的日军无关大局。我们继续向西深入,企图袭击敌军的指挥机关。”
  他用指甲把虱子挤得叭叭响,然后吃到嘴里去,并解释,“从前,我曾听一个囚犯讲过,蟑螂是监狱里唯一的蛋白质源。一点儿也不假,虱子也是。我们什么都吃。吃蛇;吃蚂蚁,它又酸又麻;吃老鼠,卡纳尔的老鼠像是一种很大的睡鼠,连毛吃比剥皮吃还顶饿。
  “我们从上游渡过了波纳吉河,向北转。这里丛林渐稀,日军也越来越多了。他们忙忙碌碌,正在构筑阵地。我注意到有一部分日军年龄较大,装备较好。就在多玛布置了一次夜袭,捉到了一个日军。
作者: 茶炉    时间: 2018-6-13 06:43
“奇迹出现了。通过我的日语军官怀特的审讯,终于弄清了日本人的谜底。被俘的日军二等兵叫桥本正介,属于第三十八师团的矢野大队。他供称:矢野桂二少佐率领着他们部队,一月七月领受命令,一月十日检查军装,十二日从拉包尔出发,由井本参谋担任联络,乘五艘驱逐舰于半夜到达肖特兰岛,十四日到达瓜达尔卡纳尔的埃斯帕恩斯海角。难怪我看着桥本军装整齐干净,气色好,胡于也剃得精光,同其他日本兵不一样呢。”

  “你是说,桥本所属的矢野大队是援兵吗?”惠特尼问。
  “这同撤退有什么联系?”
  “怪就怪在矢野大队身上。”卡尔森说。“我反复盘问了桥本,除了矢野大队还有什么其他援兵。桥本说没有。我认为他说的是真话。
  “如果今村均想攻占卡纳尔岛,光凭矢野的七百五十名士兵只能是自杀;如果是换防,更毫无意义。美军在卡纳尔的陆地、天空和海洋上的力量与日俱增,换掉两个残缺不全的师,派两个精锐师来,花高昂的代价,结果不会两样,今村均中将在美国英国都留过学,不是傻瓜。他懂得战争。”
  卡尔森中校自信地说:“唯一的解释是:矢野的部队登陆以后担任掩护,让整个第十七军撤出瓜达尔卡纳尔岛。”
  惠特尼的血一下子冲上了头顶,他从高处的吊床上跳下来,扶住卡尔森的吊床绳子:“可是我们的司令帕奇将军什么也不知道,他还在仔细地准备攻克埃斯帕恩斯角,太平洋上的凡尔登。通过奥斯腾山的战斗表明:日本军队只要想打到底,仍然是一支可畏的力量。”

  卡尔森也跳下吊床,郑重地对陆战队军官说:“我放弃了杀死更多日本人的机会,勿勿赶回来,不是为了喝你的白兰地酒。我的电台早就坏了,我要亲口告诉帕奇:千方百计阻止日本人的撤退,把他们全部消灭在卡纳尔。”
  惠特尼摇撼着卡尔森的手,压抑不住地喊:“埃文斯,你这个大傻瓜,你还在这里睡什么大觉!别耽误工夫了,咱们一起去告诉帕奇少将。快点儿!”
  他的喊声惊动了哨兵。那个阴郁沉默的艾伦·李上尉幽灵似的转过来,幸而天黑,看不清他的尊容,那一定是很难看的。
  李轻蔑地对陆战队军官说:“出了什么事?别嚷嚷。”在吊床上的其他突击营士兵像蚂磺一样纷纷从吊床上跳下来,机警地拿起武器,找棵树隐蔽起来,并且互相发问。
  埃文斯·卡尔森中校招呼了一遍他的部下,”下达命令:行军。目的地:亨德森机场。”

  突击营消失在阴森闷热的雨林中。有人骂了一句:“真讨厌,刚见面就瞎支使人。”惠特尼连理也不理他。他的心里一片光明。阴曹地府的日子马上就要结束,在其河中航行的卡隆(希腊神话里冥河的渡船夫)的船就要到达生的彼岸。越接近胜利,接近成功,接近光明,人们就起动摇,怀疑,自我否定,战战兢兢,不敢越雷池一步。
  惠特尼捂住隐隐作病的肚肠,摸索着前行。无论如何,瓜达尔卡纳尔之战马上就要落幕了。美国人打赢了太平洋上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一个岛屿战役。尽管这里雨林阴郁,毒虫出没,瘴疫横行,苦雨霏霏,尽管日本派出了第一流的陆军、飞行员和舰队,尽管在那些恐怖的夜晚里备受“东京特快”的煎熬,尽管日本士兵发动疯狂的冲击,陆战队全部顶住了,支撑下来了,并且赢得了胜利。他们的功业一定会载入史册的。

  夜晚在急行军中悄悄溜过去了。他们接近了海岸,天空变成了暗蓝色,东方映出一片嫣红的早霞。山峰挡住了太阳,只看见海面被染成一片金色的波光。光云在葡萄酒红、宝石绿和乳白色之间变化,越来越灿烂,起来越透明。终于,光华夺目的太阳从海角的搀岩上跃出。惠特尼从来也没有感到太阳会像今天这么美。
作者: 茶炉    时间: 2018-6-13 06:44
第四章 徘 徊
  1
  麦克阿瑟将军洗过淋浴,擦干身体,用一条印着南极山毛榉图案的毛巾裹住下身,躺在柔软的席梦思床上。他下榻的伦农旅馆(当时叫澳洲国家大饭店)也是西南太平洋部队司令部,在布里斯班华丽得近乎宫殿。实际上伦农旅馆大而无当,摆设着一些粗笨、耀眼、俗里俗气的家具,当厅的画框里放着的是本地画家的三流作品,显出布里斯班人文化的低俗。你最好别说他们这方面的缺陷,快快活活,忙忙碌碌的本地人热情好客,论桶喝啤酒,胃口好得出奇。在一个被群山、荒漠和大海包围的昆士兰州首府里,这难道不也是人类无可挑剔的自然适应性吗?

  将军借着落地灯光,翻看案头堆积如山的文件和报纸。他处理掉几件最紧急的军务之后,就认认真真地读起报纸来。很难再找出一位将军像麦克阿瑟那样注重美国的舆论。尽管他同罗斯福总统关系搞得很僵,政治上又往往显出一种军人的幼稚,他却是一位彻头彻尾的政治将军。
  他虽然在巴丹战败,但在国内却获得了空前的政治声誉。他毕竟最先顶住了日本人的侵略狂潮,为美国赢得了时间,树立了信心。于是,在英语世界,掀起了一股“麦克阿瑟热”。美国参议员罗伯特·小拉夫莱特建议把六月十三日命名为“麦克阿瑟日”,以纪念一八九九年他考入西点军校的这一天。国会以二百五十三票的压倒多数通过了授予麦克阿瑟荣誉勋章,连历届美国总统也没有获得过这种创记录的票数。当罗斯福选择威廉·李海上将当他的首席军事顾问时,《时代》周刊愤愤不平;“要是老百姓投票的话,责无旁贷的是麦克阿瑟。”一向板着面孔的《纽约时报》也受了这些日子里狂热情绪的感染,“道格拉斯·麦克阿瑟名字的魅力混合了好莱坞塑造的忠实士兵理查德·戴维斯的理想主义色彩。”《民族》杂志告诉它的读者:“国民对领导人最钦佩的心理素质,就是‘将军’那样的斗士性格。”连老成持重的普利策奖金名牌记者瓦尔特·李普曼也禁不住赶浪头地写下了这样的溢美之词:“他作为一个伟大的统帅,有广阔而深邃的洞察力。他知道怎样激发和领导他的士兵前进。”

  澳洲本地的报纸当然不甘落后,它们用头版整面篇幅刊登了麦克阿瑟的头像。麦克阿瑟在伦农旅馆办公室的电话号码是B一3211,任何公民有兴趣拨这个号码,接线生会彬彬有礼地回答你:“哈罗,这里是巴丹”。《纽约太阳报》记者发自伦敦的专访消息说:“自从电影明星瓦伦丁诺之后,还没有哪一个人像麦克阿瑟那样家喻户晓,伦敦报纸动辄把他比做纳尔逊和德雷克。”连苏联《真理报》和《消息报》也在头版显赫地位发表评论员文章,说麦克阿瑟“像俄国士兵一样勇敢。”

  美国商人当然都是生意精。他们看到曼哈顿教堂中受洗的新生儿大量地用麦克阿瑟作名字,灵机一动,推出了款式新颖的“麦克阿瑟服”以及“麦克阿瑟蜡像”、“麦克阿瑟牌甜豌豆”、“麦克阿瑟牌铁锁”等等商品。至于用他的名字命名的桥梁、建筑、花展、生日舞会、水坝等等,那就更不胜枚举了。连他的死对头富兰克林·罗斯福总统也发表演说,祝贺他胜利突围、荣任新职、将拉开美国反攻的序幕。

  对于这一切,他当然是高兴的。满足的,也是经过渴望和追求才终于得到的。
  他起了床,拉开厚重的天鹅绒馒帐,凭窗远眺布里斯班一片辉煌的灯海。黄色、白色、彩色的霓虹灯光投映在墨黑的海湾里,和天上的群星交相辉映。英国小说家J·普里斯特利把布里斯班比作“小迈阿密海滩”。其实它同佛罗里达州的迈阿密差之天渊。地盘大得使人感到乏味,有纽约那么大的地方只住了四五十万人口。一条蚯蚓似的弯弯曲曲的小河穿城而过。城市没有规划,只图方便地建起了一条条格于式的、狭窄的、维修不善的道路。东一堆西一堆随心所欲地盖着高跷式的老房子。大部分建筑是波纹铁皮盖顶,挂着格子帘的意大利文艺复兴时代的乏味建筑。四分之一的本地人信罗马天主教。管风琴奏出的圣歌时时可闻。本地人是有自尊心的,因此你可不能提当年是英国流放的囚犯们打下了布里斯班的房基。

  然而,就是这个布里斯班,在一九四三年四月南半球的一个秋夜里,它那迷人的灯光、酒吧间里啤酒鬼们的喧闹声、市政厅附属音乐厅悠扬的管风琴声和别墅里本地人无忧无虑通宵达旦的聊天跳舞,这一切,使它几乎成了人间仙境。在晦暗的战争岁月里,伦敦、巴黎、柏林、北平、莫斯科、重庆、罗马、华沙、奥斯陆、哥本哈根……大都实行了灯火管制,漆黑一团,一如鬼域。连美国东西海岸城市的居民都要拉上黑布窗幔,防止因把轮船的轮廓投映到明亮的灯光背景上而被邓尼茨的潜艇狠狠一击。

  布里斯班象征着和平;和平是美好的。然而军人的使命就是打赢战争。一想到这些,就触动了麦克阿瑟的伤心事。他背过身,双手捂住眼睛,汹涌的心溯使他喉头呜咽。别看他平时像个恺撒或者汉尼拔,出身将门,西点军校的高才生,知识广博的陆军参谋长,脾气暴戾、为人放肆,专横武断,冥顽不化,置生死于度外,说一不二,严似法官。他的司令部也带着法庭的森严气氛,幕僚们象听差,参谋象跑堂的,他们对他忠心耿耿,听他的话就像听上帝的话。他的参谋长萨瑟兰将军也是个缩小型的麦克阿瑟。谁也别想打入这个自负的小圈于,无论是澳大利亚总司令陆军上将托马斯·布雷米爵士,还是他自己战区的航空兵司令乔治·布烈特少将、海军司令哈巴特·李亚利中将,都经常遭到他的痛斥甚至责骂。他似乎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正因为如此,在他参谋部的小圈子中,在他伟人的外套里面,有一个孤独、幻灭、自责、痛苦的灵魂。他外表气壮如牛,内心却被放在一只历史的坩锅里受着命运之火的熬煎。
  他的成败,他的荣辱,他的兴衰;全都押在四百二十年前被葡萄牙人麦哲伦发现的、叫做菲律宾的海岛上。他为之梦魂萦绕,食不甘味,夜不能寐。他说过“我一定要回来”,就必须打回菲律宾去。舆论吹捧他,正因为他要回去。他是个军人,必须兑现自己的诺言。
可是他手里一点儿力量也没有。没有步兵,没有舰队,没有飞机。他凭什么打过从布里斯班到马尼拉这五千英里天空、海洋和岛屿呢?如果他不能打回菲律宾,历史将把他变成一个可怜可笑又可悲的小丑。
  他并不是没有能力实现他的宏图壮志。在美国很难再找出一个比他更懂步兵战略和战术的将军了。他已经有了一幅反攻的蓝图。他之所以无所作为,完全由于那个比他还有魅力、比他还有 雄心、比他更加坚定、比他聪明一百倍、而且拥有无限权力的小儿麻痹患者,一位坐在轮椅上的总统——富兰克林·德拉诺·罗斯福。
  罗斯福制定了先欧洲后亚洲的政策,先集中全力支持英国和俄国打败希特勒德国,然后再转过身来对付日本。这实在是无懈可击的正确战略,可是麦克阿瑟认为恰恰应该相反:先日本而后德国。

  自从一九四二年十一月,当年麦克阿瑟将军的一名副官、现在的盟国远征军总司令德怀特·文森豪威尔将军在北非登陆之后,刚刚走上战时轨道的美国工业体系,源源不断地把军火送给北非远征军。由于美军第二军在突尼斯凯塞琳隘口的失败,北非的沙漠上又出现了一颗灿烂的将星,当年麦克阿瑟麾下的一名少校、比他晚五届的西点生、苏格兰血统的小乔治·巴顿将军。桀傲不驯的巴顿上任伊始,所向披靡,不但重振旗鼓把德军赶到加贝斯湾,而且创下了辉煌的记录。巴顿协同蒙哥马利的第八军,把号称“沙漠之狐的德国隆美尔将军的非洲军团,关进了突尼斯和比塞大的一个捕兽笼中,一举包围了德意军队二十五万人。

  舆论跟着明星走。美国和盟国的报纸、电台、杂志,一窝蜂地吹捧巴顿将军,刊登着巴顿前凸的下颚系着钢盔带、脸色威严、杀气腾腾、有如古罗马时代驾着战车的武士、一个活着的阿珂琉斯(希腊神话中的英雄,)的照片。报纸不厌其须地登着巴顿的豪言狂语:“比起战争来,人类的其他活动毫无意义……我喜欢战争。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战争狂。”

  他麦克阿瑟已经黯淡了,快被人遗忘了。他什么也没得到。他可怜到如此地步:当瓜达尔卡纳尔岛上激战方酣的时候,范德格里夫特将军特地求他借六架P一38闪电式战斗机,他竟然小气得没有借给。他纸面上有二百二十架战斗机,实际上什么型号的都有,就是没有能同零式机对阵的。说起来,他还能指挥六十二架B一17飞行堡垒,听起来都不信,它们之中只有六架可以上天。那些最艰苦最阴暗的日子,麦克阿瑟连想也不愿意去想了。

  现在,他离开巴丹转战澳洲一年以来,就凭着这点儿可怜的兵力,他已经取得了可观的胜利。他的胜利同他的实力相比,丝毫也不比艾森豪威尔和巴顿逊色。他的战绩,使他痛苦的心情获得了稍稍安慰。
  他那些晦暗惨淡的时光,也带着古希腊悲剧作家欧里庇得斯的悲壮色彩。他整夜躺在床上,吸着烟斗,回想以往的战斗日夜。
作者: 茶炉    时间: 2018-6-13 06: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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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四二年五月六日,日军攻克了柯雷吉多尔岛,守军竖起降旗。澳大利亚人心惶恐,见面皆曰:“日本人什么时候在澳洲登陆?”澳大利亚军统帅部决定放弃北澳,退守东南澳布里斯班一线。为此,制定出详尽而残酷的焦土政策:在北澳各洲的城镇里,破坏港口、桥梁、电厂、自来水厂,焚烧粮食,污染肉类,使文明倒退到野蛮的洪荒时代。麦克阿瑟以联军总司令的名义独排众议,坚决把一个旅派守达尔文港。他声称:只要我在此地,决不许日本一兵一卒染指澳大利亚。他的形象和声音,稳住了动摇的军心和民心。

  这时候日军高级指挥机构内部,也发生了激烈的争论。海军一派坚决主张攻占澳大利亚;陆军认为占领比日本本土大二十倍的地方,根本抽不出兵力来,实属梦幻般的战略,坚决反对。作为两军的妥协,定下了攻占斐济、萨摩亚、新喀里多尼亚三群岛的F·S.战略方案,准备从海上包围澳洲,切断它的海运线。这一任务交给了百武晴吉中将的第十七军。

  澳洲被占领的威胁还未解除,麦克阿瑟又开始鼓吹“新几内亚防卫论”。他对新闻记者发表谈话:“保卫澳大利亚的战场就是新几内亚。”
  日军统帅部恰恰也打算征服新几内亚。
  两架高速飞驰的战车,在一个高山耸入云端、密林深不透风的世界第二大岛上狠狠相撞了。
  澳洲从广义上说是一个超级海岛,形状象一只睡卧的双峰骆驼,头朝西,尾向东。达尔文港在它西边的驼峰尖上,东边的驼峰尖叫约克角。布里斯班的位置在它的屁股上,墨尔本在它的尾巴根儿上。从墨尔本往东直线距离一千四百海里就是新西兰。从约克角向北,渡过宽一百海里的托雷斯海峡,就到了伊里安岛。
  伊里安岛仅小于格陵兰岛,是世界第二大岛。伊里安象一只俯在地面的大袋鼠,又象一只匍匐前行的雌孔雀,也是头向西尾朝东。鼠尾部分叫巴布亚半岛,米伦湾在巴布亚的尾巴尖儿上,莫尔兹比港在尾巴根儿下边。整条尾巴上都横列着比中国秦岭更高更险的欧文斯坦利山脉。莱城和沙拉毛阿镇在后腰和尾巴的连接处。把莱城和米伦湾连成一条直线,它的中点是布纳和伍纳两个小渔村。把伍纳和莫尔兹比连起来,中点就是科科达土著部落村。从莱城渡过海峡,就登上了新不列颠岛。大名鼎鼎的拉包尔在它的东端。维蒂亚兹海峡东端有一个小岛,小岛和新不列颠岛之间的小海峡叫坦普尔海峡。顺着东经141度线把伊里安一划为 二,东部叫新几内亚,归澳洲政府管理;西部当时同整个印度尼西亚一起算是荷兰的殖民地。在141度经线同伊里安岛北岸相交的地方,有一度美丽的港口城镇——荷兰地亚(战后印尼独立改名为查亚普拉)。 .

  伊里安袋鼠脖子北边不远有一个小岛比阿克。袋鼠的头盯着一组群岛,它就是欧洲人几个世纪中梦昧以求、麦哲伦为之进行环球航海的香料群岛——马鲁古群岛。马鲁古群岛最北面的一个岛是摩罗泰,它距伊里安西部的鸟头半岛仅二百二十海里。从摩罗泰岛往西北航行,穿过马鲁古海峡和苏拉威西海,只有二百四十海里的航程就到达了棉兰老岛。

  棉兰老就是菲律宾。当年麦克阿瑟从那里乘B—17轰炸机逃往澳洲。他想从澳洲重返菲律宾,就必须用火与剑走完这段两千英里的征程。
  新几内亚的重心是莫尔兹比港。日军统帅部把它定作南下战略进攻的终点站。控制了它,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利用轰炸机轰炸方圆两千公里内的任何澳洲城市和海岛,直到布里斯班。
  一九四二年五月八日爆发了珊瑚海海战,美国海军少将弗兰克·弗莱彻打碎了日军从海上登陆莫尔兹比港的企图。百武晴吉中将决定改由陆路进攻,越过欧文斯坦利山,袭占莫尔兹比港。
  早在二月里,相当一个旅的日军堀井支队渡海攻占了新几内亚北岸的重镇莱城和萨拉莫亚;七月,横山与助大佐的日本陆军独立工兵第十五联队,利用暗夜从拉包尔渡过坦普尔海峡。在莱城东南的布纳、哥达和沙拉南达登陆。日本海军也不甘心咽下珊瑚海之战的苦酒,准备悍然入侵新几内亚最东端的米伦湾。
  米伦湾是南太平洋最优良的港口之一,港阔水深,群山环抱。与它相比,特鲁克和拉包尔相形见拙。麦克阿瑟的直觉没有欺骗他。他下令巴斯上校把美军的工兵和澳大利亚步兵派驻米伦湾的拉米镇。巴斯的部队修了一度战斗机机场和一座轰炸机机场。八月二十二日,克罗少将指挥澳军第十八步兵旅进驻拉米。三天后,日本海军特种登陆部队(即日本的海军陆战队),乘“新几内亚丸”和“南海丸”运兵船。由“天龙”、“龙田”等七舰护航,连夜闯入米伦湾。职业军人的预见有时准确得难以思议。他们预言一次战役就像天文学家预言一颗慧星的周期一样充满睿智。

  美澳联军有一万余名,矢野大佐的海军陆战队不足二千。后来,安田义达大佐又率领一千援兵赶赴米伦湾战场,终究寡不敌众,被克罗将军的澳大利亚部队碾成齑粉。这是日本陆军在太平洋战场上头一次失败。
  堀井富太郎的南海支队共有一万精兵,曾经一举攻占过新不列颠岛的拉包尔。他们决心不惜牺牲,执行大本营的“生号研究作战”计划,翻越耸入云霄的欧文斯坦利大山脉,从北到南横穿新几内亚,进攻莫尔兹比港。欧文斯坦利山脉高达三千五百米,最低的山垭口也有二千五百米。山上密覆着最厚的热带雨林,终年云雾缭绕,臭气冲天,毒烟弥漫,沟谷纵横。不要说人,连野兽也望而生畏。山中没有道路,没有粮食,所有的武器辎重,全靠人担肩扛。堀井少将就这样踏入了险山和密林,为了夺取莫尔兹比港。战前从来没有一个日本人到过那里,也没有留下只言片语的记载。有一个日本中尉从澳洲回国路过那里,连岸都没上,只扫了一眼如林的帆樯,说:“真象是海外仙山哪”。堀井的目标就是这个“海外仙山”。’而麦克阿瑟的全部努力,就是保卫住莫尔兹比这个按树葱茏、海水碧澄的港口城市。

  堀井支队一路翻越险峰绝壁,砍树架桥,从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中艰难地行军,还要同几个险恶的哨所中的澳洲守军作战。日本士兵在体力消耗极大的情况下,每天只有四两稀粥,后来干脆断了顿,只能吃树皮草根。虽然是热带,高山之巅尚有积雪,早晚寒气袭人,为怕暴露目标遭到空袭,又不能点簧火。士兵们只好互相拥抱着取暖。等日军越过了被他们称为“魔鬼山”的欧文斯坦利山脉,他们真变成一群衣衫褴褛、饥肠辘辘的饿鬼了。
前面就是莫尔兹比港。日军部队站在伊米达山顶上,已经望到了珊瑚海。那白色的碎浪和莫尔兹比市政厅的屋顶,也尽收在高倍数的军用望远镜内。官兵们发出了海涛般的“万岁”声,那种百感交集的心情无法用语言形容。他们是一群东方的伊阿宋(希腊神话中的一名勇士。),伸手就能摘取历尽千辛万苦才找到的金羊毛。他们像一群苏里曼大帝的奥斯曼士兵,已经从金角湾打开了巍峨的君士坦丁堡大门。功败垂成,只差一步。

  当时,道格拉斯·麦克阿瑟将军就坐镇在莫尔兹比港,距伊米达山仅二十英里。他手中只有几营没打过仗的澳洲民兵。他最好的两个旅:帕克·卡辛旅和哈罗德·乔治旅都被派到米伦湾那个鬼地方去了。他听从了澳洲军司令托马斯·布雷米上将的话:“任何军队都无法越过欧文斯坦利山脉,更不用说是作战了”。他在唱一出空城计。尽管他口口声声对美国国会和澳洲居民说:“保卫澳大利亚的战场就在新几内亚”。但是,如果堀井将军被饥饿折磨得发疯、被希望和荣誉刺激得发狂的一万军队真正扑向莫尔兹比港城区,他就只能放弃该城,像在科雷吉多尔那样一逃了之。

  他身经百战,比谁都清楚自己的险境。他又一次处在绝望的深渊里。他给他的好友、在华盛顿任职的海军上校多德尼·诺克斯的信中写道:“这条道路(当然是指通向菲律宾之路)是漫长而艰辛的,我几乎望不到它的尽头。还没有看出我的戎马生涯中出现了某种军事上的转机。我已经指挥了一场败仗,现在正试图不惜一切代价阻止第二场发生。”如果“将军”真地信仰上帝,那他一定会向主祈祷:“让奇迹出现吧!”

  奇迹出现了。正像第一次世界大战的马恩河奇迹,本次大战中的敦刻尔克奇迹一样,堀井少将突然回头,如同驭手勒住了狂奔的烈马,他考虑了三天三夜之后下令全部南海支队后撤。日军重新翻回欧文斯坦利山脉,再吃二遍苦,撤到新几内亚北部山区的科科达村。原来,瓜达尔卡纳尔岛上川口旅攻击失败,百武中将电今南海支队撤退,由于通讯失灵和交通不便,命令迟到了七天。因为所有人员物资以瓜岛为优先,新几内亚就顾不上啦。战争是一张复杂的连环扣网,有的扣结无足轻重,有的地方牵一发而动全身。范德格里夫特在卡纳尔作战,帮了麦克阿瑟的大忙。奥勃莱恩中校的陆战队员虽然把日本兵杀死在卡纳尔岛的铁丝网前面,却有如一根神经,牵动了一千四百公里外的莫尔兹比战区。欧内斯特·金上将歪打正着,救了麦克阿瑟的命,解了澳大利亚的围。

  惠特尼中校的“海魔”战士击溃了仙台师团的进攻,百武决定倾全力增援丸山将军,因此一兵一弹也没有往新几内亚输送。堀井的部队成了“弃儿”,无食无衣,弹药缺乏,甚至没有靴穿,饥寒之下,患疟疾之类疾病和营养失调者过半。在科科达撤退中,有一个炮兵中队为担炮还是担伤兵的问题犹豫不决。堀井下令埋炮带人。竟有一个叫高木义文的炮兵军官,依照“炮兵须与大炮共存亡”的操典,埋炮之后举枪自杀。担伤病员的士兵。在重山叠嶂中自己也变成了伤病员。堀井富太郎少将一声令下,凡是走不动的伤病员一律加以射杀,十足显示出日军的残忍和绝望。

  轮到麦克阿瑟进攻的时机了,他毫不犹豫地加以利用,展开了战略反攻的序幕。
  麦克阿瑟东拼西凑了三个陆军师:美军步兵七师、四十一师和三十二师。十一月中旬,他利用一只小舰队,把部队运到新几内亚北岸的布纳和武纳村实施登陆。他原来以为堀井旅倾巢而出,后方必然空虚,可以乘机端掉堀井的后勤老窝,把堀井部队夹在荒蛮的大山和海岸之间活活饿死。不料,布纳、武纳和它们附近琪尔瓦、雅加达的日本守军打得非常凶猛,他的陆军初上战场,被狙击得寸步难行。堀井后撤到海边,听到麦克阿瑟部队的沉闷炮声,心急如焚。他竟让勤务兵找来一艘土著的独木舟,把他和一个参谋田中划到十海里外的琪尔瓦战场。一场雷雨掀翻了独木舟,堀井沉入海中,临死前对勤务兵说:“你代我报告,堀井与田中死于此地。天皇陛下万岁!”

  对于自己最凶恶最狡猾的对手之死,麦克阿瑟又满意又轻蔑。他对部下说:“堀井终于可耻地完蛋了。”
  日军南海支队防守得极为顽强,麦克阿瑟的部队陷入苦战之中。如果不是他的空军司令肯尼,很难说究竟鹿死谁手。
  乔治·肯尼陆军少将是一个地道的美国式军人。他热情洋溢,思维敏捷,富于创新精神,没有旧军人那些陈规俗套。肯尼是一般激情,一般旋风,他刮进了支克阿瑟那座森严的参谋部,使之充满了活力。他既懂得尊重道格拉斯,给他创造表现自己的机会,又了解客观实际,指出切实可行的计划。麦克阿瑟这个六十二岁的自负而顽固的老人,荣誉和对荣誉的追求已经在他周围形成了一层厚而坚硬的僵壳。只有肯尼才能把这层硬壳化掉。在他的前任空军司令乔治·布烈特少将任职期间,道格粗暴地对待布烈特将军,四个月中只接见过他八次。

  肯尼天性豪爽,又热情又能干。他向“将军”指出,金上将和尼米兹上将一定会把舰队押到中太平洋上——那是他们的传统地盘,而根本不顾西南太平洋战区。要想实现“将军”的反攻宏愿,必须依靠空军。“给我五天时间,我就能把你的全部人马运到巴布亚。”
  麦克阿瑟终于找到了一位知己。他把大事都交给肯尼去办。新几内亚的战争,麦克阿瑟不断地使用空军。大规模的轰炸代替了舰炮射击,大规模的空降和空运代替了两栖登陆。从米伦湾直到布纳,肯尼的空军一直是最活跃的因素。麦克阿瑟对俯首恭听的参谋们说:“这场战争,就是一场后勤补给的战争。只有夺取制空权,才能保障补给并破坏敌人的补给。因此,在轰炸机的航程内,才有胜利的可能。”他这个根深蒂固地习惯于炮轰和步兵冲锋的陆军将军,能有这种认识,足见肯尼的思想已经深深渗入了他的心灵。

  于是,每占一地,麦克阿瑟总是命令不惜一切代价抢修飞机场。他对当年日本空军偷袭吕宋岛克拉克机场一事耿耿于怀,总是对肯尼将军千叮咛万嘱咐:“千万小心日本飞机对你那些机场的突然袭击。”
  日军在瓜达尔卡纳尔的惨败,使范德格里夫特和哈尔西、海军和海军陆战队名扬天下。这一切深深激起麦克阿瑟的妒意。他们不是在大西洋东岸和北非沙漠获胜,拾恰就在他麦克阿瑟身边奏捷。东经159度于午线把他和哈尔西的部队分开,瓜岛划在哈尔西名下,瓜岛以西则是他的地盘,像当年教会划分西班牙和葡萄牙的势力范围一样。
  他麦克阿瑟太需要一次胜利,太需要一次成功了,可是却没有。当年的陆军参谋长没有军舰,飞机也少得可怜,物资的缺乏像一双铁手,紧紧卡住他的咽喉,使他连气也喘不过来。他打不下布纳,又摆脱不了在巴布亚的困境,欲哭无泪,就是有眼泪也只能往心里流。
  他已经成了众矢之的,必须为他的形象作战。他下了狠心,命令罗伯特·艾凯尔伯格中将前往布纳前线督战。他给艾凯尔伯格的命令只有一句话:“拿不下布纳别想活着回来!”
  一九四二年一月,布纳总算拿下来了。然而代价十分高昂,攻占它仅仅是为了宣传上的需要。布纳——哥纳—萨拉蒙达战役中,三千二百名美澳士兵化为白骨,五千五百人伤残,两万八千人挣扎在疟疾和其他热带疾病的死亡线上。同瓜岛上陆战队仅战死一千六百人相比,从一个外行人看来,道格的胜利似乎不甚体面。但胜利的价值不能单用伤亡来衡量,还有更深远的意义。麦克阿瑟学会了全套的丛林战和岛屿战战术,为他以后的胜利铺平了道路。布纳是他的费克斯堡(1863年,美国南北战争中,北军谢尔曼部队经过艰难作战,克服该堡,获大捷,战局始对北军有利。)和马伦哥(800年,拿破仑在意大利北部小镇马伦哥击败奥国军队,走上一连串的胜利之路.)。
作者: 茶炉    时间: 2018-6-13 06: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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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布纳失守使今村均中将大为恐慌。他的理智使他和麦克阿瑟得出了同样的结论:“太平洋战争是一场补给战争。它的重要目的就是保住自己的运输线并切断敌方的运输线。”布纳陷落后下一个就是莱城。莱城一失,巴布亚北岸将由星条旗、米字旗来代替旭日旗。从莱城和布纳起飞的美国轰炸机,将炸毁在俾斯麦海航行的日本舰船。俾斯麦海海运一断,拉包尔的第八方面军将被困死饿死,整条外南洋防线将会土崩瓦解。他今村均虽然是荷属东印度战役的凯旋者,也会成为带国和历史的罪人。

  今村中将做出了抉择。任何一个明智的指挥官,包括麦克阿瑟在内、处在今村的位置上,也会做出同样的决定的。增援莱城守军,保住巴布亚北岸,这是一个正确的战略反射。对策论也好,博奕学也好,兵棋推演也好,采用其他方案似乎都无济无事。
  但是失去了前提。
  在一九四三年三月的时候,日本军队无论是在所罗门战区,还是在巴布亚战区,制空权都大大削弱了。他们既缺少飞机,更缺少能征惯战的飞行员。大部分时间里,美国飞机称王称霸。日本历来奉行“精兵政策”,依仗长年苦练的一部分职业军队,战争初期,势如破竹。根据空战统计,百分之四十的飞机是由只占参战总数百分之四的“王牌飞行员”击落的。一旦精华凋落,硬壳的下面只剩下软膜了。美国人从小喜欢机械,几乎每个成人都会开汽车,整个国家是一个“拜机(器)主义”的国家。源源不断的飞机加上无穷尽的技术熟练的年轻人,使美国的空中力量在太平洋上变成了一只恶雕,而日本人充其量只是一只捕雀隼。
今村均中将把大批部队派往巴布亚。这些部队大部分是从瓜达尔卡纳尔撤退的。瓜岛撤退是日本的一个“敦刻尔克式”杰作,三次共撤出一万四千人。包括清冈中佐在内的部队经过了两个月休整和补充,在三月的一个黑夜里重新登船,开赴巴布亚。 从死亡的熬煎中挺过来的人往往趋向两个极端:一种是蔑视死亡;一种是害怕死亡。无论怀着哪种思想,忠于天皇的帝国军队总是顺从地执行命令,捞着一种神道教徒的宿命感。

  航渡变成了一次日本的“死亡行军”。
  护航船队在坦普尔海峡被美机发现,麦克阿瑟下令攻击。几百架次的美国飞机:俯冲轰炸机、鱼雷轰炸机、B一24、B—17、各种型号的战斗机,肯尼的飞机和哈尔西的飞机,凶恶地扑向船队,投雷、轰炸、扫射。刚刚返航就急不可待地重新装弹,再次投雷、轰炸、扫射。日本军舰和飞机抵抗软弱,攻击变成了一场疯狂的大屠杀。大部分运兵船和四艘护航的驱逐舰沉没在俾斯麦海中,一万五千士兵很少有人能踏上巴布亚的海岸。这次的损失远远超过第三十八师团在槽海航渡中的损失。这就是一九四三年三月三日发生的惊心动魄的“俾斯麦海战”。

  麦克阿瑟中了头彩。
  他不单赢回了布纳战役的代价,还得到了十倍的利息。他以区区十几架飞机的成本,赌赢了一次大东道。科学技术的发展,使少数勇敢而技艺超群的飞行员,能够决定战争的命运,国家的命运。不列颠之战、偷袭珍珠港、中途岛海战……在人类的历史上.从来也没有这么多的人把自己的盛哀荣辱寄托在这么少的斗士们身上。
  天平发生了倾覆,麦克阿瑟已经占了上风。他当然不会把功劳归于肯尼一类的空军将领,毕竟他麦克阿瑟是头头嘛。非但如此,他还动员所有的新闻力量——这方面他独占鳖头,他人只能望其项背——夸大他的胜利。击沉一艘扫雷艇,他就说击沉一艘驱逐舰;明明有一部分日军利用救生衣游泳获救,他偏说成是统统溺毙;攻占一个只有十间茅屋的土著村落,他就夸大成万把人的镇子;真正拿下了上万人的城镇,他恨不得说成是洛杉矶一类的闹市。他甚至连澳洲军的功劳也占为已有。反正谁也不会来巴布亚采访,采访到的真实报导也会被战时新闻管制人员扣压。另一方面,人们培养起来的崇拜热很难消除,告诉他们真相也不会有人信。两个澳洲记者在他们的杂志上写道:“在我们所认识的人当中,都认为上帝是老大,麦克阿瑟是老二。”当无人知晓的巴尔的摩贵族出身的雷蒙德‘斯普鲁恩斯默默地在中途岛敲光了山本的航空母舰的时候,麦克阿瑟的大名早已经家喻户晓了。他只须不断地给美国公众的崇拜之树浇水、施肥、除草、松土,这正是他的拿手好戏。

  当然,只有一个俾斯麦海大捷是不够的,麦克阿瑟需要更伟大的胜利,他要有他自己的卡纳(意大利半岛一小镇,公元前216年汉尼拔在此大败罗马军团.)、法尔沙拉斯(阿尔巴尼亚一地名,公元前48年,凯撒大帝在此大败庞培)和耶拿(德国地名,1806年拿破仑在此大败普鲁士军队)。菲律宾暂时还鞭长莫及,他只需要拉包尔。
  拿下驻有十万日军的拉包尔,他的星光将灿烂夺目,盖没其他星辰的光芒。
  他也知道这种想法是水中月、镜中花、可望而不可得。上帝,他毕竟还不是全能的恺撒。他手下没有阿格里帕(古罗马著名海军将领,公元前31年,协助屋大维在阿克提姆海战中击败安东尼,建立了罗马帝国。),他想起那位说过“一只手和两只手”的俄国沙皇(这里指俄国的彼得大帝,他曾说:“只有陆军的君王,等于只有一只手臂,又有了海军的君王,他才双臂齐全。”)。他是一个独臂的将军。

  他没有舰队。
  舰队在那个倔强的老头子金和起了德国人的姓的尼米兹上将的手里。他们甚至连一艘驳船也不想给他。没有火力强大的舰队,没有那帮安纳波利斯的穿白制服的人的帮助,他无法越过海洋。他将一事无成.
  怎么办?
  啊!上帝,他想起了一个人。
作者: 茶炉    时间: 2018-6-13 06: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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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往事的一幅幅画面在麦克阿瑟的脑海中淡漠下去的时候,天已经微微发亮。阳光透过窗幔,给满是烟味的寝室带来了生机。
  麦克阿瑟浮想彻夜,很晚才睡。老人本来觉少,他又过惯了紧张的戎马生涯,天一亮就醒了。他淋了浴,刮了脸,穿上阿周给他洗好熨平的军装,照了一下镜于。他把领带整了整,就去吃早餐。他今天要会见一个人。他见惯了无数的人,将军、士兵、记者、政治家、总统和平民。然而今天,一九四三年四月十五日的会见却非同寻常。
  今天,他要会见小威廉·弗莱德里克·哈尔西中将。
  麦克阿瑟司令部的会客厅,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海军军官爱干净,麦克阿瑟在这方面可不含糊。哈尔西是一位传奇性的勇士,年龄只比道格小两岁。他出身于祖辈吃风饮浪的航海世家。乃父威廉·哈尔西上校是美国海军中最优秀的舰长之一。老哈尔西在大西洋、地中海和加勒比海有一连串光荣的服役记录,并乘“堪萨斯”号巡洋舰完成了“大白舰队”的环球航行(二十世纪初美国海军主力舰队进行的一次环球航行,因舰身漆成白色而得名。)。

  哈尔西不负家教,成为美国海军中名气最大的军人。他干过鱼雷艇、驱逐舰和巡洋舰,从海军准尉一直爬到海军中将,而且上将的星章离他只有一步之遥。他的蛮勇、无所畏惧、富于攻击精神使他深孚众望,水兵们亲切地叫他“公牛哈尔西。”
  珍珠港事件后,哈尔西看到被日本飞机炸毁的美国军舰。他发誓:打完这场大战之后,“只有在地狱中才能听到日本话。”由于他接替戈姆利指挥西南太平洋战区,瓜达尔卡纳尔的防战队士兵闻讯以后,竞跪在战壕边上高兴得哭起来。“换上哈尔西,我们就有救了”,作为对日军进攻的回答,哈尔西下令在槽海西侧的一个海岛上,竖起一串每个字母都有十五英尺见方的标语牌。上书:

  杀死日本鬼!
  杀死日本鬼!
  更多地杀死日本鬼子!
  道格拉斯.麦克阿瑟陆军上将要会面的就是这么一个人。道格没有舰队,而哈尔西有舰队,他想拉哈尔西做他的阿格里帕。他已经有了肯尼,再加上哈尔西,如果他愿意的话,他就可以征服整个太平洋,直抵东京。
  哈尔西将军从门外走进来,同麦克阿瑟热烈地握手。他的手劲很大,麦克阿瑟感到哈尔西的手掌上传出他心灵的力量。
  哈尔西的性格特征鲜明地表现在他的脸上:额发已秃的高高的前额,陷得极深的眼窝里有一双鹰一样犀利的眼睛。哈尔西的嘴很大,方下巴,暴突的咬肌显出力量的强硬,集中的五官象征了思维的集中和意志的坚韧。哈尔西虽然比麦克阿瑟矮半头,精神上却丝毫不低下。
  “您好!威廉。从努美阿来澳洲一路上顺利吧?”

  “谢谢,很安全。将军,巴布亚前线有什么好消息吗?”
  他们很快就互相熟悉了。陆军上将对海军中将说:“您在瓜 达尔卡纳尔指挥得真捧,打得日本鬼子(这个词还是首先由麦克阿瑟在菲律宾叫响的)灵魂出窍。”
  海军中将也适时地恭维:“俾斯麦海战的意义无论怎么说都不为过。国会给您第三次荣誉奖章,英国政府给您维多利亚十字勋章,完全应该。”
  他们热烈地谈起来,谈海洋、谈军舰,谈天空和飞机,谈日本人的装备和士气,谈未来的反攻计划。最后,麦克阿瑟干脆把哈尔西拉到他的作战室里。“将军”拉开大帷幕,露出画满了红蓝线的西南太平洋海图,同哈尔西互相讨论起来。
  午餐以后,他们休息了一小会儿。麦克阿瑟讲起他在菲律宾有趣的故事;哈尔西也讲了自己如何在五十二岁的“高龄”,扎入加州的帕萨科拉海军航空兵基地亲自学驾驶舰载飞机。道格提起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他在巴辛格将军留下的“彩虹”师的战斗轶事;哈尔西说那时他在“丹康”号驱逐舰上身为海军少校,在爱尔兰岛水域挖空心思寻歼德国潜艇。上将聊起巴丹,中将扯到他指挥“大黄蜂”号和“企业”号载着杜立特中校空袭东京。高个子将军说巴布亚;矮点儿的将军讲所罗门……

  他们谈得那样高兴,那样热烈,那样投机,那样认真。不知不觉,太阳已经从新英格兰山脉起伏的峰峦上跌下去了。麦克阿瑟大摆宴席,招待贵宾。他非常喜欢哈尔西的直爽和勇猛。他把哈尔西比做是保尔·琼斯(1747-1792,美国独立战争时期的海军名将。以勇猛著称。)、大卫·法拉古特(1807--1870.美国南北战争时期最著名的海上英雄和海军老前辈。)和乔治·杜威(1837一1917,美国海军上将,美西战争中战功卓著.)类勇冠全军的海上英雄。

  宾主入座以后,他们发现彼此尽管过去从不相识,却原来已经相当熟悉、相当了解,甚至还有微妙的默契,仿佛他们多年前就是互相熟识的老朋友似的。的确,麦克阿瑟与哈尔西在气质、脾气、为人等许多方面是颇为相似的:同样勇敢,同样追求荣誉,同样喜欢接见记者,同样不畏征途中的艰险,甚至爱喝同样牌子的酒,抽同样牌子的烟。麦克是陆上的威廉,哈尔西是海上的道格拉斯。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哈尔西建议麦克阿瑟向伊里安岛的西部进攻,由他来收拾新乔治亚、布干维尔等槽海两侧的岛屿,而不去管把他们两人分开的东经139度线。
  这项建议正中麦克阿瑟的下怀。他本来就准备沿着伊里安的北岸向西打回菲律宾。他大方地将布干维尔送给哈尔西,条件是陆军登陆的时候,海军能帮一手。
  威士忌喝得差不多了,阿周做的美味的中国式大菜也吃了不少了,互相问的恭维和吹捧也应该适可而止了。麦克阿瑟站起来,举起两杯名贵的拿破仑牌白兰地酒,亲自端到哈尔西面前,神态认真而庄严,犹如在圣坛前的起誓。
“威廉·哈尔西将军,”他缓慢地一字一板地说:“If you Come with me,I`11 make you a great man than Nelson ever dreamed of being.”(如果您能跟着我,我会使您成为比纳尔逊还要伟大的人物,决不是空想。)”
  哈尔西沉默着,他决非不动心。他有他自己的目标和追求。当然,他受到麦克阿瑟人格的感化。“我同他谈了五分钟,就感到我们好象是深交多年的老朋友了。我极难遇到他这样的人物:反应机敏,行动果决,给我留下深刻而美好的印象。”跟着道格,即使当个配角也很光荣。
  麦克阿瑟不等待他的回答,又热烈地说下去:“所罗门战场--包括东经139度线以西的海面和岛屿,由您来具体指挥作战,我就算总负责的司令官好了。您要的陆军师,我尽量满足您,而我要的海上支援兵力,也拜托您慷慨相助。咱们俩人合起来干,在西太平洋上就没有任何人能阻挡咱们了。威廉,你说呢?”

  麦克阿瑟露出迷人的微笑,使千百万人为之倾倒的伟人的微笑。哈尔西抵御不了这种诱惑。他只是一个舰长,他的视野局限在海洋上。一位海军军官,从古希腊的萨拉米海战时代起,他追求的目标就是找到敌舰然后歼灭之。他不像陆军统帅那样在敌国攻城略地,带着浓厚的帝王色彩。麦克阿瑟比他站很高,看得远。哈尔西追求胜利,麦克阿瑟追求胜利之上的荣誉。

  即便从现实主义的观点来看,哈尔西的兵力也远远不够,他能调动的只有陆战一师,连“海魔师”也被金和尼米兹另派了用场。他没有陆军,空军也不够。他同麦克阿瑟一样,雄心和实力差了一大截。联合起来有百利而无一弊,他一定能取得比他指挥舰队和一小撮海军陆战队所能得到的大得多的胜利。这笔交易非常合算,
  哈尔西举起酒杯,轻轻地碰了碰麦克阿瑟的杯子,“将军,”他看看麦克阿瑟,两人之间那种老兵所特有的思想领带再次沟通了。他也微笑了,“一言为定!”
作者: 茶炉    时间: 2018-6-13 06:46
5
  新西兰是“海魔”的诗.
  新西兰是“海魔”的梦。
  一九四三年初,“海魔师”全师从瓜达尔卡纳尔岛战场上撤出来的时候,已经衰竭得不成样了。惠特尼营里最好的机枪手塞克鲁西斯上士,打起仗来疯得象头美洲虎,在隆加岬港口竟衰弱得爬不上登陆艇的吊绳网。其他的人也是一脸征尘,一身污垢和虱子,带着各种疾病的后遗症,憔悴不堪,胡子拉茬,眼睛血红,气息奄奄。
  船到新西兰惠灵顿,开入尼古拉逊港。陆战队士兵们从栈桥走到码头上,身体好点儿的人拄着吊着卡宾枪,伤病员在担架上呻吟。每人都面带菜色,军装撕成一片片一条条,活像但丁在《神曲》中描写的鬼魅。他们是一群失去了膏血的游魂,是一堆被榨尽了汁水的柠檬。

  新西兰向“海魔”们敞开了自己的胸怀,敞开了自己的爱。新西兰人热情地欢迎陆战队员,给他们套上花环。玫瑰、杜鹃、菊花。新西兰海拔高差大,什么花都一起开。这群饱历磨难的美国大兵,突然遇上了凉爽的气候、奔放的女人、天真的孩子,突然看到了鲜花、衣裙、发带、丨乳丨房、蛋糕、带英国古风的城市和哥特式教堂。这群大孩子们哭出来了。原来,地球还在运行,世界仍然存在,而他们的的确确打赢了一个最伟大的战役。

  新西兰比澳大利亚还远离地球的文明中心。它由北岛和南岛两个大岛和一系列小岛组成,其南面的斯内斯群岛已经接近南纬50度。它偏离传统的海上航线,游人殊少问津。用基思·霍利约克爵士的话来讲;“在天涯海角有这样的小小一片国土。”一般人对新西兰的印象是:高耸的雪山和冰川、史前的蕨类植物和几维鸟、熔岩遍地的火山和蒸汽嘶叫的温泉、胸无大志的白人和强悍的有过食人历史的毛利族人。猛看上去,它山势险恶、地火翻腾,连伟大的查尔斯·达尔文都说:“我相信,我们都乐于离开新西兰。那不是一个可爱的地方。”

  惠特尼中校一踏上新西兰的土地,就发现生物学家达尔文的话是大错特错了。
  举行了盛大的码头凯旋仪式以后,市长惠勒斯先生把他们引 到广场上,发表了热情洋溢的欢迎演说,演说是这样结尾的:“世界上有四十三个惠灵顿,它们都分布在英语系国家中。你们的堪萨斯州有惠灵顿,俄亥俄州也有惠灵顿,美国一共有五个惠灵顿。印度也有惠灵顿。但我们的惠灵顿是最大的,也是唯一的首都惠灵顿。‘海魔’的朋友们,你们在一个和你们使用同样语言的国家里,会发现像在自己的家里一样温暖。新西兰人对你们会像对自己的儿子和兄弟一样。你们的战斗,悍卫着自由,也保卫了新西兰。惠灵顿的花是最美的,姑娘们是最美的,居民们是最好客的。你们立刻就会体会到我的话句句是实情。”

  遵照“海魔”师长马尔斯吞少将的命令,全师分置在惠灵顿附近的郊区和几个市镇中。也仅仅是粗粗划分一下,具体安置都交给惠勒斯这个好好先生处理了。马尔斯吞将军因为和范德格里夫特将军同学又是同级,他的资历又比瓜岛后来的指挥官帕奇少将老,为了不干扰他们两人的指挥,马尔斯吞少将始终没登上瓜达尔卡纳尔。现在,他的“孩子们”盛誉归来,他可得好好照顾他们一番了。他把步兵、炮兵、坦克手、通讯兵;工兵、师直部队和医药营都安排好了,只留师部设在惠灵顿闹市区,然后一声“解散”令,一万五千人的“海魔”部队象水渗入沙漠一样在惠灵顿消失无踪了。

  惠特尼中校把他的营部设在惠灵顿哈特谷郊区的一栋别墅里;房主是一个意大利血统的保险商,有个二十四岁的儿子安东尼在新西兰第二师服务。此时此刻,安东尼正在伯纳德·蒙哥马利旗下在北非沙漠中作战。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安东尼的敌人正是隆美尔的“非洲军团”,其中一半儿是安东尼的意大利“老乡”。
  保险商拉菲投资面很广,战时生意兴隆,整天在外面忙碌,经常一连数日不归家。他的夫人早丧,雇了一个本地女佣人。他偶然回家,就和惠特尼大聊一阵。拉菲先生有着拉丁民族的激情和热血,又有很深的文化艺术修养。他是天主教徒,生活刻板,一心做生意。对于墨索里尼统治下的意大利,他怀有复杂的感情。一方面他痛恨墨索里尼把他的“祖国”拖入战争深渊,另一方面他对盟军轰炸意大利文明悠久的城市深为不满。“意大利问题最好政治解决。我敢打赌,它的人民和国王埃曼努尔全不愿打仗,意大利的精力早在罗马时代就耗尽了。他们干不出什么事业来了。浑蛋的希特勒把意大利挂在他的战车上。德国人拿光了我们

  的最后一只小鸡,然后把意大利人推到战场上去挨枪子儿。”拉菲老头愤愤不平,酒糟鼻于气得通红。
  惠灵顿市依山面海,位于北岛南端。它的山丘环抱着一个圆形海湾,湾口朝南,对着库克海峡。惠灵顿的房屋或者依峭壁而立,或者座落在陡坡上,拥挤而杂乱,全然没有章法。气候也时好时坏,忽而狂风呼啸,忽而海雾腾腾.由于地震频繁,大部分建筑都采用了木结构。天气晴朗的时候,惠特尼中校发现全城皆是维多利亚式的木房子,仿佛是古代的英格兰,勾起他一股谈谈的乡愁。

  拉菲老头有一个女儿苏菲姬·范尼尼。她褐发黑眼,端庄秀丽,仪态文雅而富有教养。范尼尼小姐喜欢穿深色衣裙,带鲸骨架的长裙拖地,每天晚餐前念上一段主祷文,很有古风。她出生在偏远的海岛上,又有一个严肃的天主教家庭,生性清心寡欲。从未直视过她家的房客一眼。
  她在本地的教会学校里教拉丁文,自己是在澳大利亚首都堪培拉的大学里学会她祖先的语言的。虽然她正值二十二岁的妙龄,却已经打算进修女院了。
  惠特尼懂拉丁文。
  美国海军陆战队高级指挥机构一贯认为:一个优秀的海军陆战队军官应该同时是西点军校和安纳波利斯海校的毕业生。实际上,军校生活非常难熬,达到这种双重标准的军官极少。惠特尼就是其中的佼佼者。他在西点选修了拉丁文,他那届毕业生中选这门贵族化而不适用的语言的军官仅有四个。
  惠特尼还是一个公理会的教友。

  他同范尼尼小姐的相识就是从宗教开始的。
  他的身体素质很好,两天后就开始打听图书馆。在卡纳尔作战期间,他什么消息都不知道,也都不感兴趣。一个生死存亡在旦夕之间的军人,唯一的心思就是杀死敌人、保存自己。
  惠灵顿市有一家很好的图书馆,名叫亚历山大·特恩布尔图书馆,藏书很丰富。战争期间,青年人都去服兵役,读者稀少极了。图书管理员对美国军官非常热情,把世界各地的报纸杂志拿给他看。他该知道的消息太多了……
  他很迟才回“家”。随着敲门声,屋内的风琴声嘎然而止,范尼尼小姐亲自出来开门,然后招呼女仆把饭和汤热好端上来。拉菲老头去做买卖了,她陪坐在惠特尼中校对面,乖得象只猫。她带着那种朴素天然的美和童贞,惠特尼这样的绅士也不禁为之心动。
  他正把一种叫做“霍基”的加蜂蜜和香草香精的本地冰激淋填到嘴里,忽听范尼尼小姐“啊”地惊叫了一声。
  他楞住了。头一个反应是地震,抬头看看灯,并不摇;又以为有什么强盗穿堂入室,伸手去摸手枪,屋内安谧如初。他这才注意到:范尼尼小姐黑炭般的眼睛死死盯住桌上的一本书。那本书是惠特尼刚借来的,是一个叫做阿尔弗雷德。路瓦西的法国牧师写的小册子:《福音和教会》。“它,它是一本禁书。”范尼尼小姐的声音发抖,她害怕路瓦西斗胆向教会提出的非难。
作者: 茶炉    时间: 2018-6-13 06:46
“原来如此。”惠特尼放下了心,轻松地耸耸肩。“我看不出为什么要禁它。路瓦西先生很有见地,生动地描述了异教徒和基督徒之间的神秘感,一种互相吸引又互相害怕的神秘感。正如某些时候男人和女人之间也有这种神秘感一样。”
  范尼尼小姐脸红了:“您是基督徒吗?”
  惠特尼点点头:“还是一个军人。”
  范尼尼划了一个十字:“愿主宽恕您的灵魂。”
  惠特尼笑笑:“我手上虽然有血,它却是干净的。军人是一把利剑,剑柄握在政治家的手中。我不去评论历史上战争的是非曲直。罪恶的战争取得过胜利,正直的战争也遭到过失败。然而今天的战争却是由最邪恶的力量发动的。日本军阀侵占了半个中国,侵占了整个印度支那、菲律宾、荷属东印度,东面直到威克岛,东南直到所罗门群岛。如果我们不在瓜达尔卡纳尔挡住他们,他们将按照早就制定的F·S.攻略计划占领斐济。那儿好象是新西兰的家门口,只要他们高兴,也许会在你的这间房子里喝杯茶。可我担保他们决没有绅士风度。

  “诡诈的天平为上帝所憎恶,公平的砝码为他所喜爱。奸诈人的乖僻必毁灭自己。恶人必因自己的邪恶而跌倒。追求邪恶必致死亡。奸诈人必陷在自己的罪孽中。(引自圣经《箴言》第十一章)日本军阀侵吞了那么多的国家,屠杀蹂躏了那么多的人民,其中有中国人、马来人、菲律宾人,也有我们美国人、你们澳大利亚人和新西兰人。没有一块土地是他们真正需要的,没有一个善良人是应该被他们杀死的。他们的滔天罪恶必将遭到上帝的惩罚。罗斯福执行上帝的意志,麦

  克阿瑟将军和尼米兹将军执行罗斯福的意志。”
  范尼尼小姐吃惊地听着他的雄辩,她瞪大美丽的眼睛,那么纯真,那么可爱,那么贞洁,像一朵洁白的莲花,绽开在离他仅仅一英尺的地方。惠特尼禁不住轻轻捡起她的纤手,在上面吻了一下。他温柔地对范尼尼小姐说:“我只是在执行上帝、罗斯福、麦克阿瑟和尼米兹的意志。”
  范尼尼小姐面色绯红,手微微发抖,但却没有抽回去。她激动地说:“惠特尼先生,那您难道就不畏惧死亡?”
  “我们美国人厌恶战争。我们也想要尽可能多的小汽车、电冰箱、带花园和游泳池的别墅,还希望能两手插兜地到世界各地、转转。比方说,来你们惠灵顿观光。然而战争已经被人类相沿成习了。它实在是人类最顽劣的属性,连《圣经》里也充满了战争。它肯定在未来也是世界上一种普遍的社会现象。
  “有战争就有军人。就像有商品就要有商人,有疾病就要有医生,有女人就要有裁缝、有美容师一样。一个军人,从氏族部落时代起,死神就在他身边。他以杀人为职业。然而,为了有明媚的春天,有可爱的孩子,有美丽的姑娘,有巍峨的建筑,有秀丽的山川;也为了使我们的后代能说上一句:‘某年某月,我国打赢了某场战争,免遭外敌入侵。’那么,军人也就可以把他的骨殖安埋在异乡了。”

  范尼尼小姐深受感动,她的身体也抖起来。新西兰这偏乡僻壤,殊少人至。人人安于平凡,安守本份,安安静静。他们毫无幽默,乐于合作,厌弃竞争。象惠特尼这样谈吐、身材、风雅的贵族化军官,无论在新旧大陆的任何地方,都会获得女土们的青睐和崇拜,更不用说对外来客人又热情又毫无免疫力的新西兰姑娘了。你可以想象:在一个被大森林封闭的小村落,一位从小粗衣淡食的村姑,忽然在某一天,遇到一个白马王子,她能有什么样的心思呢!如果不发生莎士比亚笔下的罗曼司,那才是真正的怪事了。

  “惠特尼先生,”范尼尼小姐的脸再次红起来,洁白的睡莲变成了粉红色的荷花。“您的太太一定很美,她真幸福。她是美国人吗。”
  “是的。”惠特尼沉重地回答。“然而她已经永远安息在合众国的泥土里。我每天都为她祈祷。”
  “呃,对不起,先生。”范尼尼惊慌了,她问:“惠特尼太大叫什么名字,让我也为她祈祷吧。”
  “她叫贝莎。”
作者: 茶炉    时间: 2018-6-13 06:46
6

  他永远也忘不了一九三八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圣诞节。他由于长年驻防海外,很熟悉中国的春节,菲律宾穆斯林的古尔邦节,却难得在美国的本土上度过一个基督教节日。
  那时候,他们的家安在洛杉矶汉丁顿海滩边的一座旅馆里。由于陆战队军官命中注定要在海外服役,惠特尼没让贝莎买下一栋私房。这也是他唯一的一次没同意妻子的要求。他有了一个长假,风尘仆仆地从中国回来,准备好好同贝莎高兴几个月。洛杉矶是一个没有中心的大城市,到处是丘陵,到处是建筑,到处是商店,出门必得开汽车。他们家靠近喷泉谷,比较幽静。贝莎最讨厌喧闹,中西部姑娘都有这种性格。

  由于惠特尼上尉归国回家,贝莎兴奋得脸上放出光彩。她整天跑到外面采买东西:各种好吃的、酒、好烟、给小戴维的圣诞节礼品和圣诞树。她说还要请她哥哥、惠特尼的朋友奥勃莱恩上尉来,大家好好庆祝一番。
  贝莎旋风般地在外面采购的时候,查尔斯·惠特尼上尉就和他七岁的小儿子戴维玩。由于当爹的终年在国外,孩子很想爸爸,老是缠着他讲各种各样的故事。戴维拿着惠特尼给他的照片,问为什么中国的妇女要裹小脚,为什么“佛爷”的肚子那么大,中国人为什么要用两根小棍儿来吃饭?和儿子一起消磨时光是父亲最大的欢乐。惠特尼送给他各种各样的玩具,大都是些坦克、枪炮和模型飞机。他不想让戴维当个军人,而想让他象爷爷--波音公司的高级工程师一样,在一家有名的飞机工厂当设计师。航空和航天是三十年代美园年轻人最美的梦幻。这方面,惠特尼和他的同辈人一样,受了雨果·根斯巴克和罗伯特·坎倍尔等科幻作家们很深的影响。

  圣诞节早上,一切都准备停当了。圣诞树挂上了彩灯,厨房里堆满了菜肴,酒杯和酒瓶也擦得可鉴人影。连戴维的舅舅奥勃莱恩上尉,也带着妻子帕特里克从弗吉尼亚州的奎安提柯专程赶来了。惠特尼带回许多东方食品、豆腐乳、霉干莱、鱼翅、酱油、粉条、海参和鱿鱼于。他教贝莎中国式的烧菜方法--他是跟北平的一位中国厨师学的,贝莎一学就会,大家吃起来赞不绝口。节日的气氛不能比这更浓郁、更美好了。一九三八年,日本军队已经侵入了中国大陆,意大利吞并了阿比西尼亚。这些国家和民族正在用全部血肉和金钱,抵挡异族侵略者。希特勒刚刚从慕尼黑得到英法政府拱手送给他的捷克苏台德区,下一次的矛锋会指向哪儿呢?也许是波兰。管他呢!战争是遥远的、发生在地球另一边的事。有两大洋庇护的美国,又有什么必要去为别人的流血和兴亡担忧呢!一九三八年的圣诞节,带有一种怪得出奇的美好。各种节日物资非常丰富,又很便宜,妇女浓妆艳饰,男人们在议论哥伦比亚广播员韦尔斯导编的“大战火星人”。战争只是在远方的地平线上闪现,早在一九三一年就在中国打起来了,中间又有西班牙的内战和其他一些大小战争,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大清早,贝莎出了门。她听说市场上新来了一些中国式调料和海味。她满心欢喜,出门前亲了惠特尼一下:“亲爱的,你不知道我多想你,我真想变成一只烟斗,永远装在你的口袋里,随时可以掏出来,衔在你的嘴里。”临扣上车门前,她还说:“再吻我一下,查尔斯,我总记不住你的吻是什么味儿。”
  什么预感也没有,什么征兆也没有。惠特尼同奥勃莱恩谈论着战争和捷克事件。‘奥勃莱恩告诉妹夫:九月二十三日,长岛和新英格兰一带各州遭到了美国历史上最可怕的飓风,罗德岛州的海浪高达一百英尺,长岛整个‘沉’到海浪底下去了,纽黑文一片瓦砾,新伦敦被夷为废墟。
  惠特尼告诉大舅子:中国战场远比美国人想象的辽阔、激烈而血腥。中国的国土比美国还大,山脉纵横,江河密布,人多兵多,誓死抵抗。日本已经在中国发动了近百次战役,损失了几十万兵力,仅仅占领了一些“点和线”,即大城市和铁路。“他们陷入了泥沼,只好恼羞成怒地杀死平民泄愤。南京大屠杀日军杀死了三十万中国居民。如果他们踏上加利福尼亚……”

  惠特尼一边说一边指导戴维玩一种铁构件的积木,戴维正在安装一架起重机。
  “我真难设想那种情景。不过,奥勃,日本人如果在中国找不到出路,总有一天会向北面的俄国和南洋地区开刀的。你想象不出日本军人那种疯狂和丧失理性。”
  “天,”奥勃莱恩帮外甥旋好最后一枚螺钉,点上一支烟说:“我们这个国家哪里有打仗的样子啊!”
  电话响了。急促,持续。戴维跑去接,刚一听,就把听筒交给爸爸:“给您的。”
  “喂,查尔斯·惠特尼先生吗?”
  “是的。”“这里是洛杉矶丨警丨察局东洛杉矶分局。我是格林警长。惠特尼先生,发生了不幸的事情。”电话那头的声音挣了一下。惠特尼血往上涌,他的手几乎拿不住电话,他的心一直往下沉,往下沉。

  “惠特尼先生,我遗憾地告诉您:尊夫人贝莎·勃伦特·惠特尼太大驾驶的格雷厄姆牌汽车,同一位叫伯纳德·迈尔斯的醉鬼开的斯蒂倍克牌汽车相撞。事故很严重,迈尔斯重伤,已经住院,惠特尼太太也在同一家医院里。”.
  “她怎么样?”惠特尼脱口而出。
  “恐怕……”格林警长吞吞吐吐。“恐怕是不行了。方向盘打断了她好几根肋骨。”
惠特尼、奥勃莱恩赶到医院--他们不敢带上小戴维--已经晚了。贝莎痛苦的表情凝固在脸上。她的灵魂已经随风而去。她不该去买那些胡椒和干贝,甚至不该早上出去,家里的东西已经够多了。惠特尼后悔自己当初应该同她一起去,体会一下主妇购物的快乐。一切一切都晚了,都发生得那么突然,在最欢乐的时候发生最痛苦的事情。上帝,你为什么这么不公平!命运,你为什么总是嘲弄善良的人!在远东,一个杀死几百个中国人的日本屠夫没有受到惩罚,而一个手提菜篮的妇女却被无理地收走灵魂。

  热情、贤淑、美丽的贝蒂被安葬在公墓里,她的笑靥永远留在镶了黑框的镜框中。她悄然而去,留下一片真空,无人填补。惠特尼也不愿再让别人填补。一个美丽的中西部姑娘在天国里找到了她的归宿。她在那儿祈祝他和戴维的幸福。
  他难道还会有幸福吗?
作者: 鹿城飞侠    时间: 2018-7-18 09: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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