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旬的老刘头像往常一样坐在村头的石凳上,吱吱地吸着他的旱烟袋,人这一辈子就像装入烟袋锅的烟叶,点燃后正要细细地品,那烟叶就化为烟雾散去了,剩下的只有回味了。刘头叫福成,刘头的一生并没有像他的名字一样好事连连,福事成双,虽然老刘头的一生波波折折,但老刘头仍愿意将他的经历上百次、上千次的在记忆里回放。似乎有了回忆,他就什么也不怕了。
老刘头常盯着他们家的那只笸箩发呆,自从五十年前发生了那件事情后,那只笸箩就不再是干农活的工具了,老刘头常把他想说的话、所发生的事情讲给那只笸箩听,过年时,刘头则把笸箩拿出来,放在牌位的旁边。村里人都知道刘头的习惯,在刘头面前,绝口不提“笸箩”二字,他们知道,那只笸箩在刘头心里有着不同寻常的位置。 五十多年前的一个晚上,才三十出头的福成和村里人手忙脚乱地用笸箩抬着自己的妻子一路小跑着往镇里的医院跑去,那是一个阴历十六的晚上,月亮很圆很大,也很凄凉。凄凉的月光洒在那条土路上,那条土路惨白惨白的,月光洒在每个人的脸上,每个人的脸上也惨白惨白的;草丛里的蛐蛐咕咕咕咕的急促地叫着,每个人都嫌自己走的太慢。离镇医院越来越近了,他们隐约看到医院那排瓦房,看到镇医院有几间瓦房还亮着灯光,离医院的大门就几步之遥了,福成的妻子断了气。
地里,福成妻子的墓穴被挖好了,赶制的那口棺材就放在屋门口,等待着它的主人。三天后,人们抬着那口棺材走向墓地,年仅五岁的女儿履行着一个丧事应有的繁缛的礼节,除此之外,并不知道太多的悲伤。妻子就这样走了,留下一对牙牙学语的双胞胎儿子,福成给大儿子取名大炮,给二儿子取名二炮,心想这两个威力无比的名字定能让他们平安一生,躲过任何劫难。大炮、二炮只上到小学毕业,就下地干活了。 懂事的大炮、二炮总是为家里分担更多的农活,哥俩常常到山上砍树墩做柴烧。一个夏季的傍晚,当哥俩背着砍好的树墩往回走时,弟弟二炮陷进山下的软泥潭里,哭着挣扎着,等哥哥大炮叫上村里人赶到时,二炮已经不省人事。那天,山下的乌鸦呱呱的叫着,天边的晚霞就像一滩血。这次,人们依旧用那只抬过二炮母亲的笸箩,手忙脚乱地往镇里的医院赶,家里,依旧预备着一口棺材等待在那里,“二炮”,这一威力无比的名字,终究没能让他躲过这劫,二炮被装进了棺材里,埋在了母亲的旁边。那年,二炮17岁。
那片土地上,一切都是顺其自然,生就生了,死了就死了,死了的人被埋到地里,地里再长出庄稼,一茬又一茬,在生死面前,他们如此的无奈,以至于如此的冷漠。病了的,就到山上、地里剜点野草根熬上喝一喝,一般的感冒上火,野菜根的汤是能管上用的,如果管不上用,顶多去镇里的卫生所买几个药片回来吃吃,吃好就吃好了,吃不好也就吃不好了,几乎不曾听说谁住院了,谁手术了。在疾病和灾难面前,他们如此的无能为力,只有到了秋天,沉甸甸的谷穗和金黄的玉米才足以将这一切痛苦和灾难抵偿。新打下的玉米磨成玉米面,做成了窝头,双手捧着刚出锅的窝头,每咬一口 ,就用嘴狠命地吸一下,生怕有一粒窝头掉在地上。家境不错的,就拿玉米换几斤大米吃,换来的大米也只是在逢年过节时吃。 在这片极其干旱的土地上,家家院子里都打着一口水井,准确地说是水窖,用来储存下雨时的雨水。水窖旁一直留着一个小沟,用来把雨水引到井里。眼看天要下雨,人们第一件事就是拿上铁锹,清理水沟里的杂物,好让水流的更畅快些,尽管如此,到了雨天,水沟里的雨水还是会夹杂着树叶、杂草、羊粪蛋一起流到水窖里。他们盼着下雨,水窖里可以储存更多的水,他们也害怕下雨,一下雨,地里的庄稼就会伏倒在地里,麦场上的麦子就会出芽,出了芽的麦子就做不成他们引以为自豪、象征着他们长寿和吉祥的面条了。在自然面前,他们是如此的无能为力。 恶劣的自然条件和艰苦的生活,使他们早已习惯,他们日出而做,日落而息,春天播种,秋天收割。在他们眼里,似乎什么都算不上困难。即使亲人离世,只不过哭几天,那又如何呢?哭上几天后,接下来日子还是照样过,活还是照样干,这也许就是生的坚强吧,这当然是好的;但这又使他们安于现状,他们认为这片土地上唯一能获取的就是粮食,粮食成为他们无法逾越的荣耀和满足。除此之外,他们再无别的想法。 老刘头走了,手里攥着刚刚成熟的麦穗......死前数日,老刘头嘱咐大炮,一定要将那只笸箩带进他的坟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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