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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长篇小说《对篡改所做的剽窃》连载 [打印本页]

作者: 耿于天    时间: 2017-6-7 17:24
标题: 长篇小说《对篡改所做的剽窃》连载
  先介绍一下作者

  耿于天,男,北京人,1982年出生,毕业于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文学硕士,北京市顺义区作家协会理事,代表作(按时间顺序):长篇小说《所谓80后》(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06年版)、《卤煮研究生院》(经济日报出版社2011年版)、《猪图腾》、《股浪语》(群众出版社2014年版)、《千分之二》、《耍猴》、《对篡改所做的剽窃》等,另有同名广播剧《卤煮研究生院》(哈尔滨人民广播电台2012年录制)、《股浪语》等
作者: 耿于天    时间: 2017-6-7 17:24
    心理学和生物学研究证明,这个星球上,现如今,只有灵长目人科动物,人和少数几种猩猩,能够通过“镜像测试(mirror test)”,也就是认出镜中的自己。其它物种,再聪明的物种,被认为再聪明的物种,都不行。
    换言之,自我意识,正确的自我意识,是智能,智慧真正的核心……
    萧伯纳曾说:历史,除了人名以外,都是假的;小说,除了人名以外,都是真的……
    柏拉图哲学认为,只有“理型(idea)”,才是唯一的真实,现实世界,无非理型的投影,而文学艺术,则是现实的投影,也就是理型,唯一真实的投影的投影。因此,在他的“理想国”中,没有作家的位置。
    显然,柏拉图不懂得,或者说,没料到两千年后会有个辩证法,三段论,否定之否定……
    萧伯纳在中国有许多朋友,比如宋庆龄、蔡元培、鲁迅,也有敌人,比如傅斯年,说萧伯纳是个一无是处的骗子,除了抄袭别人,什么都不会……
作者: 冬风无痕    时间: 2017-6-7 20:11
很多专业词汇都不甚了解,不过还是静待下文。
作者: 李听圃    时间: 2017-6-8 00:22
关注作品。期待下文。
作者: 耿于天    时间: 2017-6-8 16:32
冬风无痕 发表于 2017-6-7 20:11
很多专业词汇都不甚了解,不过还是静待下文。

您客气了
作者: 耿于天    时间: 2017-6-8 16:32
李听圃 发表于 2017-6-8 00:22
关注作品。期待下文。

多谢关注
作者: 耿于天    时间: 2017-6-8 16:33
第一话、笑言哑哑

1.青红

    好端端一场长跑,没想到会搞成这个样子……
    近年来,马拉松运动在中国呈爆炸式发展,一则源于百姓对健康生活的追求,二则,可能,肯定也是更重要的,“经营城市”理念驱使之下,地方政府在形象宣传领域绝不吝惜投入。从最初的十几场,迅速膨胀为数百场,虽然距美日等传统“跑马”大国还有明显差距,水准更参差不齐,凑热闹,赶时髦,难免一哄而上之嫌,“左三圈,右三圈,脖子扭扭,屁股扭扭”,毕竟不是坏事。
    在这方面,河山省四海市算得上先驱,创办于本世纪初的“四海马拉松”,不仅开全省先河,十几年来,参赛人数、选手水平、路线设计、后勤保障、医疗救援、配套服务均走在国内前列。前不久,经中国田径协会严格考察评审,正式从银牌赛事,升格为十六个金牌,同时也是顶级赛事之一。
    今年的四海马拉松,参赛人数首次突破三万,主办方斥巨资,巨资过了,重金,打非洲请来数十位中长距离高手,至少据经纪人自己讲,其中的某些,具备两小时十分,甚至五分以内水准。从本市城西区新落成的会展中心发枪起跑,分五公里(迷你)、十公里、半程、全程四个组别,经城西、城东、白门、青山、海达,直抵半岛区海边。后两个组别,也就是半马、全马选手,只要在三小时、六小时关门时间内完赛,都将获得一份组委会提供的神秘礼包,价值四百九十九、九百九十九元。
    按理说,本该是场全城狂欢嘉年华,谁成想,出发不久就出事了……
    如今的马拉松,竞技之外,还带有很大的表演成分,不少参赛选手,所谓选手,“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穿什么的都有,甚至根本就不为跑步,展示自己,重在掺和。正因如此,与那些传统意义上的体育比赛不同,四海马拉松对选手装备并无严格要求,本来就是花钱赚吆喝,越浮夸越好,要啥自行车,检录时走个安检门,别易燃易爆就成。
    往年都没事,一大群牛鬼蛇神,沿城市各主要地标呼啸而过,倒也热闹,可这一次,该来的还是来了,要么说做工作得过细呢。
    出问题的是五公里,也就是迷你跑组别,出发最晚,人数最多,线路也不大相同。刚跑出没多远,其中一个方阵,准确说,自成方阵的几百人,显然是早有准备,一声令下,脱掉荧光色号码背心,露出里面画着骷髅头图案的圆领衫。像当年胡志明小道上的越南人民军士兵一样,从小背包,主办方原以为只是放一些图册、能量棒、功能饮料、大力丸的小背包里,分别取出模块化装备。三下两下组合成一件件横幅,浩浩荡荡地直奔该组别终点,位于市中心的胜利广场,再确切些,胜利广场东侧,中共四海市委大院……
    自上世纪80年代开始,河山省政坛上,一直存在着相互竞争,不说倾轧,竞争的两大派系,“青派”和“红派”,坊间人称“青红之争”。
    所谓“青派”,是指那些大都出身社会,也不见得底层,中下层普通人家,通过自己的努力,“少小须勤学,文章可立身;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往往具有共青团系统工作背景的干部。与之相对应,“红派”,往好听了说“红二代”、“红三代”,往难听了说“太X党”,来自世家门阀,叼着银勺子,甚至委任状出生。
    派系,或者党争这种事,其实不一定非是负面的,聪明的政治家,不排斥、不畏惧党争,而是利用它,利用它来平衡各方势力。事实上,长期以来,上级组织部门,对于河山省内“青红之争”,采取的始终是这种态度,君药、臣药、佐药、使药,搭班子时,一个都不能少。
    例如当前的四海:省委常委、市委书记单羽,老革命、原河山省人大常委会主任单长卫之子,道道地地“红二代”;市委第一副书记、市长武侃,一年多以前才从团省委书记任上调来四海,典型的“青派”……
    与那些和而不同、同而不和,单纯朋党不同,“青红之争”之所以存在,不说合理性,至少具备现实性,既然社会阶层客观存在,代表各自阶层的政治团体,自会如影随形。家庭、教育、职业背景迥异,“青”、“红”两派干部的争斗,多数情况下还是就事论事,比如现在,面对市委门前越聚越多的骷髅头,临时召开常委会内部,两种观点再一次针锋相对。
    不仅市长武侃,书记单羽也是本届四海班子布局时,从省里“空降”来的,履新前代理省委秘书长、办公厅主任。换言之,两位党政主官,担任地方一把手,都是大姑娘上轿,见过猪跑,可遇到这种情况,遇到这种必须由自己拍板摆平的情况,真是头一回。
    利用马拉松比赛机会,突然发动这场游行抗议活动的,以四海市某化工厂附近居民为主力。就在不久前,该厂刚刚发生了一起“重大安全生产事故”,相关调查善后工作,正在紧锣密鼓进行中。
    按照有关方面公布的信息,事故发生时,虽有一定数量有毒化学品泄漏,但整体可控,且不会对人体造成危害,造成明显危害。可过去一周,化工厂周边地区,作物枯萎,鱼类、禽类大批死亡,居民,尤其老人孩子,多发呼吸系统疾病,有的还很严重。与此同时,环保部门实时更新的检测数据,依然是正常,正常,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作者: 耿于天    时间: 2017-6-9 16:30
2.市义

    尽管头顶“红二代”光环,可出生于50年代末的单羽,其童年经历,却并不怎么愉快。
    早在“反右倾运动”时期,父亲单长卫就因为一次组织生活会,一次原本事先说好“言者无罪”的组织生活会上,发表了同情“白专”知识分子言论,被政敌抓住,弄了个“中右”的帽子。所幸当时省里主要负责人比较开明,后来的大区中央局书记,又是他战争年代的老上级,算是内部掌握,未作公开处理。之后不久“四清”,吃了一堑,却不知道长一智的单长卫,学习贯彻“桃园经验”过程中,向着农民说了不该说的话,定为“四不清”典型,从此靠边站,“文革”爆发后更是一度失去人身自由。
    因此,与大多数同时代干部子弟不同,单羽并不是在大院里长大的,从记事起,他就和哥哥姐姐一起,被送到了附近居民楼内的姥爷家……
    单羽母亲姓苟,苟立恩,单长卫第二任妻子,进城以后认识的。和当时数不胜数的老夫少妻一样,属于“小布尔乔亚”阶层,刚毕业的女学生,来自河山省省会中州市一个职员家庭。
    据单羽的姥爷苟保讲,他们原本应该姓“荀”,和三国时曹魏谋士荀彧、荀攸好像有那么点儿瓜葛。后值“五胡乱华”,荀氏一族从颍川举家外迁,一部“衣冠南渡”到江左,另一部像土尔扈特部东归时,因伏尔加河提前解冻没走成的卡尔梅克人一样,辗转来到中州。隋唐以降,荀氏始终是中州一带有名的望族,诗礼传家,历代均出过不少为官做宰之人,直到今天,河山省科教界、文艺界仍不时能见到荀姓名人,原省委荀书记,现省政协荀主席,都出自这个家族。
    苟保父亲,单羽外曾祖,名叫荀庭兰,走的也是学而优则仕的道路,清光绪初年进士。留京先当了一段时间太常寺典簿,后外放回老家,在当时中州府下辖的紫泉县任知县……
    自明万历年间“条鞭法”颁行,中国历史上延续两三千年的实物税制宣告结束,改由货币征收。征税成本大大降低之外,百姓也方便了许多,不会再出现《海瑞罢官》中“淋尖踢斛”一类争执,到时候直接交银子就行。
    可新的麻烦随之出现,普通百姓一次所缴纳的赋税,绝对数额都不高,全是些几钱甚至几分碎银,而这些是不能直接入库的,国库只接收五十两一锭标准官银。因此,各县在征税完成后,还需要一个重新铸造的过程,铸造是有折损的,也就是所谓“火耗”或“耗羡”。碎银杂质,表面氧化,铸造过程蒸发、磨损,铸出五十两银锭,肯定需要不止五十两碎银。这一部分,县里是不可能消化,也消化不起的,只能向下转嫁,羊毛出在羊身上,还得由百姓承担。
    但问题是,究竟该向百姓摊派多少耗羡合适?各地工艺不同,流通银两成色也有差异,很难一刀切,只能因地制宜。朝廷懒得多管,反正交到户部的标准官银够数就行,实际收多收少,你们自己看着办。
    于是乎,阎王好见、小鬼难缠的基层官吏可得着理了,“手把文书口称敕”,很快,耗羡成为聚敛民脂民膏的新手段。以紫泉县为例,雍正年间虽然搞过一段“耗羡归公”,没过多久就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了,到荀庭兰上任时,当地耗羡标准已由一至两成,一路飙升至五成、一倍乃至数倍。百姓交一两正税,还要搭上几两甚至十几两耗羡,真不知道这官银是哪个机构铸造的,淘汰落后产能时怎么居然也漏网了?
    荀庭兰是个典型的方正君子,太常寺数年,主管宗庙礼仪,更是彻底当官当傻了。从小便知家乡百姓赋敛之苦,离京赴任前,几个同僚为其践行,荀庭兰当席掷杯为誓,若不革除“今彼征敛者,迫之如火煎”,宁愿“将家就鱼麦,归老江湖边”。到任后,眼见富庶的紫泉县,被耗羡之弊荼毒得百业凋零,更是痛心疾首,官帽椅还没来得及坐热乎,便发下“中央一号文件”:从今往后,其它地方手伸不到,暂时还伸不到,至少在紫泉,耗羡比例一律不得超过一成,违者先斩后奏……
    此令一出,当地百姓自哄然称快,可与此同时,也在中州乃至河山官场扔下了一颗当量不小的原子弹。这可不是块小蛋糕,远了不说,仅紫泉一县,每年耗羡盈余,少说也有二十几万两,按“政治规矩”,四下五去一,四分之一以冰炭敬名义上京,四分之一送督抚、布政,四分之一送道府,最后四分之一留本县,知县、县丞、主簿等有品级的一半,三班衙役等没品级的一半。荀庭兰出淤泥染不染人家不管,换言之,他自己那份可以不要,若动了上至六部督抚、下至皂隶捕快的奶酪,人家就没法再淡定了。
    但荀庭兰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甭管你和风细雨还是忠言逆耳,一概不听。为了此事,中州知府还曾屈尊专程往紫泉跑了一趟,软的硬的,逆耳的顺耳的,都说尽了,无奈荀庭兰油盐不进,“使臣将王命,岂不如贼焉”。头上乌纱悉听尊便,想要耗羡,一个子儿没有,气得知府将三件套盖碗,摔得比他离京前践行那次还响、还碎。
    荀庭兰虽然迂腐,却也不是白痴,早料到这么干会触及许多人的利益,反弹一定不小。按照他的如意算盘,削减耗羡,获益的是百姓,只要百姓拥护,得罪了上官也不怕,毕竟自己是替皇上当差,皇上看重什么,民心!《战国策》中冯谖“市义”,用孟尝君本人的钱,最终尚且得到了谅解,如今,自己用那些早已肥得流油的仓鼠邀买人心,皇家并未拔一毛,何等便宜,能有不为自己撑腰的道理?
    可令荀庭兰完全没有想到的是,最终害了他的,恰恰就是那些原以为会“未至百里,民扶老携幼,迎君道中”的老百姓……
作者: 耿于天    时间: 2017-6-10 16:50
3.刁民可杀

    事实上,紫泉县大幅削减耗羡摊派的头一年,就出了差错。
    那年秋天,户房吏役虽百般不情愿,还是依照荀庭兰的要求,按加一成标准征收赋税及耗羡,之后交由专门的铸造局,铸成五十两一锭官银。结果麻烦来了,紫泉是个富县,一年的地、丁、契、当、牙等各类税收,算在一起有大约四万两,加上一成耗羡,总共四万四千两碎银,可到了铸造局,居然只铸出区区一万多两标准官银。
    这可不是小事,荀庭兰当然知道深浅,立马急了,第一反应,肯定是税吏和铸造局在捣鬼,故意给自己难堪。可经过一番详查,还真冤枉人家了,这伙人虽说心怀不满,却未敢,基本未敢在税银上动什么手脚,之所以铸造前后出入这么大,是因为收上来的那些碎银本身就有问题,具体说,成色太低。
    紫泉虽是个内陆县,但因为河山省沿海,中州又居首府,自清中期“开关”,甭管主动被动后,外洋贸易发达,所流通的银两大都由美洲进口,即使碎银,也是用所谓“二四宝银”夹开打散的,成色极佳,纯银比例可达九成五甚至更高。若非如此,荀庭兰也不会贸然定死一成耗羡的标准,而且征收时已经将二两四钱升水计算在内,按理绝不该出现这种情况……
    当初,荀庭兰刚宣布降低耗羡时,的确是“因烧其券,民称万岁”。可没过多久,就有少数头脑灵活的,从中发现了可乘之机,既然耗羡比例已经事先确定,为什么不干脆用低成色银两充数,新来的荀知县,好人没错,仕途经济学问显然是个外行,便宜不占白不占。
    一传十十传百,聪明人一点就透,老实人也生怕自己吃了亏,竞相效法。一时之间,紫泉县以优换劣之风盛行,不少灵敏的商人,甚至做起了这路“便民”买卖,从内陆偏远地区收购劣质银两,或者直接自己起小高炉“大炼钢铁”,将足色纹银化开,兑上铜、铅、锡乃至矿渣重铸。开始时还有所收敛,后来胆子越来越大,看上去是个银锞子,跟铅疙瘩也差不多。
    而这一切,“自惭居处崇,未睹斯民康”的荀庭兰,居然丝毫没有察觉……
    从河山省到中州府,被荀庭兰断了财路的大小文武官员人等,正愁找不到借口治他,如今可好,自己洗干净脖子送过来了。那还等什么,两万多两银子的亏空,就算九命怪猫,脑袋都不够砍的,哗啦嘎嘣,荀庭兰下了大狱,用今天的话说,事实清晰案情明确,重证据轻口供,适用法律得当,判了个斩监候,只等刑部核准。家产全部没官,单羽姥爷,那时候还叫荀保的两个哥哥也被充军黑龙江,从此没了音讯,他本人因年纪太小侥幸得脱。
    “失路艰虞,遭时徽纆”的荀庭兰,来不及“哀伤而自怨,摇落而先衰”,在死牢中赶紧修书一封,将亏空一事原原本本陈述清楚,“感而缀诗,贻诸知己”,托一个还算念旧情的心腹,快马加鞭送到京城,交给和自己交情不错的老上司,太常寺少卿。“庶情延物应,哀弱羽之飘零,道寄人知,悯余声之寂寞”,求他无论如何救救自己。
    还不错,这位太常少卿也是个厚道人,不了解内情,但念及荀庭兰以往的人品行止,知道他不是贪赃枉法之徒,写了封信,派家丁送给一位同年,当时河山省主管刑狱的按察使。臬台大人当然知道荀庭兰是被冤枉的,接到信便有些为难,一边是省府两级意欲置他于死地的同僚,一边是老朋友的人情。
    掉头苦吟,按察使找了个折中的办法,荀庭兰不是说税银成色有问题么,那好,左右离最终问斩还有个把月时间,只要紫泉当地百姓承认所交银两成色不足,并愿意补齐,就可以提刑按察使司名义重审此案,至少留荀庭兰一条活命。
    于是乎,死牢中的荀庭兰,就这样等啊等啊,等到月亮圆了又缺了,偌大个紫泉县,十几万人口,告示贴出一个月,硬是没有一个人愿意主动站出来……
    虽然才刚懂事,苟保依然清楚地记得,父亲荀庭兰被处决时情景。
    旧时民间没有节假日制度,但那一天的紫泉,却像黄金周一样热闹,全县百姓倾巢出动,将从刑房大牢到中街法场,不长的道路挤得水泄不通。立在囚车木笼中的荀庭兰,面如死灰,灰白的发辫散乱地飘荡在风中,早已不是整日介“玉如意,指挥倜傥,一座皆惊;金叵罗,颠倒淋漓,千杯未醉”时的模样。
    囚车在人群中艰难前行,每走出一段,原本双眼紧闭的荀庭兰,陡然目眦欲裂,将青筋崩起的脖子不顾一切地从木笼缝隙中向后拗去,用沙哑凄厉的嗓音仰天长叫:“刁民可杀…… ”
    围观百姓便抄起早就准备好、浇了粪汤的土块,朝他丢过去……
    人群朝他丢一阵……
    荀庭兰声嘶力竭喊一声……
    直到刽子手手中大将军刀落下,满腹经纶的他,一直就是这一句:“刁民可杀…… ”
    而此时,荀保正被家中唯一一位没有猢狲散的姨娘拼命举过头顶,混在人群中,惊恐地目睹着这一切……
    荀庭兰家破人亡后,这位姓童的姨娘,领着还是个孺子,连学名都没来得及起的荀保蹇到中州,想要投奔在当地很有根基的荀氏族人,却被恶奴们一顿水火棍赶了出来。这还不算,当年执掌荀家的那位老员外,以“辱没门楣”为由,将荀庭兰从家谱中除名,撤去在他眼中必定金贵无比的“黄带子”。就连流落在外的荀保也没放过,公开宣布,不许他姓“荀”,抽掉脊梁骨,改姓“苟”,彻底划清界限。
    在荀庭兰风光时为数不少的妻妾婢鬟中,论容貌扮相,这位童姨娘数一数二。“三春去后诸芳尽”,即使那些本钱十分有限的货色,都很快“各自须寻各自门”,也包括苟保从不提及,也毫无印象的生母,唯独她没走。尽管大字不识,却天生一节肝胆的童姨娘,拒绝无数“好意”,带着这个和自己没有任何血缘瓜葛的孩子,在中州城内一处大杂院勉强安顿下来,靠缝补洗涮将其拉扯大。若不是她,也就没有苟保,没有后来的苟立恩、苟里恩姐妹,甚至于,没有单羽了……
    这段革命家史,单羽从记事起,听姥爷讲过无数遍,“口角流沫右手胝”,早就倒背如流。尤其是“刁民可杀”那段“戏核儿”,每当苟保三杯浊酒下肚,总要重头来一遍。
    那时的单羽,比当年法场上的荀保大不了多少,并不明白什么是“刁民”,也体会不到“可杀”,简简单单中,所蕴含的千斤分量。只觉得姥爷模仿荀庭兰的样子很好玩儿,有时姥爷不想讲,单羽反倒缠着要他讲……
    苟保扯着脖子喊一声:“刁民可杀…… ”
    单羽咯咯咯笑一阵……
    单羽咯咯咯笑一阵……
    苟保扯着脖子喊一声:“刁民可杀…… ”
    真正让单羽懂得这四个字,还是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单长卫被打倒后,每次游街,或者开批斗大会,无论在哪儿,苟保都要带着单羽去,就像当年的童姨娘一样,混在人群中,虽已年迈,苟保拼尽力气,让单羽骑在自己肩膀上“猴儿摞着”,指给他看……
作者: 耿于天    时间: 2017-6-11 16:36
4.膝下有黄金

    “他们配么?”坐在长条会议桌侧面中间,一直没有说话的单羽,突然冒出一句。
    众人愣了一下,离他最近的武侃,似乎没听清,或许是认为自己没听清,咽口吐沫:“你说什么?”
    单羽的酒窝不深,但比较长,笑起来时,给人一种挺亲切的感觉:“武市长爱民如子,这我们都知道,只是…… ”他挠挠头:“您老人家在这里慷慨激昂,为他们争取所谓的利益,甚至于不惜得罪更多人,更多对你更有价值的人,却不知,有没有想过,他们…… ”指指窗外:“配么?”
    每个字都是重音,武侃显然是听清,或者说,显然是再没有理由认为自己没听清了,出乎意料是肯定的,张口结舌,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回应:“你…… 你…… ”
    单羽倒很坦然,眨眨眼睛,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起笑先闻,似蹙非蹙,似喜非喜。
    “我真的无法想象,”就算是为了充分表现自己的激动,武侃其实也用不着把头摇得看着都晕:“在我们,在我们中国共产党人的市级常委会上,居然有人,尤其是身为书记的人,说出…… ”
    “先别急,先别急,”单羽不像当事人,更像个偶然碰到,见义勇为上前劝架的:“您看这样好不好,咱们来打个小赌。”
    “什…… 什么意思?”
    “争了这么长时间,反正谁也说服不了谁,现场情况很乱,随时可能出大问题,郭局长那边还等着信儿呢,不能总这么争下去,对不对,”先环视一下大家,最终转向武侃:“不如,咱们打个赌,简单明了,我要是赢了,你也别矫情,少数服从多数,按常规处理。”
    武侃有些怀疑地看着他:“怎么赌?”只这一次,他的意见还算比较有代表性。
    “通知老郭,把为首那几个,闹得最欢的,都抓了,显得越蛮不讲理越好,”单羽朝监控屏幕画了个圈:“如果其他人不敢动,具体说,不敢上去和干警抢人,就算我赢了。”
    “那…… 要是我赢了呢?”
    单羽靠在椅背上,朝着天花板,天花板上那盏以红星为背景的吊灯撇了撇嘴:“好啊,如果他们真敢来横的,我不光立刻放人,就按你刚才说的,满足他们一切要求,一切合理要求,”吸吸鼻子:“还算公平吧?”
    常委们各自低头沉思,好像并不那么拿得准。
    武侃没有低头,只稍微垂了一下眼:“行,就按你说的。”
    长期以来,无论大会小会,单羽始终秉持后发制人的策略,多听少说,出身大机关往往有这个特点,不会在没有取得广泛共识的情况下轻易表态,更不会乾纲独断,这次是个例外。看看较远处的政法委书记孟继周,朝门外指了一下,后者心领神会,点点头,把对讲机留在桌上,迅速起身离开,这种事,一两句话说不清楚,还是亲自跑一趟放心……
    这届常委班子中,孟继周是最年轻的一个,腿脚果然利索,短短两三分钟,一直比较平静的屏幕画面,已经有了变化。
    手持盾牌的防暴警察队伍中,突然杀出一彪人马,迅雷不及掩耳盗铃,先是一顿警棍打散人群,随即将为首几个连拖带拽,别说还手,站起来的机会都不给,转眼间双手反铐,丢上警车,大开警灯警笛,准备扬长而去……
    紧盯液晶屏,武侃显得有些紧张。
    单羽却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把茶杯拉过来,掀开盖看了一下。要么彻底晾凉,要么烫口烫心,最讨厌兀秃水,招招手,示意工作人员换热的……
    稍稍沉寂了几秒,人群开始骚动……
    常委们瞪大眼睛,尤其武侃,外加几个眼神同样不大好,以及眼镜配得不大合适的,身体前倾,臀部差不多已经微微离开椅面。
    新端上来这杯,温度还凑合,只是叶子不怎么样,虽然自己一向不讲究这些。最新规定,上至常委,下至普通科员,开会时的茶叶包要自己掏钱,办公厅有个细则,没注意看,好像分成两种,一包一块,一包两块,记账从工资里扣,不知这是哪种……
    骷髅头纷纷前涌,没有同期声,不知嘴里喊的什么,文明不文明,看上去倒是满激愤的样子……
    单羽转过身……
    画面似乎抖动了一下,细看才知道,原来是人群突然间朝着市委大门跪下了,整齐划一,像事先操练过,几百号子密密麻麻,竟比先前更加蔚然壮观……
    会议室中传出一阵说不出什么内容,或者说,包含着各种内容的笑声。
    武侃猛然站起,椅子是今年刚换的,和老地板大概还没混熟,摩擦的动静有些尖锐刺耳,撞上兴冲冲赶回来的孟继周,推了后者一把,摔门而去。秘书急忙上前,手忙脚乱地收拾他留在桌上的东西,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有几回都没让司机等,害得自己打车回的市政府,不知今天能不能追得上。
    单羽没笑……
作者: 耿于天    时间: 2017-6-12 17:12
5.注意力

    那是个周六,对于四海,乃至于整个河山省,至少对于这里的一部分,也可能是相当一部分人来说,有些特别的日子……
    中午刚过,城东区牌楼斜街一带,便开始热闹起来,成千上万的市民,不仅是四海,还有来自省内其它地市,从四面八方向这里汇集。这些人的目的地只有一个,位于牌楼斜街上,本市最大,也是唯一的高标准体育场,前几年翻新扩大过,可以容纳六万多人,且今天一定爆满的“解放体育场”。
    几小时后,具体说,傍晚七时整,这里将进行一场关注程度很高,至少在河山省范围内,关注程度很高的足球比赛,“河山泰瑞”坐镇主场,对阵远道而来的“X南恒力”。倒不是,倒不见得是比赛本身水平有多高,也确实没多高,时隔十几年后,第一次有来自河山的队伍,打进国内最高级别足球赛事,“中国足球职业联赛”,新赛季开始后第一场主场比赛。
    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某些省市身在福中惯了的球迷可能不觉得,对于河山拥趸来讲,不说“多少年,多少代,今天终于盼到你”,也差不多了。不少球迷,真的是流着泪,身穿“河山泰瑞”队服,一早就守候在解放体育场门前,挥舞旗帜,喇叭呜咽,喊啊,唱啊,嗓子喊哑了,队歌跑调了,依旧浑然不觉。
    上午开始,牌楼斜街全线交通管制,城东区交警大队严阵以待,将两侧通向主干道的路口,以及所有岔道全部封锁,只能步行,机动车辆没有通行证一概不许进入。治安管理、便衣侦查大队亦集结警力,在市局特警支队配合下,沿牌楼斜街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体育场内更是严防死守,以应对各种可能的不测……
    当年,邓小平在总结“文革”教训时,曾经谈到:“为了保障人民民主,必须加强法制建设,必须使民主制度化、法律化,使这种制度不因领导人的改变而改变,不因领导人注意力的改变而改变。”可直到今天,这句话,很大程度上依旧是空谈。别说领导人的改变,领导人注意力的改变,就连领导,当然得是高级别领导的兴趣爱好,纯粹个人,原本应该纯粹个人的兴趣爱好,都将对一个地方,乃至于整个国家,产生重大影响。
    熟悉体育的人应该知道,当今中国,最具世界级影响力,这里指每年固定举行,奥运之类过年吃回饺子不算,最具世界级影响力的体育赛事,应当首推男子网球界“上海大师赛”。历经90年代七届“喜力公开赛”、五届“大师杯赛”、五届“世界巡回赛年终总决赛”,今天的“上海大师赛”,已成为男子职业网球领域,仅次于四大满贯的九站“ATP1000”系列赛之一。
    熟悉体育,当然,还得熟悉政治的人,更应该知道,“上海大师赛”之所以能够有现在的地位,或者说,这项赛事之所以会在中国,会在上海举办。其中相当重要,甚至最重要,甚至决定性的因素,就是因为一个人,一位领导,一位高级别领导,一位高级别领导的个人兴趣爱好……
    1992年初,还是邓小平,离京开始著名的“南巡”或“视察南方”,1月30日,小平一行来到上海,住进长宁区虹桥路西郊宾馆。这座宾馆,原名“四一四招待所”,60年代初接替陈毅主政上海的政治局委员、副总理柯庆施,毛主席“好学生、亲密战友”(讣告用词),“跟从毛泽东,要到盲从的地步,相信毛泽东,要到迷信的地步”这句名言,就是他说的,为毛主席在上海修建的专属度假别墅。
    住进西郊宾馆第一天晚上,邓小平已经睡下,突然听到楼外吵吵嚷嚷,不知怎么回事,让扈从出去看看。半天才弄明白,也不是什么事,小平“銮驾”入住,自然,整个西郊宾馆是要清空的,闲人免进,可那天晚上,来了一伙人,准确说,宾馆附属的网球场,来了一伙人,要打球。
    负责保卫工作,是从北京带去的中央警卫局,当然不让进,那伙人挺狂,尤其为首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我们每周都来,凭什么不让,谁住进来也不好使,两方面撕吧起来。最后,找到时任上海市委一把手的吴邦国,一顿臭骂:“你有几个脑袋,敢做这种事情”,才悻悻离去。
    这个高大男子,后来的政治局委员陈良宇,当时是黄浦区委副书记、区长,1992年初,正准备去英国伯明翰大学深造,临走前最后一次打球,险些把天捅了个窟窿。
    陈良宇对网球的热爱,官场尽人皆知,据悉打得也确实不错,毫不夸张地说,没有他,没有作为高级别领导的他,就不会有今天的“上海大师赛”。甚至于,要不是陈良宇2006年落马,第二年,国际网球联合会,险些将上海确定为“世界巡回赛年终总决赛”永久举办地……
    世界第一运动足球,世界第一运动足球在中国,当然更是这样。时隔十几年,河山省能再一次在职业联赛中据有一席之地,四海市解放体育场,能有今天这场比赛,其中相当重要,甚至最重要,甚至决定性的因素,就是因为一个人,一位领导,一位高级别领导,现任河山省委彭书记。
    “镇长是打出来的,县长是熬出来的,市长是买出来的,省长是生出来的”,彭书记出身高干家庭,履历上籍贯陕西,北京出生长大。彭书记小的时候,高干子弟圈子里有支足球队,他也是狂热分子之一,技术稀松平常,教练国家队级别,主要和驻京外国使领馆同龄孩子比赛切磋。当年,足球在中国,远不像今天这么普及,没有电视转播,只在极少数大城市中,偶尔有机会去现场观看比赛,略带贵族色彩。
    半个世纪过去,当初那支名不见经传,大多数人根本就没听说过的球队,当中的小队员们,已经成长为这个国家政商各界风云人物。对足球的热爱,却没有随着年龄、身份变化而有任何褪色,头发渐少,肚子渐大,亲自上阵是再不可能了,退居幕后,换了一重角色。
    比如彭书记,原在东部某省任职,和陈良宇一样,没有影射,或者咒他的意思,从地厅级一路干到省长。这期间,该省一支由他亲手拉起来的球队,始终位居“中国足球职业联赛”上游。
    调来河山后也是一样,首先力排众议,把省足协从体育局中拿出来,由手下干将,机构编制委员会办公室主任领衔,开创省委委员担任足协主席先河。进而着手培养高水平职业球队,如今的行情,金元足球大行其道,说白了就是烧钱,物色一位有实力,且愿意为足球,确切些,愿意为省委书记喜欢的足球,烧钱的企业家。
    最终,彭书记选择了一个叫许津的人,河山省内,乃至附近几省最大,也是唯一的主板上市化工企业,“四海市泰瑞化学工业(集团)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就是现在正坐在解放体育场主席台中间的那位。和当初公司上市一样,许津介入足球,也采用“借壳”方式,从低级别联赛中易手一支遇到经营危机的小球队,注入巨资着力打造。
    按照和省里,其实就是和彭书记个人,具体谁出面并不重要,协商结果,这支球队将主场设在四海,但名称定为“河山泰瑞”,而不是“四海泰瑞”。当然,许津,也不只是许津,大凡生意人,是不可能拿钱听响的,这不符合人性,更不符合资本的本质属性。河山省、四海市有关方面答应,在土地、税收、政策、法律等层面,给予该公司,该球队母公司一切有可能的倾斜,堤内损失堤外补。
    钱到位,剩下的事情变得简单,“河山泰瑞”不负众望,重组之后一路高歌猛进,短暂波折,终于杀进最高级别的“中国足球职业联赛”,这才有了今天,今天在四海市解放体育场,这场备受关注的比赛……
作者: 耿于天    时间: 2017-6-13 16:24
6.十头身

    如今,人们常常用“几头身”来形容一个人的身材,一个人身材的修长程度。一般来讲,普通人头身比大致为一比六至一比七,达到或超过八,就可与模特媲美,至于可遇而不可求的“九头身”,便是封神水准了。
    倘若机械地套用这个指标,许津的外型,绝对是一等一的,他自己量过,光脚站在平地上,头长只有从脚跟到头顶距离十分之一。传说中的“十头身”?可问题是,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说过他身材好。
    一点儿也不奇怪,许津的头身比之所以大,不是个子高,或者四肢如日韩漫画中人物一样修长,而是因为他的头异乎寻常地小,许津头长,也就是发际到下巴的长度,只有区区十六厘米多一点……
    尽管身材不大给力,但许津的模样却还挺耐看,在“衬玉罗悭,销金样窄,载不起,盈盈一段春”的头上,如黄山绝壁崖缝中轻松翠柏一样,努力挤出了一张绝对对得起他混血儿身份的脸。
    许津体内,有四分之一苏联,或者说俄罗斯血统,来自不仅是他、即使父亲许光复,都从来没有见过的爷爷……
    查阅那些“红二代”、“红三代”身世,其中百分之九十以上,依靠的都是父系背景,爸爸是某某,爷爷是某某。与他们正相反,许津家之所以能有今天的地位,追本溯源,仰仗的是许光复母亲,也就是许津的奶奶。
    许母名曰许月莲,浙江诸暨人,上世纪30年代末,受一位具有左翼思想的老师影响,和几个同学一道从沦陷区跑到陕北,“多奇志、爱武装”,“莎菲女士”系列。上过中学的她,一直从事部队机要工作,建国后授予上校军衔。有些人可能会不屑,区区一个上校,和肯德基伯伯勉强平起平坐,这也算背景?要知道,55年那次授衔,全军上万名女性,授予校官及以上的只有四十几人,少将一个(李贞)、大校一个(林月琴)、上校不到十个,“即公孙可知矣”。
    工作岗位始终机密而关键,但许月莲的成就,再说得直白点,使她十几年后获得上校衔,并最终以正军级待遇离职的成就,并不在于此。她的主要“革命事迹”,是曾经短暂“嫁给”过一位“高尚的”、“纯粹的”、“有道德的”、“脱离了低级趣味的”、“毫无利己的动机,把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当作他自己的事业”的“国际主义”者、“共产主义”者……
    当时的陕北,存在着一种所谓“临时夫人”制度,主要面向没结婚或夫妻两地分居的高级干部。当然,还有少数远道而来,援助中国抗日战争的“歪果仁”,从白求恩到日共前主席野坂参三,在日记和回忆录中,对此都曾有过记载。分配给许月莲,或者说许月莲被分配给的那位,是个苏联人,苏联党和国家派驻中共方面联络组成员。
    虽然来自“当时浣纱伴,莫得同车归”的诸暨,但平心而论,即使是年轻时的许月莲,也算不上漂亮,且天生一个矮胖。如此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之所以“幸运”地落到她头上,主要因为许月莲能说几句俄语,那位苏联联络员是个话痨,挑“临时夫人”的首要标准“承恩不在貌,教妾若为容”,再说跨种族和同种族审美标准也不一样。当初在上海读书时,许月莲所在学校的外语教师是个“白俄”,除英语外,闲下来也和大家念叨点儿乡音无改。
    “婚后”,“夫妻”感情究竟如何,没人知道,也不重要,或许也不重要。很快就有了许光复,但无论是对他,还是后来的许津,连那位苏联联络员姓什么斯基、叫什么维奇,许月莲都从来没说过,给二人分别起过俄语名字倒是真的。听曾经的老战友们聊天,苏联人离开中国前,曾想将许月莲也一起带走,似乎不像无情之人,最终之所以没能成行,就只能让历史回答了……
作者: 耿于天    时间: 2017-6-14 16:27
7.费厄泼赖

    许津本人和足球之间,其实也是很有渊源的,只不过,这个渊源,说起来有些不堪回首……
    差不多二十年以前,当时的许津还是个中学生,就读于省重点中州四中,刚刚升至高三。虽然日后一路读完博士,但客观讲,从小到大,许津的学习成绩始终一般,尤其在四中这种学霸扎堆的地方,又是所谓精英班,每次联考基本都垫底。不用说,之所以能挤进名校,全靠那时正在省军区担任主要领导的父亲许光复,一路保驾护航。
    90年代中期,高中毕业生出国留学还比较少见,即使是许津这类权钱都不缺的家庭,也不得不和“将相本无种”的“男儿当自强”们一道,挤高考华山一条路。未来专业志愿的选择,许光复倒是早有打算,奶奶、父亲两代行伍,无奈这小子一向文弱,子不类父,怎么看都不像军营里的人,最终只能作罢。
    许光复有个老朋友,名叫祁世引,搞化学,再具体些,高分子化学、有毒化学的,治下四海大学化学系,一直以来业内都响当当。加之许津尽管成绩一般,可“比较优势”和兴趣,始终在数理化方向,若能投到祁世引门下,倒也算是两不辜负。
    为此,许光复那段时间没少往四海跑,通过祁世引的关系,直接找到四海大学校长、书记。对于许津的投考,大家主观上当然都举双手赞成,可问题在于,这家伙的分数实在不给力,四海大学化学系是全国闻名的热门专业,年均最低录取线至少高于一本三十分左右。而当时的许津,上一本线都悬,且不说即使投了档也得按分数排,这是死规矩,“费厄泼赖”,一点儿弹性也没有,教育部长批条子都不管用。说来的确也怪,在中国这样一个国度中,居然有高考这种近乎于完全公平的制度。
    最后,还是更熟悉游戏规则的校招生办主任,出了个比较靠谱的主意。像许津这种情况,走“普招”肯定不灵,唯一可行且可靠的办法,是通过体育或艺术特长生渠道。以前者为例,四海大学作为重点院校,每年都有一定数额的“高水平运动员”招生计划,可在一本线以下十至二十分建档。更妙的是,只要省招办能把档案投过来,要谁不要谁,完全是大学这边说了算,与普通考生泾渭分明两条线,无需逐个专业排名……
    许光复大老粗一个,文艺圈没什么熟人,但当时河山省体委崔主任,刚好是从部队体工系统下来的。一听许家令郎的事儿,立即以军人的荣誉担保,满口应了下来,全在兄弟身上。
    为此,崔主任专门找到相关文件,会同许光复及四海大学那位始作俑招办主任,进行了详尽地研究推敲。以许津的成绩,降十分有机会没把握,为保万全,最好干脆二十分。按规定,只有在国家级赛事中取得单项前四,或集体前八的运动员才符合这一档条件,单项肯定没戏,是骡子是马一遛就露馅了,只能走集体项目,而且是不需全部队员上场比赛那种。当时的河山省,满足以上全部标准,年龄段又合适的男线项目,只有足球。
    职业化以前,河山一直都是足球强省,尤其梯队,进八强小意思,某些组别夺牌甚至争金都有可能。正巧,一个多月以后,全国U18青年足球锦标赛即将举办,崔主任找到青体处领导以及带队教练,临时变更参赛名单,将许津加了进去。反正一个队能报二十人,真正的主力,连轮换阵容都算上,满打满算十五六个,剩下的原本也很难获得比赛机会,多他一个不嫌多,少他一个不嫌少。
    于是乎,那年寒假,平时连日常体育运动都很少参加的许津,摇身一变足球小将,随队奔赴广州“参赛”,就当旅游一趟……
    比赛进行得很顺利,河山队以全胜成绩从小组突围,交叉淘汰赛首轮,又轻取另一组第二名,昂首杀入八强。消息传来,许光复和崔主任都松了口气,这下妥了,许津已经完全符合“高水平运动员”,所谓的“高水平运动员”条件,在一本线基础上降二十分提档,稳进四海大学化学系。
    然而,就在接下来的四分之一决赛中,娄子了……
    这场比赛,河山队与强大的X宁队相遇,双方激战一百二十分钟未分伯仲,一直踢到点球决胜第七轮,河山队出场队员将球踢飞,X宁队则顶住压力一蹴而就。不服气的河山队队员吹毛求疵,认为对方罚球前将球摆出了点球点,应该重踢,X宁队当然不干,双方本就踢红了眼,很快由就事论事变为恶语相向,由推推搡搡变为拳脚相加,直至主办方安保入场,才将众人勉强拉开。
    当天晚间,组委会召集双方领队宣布处理意见:比赛结果有效,X宁队进入四强,河山队则要参加争夺五到八名的比赛;至于赛后出现的冲突,组委会也根据规则作出了相应判罚,两队同时失去“公平竞赛奖”和“精神文明奖”评奖资格,直接参与冲突的十名队员(河山队六人,X宁队四人),取消个人奖项评奖及接下来的全部比赛资格……
    这个波折原本碍不着许津的事,冲突发生时,他并未参与,一直坐在场边看热闹,本队得不得什么“公平竞赛奖”,也没大所谓。可问题在于,河山队的参赛大名单总共只有二十人,一下子禁赛了六个,虽然在接下来的比赛中顺利取胜并获得争夺第五名的资格,但又有一名队员因累计两张黄牌停赛。换句话说,最后一场比赛开始时,除先发十一人外,河山队替补席上,能上场的只剩下两个人,一个是许津,另一个是二号门将。
    与X南队争夺五六名,无论对于许津,还是河山队,似乎都是一场无关痛痒的比赛。可怕什么偏偏来什么,下半场刚开始,河山队就伤了一个,没办法,教练只能将替补守门员换上场,凑合当中锋用。反正成绩已经不重要,本以为就此捱到终场哨响,打道回府完事,不想祸不单行,没过几分钟,后腰又在一次解围中拉伤大腿,实在无法坚持,被担架抬出场外。
    记录台工作人员,拿着换人表走向河山队空空荡荡的替补席,看着大眼瞪小眼的教练和许津……
    河山队调整阵容,将右前卫撤到后腰位置,把原本连训练都从未参加过,除了照相第一次正式穿球衣的许津,安排在相对不那么敏感的中场右路。防守不指望你,进攻反正也跟不上,顺着边线慢慢溜达,闹中取静,背背化学公式之类,别添乱就行。可没过多久,对面X南队的队员,还是看出了端倪,这个刚被派上场的河山队十四号,压根儿就不会踢球。
    尽管只是群中学生,但毕竟在这个圈子里混,都明白当中的弯弯绕。加之许津细皮嫩肉,上上下下从里到外公子哥儿模样,一看就知道是家里有路子,来此滥竽充数的纨绔。
    对于那些打小在绿茵场上摸爬滚打,依靠足球,或者打算依靠足球改变命运的人来说,平日里最恨的,就是许津这种人,自己真刀真枪拼下来的成绩,凭什么让他们吃现成的。河山队队员们当然也是这样,心中虽有怨气,却能且只能停留在敢怒不敢言阶段,加之多少道听途说过许津的来头,道路以目敬而远之而已。X南队那边可管不了这许多,老天开眼,可算让小爷逮着了,有事没事总往许津身边凑,这个撞他一下,那个踢他一脚。尤其是场上队长郑林,司职左边中场,刚好和许津对位,明里暗里,没少往他身上招呼。
    少不读《水浒》老不读《三国》,都是十七八岁的半大小子,就算许津善人善马,一来二去也血往上撞。一次无球状态中,郑林又上来寻衅,许津看准机会,趁主裁边裁(那时候还叫巡边员)都没注意,学着香港电影里的样子,狠狠朝郑林脸上捣了一肘子。打得他鼻血长流,队医换了几次棉塞才堪堪止住,门牙差点儿没被敲掉。
    这下,原本并没打算真把许津怎么样的郑林,彻底被激怒了,好小子,这可是你先下黑手的,别后悔。回到场上没多久,借一次X南队组织进攻的机会,郑林佯装失误,将球主动传到许津脚下,紧接着就是一个亮鞋钉的剪刀腿飞铲,先把球踢出边线,跟着趁势下死力跺在许津支撑脚踝关节上。
    一般来讲,类似情况下,如果是专业球员,都会有或主动或下意识的自我保护动作,就势跃起,倒地,不会造成太大伤害。许津显然不懂这些,全部体重,以及郑林飞踹过来的二分之一质量乘以速度平方,一瞬之间全都压在他并不结实的脚踝上,只听得“咔嚓”一声,许津登时疼得昏了过去……
    经诊断,许津左脚距、跟、舟骨多处骨折,滑车关节粉碎,跟腱撕裂,跟胫、胫舟、腓侧、距腓韧带断裂。在广州当地初步处理后,许光复专门派飞机接回来,安排到军区总医院,请最有名的创伤外科专家主刀,但因伤势太重,最终还是落下了残疾。虽然如愿考上了四海大学化学系,可代价远比预想惨重得多,时至今日,许津走路,慢了不明显,快了,当然也不可能太快,还是一拐一拐的。
    按照许光复的性格,当然不甘心善罢,甚至曾想派人直接去让郑林血债血偿,可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忍了。说到底,毕竟是自己这边钻政策空子在先,足球场的规矩,又向来是江湖儿女快意恩仇,拳脚无眼打死无怨。再则,郑林虽然比许津还小一岁,当时已在足坛崭露头角,很快开始职业生涯,先后入选多级国字号球队,直至日后大红大紫,黑的白的都接得住你。
    一晃,便是二十年,换言之,种种恩怨,也到了该做些了断的时候了……
作者: 耿于天    时间: 2017-6-15 16:32
8.官无废业

    比起老牌强队“X南恒力”,作为“中国足球职业联赛”一年级新生的“河山泰瑞”,显然还是嫩了一些。虽然身负全省球迷厚望,外加六万观众山呼海啸般地呐喊助威,又是首场比赛,队伍上下憋足了一股劲,但竞技体育,最终依然是实力和经验说话。上半场结束前一次定位球,外加漂亮的中路短传渗透,“河山泰瑞”零比二落后。
    对此,大家早有心理准备,这场球,本就不在拿分预期,至少,拿分的理智预期,谨慎预期中。尽管形势被动,主场球迷们依然用嘹亮的歌声和口号声,享受着每一分钟……
    对于许津,不仅,也无论是否作为“河山泰瑞”后台老板,这都是一场特殊的比赛。“X南恒力”场上十号,不是别人,正是当年导致他受伤,准确说是残疾的仇人郑林。
    虽然已经不再是国脚,球员生涯也来到末期,可身经百战的他,依旧是“恒力”队中不可或缺的核心。赛季开始前接受媒体采访,郑林一再明确表示,不出意外,这将是自己的最后一个赛季。好啊,许津听说后心想,“干了一辈子革命工作,也该歇歇了”,那咱就让这一天早点儿来到吧,老熟人,甭客气……
    “河山泰瑞”右边后卫,场上三十二号孙登吉,是本队新赛季刚刚引入的。与大部分从梯队一步步踢上来的球员不同,他没上过体校,甚至没接受过专业训练,踢野球和黑市球出身。尽管不是科班,但凭借出色的身体素质,以及与生俱来对足球的悟性,孙登吉在黑市球圈子里很有名,近年“洗白”,进入职业联赛领域。
    经历使然,虽然成为职业球员,但孙登吉依然改不掉江湖习气,三年之中,倒辗转了五支球队。每次情况都差不多,问题出在场下,打队友,骂教练,动不动不来训练,成天往队里招各种各样、不三不四的男女,比赛倒是把好手,只是一粒耗子屎坏了整锅粥。今年早些时候,孙登吉本已和华北地区某队签约,没几天又因为夜不归宿,外带嗑药,和管理层闹翻了。
    升入顶级联赛的“河山泰瑞”正在大肆招兵买马,听说有这么一号,许津亲自拍板,此人我要了,原东家正后悔,巴不得有愿意接手的,象征性要了点儿转会费,送走了事。对于这项引进,“泰瑞”队教练组一直持抵触态度,却不知许津的打算,“天下得无有被褐怀玉而钓于渭水之滨者乎,又得无盗嫂受金而未遇无知者乎”。正所谓“士有偏短,庸可废乎”,办这件事,缺的恰恰是这种人,“有司明思此义,则士无遗滞,官无废业矣”,具体说,就是为这场比赛,就是为郑林预备的……
    大屏幕显示,下半场已经来到三十五分钟,算上补时,满打满算十几分钟,“河山泰瑞”两球落后,进入垃圾时间。可主席台中央的许津心里明白,好戏,或者说,正戏,对他来说的正戏,才刚刚开始。小样儿,二十年了,也该轮到你试试“咔嚓”的滋味了。
    “X南恒力”中场断球,通过左路策动反击,半高球传到禁区外约十米处,“恒力”队十号,“泰瑞”队三十二号,也就是郑林和孙登吉,双双拍马赶到。郑林先出一脚,将球趟出去,反观孙登吉,明显不是,至少不完全是奔着球去的,结结实实踹在他的小腿上……
    全场六万名球迷,也包括许津,当然包括许津,同一时间从座位上站起来。只听得“轰隆”一声,对,不是“咔嚓”一声,是“轰隆”一声,整个解放体育场随之剧烈震动。
    不会吧,这动静也未免太大了点儿,许津一脸困惑,是不是自己的心理作用?不过很快,他的这种怀疑便被打消,现场观众,连玩忽职守的担架队都算在内,顾不得草坪上抱住伤腿痛苦翻滚的郑林,纷纷朝东南方向指指点点。顺势望去,远远地,一团蘑菇云升腾起来,将半边夜空映作彤彤的红色。
    怎么个意思,高技术条件下的局部战争,打起来了?正纳闷,随行的“泰瑞化工”董事长助理跑过来,位于本市海达经济技术开发区,“泰瑞化学工业(集团)股份有限公司”旗下全资子公司,“海达泰瑞化工有限责任公司”厂区,刚刚发生爆炸……
    许津的脸立时白了,虽然从来就不是高材生,但怎么说也理工科博士,大脑本能地飞快运算着。海达经济技术开发区位于四海市东南部,具体到“海达泰瑞化工有限责任公司”,和城东区牌楼斜街解放体育场,直线距离大约五公里。声波在空气中的传播速度,三百四十米,现在气温二十度,比三百四十米稍微多一点,每秒。也就是说,爆炸,发生在“轰隆”前约十五秒,怪不得蘑菇云已经腾起那么高,和先前田径比赛用的发烟枪原理类似。
    不考虑心理因素,巨响差不多一百二十分贝,是在解放体育场这边听,一百二十分贝。声波在空气中衰减,要受很多因素影响,比如湿度,今天的湿度比较高,衰减速度偏慢,还好。再比如频率,也就是声源震动速度,爆炸声频率较低,“轰隆”听起来最多几百赫兹,相比高频,低频声波不易衰减,也还好。
    可即便如此,发生在海达经济技术开发区的爆炸,球面,半球面传播五公里,依然这么惊心动魄,能将偌大个体育场震得抖三抖。声波强度,也就是爆炸强度,可想而知……
作者: 李听圃    时间: 2017-6-15 22:04
继续关注,
作者: 耿于天    时间: 2017-6-16 15:52
李听圃 发表于 2017-6-15 22:04
继续关注,

继续感谢
作者: 耿于天    时间: 2017-6-16 15:52
9.让咬几口咬几口

    海达经济技术开发区东港路一号,“海达泰瑞化工有限责任公司”门前,两辆黑色奥迪车,亮着警灯一前一后快速驶入。
    最近几天,正是河山省委一年三次召开全体会议的时候。同为省委委员,市委书记单羽、市长武侃,此刻都不在家,专职副书记、纪委书记,也都去中州列席会议了。这两辆奥迪车上,分别坐着常务副市长,也是现在四海排名最高的领导高立,以及另一位常委、政法委书记孟继周……
    赶往开发区的路上,一份简明通报,已经通过手机传给了高立:当晚八时二十分左右,“海达泰瑞化工有限责任公司”中控室发生火灾,原因尚不清楚,很快蔓延到附近生产、储存着数量不详有毒危险品的厂房和仓库,原因依然尚不清楚。
    按理说,厂区各主要建筑之中、之间,都有相应的防火、隔火设施,如果运行正常,不该,至少不该这么快就火烧连营。刚刚发生爆炸的,是厂区二号仓库,据值班讲,爆炸发生时,仓库管理人员已经撤离,应当没有造成直接伤亡,太大直接伤亡。
    真正比较麻烦的,是与二号仓库相邻的几座厂房,现已淹没在一片火海之中。这种化工企业,都是日夜倒班生产,人歇机器不能歇,就像炼钢厂的高炉,一旦熄火就废了。接警后,救援力量迅速赶到,在距离火场几百米外,一处视野较好的简易房内,建起了临时指挥所。
    奥迪车停在简易房前,还没来得及进入指挥所,高立和孟继周已经听到里面激烈的争吵声。走进去,争吵的双方,一个是四海市消防支队党委书记、政委宁戚,前不久,原支队长上调省总队,暂时也由他代理,另一个,是四海市武警支队,严格点,中国人民武装警察部队四海市支队支队长严可伫……
    如今,无论副师级大校军衔,准确说警衔的严可伫,还是正团级上校衔宁戚,配戴的都是武警序列臂章。可事实上,若放在十年以前,他们二位,穿的全是陆军军装:
    那时候的宁戚,正在新疆军区服役,担任某摩步团政治处处长。
    由于该团驻地位于少数民族聚居区,为加强彼此间的了解和团结,所谓了解和团结,每逢节假日,团里都会举办各式各样的共建活动,有时还会请附近清真寺阿訇,为官兵们讲解相关宗教知识。
    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这么干,更多的,无非是做做样子,充其量算统战,可没想到,真有人走了心,居然还是专管思想工作的政治处长宁戚。一直负责阿訇接待工作,一来二去就熟了,不知是宁戚真有慧根,还是精通几种语言的老阿訇口才好,没过多久,读军校时就入了党的宁戚,竟然真皈依了安拉,举行洗大净仪式,据说还起了教名。
    虽然军区并没有汉族官兵不能信教的硬性规定,但最终还是出了差错。皈依后半年,宁戚所属摩步团奉命执行某“处突”任务,出身政工系,一贯有硬汉之誉的宁戚,关键时刻“执行命令不坚决”,险些惹出大祸。
    事后,宁戚受到上级通报批评并背了处分,甚至一度打算,一度有人打算让其强制复员,好在口碑一直不错,还曾多次立功受奖,加之本人说什么不愿脱军装,师团两级军政主官拍了胸脯,这才勉强保下来。新疆肯定是待不下去了,一时也找不到愿意接收他的单位,只好转为武警编制,回到河山老家,先坐了一段时间机关,后调到四海消防支队任职至今……
    比起宁戚,严可伫的经历就多少有点儿无厘头了。
    自大头兵一路干上来的他,不仅军龄比宁戚长不少,而且从入伍起就是正牌野战军。只不过,刚开始的时候,严可伫“工种”稍微特殊了些,从新兵连出来,分配到某军犬大队,先养了两年狗。
    好在是金子总要发光,没过多久,慧眼独具的领导们,便发现了严可伫的优点,敢喝酒。之所以要说“敢”,而不是“能”或者“会”,因为他的酒量并不大,“一日而色变,二日而香变,三日而味变,四五日外,色香味尽去矣”,不消半斤,就开始满嘴胡话、打把势卖艺了。若放到旁人,没等喝到这个份儿上,早缴枪投降,但严可伫不,只要还有一丝意识尚存,依旧攥着酒瓶子往嘴里灌,如果能找到嘴的话,谁拦着跟谁急。
    按照地方上的标准,严可伫应该算是酒德酒品很差那种类似,可问题在于,部队上就认这样的。参军不到半年,上至师长政委,下至连长指导员,都知道军犬大队有个“敢喝”的严可伫,每逢重要酒局,总要带上他,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嘛。就这样,大约是第三次因为酒精中毒入院后,严可伫破格提干,先在首长身边跟班,后重新下连队。当到营长时,赶上大整编,他所在的那支乙种部队,整体调整至武警系统,成为直属总部的十四个机动师之一……
    直接导致严可伫离开一线部队的那次无厘头事件,发生在差不多五年以前。那时的严可伫,已经官至团参谋长,率该团一部赴内蒙古锡林郭勒盟某地,参加几年才轮到一回的大型实兵演习。
    演习开始之前,先举行了一次誓师仪式,来自总部甚至军委的不少高级将领,以及地方领导亲临现场。按照程序,参演部队全体官兵在茫茫无际的草原上一字排开,连人员带装备,绵延几公里,煞是壮观。众多领导分乘数辆军车,依次掠过,到哪支队伍前,哪支队伍齐声呼喊事先准备好的口号。
    当时,分配给严可伫所率那个团的,是“党指挥我,我指挥枪,党指哪儿,我打哪儿”,站在前方的严可伫先喊一遍,后面三百余名指战员再喊一遍。按理不是什么难事儿,可居然还是让他给搞砸了……
    举行誓师大会的那天中午,严可伫刚刚喝了一顿大酒,是一位已经调到总部的老领导亲自点将。从没近距离见过那么多将星的他,当然得好好表现,结结实实喝了个天昏地暗,直到被警卫员拉到誓师大会现场时,仍旧迷迷瞪瞪。
    眼见领导们所乘车辆越来越近,警卫员一面帮严可伫整理好军容风纪,一面小声提醒:“党指挥我,我指挥…… ”
    严可伫笑嘻嘻地一把推开警卫员:“不用你说,我知道…… ”可等真轮到自己时,云里雾中的他,气贯山河、脱口而出的,竟然是多年前在军犬大队养狗时,战友们私下里开玩笑的顺口溜儿:“党指挥我,我指挥狗,党让咬谁就咬谁,让咬几口咬几口…… ”
作者: 耿于天    时间: 2017-6-17 17:58
10.以人为本

    在一旁听了半天,高立和孟继周才弄明白,二人究竟在吵什么……
    接警并第一时间随队到达火场后,宁戚主要做了以下几件事。首先当然会同公安部门封锁现场,疏散厂区人员,对逃出火海的伤员组织救护和转移。已经起火的几处建筑物,宁戚并没有贸然实施扑灭作业,一面使用高压水枪进行降温,一面建立隔离带,调集泡沫及干粉灭火车,控制火势,避免其进一步蔓延。
    严可伫抵达厂区,比宁戚晚大约十分钟,救火他是外行,插不上手,只能帮忙做一些维持秩序、协调联络之类的外围工作。但没过多久,严可伫就发现,这里面似乎有问题:初步统计,几处起火厂房、仓库内当班工人,还有数十人处于失联状态,很可能,至少有可能仍被困火场中;可据他观察,虽然宁戚前后调集了四个消防大队、三百多号人、二十几台各式专业车辆赶到现场,但一切救援力量始终集结在外围,直到现在,也没有派遣一兵一卒进入火场救人。
    于是严可伫急了,油汪汪的酒糟鼻,火光辉映下愈发绚烂:“我就不明白了,你还在等什么?时间就是生命,每耽误一分钟,里面的人就多一分危险…… ”
    “既然不懂,就别瞎指挥,”宁戚反唇相讥:“这可是化工厂,火场内又情况不明,厂房年初改造过,图纸都是旧的。起火化学品数量大、品种多,现在的首要任务,应该是避免次生灾害,先努力控制住火情,贸然派人进去风险太大。”
    “怕风险就别穿军装,在家搂老婆带孩子最安全。”
    宁戚没搭理他,和几个支队里的战训参谋一起,研究厂基建部门刚刚手工画成的平面图。
    “我跟你说话呢,听见没有,”严可伫过去拉宁戚:“赶快进去救人。”
    宁戚甩开他:“我们消防跟你不是一条线,你指挥不着我…… ”
    “那我总能指挥你吧,”说话的是孟继周,现阶段,各级消防部队都由同级地方公安部门代管,军政一体:“现在我命令你,马上进入火场救人。”
    宁戚顿了一下:“对不起,我不接受这个命令。”
    “你…… ”
    高立的手机忽然响了,拿出来瞥一眼,赶紧朝在场的人摆手:“是单书记。”
    众人暂时闭口不言。
    “对,是我,对,我现在就在现场…… ”高立将手机夹在脸颊和肩膀之间,左手抽出钢笔,右手往口袋里摸本,随行的市府办公厅主任忙上前帮他扶住电话:“好,好…… 我知道了,马上落实…… 是,是,那您也注意安全…… ”
    “怎么说?”
    高立没有直接回答提问的孟继周,而是转向宁戚:“单书记正在赶回四海的路上,已经先期做出三点指示,”直到此时,他才发现本子一直拿倒了:“首先,以人为本,将救人摆在压倒一切的位置上…… ”
    “听见没有,将救人摆在压倒一切的位置上…… ”
    高立拉住抢话的严可伫:“其次…… ”轻咳了一下,可能是呛的:“第二,”放低一个声调:“阻止火势蔓延,防止有毒化学品泄露;第三,救助伤员,安抚家属,”随后重新提高声调:“占领舆论制高点,遏制小道消息和谣言,维护社会稳定。”
    孟继周确认高立已经说完:“别磨蹭了,赶紧落实单书记指示,立即进入火场救人。”
    宁戚还是没动。
    “听见没有,马上救人。”
    “单书记可没说现在就派人进入火场,救人也得讲究方式方法。”
    “怎么没有?”严可伫一把抓过高立的笔记本,并没有翻开,而是像红宝书一样朝宁戚挥舞:“第一条就是,不惜一切代价救人…… ”现场烟雾弥漫,气味刺鼻,闻不出严可伫是不是刚才又喝了,也或许天生记性就不好,转眼功夫,“压倒一切”已经变成“不惜一切代价”。
    宁戚并未和他纠缠细节:“以人为本,这是大原则,消防战士也是人,我不能让他们冒不必要的风险。”
    “风险?在家搂老婆带孩子没风险,”这应该是他的口头禅,平时估计没少跟属下官兵念叨:“别说风险,就是送死,也得给我上…… ”
    和当年在锡林郭勒草原上一样,大嗓门的严可伫声遏云天,引得从指挥所前匆匆经过的救援人员侧目。
    大概是觉得有点儿过了,高立用手臂挡了挡严可伫,换了一个比较温和的语气:“宁戚同志,任何时候,都要讲政治。”
    宁戚并未答话。
    “你说的没错,的确,救火我们都是外行,但别忘了,和政治账比起来,经济账、技术帐,都是小账。”
    “高副市长的话太高深,我就是个当兵的,听不懂。”
    “怎么听不懂?”严可伫又窜了出来:“单书记为什么大晚上往回赶?他赶回来能对救援有实际帮助么?没有,甚至只会添乱,但听到消息还不是立马跳上车,这就是政治…… ”
    高立和孟继周互相看看,皱皱眉。
    “还有,”严可伫又将高立刚要放回口袋的笔记本抢了过来:“这三条指示,有什么实际作用么?没有,他不说咱们也知道,但还是得说,明知是废话也要说,说完还得上新闻头条,这就是政治…… ”
    “好了好了,”再不拦着,一会儿他不定还会说出什么,高立冲身后几个军分区、武警支队和公安局的领导做个手势,示意赶紧把这祖宗弄走:“疏散工作进展得怎么样了,可伫同志过去看看…… ”
    距离临时指挥所几百米,就是一座正在熊熊燃烧的厂房,不时传来爆炸声和垮塌声。宁戚面前的桌子上摆着好几部对讲机,参谋和各大队、中队负责人出出进进,不断同一线救援力量保持沟通,却依然没有下达进入火场命令的意思。
    孟继周向前一步:“宁政委,我有必要提醒你,军人,就是要把安全留给别人,把危险留给自己。”
    “我还是那句话,军人也是人,”宁戚转过身来,毫不畏惧孟继周的目光:“你们尽可以去找消防技术公认最先进,那些发达国家的资料,看看在这种情况下,谁会决定贸然派人,往仍在不断爆炸的火场内无谓地冲。”
    “那我就再提醒你一下,你们不仅是军人,还是中国军人,”孟继周似乎也受了刚才严可伫的传染:“我倒要问问我们这位以人为本的宁政委,你口口声声的那些发达国家,哪一个会在各级政府成立二把手挂帅“双拥”领导小组?哪一个会包复转军人工作分配?哪一个打开电视随随便便就可以找到歌颂军人的文艺作品?哪一个会给军人办专场相亲会?又有哪一个的军队里有你这个党委书记、政治委员…… ”
    正说着,市政府新闻办陈主任跑进来,将一份清单交到高立手中:“门口的媒体越聚越多,让进么?”
    高立简单翻了翻那份清单:“省日报、省电视台、市日报、市电视台,就这四家,每家两个人,其它的,别围在现场,直接带到新闻中心去,先弄点儿夜宵,告诉他们,一个小时后召开发布会。”
    “好的。”
    刚要走,重新被高立叫住:“别让那些记者乱跑、乱拍、乱采,你们派人跟着,尤其是省里那四个,人盯人给我盯住了。”
    “明白。”
    高立转向孟继周以及随行的几位:“咱们去伤员和家属安置点瞧瞧…… ”走到门口,停住脚步,回过头,身子转了一半,瞟一眼宁戚:“你也听见了,媒体马上就到,是让他们看见你的人列队站在外面看热闹,还是奋不顾身往火场里冲,自己掂量着办吧…… ”
作者: 耿于天    时间: 2017-6-18 16:22
11.党证

    经事后调查,“海达泰瑞化工有限责任公司”这场大火,准确说,这场大火之所以会造成如此严重的后果,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一个叫姚证的人……
    姚证籍贯四海市池阳县,父亲姚克农,出生于上世纪20年代,家境贫苦,荒年逃到城里投奔某族叔,大户人家帮佣。解放战争初期,国军某师在四海招兵,姚克农会开车,半哄半骗强征入伍。一年后,该部调往徐蚌,也就是淮海战场,旋即全军覆没,姚克农被俘。“两忆三查”之后,征求本人意见,发放路条盘缠,遣散回到老家。
    那时,池阳已经解放,正在搞土改,姚克农家几代贫雇农,农村中的无产阶级,分得几亩薄田外加牲口。手头又有几个余钱,本拟盖院房子、娶个媳妇,踏实过日子,不想,迎面撞上“镇压反革命”运动。
    此次镇反,原本不应该镇到姚克农头上。按照当时河山省的有关规定,以及四海市土政策,凡在旧军队干过,无论遣散还是“还乡团”,班长以下,只要没有血债一概不问,登记即可,排长以上需集中审查。姚克农大头兵一个,司机算技术系列,授予下士军衔,但没有任何职务,且除了开车什么不干,枪都没发,谈不上血债,按理不该有事。
    可没想到,登记之后,人家一调查,发现姚克农是国民党党员,而且是党部委员,立刻就把人抓了……
    姚克农“入党”的经历,说起来很搞笑。
    那时候的国军腐败透顶,高层基层都一样,嫖娼聚赌抽大烟,今朝有酒今朝醉,姚克农还算本分,也就是偶尔弄个色盅、耍两把钱。有那么一次,连部几个人摸骨牌,把他也叫了上,姚克农有在大户人家干活儿的底子,赌技不错,半天下来赢了不少。输的是连里的指导员(国军也有政工系),算账时,翻遍全身,还差五块大洋。
    赌桌无大小,尤其是军队里,谁知道能不能活过明天,没有赊欠的道理。指导员实在没办法,说要不这样吧,我这儿有张空白党证,折给你抵那五块钱。1924年国民党“一大”,在共产国际顾问的帮助下,仿照苏联模式,军队也有党组织,跟后来的“三湾改编”不谋而合,党部建在连一级,指导员兼干事。
    姚克农起初不愿意,不要党证,要现钱。对方恼了,就是它,爱要不要,你要觉得亏,再加粒花生米(手枪子弹)如何?没法子,人家毕竟是长官,只能认晦气。指导员眉开眼笑,这就对了嘛,以后我会关照老弟,还在职务一栏,给他填了个委员……
    大陆时期的国民党,党员数量很水,尤其在军队中,集体宣个誓就完事儿了,有证件的还真不多。加之那时候四海的镇反搞得比较左,姚克农又张口结舌说不出个所以然,真以为有什么问题,定为历史反革命。好在毛主席说过“一个不杀,大部不抓”(实际操作又是另一回事),判了个无期,直至70年代才放出来。
    因为一场原本赢了的赌局,莫名其妙蹲了二十几年大狱,重获自由时已是满头华发,还有历史污点。凑合找了个地主家,同样没人要的寡妇,和山本(高野)五十六的父亲(高野贞吉)一样,五十六岁上才得了个儿子。起名时,姚克农想了又想,自己这是招谁惹谁了,一张党证,换来半辈子牢饭,原汤化原食,就叫“姚证”吧……
    人们常说,老来得子通常都比较聪明,比如山本,再比如罗斯福、孔子,甚至希特勒。这个规律,在姚证身上似乎也有所体现,只是不像前面几位那么明显,七混八混,三十几岁上,成了家乡池阳县池安镇镇长。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一个农村娃,没背景,没靠山,还能指望什么呢?
    河山省内,有不少带“池”字的地名,池阳、池阴、池安、池宁、池源、临池等等,源自一片名叫“池湖”的湖泊。池湖不大,群山环抱间,方圆一百来平方公里,是四海市与齐山市的界湖,以北叫池阳,属四海,以南叫池阴,属齐山。
    多年以来,围绕着池湖,四海和齐山可是没少鸡吵鹅斗。“达则自古以来,穷则搁置争议”,涉及渔业、水产、旅游资源时,翻出各种有的没的“历史依据”,论证自己“无可争辩”的权益主张,可到了该投资搞基础建设时,又都变回谦谦君子,“融四岁,能让梨,弟于长,宜先知”,相忍为国……
    见荣誉就上倒问题不大,反正照中国人挣钱不要命的发展模式,小小池湖过不了多久也就没什么鱼可打、没什么景可看了,是谁的并不十分要紧。比较麻烦的还是那个见困难就让,四海、齐山两市推过来推过去,池湖沿岸水利工程欠账很多,都希望对方多出力,三个和尚没水吃,不少设施还是半个世纪以前建的。
    不是不报,时机未到,四年以前,也就是姚证刚刚被任命为池安镇镇长那年,惩罚终于来了。七八月间,河山省遭遇了有近代气象记录以来,最大规模的短时强降雨,尤以中部为最,几条主要河流,干支流水位暴涨,一度威胁到四海市主城区的安危,防总审时度势,比较了几套不同方案后,决定向池湖泄洪。
    多年来,在池湖流域防汛抗旱工程建设问题上,四海和齐山虽然于权责纠缠不清,但总的原则倒是高度统一,雷声大雨点小,没什么实际动作,成绩却往上报了不少。因此,至少在省水利厅、防总办公室的纸面资料上,池湖始终固若金汤,凭它什么百年、千年、万年一遇,“早已森严壁垒”、“我自岿然不动”。定期不定期的现场考察督导,也被用三温暖和国窖1573对付过去了,于是才让省里放心“压压担子”。
    这下可好,每秒上千立方米洪峰一到,承载能力远低于预期的池湖,立刻不堪重负,几乎所有堤段,均发生大规模漫堤外加溃坝。池阳、池阴两县顿成泽国,三天之后统计战果,死亡、失踪三十五人(水分依然不小),五个在池阳,三十个在池阴。拍脑袋决策的省领导闻讯光火,处罚意见很快下达,池阴县防指总指挥、县长免职,县委书记、水利局局长及相关乡镇领导记过,灾情较轻的池阳县相反,书记、县长等人记过,免去伤亡最集中的池安镇镇长姚证一切职务……
    对于这个结果,姚证是一百一地不服气,作为一镇之长,自己无愧于党的培养、人民的信任。此次抗洪抢险,扪心自问,该尽的责都已尽到,喉咙喊破了,眼睛熬红了,皮肤晒裂了,“三过家门而不入”、“胫无毛”、“手足胼胝”也不过如此,还待怎样?泄洪造成重大伤亡,往大了说是世上谈兵,往小了说是两市领导失职,自己区区一介镇长,一介才上任没几天镇长,水利规划一盘棋,肉食者谋,边儿都沾不上,有什么责任?
    自从镇长被免,姚证一天也没闲着,县里、市里、省里甚至中央,到处申诉,快赶上秋菊了。状当然是没告下来,反倒把相关领导惹毛了,原本只是暂时免职,级别不变,工资照发,等风头过了,换个地方又是一条好汉。见他这么不识趣,寻了个由头,直接开除公职,一了百了,让你小舅子的嘚瑟。
    官是当到头了,连饭辙都成为问题。幸好姚证人缘不错,一个早年间得过他恩惠的老乡在泰瑞化工任PR,听说他的遭遇后,主动伸手拉了一把,将姚证介绍到泰瑞上班。不懂技术,但还算兢兢业业,负责安全生产监督工作正合适……
    爆炸发生的那天晚上,姚证刚好当班安监主管。事故起因,是中央控制室的几个小年轻玩忽职守,凑到一起看球,没盯表,导致某老旧设备过热短路,引起火灾。中控室本身并不易燃易爆,但位置险要,东边连着库房,西边紧挨车间,“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所守或匪亲,化为狼与豺”。
    姚证得知火灾发生时,火势其实很有限,连报警都不用,厂里自备的消防力量,就完全能搞定,只要依照早就白纸黑字的处置手册操作即可。然而,他却没有这样做……
    虽然来泰瑞工作已有差不多三年时间,可姚证脑子里的那个弯还是没转过来,一有空闲,就会琢磨当初导致自己官路告吹的泄洪事件,及其前前后后:
    别的倒还好说,有件事姚证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当时,环抱池湖的池阳、池阴两县中,后者受灾更重,尤其是与池安镇隔湖遥遥相望的池宁乡。死了二十几个,房屋倒塌两千多间、不同程度损毁上万间,水旱田全面绝收,直接经济损失十几亿,相当于全乡几万人半年白干,比池安镇的情况糟糕得多。可事后,池宁乡书记、乡长却都只是记过了事,只是免掉了对全县抗洪工作负总责的防指总指挥、县长。
    泄洪指令下达后,姚证和镇办几个人,大堤上日夜坚守,其中有个小伙子先前在水电站干过,简单计算后,认为大堤根本不可能守得住。姚证虽然没他懂行,但也直观感觉不靠谱,照当前的水位上涨速度,即使土坝不垮,几个小时后也得漫堤。叫通县防指专线电话,把池安的情况讲了,请示是否通知附近群众疏散,防指的专家们研究后,想“再等等看”,让他不要轻举妄动,以免制造不必要的恐慌。
    挂掉电话,姚证又到堤上转了转,怎么想怎么觉得不踏实。几个人蹲在雨中商量了又商量,人命关天,“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君命有所不受”,冒违抗命令的风险,瞒着县里,将比较危险的几个村子、数千人转移到高处。毫不夸张地说,要不是姚证当机立断,池安镇后来的局面将无法收拾,比起对岸的池宁只会更惨。
    三四年来,姚证翻过来调过去倒腾这件事,不知哪里卡住了,说什么也想不通。凭什么啊,受灾重的没事儿,受灾轻的反而倒霉,还有没有天理王法了……
    中控室发生火灾时,姚证正在厂安监部值班室睡觉,冷热交替时节,有点儿着凉,吃了含嗜睡成分的药物后更加昏昏沉沉。被电话吵醒,得知中控那边出事了,姚证只觉脑仁中的某个部位,如金声玉振般叮铃一响,几年都没想明白的事,一瞬间突然通了:
    中国的问责机制,并不是真要追究责任,只是息事宁人的工具而已。细较起真来,都是当差办事,谁该承担责任,谁又不该承担责任,若说责任,真正有责任的,怕是没谁敢,或者没谁能去追究。出了事,根据事情大小,找一个尺寸口径差不多的,一力扛下来是正经,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池宁乡受灾重不假,可恰恰因为它受灾重,不是乡长能充得了数的,这个窟窿才得拿县长去堵。至于别人,舍小家顾大家,车已经丢了,卒子还不少,保一个是一个。受灾较轻的池安镇正相反,这里的车还能保得住,既如此,小卒子就只好对不起了。“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再难得”,车也好,卒也好,丢也好,保也好,最终无非都是为“遗世而独立”的那个“帅”服务……
    姚证无数次设想过,当初自己还不如不多那个事,爱漫堤不漫堤,请示也请示了,汇报也汇报了,反正是防指不让提前疏散的。事后看来,要是真能多死几个反倒好了,天塌下来个儿高的顶着,也省得自己在中间受夹板气。
    “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过去的已经过去了,这回可不能再犯傻,病中又刚受了点儿惊吓的姚证,迷迷糊糊地想。中控室那些设备虽说旧了,一台少说也得千八百万,火不是自己放的,但作为当班安监负责人,难辞其咎。别说赔,好容易弄来的饭碗,再丢了咱也受不了啊。
    爱谁谁吧,姚证非但没有启动应急灭火程序,反倒谎称设备故障,将中控室通往危险品仓库和生产车间的防火墙悉数打开。不是说事情越大,大人物越危险,小人物越安全么,正好,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作者: 耿于天    时间: 2017-6-19 16:30
12.蓝月亮

    按照星相学,西方星相学观点,当一个公历季度中,出现四次满月,其中的第三次,被称作“蓝月亮”。与此同时,一个公历月份中,如果出现两次新月,其中的第二次,被称作“黑月亮”(亦说蓝月亮是一月两次满月中的第二次,有误),都是灾难降临的先兆。
    无论“蓝月亮”还是“黑月亮”,也无论能不能据之占卜凶吉,究其原因,都是太阳历与太阴历偏差所致。一个公历月,也就是太阳历,大月三十一天,小月三十天,二月不计。而一个月亮回归周期,也就是太阴历月份,理论上的太阴历月份,大约二十九天半,平均下来,两到三年出现一次“蓝月亮”。
    比如这个月,月初一号,也就是解放体育场,进行那场“河山泰瑞”对阵“X南恒力”焦点之战的夜晚,已经月圆过一次。今天是第二次,也正好是一个公历季度,一个出现四次满月公历季度中的第三次,下午二时,四海市在位于胜利广场西侧的人民会堂,隆重举行“泰瑞化工‘X·一’重大安全生产事故公祭暨泰瑞化工‘X·一’重大安全生产事故救援有功人员表彰大会”。全市主要领导悉数出席,台下,两千多名各界群众代表身着黑衣、胸戴白丝带、手持一支菊花……
    会议议程,就像长长的名称所昭示的那样,分为两个阶段。
    首先是公祭,市长武侃主持大会,全体起立,为一个月,按日子算几乎是一个月,按月份算是大半个月,大大半个月,大大大半个月前,发生在我市海达经济技术开发区,“泰瑞化工‘X·一’重大安全生产事故”中不幸身故的十八名遇难者,默哀三分钟。与之相伴,分布在全市各区县的十八个地点,同时拉响汽笛,共同寄托哀思。
武侃宣布默哀毕,市委书记单羽发表重要讲话,和以往的讲话不大一样,语调低沉,没有抑扬顿挫,也没有掌声。接下来,由常务副市长、市安全生产委员会常务副主任高立,也就是当初在事故现场指挥救援的那位,代表河山省委省政府、省安全生产委员会、省安全生产监督管理局、四海市委市政府、市安全生产委员会,宣读对“X·一重大安全生产事故”调查处理意见……
    事故发生将近一个月,公祭,或者说,公祭暨表彰大会,现在看出来了吧,为什么会名那么繁琐,还非要把“泰瑞化工‘X·一’重大安全生产事故”不厌其烦地重复一遍,简略下来非常别扭,才姗姗来迟,很大程度上,等的就是这个处理意见。
    死亡十八人,重伤六十余人,直接经济损失近七千万元,按标准,属于“重大事故”,上报国务院,省一级处理。具体说,河山省政府、省安全生产委员会、省安全生产监督管理局,成立联合工作组,在国家安监总局的指导之下,对事故原因、责任进行全面调查,拿出调查报告,并建议有关部门进行相应处理。
    其它倒还好说,那个姚证,本人也在火灾蔓延过程中,没来得及畏罪脱逃,死掉了,除死无大事,一了百了。关键是事故定性,简而言之,是定性为“重大安全生产事故”,还是“重大安全生产责任事故”,看上去没什么区别,只多了“责任”二字,事实上谬以千里。一个是存在隐患,或者说,责任在制度和监管层面,点儿背不能怨社会,天灾大于人祸,一个是明知故犯,有制度不遵守,不认真、严格遵守,责任在执行和操作层面,人祸大于天灾,分别对应《刑法》中的“重大安全生产事故罪”以及“重大责任事故罪”。
    根据联合工作组的调查,事实原本是很清晰的,从哪个角度看,都应该是“重大安全生产责任事故”。之所以犹豫,一来是姚证的所作所为确实蹊跷,虽然死无对证,且谁都不可能知道他当时究竟是怎么想的,即使知道,也狗肉上不了台面。二来,死的十八人中,其实只有三个是泰瑞员工,外加一个来串门的,大晚半晌儿,不挨家老老实实看韩剧,瞎跑什么。剩下那十四个,都是消防队员,若说责任,该被追究的也不是公司方面。
    第三,同时是最重要的,事故发生后,按规定本应立刻被控制的许津,始终没有失去人身自由,四出活动,那位去年刚从某大军区联勤部长位置上退下来的老爸许光复也出动了。听说,最终还是省委彭书记一锤定音,去掉“责任”,“重大安全生产事故”……
    政府这边,市一级,分管安监工作的副市长王阳,行政记过一次,市安全生产监督管理局局长杨某,行政记大过一次。区一级,海达经济技术开发区工委书记宗某,管委会主任张某,行政记大过一次,免去相关职务,分管安检工作的管委会副主任孙某,开发区安监局局长郭某,免去相关职务,降为副主任科员。
    公司这边,四海市泰瑞化学工业(集团)股份有限公司,已于前一日举行记者招待会,会上,集团董事长许津,率董事会全体成员,集体鞠躬三十秒,表示真诚谢罪,并公布内部处理结果。集团管理层,包括董事会成员、监事会成员、总裁办公会议成员,扣发一年工资,加上先前承诺和已经拿出的部分,共同建立专项基金,用于抚恤事故受害者及其家属。集团董事、“海达泰瑞化工有限责任公司”董事长华某,率公司董事会、经理层集体辞职,其中,华某,总经理李某,分管安监工作的副总经理舒某,集团以及“海达泰瑞”安监部部长董某、于某等十余名事故直接责任人,已被移交司法……
    相信绝大多数人,通过各种形式,或多或少,都看过1997年由卡梅隆执导的经典电影《泰坦尼克号》。了解电影史的人,或许还知道,在那之前,1957年,有一部英国版,贝克执导的《冰海沉船》,也译为《铭记的夜晚》、《此夜永难忘》等。可事实上,巨轮泰坦尼克处女航沉船事件,第一次被搬上大银幕,既不是卡梅隆,也不是贝克,而是1943年,由德国,纳粹德国拍摄的版本。
    这一版《泰坦尼克号》,制作方为直属于纳粹党的“UFA电影公司”(现为贝塔斯曼旗下,电影事务分支机构),如果按照可比价格计算,希特勒直接授意、戈培尔亲自领导的《泰坦尼克号》,应该算得上人类电影史上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大片。
    众多周知的原因,该电影,无论拍摄过程,还是后来的公映,都命途多舛。拍到一半,原导演甚至被以叛国罪名绞死,但作为电影,纯粹的电影,它的地位却是不容抹杀的。看过纳粹版《泰坦尼克号》,再看卡梅隆,不难发现,其中相当多的内容,根本就是模仿,甚至抄袭前者。而贝克的《冰海沉船》,不少镜头,不少大场面以及特效镜头,更是直接从原版中剪辑过来。
    刚开始投拍《泰坦尼克号》时,纳粹的意图,主要是想打击“不列颠之战”中,英国人的抵抗意志。纳粹版本,将泰坦尼克沉没,归咎于资本家的贪婪,以及那位英国船长的虚荣(为操纵股市,用今天的话说炒题材,航运公司暗中要求船长创造跨大西洋航行最快纪录),外加玩忽职守的船员,一等舱中傲慢愚蠢的犹太乘客等等,显然全是为政治目的服务。
    与此相对照,电影还着意塑造了一位现实历史中并不存在,连原型都没有的德国大副。世浊我独清,具有雅利安高贵种族所有的优秀品质,航行过程中,苦劝船长不听,灾难发生后,所有人都在疯狂逃命,毫无绅士精神,唯独这位大副,临危不乱,处置得当,最大程度地挽救了乘客的生命,最终不惜牺牲自己……
    至少在某些国家,不是某个,某些国家,事情往往是这样,批判,尤其是对自己人的批判,哪怕曾经的自己人,或者可能的自己人,比如,按照纳粹的所谓人类学观点,英国人应该算是“准雅利安人”、“第三帝国荣誉公民”,永远只是作为颂扬的铺垫。正面宣传为主,团结一致向前看,忘记历史等于背叛,那是对仇人,用鲁迅的话说,“完美的苍蝇,也终究不过是苍蝇”,纠缠于过去只会失去未来,那是对自己,“有缺点的战士,终究还是战士。”
    默哀、讲话、宣读处理意见,也就是“泰瑞化工‘X·一’重大安全生产事故公祭暨泰瑞化工‘X·一’重大安全生产事故救援有功人员表彰”,当中的“公祭”部分,前后不过十来分钟。接下来,大会真正的重头戏,也就是“救援有功人员表彰”,缓缓拉开序幕。
    首先,河山省副省长、公安厅厅长王某,代表省政府、省公安厅政治部、省消防总队政治部宣读决定,追认在“X·一”重大安全生产事故救援工作中英勇牺牲的,四海市消防支队海达大队大队长邱某以下十四名消防官兵为烈士,并授予献身国防金质纪念章。代表省公安厅政治部、省消防总队政治部宣读决定,授予事故救援工作中表现突出的四海市消防支队、四海市消防支队海达大队集体二等功,授予表现突出、光荣负伤的四海市消防支队副支队长赖某以下十五名消防官兵个人二等功,授予表现英勇、光荣负伤的四海市消防支队海达大队教导员邵某以下二十名消防官兵个人三等功,嘉奖不计。
    紧接着,四海市市长武侃,代表市委市政府宣读决定,追授在“X·一”重大安全生产事故救援工作中英勇牺牲的邱某以下十四名消防官兵,“四海英雄”光荣称号,授予事故救援工作中立功、负伤的赖某、邵某以下三十五名消防官兵,“四海荣誉市民”称号。此外,市政府、市财政局、市住建局决定,从今年新建成的保障性住房中,无偿拿出十四套,这种事不好说奖励,赠予邱某以下十四名烈士家属,不是抚恤,或者说,不仅仅是抚恤,是要让这十四位“四海英雄”,都不是本地人的“四海英雄”,在这里永远有个家……
    煽情还在继续,现场大屏幕,播出市政府新闻办,刚刚从相关医院采写的,在事故救援中身受重伤的四海市消防支队官兵贾某、左某等人,裹着厚重的纱布,几乎分不出来谁是谁,当然,就算不缠纱布,估计也没人能分得出来。嘴唇嗫嚅着,护士俯在身边,才勉强能听清几分:感谢党和人民授予的荣誉,惭愧而惶恐,都是应该做的,而且做得还很不够,比起牺牲的战友,已是十倍、百倍幸运,如果可能的话,无论精神荣誉,还是物质奖励,都希望能献给他们。
    左臂仍挂在胸前,右手因重度烧伤戴着特殊手套的四海市消防支队副支队长赖某,走上讲台,庄严立正,一个标准的军礼之后,做了题为《倘若,有第二次选择》的演讲。赖副支队长个子很高,话筒位置不大合适,只能用手举着,偏偏左手不能动,稿件大概,肯定不是自己写的,时间紧张,无法做到完全脱稿。见状,副市长高立离席走上前,想帮他拿话筒,被赖副支队长谢绝,有些尴尬地回到自己的座位。
    台下,两千多名各界群众泣不成声。可细心的人,却早已发现,今天这个大会,似乎少了一个最关键的角色……
作者: 耿于天    时间: 2017-6-20 16:25
13.不知心恨谁

    位于城西区的四海市消防支队机关大院门前,驶来一辆半新不旧北京吉普,车牌号“WJ河-20015”,没有停下,甚至没有减速,直接开了进去……
    军队系统,包括武装警察部队,专用机动车牌照,是前几年刚换过的。以四海市为例,先前的“07式”车牌,分为前后两段,前段全省都一样,“WJ35”,“WJ”是“武警”缩写,“35”是河山省的区位代码。后段总共五位,如果是市武警支队,五位都是数字,第一位一定是“2”,代表四海市,省总队是“0”,中州市支队是“1”。如果是市消防支队,第一位是个汉字,“消”,后面四位数字,也是“2”打头。
    换成“12式”以后,底色依旧是白色,字符依旧是红色和黑色,规则略作调整。仍以四海市为例,还是分为前后两段,前段“WJ河”,省份简称取代了代码。后段还是五位,武警支队,五位都是数字,消防支队,前四位数字,“2”打头,最后一位字母,“X”,“消防”的拼音首字母。
    换言之,比起“07式”,“12式”军车牌照,至少在四海,至少在四海市武警支队和消防支队之间,辨认起来多少有些麻烦。这次就是这样,北京吉普疾驶而入,门口的哨兵还没来得及看清,晃了一下,绝大部分中国人,绝大部分现代中国人的阅读习惯,都是从上到下,从左到右。“WJ河”,没问题,“20”什么什么,也没问题,好像也没问题,应该是支队机关的,只是这辆车,有些眼生。
    直到北京吉普已经开到院内,哨兵才从车尾号牌,车尾号牌的最后一位,看出不对头,怎么是数字?幸亏多看了一眼:“哎,你…… 20015,停下…… ”哨兵将持枪,虽然没装子弹,从来也没装过子弹,至少自己服役后从没装过子弹,连枪刺都是塑料模型,不过真扎上一样好歹,从肩头卸下来,冲出岗亭。
    四海市消防支队机关大院,工作性质,是本市所有军队系统大院中,唯一一个位于市中心,唯一一个依然位于市中心的。眼见哨兵拎着“八一杠”大步流星追车,“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过往行人哪见过这个,以为真出了什么事儿,纷纷驻足,隔着警戒线,向院内探头探脑。
    好在虚惊一场:“没事儿,没事儿…… ”不远处的主楼,支队政治处周主任跑出来,冲哨兵扬扬手:“是我请来的,我请来的,没事儿。”
    四海市武警支队支队长严可伫,从北京吉普副驾驶位置上走下来,握握手:“老宁怎么样了?”
    周主任摇摇头:“还是那样…… ”二人没有走进主楼,从楼前绕过,一路向北,车子放慢速度,在身后不远不近地尾随着……
    一个月前的“泰瑞化工‘X·一’重大安全生产事故”,原本,不顾战友们阻拦,政委宁戚是第一个带队冲进火场的。可人算不如天算,进入厂房没几分钟,宁戚携带的氧气瓶就出问题了,只能叮嘱赖副支队长、邱大队长等人注意安全,谨慎行事,自己暂时退出火场,更换氧气瓶。就在此时,厂房内突然发生第二次爆炸,第二次比第一次更加剧烈的爆炸。
    泰瑞化工三名工人,外加那个串门的,经法医鉴定,应该是火灾发生初期,就因吸入性伤害身亡。而消防这边的十四名官兵,都是在这次爆炸中,其实并不怎么英勇,也并不怎么光荣地牺牲的。道理很简单,事后证明,当时的火场内,其实早就已经没有什么人值得去搜索,更不用说救援了。
    爆炸中,宁戚本人也受了伤,不过是轻伤,对他来说是轻伤,连医院都没去。也正是从那时起,宁戚便开始拒绝同任何人往来,市里、省里,公安厅、总队的领导,来了好几次,他就是不见,整天关在办公室里,或者去训练场、练功房发狠。就连负伤住院的战友,宁戚也一次都没去看过,同事想尽办法劝,大伙儿挺想你的,他永远是那句话,我没脸见大家。
    几天以前,宁戚向省总队递交了一份辞职,虽然在部队里,类似报告一般应该叫复原转业报告,但他这份确实是辞职,没说要脱军装,只是不想,或者说,觉得自己不配当这个政委,要求下连队,去做一名普通消防战士。这种报告,按程序先要所在单位党委批准,宁戚虽是书记,但也不是一个人能说了算的,至此,大家才知道,这回是要玩儿真的了……
    支队大院主楼身后,是官兵们平时训练用的操场,原本四百米标准环形跑道,随着院内建筑物越来越多,地处闹市,扩大面积,至少在当前情况下,扩大面积是不可能的,改作二百米,同时换成了塑胶地面。操场以北,并排两座外观几乎一样的建筑,细看发现,一座是单层,另一座,一半单层、一半双层,从单层隔出的双层。
    西边那座单层的,是特种车辆维修车间,全市各大队的消防车,平时保养,普通故障维修,都在本队进行,遇到自己解决不了的问题,或者大规模翻新,更换重要组件之类,则要集中到这里。东边那座一半单层、一半双层的,原先也是车库,后来改成支队所属教导队,对外叫消防技术学校所在地,再后来消防学校并入四海市警校,又被改造成练功房,以及仓库、活动室等设施。
    来到练功房门前,轻轻推了一下,门是开着的,周处长似乎有些犹豫,犹豫该不该陪严可伫一起进去。后者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示意周处长忙自己的去,这里交给他就行……
    走进空空荡荡的练功房,严可伫环视一下,和武警支队那个,推而广之,所有军队系统的练功房,都差不多。四周墙上,除了醒目的口号标语外,挂满了市消防支队及各区县消防大队,在历次抢险救援任务中,所获得数不胜数的奖状奖牌,以及各级机关、各界群众有组织或者自发送来的匾额和锦旗。一直以来,这里既是指战员们挥汗如雨,锻造军事技能的练兵场,又是大家引以为傲的荣誉室,激励着一代又一代投笔报国好男儿。
    不远处的拳台旁,宁戚正一个人对着沙袋较劲,身上的短袖迷彩衫早已湿透,听到有人进来,瞥了一眼。发现是严可伫,稍微愣了一下,随即转回头,拳头继续雨点般落在沉重的沙袋上。
    “一个人练有什么意思,来,我陪你玩玩儿…… ”严可伫脱掉外套,解开衬衫袖口和领口的扣子,从地上捡起另一副拳套,没有缠手,直接戴上,用牙咬住搭扣系紧。
    宁戚没理他,继续将力气发泄在沙袋上。
    “怎么意思,看不起我?”严可伫走到沙袋后,扶住:“我知道,你是战斗部队出身,又是新疆那种地方。听周处长说,平时训练,二十来岁的小伙子都不是你的对手,甭客气,就当帮我松松骨了。”
    冷不丁一拳,被宁戚轻松挡开。
    “行,有点儿意思,”严可伫突然从沙袋后闪出来,一拳正中严可伫左颊。
    “干什么你!”
    “怎么,怕了?”耍起蝴蝶舞步,严可伫绕着宁戚,挑衅性地转圈,双拳不住环绕,躲闪:“来,来啊。”
    宁戚本想继续不搭理他,却猝不及防又挨了一拳,打在眼部,比上一拳还狠,一时间视力有些模糊。不觉也火了,翻身从绳圈下面滚进去,与先一步登上拳台的严可伫打作一团……
    十几分钟后,二人横七竖八躺在垫子上,喘着粗气。
    “我知道,你恨我,还有高市长、孟市长,”严可伫用冰袋敷着红肿的脸:“恨我们害死、害残了你的弟兄,对吧?”
    宁戚没说话,自顾自拾掇着眉骨上的旧伤。
    严可伫摇摇头,笑了起来。
    “笑什么?”
    “我笑你,”严可伫叹口气,不住摇着头:“笑你当了这么多年兵,还是没当明白。”
    宁戚起身,把药膏仍回医疗箱,看看他,依然没说话。
    练功房隔壁,是支队活动室,下午四点,队部直属部门官兵会集中在这里,观看河山电视台综合频道一档颇具影响的军事类节目。今天有些特殊,一部分人去参加“公祭暨表彰大会”,不仅活动室,整个大院都显得有些冷清,但电视机还是打开了,令人热血沸腾的版头音乐响起,二人静静听了一会儿。
    “没错,你应该恨,换作我也会恨,只不过,你恨错了人…… ”
    宁戚在不远处重新躺下来:“你倒说说看,我该恨谁?”
    “恨谁?”严可伫指指练功房四壁挂满的那些锦旗、匾额:“要恨,就恨他们…… ”
作者: 耿于天    时间: 2017-6-21 16:16
14.纸老虎

    因为内蒙演习时那次著名的乌龙事件,而被调离机动部队后,严可伫私下曾经多次对战友、用事们说起,当初酒后那句口号,其实并没有喊错,自己就是狗,你们也是……
    今天的节目,好像是在探讨未来可能的东海冲突,几位军事专家轮番出场,论证人民海军完爆日“海自”,甚至美太平洋舰队的必要性、重要性、可行性、紧迫性。专家们年龄、口音各有不同,但语气语调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不用看,也能想象他们的神态表情,梗着脖子,撇着嘴,似笑非笑,一副舍我其谁的架势……
    中国人,请注意,这里说的不是军人,也不是政治人物,而是普通人,可能是世界上最好战,同时也最懦弱的人群。
    好战与懦弱,看似对立,其实并不矛盾。好战不等于勇敢,真正勇敢的人,应该是锄强扶弱,而不是恃强凌弱,恃强凌弱的人,其实比谁都懦弱。俗话说,没事别惹事,有事别怕事,可对于相当部分国人,却正好相反,没事惹事,有了事又怕事。
    一部中国史,看穿了,无非就是没事惹事——有事怕事的循环。“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少小虽非投笔吏,论功还欲请长缨”,刚过两天吃饱穿暖的日子,马上开始生事,开疆扩土,用夏变夷。可一旦真打起来,这伙人上么,绝不会,而且跑得比谁都快,“支离东北风尘际,漂泊西南天地间”,“世乱同南去,时清独北还…… ”
    不自觉地,宁戚心里点点头,对此,曾长期在边疆省区工作生活,且多次参与实战的他,应该比严可伫更有发言权……
    中国是个大国,正因如此,才成就了中国人好战与懦弱的奇妙统一。
    “二战”期间,中美两国军人总数,巅峰时差不多都是一千万人,但人口却相差大约五倍。对于只有一亿人的美国来说,青壮年男子中,差不多一半要参军,而在中国,即使到了“亡国灭种”,传说中“亡国灭种”的时刻,这个比例也只有不到一成。
    谈起战争时,西方人为什么素来谨慎,能避免尽可能避免,因为除有限的帝国时代外,分权与自治始终占据主流,一旦开打,谁也跑不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对于他们来说,并不只是一句口号……
    节目中,一位深受广大军迷爱戴的“鹰派人物”闪亮登场。不久前与某霸权主义国家战略对话中,论及东海问题,面对对方的质问,“鹰派”反唇相讥:中国人民从不惧怕战争,死个几亿人,沿海发达地区全炸烂了,对我们不算什么,你们受得了么?对方目瞪口呆,“鹰派”其喜洋洋,得出结论,霸权主义都是纸老虎……
    宁戚呆呆地盯着天花板,不知在想什么……
    秦以前的中国,其实和西方很相似,翻开《诗经》,尤其是代表普通人心声的小雅和国风部分,涉及战争时的态度,基本都是止戈弭兵:“靡室靡家”、“载渴载饥”、“忧心有仲”、“不我活兮”。只有统治阶级才会兜售战争:“武夫滔滔”、“彻我疆土”,听着倒是挺解恨,实则拿黎民百姓的生命不当回事,“既破我斧”、“又缺我斨”。小国寡民时代中,一如“鲁婴泣卫”,战争与国事是关乎每个人的,后果也要共同承担。
    可一旦进入大一统时代,中国人对于战争的态度立刻发生调转,这也难怪,大国嘛,人还不有的是,只要别天翻地覆,左右折腾不到自己头上。如今也是这样,轻言战争者,无非两种类型,或者利用其巩固既得利益,以及在阶级内部重新分赃,或者将自己对社会的不满,转嫁给弱小国家及其人民。一个劳心治人者,一个劳力治于人者,但无论哪种类型,都没打算亲自上战场……
    “你以为那些歌颂军人、赞美军人、把军人捧到天上的人,是真的尊重咱们、关心咱们啊?”严可伫冷笑:“在他们心中,你我这种人,和老严当初在军犬大队养的那些狗没什么两样,给你吃点儿好的、喝点儿好的,再忽悠迷糊了、训练有素了,真出事时,好替他们去死啊。”
    话糙理不糙。
    从裤兜里掏出装着二等功奖章的小盒,扔给宁戚:“别着急,不是整天盼着打仗么?好啊,等真打起来,别的不说,咱先弄它个军政府,让那些人知道知道好歹…… ”
作者: 耿于天    时间: 2017-6-22 16:26
14.纸老虎

    因为内蒙演习时那次著名的乌龙事件,而被调离机动部队后,严可伫私下曾经多次对战友、用事们说起,当初酒后那句口号,其实并没有喊错,自己就是狗,你们也是……
    今天的节目,好像是在探讨未来可能的东海冲突,几位军事专家轮番出场,论证人民海军完爆日“海自”,甚至美太平洋舰队的必要性、重要性、可行性、紧迫性。专家们年龄、口音各有不同,但语气语调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不用看,也能想象他们的神态表情,梗着脖子,撇着嘴,似笑非笑,一副舍我其谁的架势……
    中国人,请注意,这里说的不是军人,也不是政治人物,而是普通人,可能是世界上最好战,同时也最懦弱的人群。
    好战与懦弱,看似对立,其实并不矛盾。好战不等于勇敢,真正勇敢的人,应该是锄强扶弱,而不是恃强凌弱,恃强凌弱的人,其实比谁都懦弱。俗话说,没事别惹事,有事别怕事,可对于相当部分国人,却正好相反,没事惹事,有了事又怕事。
    一部中国史,看穿了,无非就是没事惹事——有事怕事的循环。“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少小虽非投笔吏,论功还欲请长缨”,刚过两天吃饱穿暖的日子,马上开始生事,开疆扩土,用夏变夷。可一旦真打起来,这伙人上么,绝不会,而且跑得比谁都快,“支离东北风尘际,漂泊西南天地间”,“世乱同南去,时清独北还…… ”
    不自觉地,宁戚心里点点头,对此,曾长期在边疆省区工作生活,且多次参与实战的他,应该比严可伫更有发言权……
    中国是个大国,正因如此,才成就了中国人好战与懦弱的奇妙统一。
    “二战”期间,中美两国军人总数,巅峰时差不多都是一千万人,但人口却相差大约五倍。对于只有一亿人的美国来说,青壮年男子中,差不多一半要参军,而在中国,即使到了“亡国灭种”,传说中“亡国灭种”的时刻,这个比例也只有不到一成。
    谈起战争时,西方人为什么素来谨慎,能避免尽可能避免,因为除有限的帝国时代外,分权与自治始终占据主流,一旦开打,谁也跑不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对于他们来说,并不只是一句口号……
    节目中,一位深受广大军迷爱戴的“鹰派人物”闪亮登场。不久前与某霸权主义国家战略对话中,论及东海问题,面对对方的质问,“鹰派”反唇相讥:中国人民从不惧怕战争,死个几亿人,沿海发达地区全炸烂了,对我们不算什么,你们受得了么?对方目瞪口呆,“鹰派”其喜洋洋,得出结论,霸权主义都是纸老虎……
    宁戚呆呆地盯着天花板,不知在想什么……
    秦以前的中国,其实和西方很相似,翻开《诗经》,尤其是代表普通人心声的小雅和国风部分,涉及战争时的态度,基本都是止戈弭兵:“靡室靡家”、“载渴载饥”、“忧心有仲”、“不我活兮”。只有统治阶级才会兜售战争:“武夫滔滔”、“彻我疆土”,听着倒是挺解恨,实则拿黎民百姓的生命不当回事,“既破我斧”、“又缺我斨”。小国寡民时代中,一如“鲁婴泣卫”,战争与国事是关乎每个人的,后果也要共同承担。
    可一旦进入大一统时代,中国人对于战争的态度立刻发生调转,这也难怪,大国嘛,人还不有的是,只要别天翻地覆,左右折腾不到自己头上。如今也是这样,轻言战争者,无非两种类型,或者利用其巩固既得利益,以及在阶级内部重新分赃,或者将自己对社会的不满,转嫁给弱小国家及其人民。一个劳心治人者,一个劳力治于人者,但无论哪种类型,都没打算亲自上战场……
    “你以为那些歌颂军人、赞美军人、把军人捧到天上的人,是真的尊重咱们、关心咱们啊?”严可伫冷笑:“在他们心中,你我这种人,和老严当初在军犬大队养的那些狗没什么两样,给你吃点儿好的、喝点儿好的,再忽悠迷糊了、训练有素了,真出事时,好替他们去死啊。”
    话糙理不糙。
    从裤兜里掏出装着二等功奖章的小盒,扔给宁戚:“别着急,不是整天盼着打仗么?好啊,等真打起来,别的不说,咱先弄它个军政府,让那些人知道知道好歹…… ”
作者: 耿于天    时间: 2017-6-22 16:30
15.高温肉

    自从一年多以前,调来四海担任代理市长、市长,武侃一直住在市委大楼身后,一个被称作“十九号院”,全称“市直机关十九号院”的地方。“十九号院”中有座“一号楼”,看上去和院内其它建筑没什么区别,只是房间大些,是这里唯一尚未完成,也不可能完成房改,或者说,产权归属个人的楼。
    长期以来,“一号楼”遵循的,都是“陇戍三看塞草青,楼烦新替护羌兵”原则,每位市委常委,任内都可以在这里拥有一套三室一厅,一视同仁,格局完全一样,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只不过,房子本身并不属于你,只是借给你住,为的就是离市委近,忙的时候好有个落脚的地方。当然,这个级别的干部,自己,以及通过他人名义,或买或得的商品房不算,所在部门都会另行福利分房,与“一号楼”互不干扰。
    多数时间,“一号楼”总是门可罗雀,现如今,真正在这里长住的,只有武侃一个。他的情况比较特殊,不是四海当地人,团省委工作期间,已经在省城分过房,调来这边,本市又没有其它物业。爱人在中州上班,武侃家中,“一号楼”的家中,总共三个人,一是他自己,二是保姆,三是他的弟弟,无论走到哪儿,武侃都要带在身边的弟弟,名叫武陆丰……
    无论人种,关于面部结构,都有所谓“三庭五眼”的说法(外加“四高三低”,额头高、鼻尖高、唇珠高、下巴高、鼻额交界低、人中低、唇下低,成为自拍时代修图的黄金标准)。“三庭”,是从纵向方位而论,前额发际线至眉骨,眉骨至鼻底,鼻底至下颏,这三段的长度,均应为整体脸长的三分之一左右。“五眼”,是从横向方位而论,左侧发际线至左眼外裂,左眼,左眼内裂至右眼内裂,右眼,右眼外裂至右侧发际线,这五段的长度,均应为整体脸宽的五分之一左右。
    而武陆丰,显然不符合这一标准,不是稍有偏差,颠覆性的那种。虽然早已成年,但他的个子依旧很矮,目测上去不超过一米五,头短而小,面部圆扁。眼球看起来应该挺大,或者相对于体型挺大,但距离很远,眼裂细小,几乎没有睫毛。外角向上吊起,若不是因为白的多黑的少,外加斜视,真有些类似传统上中国人喜欢的“丹凤眼”。
    鼻子又短又塌,小小一个突出而已,鼻孔上翘,用来看人时应该很方便。樱桃嘴一点点,不说话时也会微微张开,上下唇不对称,舌头常伸到嘴外,舌苔不完整,有炎症痕迹,依稀可见裂纹。
    一望而知,他是个弱智……
    没有性教育的年代中,被孩子问及自己是从哪里来,不是哲学意义,生物学意义从哪里来时,父母最经典的回答,垃圾站捡的。以至于,几代中国少年儿童心目中,垃圾站一直是个非常神秘,且传奇的地方,大批婴幼儿在此集散。与他们不同,武侃是个孤儿,真的是从垃圾站,准确说,是从垃圾站附近捡回来的,被一户武姓人家收养。
    这家的家境也不怎么好,养父去世早,养母又有病,干不了重活,靠给街道福利厂糊纸盒、信封供给一家大小。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武侃就是个很好的例子,小的时候捡煤核、拾破烂,大一点推板车、搬麻包,什么都干过,算是半个顶梁柱。
    武侃家兄弟姊妹五个,他是老大,下面接连仨妹妹,分别取名招娣、盼娣、引娣,最后,好歹算是“引”出了一个,就是这个武陆丰……
    每周,无论在哪儿,也无论多忙,武侃都要亲自下厨,给弟弟武陆丰做一到两次东坡肉,今天也是这样。
    客观讲,武侃的厨艺并不很好,会的菜统共几样,本就没什么造诣,熟练工种,显然不适合整天忙工作的他,“三十六峰犹不见,况伊如燕这身材”。可武陆丰偏偏就爱这一口,大概是吃惯了,别人做的,再好的馆子买的,都不认,每次都吃得满嘴流油。
    “没有管辖权…… ”虽然智商只有不到四十,但武陆丰却很喜欢看电视,而且对节目是有选择性的,肥皂偶像剧、垃圾真人秀从来不看。其间偶尔蹦出一两句话,调门挺高,动辄吓人一跳。
    正在收拾碗筷的武侃瞄了一眼,央视,是个纪录片,关于近七十年前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审判日本甲级战犯的,可能又快到什么纪念日了吧。
    “国际社会采用法律手段,对破坏人类文明的战犯进行审讯和制裁,是人类历史上的一个创举。东京审判,对日本军国主义发动侵略战争的性质认定,和对战犯战争责任的追究和判决,符合国际公约和国际法准则,符合世界各国和人民的利益,符合人类对和平和正义的追求,”解说男声略嫌装腔作势,但还算浑厚有力……
    俗谚所谓“疼大的、娇小的”,武陆丰本就是家中的老小,且是除养子武侃外唯一的男丁,因为一次意外事故,出生没两个月,父亲又过世了,无限接近遗腹子,所有宝贝稀罕的因素都占齐了。事实上,自落草下地那天起,武陆丰就是家中毫无争议的工作重心,捧着怕摔了,顶着怕歪了,含着怕化了,越是小门小户,娇惯起来越是无所不用其极。
    一个妈妈加三个姐姐,几乎不干别的,整天就是围着他转,凉了热了,渴了饿了,哭了笑了。武侃更不必说,懂事比别人早的他,不晓得怎么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嘴上没说,心里却明白知恩图报的道理,尤其是父亲去世后,全副的心思都在这个弟弟身上。
    难怪众星捧月,儿时的武陆丰,却招人喜欢。长得虎头虎脑就不说了,父母都是半文盲,他本人倒生就一段聪明伶俐,算不上什么异禀,倒也学什么都快。性情又好,胎里带笑模样,谁见了都夸,天大的烦心事,逗逗他保管忘个干净。小大人儿一样,葡萄珠儿似的眼睛转上一转,马上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一语一笑,总能打在别人七寸上,街坊邻居没有不爱的……
    就一个毛病,嘴馋,三分天赋,倒有七分是惯的。也用不着什么猩猩之唇、獾獾之炙,反正每天都得见肉,否则用不了多久,酒窝也平了,嘴角也垂了,眼圈也凹了,全家的开心果也就没了。
    想吃肉,这在当时可是个大难题,一个成人、五个孩子,每月满打满算一斤肉票,过年、国庆最多添三两。武陆丰人不大胃口不小,敞开肚皮也就三天,那个年代,别说武家没钱,就是有钱,没票也是枉然。即使是省城的部级高干,充其量,在标准基础上加两到四斤,一个月啊,够一家老小打的,反倒是农村,偷着搞点儿副业,不时能解解馋,或者拿到城里黑市赚几个外快。
    为了满足宝贝疙瘩,这点儿在今天看来根本不算什么的愿望,全家可是没少着急。最终,还是武侃想了个主意,通过一个同学家长的门路,他利用业余时间,到区里一家副食店帮忙打杂。物资匮乏的年代,从来都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一天偷二两,饿不死司务长;一天偷八钱,饿不死炊事员”。副食店流水中是包含损耗的,武侃干活儿卖力,嘴又甜,大爷大妈叫着,人家一高兴,骨头、肉渣也有他一份,说多不多,聊胜于无……
    东条英机、土肥原贤二、松井石根、板垣征四郎、广田弘毅…… 一个个对亚太,乃至世界人民犯下累累罪行的战犯,或者严谨些说,宣判前的嫌疑犯,逐个走上历史的审判台。
    要么毛主席说机会主义头子想改也难呢,这伙儿法西斯战争贩子,面无表情,甚至满不在乎地坐在被告席上,不知是不是因为明知无用,竟没有丁点儿悔意。比较起来,倒是那些在法庭上哭爹喊娘,将自己骂得一钱不值的贪官可爱些,如果能多少出于真心的话。
    “鹰胆鸽魂,铁血丹心…… ”武陆丰又是一嗓子……
    记得那是一个月初,店里进货正忙,刚放学,武侃就一溜小跑奔了过来。
    拐进胡同,一阵诱人的肉香扑鼻而至,是从副食店飘过来的。跑进店门,发现一大群人正围在柜台前,举着钱往里挤,呼喊声夹杂着叫骂声。
    “抢什么呢?”肯定是又进了什么紧俏货。
    “高温肉。”
    刚上初中的武侃,并不知道什么是高温肉:“怎么,便宜么?”
    “不便宜,一块二一斤。”
    “那有什么可抢的?”
    “不要票。”
    “什么?”武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不要?”
    店里的会计点点头,继续漫不经心地摆弄着几个油脂麻花的账册。
    机会难得,武侃赶紧扔下书包,找人借了钱,拼命挤进去,好歹在卖完前抢到二斤,结结实实给武陆丰解了回馋……
    “1937年7月7日夜,日军在北平西南卢沟桥一带进行具有挑衅性质的军事演习时,借口一名士兵失踪,要求进入宛平县城搜查,遭到国军第二十九军严词拒绝。日军遂向中国守军开枪射击,并悍然炮轰宛平城,二十九军在军长宋哲元、副军长佟麟阁率领下奋起反击…… ”配音介绍中方检察官起诉“七七事变”一节。
    “克里米亚问题,事出有因…… ”武陆丰紧盯屏幕,小眼睛中闪烁着明媚跳动的光芒。
    大概是觉得有些不妥,武侃本拟将开着的窗子关上,可转念一想,似乎又没什么不妥,只是将电视音量稍微调小了一些……
    高温肉,农村管它叫米糁子肉,得了绦虫病的猪,俗称痘猪的肉,因其中可见幼虫囊包,米粒或石榴子状,故而得名。搁在今天,这种肉绝对是不能上市的,逮着就重罚,死耗子都能上桌的时代,用高压锅大火煮了,立刻成为稀罕物。
    从理论上来讲,只要加工温度足够高,绦虫和虫卵是可以被杀死的,不嫌膈应就吃。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想透了说穿了,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一辈子东奔西走,忙活的不就是这张嘴么?
    然而,正所谓世事无绝对,尤其是这种铤而走险的勾当。不知是肉联厂高压锅漏了气,还是小孩子免疫力弱,吃完高温肉没多久,武陆丰就染上了囊虫病。先是高烧,接着抽羊角风,送到医院,命好歹保住,却从此成了弱智,前前后后也就一个礼拜时间……
    为了这件事,武侃真是跳楼的心都有了,倘若能一命抵一命的话,“如可赎兮,人百其身”。全家上下,没一个人说过一句埋怨的话,更不用说不知者不怪,但无论如何,高温肉是他拿回来的,弟弟是他害的。
    本想报恩,可没想到,过世养父这唯一的儿子,到头来竟活生生断送在了自己手上。背着人时,武侃不知道抽过自己多少火辣辣的嘴巴,左耳听力至今不好,就是从那时候,一半上火、一半自残落下的。
    事已至此,武侃在心中暗暗发誓,就是拼了命,也要让妈妈和弟妹,尤其是武陆丰,过上好日子。一旦有了能力,决不让他们再受半点委屈,自己活着,就是赎罪……
    东条英机,绞刑;土肥原贤二,绞刑;板垣征四郎,绞刑;松井石根,绞刑;木村兵太郎,绞刑…… 历史是公正的,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国际法准则和人类道德是不容践踏的。死有余辜的战争魔鬼们,得到了应有的惩罚,更重要的是,为后人,那些想要步其后尘的后人,树立了榜样。
    据当事人回忆,当年公审“四人帮”时,由庭长江华、副厅长伍修权等人宣读判决书。念到“判处被告人江青,死刑”,一直故作沉着的她,终于无法淡定,一边不由自主地双腿发软,顺着椅子往下出溜,一边高喊“打倒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坚决不承认反革命的法庭判决”、“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胜利万岁”云云,以至于没有听见之后的“缓期两年执行”。最终,还是身边的一名法警,比较善解人意,断喝一声:“江青,你听清楚了没有,判处你死刑,缓期两年执行”。后者一听,知道死不了了,马上止住哭声,自己爬起来,乖乖跟着法警走了。
    和她比起来,经历过“大场面”的战犯们,更能“直面惨淡的人生,正视淋漓的鲜血”,戴上同声传译耳机,静静听完宣判结果,大部分还不知给谁鞠了一躬。
    “不X与,不X受,不X认…… ”大嚼着武侃端过来的水果,武陆丰有些含混不清……
作者: 耿于天    时间: 2017-6-23 16:13
16.背书

    近期,一支由全国“两会”二十余名代表委员组成的考察团,光临河山,第一站就是四海,考察团团长张建国,人大某专门委员会副主任委员。之所以选择他挂帅,很大程度上,因为张建国本就是河山人,原河山省委副书记、省长,大约两年以前,正部级满六十五岁,调到全国人大任职。
    一直以来,张建国都被认为是河山政坛两大派系之一,“青派”的头面人物,甚至领袖,其中,与武侃的关系尤为特殊。80年代末,武侃从河山大学调入团省委,对口担任学工部部长,正式走上仕途,而张建国,正是当时的团省委书记。后者调任省政府前后,武侃经由常委、办公室主任、副书记,一路成为张建国省长“到杠”,离开河山上京前最后一任团省委书记,也因此被视作其在共青团系统的“关门弟子”。
    说是考察,其实跟旅游一趟也差不多,只是有个主题,往好听了说走马观花,往难听了说就是形式主义,正如代表委员们的身份本身一样。在四海逗留三天,光接风、送行就占了两天,即使考察,也是给什么看什么,说什么听什么。
    公开场合之外,私底下,张建国和武侃又单独见了一面,背人不见得没好事,就是叙叙旧,张建国去了北京,武侃来了四海,见面机会远没有先前那么多了。地点定在“西府花馆”,一家朝X人开的,准确说,朝X官方开的风味餐厅,张建国“老插”一代,在东北某朝X族聚居区待过六七年时间,当初在中州,两个人最常光顾的,同样是韩国或者朝鲜料理……
    近几年,张建国的日子并不怎么好过,省委书记竞争落空,只能屈尊在第二个省长任上离开“主干道”。这倒也罢了,就算当初真的更上一层楼,也无非是从省府挪到只隔一道墙的省委上班,以他的年龄,不可能再有太大作为。换算成今天,结果都是一样的。与张建国同时任命的几个全国人大专门委员会副主委,本就有的是部长、有的是部党组书记,有的是省长、有的是省委书记。还有大军区军政一把手,不挂军委委员衔的总部、军兵种正职等等,很多人先前都没怎么听说过,却陡然间成了同事,殊途同归,“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
    真正让他心烦的,是几年来风起云涌,并深得老百姓喜闻乐见,注意,是喜闻乐见的反腐浪潮。以河山省,却不仅限于河山省为例,原本势均力敌的“青”、“红”两派,几轮“从严治党”运动下来,天平已经开始倾斜,无论省部一级,还是地市厅局,涉事干部中,像样的,几乎都出身“青派”。
    连张建国自己,也差点儿成了人家的战利品。就在调任人大后不久,安插在上级纪检部门里的耳报神传出消息,他已经有幸进入菜单选项,要不是一位好友关键时刻献了个锦囊妙计,现在不可能安详地坐在这里炒年糕。老套路,准备办谁时,先“为之所”,调离关键岗位,甚至不排除提半级,虎落平阳后再徐徐图之……
    这位好友,也曾是张建国的老部下,前一任共青团河山省委书记,武侃接棒后高升团中央某部,由根据其特长调往体育总局,某司负责人。听说老领导张建国涉险,于情于理都不好袖手旁观,出了个主意,准确说,是讲了个自己亲身经历的故事。
    悉尼奥运会之后,总局启动“一X九”工程,意图在若干原本实力平平的金牌大户取得突破。十几年过去,“一X九工程”硕果累累,涌现了一大批世界级健将,其中,尤以一位来自长三角地区的运动员为最,在几大长期被欧美好手占据的热门项目称雄。
    运动成绩取得长足进步的同时,质疑声也从来没有停息过,首当其冲就是兴奋剂,该项目是著名的“药罐子”,更不用说中国上世纪80年代曾在此有过并不光彩的历史。某次世界大赛期间,先后数位世界名将,或直接或间接,对这名中国运动员不止一次涉嫌服药提出质疑,迅速引爆国内舆论。每逢重大国际体育赛事,国人的神经总是亢奋而敏感,听说有老外黑自己的民族英雄,小暴脾气立刻上来了,各种不堪入耳的谩骂铺天盖地,某些名人和主流媒体也不甘寂寞,很快将对方淹没在了人民战争的汪洋唾沫中。
    其实,圈内人士都知道,不仅是他(她),整个项目,多多少少都在采取一些“非常规手段”,游走在制度甚至道德边缘,有人提醒提醒也好,小心驶得万年船。原以为经此一事,即便不收敛,也应该更加谨慎些,却万没想到,这名运动员及其团队,从此之后变本加厉。以前虽然也用药,但都是些擦边球,现在可好,明目张胆无所顾忌,几次飞行抽检均呈阳性,甚至只凭肉眼,连外行能看出他与普通人尿样的差别。
    平心而论,在打击兴奋剂的问题上,中国虽然算不得有多积极,但也并非不闻不问。若放到以往,这么不检点,就算成绩好也早被放弃当典型了。可问题是,自从上次的跨国骂战,人家就等于有了丹书铁券,攻击,甚至侮辱质疑者的同时,几亿、十几亿中国人,就等于用整个民族的信誉,不可逆转地为他背了书。往后,无论出什么事,也无论要付出怎样的代价,国家都别无选择,只能死保,公权力就这样,被整天抱怨被绑架的人自己绑架了。
    张建国是聪明人,听完故事,很快明白了其中的玄机。几天后,一份包含有他大量贪腐证据,其中相当部分连纪检部门都尚未掌握的文件,匿名寄给了与中国有领土权益争端的某邻国媒体……
作者: 耿于天    时间: 2017-6-24 16:31
17.没有他会死

    武侃本人不常来“西府花馆”,但他的办公室中有位副主任,也就是市府办综合一处的副处长,先前在外事部门干过,和“西府”老板很熟。虽没有直接透露武侃,更不用说张建国的身份,可不闻窗外事的在华朝X人,多少也入乡随俗瞧两眼新闻,大概知道他们是谁。没张扬,但招待得很用心,不仅菜品精致,还找来了店里最色艺双馨的姑娘献唱,据说是在省艺院进修的留学生。
    墙上那台类似于中国高铁动车,明显人为抠掉商标、贴上蝌蚪谚文的电视,播放出旭日初升片头,铿锵得近乎于可笑,但你又不得不承认非常之上口的曲调响起:
    “他亲密的情谊,在心间流淌,睡着醒着,呼吸间温暖的心,我们信任他像天一样高的德行,我们都跟随他生活啊…… ”歌颂“天降白头山伟人”金X恩元帅的主旋律,中文译为《没有他我们活不了》,与韩国不同,朝X自立国之日起,便已彻底废除了汉字,故而也可以更直接些,《没有他会死》……
    实事求是地讲,近年因贪腐落马的那些河山“青派”干将,至少其中绝大部分,并不怎么冤枉,如果仅以贪不贪作为评判标准的话,并不怎么冤枉。
    对此,半公开地,张建国有过不止一次听起来似乎强词夺理,甚至于狡辩的论述。借用马克思的话说,我们共产党人不屑于隐瞒自己的真实想法,他从不反对,或者从不抽象反对自己,以及被自己提拔起来的官员拿钱。如今的社会风气就这样,官场更是如此,没有钱,你用什么稳住下属,你用什么笼络同僚,你又用什么孝敬上司?不用钱稳住下属,谁给你卖命实干,不用钱笼络同僚,谁为你两肋插刀,不用钱孝敬上司,谁又帮你积极进步?
    “红派”那些“太X党”、“官二代”倒是不拿钱,多新鲜啊,他们不需要拿钱,人家早就拿够了。翻翻什么福布斯、胡润之类的排行榜,如果你真有刨根问底的兴趣和本事,绝对不难发现,其中一大半,要么本身就有“红色血统”,要么与“红色血统”具有某种或先天或后天,但一定十分错综复杂的利益关联。而他们,恰恰是同属一个阶层出身的“红派”、“二代”们,牢不可破而又可靠有力的金主和经济后盾……
    “我们的心,只有他最懂,在任何时候,他都守护着我们的幸福啊,不管是展翅的希望,还是怀抱的梦想,全都在他的怀里实现啦…… ”
    张建国,武侃,以及所有那些属于或并不属于“青派”,但一样来自社会中下层、普通人家,也代表,天然代表着社会中下层、普通人家的干部,没有前一种人的福气,但却被赋予了和前一种人竞争的使命。靠什么,没权,没势,没背景,没机会,只能靠钱。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钱从哪儿来,天上不会掉,地里不会长,只能靠给别人办事,用那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创造的词汇,权力寻租,权钱交易。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什么钱都可以拿。
    旧时,官场上有所谓“讨彩头”、“打秋风”的习俗。比方说吧,两家对簿公堂,都是有钱人,判案时,官员秉公执法,依法依律、入情入理,该怎么判就怎么判,但等官司了了,依照案值的一定比例,并视其实际承受能力,向获胜的一方讨个“彩头”、打个“秋风”。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听着好像自相矛盾,实则不然,奥妙就在这里……
    “没有他,我们活不了,金X恩同志,没有他,活不了,我们活不了,我们的命运,金X恩同志,没有他的话,我们活不了…… ”不服不行,朝X人的艺术天赋绝对不是盖的,无论歌词多么搞笑,只要听一遍,即使一句朝X语不会的外国人,都能不由自主跟着哼唱起来。也或者,正是因为听不懂,甚至正是因为搞笑,你才会跟着哼唱起来,跟着不由自主哼唱起来……
    关心政治的中国人,最津津乐道,同时常常也最深恶痛绝的,始终是官场上的派系斗争,尤其是某些似乎比较有理想和见识的人。孙子说“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毛主席终身反对“山头主义”,党的文件反复强调,决不允许出现小圈子、小团体、非组织政治活动。
    可他们似乎不知道,封建主义思维和行为模式根深蒂固的中国,中国官场,之所以没有,至少现在还没有退回专制时代,很大程度上,所仰仗的,恰恰就是这些派系。
    “党外无党,帝王思想,党内无派,千奇百怪”,建国后前三十年的中国政治,最大教训就是一言堂。任何一本大陆出版或允许出版的近代史,第一课永远是“中国革命为什么无法避免”,外无主权,内无民主,渐进改良没有出路。如今也一样,现行体制一时半会儿难以触动,甚至也没必要触动,基层民主与否很多人不在乎,但高层,绝不能只有一种声音,靠什么,只能是派系……
    “他引领朝X的力量坚固,他一身肩负人民的命运,他是把我们所仰望的梦和理想全都实现的人…… ”本该是男声合唱,换成女声独唱,原也别有韵味。《我们除了他谁都不认》,一系列“反金X恩”小集团被捣毁后,十分应景的一首歌:“伟大的金X恩同志,我们除了他谁都不认,伟大的金X恩同志,向您宣誓忠诚…… ”
    可现在,有人却想打破这种平衡,拉大旗扯虎皮,借为民除害之名清洗异己。听着似乎光明正大,其实是巨大的倒退,妄图退回一言堂时代。
    至少张建国是这么认为的……
    “他光辉的理想是我们的目标,统帅的决心是人民的胜利,要向着他指引的道路,暴风般扫平一切…… ”画面中,一群又一群面黄肌瘦的各界群众,在白白胖胖的领袖身边哭得死去活来。据从朝X回来的人讲,那里的百姓,绝大部分都坚信,领袖不是胖,是要把有限的粮食留给人民,而饿得浮肿:“伟大的金X恩同志,我们除了他谁都不认,伟大的金X恩同志,向您宣誓效忠…… ”
    没有明说,但从张建国的话里话外,武侃听出来,“上面”,不是或不仅是相对于武侃的“上面”,而是相对于张建国的“上面”,应该有人在策划着什么。大概就是最近,要扭转,也必须扭转“六王毕,四海一”,进一步一定是“蜀山兀,阿房出”的局面,信心十足,似乎很有把握的样子……
    “就算风云变幻,逆风吹来,我们的心中只有您一人,永永远远生死与共,只拥护爱戴您唯一的领导…… ”几个月前,一次市府办公厅内部的KTV聚会,也是这首歌,行政处某素来诙谐的老顽童,唱过一个模仿朝X语发音的中文恶搞版,尤其副歌部分,“置书怀袖中,三岁字不灭”。虽然曲调唱功都没得挑,但陪坐在武侃身边的那位副处长,还是一直想笑:“伟大的金X恩同志,我们除了他谁都不认,伟大的金X恩同志,向您宣誓效忠…… ”
作者: 耿于天    时间: 2017-6-25 16:30
18.洗钱

    朝X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在河山省未设领事机构,反正来往也不多,中州有个办事处,代理相关事宜。具体到四海,名义上直属官方的,只有所谓“柳京商贸会社”,且并无任何实际业务。
    至于“西府花馆”,根据工商那边的资料,注册在一个名叫金哲俊,“朝X籍商人”名下,外资私营性质。可事实上,即使是“西府花馆”内的工作人员,也从没见过这位传说中的金哲俊,甚至是否真有这么个人,都是个谜……
    除了身份背景,“西府花馆”的经营状况同样是个谜。
    近几年,该朝X风味主题餐厅,在河山发展很快,从最初的一家发展到了五家,三家在中州,两家在四海。中州那边怎么样咱不大清楚,至少四海这两家,经营状况始终很诡异。
    人生若只如初见,几年前,第一家“西府花馆”开业迎客时,在四海还是引起过一阵不算轰动也算骚动的。神秘的国度,精致的料理,外加既艳丽又不失清纯的卖花姑娘,如此多的卖点集中在一起,不少食客抱着尝鲜,甚至看西洋景的心态光顾过。
    可蜜月期一过,“西府花馆”受欢迎程度立刻急转直下,毫不夸张地说,这家餐厅几乎没有回头客,去过的人,也常有一种上当的感觉。看似精美的餐品,其实并不好吃,至少不符合大多数中国人的口味,价贵不说,量也严重不足,两口就没了。至于招牌式的朝X美女,根本不像宣传中那样善解风情,拉着个臭脸,也不管你受得了受不了,倒是挺卖力,举着麦克风、气沉丹田一通猛嚎。好不好听根本听不出来,除了要价不菲,以及劣质的脂粉香气,完事儿什么都不记得……
    对此,“西府花馆”的经营者似乎并不在意。不知是社会制度所限,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与大多数餐饮娱乐机构截然不同,“西府”从不打广告,也无任何营促销手段,一如姜太公直钩垂钓于渭水之上,爱来不来,与众乐亦乐,与少乐亦乐,与人乐亦乐,独乐亦乐。
    后来,随着客人越来越少,“西府花馆”干脆自己给自己放了假,爷不伺候了,想开门就开,不想开就不开。门口的营业时间完全是摆设,什么时候开门看心情,从买方市场变成卖方市场,遇到死心眼儿非要进来吃的,那得预定、排号。
    可奇就奇在,“西府花馆”的经营颓势,在财务上完全体现不出来,甚至呈现出负相关关系。几年来,至少四海这两家“西府”,账面盈利状况一直很好,不是小好而是大好,动辄一个星期都不见开门,但“西府花馆”每年的现金流水可达两亿元以上,差不多相当于那条街上其余商户总和,且利润率极高。加之其独特背景所享有的优惠待遇,所得税全免,流转税减半,营收中有至少三分之二变成了纯利,地地道道“现金奶牛”……
    “西府花馆”诡异的经营状况,早就引起四海当地工商及税务部门注意。按照一般规律,某商家账面收入远高于实际收入,或者说是实际收入的估计值,十有八九是在洗钱。那个落马的原贵州省政协副主席孔令中(出身教育系统,违法违纪都有技术含量)不是酒后曾向别人吹嘘过么:“一家专卖店,就能把所有收入洗白”(孔曾授意妻女开设烟酒专卖店),将脏钱分期分批打入营业流水,纳完税,就成了合法收入。
    可问题在于,若说“西府花馆”在洗钱,就得先说明他们的“赃款”是从哪里来的,是贪污受贿,还是制毒贩毒,是开设地下赌场,还是经营色情场所,是走私,还是诈骗,是偷来的,还是抢来的?明眼人一望而知,无论哪一条都说不通。
    从神秘的法定代表“金哲俊”,到“西府花馆”、“柳京商贸会社”上上下下,直至所有和朝X有瓜葛的人,无论四海市还是河山省,甚至整个中国大陆,行踪飘忽难测不假,但那是因为深居简出的他们根本就没有行踪。“法尚应舍,何况非法”,连合法活动都找不到,说他们坑蒙拐骗黄赌毒,实在不靠谱……
    好在,“西府花馆”那些诡异的收入,以及以此为基础形成的高额利润,并没被用来干什么坏事。通常来讲,“西府”每个季度末会盘点一次,之后将账上的盈余如数提出来,派人前往四海几家大型零售机构“血拼”,买的也都是些寻常商品,无非吃的、穿的、用的,只是数量很大。采购完成后,这些东西会被运往位于本市半岛区的一处港口,那里,每两周都会有持外交证件的朝X籍货轮定时进出,装船运往该国西部黄海道开城。
    虽然有太多解释不清,也没人来解释的疑点,但毕竟,至少迄今为止,还找不出任何直接证据,表明“西府花馆”在从事非法勾当。加之国籍敏感,针对“西府”经营状况的怀疑,始终也仅仅停留在怀疑的阶段。
    最终只能自己宽慰自己,再怎么说,“西府花馆”在四海“挣”到的钱,还是都花在了四海。大概是“国情”相似的原因,这些朝X人血拼时,既没网购,也不选择那些物美价廉的外资或股份制商场、超市,认准了几家市国资委旗下,半死不活的老式百货商场。由于走的是外交通道,这些货物离开海关时并没计入出口,管它内需还是外需,怎么说也算是为拉动四海市消费,做出了不大不小的贡献。
    至于那些钱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就随它去吧,鸟有鸟道,蛇有蛇路,黑猫黄猫,爱谁谁……
作者: 耿于天    时间: 2017-6-26 16:31
第二话、有嘉折首

1.缘分呐

    刚刚过去不久的“泰瑞化工‘X·一’重大安全生产事故”,死亡十八人中,十四个,也就是那十四个消防官兵,算牺牲,三个,也就是那三个“海达泰瑞化工有限责任公司”员工,算殉职,连姚证都包含在内。只有一个什么都不算,也就是那个来串门的,说白死不大合适,至少不大近人情,可事实如此,法律层面事实如此。
    据调查,“白死”的这位,姓杨,杨白苹,女性,今年二十八岁,住本市青山区,在一家中型旅行社做导游。出事那天晚上,并不是“泰瑞化工”员工的杨白苹,之所以会出现在厂区内,据了解是去相亲的,本来还应该有一个人同行,名叫罗小满……
    罗小满是青山区青山二中的一名老师,刚刚退下来不久,有个挺要好的同事,杨坤,托她帮自己的侄女,也就是那个杨白苹,物色物色对象。杨白苹大学毕业,工作不错,模样谦虚点儿,中上水平还是有富余的,一直忙,连个男朋友都没有,父母挺着急,托到杨坤这儿,杨坤又托到罗小满这儿。
    有个关于房价的段子,说某人去看房,选中了一套二手的,都挺称心,价格也还算公道,大两居八十万。毕竟不是小事,临出手之前,最后再货比三家一下,找了五六家中介,咨询同户型的价位,最好都能去现场瞧瞧。可事实上,这五六家中介,同户型的房源,追本溯源全是同一套,就是这个人先前选中的那套。听说有人想看,几乎同时给房主,自然也是同一个人打电话,房主一听,这么多人要看,行情看涨啊,八十万不卖了,至少九十万。综上所述,别忙着骂炒房客,谁把房价炒上去的,可能就是你自己。
    刚巧,罗小满的爱人,有个老朋友的儿子,姓傅,眼看奔四张了,也没对象,和那个杨白苹一样,自己无所谓,家里人火烧火燎。两边一说,都同意见见,这位姓傅的小伙子,是“泰瑞化工”,准确说,“海达泰瑞化工有限责任公司”的一位工程师,比杨白苹还忙,约了几次,都因为临时有事,最后关头取消。罗小满原本以为没戏了,让人家姑娘上赶着,难怪找不着女朋友,阿姨再给你介绍好的。却没想到,咱这位杨白苹,偏就喜欢事业型的,什么事都等见了面再说。
    最终还是罗小满一锤定音,这样得了,别再我生待明日、万事成蹉跎,你不是忙么,干脆,我们娘儿俩上单位找你去,正好看看,到底有多忙。傅工本不好意思,可既然是女方主动提出来的,再磨叽就有点儿给脸不要脸了,也好,算是加深了解吧。那就这样,定在周六,也就是解放体育场举行“河山泰瑞”对“X南恒力”比赛的那天,下午六点,六六大顺,先在厂子里,其实也没什么可转的,随便转转,然后一起出去吃饭……
    按照计划,周六下午五点半,杨白苹开车到罗小满家,第一次见面,还是带上媒人好。杨白苹家不在四海,姑姑杨坤身体又不好,就让她全权代表了,一起去开发区。
    可到了那天,眼瞧时间差不多,罗小满原本都穿戴好了,忽然碰到件急事,实在走不开。赶紧打电话给杨白苹,别让人家等着,你先去,我这边忙完,随后就到。本市版图,城东区、青山区、海达经济技术开发区成掎角之势,相距不远,门口有一趟中巴,刚好到东港路那边,方便得很。杨白苹没多问,先前倒是听过过这种路子,相亲时,媒人的地位很矛盾,一方面可以避免冷场,另一方面又可能成为电灯泡,有经验的,眼见差不多,都会找个借口先行离开。
    好不容易完事,收拾收拾,罗小满直奔车站,还不错,正赶上一辆,人不多,有大座那种。可不知怎么,似乎该着那天黄历忌出门,还差两站就到地方了,拿出手机刚要发短信,坐在前排,一个看起来和自己年纪差不多的中年妇女叫起来,手上戒指不见了,上车时还有,八成是碰到贼了。没办法,听她说,是个三十多分的卡地亚,打折还八千多呢,绝不能就这么算了,照规矩,关上车门,谁也别下,直接开到总站解决……
    见面以后,杨白苹和傅工谈得倒是很不错,牌面看,一个吃开口饭的导游,一个钱多话少死得早的工程师,应该很难聊得到一块儿,没想到还真对上眼儿了。傅工先班门弄斧,客串了一把杨白苹的职业,从生产区到生活区,能遛的地方都遛到了,工作中,杨白苹应该是个挺受欢迎的导游,即使枯燥乏味如化工厂,居然也能看得兴致盎然,见什么都新鲜,东问西问。
    走累了,罗小满那边还是没动静,回到傅工的办公室,边聊边等。一谈开才意识到,这俩人还真有缘,都是话剧迷,尤爱先锋派,现如今,这种人可是不好找了。就像那个笑话,一位研究数理统计的数学家,偶然得知,坐飞机碰到有恐怖分子携带炸弹的概率,远比想象中高,从此惶惶不可终日。可后来又发现,一架飞机,同时有两个恐怖分子,两个互相不认识的恐怖分子,全携带炸弹,概率几乎可以忽略,这下放心了,从此,数学家每次坐飞机,都自己带着一枚炸弹。
    从表现主义到超现实主义,从阿尔托到贝克特,从梦境再现到驱动意识,从《绝对信号》到《狗儿爷涅槃》,聊得不亦乐乎。“不觉暮山碧,秋云暗几重”,一个天生的口若悬河,一个英雄无用武之地,可算逮着机会打开话匣子,时间过得真快,猛然发现已经八点多了……
    中巴车开到总站,查来查去,最后一个小伙子认了,是自己偷的。实在没办法,女朋友逼得紧,最近总要钱,不给就分手。其实也不能怪女朋友,她确有难处,前些日子P2P借了十几万,再还不上人家就要公布裸持了。之所以借钱,是因为老爸在老家病了,医院名义上公立,早已包给某某系,不交押金不动手术。
    村里得病不止他一个,都是被附近铅锌冶炼厂害的,废料直接排放进河里,地下水都污染了,井里一股呛人的怪味,庄稼产量只有过去一半。冶炼厂证照不齐,之所以能开在那里,因为镇长的姐夫在厂里有干股,姐姐是二婚,前任外面包小三被捉了现行,小三也有家,但婚姻不幸,丈夫动不动打人。
    打人的习惯原本没有,后来做生意被骗,脾气变得越来越坏。骗他的那位,最初没打算骗人,合伙倒腾走私烟,烟让工商截了,没法交代,只能卷钱溜之大吉。工商查到这批走私烟,纯属偶然,本来是奔着假冒牛仔裤去的,情报有误,却钓上了更大的鱼。按计划,走私烟原不该存在那间仓库,联系好的几辆卡车,临时出了故障,故障是由离合器引发的,前阵子去保养,黑心的车厂拿旧零件调了包……
    照这么追溯下去,恐怕说个几天几夜也说不完。
    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只要上面说的这些,自然,还包括没说,没来得及说的那些,如果有一个没发生,罗小满就不至于迟到那么久。如果罗小满没有迟到那么久,哪怕提前几分钟、十几分钟,三个人早就一起出去吃饭。如果三个人一起出去吃饭,刚刚认识,又难得那么投缘的杨白苹和傅工,就不会在办公室里待到火灾发生。如果不在办公室里待到火灾发生,两具双手紧扣的尸体,也就不会在清理现场时,被唏嘘不已的救援人员发现……
作者: 耿于天    时间: 2017-6-27 16:29
2,君子有三戒

    最近这段时间,罗小满有些烦躁。
    事情是从两个月以前,也就是“泰瑞化工‘X·一’重大安全生产事故”发生,也就是杨白苹、傅工第一次见面那天,那天之所以临出门被耽搁住,罗小满所在的四海市青山区,区公安分局政治处夏主任,找她谈话开始的……
    去年秋天,罗小满年满五十五周岁,从青山二中教导主任的位子上正式退休。几乎与此同时,辖区五湖街道派出所找到她,给退休后的罗小满安排了一个新“职务”——“社会安全特聘信息员”。
    据负责和她联络的管片民警小邵说,这个职务是近几年刚刚设立的,属于“城市网格化”及“警民共管”工程一部分,顾名思义,主要职责是利用其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的便利身份,帮助警方搜集一些后者不便或不能获取的信息。与那些仨一群、俩一伙坐在院门口社区协管员略有不同,“社会安全特聘信息员”的身份是不公开的,与管片民警单线联系。无需上岗执勤,也不必巡逻守夜,但选拔标准却更加严格,一般来讲,只有那些“体制内”的,具体说来,党政军群机关、事业单位、大中型国企退休人员,最好还稍微有点儿职务和级别的,才能被派出所相中。
    无论是先前在二中任教时,还是近年退休后,因其职业身份,罗小满在社区内知名度一直挺高,且具有一定威望,认识不认识的,谁见了都尊称一声“罗主任”,至少也是个“罗老师”。此外,与性格冷僻甚至古怪的丈夫不同,罗小满始终是个开朗好动的活跃分子,从学校到街道,各种大大小小集体活动,一般都少不了她。人缘好,自来熟,组织能力又很强,总而言之,当这个“信息员”确实很合适……
    但实事求是地讲,自从“走马上任”,罗小满并未提供过太多有价值的信息。按照事先约定,她每天都要和派出所小邵通一次电话,每周见一次面,遇紧急情况还可临时联络。有时小邵问,有时罗小满说,内容无非是近来这一片儿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和事,谁家出现了什么阶级斗争新动向等,都是些鸡毛蒜皮,似乎说不说两可。小邵倒是很认真,每次都详详细细地将罗小满提供的情况录入面前的电脑,据说有个专门的系统,只是从没让她看过。
    好在五湖街道一直很太平,否则罗小满真要“邑有流亡愧俸钱”了。要知道,同那些基本义务,充其量逢年过节分点儿烂苹果臭带鱼,仨瓜俩枣协管员不同,这个所谓“社会安全特聘信息员”可是有待遇的,以罗小满为例,虽然刚“入行”没多久,每月按时发放的津贴,已经差不多与她辛苦半辈子换来的退休金相当,听小邵嘀咕,今后每年都会按比例上涨。
    为了对得起这份不低的计划外收入,罗小满“工作态度”还是挺认真的。反正退了休也没什么事儿干,整日介无非走东家、串西家,有意无意打听各种派出所那边可能感兴趣的信息,先记在脑子里,回家后誊录在本子上,形成条理后再向小邵汇报。可尽管如此,罗小满还是觉得,就自己搜集来的这些“情报”,怎么看怎么不像是能换钱的。
    先前当老师时,罗小满常教育学生们,天下没有不要钱的午餐,不会有人平白无故给你好处,横财飞来时,后面跟着的,八成就是板儿砖。学为人师,行为世范,扪心自问,罗小满是这么说的,也是,基本也是这么做的,活着不容易,图的就是个踏实。
    可这一次,她有些犹豫了。按理,“社会安全特聘信息员”,怎么着都算是给公家办事,待遇也不是自己主动伸手要的,据小邵说,像她这种情况,整个四海市至少有几千人,本不该心虚。可不知为什么,罗小满还是总感觉不踏实,面对那些依然一口一个“罗主任”、“罗老师”的街里街坊时,底气也越来越不足,有时甚至不敢看人家一如既往真诚信赖的眼睛,像是干了什么伤天害理亏心事,且随时可能惹上麻烦似的。
    究竟亏不亏心,为什么亏心,罗小满还没来得及想清楚,可“麻烦”,却真的来了……
    周六下午五点,罗小满洗完澡,吹干头发,换了套新买的衣服,对着镜子暗笑,弄得跟自己相亲似的,把家里,其实也没什么事,安排好,等着杨白苹来接。离半点还有十分钟,门铃响起,不是说好打电话么,还跑一趟。拎上包,踩上鞋,笑盈盈开门,却发现是轻易不直接到家里来的小邵,后面还跟着一位。
    罗小满对警衔没什么研究,但也知道肩上的杠和花越多级别越高,按照这个标准,新来的陌生面孔应该是个不算小的官儿。果然,经小邵介绍,青山区公安分局政治处的领导,和自己先前一样,也是“主任”,姓夏。
    罗小满本能地觉得,事情似乎有些不妙。
    夏主任倒是很热情,也没什么架子,先是对罗小满一通表扬和肯定。都是官话,无非说她担任“信息员”以来工作勤恳,提供的情况也很重要,为维护当地社会稳定繁荣做出了贡献,不愧人民教师出身,是大家的表率,代表分局对她表示感谢,并鼓励其再接再厉。
    好歹,罗小满也是当过中学教导主任的人,爱人又是公务员,心里明镜,除了“再接再厉”四个字可能有点儿信息量外,其它的种种,和自己提供给小邵的那些“信息”一样,全都可有可无。
    云苫雾罩一番,夏主任慢慢切入正题,主动向罗小满询问,是否了解曾飞鸥和杨坤的情况……
    夏主任所说的这二位,是两口子,与罗小满同为青山二中老师,住得也近,楼挨楼抬脚就到。说起来,两家还真挺有缘,几年以前,时任教导主任的曾飞鸥调任校党总支,继任者就是罗小满,至于杨坤,和她曾经也在二中任教的爱人,一头一尾,当过同一个纪念班的班主任。
    和罗小满一样,二人现在也已退休在家。曾飞鸥原本还不到年龄,因杨坤身体一直不大好,有了春秋,情景每况愈下,为照顾老伴儿,按规定还能在总支副书记任上再待几年的曾飞鸥,主动向区教育局打了个报告,算是提前内退。
    就算夏主任不挑明,罗小满心里也清楚,所谓“曾飞鸥和杨坤的情况”,其实是个偏义复指。他所感兴趣的,于公于私,都不会是病病歪歪的杨坤,只可能是曾飞鸥。
    青山二中的人都知道,从年轻时起,曾飞鸥就挺有侠义气质,凡事好较个真。“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遇到委屈,甭管是谁,找他准没错,肯定比自己的事儿还上心。
孔子说“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照理,上了年纪,应该不再像年轻时那样沉不住气,反倒容易胆小怕事。可曾飞鸥却是个老而弥坚的例外,随着年龄增长,打抱不平的范围反而越来越大,甚至和部分志同道合“江湖”朋友,成立了民间公益维权组织。名字罗小满记不得了,本事似乎挺大,没有明确的“经营范围”,什么都管且分文不取,农民工拖欠工资,升学名额让人顶了,潜规则、索贿、强拆、执法不公等等,来者不拒。
    为此,曾飞鸥还专门考了个律师执照,帮弱势群体打官司,尤其是退休之后,披星戴月,倒比先前上班还忙。前段时间,“海达泰瑞化工有限责任公司”厂区附近居民,因爆炸污染问题包围市委大院,挑头的就是他。
    不管同事朋友,还是街坊邻居,提起曾飞鸥,没有不竖大拇指的。但反过来,他也因此得罪了不少人,接到过威胁电话,门上被泼过漆,走夜路时甚至不明身份暗算过。为此,不用说杨坤,就连罗小满两姓旁人,都多次劝过他,图什么啊,曾飞鸥却总是嘿嘿一笑,活着,就得折腾着。这么多年,杨坤也习惯了,除叹气之外,只能对曾飞鸥,也似乎是对自己说一句,等闯了大祸,有你哭的时候。
    罗小满不知道杨坤所说的大祸具体指什么,当然,这是在夏主任找她谈话之前……
    其实,曾飞鸥的大名,老早就在“有关部门”挂了号。起初,官方对他还是比较宽容的,说不上支持,可也说不上反对,那个不可能在民政部门注册的“山寨”维权组织,不也还堂而皇之,街道办旁一间破门脸房挂着牌呢么。
    可随着名气越来越大,找曾飞鸥帮忙的人越来越多,“业务”越来越忙,所得罪的人或势力,级别也越来越高,能量也越来越大,背景也越来越深。他又不知进退收敛,真应了杨坤的话,这一次,终于踩到了不该踩的尾巴上……
    夏主任讲话很艺术,但用意是很明确的,希望借助罗小满这条“内线”,尽可能详细地了解曾飞鸥不为人知的底细。说得再直接点儿,最好能挖出他可供指摘的把柄,好歹法治社会,尽管“有中国特色”,毕竟不是斯大林时代,看谁不顺眼,一个电话,“内务人民委员”贝利亚马上让他永远消失,大面儿上得能过得去。
    对于这个从一开始就被罗小满解读为“麻烦”的要求,实事求是地讲,她始终怀着抵触,甚至有些反感心理。虽然是“生在红旗下、长在党怀里”的一代人,见惯了不害人就得等着让别人害那一套,可做人总还是不能太冷血,帮派出所收集点儿不痛不痒的信息,为安定团结做些防患于未然的贡献也罢了,真让她当无间道,的确没那份天赋和狠心。
    当面回绝夏主任,肯定是自找不痛快,也不符合她在事业单位混了半辈子的身份和历练,到了这会儿,再打退堂鼓,吃后悔药肯定来不及了。但阳奉之后不代表不能阴违,像以往一样,罗小满将夏主任交代的“任务”,一五一十记在那个小本子上,尽力而为。可在心里,她却完全是另一番打算,这种事,尽不尽力,尽几分力,只有自己清楚。狄德罗不是说过么,你可以要求我寻找真理,却不能要求我找到真理,自己就是个半路出家的业余“信息员”,完不成任务,还真能扭送军事法庭不成?
    可令罗小满颇感意外的是,自从与夏主任谈完话,她的生活便被彻底搅乱了。与先前刚和派出所接上头时不同,这一次发生变化的,不是心理,而是身体……
作者: 耿于天    时间: 2017-6-28 16:23
3.苦心香叶

    罗小满的爱人,名叫长卫,在四海市纪委工作,曾经做过某纪检监察室主任。近来年纪大了,精力不如从前,离开一线岗位,保留级别,改任副调研员。
    “长”这个姓,似乎有些特殊,最起码很少有人姓。别人姓不姓不知道,反正长卫不姓,他姓单,原名单长卫。单长卫,是不是听着有点儿耳熟?没错,现任四海市委书记单羽的父亲,原河山省人大常委会主任,也叫单长卫,同名同姓。汉语音节短,同音字多,但他们却一个字都不差,巧得很。
    然而,就是因为这个“巧得很”,因缘际会,改变了曾经的单长卫,现在的长卫,副调研员长卫的命运。改变了副调研员长卫,原本应该波澜不惊,原本不应该是副调研员,也不应该是长卫的命运……
    事情要从大约三十年以前说起,那时候,长卫还很年轻,姓字名谁也依然“领土完整”。老家江苏农村,80年代初考入四海大学,学的是师范,分配到青山二中教书,主科语文,同时担任初中班主任。
    青山二中是所老校,历史可以追溯到一个多世纪以前。与现如今那些乱认祖宗,堂堂一介高等学府,非要七拐八拐弄个养婴堂当神主的“非历史虚无主义者”不同,青山二中校史沿革,不仅可考而且过硬,呱呱坠地就是所正牌中学。当然,清末民初那会儿还不像解放后,什么都要“三十六体”,原名“竞天中等学堂”,和当时很多救亡图存主题的校名一样,取“物竞天择”之意。
    名字起得挺潮涌侧漏,但无论当初的“竞天学堂”,还是后来的青山二中,从软硬件到内外功,都很一般,四海市内根本排不上号。即使在青山区,虽因虚长几岁,顶着千年老二光环,一直只能算二类校,“耻居王后”、“愧在卢前”,同那些资历相当,甚至远不如自己的老牌省、市、区级重点,完全没法举案齐眉。
    俗谚所谓皇帝还有两门子穷亲戚,重不重点,名不名牌,都是相对的,或者说,只是个概率事件。梧桐树保不齐“苦心岂免容蝼蚁”,鸡窝里偶尔也“香叶终经宿鸾凤”,这都难说的事儿。尤其是青山二中这种成了精的千年狐狸,百余届花名册,真铁了心细细数来,谁也不敢保证挖不出个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果不其然,量变积累成质变,上世纪80年代中期的一天,也就是单长卫来此任教不久。比上不足比下也够呛的青山二中,姥姥不疼舅舅不爱校长,忽然接到市教工委主任亲自打来的电话,告诉他,现任省委常委、省顾问委员会实际主持工作的第一副主任蒋书存同志,不日将赴本市调研并指导工作,其间,很可能造访青山二中。
    若不是校长手快,刚调整度数的瓶子底眼镜肯定又要重新配了。哆里哆嗦挂掉电话,半晌才理清思路,这位先前只能在电视上瞻仰、文件中神交的封疆大吏,早年居然曾就读于自己治下的青山二中……
    蒋书存可以算是四海人,也可以不算,他所出身的那爿“生长明妃尚有村”,位于过江县大山深处。而夹在四海与相邻周原市之间的过江,时而“朝秦”,时而“暮楚”,像擅长改道的母亲黄河一样,多次变更归属,即使在同一朝代内,也常常骑墙,一会儿归四海,一会儿归周原,自古就不是任何人的“神圣”、“毫无争议”。明清两代河山官场上,过江县一直是块烫手山芋,谁也不愿到那个瘦驴硬屎山窝窝里任职,穷不说,负担还重,冬冰夏炭、四时八节“生辰纲”,永远得加倍,一份送四海府,一份送周原府,哪边都不敢得罪。
    当然,对于蒋书存来说,这并没什么困扰,作为老一辈革命家的他,自幼心怀天下,且很早就“一去紫台连朔漠”,离家投身革命,并不十分在意“埋骨何须桑梓地”……
    中了头彩的青山二中,在档案室故纸堆中一通忙活,终于“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夜月魂”,蒋书存与本校结缘,还要追溯到20年代。竞天学堂猴年马月学生档案中,真有一个“蒋晋襄”赫然在列,据史志办的人讲,那正是蒋书存参加革命前的本名。
    除物证外,人证也不能少,经多方寻访,在四海市犄角旮旯里,搜罗到了若干理论上应与当年的蒋晋襄,同届甚至同班的老同学。之所以说“理论上”,因为无论默默无闻如蒋晋襄,还是飞黄腾达如蒋书存,这些人一点儿印象没有,不是阿尔海默茨那种,真不记得,或者说真没什么值得记得的。唯独一个看起来年轻时应该长得不错的老太太,起初也退避三舍,经市委办工作人员耐心启发引诱,好歹说了些有价值的东西:
    当年的蒋晋襄,学习成绩一般,很一般那种一般,心气却很高,说眼大肚子小都便宜,介乎于缺乏自知之明和不知天高地厚之间。刚开始时,蒋晋襄的理想似乎和万骨枯没什么关系,停留在比较常见的唯有读书高阶段,从乡下来到四海,四处投考名校,没遇上“识货”的,只能屈就竞天学堂。对此,恰同学少年的蒋晋襄着实不服气,入学头一天,先生让大家自我绍介绍介,蒋晋襄除来将通名外什么也没说,只撂下一句话:“今天,我并不以竞天学堂为荣,但总有一天,我会让竞天学堂以我为荣!”
    至于在校期间的表现,以及后来因何半途退学并投身革命,老太太没说,前者像是实在没什么具体事例,后者则似乎另有隐情。市委办负责此事的那位科长,是从老太太明显略带鄙夷的神情中,猜测端详出来的,并未细问,不是不好奇,而是多年官场直觉告诉他,真打破砂锅出来,应该对大家都没什么好处……
作者: 耿于天    时间: 2017-6-29 16:27
4.技术马屁

    想当初,单长卫刚被分配到青山二中时,作为晚辈的他,向同办公室一位年高德劭老教师取经。老教师笑了笑,反问他:一个班里那么多学生,应该对谁宽宏、对谁严厉?
    那个时代还信奉严师高徒、棍棒孝子,单长卫说该对优等生严厉,老教师摇头,过犹不及,这些优等生,将来可能会成为科学家,管得太死影响想象力。单长卫转而说,那就对次一等的学生严格些,老教师还是摇头,这些学生将来虽做不得大事,保不齐会像你我一样,学师范、当孩子王,回校任教成为同事,关系不好处啊。单长卫无法,只得说对差生总该严厉点儿吧,老教师的头摇得更厉害了,差生学习虽然不灵,有朝一日下海经商发达了,学校还指望他们赞助呢。单长卫哭笑不得,那就只剩下些考试作弊、违反校规校纪的害群之马了,对他们下重手总没错。老教师大惊失色,这还了得,你不知道这伙人将来是要当大官的,惹毛了他们,咱还混不混了?
    单长卫一直以为这只是个玩笑,但没过多久,蒋书存的衣锦还乡,就给他上了生动的一课……
    80年代初,至十年后退出政治舞台,是蒋书存最春风得意的一个时期,真不负“总有一天,我会让竞天学堂以我为荣”的挥斥方遒。中国人民说话,向来是算数的,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蒋书存,每年都回会老家过江住上一阵子,年少时混迹的四海市,也是常来又常往,于是才有了这次点名的青山二中之行,就算是还愿吧。
    对“荒居旧业贫”、“故园芜已平”的二中来说,这么一大块香荤至尊洋馅饼,从省城福无双降,又刚好砸到自己头上,喜出望外之余,当然要做足准备。
    精心打造的盛大欢迎仪式和全校大会,虽因蒋书存要求临时取消,但那张从潮湿腐臭又虫鼠横行的档案室里淘换出来,加急专程赴北京荣宝斋请专家装裱好的陈年学生档案,作为母校见礼,在一片如超新星爆发般闪光灯簇拥下,交到曾经的蒋晋襄、今天的蒋书存手中时,后者还是露出了由衷的笑容。至于眼中闪烁的泪光,究竟是幻视还是错觉,史学家们有争议,但已无伤大雅。
    除此之外,四海市及青山区教育局一不做二不休,打算干脆将反正也没什么品牌无形资产的二中,直接改名为“蒋书存中学”或“书存中学”。动议被来打前站的省委办公厅主任一票否决,早在西柏坡时,党中央就规定过,不搞苏联那套列宁格勒、斯大林格勒、斯维尔德洛夫斯克,建国前牺牲的除外,比如尚志市、左权县、刘胡兰镇之类。书存同志还不打算这么快就去找他们凑一桌麻将,拍马屁是技术活,一蹶子尥你个笑人齿缺曰狗窦大开……
    市区两级教育局总结经验,纪念学校看来还是算了,但在青山二中内部搞个纪念班似乎刚好擦边盗垒。不直接用蒋书存的名字,就取他当年那句“今天,我并不以竞天学堂为荣,但总有一天,我会让竞天学堂以我为荣”的豪言壮语,取名“为荣班”,既解痒,又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对此,办公厅主任没表示异议,蒋书存本人似乎也很满意,亲自为“为荣班”揭牌,还即兴发表了一通演讲。以自己在竞天学堂悬梁刺股、凿壁萤烛,又心系国家民族前途,革命学习两手抓两手都要硬的切身经历勉励同学们,尽管他说的这些,和先前老同学们的回忆完全风马牛不相及。
    参观座谈已毕,兴致盎然的蒋书存,主动提议同大家合影留念,并逐一与陪同人员握手,主要是省市区各级教育主管部门,以及没能完全联宗成功,但也心满意足的青山二中校级领导,最后,轮到了角落里的单长卫。按理说,刚参加工作不久,即使在校内都没有任何行政职务的他,是排不上号的,但事出凑巧,被改名为“为荣班”的那个班,刚好由他担任班主任,这才搭上末班车。顺便说一句,二中“为荣班”,一直存在到单羽调任四海市委书记前夕,最后一位班主任,正是曾飞鸥的爱人杨坤……
    这些小鱼小虾,蒋书存当然是不可能,也没有兴趣认识的,所以握手前需要一一自我介绍,就像当年,蒋晋襄入读竞天学堂第一天时那样。尽管都是些关起门来,一亩三分地上称孤道寡的这个长、那个长,但跟蒋书存比起来无非萤火之于日月,故后者大都只是礼节性地笑笑,略微执子之手就下一个了。可当貌不惊人,又没任何像样头衔的单长卫,报出自己名字,原本走马观碑的蒋书存,突然站住了,笑容僵在脸上,现出一种十分怪异的表情。
    单羽的父亲,也就是另一个单长卫,时任省委常委、省会中州市委书记,而他与蒋书存,是河山官场一对势不两立的政敌。当然,这一层关系,只在高层内部掌握,对外,永远是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否则青山二中打死也不敢让他当这第一任“为荣班”班主任。
    蒋书存怪异的表情不过持续了零点几秒钟,很快恢复常态,拍拍面前这位单长卫,连称失敬失敬,还叫了声即使面对另一位单长卫本人时,都不会叫的“单书记”,不知道您也下来微服了,还易了容,作为半个地主,未能远迎,当面恕罪。
    众人会意,都笑了,也包括睽睽之下,闹了个大红脸的单长卫自己。据他本人事后回忆,虽然没有未卜先知之能,但三十年前那天,蒋书存最终离开青山二中时,自己还是隐约心惊肉跳了一下的。校门口,蒋书存将头低过众人争相伸来的手,俯身上车,穿过几乎密不透风的人群,又一次望向远处的单长卫。
    这回的目光并不怪异,而是一种只属于高级别政治人物的凶狠,稍纵即逝,却足以令人不寒而栗……
作者: 耿于天    时间: 2017-6-30 16:40
5.甘苦

    蒋书存和单长卫,同为高官的单长卫,相识很早,早在上世纪30年代初的“土地革命战争”时期就有交集。同为河山省出身的二人,一个搞兵运,一个搞农运,都是省中北部山区,红色根据地的主要缔造者,蒋书存有军事天分,单长卫则不到二十岁,就当上了苏区地方负责人,曾被某伟人戏称为“娃娃主席”……
    人们常说“同甘共苦”,可事实上,真能同时做到二者的,少之又少。善始而不能善终的朋友,无非两类,或能同甘却不能共苦,或能共苦却不能同甘。
    前者很常见,也就是所谓的酒肉朋友,吃吃喝喝每次都少不了,真有难处求到他,马上满肚子牙疼。但与此同时,还有那么一类人,筚路蓝缕时同舟共济,不抛弃不放弃,算得上久经考验,可有朝一日富贵安稳了,反倒无法相容。这种人真撕破脸往往更可怕,酒肉朋友掰了,最多老死不相往来,后者一旦势成水火,不闹到你死我活不算完。
    很遗憾,蒋书存和单长卫就属于这种情况。血雨腥风的革命时代,虽然一个玩儿枪一个玩儿笔,但无论工作还是生活当中,一直有商有量有谦有让,30年代中期革命进入低潮,其中一个还救过另一个的命。可建国以后,卸下疲惫的倥偬戎装,走上建设新国家领导岗位的二人,渐行渐远,翻脸不认人,全不念用鲜血浇筑的战斗友谊……
    作为革命家的单长卫,读的书不比蒋书存多,却天生一种知识分子特有的呆气,虽经多年铁血淬炼,始终没有褪尽,进入和平时期后尤为明显。比较而言,一直穿行在枪林弹雨第一线的蒋书存,尽管多年与大字不识傻大兵为伍,对政治,或者说官场上的小九九无师自通。见风使舵左右逢源,权势术内儒外法,虽说杀敌一万自损八千,但回过头看,总还是他整别人的时候多,被别人整的时候少。
    进入新时期,先后恢复工作并出任省内高级别领导职务的二人,矛盾愈演愈烈,尤其是80年代中期以后。随着经济改革不断深入,旧体制深层矛盾越来越明显地暴露出来,究竟该不该将改革进一步引入政治领域,设计者掌舵人们,不再铁板一块。改革阵营渐渐分裂,观点相对保守的“元老派”,与主张行百步者半九十的“少壮派”开始形成,矛盾日益公开化。
    若从纯年龄角度看,蒋书存和单长卫相差无几,但在当时,二人却分属两大阵营,从理论到实践,从磕磕绊绊到难以调和……
    几年以后,摊牌的时候到了。
    “有一位老人,在中国的南海边画了一个圈”,“有一位老人,在中国的南海边写下诗篇”,歌词虽然只有两段,但事实上,在那之间,还有另一个春天……
    一如春天注定会过去,那场即使在全国范围内,都颇具影响力的政治风暴,最终落下了帷幕,笑到最后的是元老们。具体到蒋书存,自始至终都是这一派的得力闯将,算是为自己波澜壮阔的一生,奏出了个虎头豹尾的华彩乐章。与此同时,少壮派损失惨重,手握实权的几位急先锋,纷纷马失前蹄,有的身陷囹圄,至少也是黯然谢幕。
    至于单长卫,一年前已由中州市委书记,转任省人大常委会主任(当时还没有书记兼任人大主任的惯例)。刚刚过去的政治风暴中,单长卫虽不像年轻人那样冲在最前头,但倾向明显,不说激进亦相距无几。秋后,元老们对少壮派拉清单,他亦多次挺身而出,能保则保,实在保不住就有罪辩护。
    而这一切,将他和蒋书存由来已久的矛盾,推向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公开拍案而起,用马克思的话说,撕下了最后一点含情脉脉的面纱。蒋书存当然希望,借此机会置单长卫于死地,二人都是央管干部,任免权不在省里,考虑到单长卫的资历和威望,也没什么太出格表现,下不为例吧。
    蒋书存一百一地不满,年前单长卫当选人大主任时,就一肚子闺怨,凭什么自己一早撮到顾委,他姓单的何德何能,占着中州市委书记够不够不算,临退居二线,还弄了个正职,虽然都是养老院,这招子可比顾而不问亮多了。量小非君子,这些咱都忍了,好不容易逮着个大是大非,左右最后一锤子买卖,要是再没个像样的说法,我姓你那姓……
    那段时间,蒋书存赌气称病,回到老家过江县,一住小一个月,一面遥控省城动态,一面盘算下一步计划。
    每次蒋书存回过江,都是当地政治生活中的头等大事,除县级班子几乎将办公地点挪到修葺一新老宅外当门神外,周原、四海两市领导也没闲着,有事没事早请示晚汇报。蒋书存懒得搭理他们,但也不好过于拒人千里,隔三差五,该见见还是得见见,尤其是四海那位姓年的副市长,牛皮糖一样,差不多长在了过江。
    有那么一回,蒋书存实在拗不过,借一次外出踏青散心的机会,将他叫来,有什么衷肠赶紧诉。
    这位年副市长,算是与蒋书存有过一面之缘,几年前青山二中之行,时任四海市教工委主任的他,忙前忙后,跳得比谁都欢,“书存中学”以及后来那个“为荣班”,就是人家的主意。从主任到副市长,一有机会总要试图牵上蒋书存这根线,翻过来调过去倒腾“为荣班”那点儿破事,秘书起初还选择性地向蒋书存汇报,后来也烦了,送来的报告,有时连卷宗都不建就字纸篓拉倒……
    “从这个学期开始,青山二中每周一的升旗仪式上,都由‘为荣班’同学进行国旗下演讲,以您当年求学时的一系列事迹为主题…… ”
    “哪有那么多事迹可讲?”蒋书存背着手走在前面。
    “当然有,”年副市长天生腿短,追上戎马半生,且老骥伏枥的蒋书存,并保持合适距离及角度还真不容易:“都是由教工委、市局宣传处的秀才们编…… 编…… 编辑整理的,”他擦擦额头上渗出的汗:“我都亲自把过关。”
    蒋书存没说话。
    “这只是第一步,接下来,我们打算搞一个宣讲团,先到全市各中小学,然后逐步推广…… ”
    “这就不必了吧。”
    “很有必要,很有必要,榜样力量、革命传统,什么时候也不能丢,”年副市长将撒完汗和口水的手帕塞进上衣口袋:“我们还准备出版一本书,从去年开始,市里拨出专款,全市中小学生,人手两本书,一本《雷锋日记》,一本《赖宁的故事》,今后,还要加上您这本…… ”
    蒋书存突然停下脚步,转过头来。
    险些追尾的年副市长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惶恐不安地看着蒋书存。
    “我记得…… 那个‘为荣班’…… ‘为荣班’的班主任…… ”
    看来不是将蒋书存和两位烈士并列的事儿,在有氧运动与无氧运动之间反复辛苦切换的年副市长总算松了口气。
    “好像…… 好像也叫单长卫,对么?”
    “对,他是第一任班主任,和省人大单主任重名,您当时不还…… ”
    蒋书存看着远方,一丝深不可测的笑容慢慢爬上嘴角:“这个单长卫,现在还在‘为荣班’么?”
    “好像…… 好像调到区教育局了吧…… 您…… 您有什么…… ”年副市长赶紧从包里掏出笔记本准备记录,却发现蒋书存已经快步走远:“指示…… ”
作者: 耿于天    时间: 2017-6-30 16:40
6.六耳猕猴

    原本打算在三尺讲台上吃一辈子粉笔灰的单长卫,多少沾了些当过“为荣班”班主任,首任班主任的光,先是成为青山二中语文教研室主任,又从本校调到区教育局中教科,几个月前提拔为副科长,正式人民公仆。
    说是科长,其实就是个股级,兵头将尾都勉强,小得不能再小的从九品下,甚至品外芝麻官。可令所有人,尤其是单长卫本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是,就是他这个小小的副股级,转瞬之间,居然成了全省知名度最高的干部……
    那是个星期一,和以往一样,单长卫不到八点就到了班。
    自从调到局里工作,无论先前跑腿,还是后来当上副科长,他一直是这样,先于同事们至少半小时来到办公室,扫扫地,洒洒水,浇浇花,擦擦桌子,换换暖壶。倒不是为了积极表现或讨好谁,习惯是在二中当班主任时就养成的,那时起得还早些,头七点就要到教室监督同学们早自习,赶上带毕业班,“晓耕翻露草,夜榜响溪石”,更不必说。
    一般来讲,每天单长卫来到区教育局上班时,大楼里基本还空空如也,只有清洁工等少数后勤人员比他更早。可这一天,刚一走进中教科所在的二层,单长卫就觉得有些反常,虽然楼道还一样这里的黎明静悄悄,但中教科那间办公室门前,却投出走廊里唯一一道亮光。显然,门是开着的,里面隐隐传来细碎的交谈声,人似乎还不少。
    探头探脑走到办公室门口,发现屋里确实挺热闹,区教育局正副局长,中教科科长,保卫科科长,还有一个眼熟的,几个不认识的,坐了满满一屋子。看见单长卫来了,三三两两低头私语的众人立即停止谈话,原本就很凝重的表情,变得更加严肃。
    局长率先站起身,将他让进来,同时关上门。
    “就是他么?”说话的是个穿制服的人,坐在原本属于单长卫的位置上,抽屉和柜子似乎被翻过,乱七八糟堆了一桌子。
    局长点点头,指指那位刚才看着眼熟的:“这是年副市长。”
    单长卫懵懵懂懂地半鞠了个躬,年副市长则未作任何表示。
    “这几位,是省公安厅的同志,”局长没有介绍职务,虽然刚刚换装“89式”警服,但还未实行警衔制,直观上也看不出什么。
    “好,”说话的依然是坐在单长卫位置上的那位,似乎是穿制服当中领头的:“我们想单独和他谈谈…… ”
    谈了什么,单长卫已经不记得了,又好像什么也没谈。事实上,自从那天早晨来到局里上班,直至跳过拘留所、看守所阶段,直接被带到位于周原市的那座闻名遐迩,专门用来关押省内高级别涉案人员的“汉陵监狱”,以及之后相当长一段时间,他一直处于一种近乎于失忆的状态。数月之后,才渐渐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与此同时,作为政治风向标的省委机关报《河山日报》,头版显要位置,连续一周刊发系列评论员文章,总标题很醒目——《如果单长卫这样的人不是反革命,谁是?》
    文中指称,单长卫身为党员干部,指导思想动摇,消极对待四项基本原则,成为资产阶级自由化逆流的俘虏。在刚刚过去那场旨在颠覆党的领导、颠覆社会主义道路、颠覆人民民主专政的政治风潮中,单长卫虽然并未直接参与,却躲在角落里扇阴风点鬼火,造谣策反,蛊惑人心,错误是严重的,影响是恶劣的,对党和人民的事业造成了重大且不可挽回的影响。
    风波平息后,上级组织出于爱护干部的考虑,坚持我党历来治病救人、既往不咎原则,并未直接追究单长卫的责任,而是采取了帮助挽救的方法。但他却非但不思悔改,反而恩将仇报、变本加厉,继续鼓动串联,妄图复辟。文章最后总结道,对于单长卫这种无可救药之徒,如果再一味姑息、养虎为患,势必造成更大的损失和混乱,就是对党的犯罪、对人民的犯罪、对社会主义事业的犯罪……
    单长卫被从青山区教育局带走时,还留着印刷机热度和油墨香的《河山日报》,也准时送到了全省各级干部面前。刚刚拿到报纸时,大家也是吓了一跳,原以为已经“客去波平槛,蝉休露满枝”,不想更大的风浪还在后面,连人大单主任也被卷了进去。直到心惊肉跳地读完这篇近乎于谩骂的檄文,才在最后一行括号里得知,原来,此“单长卫”,并非彼“单长卫”,文中声讨的,不是那位省人大常委会主任单长卫,而是四海市青山区教育局,一位谁都没听说过的中教科副科长单长卫。
    起初,大家哭笑不得,甚至有种被戏弄的感觉。小小一个股级干部,就算真像文中所说的那样十恶不赦,毕竟蚍蜉撼树,怎么可能“对党和人民的事业造成了重大且不可挽回的影响”?河山省数百万党员,几十万领导干部,哪天不得发生几件不惊天也要动地的大事,要是连这点儿马勺锅沿都要上《河山日报》头版,怕是把全省变成沙漠也罄竹难书。
    可没过多久,众人就想明白了其中的道道儿。表面上看,这篇文章是在拿四海市那个可怜的单副科长游街示众,打翻在地,踏上一万脚,经常踏,反复踏,只有少数人踏还不行,要让全省,乃至全国的党员干部、革命群众都来踏。但其实质,显然是冲着另一个单长卫来的,文章是谁策划的,绝大多数人并不清楚,可意图是明显的,就是要向整个河山官场传递一个信号,事情还没完,某些人不会善罢。
    换一个角度说,这也是在逼着大家表态,是跟那个“成为资产阶级自由化逆流的俘虏”、“错误是严重的、影响是恶劣的”的“单长卫”一条道走到黑,还是回头是岸、立地成佛?是“恩将仇报”、“变本加厉”、“妄图复辟”,还是向“旨在颠覆党的领导、颠覆社会主义道路、颠覆人民民主专政”的人宣战?
    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的十年,可能是河山省自新中国成立以来,政治氛围最宽松的一段时间,从官场到民间,始终被一种昂扬向上、积极改革、冲破束缚、解放思想的情绪所笼罩,直到…… 当年的那批干部,无论年龄大小,都是从“极左”年代过来的,嗅觉敏感得有如惊弓之鸟,习惯了站队、清算那一套,面对不期而至的重大转折,茫然之余,更多的是惊慌。回头想想自己过去十年做过的事、讲过的话,谁敢拍着胸脯说一点儿“毛病”挑不出来,有这么个表忠心的机会,能不争先恐后跳出来么?
    于是乎,一时之间,“单长卫”这三个字,成为整个河山官场上点击率最高的热词。大会小会,谈得最多的是他,大报小报,写得最多的也是他。“单长卫”成了一种现象,更成了一个代名词,背离四项基本原则、走资本主义道路的代名词。
    开始时,人们似乎还担心产生“歧义”和“误会”,提到“单长卫”,都要加上“四海市教育系统干部”或“四海市干部”的头衔,以和省人大那位区分开。发展到后来,头衔变得越来越简练,直至彻底省免,也更或者,随着“入戏”越来越深,大家已经渐渐分不清楚,自己谈论的、批判的、喊打的,究竟是哪个“单长卫”,而这,正是某些人所期望的……
    一个月以后,这场闹剧落下帷幕,“单长卫”也有了最终的归宿:
    “汉陵监狱”里,原本对政治一无所知的那位,几乎未经任何审理程序,直接以书面方式被告知,“反革命宣传煽动罪”(那时刑法还没有大修)罪名成立,判处有期徒刑六年,剥夺政治权利六年。
    至于省人大常委会的单主任,被铺天盖地的“舆论压力”折磨了近一个月,甚至还要在有关会议上“自己”批斗“自己”,去了一趟北京,回来后主动向省委、省人大递交报告,辞去一切本兼职务,彻底告别政治舞台……
作者: 耿于天    时间: 2017-6-30 16:40
7.生进中南海死入八宝山

    位于周原市的“汉陵监狱”,始建于上世纪50年代,因临近某西汉诸侯王,传说中的某西汉诸侯王陵寝得名……
    建国初期,根据《中苏友好同盟互助条约》,及其附属文件的有关规定精神,作为经济大省的河山,与苏联库尔斯克州结为友好省份,由后者实施对口援建。史称“五零五六工程”,“五零”为纪念《条约》签订的1950年,“五六”指援建项目总数为五十六个。然而,据文史学家考证,这个工程,在苏联的档案中并不叫“五零五六”,而叫“五零五七”,仔细对照后发现,差的那一个,就是作为秘密项目的“汉陵监狱”。
    这所监狱建造的初衷,主要是为了关押解放战争时期在战场上俘获的某些中高级别国军将领,从国民政府手里接管的部分“日伪汉奸”,以及“镇反”过程中逮捕等待宣判或服刑的重要土匪头子、恶霸、土豪劣绅等。当时,河山省内大大小小的监狱虽然不少,但要么条件太差,要么设施陈旧安全堪忧,要么规模有限施展不开,总之都不符合被关押者的身份,和我党一直以来坚持的革命人道主义精神。这才下决心,在那个百废待兴的特殊时期,挤出有限的预算及援建份额,打造这个至今都略显神秘的特殊机构……
    汉陵监狱的特殊,体现在方方面面。
    据说,它并不隶属于省监狱局管理,也不受司法厅控制,甚至根本就不在公检法系统,而是由省委直接领导。河山省及下属地市辖区内,能称作“监狱”的,有差不多二十个,狱长和政委一般都是处级干部,一级警督,至多三级警监衔。但在“汉陵”,自首任监狱长开始,一直都是副局级,且直接由政法委常务副书记兼任政委。
    通常来讲,监狱中管教人员和服刑人员的比例,大都在一比五到一比十之间,超过一比十甚至十五,很难保证万全,低于一比五,又有些浪费资源。可在汉陵监狱,这个比例却要反过来,各个历史时期略有不同,但这里的管理者,始终比被管理者多得多,五比一甚至十比一,要是连后勤都算上,有时,甚至平均三四十人才合得上一个犯人。此外,“汉陵”的工作人员中,除外围两个武警中队外,基本没有穿制服的,即使那些编制在公安系统的也不例外。
    从早期“改造反革命”,到历次政治运动,及后来“拨乱反正”中落马的政治人物,直至近年“打虎拍蝇”,能被关押,长期或暂时关押在汉陵监狱的,至少也是地市或厅局一级干部……
    在中国,地名和身份常常是具有关联性的。原国务院国有资产管理委员会主任蒋洁敏,当初在青海任职时,有一次喝大了,酒桌上放出豪言壮语,说自己这辈子的理想,归纳起来就是两句话,“生进中南海”、“死入八宝山”,成为官场上流行甚广的段子。当然,这两个目标后来都没实现,“美谈”变成笑谈。
    汉陵监狱也是这样,大门朝哪边开并不重要,可没权没势,你还真就进不来。几年以前,省发改委一位副主任因贪腐落马,宣判后,被安排到“河山一监”服刑。办案人员后来回忆,这位横惯了的副主任,曾为此大吵大闹,甚至以绝食相威胁,倒不是对刑期或判决结果不满,而是觉得在“一监”服刑“掉价”。虽然只是个副手,但人家任职的发改委,素有“小省政府”之称,又身为省委候补委员,于情于理,该进“汉陵”的。
    无独有偶,上世纪90年代末,某放眼全国都颇具名气的河山籍演员,因偷漏税被捕,刑满后专门写了本书,“揭秘”自己在汉陵监狱中的生活状态。可没过多久,省司法厅一位主管官员,接受媒体采访时透露,以该演员的身份,根本没资格关押在“汉陵”,之所以这么说,无非是借此自我炒作,一时成为关注程度极高的口水官司……
    与他们比起来,单长卫显然是个另类,大大的另类。论职务,他只是区局副科长,论名气,要不是因为《河山日报》上张冠李戴、李代桃僵的评论员文章,以及之后“真理问题大讨论”,即使干了再惊天动地的事情,怕是也不会有几个人认识他。
    可就是这位单长卫,自那个星期一早晨,被从青山区教育局带走,直至五年之后(因狱中表现良好,两次获得减刑),出狱并改名“长卫”,没托关系没走后门,却始终未曾离开汉陵监狱一步。毫不夸张地说,只要有人愿意考证,他绝对打破,并将长期甚至永远保持着,该监狱有史以来不止一项记录,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天地悠悠怆然涕下……
作者: 耿于天    时间: 2017-7-3 16:27
8.俭与奢

    三十年前罗小满,是个挺漂亮的姑娘,性格又好,属于比较招人的那种类型。
    从读书到工作,从校园到社会,明里暗里喜欢她,乃至于软磨硬泡表白过的,着实不在少数。“多少人曾爱慕你年轻时的容颜,可知谁愿承受岁月无情的变迁,多少人曾在你生命中来了又还,可知一生有你我都陪在你身边…… ”最终,罗小满选择了单长卫。
    在当时,这个选择多少让人感到有些意外。虽然也算个不错的“经济适用型”,但在以罗小满为中心的生态环境中,来自农村,前途渺茫,虽杂学旁收,可毕竟起点不高的单长卫,实在拿不出什么像样的“核心科技”,模样更是一般。究竟靠什么打动了罗小满,至今,仍是青山二中“明宫三大”、“清宫四大”,疑案之一……
    鞋合不合适,只有脚知道,在罗小满印象中,二人婚后初期的生活,即使不算美满,至少也是个和谐。单长卫老实人,加之面对行情明显高于自己的罗小满,原就矮了半头,作风踏实,谦让有加,从不乱说乱动。
    更为重要的是,尽管看起来瘦小枯干,细皮嫩肉得连个喉结都没有,可在“那方面”,无论装备水平还是训练强度,单长卫都是一等一的。虽然类别上属于“逆来顺受”的东方女性,但罗小满不说窃喜也算欣慰,学生们、同事们,每天早自习时看到的,大都是略显疲惫,却红光满面的她。
    可好景不长,短短两三年以后,刚调到区教育局,多少能夫贵妻荣些的单长卫,稀里糊涂卷入了和自己半毛钱,那时候钱值钱,半毛钱关系都扯不上的高层斗争。对政治一窍不通的他,一夜之间成了现行反革命,关进汉陵监狱……
    刚开始时,罗小满还真有些不适应。倒不是工作方面,单长卫之所以会遭遇横祸,大家心里都有数,非但没有波及罗小满,在那个年副市长的亲自过问下,还给她调了级。顺便说一句,单长卫,改名长卫的单长卫,出狱后进入市纪委工作,据说也是蒋书存,在背后给安排的,只是不知,这种情况究竟该不该算仗义。
    主要是“那件事”,曾经沧海难为水,本质上,罗小满欲求并不很强,但近朱者赤,跟单长卫几番“摸爬滚打”下来,已经习惯了“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的节奏。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冷不丁来个釜底抽薪,任谁恐怕也受不了,索性没人趁虚而入。
    还好,没过多久,罗小满就找到了应对气候变化,或者应对应对气候变化的策略……
    先前,无论作为科任老师,还是当班主任,她都是个挺和蔼可亲的人,甚至让部分调皮捣蛋觉得可欺。自从单长卫进了“汉陵”,和同事亲友在一起时,还是一如既往春风般温暖,可一到讲台上,罗小满立即换了另一副面孔,动不动呵斥体罚。走廊里经常回响着她疾言厉色的叫喊声,就连班上最老实听话的学生,都胆战心惊地感觉到,罗老师变了。
    好在90年代初时,师道尊严那一套还吃得开,甚至在四海这种大中型城市,加之二中领导体恤有加,否则夜间常常被噩梦惊醒,身上青一块紫一块,不定期小便失禁的学生家长找到学校那几次,她怕是没那么容易过关。同事们大都以为,罗小满一定是因为单长卫无端被冤,心里有气,才拿学生们出火,这话说对了一半,出火没错,有气却不尽然。
    罗小满的发飙,旁观者看来丝毫没有规律可言,成绩不好时骂,成绩好时也骂,犯了错误骂,没犯错误也骂,比伴君如伴虎还难琢磨。这些人显然是不明白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内因是根据、外因是条件、内因通过外因起作用的原理,罗小满发不发飙,不取决于学生的表现,完全是由情绪,甚至生理周期决定的。每当她感到一股难以遏制的燥热,从丹田升起、下沉,无法宣泄,班上就该有人倒霉了,想出火,理由总是能找到的……
    那时候,罗小满整治学生们的办法有很多。其中最让她得意的拿手好戏,是让受罚学生双脚开立同肩宽,屈膝成九十度,将一本小册子,通常是年副市长说的那“人手三本书”——《雷锋日记》、《赖宁的故事》以及《蒋书存学生时代》——中的某一本,夹在大腿之间。双手侧平举,背向站在黑板前,头部后仰,直至能看到墙上悬挂的国旗。
    静态地看,这个姿势虽然诡异,但也不比广播操难多少,可若一扎就是一两节课,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每当看到学生们面色惨白,满脸虚汗,因酸楚而全身剧烈抖动,罗小满总能体会到一种说不出的畅快,曾经沧海难为水的烦躁一扫而光,运气好时,甚至能有种隐隐的悸动,从腹股间传来。
    这种状态,持续了差不多十年时间,即使是单长卫刑满释放后也是一样……
    “汉陵”五年,不仅“单长卫”变成“长卫”,就连体貌特征,也发生了十分触目惊心的变化。虽然每周都能接到他写来的信,但同绝大多数监狱不同,除非有关方面特批,否则“汉陵”是没有探监制度的,换言之,直至出狱那天,在大门口接到单长卫,罗小满已经整整五年没有见过他了,认不出来也在情理之中。
    不知是不是在里面吃得太好的原因,比起先前瘦瘦小小的单长卫,如今的长卫,变得健壮了许多。而且不是虚胖,宽阔的肩膀,厚实的胸脯,就连手指头,都比入狱前粗了不止一圈。印象中的单长卫,虽然不算英俊,一张典型南方脸却很素净,眉毛细细弯弯,从嘴唇到下巴,一根像样的胡子都找不到,家中从来不预备剃须刀。可面前的长卫,俨然已经是条“须如猬毛磔”好汉张飞,浓密的胡须打着卷,别说连鬓络腮,半副脸颊遮了起来,不仔细看,嘴唇在哪儿都找不到。
    听别人说,汉陵监狱的服刑人员,只要不抗拒改造,都是可以定期打电话到外面的。但一直积极顺从,否则也不可能两获减刑的单长卫,却始终都没有获得这项权利,写信、捎话、寄包裹、带东西都没问题,唯独电话不行。也就是说,除了五年来没见过面,单长卫的声音,罗小满也是那天才第一次听到。
    刚一开口,还真把她吓了一跳。原先的单长卫,共鸣腔虽不大,却拥有着与生俱来的男中音音色,合唱队台柱子之一。可一朝成为“虬须虎眉仍大颡”的长卫,嗓音非但没有随着身材愈发低沉,反而变得又高又尖,尤其是笑的时候,像公鸡刚要引吭报晓,突然被人踩住脖子,发出一种“叽叽叽叽”的声响,乍听足以使人寒毛直竖……
    要不说咱人民政府会改造人呢,回家之后,罗小满进一步发现,从单长卫到长卫的变化,绝对是由内而外,脱胎换骨那种。形容一个人吃相难看时,人们常说你是不是刚放出来,食色性也,道理都一样。原先饭来张口,每次都还将罗小满折腾得半死不活,硬生生饿了五年,她一度真有些担忧自己的安危。
    可令罗小满大跌眼镜,甚至大失所望的是,比起自己熟悉的那个尽管干瘦、床上却有使不完蛮力的单长卫,在“汉陵”中养得膀大腰圆的长卫,愣是掉了个个儿,银样镴枪头,外强中干,根本成不了任何正事。原以为是久疏战阵,习惯一段就好,可不久后便意识到,这个长卫,不是想而不能,而是根本就不想。
    好在罗小满已经习惯于“一心扑在事业上”,有了火,就朝学生们发,久而久之,竟也“本末倒置”。尤其更年期之后,内分泌系统告老还乡,“侯王将相望久绝”,已经记不起上次有类似想法是什么时候了……
作者: 耿于天    时间: 2017-7-3 16:27
9.代购

    不知为什么,自从和夏主任谈了一次话,罗小满身上那种已经久违的感觉,居然又重新摸了回来。连她自己都觉得奇怪,这本就是两件完全不搭边的事嘛,起初没太在意,可能是岁数大了,或者退休后闲的,过几天,估计就忘了。
    可转眼,一个月过去了,烦躁的感觉非但没有丝毫消退,似乎是对遭到漠视不满,愈发来劲,弄得罗小满坐立不安。更让人费解的是,这种感觉,似乎与夏主任交代自己的那件事,具有极强的相关性,一想到曾飞鸥和杨坤,马上开始浑身发痒又挠不到……
    这段时间,罗小满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差,学生不在身边,只能有事没事找长卫的茬儿。后者倒也不急不恼,无论罗小满怎样暴跳如雷,总是那样瞪大眼睛看着她,像是看一件很有意思,同时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事。或者冷不防地,用招牌式的“叽叽叽叽”自顾自乐上一阵,弄得她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曾有人总结说,上了岁数的人谈恋爱,就像那几十年的老油毡,想点点不着,可一旦点着了,想灭也灭不了。
    情感是这样,欲望更不例外,否则的话,也就不会有罗小满和夏主任的第二次见面了……
    同上回略有不同,今天的夏主任没穿警服,或者说,没完全穿警服,西服裤和皮鞋应该都是制式,里面的浅蓝色衬衫也很眼熟,只是没有佩戴领花、胸徽、警号之类,外头罩着一件同色系立领夹克,类似于担任或兼任军职的非军籍党政领导,出席相关活动时的装扮。地点改在青山区公安分局某对外营业的招待所内,片警小邵只是带了个路,略微寒暄之后,就推说所里还有事,先行离开了。
    接过罗小满昨晚工整誊写好的材料,夏主任已经反反复复看了数遍。上次打交道时,感觉他的眼神很犀利,现在才发现,夏主任视力似乎并不怎么好,材料举得很近,眉头微皱,显出有些吃力的样子。
    罗小满坐在对面,满脸期待。
    为了这份材料,她最近可是没少往曾飞鸥家跑,又不能太露骨,只能装作热心的样子,急群众之所急,想群众之所想,把他家的事当成自己的事,不请自到,里里外外跟着忙活,同时不动声色地打探相关情况。广泛撒网结合重点捞鱼,“钓而不纲、弋不射宿”,有枣没枣打三杆子,遇到有价值,疑似有价值的,忙不迭用心记着。
    不留意不知道,留意之后罗小满才发现,自己这两位老同事,确实都是正派人。尤其曾飞鸥,原以为整天风风火火,肯定不拘小节,找出点儿错处并不难,没想到,这家伙还真有点儿张飞绣花,粗中有细的意思。大事小情,表面上看起来漫不经心,可心里那根弦,曾飞鸥始终绷着,严谨得近于刻板,完全不是平日里豪爽洒脱的印象……
    “那个杨坤,身体不大好是么?”
    “对,”罗小满向前挪了挪身体,坐到椅子边缘,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顺着脊柱摇曳上来……
    从年轻时起,杨坤就患有一种名为“原发性肺动脉高血压”的疾病,运动量稍大一点儿,立刻因心输出量不足导致呼吸困难,周身乏力,甚至可能出现昏厥。好在杨坤所患只是轻中度,如果是重症,按照相关医学统计,一般活不过三年。
    迄今为止,该病始终没有什么特效治疗手段,只能靠某伊洛前列素制剂维持,感觉不舒服时吸一点。一直以来,这种药,在中国大陆只有来自德国的一家知名药企可以提供,列入医保名录,且与某慈善机构合作,半卖半送,患者经济负担不大……
    罗小满在那把似乎是从分局某办公室淘汰下来,老式办公座椅边缘慢慢挪动着身体,额头上渗出细细的汗珠……
    几年以前,总部位于福建的一家国内制药企业,声称研制成功了一种针对肺动脉高血压的特效药,不仅能维持,还有治疗效果,一年见效,三年除根,只是价格小贵。产品投放市场后,广告攻势铺天盖地,相关时段打开电视,主持人如丧考妣般的悲天悯人:特大喜讯,特大喜讯,仅限今天,仅限本档节目,你还在等什么,只剩最后三十个名额…… 十个…… 五个……
    尽管投入血本,可几年下来,该药销量始终平平,不仅医学家、药剂学家们对其原理深表怀疑,使用过的患者,反映也很一般,既不治标,也不治本。
    可今年年初,剧情反转。已经在中国大陆销售了二十几年的伊洛前列素吸入剂,突然被药监部门吊销相关许可手续,或者,按照官方口径,不叫吊销,只是注册期满,不予延期而已。几乎与此同时,那家福建药企,将其研制的特效药,所谓特效药移除出医保名录,本就不菲的价格大幅提高……
    罗小满微微露出陶醉的神情……
    停用伊洛前列素,或者换用“特效药”,且不说效果如何,仅从经济角度,也不是曾飞鸥、杨坤这样的家庭能承担得了的。近年来,虽经悉心调理,杨坤的身体状况还是一时不如一时,过去尚能偶尔出门走动走动,或者做做简单的家务,如今也够呛了。一旦再没了赖以维系的伊洛前列素吸入剂,几乎可以等同于提前宣判死刑……
    “你是说…… ”夏主任将手中的材料放下。
    正半闭着双眼的罗小满似乎没什么心理准备,全身一震。
    夏主任反倒被吓了一跳:“你…… 你怎么了?”
    “没事,”罗小满赶紧坐直身体,双脚同肩宽,屈膝成九十度,大腿夹紧,和她当年收拾学生的姿势差不多。
    夏主任疑惑地看看她,重新清清嗓子:“你是说,曾飞鸥一直在从境外购买这种药品?”
    罗小满用力点点头,这是她近段时间,没白天没黑夜泡在杨坤家,获取的唯一可供,唯一似乎可供指摘曾飞鸥的收获,姑奶奶我容易么?
    夏主任右手食指在桌面上画着圈,紧抿双唇,眉头好像比刚才苦心阅读材料时皱得更紧了。
    罗小满也是到今天才发现,这个看似很别扭的姿势,在特殊情况下,居然可以如此令人飘飘然,那种痒而挠不到的感觉,突然变得很贴心,慢慢聚集、膨胀…… 聚集、膨胀……
    “他每次大约买多少?只是自己用么?”
    “应该是自己用,买得不算多,一次大概两百支左右吧,寄起来挺麻烦的,”罗小满的目光从期待变成渴望:“我托小邵向他在检察院工作的同学打听过,从国外购买药品,购买没有审批手续的药品,是违法的…… ”
    夏主任将食指微屈,有节律地在材料上叩动。
    罗小满的身体绷得越来越紧,只等最后一声号令……
    虽然没让她等得太久,但结果显然是令人失望的,夏主任似乎也很遗憾,摇摇头:“如果只是买来自己用,恐怕还不行…… ”
    “这难道不违法么?”罗小满就像马上要起脚射门的球员突然听到裁判哨响,急得身体前倾离开座椅,却依然保持着那个奇怪的姿势。
    “违法倒是违法…… ”
    “那不就行了,为什么…… ”语气已经近乎于哀求。
    “可问题是…… ”夏主任突然意识到,这个罗小满,怎么显得比自己还积极,抬起头,着实被眼前的景象给惊着了:“你…… 你要干什么…… ”
作者: 耿于天    时间: 2017-7-3 16:27
10.感动中国

    罗小满、长卫两口子,住在青山区五湖街道,具体说,五湖街道一个名为“五一浦”的小区,因距此不远的五一浦公园得名。
    五一浦,就像很多类似的地名一样,原不叫五一浦,而叫葫芦浦,由一东一西、一大一小两片水面组成,总计约六十公顷,鸟瞰,如果可以鸟瞰的话,状如葫芦。葫芦浦本是活水,自四海建城之日起就有,随着时代变迁,自然坏境,外加人为因素,上下游河道渐渐淤死,没了“问渠那得清如许”,很快变成臭泥塘。
    新中国成立初期,青山区委区政府,号召党员干部、当地百姓,采取从列宁那里学来的“星期日义务劳动”形式,重新清淤固堤,并以此为基础建立公园。为纪念这段历史,葫芦浦改名五一浦……
    所谓五一浦小区,其实只是个泛泛的说法,细分下来,则包括五一浦北里、五一浦西里、五一浦东里三部分,没有南里,因为公园本身在南边,罗小满所在的,是其中北里。三个小区加在一起,五十几栋塔楼,规格都差不多,十五到二十层,方方正正,七千多户,将近两万常住人口。
    放在今天,这种高层塔楼,恐怕是最不受欢迎的地产类型。但在80年代初,也就是它们刚刚建成的时候,却是整个青山区,甚至四海市,著名的“红眼楼”,人人趋之若鹜。
    那时候,和全国大部分城市一样,四海的建筑格局,除老式平房外,大都是些没有电梯的筒子楼,放眼望去,最高的民居也就五六层。审美心理,永远是求异求变,第一批塔楼的出现,难免耳目一新,那个年代,只有党政机关、事业单位工作人员,才有机会住在这里,为此打得头破血流。谁家住得高,成为小孩子们童言无忌中,攀比的重要话题。
    时过境迁,最初的那些老住户,但凡有点儿本事的,早就已经搬走,今天的五一浦小区,居民构成非常复杂。具体到罗小满家,90年代末,市教育局新宿舍院落成,五一浦这边,零零碎碎空出三十几套,层层分配到各校,从青山二中附近,一个没厅的小两居调了过来。
    客观讲,这里的房子,论建筑质量,单纯论建筑质量,还是很过硬的,只是旧了些,布局也不大合理,或者说,按照现在的标准,不大合理。地段倒是不错,交通方便,紧挨着中心城区,往南一两站地,是四海最繁华的商业街,往北几百米,就上了外环路。不少敏感的开发商,都动过拆迁重建的念头,只因容积率高,户籍人口数量大,算算经济账划不来,很快作罢……
    其实也不仅是五一浦小区,纵观整个五湖街道,普遍是些够年头的老楼,大拆大建浪潮中之所以屡屡幸免,原因都差不多。唯一的例外,是罗小满家,也就是五一浦北里再往北,沿外环路西南侧,几年前刚建成入住“桃花源”小区,本市最高档的地产项目之一,地理位置几乎一样,房价却差出几倍。
    “桃花源”一带,原本是个高压输变电站,2008年北京奥运,和四海一丝一毫关系都没有,也趁机将城市基础设施旧貌新颜了一遍,输变电站搬迁,腾出百亩左右的空地。与五一浦正相反,桃花源全是板楼,层数也少得多,近十万平米总建筑面积,只有不到三百户。
    罗小满和长卫有个儿子,罗旭,现在《河山日报》旗下的《寰宇时报》,具体些,“寰宇时报”网络版,“寰宇在线”,再具体些,“寰宇在线”四海编辑部任编辑。就住在桃花源小区,虽然是平层,五室两厅三卫,听着就解气,一梯两户,南北通透采光极好,比一般的复式都大。
    这套房子,是罗旭结婚时,妻子朱红琪买的,全款,都是女方的钱,无论罗旭,还是他父母,一个大子儿也没掏。之所以买这么大,首先是桃花源根本没有小户型,其次,当初规划时,二人原打算把罗小满、长卫接过来一起住,主卧就是给他们留的,朝南带阳台,独立,也是最大的卫生间……
    如果没有特定背景,孤立看,世风日下的今天,这样的好儿媳,无论打不打灯笼,可是难找了,又有钱,又知道孝顺公婆,简直够上感动中国,或者当选,至少参评道德模范之类。可事实上,别说过去住,新房装修好以后,罗小满连过去看一看,都从没看过。更有甚者,朱红琪这个儿媳,这个简直够上感动中国的儿媳,长卫倒还好些,偶尔私下见一面,作为婆婆的罗小满,一直就不认,婚礼都没参加。
    朱红琪是二婚,但这不是最重要的,或者说,罗小满之所以不认她,这不是最重要的。朱红琪有钱不假,舍得给家里花钱也不假,但老娘不稀罕,原因很简单,她的钱,每一分每一厘,来得都不干净。最起码,罗小满,可以代表大多数人看法的罗小满,是这么认为的……
作者: 耿于天    时间: 2017-7-5 03:26
11.红旗

    朱红琪不是四海当地人,来自东北某市,一座以重工业,曾经以重工业闻名于世的城市。其实,“朱红琪”,原本应该是“朱红旗”,现在的名字,是她长大后,嫌土,自作主张改的……
    朱红琪妈妈叫高盼,父母都是那座城市中一家大型,大型到差不多自己就是一个区的机械厂老职工。按照旧时大宅门里的说法,连同后来的朱红琪,都应该算是“家生的”一类,子弟小学、子弟中学、技校,毕业后分配进厂子上班。高盼学的是锻工,但在锻锤前总共也没待多久,能歌善舞的她,外形也不错,下车间不到半年,连徒还没来得及出,就被调进分厂宣传处,发挥专长,组织职工们搞点儿文化生活之类。
    高盼爱人,也就是朱红琪的父亲,和她渊源挺深,既是高盼爸爸的徒弟,又是自己师傅的儿子。小伙子不错,为人本分,吃苦耐劳,又有股子聪明劲儿,技术好,三十岁出头就成了六级工,一个月下来,工资奖金乱七八糟加一起小两百块,是厂里那拨儿孩子中,最早抽上进口烟的。若换了旁人,不心满也意足了,可仰仗自己有几分模样,从小傲气的高盼,无论如何也瞧不上这个老实疙瘩,每天一身油泥味儿,就知道傻干。
    两人当初办喜事时,按厂里老规矩,高盼父亲和公公共同的师娘,也就是小两口的太师娘,为他们证婚。老太太解放前当过媒婆,喝完喜酒,踩着放了一半的小脚,颤颤巍巍回家路上,带三分醉意,笑眯眯地翻着她那双虽然长了黄斑,却依然明亮的小眼睛,偷偷跟几个老姐们儿咬耳朵:高家丫头嘴角上有痣,朱家傻小子压不住她,早晚当他妈活王八……
    到底是老人家,经的见的多,结婚不到一年,酒后吐真言就应验了。
    那时候,高盼所在分厂有一位姓倪的工会主席,倪主席是从市里调过来的,原先在工人文化宫任职。工作关系,二人常有机会待在一起,年轻时,倪主席当过演员,才艺、扮相都没的说,和高盼很有共同语言,没过多久就弄到了一起。
    当年还不兴开房,也没处开,俩人又都有家,尤其是倪主席,孩子都会打酱油了。厂区人多眼杂,全是熟面孔,闲话传得快着呢,选择幽会地点,随即成了大问题。
    最后,还是“领导的主意高”。倪主席有一辆老款“红旗CA770”,当然不可能是私家车,厂里给配的,怎么说都是分党组成员,外加一名秘书兼司机,有时候也自己开。该车原本属于总厂某领导,80年代中后期国产车已经不时兴,级别高的原装丰田,差一些的合资桑塔纳,红旗遂被淘汰给了倪主席。
    这款已有十几年车龄的老红旗,车况并不好,三天两头坏不说,动力又差,还是出了名的油耗子,早就已经停产,若不是有公家养着,白给都不要。可对于急需夹缝里求生存的倪主席和高盼来说,它却有个难得的好处,宽敞,红旗770系列,当初是按照外交礼宾公务用车设计的,底盘又长又宽,几乎与今天的SUV相当。
    虽然是简装版,真皮座椅套也一早就拆,不拆也烂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一有空闲,倪主席借故将司机支开,亲自驾车,绕道接上高盼,机械厂本就位于城市边缘,开出厂区,不消几分钟便是一望无际的农田甚至荒地。随意找个情调不情调无所谓,关键是背静的所在,窗帘都不用拉,互相撕扯着衣服,翻到宽大的后座上。
    那时节,肯定还没有车震的说法,从这个意义上讲,二人绝对算得上开风气之先……
    大约一年以后,高盼发现自己怀孕了。其实连她自己,也说不好孩子究竟是谁的,但在当时的高盼看来,这似乎是个机会,倪主席虽然年龄稍微大点儿,论才华有才华,论地位有地位,比家里那个不知强多少。
    试探着把想法透了透,不料竟被倪主席一口回绝,上级有关部门正在考察,眼看就要有眉目,弄好了,下一任总厂人事科长便是他倪某人,这个节骨眼上,绝不能出这种岔子。退一步讲,即使不为前程,自己也从没想过要和高盼弄假成真,厂里漂亮姑娘多的是,当初之所以选择她,就是觉得两人都有家室,互相不会扯后腿。真小瞧了这个女人,想不到还有如此心气,外加心机。
    兜头一盆冷水,浇得高盼从里凉到外,真是“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不仅如此,也正是从那时起,倪主席便开始有意疏远她,平时在单位,还像没事人一样,每当自己私下相约,甚至只是联络,他都会以各种理由推诿搪塞,显然是想脱身了。高盼气不打一处来,却也无可奈何,不是没过要把事情闹大,最终还是理智战胜了冲动,两人私情始终没有曝光,当然,很大程度上要感谢倪主席的谨慎,贸然闹起来,自己又没有什么实实在在的证据,最多也就是个两败俱伤。
    虽然拿“负心”的倪主席没什么办法,可高盼还是用自己的方式恶心了他一下,孩子出生后,由她做主,起名“朱红旗”。其中的意味,自然只有自己和倪主席明白,就是要提醒他,红旗车上的那点儿事,你能忘,我忘不了。
    这个创意,最终是否恶心到了倪主席,还真不好说,因为不久之后,他就如愿调到总厂,从倪主席变成倪科长,后又成为厂办主任。至于那辆老红旗,早在他离开分厂时就“犹可脱也”了,一位新提拔起来的年轻副厂长又勉强开了半年,实在不够修车玩儿的,“虚名复何益”、“弃我如遗迹”……
作者: 耿于天    时间: 2017-7-8 14:47
12.新媒体

    罗旭同朱红琪,罗小满至今都不认的朱红琪相识,始于一个非常偶然,甚至有些奇怪的“机缘”……
    大学毕业之初的罗旭,还没有进入《寰宇时报》,在四海市一家新媒体公关公司工作。“新媒体公关”,听起来挺玄,说白了就是网络打手,收钱开工,利用其技术、人力,通过互联网、移动互联网等所谓“新媒体”,炒作某个人或某件事,捧红或者抹黑。
    那年,该公司接了笔不错的生意,报酬可观,且有官方背景,搞臭一个叫蔡永的人……
    蔡永是名运动员,相当不错的运动员,从事某中国传统优势项目,世界冠军级别。年轻时的蔡永,曾是个人见人爱乖乖仔,用时兴的话说就是情商比较高,将领导、教练哄得团团转,长相也三百六十一度,多一度热爱无死角,粉丝追逐的焦点,媒体的宠儿。
    可随着成绩越来越好,名气越来越大,蔡永渐渐变了,不再像过去那样会“来事儿”,或者说已经懒得像过去那样靠“来事儿”上位。除非在镜头前,否则难得笑脸,见人爱答不理,态度傲慢,甚至出言不逊,只要不是太大牌的领导,当面顶撞家常便饭,开着开着会,一语不合抬屁股就走。
    这倒都是小节,某些“大是大非”,关乎利益的“大是大非”问题上,蔡永和成就了他的体制之间,矛盾也慢慢公开化。私接广告、代言、赞助,只要钱到位,竞不竞品无所谓,出席社会活动根本不同队里事先沟通。按规定,体制内运动员的商业价值开发,都要走专门渠道,收益也得在几家之间按比例分账,可蔡永根本不管这一套,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稍不如意就以罢训、罢赛相威胁。
    最终,总局相关运动管理中心,及国家队领导的忍耐到达了极限,商议之后,决定对他进行处罚,无论如何也要给个教训。可没想到,闻讯之后的蔡永,反而倒打一耙,当断不断了犹未了,连招呼都没打,直接在媒体上发表了一个辞职演说,声明“单飞”,一拍两散。反正近年来体育职业化、市场化程度越来越高,蔡永成绩好,又值当打之年,自己组团队,自己训练比赛,落个自由自在。
    这下,相关领导彻底被惹火了,好你个姓蔡的,挺有性格啊,翅膀硬了对吧,那好,试试吧,胳膊能不能拧得过大腿……
    蔡永所从事的项目,管理中心在四海有个训练基地,除非外出比赛,国字号队伍,基本上一年到头都驻扎在这里。虽然已经宣布退出国家队,但这么多年毕竟待惯了,蔡永的团队也建在这边,租用四海大学相关场馆训练,外加点儿唱对台戏的意思。
    业余时间,蔡永喜欢唱歌,水平一般,但很爱好,几乎每周都要来“孟家湾”,也就是四海最有名,最上档次的休闲娱乐中心。“孟家湾”的生意,大部分合理合法,餐饮、购物、影院、健身、酒店一应俱全,其中的俱乐部,还承担着官方接待任务。但和所有,至少大多数类似的消费场所一样,难免有些半合法,甚至不合法内容,比如蔡永经常光顾的歌厅。每次都美女簇拥,有些是从外面带来的,有些是在这里叫的“包厢公主”,其中就包括朱红琪。
    他俩是东北老乡,来自同一个市,“故居”也不远,“还作江南会,翻疑梦里逢”,很聊得来。只要是到“孟家湾”,蔡永基本都点她的台,有时候玩儿嗨了,两人还会去朱红琪那里过夜……
    这些事,蔡永身边的人都知道,只是一直没往外传而已,如今和队里闹翻了,依然不知收敛。正好,利用这个把柄,让公众好好认识一下,向来以形象清新健康著称的这块小鲜肉,没了人傻钱多脑残粉,看你还能嚣张几天?
    抹黑蔡永的任务,被交给罗旭所在的团队,新与不新,媒体都差不多,无非采、编、播三大步骤,罗旭属于其中“编”这个环节。老话所谓婊子无情,买通朱红琪,“外采记者”将录音录像设备在她家中藏好,得手后,将“素材带”交给罗旭。待剪接复制完成,公司有专门的渠道,“洒向人间都是怨,一枕黄粱再现”,很快就会成为网络头条……
    当时的罗旭,刚大学毕业不久,公司内部新人,之所以被选中参与这次大事件,主要因为他是个体育迷,蔡永的粉丝,尽管本人从小体弱,很少参加锻炼,也没那个本事。
    从中学时代开始,罗旭就一直是蔡永的忠实崇拜者。除竞技本身外,与传统意义上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运动员不同,来自二人转故乡,蔡永口才极好,面对镜头话筒毫不怯场,侃侃而谈。感谢党,感谢国家;个人向前一小步,民族文明一大步;成绩不属于自己,它属于全体中国人。加之有点儿表演天赋,站在领奖台上,身披国旗,又是敬礼,又是握拳胸口,眼含热泪,每次都把罗旭感动得稀里哗啦。
    其实,就连罗旭本人,也一直搞不懂,自己究竟在激动什么?一个冠军,一块镀金的牌牌,怎么就能和民族复兴,屹立于世界之林搞到一起去?退一万步讲,就算东亚病夫的帽子真摘了,再退一万步,顺手扣到外国人脑袋上,又跟你罗旭有什么关系?出名的是人家,挣钱的也是人家,瞎激动一宿,闹钟一响,不还得接着蹬自行车给老板打工去么?
    没办法,世上本就有很多事是让人搞不懂的,中国尤其多……
作者: 耿于天    时间: 2017-7-9 14:39
13.裸官

    坐在公司小格子间的电脑前,按照台本,罗旭将从朱红琪家带回来的镜头,和蔡永先前国际大赛摘金夺银画面,“蒙太奇”到一起……
    与大部分正值血气方刚之年的小伙子不同,对于男女之事,罗旭始终没什么兴趣,不是“存天理,灭人欲”那种,而是起根儿上就没感觉。大学时,罗旭上的是所男女比例严重失调的工科院校,四年之中,宿舍里始终弥漫着浓浓的荷尔蒙气息,几乎全校男生,都在像发情的雄性食肉目犬科动物一样四处觅食,唯独他清心寡欲。
    工作以后的情形也差不多,无论怎样“五月西施采,人看隘若耶”的绝代佳人,都难得罗旭正眼相夹,屌丝男们私下疯传岛国爱情动作片,更是连尝试一下都懒得。亲戚、长辈提出介绍女朋友,罗旭也没兴趣见,女人对他来说,一向只是个生物分类学术语,纯经院,没有任何质感……
    床上,蔡永和朱红琪翻滚在一起……
    五星红旗冉冉升起,前一个画面中赤身裸体的男人,身着印有CHINA字样自主品牌运动服,站在领奖台最高处,右手紧紧捂住左胸上绣着的国旗,同身后看台上百千万观众一同泪雨婆娑……
    刚换的新裤子,没想到竟会这么紧,罗旭挪动了几下,还觉得哪里不对劲,偶一低头,发现小帐篷居然有生以来第一次支了起来……
    世界冠军就是世界冠军,举国选拔培养体制杠杠的,按说也是老战士了,可昏暗灯光下的朱红琪,竟也有被折腾得声嘶力竭的时候……
    蔡永哽咽着:“体育是国运的象征,每次站在赛场上,我都会深切地感觉到,自己不是一个人,是在为十三亿中华儿女战斗,我们的民族,我们的国家,一定也会像此刻一样,站在世界巅峰…… ”
    不由自主地,罗旭将手伸向那里……
    这次“新媒体公关”活动,如期取得空前成功。形象大受打击,商业价值迅速萎缩的蔡永,没过多久,便在职业生涯高峰期黯然宣布退役……
    与此同时,罗旭的生活,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就像对偶像蔡永曾经的五体投地一样,他发觉,自己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疯狂地爱上了朱红琪。那是一种炽热的,无条件的,同时也没法被理性所解释的爱,在同事、亲友的瞠目结舌之下,从没谈过恋爱,也从没想过要谈恋爱的罗旭,展开了对朱红琪笨拙,但绝对痴狂的追求……
    “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朱红琪好歹也是见惯了纸醉金迷的女人,若放在平常,是绝不可能看上一个没权没势,没钱也没貌小职员的,比如罗旭。可该着两人有夫妻相,那时的她,正处在“感情的低潮”:
    朱红琪有个相好,姓骆,是位官员,不大不小的官员,市政府某组成部门科长,也是在“孟家湾”夜场中,“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认识的。比起那个蔡永,骆科长似乎对朱红琪更迷恋,专门在外面找了所小房子,当作两人的安乐窝,最腻乎时,几乎天天都泡在那里。
    对于这种关系,朱红琪原本未作他想,虽然对骆科长确实挺有好感,也不过是假戏真做的交易而已。可没想到,就在几个月前,事情发生了戏剧性的转折……
    那年早些时候,四海市纪委、监察局、组织部、人社局联合转发了上级一个文件,对本市“裸官”,也就是配偶、子女移居国(境)外的领导干部进行摸底,划出红线,比如不得担任高级别领导职务,不得担任正职,不得担任要害部门主要负责人等等。而这项新规定,刚好打在骆科长的七寸上,职务虽不高,但岗位很特殊,女儿在英国读A-Level,爱人也跟了过去,去年刚拿到身份。
    那段时间,四海像骆科长这种情况的干部,都在坐立不安想出路,有的认栽,有的百般不情愿地将妻(夫)儿(女),至少其中一方接回来,也有狠的,直接把婚给离了,你禁的是裸官,又不是单身。骆科长本人,则陷入深深的矛盾中,整天唉声叹气,来安乐窝时也没心情实干兴邦,坐在《新闻联播》前,一根接一根抽烟。
    有那么一回,节目中播出某位高官夫人,某位简直把政坛当作秀场的高官夫人,陪同出访短片。也不知这位骆科长哪根筋短路了,把烟狠狠一掐,突然冒出一句:“离就离,有什么大不了的,前脚离了,后脚我就娶你…… ”立时,将一旁正埋头啃鸭脖子的朱红琪弄蒙了。
    说这话时,骆科长其实根本就没过脑子,记得他先前提起,自己有植物神经紊乱的毛病,说不定这就是症状。反过来,混在风月场的朱红琪,也见惯了信口雌黄,按理本不该当真,可这一次,居然就走了心。
    那之后一段时间,原本不粘人的朱红琪,有事没事总缠着骆科长,调查裸官的事怎么样了,什么时候离婚娶她,连自己都不明白到底中了什么邪。也或许,正如妈妈高盼曾经总结过的那样,一个女人,一辈子总要疯那么几回的……
    后来,骆科长和英国那位原配倒是真把婚给离了,又在国内结了一次。只不过,娶的不是朱红琪,而是一个也在为清理裸官发愁的同事,长期共存、互相监督、肝胆相照、荣辱与共。从此不再同朱红琪来往,聚散两由人,房子不要了,就算折给她,当作好一场的补偿吧。
    这件事对朱红琪刺激挺大,半是灰心,半是发狠,闪电嫁给了本不是考察对象的罗旭。安乐窝,曾经的安乐窝卖掉,将自己几乎全部积蓄拿出来,换成“桃花源”的五室两厅三卫,专赶在骆科长办事那天,订了同一家酒店,双喜临门……
作者: 耿于天    时间: 2017-7-10 14:54
第三话、德合无疆

1.百善孝为先

    十月一日,一年一度的国庆佳节,佳不佳不好说,反正是节,又到了。
    今年不是整寿,四海并未举行大规模庆典,但按惯例,这种日子口,全市主要领导,都要参加一系列相关活动。然而,当晚的新闻节目中,常委行程逐个照顾到了,唯独少了市委书记单羽,仅有的露面,也是前一天的旧闻。
    日程原本早已排满,可一大早,单羽突然接到中州家里的电话,母亲苟立恩,从昨天开始,已经连着几顿饭都没吃了……
    按照履历上的说法,苟立恩是位“营养学专家”,坦率讲,这个头衔多少有些名不副实。自建国初期嫁给单长卫后,很长一段时间内,苟立恩其实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工作,只是按高级别领导干部家属例,在单长卫办公室挂一个生活秘书的虚衔。说是虚衔,细追究起来倒也不算太虚,单长卫日常起居,吃喝拉撒那个啥之类,的确是由她负责,负总责,所谓的营养学专家,大概也是从这上面来的。
    至80年代初,孩子们上大学的上大学、参加工作的参加工作,苟立恩也终于离开家庭。她姗姗来迟的职业生涯,是从省内唯一的正局级三甲医院,河山大学附属华侨医院开始的,保健部主任,不久后调到卫生厅,直至90年代中期退休,最高做到厅党组书记……
    与妹妹苟里恩不同,苟立恩比较好静,退下来之后也是这样,每天就是种种花、养养鸟,住在省直机关宿舍区的一个小院里,除家人和有限几个老朋友外,很少同别人来往。
    可最近几年,也不知是什么阴风,安静了一辈子,且已经年过八旬的苟立恩,突然间迷上了广场舞。这个转变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由于起初没大在意,单羽实在是记不清了,大概同父亲单长卫去世前后脚吧……
    说起来,苟立恩在跳舞方面多少也算有点儿底子,早年间姐妹俩一起学过,只是天分和造诣远不及后来藉此走上专业道路的苟里恩。跳就跳吧,也不是什么不良嗜好,慢三步,留神扭着,活动活动腿脚也好,别忘了补充三分之二钙盐和三分之一骨胶原。
    省直机关离退休干部局本就有个广场舞团,听说苟立恩也上了这条道,当然欢迎得紧,团里原来的负责人姓傅,退休前做过工委书记,自觉分量比不上苟立恩,主动让贤,非让她当这个团长。大约一年以后,省广场舞协会成立,苟立恩又被众人“公推”为名誉主席。
    可没想到,跳着跳着,终于跳出事儿来了……
    河山省广场舞界,如果算“界”的话,有一个也不知谁封的“广场舞王子”,名叫郎学芳。人如其名,行动坐卧扭扭捏捏,怎么看都和“王子”两个字不搭边,岁数倒是差不多,今年刚满三十。
    单羽托人了解过这个郎学芳的底细,和小姨苟里恩类似,也是出身军队文工团系统,没什么名气,龙套而已,赶上机构精简,转业到中州市某区文联任教员。后来也不知道怎么抹角拐弯,和省电视台体育频道接上了头,近些年广场舞大热,台里应景搞了个什么“大家跳”栏目,把他请去当嘉宾,三番两次就红了。
    “工作”之便,苟立恩同郎学芳难免抬头不见低头见,结果可好,年龄相差超半个世纪的两个人,居然就好上了。要么说这男男女女,甭管岁数,没事儿不能总往一处凑呢,小康还不够全面,但暖饱早在“三步走”时就实现了,难免不琢磨点旁的事儿。
    协会名誉主席和“王子”弄到一起去了,倒也算门当户对,一时间成了全省广场舞圈子内的头号新闻。年龄不是问题,地位不是差距,大家纷纷表示,又相信爱情了……
    长期以来,单羽一直都是河山官场上有名的大孝子。早在上世纪70年代中期,初中毕业的他,第一次为人所知,就是因为其“纯孝”:
    “文革”十年,单长卫一直处于受迫害、受打击的状态,先是关押审查,完全失去人身自由。“九一三事件”后略有好转,弄到省委省政府下属一个农场“训导队”,一边学习一边劳动,多少能发一点补贴,依旧不能随便回家。
    那时候,省里像单羽这种情况,曾经的“红色血统”,一夜之间沦为“狗崽子”,并不罕见。在当时的大环境下,只能“飞鸟各投林”,顾不上什么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为了个人前途,甚至只是苟全性命于乱世,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贴大字报声明划清界限,乃至断绝关系都算轻的。想当初,蒋书存那个后来承其衣钵的二儿子,在他遭遇冲击时,第一个跳出来大义灭亲,一顿老拳,竟把亲爹的肋骨打了个肝肠寸断……
    与这些人相比,单羽绝对是个另类。
    年纪稍小的他,上中学时,政策已经发生了变化,上山下乡不再是必须,无论继续读书,还是留城等待分配,有很多可能性可供选择。再者,虽然单长卫早已关了牛棚,但整他的人,达到目的后并没有殃及无辜,在几个并未倒台的老战友关照下,单家兄弟姐妹,不仅都得以入读只招收高干子弟的“七一”中小学,毕业之前,也暗地里预先打过招呼。想念书,有恢复高考前最香饽饽的中专,想工作,有省工业局麾下几个一般人根本进不去的大厂。
    然而,初中毕业的单羽,却做出了一个令很多人讶异的选择。他主动递交申请,要求下乡插队,条件,或者说是希望,只有一个,能去单长卫所在的那个县、那个乡,就近照顾父亲。
    对此,不同立场的人,可能会作出不同的表态,有说“生子当如孙仲谋”的,也有说黑五类子女蛇鼠一窝的。但在心里,怕是没有不暗挑大拇指,或者说没有不羡慕单长卫的。
    单羽这点儿心愿,只要不违反大的原则,当然是能满足尽量满足,不久之后,父子俩得以团聚。当然,无论农场“训导队”里的单长卫,还是如愿插队到临近公社的单羽,都没在那里待太长时间,一年之后,某中央领导复出,大批老干部得到平反,单长卫随即恢复待遇、恢复工作。又过了一年多,单羽回到中州,短暂工作后返校补习,通过高考,进入北京某大学读书。
    但这段佳话,却长久地存留了下来……
    近年来,尽管职位越来越高,可单羽的孝子本色,却始终没有丝毫改变。
    先前在中州任职时,单羽每天,最多隔一天,总要回家看看。尤其是单长卫病重的那段日子,三天两头往医院跑,动不动就陪夜,熬出的黑眼圈都不算什么,要不是担心“君子三年不为礼,礼必坏,三年不为乐,乐必崩”,估计就直接打报告丁忧守制了。后来调到下面任地市领导,回家改成一周一次,但每天的电话却从没缺勤过……
    当年主动要求下乡插队时,除了照顾父亲方便,单羽确实是没多想过什么,想也是白想。但后来所做的这些,究竟有没有掺杂其它的动机,或者,掺杂了多少其它的动机,就看怎么说了。
    不过,孝子之名所带来的现实好处,却是不争的。几次职务调动,组织部门公示,以及对单羽做出的鉴定中,与别人相比,总是会多出一条类似于“人品口碑较好”,亦或“具备中华传统美德”的描述,所指,大概就是这个……
    然而,正所谓有得必有失,母亲苟立恩与郎学芳的事,真真让单羽有了种作茧自缚的感觉。
    泛泛而言,中国可能是世界上黄昏恋比例最高的国家之一,但在高干这个圈子内,“老来俏”却并不时兴。像美国前国务卿克里夫人特蕾莎那种情况(原为“亨氏食品”继承人海因茨夫人,后者空难逝世后,带着巨额遗产改嫁克里),似乎还没怎么听说过,“遗孀”永远只是“遗孀”,尤其是老夫少妻,守寡几十年的大有人在。
    虽然本人也曾是局级干部,但在河山,提到苟立恩时,一般的身份,还是“已故老领导、原省人大常委会主任单长卫同志夫人”。配备专车、保健医生、警卫、勤务员,书记省长逢年过节“亲自或委托他人,以各种形式表达问候”,真有事时,能直接把电话打到人家手机上,显然也不是一个卫生厅党组书记,一个早就退下来的卫生厅党组书记,能做得到的。
    这倒也罢了,咱没那么封建,要真有合适的,晚年幸福比什么都重要,做儿女的一定支持。可问题是,您也找个差不多的啊,虽不一定非得是什么老艺术家、退休知名教授,但比单羽女儿还小一岁的郎学芳,怎么说也太离谱了吧?
    慈祥的亲妈啊,您可真是给我做脸……
    更让单羽兄弟姐妹几个难堪的是,这种事,知道背个人,偷着摸着就完了。可人家偏不,共产党人,一辈子讲究的就是个光明磊落,硬是旁若无人地登堂入室了。
    苟立恩现在住的,是位于省直家属院内的一个小楼,80年代中期,担任中州市委书记时分给单长卫的。这种房子当然没有产权一说,人走茶凉,不过于公于私,有关部门至今还没有收回,或者这么快收回的意向。
    同苟立恩好上以后,咱们这位“广场舞王子”郎学芳,“管乐有才原不忝”,居然大摇大摆地搬进了这栋小楼。虽然没办什么正式手续,但大有要“做长久夫妻”的架势,原先还真低估了这小子,看着不男不女,想不到还有这功能。
    省级领导居住的这个楼群,坐落于省委大楼以东、家属区南端,虽然独立一个院落,多一道岗,但大门朝北,出来进去都要横穿整个家属院。苟立恩和郎学芳也是真够可以的,毫不避讳,“罗帏送上七香车,宝扇迎归九华帐,狂夫富贵在青春,意气骄奢剧季伦”,这不活让人看笑话么?
    为此,单羽不是没想过办法。试探着和老人家商量,既然真和那个郎学芳对上眼了,行,做儿女的不拦着,咬碎牙您甭管,但咱能不能稍微注意点儿影响。单羽哥儿姐儿几个,远了不说,就中州范围内,无论市区郊区,房子那还不多的是。您说复式公寓还是花园别墅吧,随便挑,实在不行现买也是分分钟的,唯独别在省委跟前现世中不?
    到底是闯过大风大浪,每逢此时,老太太不吵也不闹,笑呵呵地说那我考虑考虑。然后就不吃饭了,不弄到单羽跪下认错不算完……
作者: 耿于天    时间: 2017-7-11 14:54
2.云盘

    客厅里,单羽大哥的儿媳,也就是他的侄媳,正在教育女儿。单羽侄子在委办某处任处长,也住在省直机关家属院这边,又是长房长孙,就近照顾苟立恩责无旁贷。
    单家家教严谨,孝顺的并不只单羽一个,侄媳也深受濡染,让女儿拿着阶段小测验成绩单,向墙上挂着的单长卫相片汇报学习。
    小姑娘刚上小学二年级,肉乎乎挺可爱,不知是不是这次成绩不大理想,抬头看了看那张放大的标准照,嘟着小嘴:“上个月,不是才给太爷爷扫过墓么,怎么现在又要汇报?太爷爷到底是在墓里,还是在相片里?”显然,这是个十分深刻的问题,对于理应信仰无神论,却又抓住所谓传统文化不舍得撒手的红色家庭来说,自然更是这样。
    单羽侄媳在教育厅上班,对付孩子很有一套,只略作思索:“这么说吧,墓地呢,相当于台式机,这个相片呢,相当于平板电脑,太爷爷是储存在云盘里的,只要有密码,从哪个终端都可以访问。”
    小丫头似懂非懂点点头,看相片的神情明显多了一份敬畏……
    见单羽进门,侄媳赶忙拉着女儿站起来:“叫二叔公。”
    小姑娘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单羽勉强咧咧嘴,例行公事般摸摸她的朝天鬏:“怎么样了?”
    侄媳摇摇头。
    “他呢?”
    侄媳指指楼上的卧室。
    单羽长吸一口气,又很艰难地缓缓吐了出来:“你去把他叫下来,告诉他我在书房。”
    “您…… 您不先上去看看么?”
    单羽没回答,径直走向书房,冲身后摆摆手……
    刚和苟立恩好上时,郎学芳还算老实,“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蜜月期嘛,正是悱恻的时候,腾不出工夫想别的。但没过多久,“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怜光彩生门户”的心思便渐渐萌动,变着法儿地提要求,不是直接向苟立恩提,亦或同她根本就不用提,早替你想周全了。单羽哥哥姐姐一个北京一个香港,好在叔侄俩都在眼前,有时是办事,有时直接要钱,倒还都是些小事、小钱,或者说,在单羽看来都是些小事、小钱。
    一再得到满足的郎学芳,胃口越来越大……
    两个月以前,四海市发改委、住建局、国土资源局联合发布通知,本市白门区新杨街道,一宗约五百亩的土地正式公开对外挂牌招商。由于面积较大,且根据省国土厅统一规划,四海本年度国有土地使用权转让份额早已用磬,故而这次并不是拍卖,而是招商。具体说,有意向的合作方在限期内提交方案设计,市里成立或聘请评估机构进行比较权衡,资方出钱,政府这边则以土地入股,一道设立经营实体,共同开发,收益分享。
    事实上,早在相关消息公布以前,市里已经有了心仪的合作对象,河山省最大的房企,没有之一,“皇舆地产”。也不算围标,人家的方案确实有说服力,投资也大,准备在此建设该公司旗下品牌项目“赛迪谷”。主题乐园、度假区、酒店、商业街、演艺中心一条龙,不光规格高,比一般住宅开发的辐射力也强得多,带动周边乃至全市若干产业,前人栽树,造福无穷。
    评估已近尾声,“赛迪谷”项目遥遥领先,原本就是走个形式,几家陪练的也心知肚明,就等最终签约剪彩了……
    上个礼拜,好像是周四吧,反正那天单羽挺忙。不知是从哪里听说,郎学芳也获悉了新杨街道土地招商的事,没打招呼就跑到他的办公室,说自己和几个朋友攒了个什么公司,打算把这块地拿下来。
    单羽耐着性子,问他有方案么,郎学芳说有啊,就按“赛迪谷”那个来,干嘛找他们,这活儿自己也能练。真是涨行市了啊,单羽心中冷笑,甭问,公司肯定是个空壳,所谓的朋友,估计也非什么正经货色,自从有了苟立恩这棵大树,他身边绝少不了这种人。
    就算我把土地给你,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就算你有方案,当然是抄来的,郎总,请问您有钱来实现这个宏伟蓝图么,人家皇舆地产,光第一期到位资金可就是十五亿。一听这个,郎学芳的眼睛贼光立现,说不需要有钱,就像那个什么“首富”说的,真有本事的人,不用自己掏钱就能办成事。
    一会儿原本有个接待外宾的任务,看来是没法准时到达了,单羽索性坐下,那好,让我也受受教育,没钱怎么办成事。听他前言不搭后语讲完,单羽险些没被气笑了,主意大概,肯定是别人给郎学芳出的,简单说就是,先把地拿过来,当然是不花钱的,然后用这块地向银行抵押贷款,得到开发所需的钱。
    估计抓紧还来得及,西方人最重视守时,那是信用的标志。单羽拍拍郎学芳肩,这么好的创意,只弄个“赛迪谷”未免可惜了,正好,我有那位“首富”的联系方法,你看这样好不好,你去找找他,张松献地图,我看你们俩挺投缘的,绑在一起一定能干成大事。
    郎学芳总算还没完全失去理智,好歹听出来单羽是在讽刺自己。反唇相讥,这怎么了,想当年,你老子打江山时,忽悠贫下中农冲在前面,成功以后反倒是“历史和人民选择了…… ”现如今,你们这帮官员搞政绩,老百姓一砖一瓦拼死拼活地干,到头来又都成了“始终代表…… 始终代表…… 始终代表…… ”和我那个有什么区别?
    说来说去,还就最后这句比较有哲理……
    大约十分钟之后,书房门打开,先走出来的是郎学芳,一脸没所谓,甚至有些无奈的表情,却遮掩不住早就飞上双颊的嘴角。
    单羽跟在后面,脸色十分阴沉。接到家里的电话,知道肯定是这出儿,赶紧跟“皇舆地产”那边联系,好说歹说,答应“赛迪谷”建成后,将一处演出场所交给郎学芳,或者说,郎学芳的那个空壳公司经营,支出自己老大一份人情。
    将女儿安顿进旁边一间屋子写作业,侄媳关上门走过来,没敢说话,用眼神询问着。
    单羽抬头往楼上瞥了一眼:“告诉厨房,摆饭吧。”
    侄媳愣了一下,似乎没这么快转过弯来,但她的疑惑并未持续太久,只几秒钟后,卧室里便传来一阵笑声……
    苟立恩挽着郎学芳的手臂从楼上下来,对垂手侍立在楼梯口的单羽视而不见,反倒是郎学芳,好歹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像一周前被拍一样:“来吧,大羽,一起吃一点儿…… ”
    大羽?大羽也是你能叫的?这个名字,除了姥爷苟保以及父母外,别人从没用过,连哥哥姐姐都只叫他全名。单羽从身后恶狠狠地看着郎学芳的背影,打量着应该从哪个位置下刀,小肠太嫩了,不结实,直肠味道不好,十二指肠又太短,大肠,大肠比较合适,这么一扯,往脖子上一套、一拉,再这么一勒。
    上次回来时,听侄媳悄悄念叨,前不久,苟立恩似乎还为郎学芳吃了一回醋。
    对手,或者说是情敌,倒是比她年轻不少,过年才满七十,省歌剧舞剧院原先的一个编剧,也跳广场舞。和郎学芳好像是艺术上的知音,前段时间,“王子”总往她那里跑,还一起出了趟差,没带苟立恩。这下可了不得了,老太太茶不思饭不想,整天就知道花前月下抹眼泪,好在郎学芳并未移情别恋,没过多久就“鸟倦飞而知还”了……
    餐桌旁的单羽如坐针毡,苟立恩还是像没他这个人一样,靠在郎学芳肩头,撒娇让他喂给自己吃。倒是侄媳,不知是不是整天出来进去,已经见怪不怪了,含着笑跑前跑后,帮勤务员上菜撤盘。
    不过说真的,自从迷上这个郎学芳,苟立恩的气色确实是比过去好了不少,眼睛也亮了,皮肤也细了,面色也红润了,连鱼尾纹和眼袋都浅了。作为远近闻名的大孝子,照理说,单羽似乎应该感到高兴才对,内心的那种,来,笑一个。
    “才不要吃这个呢,那个,那个…… ”忘了说了,嗓音也比先前嫩了许多……
作者: 耿于天    时间: 2017-7-12 14:39
3.路痴

    单羽的哥哥比他大三岁,上宁下远,单宁远,70年代末80年代初,兄弟二人几乎同时,在同一所大学读书。毕业后,单羽返回老家河山,单宁远则留在北京,一直在部委工作,职务比单羽高,现任国务院某直属机构党务负责人。爱人姓徐,经父亲单长卫一位在京老战友介绍认识的,也是领导干部,年前刚从国土资源部司级岗位上退下来。
    单宁远的岳父,从单羽这儿论,老理儿喊“亲(颚鼻音去声)爹”或“亲家爹”,名叫徐元道,是位地理学家。上世纪40年代中期,徐元道西南联大毕业,随即进入当时的中研院地理所就职,是我国大地测量与地图绘制领域泰斗级人物,“文革”结束后第一批地学部学部委员。曾任某专科高等院校院长、国家测绘行政主管部门总工程师,离休后生活在北京,中国地理学会、中国测绘学会终身顾问。
    而眼前的这位徐堪,就是徐元道的儿子,单宁远爱人的弟弟,“皇舆地产”董事长,和单羽同岁,生日大三个月,应该叫亲家哥哥。心情似乎不错,乘着几分酒兴侃侃而谈:“中国人啊,自古有一种土地崇拜…… ”
    “赛迪谷”项目签约仪式后的庆功宴上,话题始终围绕时下最流行的房地产市场展开。就在去年,与四海相邻的齐山市,刚刚经历了一次惨烈的房市崩盘,二手房价格瞬间腰斩,用不着捂盘,新房网签量几乎为零,土地流拍成为常态,投资急剧下滑,经济陷入负增长。
    不到一年的时间内,齐山市市级及相关领域领导,有路子调离,没路子辞职,被高增长暂时掩盖的腐败暗箱随即揭开,官员落马消息接二连三传出,还有个别沉不住气的直接跳了楼。物伤其类,不能不令四海干部们心有戚戚,都想趁这个机会,从春江水暖鸭先知的地产大亨那里探探风向……
    可徐堪却似乎始终文不对题:“前几年,我父亲过九十岁生日,一位中央领导来家里祝寿,大概是事先做了功课,提到父亲的学术成就时说:‘虽然没有确切统计数据,但徐老这辈子参与绘制、审定地图,无论印数还是销量,应该也算得上世界之最了’…… ”
    这绝对不是恭维,作为最老牌,最庞大,也最“成功”的农业民族,中国人对于土地,始终有一种虔诚得近乎于扭曲的感情。
    放眼全球,恐怕再也找不出任何一个国家像咱们这样,普通人,即使是文盲,家里也要挂上一幅中国地图。请注意,不是涉及三观的世界地图或者地球仪,也不是更有实用价值的本地地图,而是中国地图。不是交通地图,不是经济地图,是对一般人来说最没用的政区图、地形图。
    哪怕是个连字还不怎么认识的孩子,张嘴就知道中国有多少多少万平方公里,多少多少个省市区,到发达国家看看,博士、教授都未必能说得上来……
    “这就是土地崇拜,”徐堪言归正传:“你们放一百一十个心,在中国,无论泡沫多严重,房地产永远是最安全的市场。老话怎么说的,金窝头银窝头,不如自己的热炕头,能卖衣能卖粮,坚决不卖自己的房。这样的国家,房市能垮,那才见了鬼了…… ”
    坐在一旁的单羽始终不动声色,想起先前党校进修时,一位研究三农问题的老师讲过的话:
    三千年也好,五千年也罢,一部中国历史,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说到底就是两个字,土地。纵观人类世界,为什么游牧民族、海洋民族、手工业民族、商业民族都能建立民主政体,唯独农业民族不行?个中道理,可以很艰深,说穿了其实也简单。
    农业生产效率低,一颗汗珠掉地上摔八瓣,稍有风吹草动依然食不果腹,更不用说还有那些“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的“肉食者”。与牧民、渔民、手工业者或者商人不同,农民的一生,全都牢牢地捆绑在了土地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别的什么也干不了,也没工夫想。土地是什么,是锁链,是牢笼,把人死死地捆在,也可以说是困在上面。
    到了近现代,工业革命,科技革命,羊吃人,机器吃人,人口开始从农村向城市转移,工业取代农业成为经济支柱。为什么工人阶级先进、革命性强,因为他们和现代化生产相结合,效率高,闲下来干什么,革命呗,造反呗,砸烂枷锁,赢得整个世界。
    但在中国,情况却不是这样,为什么,因为中国经济是以房地产为核心的,房子是什么,是工业化时代的土地,而中国人,恰恰好这口儿。都不用说那些一线大城市,就以四海为例,城区一套普普通通的高层单元房,少则一二百万,稍好一点儿、稍大一点儿动辄三五百万,一辈子甭干别的,全供它了。这就是锁链,这就是牢笼,如今的房子,就像传统农业社会的土地一样,将亿万顺民牢牢地捆在里面、困在里面。
    中央文件多次说过,有恒产者有恒心,住房,不仅是经济问题,更是政治问题。这话,恐怕没几个人真正听懂了……
    “近几年,房市遇到周期,似乎不像先前那么火了,库存压力大,高杠杆的开发企业大都遇到资金周转问题,我们也不例外…… ”
    为解决流动性问题,今年春天,“皇舆地产”利用港交所平台,准备发行一批五年期企业债,票面利率百分之七。
    发债工作起初并不顺利,香港金融市场的国际化程度很高,尤其基础投资者,大都是些成熟的境外机构,拿着认购书纷纷摇头。内地房价泡沫太大了,很多地区甚至早就超过了欧美日本当年房地产市场崩溃时的水平,可“皇舆”还在不停加码……
    “后来,我组织他们看了河山电视台拍的一个专题片,关于南X填海造岛的,”徐堪示意服务员再把面前的醒酒器倒满:“那帮老外,看到受访中国人一听造陆两眼发光的模样,全都被震住了,对土地如此痴迷的民族,房地产永远是朝阳产业!”
    众人哄笑点头,其中,最有同感的就要算是坐在徐堪对面的那位姜行长了,他是“皇舆地产”新杨项目主融资方,工商银行四海分行行长,从齐山调过来不久,刚经历过那边的房市崩盘……
    “当时可是把我们给吓着了,齐山不是经济发达地区,信贷总额中,住房贷款占比很高,六成强,其中一半以上是五年内的新增贷款。先前搞过压力测试,甭多了,有十分之一断供,第一个跳楼的就是我…… ”
    购房按揭,本质上是种抵押贷款,交完首付,把房产证押在银行直至还清。表面看起来,银行似乎没什么风险,净吃利息,躺着数钱,由于有首付的存在,抵押覆盖率从贷款生效那天起,就明显超过百分之百。实则不然,他们手中的抵押物,估值是有很大弹性的,一旦房价波动超过还款速度,资不抵债的不是购房者,而是银行。
    举例来说,某人花一百万买了套新房,首付百分之二十,十六年按揭,一年还五万(计算方便,暂不考虑利息)。可两年以后,该地区房市泡沫破裂,价格腰斩,就像齐山曾经出现的那样。此时,这个人购房时从银行贷出的八十万中,刚还上十万,还欠七十万,房产证虽然押在银行手里,可现在,原价一百万的房子只值五十万,低于贷款余额。
    如果此人是纯粹的“经济人”,绝对理性,在不考虑信用损失的条件下,正确做法是立刻断供,撕毁和银行之间的贷款合同,抵押物不要了,再到市场上花五十万,买一套一模一样的房子。如此一来,房价下跌的五十万损失中,购房者承担三十万(二十万首付加十万还款),另外二十万则转嫁给了银行……
    “按照我们预先设计的模型估算,至少应有两成左右的新近贷款购房者断供,其中百分之十成为坏账,几十个亿,有多少脑袋够砍的?”徐行长“至今残破胆,应有未招魂”……
    可后来的结果,却令这些喝过洋墨水的金融专家们大跌眼镜,即使在齐山房市最惨不忍睹的那段时间,断供比例依然低得惊人,反而出现了提现还贷的风潮。换句话说,中国的刚需购房者(投机炒房客虽然也是做杠杆,但很难直接通过银行,通过大中型商业银行获得融资),宁愿拿可怜的工资替开发商和银行填坑埋单,也不舍得放弃手中其实早就一文不值(权益部分相对于市值余额)的房子……
    正说到兴头上,徐堪那位膀大腰圆的保镖,慌慌张张从外面撞进来,来不及向别人致歉,跑到主子身边,俯身耳语。
    下属失态,令徐堪有些脸上挂不住,一把推开他:“大老爷们儿,咬什么耳朵,有话直接说。”
    司机犹豫着。
    “说啊…… ”
    “那个…… 刚才…… 刚才…… ”
    “大点儿声,都不是外人,遮遮掩掩干什么?”
    这位保镖刑警出身,在外也是个体面人,当众被徐堪呵斥,难免有些来气,见他这样说,索性放开嗓门:“刚才接到北京家里电话,老爷子又走丢了!”
    徐堪脸色骤变:“什么时候的事儿?”
    “早上出去遛弯,说什么也不让人跟着,到现在还没回来,该找的地方都找了,已经报了警…… ”
    说来滑稽,作为地图绘制专家的徐元道,本人却是个路痴,从年轻时代开始就是这样,一个人出门,动不动就要走丢。
    先前,无论住在所里、院里还是局里的宿舍,徐元道大部门时间,都是从单位到家两点一线,问题不大。即便这样,还是隔三差五迷路,好在他有种奇特的本能,不管走多远,都能凭直觉找到最近的政府机关、派出所或者某个带国徽的机构,家属得到信儿再过去领。
    离休后,徐堪将他接到了自己北京的家中,老爷子虽然不认路,但多年田野工作的习惯,每天总要出门转转,脾气又倔,一说不让去就急。地址缝衣服上,口袋里装纸条,单键通话手机,能想的办法都想尽了,实在不行就让保姆悄悄跟着。
    上了年纪的徐元道,尽管腿脚不利索,反跟踪的本领却是一流,十次中倒有九次,不出两条街,东拐西拐,一准儿跟丢。近年来,类似情况出现过不知多少次,有被家人找回来的,有被民警送回来的,最不济登报悬赏,总算都有惊无险。
    可这一次,绘制并审定影响了几代中国人世界观、国家观的这位地理学家,却再也没有回来……
作者: 耿于天    时间: 2017-7-13 14:43
4.老国道

    今年冬天,四海的第一场雪,虽然并不比以往早,却比以往大,比以往急,更重要的是,比以往突然。
    按照气象局、气象台,省市两级气象局、气象台(站)的相关预报,这一周,四海天气应以晴间多云为主。然而,正所谓天意难测,原本应该,被认为应该东西向运动的降水云系,在某低压槽控制下,突然南侵,相关部门甚至还没来得及发布黄色预警,一场罕见,至少在这个时间罕见的大雪,挟着凌厉的北风,劈头盖脸不期而至。
    别的倒还好说,猝不及防,又赶上工作日,全市交通瞬间全线告急。二十四小时之内,交管局“122”报警中心,接警数、事故伤亡人数,连连创下本年度及历史同期新高。这当中,发生在“老国道”白门段的一起车祸,一起规模不大,影响不大,没死人也没伤人,甚至都可以不报警的车祸,却比其它事故,即使其它所有事故加在一起,关注程度还要高上几个数量级……
    “老国道”,是指一条连接四海与省会中州市的国道,原编号“二九一”,历史很悠久,甚至可以,至少选址,甚至可以追溯到始建于元代的驿道,也是本市第一条一级公路。90年代后期,随着城际高速的贯通,“二九一国道”番号易主,原来的“二九一”改名为“中海路”,可习惯的力量更大,多数人,还是习惯叫它“老二九一国道”,或者简略些,“老国道”。
    “老国道”白门段,具体说,位于新杨街道与义阳镇交界处,据“赛迪谷”项目不到一公里,发生的这起车祸,肇事,其实也说不上肇事,肇事和受害的都是同一辆车,七座小面包。车牌比较特殊,黑底,前面一个红色的“使”字,后面六位白色数字,分为前后两段,前段“133”,后段“58X”,证件显示,隶属于朝X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驻华使馆,具有外交豁免权。
    豁免不豁免不吃劲,反正没撞别人,大雪路滑,又没能及时除冰,开到一处急转弯时,小面包车轮抱死,横向漂移,从路基,并不太高的路基摔出去,发生侧翻。还好,坐在驾驶和副驾驶位置上的两人都没事,身手很利索,像是练过,原本不算什么,就像前面说的,甚至都可以不报警,若有保险,保护现场通知公司出险即可。但问题是,车上载有十个铁皮箱,侧翻发生,铁皮箱顺着惯性扔出车外,里面全是人民币,一水儿崭崭新百元大钞,北风怒号,一时之间飞得满天都是。
    这下可热闹了,原本就“车多车辆行驶缓慢”的“老国道”,横七竖八堵得,不说停车场,停车场也有空着的时候,车展一般,甭管有事没事,纷纷下车抢钱,再急也急不过这个。信息时代,通过社交媒体,消息很快传遍整个四海,数以万计的各界群众,迅速从全市各个角落奔赴“老国道”白门段。移动通讯服务商甚至提供了现场卫星定位,技术宅火速开发APP,实时更新钞票、人群分布区域,计算出最佳淘金路线。
    白门区公安分局刑警大队、治安大队,行动倒还挺快,翻车后不到一刻钟,第一批警力已经到达。只可惜杯水车薪,根本管不过来,亲临指挥的分局局长,实在太滑,干脆脱了鞋,站在车顶上,几次三番对天鸣枪示警。无奈“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听见了也装听不见,财死食亡,都到这会儿了,别说不可能真开枪,就算真开枪怕是也没什么用……
    经了解,这辆隶属于朝X大使馆的小面包,也就是“使13358X”,应该同“西府花馆”有关,当地交警不止一次见过。看来麻烦大了,涉外案件本就敏感,又偏偏是这个国家,据估算,据事后依照遗留在现场的那十个铁皮箱,长宽高体积估算,遗失,这是往好听了说,被哄抢的现金,至少有两千多万。
    当晚,四海市主要领导,会同公安部门,研究了一个多小时。追回是不可能了,或者说,全部,哪怕大部分追回,是不可能了,风雪那么大,又没有完整的影像资料,上哪儿找人去?没法子,赔吧,财政背锅,让外事办和“西府花馆”,或者“柳京商贸会社”,或者领事馆中州办事处联系,是谁不重要,管事的就行。问问人家究竟丢了多少,事已至此,也别还价了,只要别太离谱,比起估算别太离谱,市里照价描赔就是。再多些也认了,但求别弄成外交事件,那可谁都担待不起。
    原以为,这个竹杠算是敲上,算是被敲上了。万万却没想到,接洽之后,“西府花馆”那边回话,也没多少钱,算了。
    没多少钱?开什么玩笑,那可是两千多万,是谁整天满世界,这回可真是满世界,要钱还耍横。市里甚至怀疑,是不是没找对人,没找对说话算数的人,外事办主任又专程跑了一趟中州,结论还是一样,算了。这件事,就这么算了,以后别再提了……
作者: 耿于天    时间: 2017-7-14 14:42
5.大圣总局

    其实,针对“西府花馆”的怀疑,虽然始终找不到证据,但从一开始就是对的。他们的确是在洗钱,只不过,洗的不是赃款,而是假钞……
    先前,朝X每年都能从屈指可数,甚至独一无二的“血盟”金主那里,获得或定期或不定期,但数额不菲的各种名目援助。然而近些年来,随着该国在拥核等关键问题上,同国际社会主流愈行愈远,虽依然希望能利用这枚棋子牵制“帝国主义”,但很难像原先那样明目张胆却是不争的事实。
    可显然,各路“敌对势力”严重低估了朝X人民战胜困难,捍卫国家民族荣誉的决心和血性。不是不给么,好,爷还不要了,咱自己造。用你们毛主席的话说,伟大的无产阶级,从来都是“自己解放自己”的……
    朝X劳动党中央,有一个神秘的“大圣(成)总局”,原本作为该国外汇管理机构存在,因位于中央党部三楼九号,外界常称之为“三十九号室”。自上世纪90年代开始,“三十九号室”便开始有计划地组织“仿制”外国货币,以美元、日元、人民币为主,还有部分卢布,以及后来的欧元。
    造假币这种事,说难很难,说容易其实也很容易,对于个人、小团体,即使是成规模的犯罪集团很难,可对于一个主权国家来说,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防伪技术再好,说到底,货币,纸币也是人造出来的,“和尚摸得我摸不得”,你能造,别人一样能造。
    “二战”时期,纳粹德国有个著名的“本哈德行动”,从集中营里挑选犹太熟练印钞工人和证件伪造者,专门攻关假币制造,主要目标是布林顿森林体系建立前信用最高的英镑。到战争结束,已有差不多三分之一,三分之一流通中的英镑,系“本哈德行动”伪造。与此同时,东方战场的日本人,也在忙着做同样的事情,隶属于参谋本部第七课的某神秘机构,已经熟练掌握了中国国民政府当局法币制造技术。国统区百姓,在凌厉的警报声中躲避日军空袭,等来的常常不是炸弹,而是一捆捆假钞,极大地扰乱了本已脆弱金融秩序。
    这一招,后来被国民党学会了,败退台湾后,“国防部大陆工作处”成立了一个“特种印刷所”,专门印制伪造的人民币。水准还是不错的,只是小人之心,没弄清当时海峡对岸的行情,印的都是五元十元一张大钞,弄到经济困难,生活水平很低的大陆,根本就花不出去,且很容易暴露。
    类似例子还有很多,甚至可以追溯到古希腊时期,普鲁士腓特烈大帝,拿破仑,甚至于“南北战争”中的林肯,都曾经授意伪造过敌对国家或政权货币……
    与他们不同 ,朝X那个“三十九号室”,之所以有组织地大规模制造假币,并非为了打垮对手,只是纯粹牟利。然而,有一点却是一样的,拥有官方强大支持的“三十九号室”,其制伪技术绝对超一流。
    以人民币为例,朝X版假币,最新型的朝X版假币,从所用纸张到印刷油墨,无论图案、颜色、手感、声响,乃至水印、盲文、安全磁线,都达到了可以乱真的水准。据说只有央行,或大型商业银行总部金库的超高灵敏度设备,才能检测出真伪,或者有较高概率检测出真伪。莫说普通人的肉眼,即使是商用验钞机、ATM机,一概无法辨别,甚至于一般商业银行普通营业网点,也都会当作真钞照单全收……
    中州和四海的那五家“西府花馆”,从一开始,就是作为洗钱机构而设立的,定期从海路,走外交通道将假钞运进来,分散到各家“西府”,当成营业收入逐笔加到账上。这些所谓的营收,没有任何成本与之对应,外加税收优惠,大部分都变成了纯利。
    每季度末,“西府花馆”以及“柳京商贸会社”的工作人员,会将这些利润换成实物商品,原路运回国内。包装食品、烟酒、服装、鞋帽、床上用品、玩具、化妆品甚至洗漱用品,都不是名牌,即使是名牌也值不了几个钱。在中国当然司空见惯,但到了与世隔绝的朝X,这些“舶来品”,可都是“武陵中人”趋之若鹜的稀罕物。
    运抵相关机构后,它们会被重新分配成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包裹,作为“特别供应品”,按照级别待遇,定期奖励给那些对政权和领袖忠诚的人,成为笼络人心、巩固统治的重要手段之一……
作者: 耿于天    时间: 2017-7-14 14:42
6.复收

    毕竟还只是初冬,雪虽然大,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快雪时晴,挂了几天大太阳,即使是背阴处,积雪也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然而,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或者说,大雪中“老国道”白门段发生的那起车祸,以及哄抢事件,以及哄抢事件的离奇后续,其影响,还远远没有结束……
    在农村生活过,或者有过农村生活经历的人,对“复收”这个词,应该不太陌生,收割过的农田里,再去收一回,看看有没有什么遗落的。
    复收这种事,自古而然,有时还与公益事业相结合。《诗经·小雅·大田》所谓“彼有不获稚,此有不敛穧,彼有遗秉,此有滞穗,伊寡妇之利”,麦田收获时,故意留下一些,以供鳏寡孤独捡拾。当然,也不能过分拔高,《毛序》解释此诗:“刺幽王也,言矜寡不能自存焉”,被朱熹讥笑(也有明白的时候):“专以‘寡妇之利’一句生说”。形容孩子渐渐长大,俗语“都能上街打酱油了”,早年间酱油是稀罕物,一般人吃不起,甚至没听说过,“都能下地拾麦穗了”,才是这句话的原始状态。
    近年来,复收慢慢很少听说,收与不收,也不那么重要了。可在过去,尤其是粮食紧张、生活困难的时期,比如上世纪50、60年代,对很多人来说,复收,是每年唯一一次能发笔小小“外财”的机会。
    那时候,地都是生产队,都是公家的,皮之不存,地里的作物自然也是,连“雨我公田,遂及我私”都被割了资本主义尾巴。大秋,队里先组织一次统一的收割,当然,也没人,没多少人会认真去收,留下定量口粮,当然,也没人,没多少人能真正吃饱,剩下都要上交。等折腾完了,这段时间不能轻举妄动,否则就是偷,最起码薅社会主义羊毛,队里宣布,可以复收了。大喇叭一响,全村一片欢腾,真正热火朝天的秋忙,才刚刚开始……
    两千多万,估算两千多万现金,虽然是百元大钞,算下来,可也是二十多万张。朔风凛凛,根据那个APP,以及捡钱,或者说抢钱当事人的描述,捡到钱的最远位置,距离车祸现场,已有差不多五公里开外。
    正因如此,直至事件发生半个多月之后,白门区新杨街道、义阳镇一带,仍能见到不少市民,以青少年、中老年为主,三四十岁不老不小部分,一看也是整天没正事那种。低着头,瞪着眼,舔着不知是风吹,亦或其它原因,干涸的嘴唇,漫山遍野,执着地寻找着……
    当年,复收的主要对象,或者说,比较值得去复收的对象,大都是块茎,也可以叫块根类作物,土豆、白薯之类,有些地方还有萝卜、芋头、山药等等。和现在的此类作物不同,那时的土豆白薯,品种原因,块茎比较小,一棵之中,在地里分布也比较分散,从另一个角度讲,最初集中收割时,遗留的,可能遗留的也比较多。
    男女老幼,除了干部家,只要还能动唤得了的,一人一把小耙子,沿着田垄一字排开。有时候,一场霜下来,地里已经冰冷刺骨,可为填饱肚子,也顾不得那些了。找到主根,沿着须子一点一点摸,说不定就能有所收获,技术好的,运气好的,技术好的人,碰上运气好的时候,一天能弄大半麻袋。高产作物单价低,换算成钱没多少,在今天看没多少,可对于有些家庭,特定年代中的有些家庭,这可能不是饱与饥,而是生与死的区别……
    随着时间的推移,虽然搜索面积越来越大,可再次找到钱,找到在那次车祸中遗失的,且尚未被别人捡去的钱,概率已经越来越低,也越来越不划算,从白天到黑天,累得腰酸腿疼,绝大部分人一无所获。然而,就在此时,事情又一次发生了出人意料的转折。
    一位中年男子,就像前面说的,一看也是整天没正事那种,挺有毅力,别人早都撤了,就他,还在一片区域、一片区域,倒是懂得计划性,之字形迂回前进,不辞劳苦地搜索着。还不错,皇天不负,大约一周之后,真让他找到点儿东西,就在距离“赛迪谷”项目不到二百米的地方。不是钱,或者说,不是人民币,却比人民币值钱得多,一枚铜钱,金代的,到古玩市场一问,存世量非常少,一枚,不管品相,只要是真的,比如这枚,最起码五六千。
    这一次,消息传得比上次还快,短暂的沉寂过后,新杨街道再度热闹起来。人数虽然没有雪中哄抢时多,少说也有两三千,人次吧,带着锹镐,以那位中年男子找到金代铜钱的地点为中心,管它农田还是荒地,一通乱挖。
    与上回不同,哄抢那次,只要去得早,多多少少都能有点儿收获,而这一次,除了最初那个中年男子,再没人找到一模一样的钱币。唯一相同的,还是“皇天不负”四个字,几天过后,真有人挖到了点儿东西,就在“赛迪谷”项目工地,当然还没正式开工,工地范围内。不是人民币,也不是金代铜钱,而是一堆白骨,不是一具,是一堆,不知多少,后来证明数以千具的白骨……
作者: 耿于天    时间: 2017-7-16 14:56
7.敌人的敌人

    本世纪初,仿照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世界记忆遗产”,中央宣传工作领导机关,会同国家社会科学研究机构,也搞了个所谓的“中国记忆遗产”。
    先从苦难深重的近代开始,省市为单位,将从第一次“鸦片战争”,至新中国成立这段历史时期中,本地遭遇过的外侮,以及有代表性的反抗事迹整理成档案,上报有关部门。三年评选一次,不要找那耳熟能详的,旨在挖掘被历史遗忘,又必须,在某些人看来,又必须牢记的角落……
    时至今日。河山省下辖十几个地、市、州,差不多已经有一大半,登上了这个“中国记忆遗产”名录,可惜四海还没能实现零的突破。报倒是报过一次,几年前的事儿了,四海大学和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一起弄的,叫什么“东学路抗法大会战”。
    大致意思是说,19世纪80年代,新教卫斯理宗人士出资,在四海市东学路附近建立了一座“以美教堂”,以传播福音为掩护,诓骗百姓妖言惑众,欺男霸女无恶不作。十余年间,该教会势力已遍及四海各处,流毒甚广,民怨沸腾。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1898年,在“戊戌变法”感召之下,觉悟起来的群众,在某义士率领下,从十里八乡汇聚于匪巢东学路,烧毁教堂,并将几个披着宗教外衣,在中国大地上犯下滔天罪行的法国神职人员血债血还。“东学路抗法大会战”,鼓舞了人心,教育了人民,为之后的旧民主主义、新民主主义革命积累了经验,打下了群众基础,做好了组织准备,值得永远牢记……
    资料报上去后,不到半个月就给退了回来,省委宣传部负责干部,还因此陪绑挨了一顿训。原来,所谓的“东学路抗法大会战”,通行叫法应当是“以美教案”,事情倒是有,但不是资料上所说的那样。当年的以美教堂,在四海及周边地区确实颇具影响,教徒数千人,一体相邻的“以美医院”,则可以说是19世纪末河山省内设备最先进,技术力量最强的西式医疗机构。
    之所以会酿成后来的“教案”,跟什么戊戌变法沾不上边儿,欺男霸女、滔天罪行更是无从谈起,教派矛盾却是真的。近代以来,全国各地均流传一些打着民族主义旗号的宗教组织,四海也概莫能外,天长日久,“以美”教会便成为了他们的眼中钉,最终演变为血腥冲突。“会战”导致上千人伤亡,除了一个法国神甫,几名医生在火烧教堂、医院过程中,因不愿或无法离开殉难外,被杀的都是中国人。主要是教徒,甚至还有不少病人,也不问青红皂白,死于刀枪棍棒之下……
    四海市的这次“中国记忆遗产”申报,虽说是把人直接丢到了北京,但倒也并非全无收获。之所以要把历史上早有定论的“以美教案”,包装成“抗法大会战”,除了欺负中国人无知外,一手策划此事的那“一小撮”四海大学师生,背后其实另有目的。
    经调查,这伙人无一例外,都是“挂靠”在道教某门派旗下,一支“自主品牌”宗教团体骨干成员。根据其“教义”,该组织与一百年前焚烧捣毁以美教堂、医院的团体,具有承袭关系,势力已渗透到党政军群、企事业单位各个角落,高校更是重灾区。
    要是没有这件事,该团体可能不会,至少不会那么快就被定性为邪教,毕竟当时还没有明显的反社会,尤其是反政府言行出现。从此以后,上过一次当的四海市有关部门,在申报“记忆遗产”问题上,始终颇为谨慎,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宁缺毋滥……
    其实,早在“中国记忆遗产”项目刚刚设立时,四海准备的一号种子选手,并不是后来成为笑话的“东学路抗法大会战”,而是“白门大屠杀”,因不够成熟,才被前者趁机挤占了名额。
    “白门大屠杀”的概念,是由原四海市青年政治学院院长邵忠平,于90年代最先提出的。邵忠平学者出身(不是镀金那种),主要从事近代史、党史,尤其是省市地方近代史、党史研究,退休前历任四海师范学院院长、教工委书记、团校(青院)校(院)长、市委宣传部副部长、部长,现为市社会科学界联合会主席团名誉主席……
    四海市北部山地,与周原相邻的几个区县,是河山省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规模、影响最大的“(四)海、(周)原”、或称“海原革命根据地”所在,也就是当年蒋书存、单长卫等人组织领导武装斗争,工农割据的地方。省内,乃至于全国范围内,对于该根据地,及其相关历史的专题研究,邵忠平讲第二(当然也不会),没有人敢讲第一。
    而“白门大屠杀”,则是他学术生涯中最得意,同时争议也最大的“成果”之一。综合各种资料文献,邵忠平认为,上世纪40年代初,海原革命根据地,当时应该叫作抗日边区,曾领导过一次针对日军、伪政权城乡据点,特别是铁路干线的大规模破袭行动。按照他的观点,此次破袭,应该纳入与之前后发生“百团大战”系统内,虽然始终没有得到学术界的普遍承认。
    “大破袭”行动取得空前成功,重创敌寇嚣张气焰,缴获破坏装备物资不计其数,粉碎敌战略企图,将大批日军死死钉在少数中心城市动弹不得,有力地策应了主力部队行动。当然,敌人是不会甘心失败的,为报复,日伪军纠集大批人马,对我根据地实施残酷的围困、蚕食、扫荡,“虏骑闻之应胆慑,料知短兵不敢接”,将满腔邪火,都发泄在了手无寸铁的根据地百姓身上,尤其是四海市白门县,也就是今天的白门区,数万无辜群众惨遭杀害。
    “白门大屠杀”,充分暴露了日本军国主义丑恶的法西斯嘴脸,同时也是中国军民不屈不挠,宁死不当亡国奴的一曲慷慨悲歌。只可惜,淹没在了纷繁复杂的时光长河中,历史工作者的责任,就是将其昭然于世间,以便让每一个中华儿女,每一个有血性的中华儿女永远铭记……
    概念提出后,因其特殊性质,外加邵忠平自身的影响力,在学界引起过不小反响,但持赞同意见的并不多。致力所谓“白门大屠杀”研究,邵忠平成果等身,光专著就不止一部,可更多的都是外围史实堆砌,干货寥寥无几。无非对比了抗战前后当地人口变化,再有就是中日双方现已解密的档案资料中,关于这一时期,策划针对铁路运输实施破坏,以及遭受损失的零星记载。
    那时候,不少海原根据地亲历者,包括高级别领导,尚且健在,工作原因,邵忠平同他们打过不少交道,也曾为此通过各种渠道,不止一次进行垂询。但得到的回答却多少有些令人失望,不知是不是上了年纪的缘故,大都以记不得、不清楚为由搪塞,或者打官腔,说什么以档案记载为准。
    虽然并未得到学界普遍认同,但“白门大屠杀”的说法,在四海市、河山省甚至更大范围内的民间,始终是个关注度很高的议题,拥有大批支持者,其中不乏狂热分子。这些人,还成立了一家“白门大屠杀研究会”,一面搜寻相关资料,一面定期开展纪念宣传活动,当初试图申报“记忆遗产”,就是他们的手笔,可惜未能如愿……
    长期以来,困扰邵忠平,以及追随他的那些研究者,民间研究者,往好听了说民间研究者,最大的瓶颈,始终是苦于缺少过硬的直接证据。几万人,相当一个县总人口十分甚至五分之一,凭空消失,不可能一点儿痕迹都没有。偏偏白门及附近区县的户籍资料,都是上世纪60年代中期重新建立的,家谱又被破了“四旧”。老区一般比较贫穷落后,比不得“吴中盛文史,群彦今汪洋”,庄稼汉不会说个什么,田野调查事倍功半。
    直至“赛迪谷”工地,“万人坑”,被邵忠平称作“万人坑”的出现。
    发现“万人坑”的新杨街道,也就是原来的新杨乡,位于白门区(县)西南,西南偏南,四海市北部山区向中部平原的过渡地带,也是当年海原根据地(边区)南部重要门户之一。抗战时期,作为交通要冲,新杨乡始终是敌我双方争夺的焦点,多次拉锯。抗日政权如能控制新杨,虽然距离当时的四海市区尚远,但已一马平川无险可守,反之,若被敌伪占据,也将直接威胁根据地核心区域安全。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如果“大屠杀”属实,请注意,是如果,在新杨街道有所发现,再正常也不过。
    因此,新杨“万人坑”一经重见天日,立刻引起“白门大屠杀”研究者,尤其是邵忠平的高度重视。怎么说也是当过市委常委的人,真动员起来能量很大,一方面着手重启“记忆遗产”申报工作,一方面要求市里对“万人坑”现场进行保护,并提议,待全面发掘工作结束后,择机在此建立“大屠杀”纪念机构……
    从内心来讲,对于邵忠平的想法,四海市领导并不十分支持。新杨街道地块开发,市里是寄予了厚望的,挖出个“万人坑”已属晦气,本想低调处理,否则“赛迪谷”彻底告吹不说,对当地未来的发展,也将产生负面影响。
    毕竟在官场混迹多年,邵忠平很快嗅出味道不对,没有硬顶,选择了围魏救赵的策略。通过在省对外友协工作的朋友,他将新杨街道发现“万人坑”,以及有可能在此建立纪念机构的信息,透露给了日本驻中州总领事馆,很快引起后者注意。早在“白门大屠杀”概念提出时,该馆文化处,就曾据此向有关部门表达过关切,这次当然更不会坐视,通过联络机制,向河山省政府递交了一份总领事亲笔签名的函件,语气倒还不算太强硬,使用了“提请注意”措辞。
    新闻报道中,经常能见到对所谓“冷战思维”的批判,可事实上,冷战思维最根深蒂固的,恰恰是中国人,或者说是某些中国人自己。将世界泾渭分明地划分为楚河汉界,不是敌人就是盟友,敌人的敌人就是盟友,敌人的盟友就是敌人,凡是敌人支持的,就是我们反对的,凡是敌人反对的,就是我们支持的。而邵忠平,正是充分摸清了这一点,才会选择走上面那步棋。
    果不其然,接到函件,省委常委会、省外事工作领导小组,很快召集了一次联席会议,作出一明一暗两项决定:
    首先,用词委婉,甚至有些含混地回复了日本驻中州总领事馆,强调中日关系大局,世世代代友好下去,并对即将过生日的总领夫人致以诚挚的祝福。与此同时,通知四海市班子,“赛迪谷”项目全面下马,新杨“万人坑”予以无条件保护。
    责成省市两级文博考古、历史研究主管部门,大专院校、科研院所,牵头设立相关机构,科学发掘,深入研究。宣传工作也要跟上,省电视台调集精兵强将,制作专题节目,必要时上星,让全国、全世界人民都知道……
作者: 耿于天    时间: 2017-7-17 15:39
8.财宝列车

    作为省委常委,单羽也参加了那次会议,加之事出四海,彭书记专门让他谈谈自己的看法。即使彭书记不提,单羽也有话要说,当年插队时,在农场,他曾听父亲讲过“大破袭”、“大屠杀”,所谓“大破袭”、“大屠杀”的事情……
    那时候,单长卫正在“海原革命根据地”,或者边区,领导抗日斗争,担任根据地“三结合”民主政府中共一方负责人。据他回忆,抗战那会儿,白门的确出现过人口流失,但不是死于战争,而是逃亡,大部分去了东北。
    至于所谓“白门大屠杀”的说法,源于50年代末,一出革命历史题材地方戏,名为《独立寒秋》。该戏以海原抗日根据地为背景,塑造了一位“三突出”人物——丁闽侯,领导军民坚持斗争,打得日伪军闻风丧胆。见强攻不行,日本人改变策略,派出一名绝色女特务意欲勾引之,丁闽侯将计就计,打入敌人老巢,捣毁日军据点,解救大批抗日志士及百姓,听起来似乎有点儿赛金花和瓦德西,或者小凤仙和蔡锷的影子。
    《独立寒秋》由邻省文联、戏曲家协会炮制,那时候不兴个人署名,第几第几创作组之类,集体智慧结晶。目的主要是为了拍该省省委刘姓第一书记的马屁,刘书记抗战时期也在白门一带,某分区政委,戏里的那个丁闽侯,就是以他为原型。具体事迹,美其名曰虚构,其实就是胡编……
    反倒是那个“大破袭”,细追究起来,倒不全是瞎掰。
    1940年秋,浩浩荡荡的“百团大战”打响,海原根据地也接到上级指令,要求他们“搞些动作、弄出动静”,配合主力部队行动。
    可这谈何容易,自从最后一次“反围剿”,苏区遭到破坏,老底子几乎损失殆尽,就连蒋书存、单长卫等人都是九死一生。好容易熬到抗战爆发,国共第二次合作,根据地刚刚恢复起来,听起来人马不少,大都是些民兵、地方武装,甚至收编的土匪、保安团,硬碰硬无益于送死……
    美国“南北战争”末期,南军败局已定,总司令罗伯特·李准备率残部投降。当时,曾经有幕僚劝他,“联盟”在南方各州很有群众基础,不如将部队打散,分散到百姓当中坚持游击,兴许还有东山再起的一天。这项提议,最终被李将军断然拒绝,在他看来,战争是军人的事情,失败不可耻,让平民当自己的挡箭牌才可耻,那是懦夫的行为,不配军人荣誉。
    而在中国,情况却恰恰相反,正规部队、“片面抗战”玩儿不转,甚至根本就没打算玩儿时,第一个想到的,永远是发动群众,打人民战争。
    这回也不例外,根据上级指示,此次“大破袭”的重点,是白门境内“河X铁路”以及途径军列。天地良心,根据地、分区确实是尽力了,该做的工作也都做了,收效却甚微。
    抗战全面爆发后,农村的地主、城里的财主,大都跑到大后方去了,日伪政权把“土改”搞得,比土地革命时还彻底。“收拾金瓯一片,分田分地真忙”,刚过上几天安生日子,不想折腾,用武则天的话说,老百姓只要吃饱肚子,他才懒得管当皇帝的是男是女,是姓李还是姓武呢……
    然而,就在蒋书存、单长卫,以及当年那位刘书记等人焦头烂额之际,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不知是不是有人有意为之,或者说不知其中有多少人为因素,根据地干部做群众工作时进行的宣传鼓动,传着传着,渐渐走样了。原本是晓以民族大义(很奇怪的一个词),历数日本侵略者甭管真的假的,反正数不胜数罪行,强调铁路运输线畅通得失,对于整个河山省乃至更大范围持久抗战的重大意义。没想到,三人成虎,众口铄金,慢慢演变成了一则像模像样的“财宝列车”传说。
    传说煞有介事地声称,不日,将有一趟“财宝列车”,从华东某地秘密驶往中州,车上满载日伪军搜刮的民脂民膏,以及从本土、朝鲜、台湾、关东等地运来的物资。金条、银元、山珍海味、绫罗绸缎,甚至于美酒佳人,反正是要什么有什么,内部消息,一般人我不告诉他,一旦过了这村儿,可就再没这店儿了。
    结果……
    这种事,又是这种场合,不好说得太直接。开会之前,单羽反复措辞,腹稿推了又敲,敲了又推,但最终的结果,与会众人,显然还是没能听懂,至少没能完全听懂他的意思……
作者: 耿于天    时间: 2017-7-18 14:55
9选集

    新杨街道“万人坑”,或者说,新杨街道“‘白门大屠杀’万人坑”正式启动发掘的那天,河山电视台卫视频道,专门派出数十人组成的庞大制作团队,浩浩荡荡开赴四海。由当家小生,王牌主持“阿益”担纲,长达两个小时的全球直播,本市历史上,恐怕还是第一次。
    上午十一点,直播圆满结束,节目组二一添作五,大部稍后返回,小部与四海电视台合作,继续跟踪报道“万人坑”发掘,及后续科研活动。中午,市里在“孟家湾”俱乐部做东,款待制作团队成员,还是二一添作五,大部分在一楼宴会厅,由市府办负责人招待,小部分,包括阿益,还有卫视频道芮总监等人,二楼贵宾室,武侃亲自作陪……
    河山省,乃至于全国人民,至少是观众,电视观众,第一次认识阿益,从另一个角度,他第一次出现在公众视野中,还是2008年,从改名不久的中国传媒大学毕业,应聘来到河山卫视。如今的行情,像他这种情况,不可能直接当主持人,尤其不可能在核心栏目直接当主持人,先要从记者过渡一下,与别人略有不同,出镜记者。
    2008,对于中国人,注定是个不平凡的年份,据说年初时,曾有位世外高人预言,这一年中,中国将发生五次大的灾难,正应金木水火土五行,有天灾,也有人祸,都不仅仅是天灾,也都不仅仅是人祸。其中,最为人所熟悉,印象深刻的,还是5月份的“汶川地震”。
    那也是阿益走上工作岗位后,参与的第一次重大采访任务,新闻界有句名言,世界上只有两种人,会主动,记住是主动,奔向灾难,一是消防员,二是记者。当然,灾难之于这两种人,意义是略有不同的,对前者是责任,对后者当然也是,但与此同时,还是机会。当年的阿益就是这样,毫不夸张地说,没有这次地震,这么讲似乎有点儿发国难财的嫌疑,没有参与对这次地震的报道活动,即使能出名,也不会这么快,用小平同志的话:“至少还要在黑暗中摸索更长的时间…… ”
    不过,这次采访任务,带给阿益的名气,并不是正面的,最起码,刚开始时并不是正面,并不完全是正面的。当时,作为第一线的出镜记者,甚至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作为河山电视台派往汶川救灾前线报道组中,唯一一位有出境资格的记者,每天各档新闻中,无论现场报道,还是卫星连线,屡屡出现在公众面前。
    可能是刚参加工作没经验,也可能是紧张,还可能,肯定是二者兼而有之,直播镜头前的阿益,一而再、再而三口出雷人之语。面对刚被救援人员从废墟中挖出来的幸存者:“您终于得救了,高兴么?(不高兴,还是埋着暖和)”面对急切等待亲人消息的家属:“大哥,听说您的爱人孩子依然处于失联状态,希望能活着找到他们么?(不希望,可逮着机会了,野生动物园门票多贵啊)”面对失去亲人,悲痛欲绝的灾区群众:“听说,您有三位亲人都在地震中不幸遇难了,能对着我们的镜头,讲几句感谢党和政府的话么?(就说不是天灾嘛)”面对父母双双亡故,一脸茫然的孩子:“小朋友,叔叔知道,你的爸爸妈妈都没了,别难过,他们现在都在另一个世界等着你呢。(你带路)”
    于是乎,阿益火了。虽然中国人素来喜欢找箭靶子,尤其是每当重大事件发生的时候,但这次没有,一来是理解小伙子初来乍到,也不是故意的,谁若非说故意,反倒显得自己心里脏,至少气量小。二来是台里公关得当,三来,可能也是最重要的,多少看在小鲜肉颜值担当面子上。
    现如今在中国,新闻传媒早已成为娱乐圈的一部分,这个圈子里的不二法则,关注度,知名度就是一切,正能量负能量不重要。从纯粹的商业价值角度讲,穷在闹市无人问,一个尽人皆知的恶棍,富在深山有远亲,与一个无人问津的圣贤,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短短几个月,阿益已经从一个除了模样不错,传媒界一抓一大把,毕竟也到不了惊艳的程度,不说前景渺茫,至少存在极大不确定性的职场新人,摇身一变为河山卫视最炙手可热的金牌主持。别的不说,汶川地震一周年祭,台里又做了一期专题节目,原本想请他故地重游,可人家已经不稀得去了……
    先前在团省委工作时,武侃曾和这位阿益打过交道,照例,团省委书记兼任青联,也就是河山省青年联合会主席,而后者,直至现在,始终担任青联委员职务。交道不多,更多还是从电视上看到阿益,对这个人,武侃的直观印象还是不错的。
    虽然有时候说话不过脑子,不怎么过脑子,但荧屏上的阿益,始终是以一种比较积极正面的形象示人。他所主持的,大都是些时政类节目,观点犀利,显得挺敢说话,甚至有些为民请命的意思。每年“两会”,省“两会”,北京就算能去也排不上号,无论官方新闻发布会,还是单独访问,阿益是少数几个敢于当面呛声省领导的媒体人。加上舌头利索,比脑子利索,常常一顿连珠炮,弄得对方满脸通红。在西方,也不止是西方,狭义的西方,可能不算什么,但在中国,至少今天的中国,正如人们常说的,这里面,毕竟还存在一个跟谁姓的问题。
    然而,此次四海之行,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关键还是酒过三巡,咱们这位阿益,立刻原形毕露。不顾场合地点,先是荤段子满嘴,越说越过分,后来干脆直截了当,让当地接待干部给找地方潇洒。一脸坏笑,一口黑话,其中不少,连接待处那些酒色场上的老司机,都夹三夹四听不懂……
    不过,比起卫视频道那位姓芮的总监,阿益算是,真算是好应付的。芮总监是台里的老人,前前后后,半辈子都扔在河山电视台,年龄比阿益大得多,但二人的经历,却有些相似之处,先是默默无闻,毫无征兆地,一遇风云便成龙。
    那是一年多以前,某央媒综合频道,一档著名新闻评论类节目,播出了一段十分惊世骇俗的采访录像,非专业,或者说,非正常,用隐藏在盆栽植物内的微型摄像头拍摄。录像中的主角,是时任河山省政府秘书长的粟某,录像地点,澳门,中国澳门特别行政区,准确些,澳门一家赌场的包厢内。
    这段录像,是由当时还只是河山卫视某节目中心副主任的芮总监,策划拍摄的。据知情人士透露,受意于省里另一位高官,其实不说大家也能猜到,否则借他几个胆子也不敢,关键在于是谁。钓鱼执法,芮副主任找了若干专业演员,冒充美籍华人,跨国财团老板,借口来河山投资兴业,将粟某,原本就常去澳门的粟某,骗到这家赌场。
    镜头前,平日里一脸严肃的粟秘书长沙滩装打扮,戴着大金戒指,叼着雪茄,一边美女相伴左右,一边熟练地扔着筹码。双方边玩边聊,对方,也就是芮副主任找来冒充外商的演员,不仅答应大手笔为家乡建设出一份力,还同意通过自己在海外的关系网,帮他将大笔财产转移到美国,并寻找既丰厚又保险的投资标的。粟某很高兴,笑得合不拢嘴,比先前开会视察时真实多了,赌运似乎也不错,在对方的诱导之下,说了不少官场上的掌故秘辛,有河山省内的,有其它省市的,还有北京方面的。
    采访录像一经播出,立刻引发舆论哗然,更重要的是,高层为之勃然。据说,最终剪辑播出的,其实只是冰山一角,更多内容,尤其是关于官场的部分,有的送往有关部门,有的被交给相关领导。很快,粟秘书长拿下,而首功之臣,也就是芮副主任,几经升迁,成为今天的河山省广播电视总台副总编辑、卫视频道总监……
    前面说的金牌主持阿益,虽然略显不堪,好歹只是些小节,在多数人,法不责众的多数人看来,只是些小节,个人生活作风方面,潇洒就潇洒吧,大不了临走时再包个红包,也就这样了。可那位芮总监,就远不是这么好打发的了。
    饭吃得差不多了,芮总监朝武侃笑笑,压低声音,借一步说话。另开了一间房间,也是市领导平时来“孟家湾”固定用的休息室,倒是没绕弯子,也没说黑话,芮总监直接亮明来意,很简单,要钱。不是他个人要,是台里要,至少是代表台里要,一是赞助,给节目中心的,不多,五百万,二是广告,替频道拉的,让四海市给解决两千万。
    武侃有些为难,又不是头一次和省里,甚至中央级媒体打交道,料到这些人不可能空着手回去,也做了些准备,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多。“白门大屠杀”重启申请“记忆遗产”,财政是专门拨了预算的,具体到这次专题节目,一两百万不用划价,三五百万有点儿心疼,东拼西凑也能对付。关键是广告,电视台那边要的,不是普通商业广告,或者说,要是普通商业广告就好办了,而是城市形象广告。这一块,市里倒是也有专项资金,可几个月前都已经一次性付过了,如今凭空又要加这么多,一时让自己上哪儿淘换去?
    可芮总监不管这些,见武侃犹豫,把脸一沉,省台对你们四海可是不薄,有什么事随叫随到,配合搞个什么宣传尽心尽力,就这么点儿要求,还推三阻四。我不是吓唬你,一般,只要这么一说,甭问,后面都是吓唬,这一两年,关于四海市的负面消息,不说层出不穷,想抓也是随随便便一大把。看在关系不错的份儿上,台里一直帮忙压着,真弄翻了,我夹在中间不好做人倒是小事,真正吃亏的,可不是电视台这边。
    不自觉地,武侃点点头,又笑着微微摇摇头,点头的是关于交情,所谓的交情,还有芮总监的手段,知道你是干什么发家的,摇头的是关于负面消息,不好不认,也不好全认,所以是笑着摇摇头,笑着微微摇摇头……
    正僵着,秘书敲门进来,拿着手机,副市长王阳,启动仪式,以及直播节目结束后,留在“万人坑”挖掘现场扫尾的副市长王阳,打来的。电话里,王阳语气还算镇定,具体什么事也没细说,但急茬儿是肯定的,只讲这边出事了,让武侃过来一趟,马上过来一趟,先别和任何人说,务必马上过来一趟。
    武侃看看芮总监,这样吧,赞助没问题,就今天,无论如何也让你们把支票带回去。至于广告,都说了不薄,咱也别矫情,按理不该这样,但我做主了,先认一半,剩下的慢慢商量。芮总监想了想,也明白不可能一点儿折扣不打,能这样就不错了,符合预期。看起来,人家也确实有事急着走,都是为工作,理解万岁吧……
    刚才席间,光顾着招呼别人,统共没吃几口,现在也顾不得了,让司机直奔新杨现场。俱乐部倒是挺用心,副驾驶位置上放着一个纸袋,有快餐,也有饮料。
    “怎么回事?”武侃走下车,看看四周,显然比刚才冷清了不少,临时主席台还没来得及拆,孤零零立在一旁,观众早就作鸟兽散,考古发掘人员大概也都吃饭去了。但与此同时,一股峻峭,甚至于有些肃杀的氛围扑面而来,原本一条警戒线变成了三条,外围执勤的干警,反倒比上午更多。
    王阳迎上来,把武侃拉到一边,将手中一个小布包递给他:“你看看这个,刚挖出来的,”虽然周围十几米都没有旁人,但音量依然很低。
    “什么啊?”听说是“万人坑”里的东西,尽管一贯胆大,可武侃多少还是有些小忐忑。用手捏了捏,方方正正,打开布包,愣了一下,眉头微皱。是一册《毛泽东选集》,好像是第四卷,封面沾着些灰土,翻开,内页纸张已经泛黄,但很新,没有使用过的痕迹,隐约散发着些许油墨清香。
    王阳没说话,始终朝向武侃,眼珠却不时左右扫扫。
    “这…… ”翻到版权页:“是从…… 坑里找到的?”
    “准确说,是坑边…… ”经过为期一个月的尝试性发掘,“万人坑”大致范围和规模,已被初步摸清。午休时分,工作人员离开现场准备集中用餐,一名来自河山大学历史学院的考古专业研究生偶然发现,距探方边缘约二十米处的地表土似乎有些异样。试着挖了几锹,不深,是一道沟,几十厘米宽,刚好能放下一册书。
    “就这一本?”
    “要是一本就好了,”王阳苦笑:“一套四卷一摞,码得倒挺齐,挖了几十米的样子,前后不见头,说不定坑有多大,沟就有多长,”他伸手简单比划了一下位置和方向:“多亏是中午,人不多,记者也都走了。我听说后,赶紧叫人把现场封锁了,好在影响没扩大,到现在为止,知道这件事的,只有考古队和政府这边七八个人,算上咱俩。”
    武侃点点头,又是不自觉地点点头,虽然还没弄清楚究竟怎么回事,依然有些后怕,要是刚才直播的时候……
    “我就说嘛,看着也不像解放前埋的,”王阳喟然。
    早在“万人坑”刚被发现时,就已经有参与现场勘测的研究人员提出过异议。如果真是屠杀,好歹应该有刀伤、枪伤之类的留下,甚至七零八落,遗骸不可能都这么完整。
    尽管还没来得及进行无机盐、蛋白生物学或者氮含量测定,但根据骨骼表层深层颜色、空洞状、风化崩解及紫外荧光反应等直观手段,综合当地土质、气候、湿度等因素判断,掩埋时间应该在上世纪60年代初前后。不排除上推几年的可能,但若要追溯到二战时期,则略显勉强。
    组织、肌腱、软骨虽然都消失不见,骨骼也已充分去脂干燥,但相当部分尸体上的衣物并未腐烂、土样化,有的还很完整:“我见过几件,虽然都是粗布,可明显是中山装的样式,抗战那会儿哪有这个…… ”
作者: 耿于天    时间: 2017-7-19 14:57
10.勒紧裤腰带

    20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一场即便不说前所未有,最起码古今罕见,更为重要的是,至今尚未,甚至不可能有定论的大饥荒,猝然降临中国大地……
    纵观全国,河山省的灾情算不上最严重,但也够一呛。以1960年度为例,全省因天灾人祸,或者人祸天灾,造成粮食作物减产约三十亿斤,且分布很不平衡,总体来讲,南部情况稍好,可以勉强自给自足,甚至略有盈余。北部各地市就比较麻烦了。这里旱田居多,地力贫瘠亩产偏低,一有风吹草动立刻亮红灯,较正常年份水平减产自三成至一半不等,个别地方几乎绝收。
    算笔总账,即使按照维持生命的最低热量消耗计算,河山全省次年度口粮缺口,至少也在十五亿斤上下,为此,省委省政府主要领导整天泡在北京,各种关系都用尽了,最终也只争取到八亿斤。其中马上可以调拨的只有两亿,另有两亿明年初陆续到库,其余都是“期票”,要等夏粮下来再说,到时候贴不贴现,贴现率多少,还不一定呢……
    10月底,河山省粮食工作会议在中州召开。
    会议开始前,省委主要领导先内部碰了个头,将赴京“公关”成果,以及省内粮食征收工作的最终数据,进行了简单汇总。其实,算不算大家心里都明白,省委手中掌握的机动粮,现货期货都加在一起,与实际需要比起来,乐观些左支右绌,悲观些杯水车薪。
    而这,省内那些受灾严重的市县领导,显然是不知道,或者,是不愿意知道的。他们无一例外,都背负着父老乡亲望眼欲穿的期望,以一种近乎悲壮的心态,踏上赶赴省城讨要救命粮的征途。
    以四海市为例,灾情最严重的白门县,虽然刚收完秋粮不久,但仍然天天在饿死人。作为重点区县党政一把手,县委书记盛纪和县长孙敬先,应邀随市领导一同赴会,离开白门以前,全县上下近万人夹道饯行,解放前就在这里打游击的盛纪“妆泪红阑干”,当场给老少爷们儿跪下了,要不到粮食,绝不回沙家浜……
    可没想到,会议刚一开始,风向就变了。
    事情的转折点,是时任河山省副省长兼粮食厅(后并入商业厅)厅长蒋书存的一次发言。发言中,他讲了刚刚从妹夫那里听来的一件事:
    蒋书存妹夫姓关,早年间留过洋,建国后进入外交部系统,派往新中国驻波兰大使馆任秘书。
    1954年“日内瓦会议”和1955年“万隆会议”,让当时尚未建交的中美意识到构建沟通管道的必要性。两国随即开始长达十五年的大使级会谈(直至尼克松破冰),地点定在华沙,由双方驻波兰外交机构直接负责,蒋书存妹夫也有幸参与其间。
    60年代初,获悉中国正在遭遇前所未有的大饥荒,肯尼迪总统通过美驻波大使比姆(兼会谈全权代表),向中驻波大使王炳南转达口信,表示愿意低价出售五百万吨小麦。如果确有困难,甚至可以直接提供人道主义援助,比如曾被朱自清拒绝的那种救济包。
    王大使不敢自专,密电回国请示,随即告知比姆,中国人民有信心战胜其实本就微不足道的困难,省省吧。美方一再表示,粮食交易或救助,不带任何附加条件,价格和付款方式、期限也都好商量。王炳南以娴熟的外交技巧和霸气的幽默口吻,传达毛主席原话,好意心领了,实在用不着,相反,如果水深火热中的美国人民“需要帮助”,我们倒是可以“勒紧裤腰带,援助一些大米和小麦”。比姆瞠目结舌,王炳南和其他与会中方外交官哈哈大笑……
    蒋书存是在河山省粮食工作会议开幕,暨第一次全体会议上讲这番话的,按常规,虽然身为主管官员并担任会议主持,但以他的身份,本轮不到第一个发言,毕竟书记省长还在那里坐着呢。可不仅如此,刚刚讲完这则似乎和主题并无直接关系的风闻,蒋书存就在众多代表的面面相觑中宣布,今天的会议到此结束,明天休会一天,后天一早继续开会。
    显然,之所以这样安排,是要给大家一个充分消化和思考的时间……
    事实证明,这个看起来好像有些突兀的做法,其效果,是明显、甚至超预期的。原本嗷嗷待哺,个顶个眼睛冒绿光,看意思若讨不到救命粮,随时可能改成明抢的各市县代表,经过两天沉淀,无一例外,口风和立场全都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反转。拍卖一夜之间变成了投标,从你追我赶哄抬物价,变成争先恐后打折清仓,能少要绝不多要,能不要绝不少要。
    按照来省里开会之前的测算,即使再怎么打肿脸充胖子,遭遇大面积绝收的白门县,明年粮食缺口至少也在五千万斤以上,拿不到这个数,肯定要出大乱子。为此,主张人定胜天的县长孙敬先,与坚持实事求是的盛纪之间,爆发了激烈的冲突,甚至一度动了手。
    在四海市领导的斡旋之下,最终,还是孙敬先占据了上风。他“代表白门数十万百姓”庄严宣布,自己的困难自己克服,绝不向省里伸手,绝不给国家增加额外负担。至于那五千万斤的口子,市里答应想办法给内部解决一千万,剩下的,就只能靠“主观能动性”了。
    除此之外,孙敬先还别出心裁地玩儿了个新花样,他在会上提出,虽然白门县决定一粒救济粮都不要,但与此同时,希望省委能提供点儿“精神食粮”。具体说就是,刚刚出版发行的《毛泽东选集》全四卷本,如果省里可以给战天斗地的白门县干部群众来上它几万套,一定事半功倍。林副主席后来不是说主席的话句句是真理,一句顶一万句么,眼下这点难关又算得了什么?
    孙敬先的这个创意,理所当然受到省委领导高度评价,一度登上《河山日报》头版,成为那次粮食工作会议上,一道亮丽的风景,也为他自己的飞黄腾达埋下伏笔……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作者: 耿于天    时间: 2017-7-20 14:41
11.避魔圈

    外援断绝后,白门县本就不多的粮食库存,刚到年初就见底了,即使加上从市里挪过来的那一千万斤杂粮,也只勉强熬过了春节。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进入3月,下属各公社全线告急,紧接着就是更为恐怖的“青黄不接”,县委县政府几部摇把电话整天响个不停。起初还在要粮,后来知道要也是白要,直接报个数字,再这么下去,连收尸的人都找不到了,看着办吧。
    先前说过,早在土地革命战争时期,白门就成为整个河山省最老牌的红色根据地之一,按理说,这里的百姓应该觉悟比较高。可当人一旦饿成了野兽,无论是所谓的优良传统,还是那几万套“毛选”,似乎都不再起作用。各地饥民在吃光田里、路边一切能吃的东西后,成群结队,先是洗劫了其实早就空空如也的县属粮仓,进而“得陇望蜀”,大批涌入四海市其它区县,甚至于相邻地市。说逃荒讨饭也行,说明火执仗也没错,反正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偷不如奸、奸不如被奸……
    这下,四海市的领导们可坐不住了,将盛纪主动请求调离后,接任县委书记的孙敬先拎到常委会。当初又不是我们逼着你充大个儿的,饶着风头出了,现在一推六二五,想让别人擦屁股是不是?
    孙敬先也红了眼,把党章和工作证摔在桌子上,撕开上衣,亮出抗美援朝时留下的伤,据他讲是M1加兰德打的,战友私下说是朝鲜妇女咬的。指着墙上马恩列斯毛赌咒发誓,只要市里再给他一百万斤,哪怕是麸子皮都行,自己以祖宗八辈担保,决不让一个灾民离开白门县境范围一步。
    市领导合计再三,也是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相信你最后一次,话可是你自己说的,再出问题,谁也救不了你!”
    这一回,孙敬先是真下了狠心,回到白门,他立即将全县基干民兵和联防队员召集到一起,把市里咬牙挤过来的粮食,连同武装部库存武器一并分发下去。从县落实到公社,从公社落实到生产队,分头日夜把守住全部出县道路,倘若跑掉一个,老子死之前,一定先拉足垫背的。
    据曾参与过此次行动的民兵、联防们回忆,村庄被围后,一般都会经历四个阶段:最初是鬼哭狼嚎,之后消停一些时日,接下来几个月,村里常常会不定期地飘散出一种有点酸、有点臭,又似乎有点香的奇怪味道,再然后,就彻底没动静了……
    不久前在新杨街道发现的这处“万人坑”,原本是一座防空洞,50年代中期挖的,因设计不合理,或者说根本就没有经过专业设计,施工技术又差,自建成之日起就开始塌方,没有任何实用价值。原以为“自从弃置便衰朽,世事蹉跎成白首”,不想短短几年以后,“节使三河募年少,诏书五道出将军”,遂被废物利用,也算是“莫嫌旧日云中守,犹堪一战取功勋”了。
    类似的群葬坑,在60年代初的白门,以公社为单位到处都有。据说,还曾因此闹过一阵子鬼,亦或用今天的话说,灵异事件:
    就以这座防空洞为例,那年秋天,新杨公社负责人按照孙敬先的指示,准确说是“指示精神”,安排人手,趁夜将附近几个生产队的饿殍集中搬了进去,再点个土炮,将本已摇摇欲坠的防空洞彻底炸塌。
    原以为完事大吉,可从此,这一带就没太平过。每到日出黎明时分,本来宁静安详的旷野上,隐隐传出阵阵歌声,有时是“反动派被打倒,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 ”有时是“英雄的人民站起来了,我们团结友爱坚强如钢…… ”有时比较昂扬:“向着法西斯蒂开火,让一切不平等的制度都死亡…… ”有时比较悠扬:“碧绿的河水,流过无边的稻田…… ”但一般,都会以“红日照遍了东方…… ”开始并结束。
    新杨公社的干部们很想见怪不怪,可实在是有太多人听到过,也包括他们自己,虽然一直不敢承认。后值县里开会,大伙儿摸着石头一聊,这才发现,唱歌的事原不是个例,白门县下属十来个公社几乎都有,且词曲内容大同小异……
    唯一的例外,是位于全县最西端的芝圃公社。
    这里地广人稀,又以种植高产作物为主,灾情本就偏轻。芝圃的公社主任姓潘,刚从军分区复转下来,利用自己的关系,争取到一些国防建设的机会,以工代赈。可即使如此,芝圃公社当年仍有上千名社员“非正常死亡”,集中埋葬前,潘主任按照部队上的习惯,想法子给每人弄了套相对整齐点儿衣服,又在胸口别上一枚印有毛主席头像的铝制像章……
    从县里开会回来,新杨公社的头头儿们随即听说,“万人坑”附近更热闹了,原先只是清唱,现在可好,带上了配乐,似乎还是交响。
    这么下去实在不是事儿,社里几位主要负责人关起门来合计了一宿,它山之石可以攻玉,为什么独独人家芝圃那边没有“万户萧疏鬼唱歌”?最终得出结论,应该是毛主席像章在起作用,他老人家后来不是说过么,党内出了鬼,自己要当钟馗,这次大概是小试牛刀。
    60年代初,毛主席像章还是个稀罕物,不似后来那样泛滥,芝圃的潘主任也是费了好大劲才搞到的。新杨公社的干部都是土包子,没人家兵哥哥门路野,嘬着牙花子想来想去,突然记起来,去年孙敬先去省里开会,没弄来粮食,不是带回好几万套“毛选”么,分发给各公社,一直在宣传队那边扔着。
    因陋就简,看来也只能这样了……
    可问题在于,人家芝圃公社是下葬之前先佩戴好像章,新杨这边,人都埋了两三个月,防空洞也塌了,总不能再重新“开棺见尸,斩立决,发冢见棺,绞立决”吧。翻翻“毛选”,只说“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好像也没有这方面的使用说明书,要么说进口商品必须粘贴中文标识呢,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任重道远。
    最后,还是公社文书,回家请教年轻时跟着曲艺班子跑江湖的父亲后,出了个似乎比较靠谱的主意。《西游记》中,孙悟空不是曾经给唐僧画过一个“避魔圈”么,“强似那铜墙铁壁,凭他甚么虎豹狼虫,妖魔鬼怪,俱莫敢近”。根据拓扑学原理,内与外都是相对的,既然能把妖魔鬼怪挡在圈外,同理,困在圈内应该也不是难事。
    就是它了,这一次,为表虔诚的公社干部,没有广泛发动群众,亲自动手,反正活儿也不多。在防空洞周围又挖了一道“护城河”,像砌城砖一样,将左右也派不上其它用场的“毛选”,整整齐齐码了进去……
    你还别说,自从有了这个“避魔圈”,甭管真的假的,反正闹鬼的事情是再没发生过。当初,孙敬先带着“精神食粮”从省里回来时,大家虽然嘴上不好说什么,心里估计没有不骂他的,可现在回过头来再看,难怪人家的官儿越当越大,不服不行,就是比咱们站得高看得远……
作者: 耿于天    时间: 2017-7-21 14:48
12.放开那姑娘

    罗旭已经在马桶前站了快半个小时了……
    想来,应该会让很多为瘦身发愁的男男女女艳羡不已,从记事起直到现在,罗旭就从来没胖过。他的胃口并不小,饮食结构也偏于高热量,且素来不爱运动,按理说,体重超标的因素都占全了,可人家就是怎么吃都不长肉,人比人气死人,真真。
    然而,罗旭自己却并不认为这是个优点,从小瘦弱的他,性格又内向,胆子还小,没少被人欺负。
    上中学时,学校里一伙儿不良少年,也不知怎么的,专专看上从不惹是生非,见着他们历来绕着走的罗旭,有事没事总找他麻烦。记得那应该是初二前后,这伙人也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损招,每到课间,都会尾随罗旭至厕所,不打他也不骂他,只笑嘻嘻站在身后。待罗旭解开裤子,刚要小便,趁其马上就会尿出来的一瞬间,突然从身后拍他一下,条件反射,刚挤出来几滴,硬生生憋了回去。
    循环往复,拍一下,罗旭哆嗦一下,身后传来一阵哄笑…… 刚把“感情”培养得差不多了,又拍一下,又哆嗦一下,又传来一阵哄笑,直至上课铃声响起…… 那段时间,罗旭真是羡慕小时候曾被自己笑话,不会站着撒尿的女生,方便时都是“独门独院”,闲人免进。环境险恶、敌情复杂的男厕所,就那么一道溺池,有限的茅坑也不带门,且每次怎么躲进去怎么被揪出来……
    好在低级趣味并没持续太久,大约半个学期之后,不良少年们就玩儿腻了,或者说换了其它新鲜的玩法。可对于受害者罗旭来说,影响却远不止于此,正是从那时开始,只要身边有人,无论认不认识,也无论尿有多急,一滴都不出来。
    这件事,罗旭没主动对别人提过,上大学时偷偷去医院看过,大夫说叫什么“尿等待”。检查之后,既没结石亦非感染,前列腺也还算正常,应该是纯粹的心理问题,矫正治疗罗旭没去,开的那些杂七杂八的药倒是吃了,好像也不管什么用,看来,这毛病是要跟自己一辈子了……
    近几年,尤其是和朱红琪结婚以后,罗旭的“尿等待”,似乎比先前略好了一点,自己感觉。
    以前,不管在家还是外面,上厕所时必须严格“清场”,直至听不到任何杂音为止,一个人闭气凝神待在小隔间内,即使这样,能不能尿出来还得看运气,害得他从不敢多喝水。而现在,只要周边,甚至厕所里的其他人,别弄出太大动静,经过一段时间充分酝酿,最后的胜利通常还是会属于他的,即使不能彻底一吐为快,至少也聊胜于无,空间换取时间。
    今天不知道是怎么了,罗旭寻思,应该和自己正在编写的这个专题有关……
    本周,《寰宇时报》网络版,也就是罗旭工作的“寰宇在线”,策划了一次议题讨论,分析几年来东北经济全线溃败的原因,并为老工业基地振兴献计献策。不知是不是考虑到东北女婿的身份,总之主编点名由他负责。
    历史唯物主义,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为此,罗旭查阅了大量史料。果然是一看吓一跳,他惊奇地发现,自近代以来,东北地区从经济民生到社会发展,最好的一个时期,居然是日据的“伪满洲国”那十几年。
    1931年“九·一八事变”,至1945年苏军踏平关东,用斯大林的话,报日俄战争一箭之仇,短短十四年间,东北地区人口,从三千万猛增至四千五百万。顺便说一句,朱红琪的姥爷,也就是高盼的父亲,原籍四海,就是这一时期全家跑去关外。经济发展令人侧目,总量约一百五十亿美元,超过日本本土,仅次于美国、苏联、英国,成为亚洲第一、世界第四大经济体,工业产值更是相当于整个“中华民国”(除东北和台湾外)总和的近二十倍……
    一阵阵酸胀从小腹传来,罗旭双腿发抖,不断用头撞击着卫生间墙面……
    其实,这一点儿也不值得奇怪,从有人类活动之日起,东北亚就是一个相对独立,甚至有些封闭的自给自足空间。无论人种,还是文化、经济、社会形态,只要以全息视角观照,纵观数千年历史,东北地区和蒙古高原、西伯利亚、朝鲜半岛,甚至于日本的关系,远比仅通过一条“辽西走廊”窄窄相连的“华夏”要紧密得多,即使19世纪下半叶“闯关东”大迁移之后,依然如此。
    真正的变化,发生在解放以后,国门关闭,大一统计划经济,伴随着高度集中的政治体制随即确立,东北地区有史以来第一次,被强行拉近关内的“一盘棋”中。
    建国初期,东北在全国政治经济领域中的地位,用“半壁江山”形容毫不为过,远了不说,最早的十五个直辖市中,居然有七个来自东三省。然而,随着时间推移,就像后来的香港之于深圳、珠海、广州,台湾之于福建、浙江、上海一样,东北地区既有优势慢慢被榨干,布局不合理、结构严重失衡的问题则开始浮出水面……
    忽然间,罗旭想起诱发美国独立战争的那个“波士顿倾茶事件”……
    自17世纪殖民北美后,英帝国当局出于对其独立倾向的担忧,始终坚持将这一地区的经济纳入其整体版图,不惜以畸形发展为代价,甚至明目张胆地予以掠夺。
    举例来说,由于航海技术的提高,随着太平洋航线开辟,北美从原产地东亚直接进口茶叶不仅成为可能,成本优势也日趋明显。可英国政府出于其政治目的,悍然禁止北美殖民地跨太平洋自主采购茶叶,舍近求远,必须通过“国有”东印度公司,经东南亚、印度、过好望角经西非(传说中的“海上丝绸之路”)、横渡大西洋,绕行四分之三个地球,高昂的费用全数转嫁给北美消费者。
    西方人可不吃这一套,1773年底一个深夜,在后来领导“列克星敦枪声”的亚当斯和汉考克组织下,六十名“自由之子”摸上停泊在波士顿港的东印度公司商船,将三百多箱茶叶尽数倾倒入海中…… 一年之后,北美独立战争打响…… 两年之后,美利坚合众国成立…… 一个多世纪之后,美国成为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
    罗旭几乎快要哭了出来,中午东道,请几个同事聚餐,被硬灌了几杯,现在全都“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他甚至能直观地感受到膀胱内的鼓荡,以及前仆后继的冲击如何被早已火辣辣般胀痛,却仍旧“人在阵地在”的那窄窄一条括约肌执着地挡回……
    满头大汗靠在墙角,罗旭听到卧室内,朱红琪正在同老家那边通电话。
    近年来,随着全国整体经济持续降速,本已病入膏肓的东北,愈发雪上加霜。就拿朱红琪父母所在的那个机械厂为例,成本高企,难以创造利润,产品大量滞销,去库存遥遥无期,连营收都少得可怜,整个城市陷入经济寒冬,就业市场举步维艰,青壮年人口大量逃离。和新杨街道“万人坑”一样,日本人想做,据说想做,费尽心思却没能做到的事情,中国人自己,轻轻松松便做到了。
    当初,朱红琪离开家乡到四海“闯荡”,做“暗门子”的事,一度闹得满城风雨,没少被口才出众的关东父老嘲笑。害得高盼整天抬不起头来,自己年轻时那点“花花事儿”也被挖了出来,上梁不正下梁歪,耗子生儿会打洞。
    但正所谓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现如今,定期大笔寄钱给家里的朱红琪,俨然已经成为当地风云人物,街坊邻居莫不“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每次回家,除叔叔阿姨们“争来集”、“问都邑”外,但分平头正脸点儿的大姑娘小媳妇,纷纷向组织靠拢,希望她将自己带出去。
    如今的“孟家湾”中,已有不少女孩儿是朱红琪弄来的。按规矩,她们头半年算“学徒”,挣的钱一半归“介绍人”,依照传销界的说法,这似乎应该叫“被动收入”……
    罗旭突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已经尿出来了。
    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这可能是他记忆中最畅快的一泡尿,憋了大半天,“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罗旭也顾不上脏不脏了,开足马力,志得意满地甩动着身体,任凭“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推雪”。
    卧室里,朱红琪笑得很开心:“禽兽,放开那姑娘,让我来…… ”
作者: 耿于天    时间: 2017-7-22 14:49
第四话、随风申命

1.杰利蝾螈

    大约半年以前,河山省委组织部、省政府发改委、住建厅、国土厅,在没有任何先兆的情况下,突然向各地市下发了一份十分令人费解的文件。文件要求,本省范围内,今后原则上不再建设“封闭式住宅小区”,也就是有围墙那种,正在建设的,尽可能重新规划,已经建成的,择机按具体情形拆除。对于这项新规定,省里给出的解释是:解决城市拥堵,打通微循环,集约、高效利用土地。
    接到文件,各地市无一例外感到莫名其妙,都说拍脑袋决策,这回不知道又是哪部分积水压迫神经了。围墙岂是说拆就能拆的,如今的商品房,楼面价格构成中都包含公共用地,换言之,小区内的道路也好,绿地也罢,是人家花钱买的,物权法理层面,使用权属于全体业主,凭什么让你“集约”了去?
    至于所谓的打通微循环,听着似乎有道理,实则一厢情愿。就小区里“平明闾巷扫花开,薄暮渔樵乘水入”那几条步行道,怎么可能和交通网连接,那得多出多少红绿灯和岔口,还嫌城里的搭桥手术做得不够乱是怎么着。更不容说副作用后患无穷,现在的小区治安大都是自力更生为主,围墙一旦拆掉,小商小贩还挡得住么,进去盗窃抢劫的谁负责。对此,上级并未给出必要说明,文件落款,甚至根本就没有交通厅或者公安厅签名用印。
    出于以上这些考虑,各地市有关部门,对省里面的“发展要有新思路,改革要有新突破,开放要有新局面,各项工作要有新举措”,大都采取抵制,或者准确些说,装聋作哑的态度。这些年来,类似情况倒也时常出现,无非虚心接受坚决不改,一般来讲,过段时间决策者自己就翻篇了……
    可这一次却有些特殊,省里似乎很关注停建、改建封闭式小区的事情,尤其是好像跟微循环、土地利用之类没什么关系的组织部,几次三番下文或派人询问进展,大有变尸位素餐为越俎代庖的架势。
    眼见各地动作缓慢,甚至根本没有想动的意思,终于沉不住气的省委组织部,干脆将地市一级组织部长悉数召集过去,关起门来开了三天的内部会议。这才让大家弄明白,人家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先前那份看起来有些突兀的文件,追本溯源,缘起于去年省城中州发生的一件事:
    中州市西关区,有一条省内外闻名遐迩的“石和路”,南起旧城西门外一座不知名汉白玉石桥,北至十几里外,某封建帝王“乘兴南游不戒严”时住过的行宫。明清时代便是官道,虽然没什么人走,修得却很宽阔,路况也不错。
    上世纪初,河山大学、河山科技大学、中州大学,当然是前身,相继在此建立,抱团取暖,遂成为高等学府聚集区,沿途渐渐热闹起来。至80年代,科教兴国热潮兴起,得天独厚的石和路一带,凭借其智力资源优势,很快蜕变为极具吸引力、辐射力的科技园区以及经济增长点。
    时至今日,原本位于郊区的石和路,已经成为中州当地比老城区更加繁华的第二中心,人员密集,高楼林立,园区仅仅十几二十平方公里,却贡献了相当于全市一半、全省十分之一的经济总量……
    一如光明背后总是黑暗,作为河山省名片的石和路,也有着自己的顽疾,那就是交通。发展过快,缺乏统一规划,石和路,甚至于整个西关区,人多车多,道路拥堵,即使是非高峰时段,若想从南到北把这几公里走通,没两三个小时的耐心绝下不来。
    近年,新上任的中州市班子,下决心彻底解决这一难题,斥资二十个亿,准备沿石和路建设一条高规格轻轨,南北四线,全封闭,设计时速九十公里,日最大发送能力,一直觉得这个词挺恐怖,可达百万人次,暂定名为“十号线”。
    按理说是好事,却不成想,规划一经推出,立即遭到当地居民的巨大反弹……
    石和路沿线,地价高得吓人,市里之所以迟迟下不定决心,主要是受困于建得起、拆(迁)不起,而这一次,规划中的轻轨线路全程高架,不直接占用土地。可新的问题也随之出现,石和路地区建筑物密集,高架轻轨虽然避免了拆迁的麻烦,却带来了噪音污染,不少路段几乎与居民楼擦身而过,数百上千吨的大家伙轰隆隆开将起来,最密集时一两分钟一趟,搁谁也不干。
    按照当地居民的设想,石和路最适合建的,是地下轨道交通,既不占地,又没有噪音问题,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听证会倒是开过几次,都被有关部门驳回了,理由是成本,地铁每公里造价至少轻轨一倍,运行速度却只有一半。
    话虽然这么说,可实际上,相关领导心里,打的却是另一副算盘……
    《西游记》中,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孙悟空,一遇到需要水中作战时却每每推脱,“水里勾当,老孙不大十分熟”,找借口让天河水军元帅八戒,流沙河里趴过活儿的沙僧去。这些说辞,似乎并不那么令人信服,水下功夫不灵,当初怎么还能到龙王那里敲诈勒索?
    对此,曾有一种比较厚黑的解释,认为表面看来大大咧咧的猴儿哥,其实是个十分谙熟职场法则的人,或者猴子,可能是在五行山下那五百年间想通的。职场中,老板最喜欢埋头苦干的老黄牛,可最不吃香,恰恰也是这种人,做事要在领导眼皮底下做,不然累死也是白死。
    空战陆战不等招呼,悟空肯定第一个冲上去,师傅在那儿看着呢,日后论功行赏都是按劳取酬。水战就另说了,打个天昏地暗也没人知道,为谁辛苦为谁甜?
    猴儿哥究竟怎么想的咱不清楚,但中州市的领导,确实是有这方面考虑:
    轻轨沿绵延十余公里的高架桥东西两线展开,从石和路旁高耸入云写字楼,和鳞次栉比住宅小区间穿行而过,“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或东鳞西爪、神龙见首不见尾,或山重水复、回头下望人寰处,既壮观又浪漫,简直就是将科幻大片里未来世界的情景挪到了现实之中。
    这种逆天工程,想想都让人血脉贲张,花多少钱也值。“十号线”一旦建成,别说在河山蝎子拉屎,就是拿到全国都有的一比,真能把这活儿练漂亮了,不知要有多少人受益不尽。
    正是基于以上考虑,原本还算开明的中州市班子,在石和路轻轨规划问题上显得异常强硬。已经拖了这么多年,议而不决等于不议,打算像以往一样,利用公权力强行推进工程……
    可这回,老百姓表现得更强硬。
    石和路是全市全省有名的精英聚集地,居住在这一带的,大都是些高学历、高收入阶层,权利意识强,又很具有组织纪律性,一呼百应。轻轨“十号线”奠基典礼那天,左近几万居民倾巢出动,将现场围了个水泄不通,虽然并没有过激举动,还是将困在其间,几个小时脱身不得的省委省政府大员吓了个够呛,当场拍板改建地铁。原本志得意满的中州市领导,烧鸡窝脖,这个眼,现得确实是大了些……
    与轻轨项目被搅黄相比,更让官方吃惊,以及担忧的,是此次事件中,当地居民表现出的动员能力。
    自建国以来,大中型城市中心城区的行政建制,采取的一直是市——区——街道——居委会四级模式。可近些年,这一执行了半个多世纪,并被证明行之有效的结构,至少在某些地区,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
    就以石和路科技园区为例,与旧城那些有着几十年历史的居民区不同,新建住宅小区都是商品楼盘,老式居委会、党支部那一套,在这些高知人群中根本行不通,勉强建起来也是空架子。
    取而代之的,是所谓“业主委员会”,起初只是用以和开发商、物业部门沟通交涉的协调机构,可慢慢,“业委会”承担的职能越来越丰富,甚至蜕变成为居民自治组织。上回基层人大改选时,临近河山大学的几个社区,还曾经联合提名推选了自己的代表,抵制“十号线”工程,之所以如此令行禁止,就是他们从中串联组织……
    中州市将以上情况,汇总成了一份材料报到省里,很快引起了后者的警觉,上头不是总说要“抓早、抓小、抓苗头”么,这就是阶级斗争新动向啊。
    虽然尚处于萌芽阶段,但前景可怕。现在居委会已经被架空,甚至在“权力机关”中还有了自己的代言人,区级人大一旦成了这些人的天下,接下来就是互推市级、省级人大代表,再接下来,是不是就该行使宪法赋予的权力,插手政府领导选举任命了,再再接下来……
    常委会责成省委组织部,针对老革命遇到的新问题,限期拿出一个切实可行的解决方案,由负责基层组织建设的二处牵头。折腾了一个多月,处里倒是连着报过去几个方案,都被打了回来,万变不离其宗,无非是想取缔,或变相取缔业委会,这在当前根本不可能,只会引火上身。
    组织二处处长姓乐,早年丧偶,身边就一个女儿,在河山科技大学读大三。小丫头功课不错,一心想毕业后出国念书,最近正忙着考托福,房间里堆满各种乱七八糟的参考书。姑娘大了,闺房轻易不让进,乐处长党政爹妈一肩挑,趁女儿不在家帮着收拾收拾。有时闲来无事,顺手拿起本辅导书随便翻翻,栽花插柳,就这么翻着翻着,还真翻出点儿灵感来:
    英语中有一个专有名词,Gerrymander,指“为本党利益不正当划分选区”,由姓氏“Gerry(杰利)”和“salamander(蝾螈)”拼合而成,也叫“杰利蝾螈”。
    19世纪初,美国马萨诸塞州一位州长,埃尔布里奇·杰利(Elbridge·Gerry,麦迪逊时期当过副总统)。某次地方选举中,为确保民主共和党(当时还没有分裂,与联邦党相对)候选人当选,杰利操纵选区划分,使波士顿某选区,地理外观上形成十分不规则的蝾螈(娃娃鱼)状,故而得名。
    这则其实很适合用于攻击西方选举制度虚伪的故事,极大地启发了陷入死胡同的乐处长,将现有居民区打散,新式商品住宅小区同老式居民区混搭,原则上后者占多数,成立新的基层组织。如此一来,用不着取消业主委员会,照样可以保证基层行政通畅,以及权力机关永不变色……
    会议结束,各位组织部长回到本市,将省里最新的指示精神上传下达。
    无论拆围墙,还是组建新的社区居民委员会,工程浩大,都不是一朝一夕能做成的。按照四海市的统一部署,远郊城镇化程度较低的几个县暂时不动,其余九个区,每个区先拿出一个街道作为试点,具体到青山区,选作试点的,就是罗小满所在的五湖街道。
    该街道,原有大大小小居委会二十四个,就近原则,重组为十五个新式社区。以五一浦这片为例,东里、西里、北里、桃花源四个小区,两两相加,东里、西里整合为“五一浦第一社区”,北里、桃花源整合为“五一浦第二社区”。
    朱红琪这个儿媳,罗小满依然不认,不光现在不认,将来也不会认,至少她是这么说的。认不认先放在一边,原以为老死不相往来的两个小区,围墙一拆,合并到一起却是真的,而罗小满自己,也有了新的职务,从幕后走到台前,“五一浦第二社区”干事……
作者: 李听圃    时间: 2017-7-23 00:59
继续关注,这是一部很复杂现实主义的小说。
作者: 耿于天    时间: 2017-7-23 14:49
李听圃 发表于 2017-7-23 00:59
继续关注,这是一部很复杂现实主义的小说。

终于又见面了
作者: 耿于天    时间: 2017-7-23 14:49
2.只几个石头磨过

    两年多以前,单羽转任四海市委书记,由中组部党政干部局,也就是干部二局副局长,和省委组织部长一道,陪他来四海上任。宣布完任命,照例让本人讲几句,第一次见面,或者,第一次正式见面,单羽讲得很简单,也没说虚的。初来乍到,又是父亲当初战斗过的地方,不该,更不会空着手,给自己两到三年时间,为四海做十件实事,没说大事,实事。
    掐指算来,时间差不多了,十件,甭管实事还是大事,已经完成了九件。最后一件,承诺中的最后一件,眼看也有了着落:
    “大数据”,近年来很火的一个概念。在中国,尤其是官场上,每当有新名词出现,懂不懂不重要,关键要第一时间学会运用。什么叫看齐意识,这就叫看齐意识,正如林副统帅曾经说过的:“毛主席的话,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在执行中加深了解”,或者更直白些:“即使错,也要比别人先错”。
    上次党代会,省委彭书记在报告中明确指出,要以战略眼光对待大数据浪潮,使之成为实现我省跨越式发展的新动力。随后的人大一次会议上,《河山省大数据产业规划纲要》讨论通过,和前段时间的“拆围墙”工程类似,选择一个市先行先试,成立综合试验区,经过激烈竞争,靴子最终落地四海。
    四海市上下,当然明白这个机会的重要性,高度重视,成立“四海市大数据发展暨河山省大数据(四海)综合试验区建设领导小组”,市长武侃亲自担任组长,两位常委副市长、市府秘书长任副组长,成员包括市委市府直属各部局委办主要负责人、区县政府负责人、市内主要大专院校负责人、各大电信运营商四海分公司负责人、各大商业银行四海分行负责人等等。经过将近一年的筹备,本周一,“河山省大数据(四海)综合试验区”揭牌仪式,正式在距离“五一浦第二社区”不远的市发展与改革委员会举行。
    省委彭书记、省政协荀主席出席仪式,与市委书记单羽、市长武侃一起,各牵红布一角,为综合试验区揭牌。彭书记行程紧张,能露个面就不错了,和当初的单羽一样,只简单说了几句,匆匆返回省里。反倒是相对清闲的荀主席,几天前就早早来到四海,尤其昨天下午,市政府大会议室座谈,一席话,大有胜读十年书之感……
    先前说过,这位荀主席,外加原来的荀书记,都是中州人士,来自当地那个绵延数百年的荀氏家族。与单羽,准确说是他的姥爷苟保,理论上远亲,当然,这门子亲,“当初是你要分开,分开就分开,现在又要用真爱,把我哄回来”,双方都是不认的。
    诗礼传家,荀主席学者出身,“文革”初年成为停止招生前,北京外国语大学(学院)从缝儿里挤进来的“关门弟子”。虽然有学籍,可一天课也没上过,或者说没正经上过,或者说在该正经上的时候,没正经上过。
    荀主席读书时,还没有如今十分流行的“复合型人才”这种说法,然而,至少绝大多数情况下,实践都是先于理论出现的,因为他,就是这方面的典型。除本专业外,荀主席在政治理论方面也有很高素养,毕业进入中央编译局工作,几乎每位公职人员书柜里必备的新版《列宁选集》、《斯大林选集》,看不看另说,其中某些篇章,就出自他的手笔。
    历任中央一级社会科学、党校、文献研究、党史研究等机构要职,几年前,荀主席到了该离开一线岗位的年龄。尊重本人意愿,回到家乡河山,担任省政治协商会议,准确说应该叫政治协商会议省委员会主席。
    学术背景如此,无论当年在北京,还是现在在河山,荀主席一直被认为是左派的重要代表,政治立场、主张偏于保守,所谓的保守。
    虽是政坛前辈,又常年在“后一翰林,昏天黑地”一类衙门口任职,但实事求是地说,相比那些老夫子,荀主席应该算是视野比较开阔,比较能跟得上潮流的。尤其善于将看似早已过时的理论,同新事物,当然,按照马哲原理,不排除是披着新事物外衣的旧事物,相结合……
    “我国现行的绝大部分教科书、理论著作中,都将劳动者进行生产时,所需要使用的资源或工具,称作‘生产资料’。这个译法,可以追溯到上世纪20年代,具体是谁先提出的,我就不指名道姓了,怎么说也是党的早期理论家,”荀主席多次对学生们谈及,这可能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历史上最失败的翻译案例之一,至少很容易误导读者。
    自己毕生的一个重要所愿,就是将其改正过来,可惜惯性太大:“马克思本人在用到这个词时,主要是德语和英语,德语是‘mittel’,英语是‘mean’,都是日耳曼语,而且同源,本义为‘中间的’,引申为‘手段、工具’。所以说,‘生产资料’,‘prodktion mittel’或者‘production mean’,正确的译法,应该是‘生产手段’,更直接点儿,“生产工具”…… ”
    “人猿相揖别,只几个石头磨过”,马克思主义哲学理论认为,制造和使用工具,是人类与动物,最主要,甚至根本性的差别,当然,这个说法近年来受到了来自生物学研究越来越多的挑战。之所以如此强调工具的重要性,说到底,世界观决定方法论,哲学服务于政治经济学,在马克思看来,工具,既是人类社会形成的标志,也是决定人类社会性质的核心要素。
    制造使用工具,毋庸置疑,是人类对抗自然的一种进步,可与此同时,也是对人类的一种异化。从此之后,适应自然,利用自然,改造自然,用的将不仅仅是人类自身的力量,而是工具这个中介,也就是“mittel”,也就是“mean”。谁掌握了它,谁就掌握了劳动,进而是整个社会生活的主导权。
    随着生产力的发展,从“几个石头”、“铜铁炉中”开始,人类不断赋予“工具”以新的内涵。农业社会是土地,近现代是资本,几次工业革命,又加上了技术、知识……
    “1956年1月,中央召开‘知识分子问题会议’,少奇同志主持,周恩来作了题为《关于知识分子问题》的主题报告,报告中提出:‘知识分子,绝大部分已经是工人阶级的一部分’。悬在知识分子头上的阶级属性问题,终于有了明确的说法,与会众人,有头有脸的高级知识分子,大学者、大科学家,欢呼雀跃…… ”
    只可惜,这些人并没能高兴太久。会后,周恩来就会议进程,尤其是自己的讲话,向毛泽东主席汇报,特别讲了“知识分子是工人阶级一部分”的论断,在当时,这可是个重大,且前所未有的提法。
    听后,毛泽东沉默良久,没说话,周心知肚明,不说话,就是不同意,自己唐突了。该提法随即搁浅,会议纪要删改,文件不下发,直到1979年全国政协五届二次会议,邓所作开幕词中,才重新得以恢复……
    “小平同志不是说过么,‘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依我看,如果从逻辑上讲,承认了这一点,其实就等于是承认了,知识分子不是工人阶级!”
    几年前的换届,除中央外,各级政协主席相继“退常”,不再兼任同级党委常委,也可以说是不再由同级党委常委担任。进行这项改革时,中央给出的说法是,政治协商,互相监督,只有脱了钩,才敢说话:“科学技术,知识,是生产力,是生产力的哪个组成部分呢,是要素,是工具,是‘mittel’,是‘mean’,而不是劳动本身。当然,劳动者也在一定程度上掌握知识,但他们不是知识分子,知识分子是专门以获取、传播、改进、扩张知识为业的人,将它或直接、或间接地投入生产环节,并以此参与社会分配,不是劳动者,不是工人阶级…… ”
    学会制造使用工具,从而异化了的人类,将自己装进自己创造的牢笼中,外化的工具,真正成为一部分人无偿占有另一部分人劳动,实现经济、政治乃至于人身统治的手段。任何时代概莫能外,农业社会掌握土地的地主阶级,工业社会掌握资本的资产阶级,科技社会掌握知识的知识分子。
    而到了信息社会,信息,也就是所谓的大数据,成为了新的“mittel”,新的“mean”。当今,以及可预见的未来,谁掌握土地,谁掌握资本,谁掌握知识,已经变得不那么重要,至少不再像过去那么重要,土地饱和,资本泛滥,知识爆炸,数据,成为新的增长点……
    “以往,每次社会形态的切换,都是由暴力革命完成的,资本主义取代封建主义的资产阶级革命,社会主义取代资本主义的无产阶级革命,而到了信息社会,事情开始发生变化。新的经济模式,数据经济,取代旧的,以资本、技术占主导的经济模式,新的阶级,掌握数据制高点、主动权的阶级,成为在新的时代,新的社会形态中掌握劳动,掌握国家机器的阶级。这个切换,不再像先前那样,以暴力革命形式完成,而是温水煮青蛙,慢刀子杀人,但同样是深刻的,是影响深远的。”
    白话了半天,云里雾中不知所云,更不知同今天的主题有什么关系。与会众人,党课早就上得够不够的与会众人,虽然出于对等级的本能尊重,没有敢开小差的,或者说没有敢让荀主席看出自己在开小差的,但无一例外,全都心不在焉。内行看门道,同样是打拍子,拍没拍在板上,同样是叫好,叫没叫在眼上,同样是点头,点没点在裉节上,区别可大了去了。
    没想到,话锋一转,还真有那么点儿高屋建瓴的意思:“五十年前,毛主席曾说过,这个国家,有三分之一的政权不在我们,不在我们共产党人手中。那么现在呢,谁占三分之一,谁占三分之二?统计局不是有数据么,我是外行,你们自己去看。这是经济,政治呢,远了不说,就拿咱们河山为例,究竟是谁在掌握政权,谁在决定干部的任免?是省委么,是组织部么,还是资本家,无论是那些‘排行榜’、‘首富’,还是那些控制了国有企业的财阀、‘蒋宋孔陈’?”
    不管先前是漫无目的,还是心悦诚服,这会儿,怕是没人再敢点头了。
    “无产阶级专政政权的建立,是历史选择的结果,需要时机,需要大势,有人幻想再来一次,我告诉过他们,不可能。然而现在,机会来了,敌人不是想和平演变我们么,风水轮流转,也该到我们演变演变他们的时候了,”荀主席越说越得意,渐渐有了些许魏武挥鞭的架势:“大数据时代,我看是个机会,是个我们重新把那三分之一、三分之二拿回来的机会。”
    有来晚的,只听到最后这段,左右看看,坐立都不是,估计吓得够呛。
    “这方面,我们有优势,四大电信运营商,都是国营的,随时招呼,让干什么干什么。听说美国也是四大,”荀主席看看身后的幕僚,没等得到答案就重新回过头来:“甭管几大,都是私有的吧?法治法治,我看是作茧自缚,弄个窃听,马上出了斯诺登,放在中国,多大点事儿啊…… ”
作者: 耿于天    时间: 2017-7-23 14:49
3.哑剧

    “大数据综合试验区”揭牌,仪式本身虽然只进行了不到两个小时,但组织,尤其是安保组织工作,早在一周以前就已全面铺开。两位正部级高官,会场又在室外,四海市、青山区两级公安机关严阵以待,协警、社区工作人员、志愿者也闻风而动,确保万无一失。
    刚刚进入五一浦第二社区工作的罗小满,也奉命参与其间,跑前跑后,早起晚归,折腾得精疲力尽。终于熬到揭牌仪式结束,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足足睡了将近一整天,才勉强休息过来。可事实上,对于罗小满,或者说对于近期的罗小满来说,这反倒是件好事,因为她已经有段时间没好好睡过觉了……
    “有段时间”,大约是两个月左右吧,不知为什么,罗小满突然,其实也不是突然,总觉得有某人,某些人在跟踪,或者说暗中监视自己。是谁?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就是某人,某些人,在跟踪,监视自己,暗中的。
    罗小满随即陷入一种奇怪,却似曾相识的状态,有些惴惴不安,又有些莫名的兴奋。在家待得好好的,没招谁没惹谁,或者说没被谁招没被谁惹,猛然间从床上、沙发上跳起来,冲到玄关拉开房门,有时还会往外追上一段。在办公室待得好好的,没招谁没惹谁,或者说没被谁招没被谁惹,猛然回头,断喝一声“谁在那儿”,每每将居委会中其他人唬得一激灵。
    更多时候是在大街上,上下班途中,也可能是出门买东西,办什么事情,总之并无规律。“眼睛瞪得像铜铃,射出闪电般的精明,耳朵竖得像天线,听着一切可疑的声音”,西方哑剧表演技巧中,看人不用眼睛,用鼻子,鼻子指向哪里,眼睛跟到哪里,罗小满正相反,看人也不用眼睛,用额头和眉毛,额头和眉毛指向哪里,眼睛跟到哪里。“脚步迈得多轻健,透出侦察家的精明,虎视眈眈查敌情,留下威武矫健的身影”,一旦锁定目标,有时甚至根本就没有明确的目标,不管有事没事,着急不着急,马上转身跟上去,不绕到气喘吁吁不算完。
    半个多月下来,“敌情”倒是天天,甚至时时有,可“敌人”,哪怕是疑似的,一个也没找到。有那么几回,反而让别人把罗小满给告了,报警说她无端地一路跟着自己,不知有什么企图……
    几次三番,罗小满倒还识趣,总算是不再满大街跟踪与反跟踪了,转而开始怀疑,有人在自己周围,安装了什么窃听设备。
    办公室的写字台、转椅、文件柜,乃至于门窗,全让她给翻了个够,每天到班第一件事,就是上上下下摸一遍,这倒不错,清洁工省事了。家里更不用说,地毯也掀了,地板也撬了,吊灯也卸了,各种电器也都给开膛破肚了。好在人口不多,除了罗小满就是长卫,后者还像往常一样,什么都不问,更不可能发脾气,瞪圆眼睛,好奇地看着她忙前忙后,有时毫无征兆地“叽叽叽叽”笑一阵,有时不笑。
    罗小满现在用的手机,是去年过生日朱红琪送的,当然,拿给她时,罗旭只说自己买的。儿子孝敬,罗小满用得挺在意,配了个套,还去天桥上贴了个膜。如今也顾不得许多,先是自己把能拆的部件都拆了,又拿到专卖店,央告人家把主板给起了。
    告知什么可疑部件都没有,还是不信,认为问题出在软件上。专卖店是不好意思再去了,在小商品城里找了个维修部,左右给钱怎么都行,格式化了重装,再格式化,再重装,直至连机都开不了。当初应该记住总共倒腾了多少次,也算是为生产厂商做的极限测试……
    怀疑完了陌生人,罗小满又将斗争大方向转移到熟人身上,看谁都可疑。无论别人说什么,哪怕只是寒暄,在她听来,都是话里有话,拐弯抹角向自己刺探着什么,只是没想过,自己究竟有什么值得人家,或者人家代表的势力刺探的。
    一向活泼开朗,甚至于碎嘴子倾向的罗小满,开始变得惜墨如金,进而沉默寡言起来。祸从口出,言多必失,生怕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被别人将底细摸了去。有时回家,还要将这一天以来,她同谁,说过什么,谁同她,又说过什么,一一回忆誊录下来。再详加分析,看看有没有走漏什么,该如何补救,旁人又有什么企图,什么她第一时间没能察觉的企图,该怎样应对。
    俨然回到了小时候,对内对外,阶级斗争为纲,放眼世界,风景这边独好外,除了帝,就是修,各式各样的帝,各式各样的修:“没有肃清的,暗藏的反革命分子是不会死心的,他们必定要乘机捣乱,美帝国主义和蒋介石集团,经常还在派遣特务,到我们这里来进行破坏活动,如果我们丧失警惕性,那就会上大当,吃大亏…… ”
作者: 耿于天    时间: 2017-7-23 14:50
4.彩民俞厅长

    “四海市大数据发展领导小组”,暨“河山省大数据(四海)综合试验区建设领导小组”之下,与设在发改委的办公室平行,还有如下几个机构:
    首先是“大数据产业发展中心”,同信息中心合署办公,除原有的电子政务网络运行维护外,制订技术规范和相关标准,开发重大核心数据库,提供技术和信息咨询服务。“产业发展有限公司”,现由国资委全资设立,今后择机推进股份化改革,作为产业旗舰,建设运营“云上四海”系统,管理发展基金,搭建投融资平台并孵化培育相关企业。“产业研究院”,着力人才队伍、基础设施、教学基地、研发团队、数据中心、管理机构建设,带动经济结构调整与产业转型。
    另有一所“大数据实验室”,暂定为省(科技厅)市共建性质,待时机成熟申请重点实验室资质。行政归口“领导小组办公室”,业务方面,由于本市相关学科力量较为薄弱,主要依托河山大学,“领导小组”组长武侃亲自签发聘书,聘请该校数学研究所副所长田义教授,为实验室首席科学家。
    尽管年纪不大,但在大数据技术研究方面,至少河山省内,田义堪称权威,甚至先驱。他与“大数据”结缘,可以追溯到十几年前的本世纪初……
    当时,河山省国家安全厅,新任命了一位姓俞的副厅长,是从检察院系统调过来的。业余时间,俞厅长喜欢玩儿彩票,猜数字那种,瘾挺大,一有时间就琢磨。符合事物发展一般规律,俞厅长买彩,也经历了从低级到高级,所谓的高级,从外行到内行,所谓的内行,的过程。
    起初,和大部分门外汉一样,机选,守号,甚至还买了台小型模拟摇奖机。再不行就凭灵感,有那么段时间,俞厅长的生活完全由数字组成,准确说,是在他的眼中,生活完全由数字组成。白天想着的是数字,晚上梦着的是数字,街边的路灯,要数数多少盏,车上的乘客,要数数多少个,食堂菜里的肉片,也要拿筷子扒拉扒拉,一度弄得伙食科长挺紧张。甚至于女同事向他汇报工作,虽然一直告诫自己非礼勿视,可眼睛还是不听使唤地往人家胸口瞄,上一期是三十二还是三十三来着?
    还好,毕竟是受党教育多年的高级干部,没过多久,俞副厅长对彩票的理解,就由感性阶段上升为了理性层次。重码、边码、对望码、斜连码,差值、和值、极差、位差,冷热、跨度、邻孤传、复隔中,振幅、胆拖、缩水、矩阵…… 书房,卧室,甚至办公桌上,摆满各种分析图表,红的蓝的黑的白的,点状的线状的柱状的饼状的,一般人别说懂,看一眼都晕。
    甭整那虚的,但凡买彩票,没有不想中大奖的。俞厅长也不例外,检察官起家,乱七八糟的钱从没碰过,但若说不想改善生活,小而化之伪君子,大而化之唯心主义。只可惜,不知是命里没有横财,还是老天爷,或者组织上,也可能是二者合谋,故意要拿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考验考验他。自打上了彩票这条道,俞厅长中过最大的奖,就是一期“排列三”,那时还没从七星彩中分离出来,一兴奋,请客倒贴了二百多。
    几年彩民生涯,说是量力而行,小打小闹,里里外外算起来,少说也扔进去两三万,妻儿的冷嘲热讽,以及由此产生的无形资产损失,尚没有统计在内。报纸上说,彩票所得利润,其中一个固定比例,将被用于公益和福利事业,比如街边、小区里那些健身设施。
    这不,自己住的家属院就有不少,没错儿,上面还贴着标签呢,体彩基金,这不是故意在笑话老子么?俞厅长身体一直不大好,累了心口就疼,平时不怎么敢剧烈运动,可自从装上这些健身器材,甭管会不会用,总要上去捣鼓几下。当然,是在脚踝被夹伤之前,听几个玩儿得挺遛儿的大妈说,那东西叫什么太空漫步机,难怪呢,就说人类只有一个地球嘛……
    俞厅长出身于一个单亲家庭,“自小阙内训”,父亲怕他受委屈,始终没续弦。心口疼的毛病,记事起就有,那时还不算太严重,可犯起来依然冷汗直冒。
    父亲也是警察,交警,级别不高,戳大岗的马路吸尘器,工作没早没晚,生活上也很粗枝大叶。每次心口疼发作,都让他喝一点儿白酒,刚开始时是拿筷子蘸,逐步改成瓶盖、铝勺、汤匙、小盅、大杯、瓶子本身,说心里觉得暖了,就好了。
    回忆挺温馨,可实话实说,直至成年,心口疼的痼疾一直没怎么见好,酒量却练得惊人。即使是在高手云集的公检法系统,酒桌上也从没吃过亏,多新鲜呢,人家有童子功垫底……
    这次也一样,或许俞副厅长注定就是个有意不开、无心成荫之人,几年彩票买下来,奖没中上,却有了意外的收获……
作者: 耿于天    时间: 2017-7-26 14:44
5.战犯

    “业务”关系,当然,这里指的主要是作为彩民的俞厅长,一直在同数字打交道,尤其是够了一定段位之后。本行偏重文科,但悟性却是相通的,马克思不止一次说“算术我一向很差”(1858年1月11日致恩格斯的信),却留下了近千页的数学手稿。
    俞厅长很快发现,数学这个东西,的确奇妙得很,尽管没有帮自己圆梦发财,却能在生活工作的时时处处找到它。还是马克思,曾一语中的:“世界上任何一门学科,如果没有发展到能与数学紧密联系在一起的程度,那就说明,该学科还未发展成熟”。
    自己所从事的国家安全工作也是一样,半路出家,先前一直在省检,对国安事务不甚了然,常有盲人骑瞎马之感。一次偶然机会,俞厅长在某彩民论坛读到一篇文章,文章本身是讲概率分析的,但其中引用的一则案例,却引起了他格外的注意:
    长期以来,洛杉矶警局一直为犯罪率居高不下,以及捉襟见肘的警力所困。如何使有限的警务资源发挥出最大效力,简单说好钢用在刀刃上,降低犯罪率以及犯罪烈度,用中国这边的话,保一方平安,始终是摆在其面前的重大难题。
    后来,该局与加州大学某研究团队合作,开发了一款旨在“预测犯罪”的应用软件。将既有犯罪记录输入系统,利用相关数学算法,找出其中规律,进而预测,或者说推测出哪些时段、哪些地段,犯罪发生的概率较高,以便有针对性地调拨警力。听着挺玄乎,可事实是,该软件投入使用后,确实有效地达到了降低犯罪率的目的,至少可以使警员尽早抵达现场,防止事态在初期急剧恶化……
    受此启发的俞厅长,暂时将彩票的事情放了放,收集相关资料,写成一份报告。建议洋为中用,借鉴洛杉矶警局有益经验,照方抓药也搞个什么软件,人家是预测暴力犯罪,它山之石,咱们可以用来预测危害国家安全事件的发生。
    报告递上去后,迅速得到国安厅以及政法委领导的支持与赞许。那时候,维稳压力虽不像现在这么大,但所谓非传统安全威胁已经初露端倪,省里连续出现几次恶性事件,传统应对手段也越来越明显地暴露出其不足和局限性,急需新观念、新思路。
    这个主意就不错,既紧跟世界潮流,又结合我国我省实际。厅常委会很快通过,就由俞副厅长牵头,联合相关力量成立项目组,尽快拿出成果,暂时先挂在技术侦查处和综合情报分析处下面……
    自从调到国安厅任职,专业背景所限,俞厅长只能分管政工,偏他素来就不是个只会坐办公室的散官,业务插不上手,开会发言总怕露怯,难免觉得矮人半头。终于捞到一次展示自己的机会,当然全力以赴,班子很快就搭了起来,除厅里的相关人员外,科研技术力量主要来自河山大学理学院,数学系以及数学研究所。
    刚从中国科学技术大学计算与应用数学系,以特招生身份毕业不久,从事数理逻辑和分析数学研究的田义也在其中。读书时,他所做的毕设,就是数理统计和概率精算方面的,后来参与的几个重大课题也与此相关。
    不负俞厅长厚望,短短三两个月,项目组首战告捷,开发出名为“家园”,英文缩写“HOME”,全称“危险目标评估模型(Harmful Objective Model of Evaluation)”的应用系统。该系统以特定的人为对象,即所称“目标”,建立算法,在海量数据资料中,搜索每一个人与可能危害国家安全之事件的关系,并将其分为五类:白色“无害目标”,蓝色“关注目标”,黄色“可疑目标”,橙色“危险目标”和红色“极其危险目标”。
    省国安厅技术侦查处,对外称“十四处”,与综合情报分析处,也就是“十五处”一道,原本就有电子信息监控职能,是河山省内唯一一个,对来自商用电信、交通、广电、航空航天甚至军事网络,及其相关数据拥有侦查权的机构。只不过,具体手段依然停留在重点监听、人工分析的原始阶段,和康生、李克农“中央社会部”那会儿没什么本质区别。而“家园”系统的问世,既充分利用了该处在获取信息资料上的便利,又施展自身优势,弥补其数据挖掘方面短板,强强联合。
    只可惜,这个曾被寄予厚望,名字起得也恰到好处的系统,最终并未真正投入使用,并发挥其应有,或者说计划中的效力。事实上,就在它第一次试运行后不久,“家园”便被束之高阁,项目组也随之解散……
    1948年12月25日,第二天就是毛泽东五十五岁生日,中共对外公布了一份反复酝酿的国民党战犯名单。据新华社通稿称,尽皆“罪大恶极,国人皆曰可杀”,从蒋介石、李宗仁、陈诚、白崇禧开始,直至陶希圣(“高陶事件”主角之一)、曾琦(毛泽东曾参加“少年中国学会”创办人)、张君劢(徐志摩大舅子),总共四十三人(一个月后又补充了十四个)。
    其实,这四十三,或者五十七人,本不需要什么“酝酿”,更不用说“反复酝酿”。原因很简单,该名单,包括名单上的排序,基本就是国民党中央主要领导,按照一百单八将座次排名,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从他蒋某人开始,一个个捋下来,和台湾的“不分区立委”选举类似,确定一个人数就妥了……
    当年,彩民俞副厅长力主开发,凝结着他无数心血和期待的“家园”系统,未正式提交厅里审核前,先内部与“十四处”服务器联网,搞了一次试运行。也真亏了多年彩票投注,历练出有备无患的工作作风,多个心眼,搞了这次试运行,否则麻烦就大了,远了不说,现在的他,不会,至少不会这么容易坐在省政法委书记的位子上。
    试运行刚开始时,“排异反应”很严重,“家园”数度死机,经反复调试,总算是应付下来了。第一次运算,先将相关数据库过去一年中公开、半公开的信息检索了一遍,那时候,处理器运行速度都很慢,普通个人电脑,开个机都要两三分钟,何况是以几何级数计算的海量数据。前后消耗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时间,最终锁定了一份名单,其中,红色,也就是“极其危险目标”十一人,橙色,也就是“危险目标”近五十人,余者不计。
    接过那张热乎乎(设备已经快要烧了)、湿漉漉(喷墨打印机)的A4纸,俞厅长的心情可想而知,比每次开奖时还要激动,可仔细一看,当场就傻了。
    不知是不是模型不够精确,亦或是太过精确,不知是不是数据不够丰富,亦或是太过丰富。名单上被列为“橙色”,“危险目标”的近五十人,有现任副省级干部,刚刚退下来的原主要领导,省内大型国企、民企负责人,还有个别演艺界明星、社会名流、专家学者之类。而“红色”,也就是,至少在理论上,至少在“家园”所认为的理论上,本省范围内,对国家安全构成最大威胁的,那十一个“极其危险目标”,刚好就是当时河山省委的十一位常委,连次序都分毫不差……
作者: 耿于天    时间: 2017-7-27 14:45
6.百千万

    田义所领导的实验室,可能是“河山省大数据(四海)综合试验区”旗下主要机构中,最早成立运转的,半年以前,“试验区”正式揭牌前半年,相关研究活动已经展开。
    虽然名义上是教授,但在河山大学,田义没有什么教学任务,主要是科研,哪里办公都一样。已经四十大几的他,至今都未成家,在中州也是“岩扉松径长寂寥,惟有幽人自来去”,担任“大数据实验室”首席科学家后,倒有大半时间常住四海……
    附带说一句,当初俞副厅长辛苦搞出来的那个“家园”,虽被厅里搁置,却不料墙里开花墙外香,多年以后,在另一个领域得以发光发热:
    那是在这一届省委班子组建后不久,已是常委、政法委书记的“俞副厅长”,左右时过境迁,当作一个笑话,同与之关系密切的组织部赵部长,聊起了此事的前前后后。不想赵部长听者有心,将尘封已久的“家园”系统要了过去,请相关技术人员略作改动,主要原理和算法没变,不过是加了几条筛选条件。比如年龄、学历、特定职务级别任职年限等等,作为组织人事系统选拔领导干部的标准,当然,是内部掌握的标准之一。
    “目标”,或者说对象,依然分为五级,五种颜色。白色,“无关对象”;蓝色,“一般对象”;黄色,“考察对象”;橙色,“培养对象”;红色,“重点培养对象”……
    “大数据实验室”成立后,首当其冲的课题,是要为整个四海市干网、核心数据库建立一个基础模型。差不多可以相当于操作系统,既是其它应用软件的运行平台,同时也为全市大数据产业发展提供技术标准。
    这是个大工程,按计划要两到三年才能最终完成,任务分拆给实验室下属的各个研发团队,或者进行外包。首席科学家田义的任务,先期为整个模型设计框架,之后主要是监督进展,检查各团队成果,解决问题,纠正偏差。
    几个月以来,课题本身,进行得很顺利,但田义自己,却始终有些心神不宁。按理说,中州四海两地,相隔只百余公里,环境气候、风俗习惯几乎一样,不该有水土适应方面的问题,何况田义早年在四海生活过。可自从搬到这边工作,他就开始浑身不得劲,俞副厅长是心口疼,田义则没有一个固定的地方,从上到下,从左到右,从里到外,也说不出是疼是痒,反正就是不舒服。
    去医院查过,去了若干家医院,查了若干次,早在十年前,田义就已经被列入“百千万人才工程”,医保全报,再说他也不缺钱,查呗。甭管挨不挨边,也无所谓挨不挨边,照田义这个难受法,也无所谓挨不挨边,凡是院里有的仪器,除了妇科,当然还有产科,全试了个遍。该找的专家也都找了,什么也没查出来,没病,至少没有他所说的病……
    从读书到工作,虽然不善辞令,也几乎没有朋友,可无论当年的同学、老师,还是后来同事、下属眼中,田义都是个挺好相处的人,至少找不到什么不好相处的理由。可自从“得病”,他就像是被什么东西附了体,不一定是脏东西,性情大变,总朝实验室的技术人员发脾气,找机会发脾气,连自己都承认,是找机会发脾气。
    田义素来口讷,语速稍快就结巴,进入河山大学工作,原本是在数学系任教,无奈有货倒不出来,站在讲台上吭哧瘪肚,这才挪到研究所专搞科研。外加没什么发火的经验,每次动怒,别人还没怎么着,自己先憋得面红耳赤,类似相声里的“扑盲子”,天上一脚,地下一脚,想起什么说什么,前后都不挨着。一句话,甚至一个词,刚说了一半,马上又切到另一句话、另一个词上,别人发脾气是迁怒,无名邪火,骂一顿就痛快了,田义却正相反,越说越急,越急越说不出来。
    同事们摸不着头脑,见他这副样子,想笑又不敢笑。刚开始还能说几句完整的,或者有实际意义的,或者能让人听懂实际意义的,越来越短,越来越语焉不详,直至一个字也挤不出来。张开嘴,又闭上,喘息一会儿,似乎是在构思,觉得差不多了,又张开嘴,又闭上,反复几次,挥挥手让大家散了……
    还好,几个月之后,“久病成医”的田义,突然自己找到了“病根”,以及相应的“治疗手段”。
    和当年的俞副厅长一样,也是意外获得的灵感……
    在四海时,田义独自住着一套大四居,面积之外,装修也很讲究,家电齐全朝向好,挺舒服。就在实验室,发改委以东,隔一条街的“桃花源”,是“大数据发展领导小组办公室”专门给他租的。生活方面,田义一贯邋遢,每周,有时候两周,去超市买一趟必需品,不定期,实在下不去脚了,叫小时工来收拾一次,仅此而已。
    那是个周六,冰箱里徒四壁立,刚买不久,记得刚买不久的洗发水也找不到了。田义拉了个单子,吃一堑长一智,先前每次采购,不是买少,就是买重了,来到离家,也就是现在住的大四居一箭之遥的超市,一家已经快让网购挤兑黄了的超市。
    刚进门,当头迎上来一个小男孩儿,看样子十岁左右吧,穿着挺整齐,不像丐帮,或者说,不像传统意义上的丐帮,可张口就朝田义要钱。
    那两天,田义又开始浑身脑袋疼,正烦呢:“走,没有。”
    男孩儿很执着,追着他:“十块就行,要不五块。”
    想得美,一毛也没有。
    “铁公鸡,你别后悔。”
    我后什么悔。
    “行,你等着,”对方发出威胁。
    小时候,田义最怕的就是这句,毕竟今非昔比,看了看,似乎没有帮手,不说朗朗乾坤之类,量你一个小屁孩子,能把我怎么样?
    男孩儿掏出一部手机,左右瞧瞧,选择了不远处一个打扮挺时髦的美女,给了田义最后一次机会:“别后悔。”
    英雄无悔。
    行,算你小子狠,那就别怪我不江湖了。男孩儿溜到美女身后,一把掀起虽然室外天寒地冻,但本来就很短的裙摆,拿起手机对着里面,也不知真拍假拍,拍了一张照。在美女的尖叫声中,朝田义高喊:“二舅,成了,快跑…… ”
作者: 耿于天    时间: 2017-7-28 14:43
7.入我裤中

    自从和“桃花源”小区合并,地下室办公的五一浦北里居委会,也有幸鸟枪换了炮。紧挨着院墙,当然现在已经拆了,有一座三层小楼,“桃花源”项目建成入住前,是售楼和业主接待处,按照最初的计划,本来要改成多功能会所,种种原因始终未能付诸实施。一层租给了商户,二层由物业使用,三层空着,新组建的五一浦第二社区居委会,不能总处于地下状态,正好趁虚而入……
    快到十点,罗小满打着哈欠,一边和来往同事、邻居打着招呼,一边晃到自己的办公室门前,刚掏出钥匙,只见楼梯口吵吵嚷嚷。一伙儿半大老头儿老太太,“半大”,一般用来形容年轻人,“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如今生活水平提高,平均寿命大幅增加,同样可以用到中老年人,生理年龄和心理年龄不符,内在年龄与外在年龄不符的中老年人身上,推着一个小伙子,看上去的小伙子,相对于他们的小伙子,张牙舞爪走上来。
    “快点儿,磨蹭什么…… ”为首的,是居委会治安组组长,姓刘,人称刘大姐,超过六十的大姐,不是半大是什么。
    “小伙子”低着头,看不清模样,但耳根都已经红透。
    “老实点儿,”人群中,不知谁又照后脑勺给了一巴掌,虽然目测上去,似乎并没什么不老实的表现。
    “谁啊?”临近办公室,一个戴眼镜的年轻女性,不知是出来办事,还是专程看热闹,罗小满低声问。
    表情有些复杂,既像是鄙视,又像是好奇,既有鄙视,又有好奇:“那个露体的‘流氓’,抓住了…… ”
    前几天倒是挺别人说过,近来,五一浦周边,出现了一个“流氓”,所谓“流氓”。
    “小伙子”的说法,源自目击者,大冷天,光腿穿着一条出场裤,也叫排扣裤,就是篮球运动员比赛时,在替补席上穿的那种。两边裤腿外侧只用扣子,不是纽扣,搭扣连接,出场时不必费力脱,只需一拽,整条裤子,其实严格讲,不过是两片在裆部相连的布,就下来了。走在大街上,突然把裤子扯掉,里面什么都没穿,一溜烟猛跑,很快没影儿了。
    如上情况,类似于精神医学上的“露阴癖”,属于性变态的一种,但又不尽相同。一般来讲,露阴癖在他人面前裸露私处,为满足某种常人,正常人无法,至少不大容易理解的性快感,通常会选择年轻异性下手,时间大都是晚上或者清晨,人少又容易逃脱的环境。可“流氓”,近来在五一浦出现的“流氓”,却不是这样,虽然都是暴露身体,但他似乎没有针对的特定对象,不是向某个人,而是向所有人,时间不定,好像和性也没什么关系。
    闻讯后,社区相关部门,第一时间通知了管片,五湖街道派出所。所里也听说了,一直没采取行动,一来警力不够,没工夫管这闲事,二来,也是更重要的,抓住又能怎么办?不同于台湾地区,或者曾经的韩国,现在的美国某些联邦州,有“妨害风化”类似罪名,什么都可以往里装的“第二十二条军规”,“流氓罪”也早就取消了。即使抓住,充其量只能按照《治安管理处罚法》有关规定,批评教育为主,屡教不改的,五日以上十日以下拘留,然后就是精神病院的事儿了。
    再说了,不就是没穿衣服么,有什么了不起的,什么叫“赤子”,无论从整个人类,还是某个个人的角度,谁不是从那一天过来的?
    魏晋时期,著名的“竹林七贤”中,有位刘伶刘伯伦,就是“杜康造酒刘伶醉”那个刘伶。史书记载:“身长六尺,貌甚丑悴”,一米四几(汉尺合约二十二厘米),长得其丑无比,还有个特殊爱好,光着。《世说新语·任诞第二十三》:“刘伶恒纵酒放达,或脱衣裸形在屋中”,还不错,是在屋里,注意啊,不是自己的卧室,只要进屋就光着。“人或讥之”,别人笑他,他还有理:“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裤衣,诸君何以入我裤中?”天地就是我的房舍,房舍就是我的衣裤,不是我穿错了,是你们走错了,走到我的裤裆里来了……
    派出所不管,没关系,社区这么多人,闲着也是闲着,自食其力。前面说的那个刘大姐,治安组组长,正好负责此事,召集手下众人开了好几次会。“流氓”神出鬼没,一会儿东一会儿西,作案频率也没什么规律,缺少线索。于是又联系了居委会里另一个职能部门,信息组,每人一个红箍,通常不戴,负责收集情报那种。
    顺便说明一下,罗小满,先前“社会安全特聘信息员”,五一浦第二社区成立,正式登堂入室,却并不属于这个信息组。和过去一样,她的身份还是非公开的,名义上主管环境卫生,和派出所小邵,小邵调走了,现在是小冯,单线联系,就连居委会真正有编制的那几位,主任副主任、支书副支书,都不知道她的真正功能。
    罗小满同信息组,或者说,信息组与罗小满的差异,有些类似于本级纪委和上级纪委派驻机构的区别。举例来说,四海市教育局,内部有两个相互平行的纪检部门,一是市委教工委纪工委(很拗口,但就得这么叫,全称更拗口:“中国共产党四海市委员会教育工作委员会纪律检查工作委员会”)办公室,加挂教育局监察室牌子,二是市纪委驻教育局纪检组。简而言之,前者是教育局(教工委)进行内部,或者对下级单位进行监督的机构,后者是市纪委用来监督教育局,再进一步,教育局主要领导,不受内部监督的领导的机构。
    甭管谁监督谁吧,反正这一次,人民战争的天罗地网又起了作用……
    小伙子不住求着饶:“大爷大妈,我错了,您就放了我吧。”
    “叫谁大妈呢?”刘大姐身后,一个比她年纪还大些,前不久刚纹完眉的老太太一脚踹上去。
    小伙子愣了一下:“哦,大哥大姐,大哥大姐放了我吧,下回不敢,真不敢了。”
    “叫谁大哥呢?”刚才那个老太太的老伴儿又是一脚。
    “大爷大姐,大爷大姐…… ”
    “少废话,走,”无论大爷大妈,还是大哥大姐,敲打小伙子时,不约而同,也不管平时习惯左手还是右手,用的都是戴着袖标的那只。其实,就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抓住这个“流氓”后,下一步该怎么办,可往往,越是这样,越会用凶神恶煞的外表,来弥补内心的彷徨,甚至慌张。
    “大爷大姐,饶我这回吧…… ”小伙子几乎要哭了出来。
    一行差不多二十人,浩浩荡荡地,从罗小满身边推搡而过。拧开房门,刚要进屋,她突然觉得,这个小伙子的声音非常耳熟,却想不起来是谁,曾经非常耳熟,现在想不起来是谁,禁不住回身,凑过去仔细看了看。
    小伙子也正好抬起头,立刻呆住了:“您…… 您是…… 罗老师?”
    “李义…… ”
作者: 耿于天    时间: 2017-7-29 14:46
8.幻光

    这个李义,罗小满口中的李义,其实就是田义,“大数据实验室”首席科学家田义,论年纪,单纯论年纪,已经不能再算作“小伙子”了。田义原是四海人,在这里出生长大,本名李义,初中毕业后南下深圳,投奔早年间去那边打工的舅舅,户口随即迁了过去,姓也改了,跟着舅舅,也就是母亲姓,沿用至今。
    当年的李义,现在的田义,与罗小满之间,曾经有过一段,只有他们两个知道的陈年旧事。这段陈年旧事,如果不是今天再次偶遇,她都已经快要忘了,或者说,从来就没打算再次想起……
    那还是三十年以前,刚刚师专毕业的罗小满,在青山二中科任英语,同时负责初二某班班主任工作,而李义,正是这个班上的学生。
    就读青山二中之前,李义就是个远近闻名的才子,甚至有点儿神童的意思。记忆力好,尤其对数字敏感,心算能力超强,曾多次在媒体上公开与计算器(计算机只有科学院才预备)以及珠算较量。
    据说,李义的天分是早年间被一个姓史的街坊,偶然发现的,此人在省教育厅直属教育科学研究所工作,主要研究方向,恰好是婴幼儿早期智力开发,在当时还是个满新鲜的前沿学科。史老师闲下来爱下棋,和李爸爸是棋友,常来家中做客,职业习惯,有空就在一旁观察满地爬的李义。
    那时候,李义还不是什么神童,甚至被怀疑过智商,别人一岁左右会说话,他都快两岁了,还吭哧不出一句整话。运动能力也不怎么样,会坐、会爬、会走、会跑,都比其他孩子晚得多,连个积木都搭不起来,只会杂乱地划拉来划拉去,很不受李爸爸待见。自己就是个抡锤的大老粗,本盼着能在李义这一代转基因,看来也没什么指望了,说不定卖力气混饭都难。
    好在史老师慧眼,否则今天的李义,或者田义,也或者不会成为田义,可能正在某工地搬砖砌墙。通过长期观察,他发现,这孩子摆弄积木时,乍看上去杂乱无章,细细体会,其中是有规则的,似乎是在进行某种运算。为此,史老师专门请来几位同行,准备对李义进行测试……
    家里养猫狗的人大都有类似体会,这些小东西,只要尝试过哪怕一次,那些国际大品牌知名宠物食品,以后再喂别的什么就都不吃了。人家能称雄市场,绝非偶然,每年都会不惜成本地拿出大量物力财力,专门研究适口性,也就是宠物口味偏好。
    测试当年的李义,和研究猫猫狗狗同样困难,因为二者都不会、或者还不会说话。但行家就是行家,带来一大堆稀奇古怪的道具,围着李义摆弄了足足两三个小时,最终得出结论,果不其然,这小子是个数学天才……
    李义家中,至今摆放着数不胜数的奖状、奖章、奖牌、奖杯,都是他学生时代,在各级奥数比赛中得到的。1980年秋天,河山省为首届全国中小学生数学竞赛举行选拔赛,代表四海市出战的李义,不仅是整个小学组参赛选手中年龄最小的,所创造两天六题全满分记录,至今无人打破。
    然而,像他这种类型的所谓天才,一般都有另一面,发展往往不够全面:
    1917年,罗家伦报考北京大学,作文满分,数学零分,被蔡元培破格录取;1929年,钱钟书报考清华大学,英文、国文特优,数学十五分,被罗家伦破格录取;1930年,臧克家报考青岛国立大学,作文只有三句话(人生永远追逐着幻光,但谁把幻光看成幻光,谁便沉入无底的苦海),数学零分,被闻一多破格录取;1931年,吴晗报考清华大学,历史特优,数学零分,被罗家伦破格录取(知恩图报);1934年,张充和(卞之琳恋人,沈从文、周有光小姨子)报考北京大学,作文满分,数学零分,被胡适破格录取。
    李义与他们正好相反,数学,甚至和数学相关的理化生云云当然没问题,但文科,却始终是他的阿基琉斯之踵。尤其语言类,两岁才会说话、五岁才认得第一个汉字的李义,上学之日起,就没得过比及格更高的成绩,若非如此,他这样一个市长都亲手抱过的天才少年,也不可能屈尊就读“大拨儿轰”的青山二中……
    升入初中之后的李义,依旧常常出现在各类数学比赛中,并屡有斩获,但与此同时,文理科“剪刀差”也变得越来越大。尤其是新近的英语课程,对李义来说更可以用灾难来形容,连母语都说不利落的人,要是能把第二语言学好,反倒奇怪了。对此,二中的老师们早有心理准备,齐桓公不是说“且人故难全,权用其长者”么,能为学校争光便好,至于别的就活该了,直到他遇见罗小满。
    李义所在的班级,是罗小满工作后接手的第一个班,刚离开大学校门,“他不羁的脸像天色将晚,她洗过的发像心中火焰”,洋溢着对未来的浪漫憧憬,以及对阳光下最美丽职业的无限热爱。头一次当班主任,就能碰到李义这么特殊的孩子,在她看来,不是李义幸运,而是自己。
    很快,罗小满便将全部的热情投入到了这个孩子身上,碰巧自己就是教英语的,空闲时间都用于辅导李义。那时罗小满还未结婚,家又不在市内,没什么额外负担,住在二中后面,用于安置单身年轻教师的简易楼里。两人常常忘了时间,一直点灯熬油到深夜,有时太晚了,干脆就把他留下,当年的初中生还不像现在这么早熟,没什么可忌讳的,拉个帘不费事。
    李义的父母,一个工人,一个“天然同盟军”,郊县农民,都没什么文化,只知埋头干活,不善于表达情感。至于对家庭教育的理解,基本停留在得了奖吃回纯肉馅饺子,考了不及格抽出皮带揍一顿的阶段,从他们身上,李义很少,甚至几乎没有体会过家和爱的温暖。而罗小满,恰恰给予了他很多本来该由父母给予的东西,李义清楚地记得,梦中,自己常常会喊她妈妈……
    尽管罗小满把能想的办法都想尽了,李义本人也不遗余力,但他的文科成绩始终未见起色,语文还勉强凑合,好歹及格,英语就有些惨不忍睹了。转眼间,已是初三第二学期。
    李义的情况,二中领导心知肚明,事先也和家长沟通过,愿意保送他继续读本校高中,前提是能顺利通过会考,拿到毕业证。这对李义来说可是个难题,上一次英语大考及格还要追溯到两年前,万般无奈,罗小满和校办以及教务部门商量,好汉不吃眼前亏,只能出下策了……
    那年的会考,是在劳动节三天假,当时还没有黄金周,结束后进行的。周一是两个主科,周二上午政治,开考之前,罗小满来到教室门口,把李义叫出来,低声告诉他中午吃完饭来自己宿舍一趟,别跟别人说……
    把门打开一条缝,罗小满将李义让进来,不大的房间内,白天却拉着窗帘,指指一旁的椅子示意李义坐,罗小满赶忙又回到书桌前奋笔疾书。
    “您写什么呢?”李义凑过去。
    “下午英语考试的卷子,也就是你,校长才同意冒这个险,”罗小满头也不抬:“我帮你答个七八十分的样子,一会儿悄悄带进去,两个监考老师,一个是咱们学校的,你见过,教高中生物的闻老师,也知道这件事,另一个是外校的,换卷子时小心点儿…… ”
    李义呆呆地站在一旁,大脑一片空白。80年代还不兴什么“男神”、“女神”的说法,可在他心目中,罗老师就是自己的女神,温柔、善良、慈爱、正直,当然还很漂亮。李义做梦也没想到,她居然会干这种事情,虽然都是为了自己,但他宁愿留级、失学,也不希望心目中刚刚建立起来的精神家园就这样崩塌……
    “换完卷子,别在那儿傻坐着,也象征性地写点儿什么,东改改西改改,回头,你把我这支笔拿走,保持颜色一致…… ”专心答题的罗小满,并没有意识到李义的变化……
    脸色慢慢涨红,李义耳中嗡嗡作响。一直以来,他都是个很老实、很听话,甚至于有些傻乎乎的孩子,除了某些科目的考试成绩,从没像其它男生那样,因为调皮惹祸挨老师说、挨父亲打。可这一次,全身发抖的他,渐渐感觉到失去对自己的控制……
    “教务处给你调了座位,最后一排,把角,别的同学一般看不到、也不会注意你,盯住外校的监考老师就行。我跟闻老师打过招呼,她会想办法分散那人的注意力,看准机会,果断点儿…… ”罗小满将各种嘱咐“临行密密缝”,已经事无巨细来回倒腾好几遍了……
    李义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以至于变得有些沉重,眼睛直勾勾地盯住罗小满,喉结不断上下耸动……
    “你…… 你怎么了…… ”罗小满终于意识到,李义似乎有点儿不大对劲,转过头:“你…… 你看什么呢…… ”顺着他的目光,赶忙捂住自己微微敞开的领口……
    狠狠咽下一口唾液,李义猛然扑向罗小满,房间就那么大,纠缠两步便到了床边……
    “你干什么…… ”直到上衣被撕开,胸口被咬出几个红印,完全蒙住的罗小满才开始挣扎。虽然是成年人,但对手毕竟是男孩子,又正值一切皆有可能的青春期,气力逐渐不支的一方,自然是她……
    李义像疯了一样,一边如同笼中野兽般低声嘶吼,一边在罗小满身上笨拙而粗暴地动作……
作者: 耿于天    时间: 2017-7-30 14:40
第五话、万物资始

1.此数者愈善

    同中央一级的“两报一刊(《人民日报》、《解放军报》、《红旗》或《求是》)”一样,河山省委也有自己的机关报。直属宣传部总共三种,刚好也是两份报纸、一本杂志,一天一期《河山日报》,隔天一期《寰宇时报》,外加一周一期《国际内参》……
    苏联时期,苏共中央两大机关报,被称作“真理报上无真理”的《真理报》,和被称作“消息报上无消息”的《消息报》。这两份报纸,来源略有不同:创办于1908年的《真理报》,托洛斯基一手缔造,从一开始就是布尔什维克(多数派,1903年分裂)喉舌;而稍晚创刊的《消息报》,最初本是孟什维克阵地,十月革命后,才被苏共中央接收改编。
    《河山日报》与《寰宇时报》的情况与之类似,前者诞生于建国前夕,河山全境解放后,和绝大部分省级党报一样,报头由毛主席亲笔题写,原件藏于省图书馆,虽然只是张稿纸,却被列为一号藏品。至于原名《曙光报》的《寰宇时报》,历史倒比《河山日报》更为悠久,可以追溯到40年代初期,由中国民主同盟(民盟,旧称中国民主政团同盟)河山省委员会创办。日据时期处于半非法状态,光复后,根据重庆谈判和“旧政协”相关决议,民盟一度成为河山最大的党派,在政府以及参议会,席次甚至超过国共,同时也是《曙光报》的黄金时期。
    苏联解体后,《真理报》、《消息报》命运迥然不同,《真理报》很快遭到取缔,后虽数度尝试恢复,均因缺乏读者基础无功而返。与此相反,《消息报》转型成功,尤为难能可贵的是,它没有蜕变为娱乐附庸,保持其严肃本色,至今仍是俄罗斯最大的平面媒体之一……
    建国初期,《曙光报》改由各在河(山)民主党派及工商联合办,50年代末划归省委统战部,60年代中期转至宣传部,至此彻底变为机关报。尽管如此,该报注重品味,以知识分子及中高学历阶层为主要受众的办刊方向始终未变,80年代市场化大潮中,又率先垂范,改名《寰宇时报》,邀请专家学者、社会人士撰写评论文章及专栏,也曾红火过一阵。
    一直以来,河山省委“两报一刊”中,若除去机关单位之类的财政订户,发行量排名第一的,始终是《寰宇时报》。接下来一般是周刊《国际内参》,人如其名,改革开放以前,本是服务于特定人群的内部文献,副处级以上才能订阅,刊载一些普通媒体上很难见到,特定年代普通媒体上很难见到的境外时政消息,还有专供老同志阅读方便的大字本。
    虽说口径略有差别,受欢迎程度也分个冠亚季军,毕竟都是党报党刊,差也差不到哪儿去。对于这三份报刊的内容立场,本省百姓有个十分形象的概括:《河山日报》——咱河山最好,《国际内参》——全世界都说咱河山最好,《寰宇时报》——全世界都嫉妒咱河山最好……
    尽管不大被普通人待见,可存在即有其合理性,“清渭东流剑阁深,去住彼此无消息”,各安其分,井水不犯河水。
    然而,近几年来,“两报一刊”中的《寰宇时报》,突然成为河山新闻界引人注目的一匹黑马,一改机关报深宫内闱、大家闺秀的印象,屡屡成为舆论焦点。而这一切,都是从那位胡主编,胡赐同,执掌该报开始的……
    胡赐同毕业于西安外国语大学,当然,他读书时还叫西安外国语学院,该校最老牌的俄语系(前身西北俄文专科学校)。除主修外,其它常见斯拉夫语族语言,连比划带说,也能勉强交流,毕业后进入新华通讯社系统,成为一名驻外记者,隶属欧洲总分社。
    中世纪以后,巴尔干半岛就因其独特地理位置,成为东西方各种矛盾的焦点、冲突的策源地,尤以南斯拉夫为甚。一个政党(南共联盟)领袖(铁托)、两套文字(拉丁和基里尔)、三大宗教(东正教、天主教和伊斯兰教)、四种语言(塞克语、斯洛文尼亚语、阿尔巴尼亚语和马其顿语)、五个民族(塞、克、斯、马和黑山)、六个加盟共和国(塞、克、斯、马、黑和波黑)、七个邻国(罗马尼亚、保加利亚、阿尔巴尼亚、希腊、意大利、奥地利和匈牙利)、八个联邦单位(六个加盟共和国以及伏伊伏丁那、科索沃自治省),便是它真实的写照。
    进入90年代,这个原本就是由强权高压人为拼凑起来的国家,终于陷入长达十余年的内战动荡,也正是在这一时期,胡赐同被派往硝烟中的南斯拉夫,新华社贝尔格莱德分社。乱世,对于一般人来说是灾难,对于英雄,或者自以为英雄的人,却是满眼的机会。
    那时候,中国新闻界流行一句口号:“有新闻的地方,就有我们”,而胡赐同,在一篇赖以成名的手记中,将这句话掉了过来:“有我们的地方,就有新闻。”后来,胡赐同长期担任国内各大新闻院系客座教师,无数次对学生谆谆教诲,在自己眼中,记者分四等:愚蠢的记者追逐新闻,平庸的记者发现新闻,优秀的记者挖掘新闻,卓越的记者制造新闻。在南斯拉夫战地采访那段时间,胡赐同充分实践了这一理论,有困难要上,没有困难,我们创造困难,也要上。
    客观讲,他拿出的报道,也就是时至今日仍引以为傲,公文包中常备,随时准备拿出来送人的专辑——《镜头穿越火线》中那些内容,其他记者别说做,想都不敢想。但与此同时,几年间,胡赐同也曾被交战各方,各级军政组织多次宣布“从事与其记者身份不符之活动”。限期离境、驱逐出境都是家常便饭,甚至数度被扣留或羁押,说实话,这家伙真是天生吃这碗饭的,每次都能用各种稀奇古怪的手段化险为夷。
    后来,就连总分社的领导,都实在看不下去了,将他调离南斯拉夫,历任基辅、索菲亚、华沙、布拉格各社,哪里都没干长。任满回国,胡锡进辞去新华社的工作,当过独立撰稿人,合伙办过刊物,也曾在多家地方性媒体任职。其间,还忙里偷闲读了个硕,拜入现河山省政协荀主席门下,对这个学生,荀主席很是赏识,几年前调来河山,找个机会将胡锡进也带了过来,出任《寰宇时报》主编……
    政治理论中,所谓“左派”和“右派”的划分,起源于法国大革命时期,1789年召开的“制宪会议”上,第三阶层(市民)代表坐在会议主持人左侧,而第一(教士)、第二(贵族)阶层代表则位于右侧。时至今日,左派,通常指那些代表社会中下层,或者说多数人利益,提倡平等,观点激进,要求变革,持自由主义、世界主义立场的政治势力。右派与之相反,代表社会上层,少数人利益,强调等级,观点保守,主张维持现状甚至于复古,持专制主义、民族主义立场。
    在中国,特定历史时期内,原本并无正邪,甚至于是非之分的左右,被贴上了特定的有色标签,只要是左,错的也是对的,只要是右,对的也是错的。因而,直到今天,无论何方妖孽,都愿意以左派自居,比如《寰宇时报》,或者说,胡赐同入主之后的《寰宇时报》。
    近年来,随着中国综合国力、国际地位的不断提升,民族主义慢慢抬头,优越论、仇外这一套,变得越来越有市场,而《寰宇时报》,正好迎合了这些人的胃口。稍有政治常识的人,都能一望而知,该报的立场,不仅右,而且是极右,可胡赐同,却偏偏要自我标榜为“左翼阵地”。
    《寰宇时报》旗下作者,至少其中相当部分,如果从纯技术层面讲,水平不可谓不高,似乎也很好地继承了它重于思辨、强于论证的传统,“吾马良”、“吾用多”、“吾御者善”。只可惜,从一开始就把方向搞错了,“此数者愈善,而离楚愈远耳”、“王之动愈数,而离王愈远耳”……
    河山省内,流传着这样一个笑话:
    某次开会,休息时,一名记者从主席台旁走过,一时忍俊不禁,放了个屁。恰好被台上一位领导听见了,问身边的秘书:“这个记者是哪儿的?《(河山)日报》的还是《寰宇(时报)》?”秘书没说话,拾鼻子闻了闻,皱眉摇摇头:“估计是《寰宇》的”。
    领导笑:“怎么还有拿鼻子认人的?”秘书正色:“《日报》的屁,一般都是响屁,声势惊人,理直气壮,可细闻闻,却没什么味道,即使有,一阵风也就过去了。”领导点头:“有理,那《寰宇》呢?”“《寰宇》的屁,全是蔫屁,似乎不声不响,可稍过几秒再闻,好家伙,估计是吃了什么不消化的东西,又酸又烂,什么叫沁人心脾,哪个叫余音绕梁。‘美人在时花满堂,美人去后花馀床,床中绣被卷不寝,至今三载闻余香’,总而言之,怎么就那么臭,怎么就那么拐着玩儿地、转着圈儿地臭…… ”
作者: 耿于天    时间: 2017-7-31 14:53
2.七色花

    最近,罗旭很忙,忙来忙去,忙失业了。
    或者说,最近,罗旭所在的“寰宇在线”,很忙,忙来忙去,忙失业了……
    遵上级文件精神,依省委统一部署,宣传部系统,将今年定为“海洋权益、海洋意识主题教育年”,策划了一系列活动。包括正在河山卫视频道播出的系列纪录片,以渔民生活和渔业文化为背景的电视剧,报告文学、小说征文比赛,大型演出,舞台剧等等。
    信息时代,网络宣传阵地当然更不能丢,这一块由省互联网信息办公室,暨网络安全和信息化领导小组办公室负责。涵盖系列短剧、动漫制作,客户端、微博、微信公众号建设,重头戏,则是这次直接由宣传部副部长、网信办主任挂帅的联名倡议活动。交由《寰宇时报》,具体说,该报电子版,也就是“寰宇(河山)在线”承办。
    企划案递上来,胡赐同连夜看了,整体还不错,就是标题不够醒目,太软,用时下流行的话说,不霸气,没血性。胡主编,近期盛传可能马上就要兼任省委宣传部副秘书长的胡主编,亲自动手,将它改为《九子之歌,一个都不能少》。“九子”,可以理解为“X海九X线”,也可以理解为炎黄血脉、“龙生九子”……
    现如今,有种流行甚广的说法,闻一多先生著名的《七子之歌》,原本应是“九子”,澳门、香港、台湾、威海卫、广州湾、九龙、旅大(注意到了么,没有X海)之外,还要加上外蒙和琉球,胡赐同有篇文章就是写这个的。其实,闻先生本人,在《七子之歌》序言中讲得很清楚:“邶有七子之母,不安其室,七子自怨自艾,冀以回其母心”,“七子”说法源自《诗经·邶风·凯风》:“有子七人,母氏劳苦;有子七人,莫慰母心”。
    说心里话,像胡赐同这种人,太小家子气,甚至越活越回去。上小学的时候,应该是低年级,有一次,老师讲解苏联(当时还不是“前”)小说家卡达耶夫的童话《七色花》,就是老婆婆给了小姑娘珍妮一朵有着七片花瓣的“七色花”,每片花瓣能实现一个愿望(比阿拉丁神灯功能强大)的故事。中式教育注重思想提炼,讲完故事,老师问同学们,如果自己得到七色花,会用它来做什么,目的无非是启发大家舍弃小我、成就大我。
    同学们说什么的都有,共同点是出息不大,物质生活匮乏的年代,想破了头,无非是炸馒头片抹上厚厚一层芝麻酱、厚厚一层绵白糖。只有胡赐同,不同凡响,“王国福,家住在大白楼,身居长工屋,放眼全球”,从四个现代化说到解放全人类。老师频频点头,掰着手指头,一二三四五六,那,第七片呢?共产主义好像在第五片上就已经实现了,再往后还真不大好说,胡赐同却胸有成竹,第七个愿望,很简单,再给我一朵七色花呗……
    《九子之歌,一个都不能少》主题活动进行顺利,“寰宇在线”有个下属论坛,一直被认为是河山省内左派,自封的左派,重要的集结地。人气很旺,且与不少观点相近,也可以说是臭味相投的网络社区、大V联系、互动密切,本就一呼百应。
    按照社里、站里最初的估计,联名活动总共开展两个月左右,以网站和论坛平日的访问量计算,保守点儿,IP为单位,百万还是没问题的。可事实上,活动效果远超预期,百万联名的估计,只用了短短一周时间就已超额达成,十天两百万,一个月五百万,照此势头,突破千万都不是没有可能。
    为此,胡赐同专门写了份简报,递到宣传部。得到充分肯定的同时,副部长还告诉他,此次活动省里很重视,也很满意,网信办正在积极协调,省委、省政府相关领导,也准备以一个普通公民、普通网民的身份,登陆“寰宇在线”,参与联名。
    消息传来,全社、全站上下喜不自胜,皇恩浩荡,这可真是烈火烹油、鲜华着锦。却不料,就在此时,月满则亏、水满则溢也好,登高必跌重也罢,事情的发展,开始慢慢脱离正确的轨道。当然,换一个角度,似乎也可以说,是终于回到了正确的轨道……
    事后回忆,变化应该是从一则名为《自古以来——九X线溯源》的帖子,在论坛上出现开始的。作者是谁,已经无法稽考,仅就篇幅和专业性来看,不是网编,就是相关领域的研究者,至少爱好者,够一定级别的爱好者。
    帖子详尽追溯了九X线的前世今生,起初比较抽象,连《山海经》都不得安宁,也被派上用场。秦汉开发岭南,宋元海上贸易,郑和下西洋,隆庆开关等等,沾边儿的不多,就像“文革”结束以前,无论写什么,都要用导师们的语录戴个帽。
    和以往一样,泱泱五千年,直到屈辱的20世纪,一切才变得清晰起来。二战期间,日军侵占X海诸岛,没好意思直说,不是从中国人,而是从东X亚殖民地及宗主国手中侵占。《开罗宣言》、《波茨坦公告》,二战结束,国民政府接收各岛,又一次没好意思直说,不是从日本侵略者,而是从美国太平洋舰队手中接收。终于,九X线千呼万唤始出来,1947年,国民政府内政部审定《X海诸岛位置图》,1948年,出版《中华民国行政区域图》,正式将其纳入其中……
    科普贴而已,本身没什么。但不久之后,就有好事者,也可以说是唯恐天下不乱,甚至别有用心之徒,这是后来省委宣传部和公安厅的口径,以此为基础,详加研究之后,有了“惊人”发现:
    原来,国人津津乐道,其实也是近年来才津津乐道的“九X线”,最初并不是九X,而是十一X,另外两X在北X湾,不用看也知道,直接画到了睦邻友好,也就是越X家门口。将几乎整个北X湾,无论岛屿范围线、历史权利线、传统海疆线、国界线还是水域线,总之,“各岛及附近海域”,都纳入中国,准确说是暗无天日,且已经成为历史的中华民国版图。
    这下可热闹了,第七片花瓣终于显灵,“九子之歌”又变成了“十一子之歌”,“国疆崩丧,积日既久”,“失养于祖国,受虐于异类”。于是乎问题来了,好端端的十一X线,怎么变成九X了,又是哪个数典忘祖的汉奸,将另外两X出卖给了“异类”?
    这年头,专家真不少,网上尤其多。第二天,就有人,是谁不重要,反正是别有用心系列的,整理出了一个新的帖子。帖子是从北X湾中心地带的白龙X岛(中国称浮水X岛)讲起的(中国人对土地比对海洋感兴趣),1943年被日军侵占(从法国人手中),1946年法军重新控制,1950年国民党残匪逃入该岛,1954年根据“日内瓦会议”精神撤守,1955年解放,1957年转交越X。1973年起,中X双方开始北X湾划界谈判,因战争一度中断,至2001年最终完成。
    2004年6月,《北X湾领海、专属经济区和大陆架划界协议》,以及附属的《渔业合作协定》正式生效,至此,中方彻底放弃关于北X湾那两X线的权利主张,“十一子”变成“九子”。客观讲,作者是真用了心,或者说费了心,帖子中还不厌其烦地列出了民国末、建国初、60年代、80年代直至新世纪之后,各个时期官方出版的地图。当然,是带海疆那种,换句话说,直至近年,即使是权威地图,也不见得明确海域范围。果不其然,北X湾,或者说,北X湾的那两X,就是90年代以后才“丢”的……
    “始于毛,成于邓”,后面这个帖子的问世,宣告《九子之歌,一个都不能少》主题联名活动彻底转向。还真不错,大V们很快攒出一个新的倡议,这次是自发的,真正自发的,依然是联名,依然以“寰宇在线”下属论坛为根据地,名字就比较吓人了:《严惩卖国贼,还我北X湾》!
    比上一次还火,不到一周时间,已经反超《九子之歌》一个多月以来积累的总联名数。影响范围也很快超越河山省,来自全国各地,乃至于全球各地,无数“爱国”网民加入其间,发表檄文,群情激奋,要求找出出卖“老祖宗留下”领土、领海的罪魁祸首。至于找出来之后怎么处理,大家一时还没想好,有说千刀的,有说五马的,有说油炸柯西金的,有说火烧尼克松的。
    后来,还是一位资深大V,出了个既解恨,又显得不那么没素质,或者说自认为显得不那么没素质的主意。想当年,李宗仁回到大陆后,急于邀功,曾向中央建议,仿照杭州岳王庙,铸一尊蒋介石像,跪像,放在天安门广场,供大家唾骂。不知提没提宋美龄,去过岳王庙的人,一定都会对陪跪的秦桧妻子(王氏,北宋名相王珪孙女,李清照表妹),那被历代仁人志士摸黑的胸部记忆犹新。毛泽东看完报告,就说了四个字:“卖主求荣”。而这一次,“爱国”群众想说三个字:“我看行…… ”
作者: 耿于天    时间: 2017-8-1 14:41
3.东更东

    胡赐同蒙圈了,没想到事情会弄成这样,真闹大了,性质可就变,事实上,已经变了……
    思来想去,对付这些人,不能硬来,最好打个云手,将力推出去,具体说就是“祸水东引”。胡赐同亲自策划,让“寰宇在线”的网编们冒充普通网友,不是像省领导,还没来得及参加的省领导,作为普通网友,而是冒充,在论坛上发起了另一项名为《扶桑已在渺茫中,家在扶桑东更东》的调查活动。想将大家的注意力,从九X线,准确说是十一X线,最西边的两X,转移到最东边的一X,也就是台湾以东的那X。
    调查以假设,台湾有朝一日可以回归的假设为逻辑起点,没说回归谁,总之是回归。甭管“最大诚意”,还是“决不放弃”,文的还是武的,一旦回归,台湾以东的领海,或者专属经济区,或者大陆架,叫什么不重要,反正是咱们的,究竟该划在哪里?发起者给出了五个选项,十二海里,二百海里,第二岛链,整个太平洋,第五个,也就是第七片花瓣:其它。
    也不知道,这个“其它”,编者到底指的是什么,可能是什么,亦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正因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想当年,胡赐同只用五片花瓣,就实现了共产主义,X中国海,顾名思义,就是中国的海,详情参照日本海、墨西哥湾、印度洋、美洲,整个太平洋都是你的了,夫复何求?也或许,这才是“渺茫中”、“东更东”的真谛吧……
    按照以往的经验,越是这种虚无缥缈,甚至于完全不可能的事情,越能激起这类人的兴趣,虚无缥缈,从另一个角度说就是随意发挥。然而这一次,胡赐同失算了,“爱国”网友注意力,并没未被新的调查活动转移走,用毛主席的话说,“牢牢掌握斗争大方向”,“祸水东引”失败。《严惩卖国贼,还我北X湾》联名仍在继续,大V们甚至开始谋划,要将怒火由网络延烧到现实世界,准备在中州等地,甚至北京,举行大规模主题示威,至少从网上的影响看,大规模,很大。
    看似奇怪,其实并不难理解,中国人,代表着中国,或者说自以为代表着中国的那些人,对于做事的兴趣,远远没有整人大。打砸麦当劳,抵制肯德基,新华社说得透彻:“自己折腾自己,不是爱国”。第二岛链,太平洋,听着是挺解恨,可大V们也不傻,甭管第几片,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渺茫却是真的。不似“严惩卖国贼”,实实在在,看得见摸得着,更关键的,力所能及,外加实惠……
    此事很快引起国家互联网信息办公室的注意,观察了一阵,发现越闹越大,越闹越真,坐不住了,报请上级批准,勒令河山省有关部门,注意,是勒令,“控制影响,严肃处理,深刻反省”。其实,就算上头不说,省里也不会眼睁睁看着这伙人由性子胡闹,只恨动手晚了一步,到底被动了。
    按计划,《九子之歌,一个都不能少》联名活动还有一周时间才会结束,提前收摊。“海洋权益、海洋意识主题教育年”也先放一放,电视剧下马,纪录片停播,这是“控制影响”部分。“寰宇在线”及其下属论坛关闭,只说暂时关闭,却没说多“暂”。《寰宇时报》内部整顿,交由《河山日报》代管,至于胡赐同本人,副秘书长的事就别想了,免去《寰宇时报》主编之职,虽未说,当然现在也不兴说什么“永不录用”,估计差不多,这是“严肃处理”部分。
    至于“深刻反省”,除宣传部、网信办、报社主要领导,在相关层级分别做了个检讨外,倒没听说还有什么其它举措,也实在想不出还能有什么其它举措。更或者,反省不假,深刻也是应该的,但若真要反省,真要深刻反省,怕是也轮不到他们。事情往往如此,让人如何如何的人,其实更该如何如何,至少比被要求如何如何的人,更该如何如何。再进一步,或许,正是因为他们更该如何如何,正是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更该如何如何,才会让别人如何如何,不管如何如何,都要如何如何……
    照理,那些直接挑事的大V,也应该列为“严肃处理”之列,近几年,国内其它地方不是没有此类先例。可没想到,这些“箕裘颓堕皆从敬,家事消亡首罪宁”,坑完别人,最终,自己反倒得以逃脱,没有一个受到应有的处理,应有的“严肃处理”。
    负责善后,以及追究责任的网信办、公安厅,具体些,网信办稽查处、公安厅网络安全总队,是真想抓几个、办几个,至少杀鸡给猴看。可查来查去,线索越来越乱,谁是鸡,谁是猴?远了不说,《严惩卖国贼,还我北X湾》鼎盛之时,闹得最欢的几个货,异口同声,都说,也都有证据证明自己不是挑头的,只是人云亦云。那总得有个挑头的吧,张三说李四,李四说王五,王五又回过头来说张三,还全有人证物证暂住证。
    其实细想想,这些人倒也没说谎,很多事情,很多中国人,至少相当部分中国人深信不疑的事情,不正是这样么,就像那朵七色花,那朵七色花上的第七片花瓣。据传,童话《七色花》作者卡达耶夫,原本是打算将它写成一则讽刺故事,寓言体讽刺故事,他本人,正是由此在文学史上立身的。就像和魔鬼交易的浮士德博士,七色花,“一个都不能少”的七色花,“渺茫中”、“东更东”的七色花,不像是个祝福,倒像是个诅咒,最终会把自己也变成七色花,变成七色花上第七片花瓣的诅咒……
    还是回到《七子之歌》吧,不是任人评说,甚至篡改,而是闻一多笔下真正的《七子之歌》。《凯风》中,“七子之母,不安其室”,七子并未埋怨,而是想到“棘心夭夭,母氏劬劳”,从自己身上找问题,“母氏圣善,我无令人”。最终是否“回其母心”,后人无从知晓,但一如闻先生所说,“诚如斯,其在旦夕乎。”
    顺便提一句,1925年创作这套组诗时,闻一多身在纽约。序言中,提到“不见夫法兰西之Alsace-Lorraine耶”,也就是《最后一课》里的阿尔萨斯、洛林。为了这两个地方,法德两国水火不容,百年间打得热窑一般,“普法战争”德国抢过来,《凡尔赛和约》法国抢回来,1940年德国抢过去,1945年法国抢回去。
    “一纸书来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如今又怎么样呢?阿尔萨斯大区首府斯特拉斯堡,人称“欧洲第二首都(第一首都布鲁塞尔)”,欧洲议会、欧洲委员会、欧洲人权法院、欧盟反贪局、欧洲军团,总部均设于此。问一个斯特拉斯堡市民:你是法国人,还是德国人?市民回答:我不是法国人,也不是德国人,我是欧洲人,更重要的,我是人……
作者: 耿于天    时间: 2017-8-1 14:41
4.首耕

    根据家谱上的记载,或者更准确些,根据家谱上的说法,罗小满家,罗小满的娘家,原本应该是山西人……
    “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元朝末年,天灾人祸促使下,“驱逐鞑虏”煽动下,刚太平几天的中华大地,再一次陷入动荡和纷争。而河山省,成为当时反元起义的主战场之一,十余年间,大打三六九,小打天天有,各路豪强你方唱罢我登场,田园荒芜,民生凋敝,十室九空,哀鸿遍野。
    “反元起义”,严格讲,这个定义只有一半是准确的。“起义”没错,或者说,“起”没错,揭竿而起的“起”,至于算不算“义”,就不好说了,反正历史,至少中国历史,从来都是胜利者书写的。而“反元”,则基本上纯属瞎掰,也就刚开始时还能沾上点边儿,之后大部分时间,一直是“起义军”内部打来打去。蒙元统治者,确切些,还没来得及汉化的蒙元统治者,早跑回大草原上,接茬儿牛肉干就酸奶了。
    史料记载,连年征战的河山省,人口锐减,至洪武初年,总户籍只有元朝鼎盛时期五分之一左右。为充实人口,尽快恢复国力,明中央政府决定,从当时受战争损失较小的山西,大批征调移民,“四家之口留一,六家之口留二,八家之口留三”,输往各地……
    “问我祖先何处来,山西洪洞大槐树,祖先故居叫什么,大槐树下老鹳窝”。罗小满家就是这样,原籍潞安,也就是今天的长治,洪武年间迁来河山,安置在受战乱之苦尤甚的中州市(府)平泽县。半是诱骗,放出话说只有“广济寺大槐树”附近人家可以不移民,中国人有信谣传谣传统,十里八乡全举家往“大槐树下老鹳窝”躲,到了那儿就都被弄起来了。半是强迫,汉语中将上厕所隐晦说成“解手”,据信就来源于此,移民过程中,男女老幼反绑双手,由官兵押送,需要方便时,只能央告“劳您驾,把手解开一下”,久之就简化成了“解手”。
    刚从山西迁来河山时,大家都一样,跑马圈地,反正四处荒无人烟,地有的是。骑上马跑一圈,马蹄印为界,以内的地都是你的,罗家人聚居的龙山乡,大罗屯、小罗屯,都是这么“圈”来的。
    白驹过隙,中国人最擅长的多子多福,开始发挥效力,明朝中后期,平泽县人口已接近百万,曾经空旷辽阔的原野,开始挤满村舍,似乎永远也享用不尽的资源,也变得不够分赃了。于是乎,贫富差距慢慢出现,并不断加剧,一个村落中,原本都是一家人,渐渐分出三六九等,而罗小满所在这一支,正是其中的佼佼者,用今天的话说,人生赢家。
    康乾时期,罗小满家的家世达到极盛。与那些“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的书香门第不同,罗家人走的,不是学而优则仕,对“学”,他们不感冒,对“仕”,人家也没什么兴趣。就是一门心思,攒钱,然后买地,再攒钱,再买地,按照《一九四二》里“老东家”的说法,“知道咋从一个穷人变成财主”。莫说大罗屯、小罗屯,就是整个龙山乡,放眼望去,除了“纵饶夺得林胡塞,碛地桑麻种不生”外,大凡能长庄稼的地,差不多有一半是他们家的,人送外号“罗半乡”……
    出北京正阳门向南,与天坛相对,有一座名为先农坛的古建筑群,“坛于田,以祀先农”,与风伯、雨师、灵星、社、稷并列六神(不是花露水)之一。每年开春,一般惊蛰这一天,“为乘阳气行时令,不是宸游玩物华”,皇帝率百官来到先农坛,举行祭祀农神,也就是炎帝的活动,祈祷新一年中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进而国泰民安(这是关键,至少对他是关键)。
    “升阶伛偻荐脯酒,欲以菲薄明其衷”之外,祭祀先农坛时,还有一项重要内容,皇帝本人,要亲自下田耕种一番,当然只是象征性的。一般来讲,行此礼之前,先要在中南海内一处田间(据传是当年顺治、康熙试验水稻用的)排练一下。觉得差不多了,正式拍那天,先农坛观耕台下,左手扶犁,右手持鞭,前面两个人拉着牛,在其实早就事先翻软的地里来回走几趟,明朝四趟,清朝三趟。这块田叫演耕田,也叫亲耕田,不大不小,一亩零三分,“一亩三分地”的俗语就是由此而来……
    根据罗家家谱上的记载,是记载,不是说法,章学诚评《三国演义》“七分实,三分虚”,这回属于“七分实”范畴。类似帝王家“演耕”,罗家有所谓“首耕”的规矩,据传是罗小满八世祖,也有说七世或者九世,反正是“孝景帝玄孙,中山靖王胜传贞、贞传昂、昂传禄、禄传恋、恋传英、英传建、建传哀、哀传宪、宪传舒、舒传谊、谊传必、必传达、达传不疑、不疑传惠、惠传雄、雄传弘、弘传备”,不才刚好是你叔,两百多年以前定下的。
    一年之计在于春,“二月二,龙抬头,大囤满,小囤流”那天。一大早,历任罗家族长,如果年纪大了或者身体不好,也可让长子长孙代表,到河边挑上第一担水,用以“引龙”。取灶灰和谷粒,在庭院里“画仓子”,祈求“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再将准备好的龙鳞饼、龙须面分与众人,象征乐善好施、积德积福。
    接下来,就该到实践“首耕”的时候了,附近几个村子,凡是罗家的地,类似今天洋快餐运作模式,不管“直营”,自己请雇农耕种,还是“特许经营”,租给佃户耕种,开年第一犁,一定要由族长来下。和很多政策法规一样,制订这条家规的初衷其实没什么错,无非是想让子孙勿忘“粒粒皆辛苦”,或者拔高些,不要脱离人民群众。但随着罗家土地越来越多,多到除管家和账房之外,没人清楚究竟有多少,“首耕”也渐渐变成一种纯粹的形式,皇帝老儿尚且要扶犁在演耕田里走上三四圈,罗家则完全是过场,懒驴上磨,稍微意思一下就完了……
    这倒也没什么,干部干部,先干一步,借用总书记的话,“干部干部,干是当头的”。虽然只是个形式,喊破嗓子,不如甩开膀子,让美国顾问团看看,咱也不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问题的关键在于,罗家所谓“首耕”,还有另一重,甚至是更重要的一重含义:
    按照“老祖宗定下的规矩”,也不是哪个缺德损八辈的老祖宗,更进一步,谁给这位老祖宗的权力定这种规矩,大概又是“历史和人民”。大罗屯、小罗屯方圆,没出五服近支亲族除外(还知道不能窝里吃窝里拉),有一家算一家,凡有嫁娶之事,至少在理论上,新娘子的第一夜,必须要和罗家族长,或者他指定的人(一般是儿孙)过。
    不同时代,不同国家,婚姻合法性的确认方式大有不同,民国登报声明,现在大红证书,很多西方国家教堂公示备案,而传统社会,则是进祠堂、入族谱。想当年,左近几个村子,无论哪一姓、哪一房,祠堂、族谱都掌握在罗家族长手中。换言之,不让他“首耕”,那对不起,工商总局商标注册专用纸没了,进不了祠堂、入不了族谱,属于“野合”性质,生的孩子也是野孩子,死了也不放过你,孤魂野鬼,不能进祖坟。
    当然,具体操作过程中,罗家的“首耕”,直白点儿,初夜权,并不一定真要行使,或者说,并不一定每次都真要行使。毕竟,大部分庄户人家的“敢将十指夸针巧,不把双眉斗画长”,白送给人家,人家还未必能看得上呢,但权力本身,是“自古以来”客观存在的,无可争辩。正因如此,这件事,一直都是悬在村民心头的一根刺,只是摄于罗家威势,敢怒不敢言而已……
    “斗地主”、“打土豪”,提起这些词汇,人们首先想到,一般都是建国初期的土改运动,或者早些,对于老区来说,土地革命战争。可事实上,追本溯源,这一手儿并非红色政权首创,早在“大革命”,也就是第一次国共合作期间,民族、民权、民生,联俄、联共、扶助农工,国民政府也干过。
    平泽县就是这样,1928年初,北伐军攻占河山省全境,改组各市县政府,乡村一级则成立了农会。盼星星盼月亮,大罗屯、小罗屯左近百姓,终于盼到翻身的一天,开仓焚契、分田分房之余,惩治恶霸提上议事日程。甭问,首当其冲自然是罗家,那时候,罗小满的高曾祖还健在,年事已高,由他的曾祖当家。管你多大岁数,“幼而不孙弟,长而无述焉,老而不死,是为贼”,父子俩,外带各自的兄弟子侄,二三十口子一起弄到打谷场上,几个村子男女老幼轮番“首耕”,没到天黑就都一命呜呼了。
    众人还不解气,隐忍了这么多年,用那位“鹰派”的话说,“民X派若得势,共X党人骨灰都难留”。抄家翻出族谱,一级一级捋,从“正派玄孙”,到远支亲族,只要和罗家,或者说罗家这一房有瓜葛的,一个不留,宁要社会主义草,不要资本主义苗。
    虽然当时的形势很乱,县里乡里无暇自顾,只能任由暴民折腾,但“雅各宾派暴政”,并没能持续多久。原因很简单,查来查去,查去查来,大家很快发现,无论大罗屯、小罗屯,还是附近几个村庄,往上牵连几代、十几代,从最富的地主豪强,到最穷的贫佃雇农,其实都血浓于水,再杀,就该杀到自己头上来了。推而广之,谁是亲人,谁又是仇人,谁是中国人,谁又是外国人,说到底都是一家人,害“自己人”害得最深最狠的,能且只能是“自己人”……
    “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也只有到了这种时候,往日积攒下的那点儿“小惠未遍,民弗从也;小信未孚,神弗福也”,才显出它的价值。
    罗家有个长工,人称“路三儿”,从身份讲是长工,整天跟在主人左右,倒比管家混得还有脸。早年间,罗小满高曾祖曾经帮过他,路三儿是个讲究涌泉相报的人,罗家大厦呼喇喇时,跟赵氏孤儿故事里那个义士程婴类似,撇下自己的孩子不管,当然,他的孩子也没什么危险,冒死将还不大懂事的小少爷,也就是罗小满的爷爷,偷了出来。
    路三儿不是平泽当地人,原籍四海市东极县,也不姓路,而应该姓宋,和阿庆嫂一样,家里本是在路口开茶棚的,行三倒是没错儿。从小,混不吝的“路三儿”就是争勇斗狠之徒,四处与人茬架,动手前,照例来将通名,某的刀下不斩无名之鬼,报一声“我路口儿茶棚老三”,或者“我路口儿老三”。对方还没听清楚,就已经拎着家伙上了,久之,“路口儿老三”变成了“路三儿”,就连身边的熟人,也都以为他真的姓路了。终于有一天,路三儿惹上人命官司,畏罪跑到平泽县,刚好遇到罗小满的高曾祖,见其“须如猬毛磔”、“由来轻七尺”,倒是个看家护院的好角色,便收留了下来。
    东极县,也就是今天的四海市半岛区。原本是座海岛,或者说是一组海岛,唐末、宋末、明末,都曾有效忠旧政权的余部退守于此,意图东山再起,“四镇多二心,两岛屯师,敢向东南争半壁;诸王无寸土,一隅抗志,方知海外有孤忠”。当然,东山再起的事儿后来都没成,随着河流冲积,海岛也慢慢和陆地连成一片,今后若再有人想“中土万里,尽被腥秽,一隅海东,独保干净”,怕是也没地方去了。
    带着罗小满的爷爷,那时还只是个孩子,路三儿跑回东极。“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跟当初李白被流放中亚的先祖一样,没敢直接回“路口儿”,找了个偏远渔村,凑合安顿下来。那时候的中国,无论城乡,做工还是种田,都要有户籍,唯独渔民,只需纳税即可,不上户口也没人管。其实路三儿也是多此一举,罗家虽然犯了众怒被“首耕”,但终究不是什么钦犯,用不着这么惊弓之鸟。
    “留余庆,留余庆,忽遇恩人;幸娘亲,幸娘亲,积得阴功;劝人生,济困扶穷,休似俺那爱银钱、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正是乘除加减,上有苍穹”。从此,罗小满的爷爷,便跟着路三儿,在海边靠打渔讨生活。历代日本天皇,娶的都是藤原家的女儿,辽朝皇后,一水儿全姓萧。从平泽逃到东极后,罗小满的奶奶,是路三儿的闺女,罗小满的妈妈,是路三儿儿子的闺女,罗小满表哥,以及堂弟娶的,则分别是路三儿闺女的儿子的闺女,和路三儿闺女的闺女的闺女……
    实事求是地讲,作为一个渔民,无论罗小满的爷爷、爸爸、叔叔、姑姑,还是兄弟姊妹,只要是这一根秧上的,都不算太合格。倒不为别的,主要是晕船,三代赶海,这个毛病始终固执地遗传着,全靠药盯着,遇到风急浪大,仍旧黄的绿的一股脑儿倒腾出来,没少被人笑话。
    可尽管如此,她家的日子,至少附近几个渔村,始终是过得最好的。祖上世代和土地打交道,连大海长什么样都没见过,可罗家子孙很快发现,至少在中国,打渔和种地,并无本质区别。解放前,罗小满爷爷不到二十岁,就成为村里最年轻的船东,“十指不沾泥,鳞鳞居大厦”,䞍着吹海风、晒日头的雇工像鸬鹚一样将鱼吐出来。公私合营后,罗小满父亲做过大队政委(船队半军事化管理),改革开放,又是最先搞承包、最先搞个体、最先搞私营渔业公司的。
    还是罗小满堂弟,也就是娶了路三儿闺女的闺女的闺女那位,总结得好:“中国没有渔民,只有打渔的农民”,后来又加了一句:“中国没有海军,只有出海的陆军”……
作者: 耿于天    时间: 2017-8-3 14:41
5.蛟龙

    这位堂弟,当然也姓罗,罗炎,旗下“仁济渔业”,是现如今,从罗小满爷爷,也可以说是路三儿,传下来几支罗家人中,规模最大的产业……
    与祖先不同,罗炎“仁济渔业”,一贯采用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策略。雨果不是说过么:世界上最宽广的是大海,比大海更宽广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宽广的是人的胸怀。之所以没有列土分疆,倒不是罗炎胸怀有多宽广,他捕鱼不用网,或者说不仅用网,而是电。
    与其他人偶尔小打小闹不同,罗炎的电鱼船队堪称豪华,一水儿两百吨,总共四十艘,分成两队,集合出海时煞是壮观。类似如今主流的玻璃纤维材质扫雷艇(消磁),与水面直接接触的船舷、船尾全部使用绝缘体,每四艘编为一组,配备有一部重达五吨的大型铅酸蓄电池,输出电压十二至四十八伏,总容量上万安培小时,几乎可以达到军舰水平。
    所用电鱼器也是定制的,前级逆变,将中低压变为五千伏脉冲直流电,后级整流,大幅提高瞬间功率。一次输出,方圆十几万,甚至几十万平方米范围内,浅层、中层、深层水生动植物,无论民族、种族、国籍、性别、年龄、家庭出身、宗教信仰,全部死光光。每组四船中,一艘专管蓄电放电,一艘捕捞,两艘储存、冷冻、初加工,流水线协同作业,上了岸就能卖……
    当然,电鱼在我国从来都是违法的。
    这种捕鱼方式,不仅断子绝孙,大小通吃,对渔业资源造成毁灭性破坏,还会影响海洋生物链健康,未被打捞的鱼类尸体沉入水底污染水质,甚至于因电击导致变异畸形,总之贻害无穷。《中华人民共和国渔业法》第三十八条明文规定:“使用炸鱼、毒鱼、电鱼方法进行捕捞的,没收渔获物和违法所得,处五万元以下罚款,情节严重的,没收渔具,吊销捕捞许可证,情节特别严重的,可以没收渔船,构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责任。”
    这些,对于罗炎来说都是小儿科,比起别人,他的野心要大得多,手笔要大得多,惹的祸也要大得多……
    那是前年9月,为其三个月的伏季休渔刚刚结束,祭海活动尚未完成,“仁济渔业”的船队就迫不及待从锚地起航了。此行目的地,是距离四海市海岸线约一百五十公里处的一处暗礁,这里分布着几种鲈形目石首鱼科珍稀鱼类,完成夏季近岸产卵,正向深海区迁徙,近年来行情看涨,野生批发价可达每吨十万元以上。
    捕鱼人很在意所谓“头网”,预示着整个渔季的收成。显然,那天罗炎的运气不错,一家伙电下去,不出半分钟,成千上万条各色鱼类,翻着白肚皮浮出水面,外加两个人……
    海军X海舰队陆战第X旅,有一个团的建制,驻扎在位于本市半岛区的四海基地。大概五年以前,借鉴其它国家先进经验,结合我国国情及实际需要,该团成立了一支代号“蛟龙”的特种作战分队,从本部和兄弟部队抽调精兵强将,总员额约一百人。“蛟龙”分队主攻“蛙人”作战,因装备中有形如蛙类的游泳工具得名,携带面罩、脚蹼、橡皮衣、氧气瓶及各种精悍武器,执行水下侦查、潜伏、爆破、攻击、袭扰等特殊任务,兵力不多,但身怀绝技。
    那一天,“蛟龙”分队中约一个班的“蛙人”,奉命在该暗礁附近进行潜伏训练。按计划,每名战士负重一百公斤,潜入约二十米深海水,不依赖任何补给,黑暗中静默约三小时,其间,除抗拒水压外,还需尽可能保持体力,等待进一步作战命令。
    对这些“蛟龙”精英来说,类似训练本不是什么难事。潜伏在暗礁东侧,是班长和一位据说有武当山经历的资深“蛙人”,发觉海面异动,正在纳闷,接应舰船还没到该来的时候。刚想通过无线电联络指挥部,只觉眼前一片金光,耳中一阵轰鸣,之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电鱼本就是过街老鼠,何况酿成严重后果,罗炎以下两百多号子,连同一队二十艘船,被闻讯赶来的陆战团及水警区巡逻艇押解回四海基地。调查审讯,前后进行了半个多月,抓扣的“仁济渔业”员工,陆陆续续释放,或者说转给了地方一批,大都是些普通水手,该罚款罚款,该拘留拘留,该劳教劳教。
    剩下的可就没这么便宜了,胁从不问,首恶必办。从罗炎开始,公司中层以上领导,各船二副、轮管以上船员,初步调查取证完成,移交舰队军事法庭提起公诉,人命关天,何况是军人,何况是正在执行任务的军人。
    就连罗炎自己,原本也以为,这下算是到头了。可不成想,该着这家伙狗屎运,非但没吃枪子儿,居然还接受改编,进入“体制内”。就说嘛,那么多人电鱼,唯独他中了大奖,后福是必须的……
    全面抗战刚刚爆发的1937年秋,延安曾经出过一个著名的“黄克功逼婚杀人事件”。井冈山时期老革命、红军高级将领(履历始终不祥,有说师级,有说团级)、时任抗日军政大学(后转入陕北公学)某队队长的黄克功,欲与本校学员、晋籍女子刘茜(名门闺秀,本名董秋月,祖父董崇仁是袁世凯把兄弟)恋爱、结婚,遭拒绝后,在延河边开枪将其打死。
    出事后,黄克功先是辩称,刘茜本已答应他的追求,移情别恋,“破坏婚约,侮辱革命军人(可惜当时没有保护军婚的法律)”。发现不灵后,历数若干地名(记性不错,当兵可惜了),都是自己曾经战斗过的,公审大会上脱下军装,露出全身虬节在一起的疤摞疤,依仗资格老、贡献大,又是用人之际,希望从轻发落。实在不行,就“给我一挺机关枪(那时算重武器),由执法队督阵(党史记载,中共军队除湘江之战外从不搞这套),死刑如果是必须执行的话,我要死在同敌人的拼杀中(原来打仗是种执行死刑的方式)。”
    最终,还是毛泽东一锤定音:“这样的人不杀,我们还是共产党么?”黄克功闻讯高喊:“中华民族解放万岁,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类似口号为什么总是这种时候喊),共产党万岁,打倒国民党(第二次国共合作期间)!”
    实话实说,论打仗,黄克功绝对是把好手,和刘茜的感情纠纷,至今也众说纷纭,保密工作又有些失职,刚一出事就全国都知道了,形象工程的牺牲品。再有便是生不逢时,这里主要是和罗炎比,因为就在他,以及“仁济渔业”大小喽啰们,关在基地禁闭室等待宣判,差不多就是等死时,最终等到的,竟是当初黄克功日思夜想,却至死也没能等来的消息。
    一位舰队级别高级指挥员,亲临四海,找到罗炎闭门谈了一次。具体谈的什么,没人知道,或者说没人知道详情,但不久之后,这伙儿人就因“证据不足”先后重获自由。随即,“仁济渔业”整体转制,鱼还照打,也可以说是照电,小心点儿就是了,再说一个人也没有两次被流星砸到的道理。
    与此同时,这些人还多了一重身份,海上民兵。人船合一,以船定编,一艘船一个班,四十艘船编为两个连队,由基地定期组织训练,又派了几位退伍水兵过来充实力量。平战结合,藏兵于民,“血火里诞生,风雨中长成,保卫祖国我们是战斗队,建设祖国我们是排头兵”。与真正的预备役不同,他们没有军衔,档案资料上也找不到编制,又或者,真正的尖兵本就不需要这些,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关键时刻“首战用我,用我必胜”……
作者: 耿于天    时间: 2017-8-4 14:49
6.雅尔塔会议

    苏联时期,黑海北岸的雅尔塔,就是召开雅尔塔会议,签署雅尔塔协定,确立雅尔塔体系的那个雅尔塔,建筑有一组高档别墅群。据说,是当初斯大林在附近的利瓦季亚宫居住时,某次林间散步,偶然捡起一颗松果,放在几棵树之间,确定的地点,由克格勃负责内卫工作第九局直接管理。
    也难怪,这一带,是地域虽然广袤,但大都处于中高纬度的苏联,所能找到最适合度假休养的地方,每年,少数几位处于权力巅峰的领导人,都有不少时间消磨在雅尔塔。1964年10月,正在享受海水浴的赫鲁晓夫,就是从这里,一头雾水地被拎回莫斯科,勃列日涅夫突然袭击,将其罢免。1991年8月,亚纳耶夫为首的保守派,成立所谓“紧急状态委员会”,发动政变,宣布戈尔巴乔夫“由于健康原因”不能履行职务,当时,后者也正是被软禁在这里。
    受苏联影响,多少是受到苏联的影响,新中国成立后,领导干部,以及各界有特殊贡献的人士,主要是劳动模范,改革开放后加上专家学者,都有定期疗养制度,具体地点,视级别和所属系统而定。其中,最高层级,也就是金字塔顶尖上高处不胜寒那部分,一年两次:一次是夏末,北方某地,刚好和雅尔塔纬度差不多,也是海滨;一次是初春,过完年,“两会”之前,就是现在……
    小布什当总统时,做个全身麻醉手术,不过区区几个小时,还要事先签署一份文件,由副总统代行职责,以免真有大事,出现好莱坞大片里那种宪政危机。国不可一日无君,孔夫子说“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挺霸气,但多数情况下,有还是比没有好,尤其是中国这种国家,昏君圣君,暴君明君,相比起来,反倒都不重要,不那么重要。
    对这些人来说,从担任某个职务开始,直至退休,甚至革命到底,活着干死了算,每周七天,每天二十四小时,没有真正休息的时候,想想也挺累的。疗养不疗养,就那么回事,蒋介石下野,回到老家溪口,第一件事就是架起十几部电台,换个地方办公而已。所谓疗养,成了碰头磋商的另一种说法,久之形成惯例,多了层神秘色彩,倒比那些“隆重召开”更加引人关注。
    春节期间,武侃和张建国又见过一面,还像以往一样,虽然没有,也不可能,也不需要把话说明,但他的潜台词,武侃听得很明白。应该就是在这次疗养期间,这次张建国本人也没有,从来也没有资格参加的疗养期间,“季氏将有事于颛臾”。
    某人,某些人,在某人领导下的某些人,挂羊头卖狗肉,口蜜而腹剑,明里“涤瑕荡垢清朝班”,实则要搞“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长远看,危害远比几个、几十个甚至几百、几千个“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不知大出多少倍,是时候结束这一切,做出些改变了……
    连张建国,甚至做省长时的张建国都轮不上出席,哪怕见习的疗养,原本跟武侃没什么关系。可天下兴亡,匹夫尚且有责,更不用说自己一个“使臣将王命”。无论结果如何,这都注定是一次将会,至少一定程度上将会决定,当今世界最大国家,今后相当长一段时间走向的疗养,既然知道了,也可能猜到了,说不关心是不可能的。事物普遍联系,何况身在此山中,直接没关系,间接可能就会有关系,今天没关系,明天可能就会有关系。
    波士顿市中心一处公园内,有座(二战)犹太人屠杀纪念碑,世界各地,类似纪念碑很多,这一座并不十分著名,或者说,比起上面的碑文,纪念碑本身,倒并不十分著名。
    那是首忏悔诗,出自担任过世界基督教协会主席的德裔新教牧师马丁·尼莫拉之手:“起初,他们(纳粹)追杀共产主义者的时候,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不是共产主义者;接着,他们追杀犹太人的时候,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不是犹太人;后来,他们追杀工会成员的时候,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不是工会成员;此后,他们追杀天主教徒的时候,我没有说话,因为我是新教教徒;最后,他们奔我而来,那时,已经没有人能为我说话了…… ”
    大约两周以前,那是个周五,按照事先早就定好的行程,武侃正在四海市郊区某农业示范基地考察调研。吃过午饭,本想稍微休息一下,突然接到办公厅通知,要他马上结束那边的工作,尽快返回市委开会,没说什么事,不问也知道,肯定很紧急。
    核心行程,包括参观、会见、听取汇报等等,上午已经完成,下午主要就是约谈,再走访几个农户,当地安排的,弄不好甚至是基层干部客串的,以前不是没经历过,无大所谓。武侃简单交代一下,把随行的副市长、农工委主任、农业局局长等人留下,代表自己就行了,警车开道都免了,轻装简从赶回市里。
    车子刚进入外环,武侃就意识到,事情可能比自己想象中还要严重。主要道路两旁,布满了虽然没有持枪,但一身作训服的官兵,连指挥疏导交通,都换成了军人。今天是周末,按惯例,一到下午,拥堵就要开始,这次却没有,还是咱子弟兵有办法。
    目测上去,不是武警,整齐划一正规军,还是现役的。四海市军分区那点儿家底,武侃是知道的,预备役不算,两个警卫连而已,根本就没有这么多部队。除此之外,本市还驻有一个防化团、一个陆战团,前者的调动权在战区,后者穿海军军装,逻辑上,外观上,都不大像。
    是不是“雅尔塔”那边动手了?即使如此,远在千里之外的四海,也没有跟着鸡飞狗跳的道理,想来想去不得要领,难免更加紧张起来……
    走进市委大楼会议室,发现自己是最后一个到的,因为就在武侃落座同时,单羽宣布开会。环视四周,除了十一位市委常委,外加看起来也是风尘仆仆的省委李副书记,都是军人,这话多少有点儿不严谨,常委中,军分区司令员也是军人。两个少将,四个大校,余者不计,一概不认识,“我一身的戎装,呼啸沧桑”,也或者,穿上军服,看起来都差不多。其中一个稍微有些似曾相识,姓郭,河山省军区政委。
    单羽先宣读了一份,准确说是第一份情况通报,念得很慢,但字字锥心。就在今天早些时候,距离四海市海岸线约两百海里,一处有主X争议,某些当事国承认,某些当事国不承认,实际控制前承认,实际控制后不承认争议的浅滩,发生武装冲突。据说是由于本市半岛区渔民,原先并不,甚至从未到这一海域活动的本市半岛区渔民,突然来此作业,并遭其它国家海上警备力量抓扣,文件上的用词是攻击,引发的。
    虽然有些心理准备,武侃听后还是一惊,或者说,正是因为他有些心理准备,听后才会一惊。跟“雅尔塔”没关系,似乎没关系,但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却不知,更巧的还在后面……
    接下来,单羽拿起第二份通报,和身边的那位将军,那位武侃不认识,似曾相识都不似曾相识的将军,稍微谦让了一下,最后决定还是由他来宣读。内容共分两部分,首先,从即日起,四海市实施“准戒X”。
    这并不是个严格的法律术语,一方面,新《宪法》中,“紧X状态”已经代替了“戒X”的说法,另一方面,即使是戒X,也没有“准”不“准”之分。所谓“准戒X”,也就是内部的、不公开的戒X,不对外,至少暂不对外发布戒X令,但一切具体行动,都按戒X标准来。全市治安,交由刚刚从中州、周原等地火速,真是火速,几个小时前出事,现在就到位了,如果不是未卜先知的话,调来的X部战区陆军某集团军摩托化步兵师负责,就像武侃在路上看到的那样。
    其次,也是从即日起,四海市成立“特殊状态工作委员会”,简称“特工委”。“特工委”成员八人,集团军房参谋长,市委书记单羽,省军区郭政委,摩步师师长、政委、副师长,省军区政治部副主任,外加市长武侃,房参谋长和单羽担任组长。
    “准戒X”期间,“特工委”受上级委托,不知是哪个上级,“指导”市委工作,没有直说,但常委们心里都明白,实际上就是军管了。这种情况,新中国成立以后,别的地方不知道,四海共出现过四次,一是解放初期,二是“文革”期间“支左”,三是单羽和罗旭的父亲,也就是两个单长卫,一个辞职、一个坐牢那回,四是……
作者: 耿于天    时间: 2017-8-5 14:36
7.逆行

    估计很多人都听过那则笑话,那则似乎简单,其实十分耐人寻味的笑话:
    晚间,一位连走路都打晃的醉汉,驾着车在城市主干道高速狂奔。突然,妻子打来电话:“亲爱的,你还在路上啊,小心点儿,我刚听广播里说,就是现在,有个疯子,估计是喝大了,开着车,不仅超速,而且逆行。”醉汉骂一声:“哪是一个疯子逆行啊,我这一路开过来,看到的所有车,除了我,全在逆行…… ”
    武侃也是后来才知道,当然,也不是很“后来”,单羽宣读完两个通报,“特工委”随即召开第一次会议后,返回市政府的路上,就已经从司机那里得知。敢情,这一天,出事的不仅是四海,全国从南到北几个地方,都是由来已久,其实,也不是很“由来已久”的主X争议热点。
    “上半年逢六二一,下半年逢八二三,每月两节日期定,最多相差一两天”,前后不过几个小时,与若干当事国,情节、步调几乎完全一致,同时爆发冲突……
    从古到今,相当部分中国人心目中,一直存在着这样一个想来非常荒唐的逻辑,或者说,在他们心目中众多想来非常荒唐的逻辑中,存在着这样一个。什么是民族英雄?谁害死的中国人最多,谁就是民族英雄。反之,什么是民族罪人,甚至直接些,什么是汉奸?谁让中国人过上好日子,谁就是民族罪人。
    汉武帝一朝,短短五十几年间,再具体点,从大规模对外用兵开始,二十几年间,内地人口从五千万锐减至两千五百万(包括流民,也就是人户分离),死了几乎一半。可因为出击匈奴,打通河西走廊,经营西域(暂时),他是民族英雄,大英雄。匈奴灭了么,没有,汉朝被谁灭的,曹魏,曹魏被谁灭的,西晋,西晋又是被谁灭的,汉赵,汉赵是谁建立的,匈奴。
    大齐(伪朝)开国皇帝(自封的)黄巢,就是“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那位,纵横南北十余载,全国人口从四千万腰斩至两千万,更不用说开启五代十国乱世的间接损失。俗语所谓“黄巢杀人——在劫难逃”,开设“捣磨寨”,成千上万男女老幼被送入巨舂,碾为肉泥充作军粮。可因为在广州杀了十万穆斯林(包括印度和东南亚侨民,海上丝绸之路),他是民族英雄。
    西汉文帝、景帝两朝,也就是武帝,好意思叫孝武帝的爷爷、爸爸,四十年间,人口增加足足三倍。推崇黄老,无为而治,轻徭薄赋,厉行节俭,“海内安宁,家给人足,后世鲜能及之”。但因为对邻国取守势,倡导和亲,后宫几千女子中随便找一个,找一个一辈子都见不到皇帝的,假冒公主,送到当时世界上最强大的政权之一,先是正宫娘娘,后是原始民主体制内握有实权的太后,他们是民族罪人,是汉奸。
    宋真宗赵恒(后来的高宗赵构、孝宗赵昚情况类似),北宋第三位皇帝,作《励学篇》,书中千钟粟、黄金屋、车马多、颜如玉。缔造“咸平之治”,二十余年间,“清心,奉公,修德,务实,明察,勤课,革弊”,人口翻番,土地耕作面积翻番,财政收入翻番,主要产品产出翻番。可因为没能收回幽云十六州,和辽人订立“澶渊之盟”(约为兄弟之国,真宗崩,辽圣宗集蕃汉大臣举哀,后妃以下皆为沾涕),每年岁币三十万(年财政收入千分之三,一次战争军费百分之一),他是民族罪人,是汉奸……
    武侃后来才知道,这一次,是真的很“后来”,至少,相对于上一个“后来”,很“后来”。四海市,四海市外海,不仅是四海市,不仅是四海市外海,爆发冲突的那一天,其实也正是“雅尔塔”最关键的一天,“季氏将伐颛臾”,差一点,一点点就成功了。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冲突发生后,疗养,按计划原本还有几天才结束的疗养,随即宣布取消。不管斯大林,还是赫鲁晓夫、勃列日涅夫、亚纳耶夫、戈尔巴乔夫,总之,不管哪头的,提前返回莫斯科,或者各自岗位,坐镇处理乱局……
    1960年6月,毛泽东在会见日本文学代表团时,曾说:“日本帮了‘我们中国’大忙,假如日本不占领大半个中国,中国人民就不会觉醒起来,在这一点上,我们要感谢日本皇军”。不是说杀害了上千万中国人么,为什么还要感谢,关键在于怎么理解“我们中国”,或者说,怎么理解其中的“我们”。
    主席似乎也看出了人们的狐疑,于是乎,半年以后,1961年1月,日本社会党中央监察委员会主席、众议院议员黑田寿男(后任日中友好协会会长)访华,会谈时,把话说得更直接了些:“日本军阀占领了大半个中国,因此教育了中国人民,不然中国人民不会觉悟,不会团结,那末‘我们’到现在也还在山上,不能到北京来看京戏…… 如果要感谢的话,我宁愿感谢日本军阀”。
    很明显,这里的“我们”,指的是中国共产党人。窃以为,毛泽东的人格魅力之所以伟大,相当程度上,正是因为他敢说实话,不似某些人,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
    教科书上说,从1927至1937的十年,是中国民族资本主义经济发展的“黄金十年”。教科书上没说,这十年,其实也是中国政治的“黄金十年”。只不过,无论经济还是政治,这十年,并不属于“我们”。
    “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你不说人家也知道,孙中山去世时,留给蒋某人的,用烂摊子来形容都嫌客气,美其名曰国民政府,事实上连个广州城都控制不了,动不动被赶到海上。好在日本人培养出的(东京振武学校)蒋,治国不咋地,打仗还有一套,25年“东征”站住脚跟,28年“北伐”形式上统一,29年“蒋桂”、“蒋冯”战争,30年“中原大战”,消除党内主要割据势力。
    转回头来,全心全意对付“我们”,一斗穷二斗富,三斗四斗卖豆腐,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四年五次“围剿”,至30年代中期,各红色政权垮的垮、散的散,又借“追剿”之名大肆“削藩”,将中南、西南(也包括西北)等地归政中央,照这样发展下去,用不了多久,新的大一统局面即将出现。
    可就在此时,卢沟桥一声枪响,“皇军”来了。转眼又是八年,“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无论国内“数风流人物”,还是国际“从易北河到三八线”,都已经来不及,“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 ”
作者: 耿于天    时间: 2017-8-6 14:38
8.碰瓷儿

    前段时间,罗炎突然发了笔横财,具体怎么发的,他始终没明说,有的人多少知道一些,也讳莫如深,反正是笔横财,相当可观,即使对于原本就很有钱,相对于绝大多数人,很有钱的罗炎来说,依然相当可观。渔业公司也不打算,准确说,也不可能再干,船卖了,由海向陆,或许,当年的罗家,但不仅仅是罗家,由陆向海,为的就是有一天,更好地由海向陆,准备举家迁到四海市内生活。
    事先,罗炎已经通过堂姐罗小满的关系,在“桃花源”看好了两套对门的复式,准备打通。另外,还就近在五湖街道,物色了几处商铺,不是自己经营,把物业买下来,赁出去吃租金,这么些年累了够了,当个包租公挺好。马云不是说过么,二十岁到三十岁,努力学习,包括书本和实践,三十岁到四十岁,做自己该做的事情,四十岁到五十岁,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五十岁到六十岁,为年轻人做些事情,六十岁以后,就慢慢享受人生吧,如今,三步走提前实现。
    想的都挺好,但计划,像以往一样,永远赶不上变化,就在罗炎的新房已经开始装修,商铺也即将完成过户时,出事了。不说辛辛苦苦三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吧,骆驼和马的关系,短短个把月时间,罗炎多年,甚至罗家几代积攒的财富,其中大半,瞬间灰飞烟灭。
    具体说就是,遇上了“碰瓷儿”的……
    “碰瓷儿”,可能是最具中国特色的一种巧取豪夺手段,细推敲起来,在其它国家、其它文化圈中,几乎找不到完全一样的替代品。一般来讲,非法获取他人钱财的手段,大体可以归纳为“暴力流”与“技术流”两类,前者如抢劫、绑票、敲诈勒索等等,恃强凌弱,后者如盗窃、造假,外加各种形形色色的诈骗,凭借某种智力或技能优势,而“碰瓷儿”,与这两类都有明显区别。
    顾名思义,“碰瓷”,包含两个元素,“碰”与“瓷”:
    “碰”,合体形声字,声符兼示源功能,由会意发展而来。观察小篆以及更早的金文、甲骨字形,各异体字形旁不同,有“石”、有“手”、有“足”、有“发”,但声旁都是一样的,“并”,古字看得很清晰形象,两个人,叉着手站在一起。“碰瓷儿”的“碰”,要领就在于此,江湖所谓“沾边儿赖”,狗皮膏药,贴上就别想轻易撕下来。
    “瓷”,“瓷器”的“瓷”,司马光《类篇》曰:“陶器坚致者”。不是一般的陶器,是“坚致”者,高档的、值钱的、宝贵的,更关键的,俗语常说“穿新鞋不踩臭狗屎”的。
    “沾边儿赖”这个词,毫无疑问,是对“碰瓷儿”最好的训诂,极为传神地道出了“碰瓷儿”成功的关键。不在于手段多高明,也不在于技法多纯属,而在于选准对象,并调整好心态,一来是“沾”,一来是“赖”,形容词意义上的“赖”,动词意义上的“赖”……
    细分下来,实践中的“碰瓷儿”,大体也可分成两种情况。其一,“碰瓷儿者”,比起“被碰瓷儿者”,本身虽相对弱小,但“碰瓷儿者”身后,却有一个比“被碰瓷儿者”,甚至远比“被碰瓷儿者”强大的势力,简单说就是狐假虎威,再准确些,为虎作伥。前段时间,罗炎和他的“仁济渔业”,随时可以摇身一变为“海上民兵”的“仁济渔业”,受命在海上所做的,也是那笔横财的来源,就属于这种情况。
    此外,还有一种可能。“碰瓷儿者”,不仅本身比“被碰瓷儿者”弱小,他身后,也没有什么像样的势力,没有什么比“被碰瓷儿者”更为强大的势力。“碰瓷儿”之所以可以成功,是因为“碰瓷儿者”手中,握有某种可以挟制,至少一定时空中,可以挟制住“被碰瓷儿者”的东西。罗炎后来遇到的,发了横财之后,本身也是通过“碰瓷儿”手段发了横财之后遇到,导致大半财富瞬间蒸发的,则属于这种情况……
    这次“碰瓷儿”,这次“被碰瓷儿”,是由一个意外之喜开始的。
    谁说福无双降,就在罗炎横财到手,也就是前一次,前一种“碰瓷儿”成功之后不久,突然之间,他获知了一则,至少在外人看来,一则喜讯,凭空,自己得了个大胖儿子……
作者: 耿于天    时间: 2017-8-7 14:50
9.吻

    罗炎的爱人,比他小一岁,姓梁名良,梁良,前面说过,是罗家的恩人,使得罗家,包括罗炎本人得以存在的恩人,路三儿的闺女的闺女的闺女,外曾孙女,或者外曾外孙女。
    论起来,梁良应该算罗炎的表妹,不太近也不太远房的表妹。奶奶的外甥孙女,同时也是大娘的大姑的外孙女,不属近亲之列,总而言之,《婚姻法》管不着,《婚姻法》第七条第一款管不着……
    如果仅看照片,没有明确参照系的照片,摄影棚也行,外景也行,梁良绝对都应该算是个美女。无论脸蛋还是身材,该大的大,该小的小,该凸的凸,该凹的凹,不说无可挑剔,至少也很值得品头论足一番。可若真把她,她的活人放到眼前,绝大多数人,都难免会觉得有些奇怪,说美女似乎不大合适,不说美女似乎更不大合适。
    原因很简单,她太高了。
    罗炎的个子,不算太高也不算太低,一米七有余,一米七五不到,正常人。可一旦和梁良摆在一起,就难免有些寒酸,矮了差不多半头,当初拍结婚照时,通常都是给女方预备的那几块砖,全垫在了他脚底下,虽然有婚纱挡着,细看还是很不协调。人们常说,女人永远二十九,零几个月而已,具体零几个,从二三十至百八十不等。梁良也是这样,各种档案资料中,只要是她自己能左右的,身高一栏,填的全是一米七九,但只要是见过她的,都知道绝对不止。
    有人可能会说,似乎高得也不是太离谱啊,那些模特,时装模特,不是平面,T台走秀那种,尤其欧美的,动不动也得这个水平。没错,可问题是,模特的身材,相比一般人不是等比例放大,而是修图般纵向拉长,一米六五的女孩,三围三十三——二十四——三十五,一米七五的女孩,差不多还是这个数。梁良却不同,她是等比例放大,如果按照那些所谓的身材算法,以身高为分母,翻过来调过去没问题,可真三维打印出来,谁看了都别扭……
    梁良的生日,比她的外曾祖,其实也是罗炎的外曾祖,从姻亲、血亲上论都是,也就是路三儿去世的日子,只晚了不到一个月。很遗憾,老爷子没能看上一眼,可也不遗憾,因为他的所有子女、孙子女、重孙子女中,性格最像路三儿本人的,恰恰就是这个梁良。
    过硬的身板做后盾,性格又生而假小子,童年、幼年、少年甚至青年时代,她始终是海边相邻几个渔村中,毫无争议的孩子王。像罗炎这号的,当年只有跟在屁股后面,还经常跟不上的份,梁良对他倒是挺照顾,每次被欺负,都是人家帮着出头,甚至还有些拉偏手。若非这段旧情,后来嫁给罗炎,尽管是两家老人,梁良的姥姥,罗炎的奶奶,老姐妹儿俩,做的主,依她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不入法眼也没戏……
    早年间,胡适担任北大校长时,曾有过一番关于惧内,也就是怕老婆的高论:“一个国家,怕老婆的故事多,则容易民主,反之则否。德国文学极少怕老婆的故事,故不易民主(一战、二战时代),中国怕老婆的故事特多,故将来必能民主。”胡适本人,就是个惧内之人,还由此成立了一家“怕太太会”,某次,朋友从法国带回一些铜币,胡适发现上面有“P.T.T”缩写字样,猛然联想到“怕太太”,遂将其作为“怕太太会”徽章,“管乐有才原不忝”,发给众人。
    不过,了解内情的人都知道,胡适怕老婆,很大程度上是伪装的。曾有人仿照他的惧内民主论,依然按照政体比拟总结讽刺之:“留着冬秀(原配夫人江冬秀,包办婚姻小脚女人,出身望族,咸丰三年探花吕朝瑞外孙女)作女皇,这是虚君,实权自在首相手中”。胡适一生,不说处处留情,至少也算风流倜傥,留美时教授的女儿、为他守了一辈子未嫁的韦莲司,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女研究生、女教授陈衡哲,农学专家曹诚英,近代科学启蒙泰斗徐寿曾孙女徐芳,犹太裔才女洛维茨,外加陆小曼,怎惧内了得……
    胡适怕老婆是装的,罗炎怕老婆却是真的,胡适装怕老婆,是出于幽默、自夸或者政治需要,罗炎怕老婆,却是让梁良结结实实给打出来的。梁良不是河东狮,结婚十几年,就打过罗炎一次,可这一次,却是最最刻骨铭心的一次。
    有则笑话,说某个未谙人事小男孩,参加别人的婚礼,见新郎亲吻新娘,不解,童言无忌,问身边大人。大人说这是礼节,男孩追问为什么要有这个礼节,大人想了想,说你见过拳击比赛么,开打之前,双方先要握握手,道理是一样的。
    没想到,这则笑话,居然成了真,就在罗炎身上,居然成了真……
作者: 耿于天    时间: 2017-8-8 14:39
10.外交国防

    新婚那晚,亲友散去,洞房里就剩下小夫妻两人,罗炎酒量不行,婚宴上的酒,大半是梁良替他挡的。
    再强调一遍,无论模样还是身材,梁良绝对都上佳水准,只是比一般人大了不止一号。望着不知因为害羞,还是不胜酒力,亦或二者都有,总之花烛下双颊绯红的新娘,罗炎正琢磨着,“首耕”该如何开始,反倒是梁良先开了口:
    “问你个事儿啊。”
    “啊?”
    “以后,咱们家…… ”梁良喉咙动了一下,可能是酒有些反上来:“听谁的?”
    “啊?”
    “我问你,听谁的?”音色不错,有女高音潜质,不是花腔,歌剧那种,高亢而且浑厚。
    “听…… ”还有这出儿:“听党的啊。”
    “我没跟你开玩笑,”梁良起身,坐到罗炎腿上,看着他的眼睛:“听谁的?”
    确实挺有分量:“听…… 听你的…… ”
    补充一句,四海风俗,旧式婚礼中,有个“打嫁”环节,当然只是形式化的,使一个小木槌,类似法庭上审判长用的,共分两次。“二拜高堂”后,婆婆上前,在新娘头上敲一下,轻轻敲一下,一般是轻轻敲一下,一般是先轻轻敲一下,问“孝不孝公婆”,新娘回答“孝”。“夫妻对拜”后,新郎从母亲手中接过小木槌,再敲一下,问“从不从丈夫”,新娘回答“从”,这才算礼成……
    梁良摸摸罗炎的脸:“真的?”
    “真的。”
    梁良点点头,站起来,先活动了一下筋骨,随即开始宽衣。婚宴上,她穿的是一件中西合璧礼服,大红底团绣,比传统中式嫁衣简单些,没有凤冠霞帔,没有项圈天官锁,没有子孙袋,没有定手银,就是一条长裙,脱起来挺容易,三下两下落了地。她一直短发,为了结婚才勉强蓄起一点,摘掉有限的头饰,很随意地梳理梳理如黑云压城城欲摧般浓密黑发。
    海边长大的男孩儿女孩儿,从小一起在海里滚,对于梁良的曲线,罗炎并不陌生,只是没有,当然也没敢这样面对面仔细端详。先前反复说过,在没有参照系的条件下,梁良身材绝对没得说,放在现实生活中就是另一回事了。但任何事情,都有物极必反的一面,当两个人相距足够近的时候,参不参照系,也就没大所谓,起不了什么作用了,比如现在……
    为了照顾罗炎,婚礼和婚宴过程中,梁良穿的一直是平底鞋,犹豫一下,还是蹬掉了:“咱们国家,中央政府,也就是国务院,组成部门,无论什么时代,都是有排序的,”忘了说了,这时的梁良,是位公务员,在当地南头乡,乡政府某科外勤:“通常,排在第一位的都是外交部,第二位是国防部,其它机构排序有可能会发生变化,但这两个一般不。”
    罗炎当然没心思听,也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为什么突然说这些。他发现,梁良身上有种很特殊的香味,很淡,同时很清晰,不是虽然很淡然而很清晰,是因为很淡所以很清晰,不是香水,否则不会穿着衣服时没有感觉到。
    “然而,排在前面的外交部,部长级别,却不如排在后面的国防部,”除去自己的礼服,梁良又主动上前,开始脱罗炎的衣服,动作很温柔,却一点也没有想象中的风情万种,像裁缝在帮客人量尺寸:“一般来说,外交部长连国务委员都不会兼任,就是正部级,而国防部长,不仅兼国务委员、国务院党组成员,由排名第一的军委委员担任,副国级,党和国家领导人,”罗炎的“三件套”稍微复杂些,很快也搞定了,又帮他褪掉袜子,留下领带和内裤,上下打量一下,似乎挺满意:“你知道,这是为什么么?”
    “啊?”
    “我问你,知道为什么国防部长的级别,比排在前面的外交部长还高么?”
    从梁良身上收回没有遭遇阻拦的手,既光滑细腻,又富于弹性,罗炎一脸茫然:“啊?”
    梁良没有计较他的走神,语重心长地:“因为啊,大多数情况下,外交部谈下来的成果,远没有国防部打下来的成果靠得住,”拍拍肩膀,带着一点无可奈何的歉意……
    罗炎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梁良突然跳起来,在空中原地转身三百六十度,一击高腿击中他的头部。这招叫旋风踢,跆拳道规则中,一下可以得五分。
    当即狗啃泥,满眼金银财宝的罗炎,头脑还算清醒。那个时候互联网才刚起步,看爱情动作片远不似现在容易,只能靠影碟,有些地方则依然停留在录像机阶段。四海市半岛区三面环海,改革开放以来对外贸易,也包括文化交流,新鲜空气、苍蝇蚊子都算上,始终很发达。
    离罗炎所在的村子不远,就有一处“海货市场”,名字有些词不达意,卖的并不是海鲜,而是海路来的各种进口商品。灰色通关,没经过检查,也不含关税,品种齐全,价格实惠,念顺口了就变成“黑货市场”。河山范围内,最早的限制级成人片,无论原产地,大部分都是从这里登陆上岸的。近水楼台,比起内地,这里的年轻人,“视野”自然要更广些,那方面,难不成,梁良有什么特殊爱好?
    就连这点儿幻想,也很快被无情击碎。没等罗炎爬起来,甚至没等他想到爬起来的事,梁良一个健步上前,左手揪住领带,想不到留着是干这个用的,半转身,右手利落地穿到罗炎腋下,一个“大腰投技”,将他从肩上摔将出去。双腿顺势夹紧头部,反身控制住膝盖和脚踝,“关节技”结合“绞技”,至此,柔道中直接获胜的“一本”,宣告完成……
    “首耕”结束。
    闹腾半天,酒劲不觉涌上来,梁良端起桌上的茶壶,对着嘴喝了一气。解掉内衣,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掀开被子上床,自顾自呼呼大睡起来,留下动弹不得的罗炎,缩在墙角欲哭无泪……
    那一晚,罗炎基本没睡,想了很多。时而咬牙切齿,明儿一早就把这夜叉,管她齐整不齐整,赶紧“一从二令三人木”,保命要紧,实在不行自己报个培训班,也学点儿什么,“亚太再平衡”之类。时而垂头丧气,落到她手里,这一百多斤算交代了。
    然而,出乎罗炎意料的是,就像新婚之夜,出乎意料没头没脑挨顿打一样,那一次,也是梁良这辈子唯一一次,至少迄今为止唯一一次同自己翻脸,其实也没翻脸。“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第二天天一亮,或者说,从第二天天一亮开始,梁良便走马上阵,成为一位无人不夸的贤妻。以至于,就连罗炎本人,都常常怀疑,是不是自己记错了,或者脑袋让什么大牲口踢了,那天夜里,真的挨过她的揍么?
    结婚十几年,梁良一丁点委屈,一丁点罪,一丁点累,都没让他受过。结婚以前的罗炎,在家是个挺勤快的人,可自从娶了梁良,所有大男子主义,放眼全国,都已经或快要失传的大男子主义毛病,全给惯了出来。饭不用他做,菜不用他买,碗不用他刷,衣服不用他洗,屋子不用他打扫,就连早晨的洗脸水、晚上的洗脚水,甚至浴盆旁的浴巾、牙刷上的牙膏,都有人准备得妥妥当当。
    这是家庭生活上,事业上更是这样:
    就像当年从山西潞安“洪洞大移民”到河山平泽,几代之内,罗家人已经“昔我同门友,高举振六翮,不念携手好,弃我如遗迹”,分出高低贵贱一样。来到,准确说逃到东极县,也就是现在的半岛区,虽然不到百年,虽然生活水平,至少同绝大多数当地人相比,都是数得着的。但毕竟开枝散叶了几辈,其内部,也难免有个子午卯酉之分。
    具体到罗炎这一支,在当中,相对就算差一些的。他父亲,是罗炎爷爷的小儿子,罗家人长房观念很强,本不受重视,去世又比较早,留下他一个独子,母亲改嫁,跟着奶奶过。两个伯伯,怎么也是同姓宗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对这个小侄子,不能说不管不问,可毕竟好事先紧着自家,结婚前,不过是在二伯的渔业公司里给人打打下手。
    反观梁良家,她的姥姥,是路三儿长女,早在平泽县,给当时还是地主的罗家做工当差时就已懂事,弟弟妹妹全是她带大的。本人又很长寿,路三儿和罗炎爷爷相继过世后,很长一段时间中,她都是家族中辈分最长、地位最高之人,轻易不开口,开口说一不二。而梁良的妈妈,是家里的老闺女,聪明伶俐,老太太一早就明确讲过,这个姑娘不许人,要留在身边养老的。梁良父亲是招的上门女婿,这还有什么可说的,有多少家业,肯定如数给了他们。
    结婚以后,梁良自己依旧在乡里上班,却让罗炎把工作,二伯家渔业公司的工作辞了,亲兄弟明算账,给别人干有什么前途,不就是船么,咱们有,不行就买。和当年跟着路三儿走南闯北的姥姥神似,从小,别看梁良只是个姑娘,一直是家里拿主意的人,长大后,虽然级别不高,但好歹是吃官饭的人,别说那个上门女婿,习惯了看人眼色的父亲,就连当妈的,甚至姥姥,也都让她几分。
    回家把意思说明,梁良妈妈笑,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么快就学着咔哧娘家了。得,反正就你这么个独丫头,里里外外,早晚不都是你们的,至于爸爸,还像以往一样,坐在旁边,觉得机会合适了,跟着呵呵两声。原有的几艘船,又拿出钱来添了几艘新的,都给了罗炎。起初心里没底,还要梁良一边鼓励,谁不是学着干的,一边鞭策,有点儿出息,学学你爷爷,爷爷的爷爷,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总之,列祖列爷爷,才有了后来的“仁济渔业”……
    这就是罗炎家的“基本国情”,从结婚,从那顿揍开始,大事听梁良的,小事听罗炎的。当然,十几年来,还未发生过大事,梁良认为的大事,唯一的遗憾,两口子没少忙活,却始终没能得个一儿半女……
作者: 耿于天    时间: 2017-8-9 14:48
11.珍珠贝

    给罗炎生儿子的这位,名叫何雨……
    事实上,罗炎同何雨并不熟,真的不熟。按照警局里识别嫌疑犯的办法,几个人,几个长得并不像,并不需要像的人,站在眼前让目击者认,和中医双盲判断“喜脉”一样,他肯定认不出来,至少在统计学意义上,肯定认不出来。比较而言,反倒是和何雨的表哥,他们自己说是表哥,据别人讲是夫妻,最起码曾经是夫妻,陈云龙,交道稍微多些。
    陈云龙不是南头当地人,家在四海市池阳县,几年前,池阳搞宅基地上市交易试点,得了笔补偿金。有个朋友在南头这边,撺掇陈云龙也过来发展,海边承包了一小片水面,弄些养殖,主要是珍珠贝,也叫珠贝母,拿到市场上充野生海珠卖,赚点小钱。
    罗炎同陈云龙,算不上朋友,点头而已,一起出去玩儿过几次。南头乡生意场上的人,不管是搞渔业的、搞贸易的、搞旅游的、搞制造的、搞养殖的,虽然并无商会、工商联一类专门组织,有个不大不小的圈子,轮流坐庄,定期不定期聚一聚,联络联络感情,互通互通有无。
    陈云龙是外来汉,但很懂得交际,自来熟,跟谁都能说上话,没过多久就挤进了这个圈子,尤其爱缠着罗炎,有事没事搭连。无利不起早,“仁济”是南头渔业界的龙头,多少算个品牌,水产批发商还是很认的,话里话外,无非是想搭“仁济”顺风车,通过它的渠道倒腾假海珠。
    一直以来,罗炎都不太爱搭理这个陈云龙,一来是嫌他市侩,二来,做海产的都知道,搞捕捞的,对搞养殖的有种本能反感,就像做电影看不上做电视剧。更不用说他这号的,拿养殖当野生卖,制假贩假,人人得而诛之……
    陈云龙尚且如此,何雨就更不必说了,当然,是在这兄妹俩,也可能是夫妇俩,带着孩子找上门来之前。记忆中,罗炎同何雨,应该只见过历历可数几面,所谓的一夜情,恐怕,如果是真的,那么肯定,就是这次:
    刚才说过,南头乡生意场上的小圈子,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聚一次,那回正赶上罗炎的庄,在区里一处夜场。半岛区像样的娱乐机构,大部分有警界或军界背景,这一家属于后者,有些年头了,X海舰队四海基地“三产”的底子,后被一位转业副司令接手。在南头,罗家名气很响,罗炎又素来大方,人缘不错,故而那天来得挺齐,倒是没听说哪国领导人找茬儿抵制奥运会。
    原本定的是个豪华大包,一侧备好烟酒冷餐,流水席,管够随时添,一侧开几桌麻将,想唱歌有音响,想跳舞有舞池,玩儿累了一边儿歇着聊着。后来因人太多,临时又多开了一厢,楼上有客房,左右是要“羁旅长堪醉,相留畏晓钟”的,醉了也好,困了也罢,“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酒驾入刑了,近来查得紧……
    这种场合当然少不了陈云龙,不请尚能自到,何况罗炎四海之内皆兄弟,听别人念叨,那段时间,陈云龙的生意似乎不大顺。养殖珠充野生珠,大家不好意思揭穿他,弄俩小钱儿偷着乐不就得了,人家偏不,以次充好之外,又动起了以假乱真的歪点子。先是拿珠母贝厚壳上的珍珠层磨,还嫌来钱慢,改由空心玻璃或者塑料球填充石蜡,最多再在表面镀一层珍珠液。
    密度不对,稍有经验的一掂便知,放大镜下看,表面像疱疹一样,用针轻轻一挑,镀层成片脱落,假得不能再假,地摊水平,最多也就蒙蒙游客。陈云龙这个人,实干没耐心,造假没手艺,就一个优点,胆儿肥。这种品相的“珍珠”,居然敢拿到四海,还是CBD现世,钱倒是挣了点儿,还没来得及捂热乎,就让工商逮个正着,好容易攒下的本钱,全上缴国库了……
    不是都赔干净了么,怎么还有闲情逸致到处逛,不光心大,脸皮也够厚。罗炎懒得多打听,只随便客气了几句,陈云龙的状态倒不错,满面春风,还带了个女伴,应该就是那个何雨。
    饱暖思淫欲,饥寒起盗心,普通人尚且如此,做买卖的“那作商人妇,愁水复愁风”更是这样。生意场上的人,或者说,生意场上的男人,谈得最多的,首先当然是钱,之后就是女人。南头这边也不例外,不知是谁总结的,海洋民族,可能是常吃海产的缘故,欲望都比较强,但与此同时,生育能力却又偏弱,大陆民族则相反。杂交产生的后代,有可能集中优点,也有可能集中缺点,照此推理,吃海产的大陆民族,又当如何?
    具体到罗炎,客观讲,对于女人,他的兴趣似乎不是很大,比起别人似乎不是很大,这当中当然有梁良的因素,至于其它的,则只能请袁隆平教授来解释了。顺便说一句,据说凭一己之力喂饱了十几亿,几千年来从来没吃饱过的中国人,袁教授至今仍然不是中科院院士,工程院院士也再三落选,直至六十五岁高龄才勉强评上。
    共济会有句格言,在瞎子的世界中,独眼就是国王。这没错,但道理反过来讲也是一样的,夏虫不可语冰,井蛙不可语海,众人皆醉,你偏要独醒,且不说究竟谁醉谁醒,那就是存心过不去,不是同别人过不去,而是同自己过不去。
    虽然对女人的兴趣有限,但毕竟这么个大环境,入乡难免随俗。“地镇高岗,一派江山千古秀;门相大海,三河峡水万年流”,“野鸡闷头钻,哪能上天王山;地上有的是米,喂呀有根底”,“船上几块板,板上几个眼,眼中几根钉,大哥是坐船舱,还是坐甲板”,该逢场作戏时,还得逢场作戏。对此,梁良并不任性,唯一的要求,明折明扣,无论干了什么,只要回来照直说,大家都能理解……
    那一天,罗炎的情绪格外高涨,也难怪,那是他把陆战旅蛟龙分队的蛙人当“头网”给电了后,放出来第一次聚会,“烦疴近消散,嘉宾复满堂”。没挨枪子,没蹲,或者说没怎么蹲大牢,反而因祸得福,虽然没有正式上尉连座,也差不多,兴奋是自然的,也是应该的。
    罗炎印象中,那晚,他没少喝,话也比平时多,塞翁失马的事,南头就这么大地儿,又是头条新闻,没人不知道。大难不死必有下回,一直没逮着机会,难得凑得齐,都是老朋友,甚至几代人的交情,一个接一个过来,半是压惊,半是道贺。
    第二天早上,准确说上午,罗炎是在楼上客房醒的,中间的事,具体说,聚会何时结束,自己又是怎么上的楼,一概不记得了。那是个标间,双人房单人床,身上衣服完整,鞋脱了,领带松开没解,另一张床看上去也没人动过。故而罗炎并未多想,也没有理由多想,随便问了服务生几句,刚接班没说出什么,下楼结完账,事情就过去了……
    绞尽脑汁,挖空心思,罗炎将当晚的种种,毕竟已经过去一年多了,尽可能详细地反刍。唯一有些可疑,是陈云龙递给自己的烟,两人似乎聊了不少,无非是场面套话,互相吹捧总比互相诽谤要好。跟谁,陈云龙都是这幅讨好,又讨好无门的嘴脸,一根接一根上烟,什么牌子当然不可能想的起来,只记得味道有些特殊。相比起那个牌子,那个想不起来但很熟悉的牌子,有些特殊,软软的,吸进去心里甜甜的。
    罗炎不少朋友,都是有俩骚钱烧的,家住海边,货源也相对便利,平时爱“来两口”。瘾不大,有意识地自我控制,没有宣传那种东西可以控制的意思,客观描述事实,一般都是在烟里面,稍微加点“料”。这种加了料的烟,罗炎先前也试过,实在耐不住劝,甚至是在并不完全知情的情况下试过,大概知道什么味道。
    而那晚,陈云龙递给自己的烟,与它,或者与它们,明显不同。也正因如此,并没引起他的警觉,当时并没引起他的警觉……
作者: 耿于天    时间: 2017-8-10 14:57
12.私生

    陈云龙找到罗炎,不仅带着何雨,他们的孩子,何雨和罗炎的孩子,据说是何雨和罗炎的孩子,还有一纸亲子鉴定。罗炎也不傻,找了个可靠的医院,可靠的医生,自己认为可靠的医院和医生,又重新做了一遍,陈云龙并未阻挠,何雨也很配合,胸有成竹的样子。结果一样,显然,前面的“据说”二字,确实,虽然百般不情愿,可以去掉了……
    接下来就该谈条件了,陈云龙,兄妹也好,夫妻也好,图的无非是这个。罗炎心里明白,不出血是不可能了,孩子怎样来的,无法追究,甚至也不必追究,事已至此,只能想法子善后。最起码,绝不能让梁良知道,无论从哪个角度,这个后果自己都承担不起。
    陈云龙能这么干,事先必定是做足了功课,罗炎家什么情况,虽然不可外扬,毕竟不是国家机密,即使国家机密,想知道还是一定能够知道的,抓住这一点,开始漫天要价。虽然起根儿,“仁济渔业”本该是梁良家的产业,但经营上,她从不过问,财务大权更是罗炎一手掌握。神不知鬼不觉,拿出个三五百万,甚至再多些,不是什么问题,可听完陈云龙的“报价”,还是吓了一跳,真敢,也真会开牙。
    之所以吓了一跳,绝对的数量,是很重要,当然是很重要的一个方面,所以说真敢开牙。更重要的是,陈云龙的要求,恰恰是罗炎倾家荡产,几乎倾家荡产,刚刚可以满足的极限,所以说真会开牙。如果信口开河,随便说一个天文数字,那倒没什么,怕就怕恰到好处,陈云龙的功课,看来是做到位了,自己的底牌,早就被摸得一清二楚。
    按理说,既然要谈,就得相互妥协,你退一步,我也要让一点,互为因果,但这一次却不是这样,陈云龙非常强硬,没有商量的余地。到后来,罗炎也翻了,都不是吃斋念佛的,你不是要告诉梁良么,告诉去吧,伸脖子一刀,缩脖子也是一刀,左右瞒不住。豁出去了,打听打听我罗某人是干什么的,“海上民兵”怎么当上的,当上以后又干了什么,何等场面没见过,尽管划下道儿来,口内口外都接着你……
    其实,从一开始,从陈云龙带着何雨,以及孩子,找上门来的一开始,梁良就知道这件事,只是一直装着什么也不知道而已。对此,无论罗炎,还是陈云龙,都没有算到,卧榻之旁岂容他人安睡,要是连这种事都能被蒙在鼓里,那梁良就不是梁良了。
    之所以一直装着不知道,倒不是像某些貌似大度,貌似站得高,自以为大度,自以为站得高,实则心眼儿很有限的女人那样,等着罗炎自己坦白。而是觉得这种事自己不大好直接插手,或者上轿头一遭,即便梁良,先前也没遇到,甚至没想象过,该怎么办,一时还真拿不定主意。宁缺毋滥,既然没想好,不如先看看,兴许整天在外面闯荡,闯荡得还不错,相当不错,过于不错的罗炎,能有更高明的办法。
    事实证明没有,看来,大事真正来了,该听自己的,该自己出面解决的大事,真正来了……
    公元前200年,也就是汉高祖七年,刘邦亲率三十万大军,主动向北方匈奴发起挑战,结果中了人家的诱敌深入之计,被对方以绝对优势兵力,死死围在平城,今大同白登山。时值寒冬,汉兵本就不习北方生活,七天七夜,内无粮草外无援兵(不趁机叛乱就不错了),未等敌人进攻,已经冻死冻伤无数,肯本没有战斗力可言。
    气急败坏,刘邦的流氓本姓暴露无遗,把帽子扔到地上踩瘪了(拿手好戏,“诸客冠儒冠来者,沛公辄解其冠,溺其中”),将随身带的金玉珍宝拿出来,准备也砸了,打算下山拼命。被陈平拦了下来,别砸啊,您不喜欢给我,我有办法。
    这种事,跟一把手,也就是一代天骄冒顿单于谈没用,仗打赢了,想要什么没有?带着金玉珍宝,陈平找到冒顿的宠妻阏氏,先想贿赂,阏氏明白人,不为所动。于是亮出杀手锏,“使画工图美女”(东汉应劭说法),也有说是立体的,大概类似于手办吧,比手办大,一比一,你懂的,“命雕木之工状佳人之美”(清王先谦引《文苑英华》)。
    我见犹怜,阏氏看了都惊为天人,陈平煽风点火,“今困急,已驰使归迎取,欲进与单于”,说是汉朝第一美人,刘邦挚爱,如今实在没办法,只能把她送给冒顿。阏氏听后大惊,不就是退兵么,小事一桩,包在干娘身上,这女人可千万不能送来啊,君子不夺人所爱,妮娜还是张总留着自己用吧。那什么,手办也带走,看着烦……
    按照陈云龙的想法,也包括罗炎,原以为梁良的思路应该跟阏氏差不多,孩子既然有了,已就已就,总不可能重新掐死。不就是想要钱么,花钱买个清静,说个数吧,把孩子,还有那个何雨,远远弄走才是真的。
    可事实却正好相反,第一次同陈云龙见面,梁良就亮明了自己的态度,钱好商量,无论你,还是何雨,也无论你们俩到底是什么关系,法律或者事实上的,都不要紧,我也懒得知道。条件只有一个,孩子,必须给我们留下,这是罗家的骨血……
    有件事,梁良一直没同罗炎说。结婚十几年,二人无儿无女,不是不想要,是确实想而不能,不是功能上的,至少不是表面功能上的。几年前,梁良带着罗炎去查了一次,其实他也想知道怎么回事,碍于面子,也可能是碍于当初那顿打,始终没提,没敢提。
    检查并不复杂,三天后取结果,可从那之后,梁良就再不提这件事了,自己问,也是支支吾吾,明显在糊弄。罗炎原本以为,检查结果肯定对梁良不利,十有八九是她那边的问题,不提就不提吧,自己对孩子本就不是特别有所谓。后来一段时间,甚至一直延续到现在,梁良对罗炎,似乎也比先前温柔了不少,虽然不排除先入为主,但客观上更坚定了他的判断。
    其实,罗炎还真想错了,检查结果,有问题的并不是梁良,恰恰是他。据医生讲,罗炎是天生的少精症,没什么特效药,或者特效疗法,吃不吃两可,治不治两可。如果说有什么好办法,可能就是心理,尽可能创造一个轻松的环境,也保不齐能有意外之喜,事到如今,也不用着急了,急也没用……
    实话实说,刚刚得知罗炎在外面有了孩子,梁良的第一反应是怀疑,确认之后,第二反应是惊喜,真的是惊喜,只是惊喜。后来,罗炎不止一次向她赌咒发誓,自己确确实实不知道怎么回事,尽管说出来也没人信。那晚的全过程,更是一遍一遍给梁良讲过,不是被逼,甚至不是被要求,主动一遍一遍讲过,自己也纳闷,但科学是不会骗人的。梁良没表态,心里点头,是没人信,可这就对了,或者,这就是医生当初说的,轻松的环境,以及意外之喜吧。
    很快,梁良就同陈云龙达成了协议,如果可以叫做协议的话,陈云龙,亦或说,陈云龙代表的何雨那方面,所提出物质方面的要求,基本都得到了满足。至于孩子,原本也答应了,给梁良留下,今后大路朝天各走半边,两不相欠。
    可就在一手交钱,并说好一手交人的节骨眼上,陈云龙和何雨,一个多月以来,牛皮糖一样粘在罗炎身边的陈云龙和何雨,突然间消失了,带着钱,更要紧的是,带着孩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中国历史上,有一个奇妙的现象,甚至规律,几乎所有入主中原的异族政权,被中国人视为死敌,想要把自己亡国灭种的死敌,其领袖,最后都会被“证明”,全是中国人。秦始皇嬴政(西戎)是吕不韦的儿子,汉赵高祖刘渊(匈奴)是刘备的后代,北魏孝文帝拓跋宏(鲜卑)是王睿的儿子,唐高祖李渊(关陇混血)是李广的后代,辽圣宗耶律隆绪(契丹)是韩德让的儿子,金太宗完颜吴乞买(女真)是赵匡胤的后代,元顺帝妥懽帖木儿(蒙古)是赵显的儿子,清世祖福临(满)是洪承畴的儿子,日本天皇是秦代方士徐福的后代,就连阿道夫·普京大帝,都是林副统帅50年代初期,去苏联治病时的私生子。
    这种,这些观点,其实都算不上什么观点,说法,之所以能够产生,之所以能够流传,又之所以能够为一代又一代的中国人,自尊、自信以及自豪,自以为自尊、自信以及自豪的中国人深信不疑,不说大家也明白。甚至于,就连编造、传播以及深信这些说法的人自己,心里原本也是明白,明白不过的。
    可事实上,中国人,或者说,中国文化,真正的本事,举世无双的本事,请注意,这次是真的本事,真的举世无双的本事,并不是在血统上搞什么偷梁换柱,而是心理上。无论嬴政、刘渊、拓跋宏、李渊,还是耶律隆绪、完颜吴乞买、妥懽帖木儿、福临,以至于等等,等等等等。他们的祖先是不是中国人,无从知晓,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的后代都是,都自以为是中国人,比真正的中国人,都更自以为是中国人。进一步,编造、传播以及深信他们,他们的祖先是中国人的人,自己的祖先,祖先的祖先,可能恰恰就在,再进一步,肯定恰恰就在其中。
    乃至于天皇,只可惜侵华没弄成,否则一定也是这样。乃至于普京大帝,如果真想,如果那些自尊、自信以及自豪,自以为自尊、自信以及自豪的中国人,真想让普京大帝也成为中国人,历史经验证明,最好的办法,不是让人家变成自己的“神圣不可分割”,正好相反,是把自己变成人家的“神圣不可分割”。
    乃至于罗炎的那个孩子,罗炎和何雨的那个孩子……
作者: 耿于天    时间: 2017-8-11 14:43
第六话、介疾有喜

1.搭车

    在中国,中国的传统文化中,清明,其实原本有两重含义,两重原本互不相关的含义:
    首先是天文学意义上的清明,太阳运行到黄经十五度,《淮南子·天文训》:“春分后十五日,斗指乙,则清明风至。”也可以说是节气,农业民族比较擅长这个,“清明前后,种瓜点豆”,“清明时节,麦长三节”,东亚地区大气环流活动频繁,西风带槽脊位移明显,天高气爽,取清澈明朗之意。
    其次是民俗学意义上的清明,“春秋五霸”之一晋文公重耳,早年逃亡在外,少数追随他的人中,有个叫介子推的。某次重耳一行绝粮,介子推从大腿上割下一块肉,熬汤救了主子一命(估计是编的,以当时的医疗水平和条件,腿上割肉,足够熬汤的一块肉,绝对活不下来)。后来,重耳回国即位,论功行赏,唯独忘了介子推,有人说是对忘恩负义不满,有人说是生性不喜争名逐利,介子推带上老母,跑到绵山,晋中介休境内太岳支脉绵山,躲了起来。
    晋文公追悔莫及,带着人赶往介子推隐居之所,后者打起游击,敌进我退,就是不见。“蒋军一六八师的弟兄们,你们已经给围死了,腻腻歪歪打下去,谁也捞不着好”,政策攻心无效,文公令人放火烧山,心说小样儿,不信你不出来。没想到介子推真是个狠人,愣是背着母亲,烧死在一棵柳树下,留下血书“割肉奉君尽丹心,但愿主公常清明”。
    为纪念介子推,晋文公下令,每年这一天,定为“国家公祭日”。因为介子推是被火烧死的,被自己放火烧死的,每到这一天,举国上下不准动火(典型的君主思维),只能吃冷食。故而,这个意义上的清明节,也叫“禁烟节”、“冷节”或者“寒食节”,“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的“寒食”……
    天文学意义上的清明,和民俗学意义上的清明,刚才说过,原本没什么关系,之所以被联系到一起,是因为两天在日期上刚好差不多。注意啊,是差不多,也就是说并不完全一样,史料,所谓的史料记载,介子推被烧死,是冬至后的第一百零五天(寒食又叫百五节),算下来,应该是清明,天文学意义上的清明,之前两天左右。
    具体到今年,是清明假期,小长假开始前的那个周四……
    凌晨一点左右,总之罗旭和朱红琪早就睡下,而且早就睡着,乃至于睡熟了。暗夜中,门铃声突然响起,照例,先一步醒来的还是罗旭,翻个身没搭理。可门铃声,或者,按门铃的人,却很执着,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
    没办法,只能没好脸地爬起来,走到客厅,发现灯是开着的,奇怪,明明记得刚才洗漱完亲手关掉,倒也省得摸黑再开了:“谁啊?”
    来人是个中年男子,四五十岁样子,不认识,开了门就左顾右盼往屋里寻摸。
    “你找谁?”半是起床气吧,弄得罗旭有点儿不高兴。
    “刚才…… 是你家…… 你家人搭我的车么…… ”
    “什么搭车?”
    “你家…… 就你一个人么…… ”
    朱红琪也从卧室走出来:“怎么了?”
    “你家…… 你家还有别人么…… ”
    “就我们俩,干什么?”罗旭有些警惕,同时有些紧张起来,尽管中年男子看上去老实巴交,不大像坏人,更不大像恶人……
    吭吭哧哧说了半天,罗旭和朱红琪才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或者,对方说的,再或者,对方想说的,是怎么回事。之所以要这样讲,是因为这件事,至少听起来,确实有些离奇:
    中年男子,也就是朱红琪不顾,事实上,也没注意到罗旭的反对,让进客厅,还给拿了瓶饮料这位,是个小职员。干什么的没细说,还可能是说过忘了,也住在五湖街道这边,单位比较远,都快到城际高速收费站了。昨天来了批急活儿,一直加班到深夜,从公司出来,开车刚到高速匝道附近,遇上一个人拦车,真是拦车,站在马路中间,又似乎是突然间窜到马路中间,反正吓了自己一跳。
    问明来意,想搭车,那一带虽路网发达,却没什么公交线,出租车一般也不往这边走,况且又是这个时间。搭车的是个小伙子,年纪轻轻,却一副病病殃殃的模样,出奇地瘦,瘦得几乎撑不起衣服,很恳切,拿出一大把钱,说急着回家,要多少钱都行。中年男人简单思想斗争一下,最终还是让他上来了,一是钱的面子,二是顺路,再则,先前自己有一次也是半夜搭车,等了几个小时没人停,几乎冻僵了,最后还多亏警察叔叔,在外跑生活都不容易。
    一路上,坐在后面的小伙子很沉默,中年男人一边从反光镜里打量他,一边随便说点儿什么,也是问一句答一句,不问就不说,微微低着头。到了地方,停在楼门口,罗旭、朱红琪家楼门口,围墙不是拆了么,小伙子说声谢谢,递过来一叠钱,下车进了楼门,没见他拉开沉重的大铁门,晃一下就进去了。
    事先说的,多少钱都行,可中年男子没那么贪心,盘算着有个五十一百就行,见他递过来一大沓子,刚想说什么,小伙子已经不见了。接到钱的一瞬间就觉得有点儿不对,手感不对,不像是钞票,车里暗,打开灯一看,原来……
    “假钞?”
    中年男子摇摇头。
    朱红琪从他手中接过那叠“钱”,手感确实不对,不光纸质,温度也不对,很热,甚至稍微有些烫手,像是刚从烤箱里拿出来。罗旭侧身看了看,是冥钞,倒是挺新的。
    “发现时,他已经进楼了,我赶紧下车,整个楼都黑着灯,过了差不多半分钟,你们家的灯亮了,所以…… ”
    罗旭头脑中,飞速闪现着近来曝光的各类骗术,这种先前倒还真没听说过。
    “到底…… 到底怎么回事…… 是恶作剧,还是…… ”
    朱红琪将冥钞反复翻了几遍,抬起头:“您说的那个人,搭您车的那个小伙子,还记得长什么样,大概长什么样么?”
    中年男子大约形容了一下,印象最深的当然还是瘦,几乎没见过如此之瘦的人,身上不知道,脸部几乎找不到肉。再有就是白,非常白,不正常地白,没有一点血色地白。
    “没有,”罗旭摇头:“不光我们家,我们楼里也没有你说的这么个人…… ”
    朱红琪脸色有些不对,语气倒还镇定:“他答应给您多少钱?”
    “没具体说,我也不是…… 不完全是为了钱…… ”
    “把包递给我。”
    罗旭当然想要制止她,可自己在家从来就没有表达不同意见,向她表达不同意见的经验。
    从皮夹里抽出一摞大钞,数了五张:“辛苦您了。”
    “不不,再说这也太多了…… ”
    “没事儿,拿着吧,耽误您这么长时间。”
    罗旭胆小,所以朱红琪没告诉他,只说管他诈不诈、骗不骗,给点儿钱弄走不就结了。那个人,中年男子所说的,搭车的人,如果可以算作“人”的话,名叫唐邈,是她的前男友。不是前夫,是前男友,结婚以前,不是和罗旭,不仅是和罗旭,第一次结婚以前的前男友……
作者: 耿于天    时间: 2017-8-12 14:41
2.就快死了

    唐邈和朱红琪两家邻居,父母也是机械厂的工人。不知是技术不过硬,还是同领导的关系没搞好,亦或兼而有之,90年代初刚听说“下岗”这回事时,头一批就有他们俩,虽然没少被曾经的同事背地里嘲笑,但两人并不在乎。
    那时候,厂子还没到万劫不复的地步,下岗人员能一次性得到一笔不小的补偿,用这笔钱将楼口一处门脸房盘下来,开了间小卖部。俗话说没有不开张的油盐店,地缘优势明显,尽管货品不全,价格也不便宜,生意尚好,至少不比铁饭碗里那几个半死不活的工资差。
    节假日,或者放学以后,唐邈常常会到店里帮父母看摊。自懂事,这里指的是粗懂人事起,朱红琪身边,犯贱起腻的不在少数,原本轮不上唐邈。可偏偏,她从小就是个零食不能停的姑娘,没事总往小卖部跑,只要唐邈看店,当然前提是家大人不在,有别的顾客半价,没人时白拿,长此以往便好上了。
    对此,朱红琪的父母,主要是高盼,一直不同意,隐约听说和唐邈的父亲,早年在技校同学,好像有什么恩怨,但反对倒也不算太激烈。那时候,真正的下岗大潮已经来临,或者说,下不下岗已经没什么区别,反正在职也发不出,至少发不全工资。相比而言,曾经指指点点的唐家两口子,占了先行先试的优势,反倒是那一拨儿同事中过得最好的。老房子粉刷一新,虽然是自己弄的,家电全套换代,虽然是还没有核心科技的国产品牌,小汽车甚至都买上了,虽然是二手昌河,脏兮兮进货用的……
    可后来,大约是朱红琪高职毕业找不到工作,“漂”着那段时间,唐家突然摊上事儿了。
    是唐邈本人,起初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早起骨节疼,以为着凉没大在意,后来痛感越来越强,关节肿大、畸形,去医院一透,好家伙,骨癌,已经沿着淋巴系统扩散。又是手术,又是放化疗,不出两年光景,本来就有限的小康生活全倒腾光了,病却没见好,连着截了两次肢,拐都拄不了。
    这火坑咱可不能跳,高盼把女儿关在家里,说什么也不让再往唐家去。其实她也是多此一举,唐邈刚生病时,朱红琪可是奔波过一阵,弄得全院甚至半个厂子的人都知道,白天帮着照看店里生意,晚上守在医院嘘寒问暖,外加背地里偷偷抹眼泪。但没过多久,她就折腾累了,折腾够了,折腾烦了,别说背地里,当着人也再挤不出金豆。
    与曾经的厂花高盼相比,作为女人,朱红琪的先天条件略输那么一小筹,但后天努力,却又是母亲所不及的。同学闺蜜中,买护肤品,她是头一个,学着做面膜,她也是头一个,化浓妆,她是头一个,大把大把拿减肥药当饭吃,她还是头一个。正因如此,成年以后的朱红琪,行市倒比先前更加看涨,当然,高盼在其中也没少帮着跑前跑后。
    张爱玲不是讲过么,忘记一个人,说到底无非两条。时间,朱红琪已经有了,再是新欢,过不多久就物色上了一个,爸爸在省城当官,妈妈是做生意的,大生意,相对于唐家的大生意……
    其实,自从得上这个病,无论唐邈还是他父母,都没打算要拖累朱红琪。那时候,他已经不再住院,准确说是已经住不起,或者没必要住院,回家自行休养,说白了就是等死。听说朱红琪在相亲,托人带了个话,祝福她,就一个不情之请,反正还年轻,能不能稍微等等,等自己走了再办事。
    不知是话没带到,还是带到了人家没当回事,过不多久,就传来朱红琪即将风风光光出嫁的消息。原本觉得挺宽敞的院子里摩肩接踵,鞭炮震耳欲聋那天,也正是唐邈不长的生命中最后一天,瞪着眼睛,躺在临窗床上,干涸的嘴角嗫嚅着,像是要说什么。父母趴在他枕边,鞭炮声太响了,无论如何也听不清。
    “再等等,等等…… 就快死了,快死了…… 再等等…… ”
作者: 耿于天    时间: 2017-8-13 14:41
3.山寨

    最近这一两年,和朱红琪打得火热的男人中,有一个叫鲁京兆的……
    四海市商界,鲁京兆不大不小,也算有那么一号。他做的是通讯行业,国内最大自主品牌手机,名字就不便说了,公司名缩写为“HOV通讯”股东之一。“HOV通讯”当中,鲁京兆的股份并不算多,甚至可以说少得可怜,只有大约千分之一左右。但别忘了,作为国内手机,乃至个人通讯硬件领域龙头,“HOV”年出货量以千万台计算,不要说千分之一,纵使万分、十万分之一,依然可观。
    总部位于南方某特区的“HOV通讯”,别看现在光芒万丈,早年间,其实就是个做山寨的厂家,仿制进口行货,在当时的业内,别说大品牌,就连做代工的都看不起他们。可“HOV”依旧我行我素,拒绝了几次并购要约,领导层坚信,山寨不山寨,只是看问题的角度不同。什么是社会主义,怎样建设社会主义,商品经济不相信什么根红苗正,大鱼吃小鱼,落架凤凰不如鸡,才是这里永恒的法则,山寨做大了,也就成了正品……
    创办大约五年以后,一位姓郑的“职业经理人”加盟“HOV通讯”,很快进入高层,并最终改变了这家公司的发展轨迹。
    郑总不是搞技术的,对通讯行业一窍不通,就连自己用的,都是今天所谓“老人机”。他擅长企业治理结构,本是做传销的,据郑总说,那段时间,至少在理念上,自己一直走在中国“传销界”最前沿。他所设计的传销模式,永远是最先进,永远是别人闻所未闻的,正因如此,常在河边走,却始终没湿鞋。当然,任何事物的发展,都有其阶段性,郑总本人,也面临着“转型”,这才选择了“HOV通讯”,并按照自己的理念,对公司结构进行了彻底改革。
    郑总加盟前,“HOV通讯”是家典型的家族式企业,由某马来西亚归国华侨创立,股权结构非常简单,爸爸领着两个儿子,大儿子占百分之五十,小儿子占百分之四十九,老子只有百分之一,却是公司的实际控制者。郑总说这可不行,如上股权结构,就算做一万年,还是个山寨厂,必须海纳百川,增发扩股,众人拾柴火焰高……
    做传销的人,做传销出身的人,一定有两个特点,能说,勤快,嘴能说,腿勤快。担任“HOV通讯”副总经理的最初几年,郑总每年在公司总部待的时间,加起来,如果精确到小时,可能一周都没有,怀里揣着一本地图册,足迹遍及伟大祖国几乎每个角落。他不去大城市,二三线都很少,专盯中小城镇,以县城为主,每到一地,下了火车稍作休息,向旅馆前台简单咨询一下,直奔城里最繁华的商业街。
    那时,手机才刚刚走进普通人生活,尤其中小城镇,一般只有那么一两家专卖店,什么品牌都有。进口大牌子,看的多买的少,大部分人都拿着几百块一部的国产,国产杂牌,当然,那会儿国产也很少有不杂牌的。拿出名片,亮明身份,店主以为是来推销的,爱答不理,可当郑总把计划和盘托出,真能不动心的怕是没有几个。
    他的想法其实很简单,只要对方同意,一分钱不用花,马上就可以成为“HOV通讯”股东,股份数量,视所在地市场规模,具体说,该店的销售量而定。世上没有免费午餐,成为股东的同时,这家店便随之纳入本公司分销网络,今后只能销售,至少只能主要销售该品牌手机。
    而鲁京兆,就是这一时期加盟“HOV通讯”的,他是四海市当富县人,在县城开家小店,先搞农机维修,逐步扩展到家电,兼卖一些小型电器。那时的当富,发展水平有限,没有手机专卖店,鲁京兆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为该公司唯一可能的合作伙伴,后来尝到甜头,陆续将差不多半个四海的专营权拿了过来……
    十年过去,“HOV通讯”股权结构,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一家非上市公司,却拥有数以万计股东。分布也很分散,原先一手遮天的父子三人,包括后来居上的郑总,加在一起,占股也不超过百分之十,但因其独特的表决形式,依然牢牢掌握着公司控制权。
    与此同时,“HOV”也一跃成为国内,乃至于全球通讯行业领军企业之一。发展到今天,大陆差不多每十部手机中,就有一部出自“HOV通讯”,或者它旗下的品牌。作为商界领袖,郑总去年受邀,参加了达沃斯系统内一次高级别峰会,与会一位来自宾大沃顿商学院的管理学家,听了“HOV”发展史,吃惊之余,感叹不已:奇迹,中国的奇迹,一个只可能发生在中国的奇迹……
    自从来到四海,自从进入“孟家湾”,朱红琪周围,最不缺少的就是男人。“孟家湾”这种地方,美女多得是,比较而言,朱红琪在其中,应该排不到前面,模样、扮相、身材、年龄、风情甚至学历、修养,当然也不至于排到后面。可论受欢迎程度,她却是数得着的。
    “孟家湾”里的女人,或者说,“孟家湾”里那些出来“卖”的女人,甭管卖什么,甭管卖到什么程度,图的只有一个,钱。与她们相比,朱红琪虽不能算异类,她也喜欢钱,但似乎,其实连自己都说不大清楚,朱红琪最看重的,并不是钱,并不仅是钱。至于看重什么,她也不知道,比如女人最常用的那个词,感觉。五十步也好,一百步也罢,朱红琪越是这样,男人,去“孟家湾”消费的那些男人,越看好她,越觉得她同其他那些女人不一样。至于哪里不一样,他们也不知道,比如男人最常用的那个词,劲儿。
    不过,具体到这个鲁京兆,之所以对朱红琪如此上心,为的并不是她,或者说,为的不仅仅是她。很大程度上,是想通过她,接近另一个女人,另一个也在“孟家湾”工作的女人,名叫祁家语。和朱红琪,以及其他那些女人,其他那些出来卖的女人不同,这一次,是真的不同,祁家语可不是“卖”的,人家是真在这里“工作”,“孟家湾”俱乐部的经理……
作者: 耿于天    时间: 2017-8-14 14:43
4.小姐丫鬟

    当今中国,城市按照行政级别可分为四个层次:四个正省级直辖市,十五个副省级计划单列市,约三百个地级市,以及近四百个,且仍在不断增加的县级市。《私人订制》中提到过的“镇级市”,其实也不完全是调侃,台湾地区有“县辖市”,大陆这边,广东和浙江据说在探索,不过靴子还未最终落地,至于河南濮阳的那个“村级市”,则基本属于行为艺术范畴。
    除此之外,在副省级与地级之间,还有另一种情况,即人们常说的“较大的市”,其中就包括四海。迄今为止,共有二十个左右城市,经国务院批准享受“较大的市”待遇,坊间有时也称作“准副省级城市”。
    同普通地级市略有不同,“较大的市”拥有地方立法权(现已扩大至所有设区的市),市人大通过的地方性法规,可以直接使用“法”的名称,而不仅仅是“文件”,政府制定的规章,则无需省级政府批准,直接颁行。再则,“较大的市”所辖“四大班子”,其办事机构往往也不叫“办公室”,而仿照副省级以上行政区,改叫办公厅等等……
    尽管如此,至少从理论上来讲,所谓“较大的市”,仍旧只是个省辖地级市。虽然其中某些的人口数量、经济总量,毫不比副省级市,甚至个别直辖市逊色,可终究,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
    不过,本市官场上的人都知道,虽然本身只是个正局级,但在四海,有三个人却是副部级:
    首先是市委书记,自90年代初以来,大部分四海市委书记都是高配,由河山省委常委兼任,如今的单羽就是这样,虽然排名殿后,但副部是板板的。第二位是个军人,半岛区“四海基地”,海军X海舰队四大基地之一,司令员挂正军级少将衔,现行体制下,基本相当于副部。
    最后这位稍微有些特殊,四海大学化学化工与分子科学学院教授,也就是那个祁世引。祁教授一介布衣,不仅几乎没有任何社会兼职,即使在校内,除短暂担任过化学系副主任外,同样什么行政头衔都没有。可作为高分子化学、有毒化学领域的专家,本世纪初,祁世引增选为中国工程院化工、冶金与材料工程学部院士,按照相关规定,终身比照副部级待遇。某种意义上,丹书铁券,反倒比前面两个铁打营盘流水兵为尊……
    不是说“较大的市”么,怎么拢共才一个院士,是不是寒酸了点儿?
    的确,依照市科委、科协相关文件上的说法,四海范围内,拥有院士头衔的,原本应有四人。可问题是,其中两个来自中科院某直属研究所,虽然注册在本市,但不归当地管,大部分人员和科研活动也都留守北京总部,尤其是担任学部及院所领导的两位院士,一年到头见不到人。还有一个是所谓的“双聘院士”,当年四海大学竞争“二一一”名额时,重金从中南某大学挖来的,人事关系还在那边,挂个名,必要时露面充一下数而已。
    换言之,本市户籍,工作生活也在四海的,确乎只有祁世引一个。
    而这位祁家语,这位鲁京兆费尽心思想接近,费尽心思想通过朱红琪接近的女人,“孟家湾”俱乐部经理祁家语,就是祁世引教授,或者院士,的女儿。除此之外,除了俱乐部经理、祁世引女儿之外,她还有一重身份,“泰瑞化工(集团)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河山泰瑞”足球队后台老板,祁世引高足,许津的爱人……
作者: 耿于天    时间: 2017-8-15 14:47
5.有脸没脸

    祁家语和朱红琪,尽管都在“孟家湾”工作,但这个“工作”,内涵却天壤之别。虽然如今也混成了领班,但同祁家语相比,依旧一云一泥,根本没有任何可比性。
    没错,同绝大多数身份地位悬殊的彼此一样,二人能够成为朋友,成为好朋友,也是始于一次偶然……
    那是两年前的一个深夜,对于外面的世界是深夜,在“孟家湾”,至少“孟家湾”的某些场所,却是最热闹的时候。当天,许津要参加一个什么活动,告诉说可能,事实上,肯定是不回家了。下班后,祁家语觉得有点儿累,懒得动,反正回去也是一个人,明天还要早起,不想来回折返了,随便吃些东西,就住在了俱乐部,自己那间小屋里。
    “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一向睡眠安稳的祁家语,那夜却总在做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梦,一时像是在追谁,一时又像是在被谁追,没命地跑,刚跑出几步就岔气了,坠着疼,一边捂着肋下,一边继续没命地跑。不知几点,黑暗中的祁家语疼醒了,不是做梦,是真疼,下腹部偏右,范围不大,却没有一个十分明确的位置,翻江倒海似的。应该是阑尾炎,急性阑尾炎,大学时得过一次,不严重,没开刀保守治疗,当初要是切了就好了。
    祁家语尝试想要坐起来,可稍微一动,立刻钻心地疼,素来坚强的她,眼泪不自觉滚下来。强撑两次,身下一空,从床上翻到地下,咬着牙挪到桌边,好在房间不大。看样子,站起来,甚至自己走出去,估计是不可能了,黑暗中,凭借记忆摸到电话线的位置,向下一拽。
    此时的她,意识已经有些模糊,拿起听筒又放下,拉过机身。“孟家湾”里的电话,打外线需要先拨井号键,内线则直接按四个数字,分不清键盘位置,一、二、三、四……
    “孟家湾”内线电话,不计符号键,十的四次方,理论上一万种组合,其中百分之八十以上是空号,即使剩余部分,凌晨时间也基本都不会有人接听。该着祁家语命大,随手按的四个键,恰巧拨到了歌厅那边。
    当时,朱红琪刚被“提拔”为领班,那晚,正好她当班。无论当初做“包厢公主”,还是后来成为领班,最讨厌的,就是那种仰仗有几个钱,当然,能来这里消遣的,都有几个钱,死皮赖脸的客人。唱歌时手脚不老实就算了,非要把小姐“带出去”,出去干什么,不说也明白。
    “孟家湾”,或者说,“孟家湾”歌厅,是娱乐场所,风化娱乐场所不假,但至少在四海,人家是最上档次的独一份。档次体现在哪里,体现在它不是青楼妓院,即使青楼妓院,旧时也大都卖艺、卖笑、卖色、不卖身,这里的规矩,同样八九不离十。
    干什么吆喝什么,既然进了这一行,无论多恶心,直观上多恶心的客人,点了你的台,翻了你的牌,陪是肯定要陪的。但“陪”到什么程度,就看双方了,即使“两情相悦”,有事儿也是自己出去找地方解决。“孟家湾”当然有客房,分两部分,南门东侧商务酒店,北门俱乐部。酒店有公安查夜,可能有公安查夜,只要身份证是真的,开房没问题,赶上扫黄后果自负。俱乐部不查夜,但不是一般人,即使在这里,也不是一般人,有钱就行的一般人能住的。
    成为领班的朱红琪,不再像先前那样浓妆艳抹,一身笔挺的套裙,职业晚装,披肩发也高高地扎了起来,妩媚之外,自平添一分帅气。可没想到,越是这样,反倒越招人,越招刚才所说的那种,死皮赖脸的客人。
    江湖所谓,十大中国式谎言。餐馆:菜马上就来;公交车司售:后来还有一辆;同事:改天请你吃饭;同学:有空常联系;老师:占用大家一分钟;领导:我简单讲两句;医生:我们已经尽力了;组织部:决不让老实人吃亏;纪委:说了就没有你的事儿了。最后是关于小姐的:昨天刚来,今天才上班。
    女人想做男人的最后一个,男人想做女人的第一个。一个处,为什么只能有一个正处,却有若干个副处,真正的处女,正“处”,只能做一次,但即使已经不是真正的处女,只要还是良家,对于外面的很多男人,依然和处女差不多,副“处”。“孟家湾”上档次,这里的小姐自然也上档次,不是给钱就什么都干,正因如此,才更吸引人。当了领班的朱红琪,之所以越发招人,也是这个道理,那天晚上就遇上一个,外加多喝了几杯,把钱撒得满包厢都是,你说个数,哥哥,鼻毛都白了,还好意思自称哥哥,绝不还价……
    好容易打发了,朱红琪补了个妆,讨厌,一身狐臭味儿。楼上楼下四处转转,“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前台和保安,一得空儿就找地方偷着睡觉去了。先前当包厢公主时总找不着人,碍于面子和自己的地位,不好多说什么,如今领班了,正好“敏探春兴利除宿弊”:“既托了我,就说不得要讨你们的嫌了,再别说原是这么样的话,错我一点儿,管不得谁是有脸的,谁是没脸的”。
    走到二楼,果不其然,前台空空如也。酝酿一下,刚要发飙,电话突然响了,拿起来喂了几声,没人说话,挂掉,敲着桌子找人。不出两分钟,几个睡眼朦胧的黄毛丫头一体拎了来,可逮着机会拿咱主子,至少半个主子,至少相对于这些人,半个主子的款儿了,叫她们过去不拿正眼夹自己。
    说来也怪,一边骂,朱红琪心里,却一遍一遍惦记着刚才那个电话。“孟家湾”虽然金碧辉煌,但电话系统却很老旧,尤其内线,还是早年军队用的那种半人工,串线常有的事。放在以前,接起来没声,转眼就忘了,今儿竟不知怎么,老觉得不踏实。翻来覆去半天,到底打到总机问了问,又赶上总机比较负责任,这才救了祁家语。
    送到医院,阑尾已经穿孔,继发腹膜炎,再拖下去,比如等到第二天,第二天早上,轻则败血症,重则肠梗阻。虽不至于立刻危及性命,怕是也够呛……
作者: 耿于天    时间: 2017-8-16 14:52
6.淡淡烟草味道

    大部分,甚至于绝大部分女孩子,其实也包括相当部分男孩子,第一次朦胧的初恋,准确说是暗恋,都发生在学生时代,而对象,往往就是自己的老师。
    祁家语也是这样,知识分子,大知识分子家庭,家教很严,心智,那方面的心智开发,难免比一般人稍晚一些,而那次朦胧的暗恋,也相应地向后延迟了几年,直到大学时代,才姗姗来迟……
    祁家语毕业于河山大学,本科和研究生,都是在那里读的,原本有机会出国留学,因故未能成行。导师姓金,金耘,也是本科时代对她最好的老师,外加入党介绍人。
    别误会,祁家语暗恋的不是这位金耘,原因很简单,金老师是个女的,再次强调,别误会。而是她爱人,武侃,没错,就是现在的四海市市长武侃,较真的话,应该叫师丈,有些老派,好在武侃也当过老师,官称武老师就好。
    除此之外,二人还有另一层关系,不是那种关系,工作关系。祁家语读书期间,武侃的职务,是团省委办公室主任、副书记,中央有个文件,要求改变各级团组织“机关化、行政性、贵族化、娱乐化”现状,至少也是趋势。为落实文件精神,在武侃的直接提议倡导下,河山团省委搞了一系列改革试点,其中之一,是在先前挂职、兼职副书记制度的基础上,将范围推广到常委、委员。
    具体说,从全省各界,选拔一批在自己岗位上做出突出贡献的青年,充实到团委队伍中来。而品学兼优,时任河山大学学生党总支第一副书记的祁家语(书记由团委书记兼任,也就是多年前武侃留校后的职务),作为学生代表,当选那一届团省委中最年轻的委员,兼职性质,没有行政级别。实事求是地说,祁家语“进入”团省委,这里面真的没有一点儿武侃照顾,哪怕正常提携的成分,学校、学联推荐,常委会讨论批准,想插手也没机会。
    反倒是祁家语,正是大三结束、大四即将开始那个暑假,父亲祁世引的一位老同学,在加拿大一所规模不大,不像国内这些一流学府,大部分一流学府规模那样大,但水平很高的大学任教。手续都快帮她办好了,却有生以来第一次违拗家里,硬生生给放弃了,决定留在国内读研。祁家语当然有报送资格,北京、上海等地名校,不随便挑也差不多,偏偏死心眼儿选择本校,相当程度上,甚至于完全,就是武侃的因素……
    大四一年,研究生三年,这四年时间,不是可能,肯定是祁家语这辈子,至少到现在为止,不仅至少到现在为止,顶顶幸福快乐的四年。
    研究生不同于本科,课程是有限的,更多时候是自学,也可以说是研究,在导师的指导下进行自学和研究。武侃和金耘省城的家,就在河山大学校园内,离祁家语的宿舍一步之遥,透过重重浓荫,两个窗口甚至能彼此望到。只要她想,连电话也不用打,随时可以光明正大地上门。更不用说自己还担任团省委委员,别拿村长不当干部,学工工作又恰由武侃分管,见面机会还不多得是。
    和大部分女孩子,大部分处于这种暗恋状态中的女孩子一样,祁家语从来,向毛主席保证,从来没有动过要介入武侃和金耘生活的念头。且不说夫妻二人感情甚笃,不是想介入就能介入的,金耘对自己又那么好,在祁家语心目中,别说当真采取什么行动,即使只是有这个贼心,哪怕一闪念,都是种亵渎,对武侃的亵渎,更是对自己这份感情的亵渎。
    “想念你的笑,想念你的外套,想念你白色袜子,和手指淡淡烟草味道”,武侃不抽烟,虽然也是个有事业,事业还很成功的女性,可金耘对他的照顾无微不至,大部分时间穿正装,袜子不可能是白色的。但这都不重要,因为那不是想念,是朝夕相处,至少心灵上的朝夕相处,还有什么可该奢望的呢……
    快乐的时间总是短暂的,更不用说本就是花一样的岁月,四年时光很快过去,祁家语毕业了。而武侃,也正是在她卸任兼职委员的那一次全会上,当选共青团河山省委书记。
    到了该告别的时候了,祁家语从小独立,不是个拿得起放不下的姑娘。其实,只要她本人愿意,完全可以继续留在学校,硕士读完,不是还有博士么,博士读完,不是还可以像曾经的武侃、现在的金耘那样留校么?但祁家语不想这样,不是理智,所谓的理智,告诉自己不能这样,而是不想,真的不想这样。
    就像刚才说的,有的念头,只要动一动,就是种亵渎,越雷池一步是,纠缠不清也是。这份感情,从开始的时候就应该明白,总要有说再见的那一天。这不是俗人,自以为不是俗人的俗人,口中常常念叨的那句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似乎超脱,细想想一副升斗小民嘴脸。只有再见,才不是再见,如果不懂得再见,那才真要再见了……
    结束在省城的生活,祁家语回到四海,这一次,她没有再违拗父母,进入“孟家湾”工作后不久,便嫁给了并没太多感情积淀,婚前没有,婚后也没有的许津。逢年过节,祁家语还是会给金耘打电话,一聊就是两三个小时,时间允许的话,或者赶上去中州那边办事,还是会走进熟悉的校园,沿着熟悉的小路,敲开熟悉的门,和熟悉的人一起,坐在那张熟悉的沙发里。
    电视上,新闻中,有时会出现武侃的身影,多数情况下只是一晃,在更高级别领导身边一晃。甚至放在别人,都不觉得一晃是一晃,可祁家语知道,不用看也知道,那就是他。闲下来,她也会打开电脑,在搜索引擎中,输入武侃的名字,只要是有他的内容,无论怎样枯燥,都会细细读来,不是反复读来,因为根本就没必要反复读来。
    这样就好,真的,这样就好,就这样一直下去,就好……
作者: 耿于天    时间: 2017-8-17 14:49
7.多情恼

    人们常会说,常会抱怨说,常会感叹说,天不遂人愿。可事实上,有的时候,人明明不愿,天却偏偏要遂,多情总被无情恼,反过来,无情,难道就不被多情恼么?也更或者,天遂,人不愿时,天遂,才是真正的天不遂。
    差不多两年以前,武侃调任四海市委副书记、市长……
    扪心自问,这一幕,如果说祁家语从来没有设想过,那绝对是骗人。从留校任教,直至当上团省委书记,武侃一直没有离开过共青团系统,若想有朝一日在仕途上走得更远,早早晚晚,都是要主政一方的。
    培养干部的惯例,尤其是省甚至更高层级,通常没有直接从团委,转任同级党政主要负责人的道理。而河山,说大不小,说小,其实也不大,就这么十来个地市,除中州外,先当二把手,似乎没有比四海更合适的地方。
    祁家语得知这个消息,确切,比较确切的消息,小道不算,比一般人稍早那么几天。是听金耘说的,听金耘打电话,专门打电话说的,武侃在四海没什么亲故,工作上自然按部就班,而生活上,还托她有时间多多照顾。向来,金耘是个磊落的人,当然,武侃也值得她磊落,多多照顾,要怎样,才算多多照顾,祁家语不知道,不敢知道……
    按照中央的有关规定,理论上,至少要到省部一级,才有资格配备,由官方给配备,警卫以及勤务员。但各地一般都制订了自己的“土政策”,以四海为例,所有现任市委常委,以及退下来的原正市级领导,都配有警卫,原先是武警,后来考虑军人身份在地方多有不便,改归公安系统。至于勤务人员,标准就更松了,大凡副市级以上领导干部,都可以享受,不统一管理,由所在部门具体选配。
    具体到武侃,来到四海后,很快,市政府办公厅便给他物色了一位服务员,家庭服务员,说白了就是保姆,在家工作,关系落到后勤处,工资也从那里支。武侃本不想要,但他确有现实困难,倒不是为自己,主要是弟弟武陆丰。自从工作成家,无论走到哪儿,武侃都把他带在身边,这次到四海,金耘的意思,让武陆丰留在中州,自己照顾还不放心么?这不是放不放心的事,弟弟离不开他,他也离不开弟弟,不可能独自扔在家里,确实需要个人。
    办公厅物色的这位保姆姓沈,后勤处长介绍,小沈,当然是从武侃这儿论,四十多岁,四海本地人,家在远郊。没什么文化,但朴实能干,家务活样样得心应手,某高级家政公司金牌服务员,当然,钱的问题就不用市长操心了。既然是“组织上”给找的,那还有什么可说的,服从安排、多谢关照呗……
    经过一段接触,武侃点头,这位小沈,的确当得起“金牌”二字,把家照料得井井有条,尤其是武陆丰,很上心,自己当然乐得甩手掌柜。可天长日久,武侃慢慢发现,“金牌”不假,可咱这位“金牌”家政服务员,似乎有些太“金牌”了。
    先说年龄,怎么看,小沈也不像四十开外的,最多三十出头。再说籍贯,远郊农村,却一点儿口音都没有,普通话说得比自己都标准。精明能干,那是没错,可小沈的精明能干,远远超出了一位农村妇女,就算进城务工多年,离不开三尺锅台,应有的精明能干。炯炯二目,犀利有神,却从不敢,至少从不会直视武侃,起初以为是害羞,反复观察,恐怕没那么简单,像在寻找,又像在掩饰什么。
    闲下来,武侃同她聊过很多次,装作若无其事,前前后后,反反复复打探小沈的履历。对答如流,严丝合缝,一点儿破绽没有,听起来一点儿破绽没有,可正是这种一点儿破绽没有,才更像,却也只是更像破绽。还有武陆丰,看得出来,小沈把他照料得很好,细致入微,可武陆丰似乎不怎么喜欢她。自己这个弟弟,别看智商只相当于一个三四岁的孩子,有时候,看人看事,却比所谓的正常人,甚至聪明人,更加一针见血……
    武侃“空降”四海,按照金耘的托付,一有空儿,当然,为这种事,祁家语每一分钟都是空儿,就会给他打个电话,问问有什么需要自己的地方,答案肯定是没有。偶尔也会去家里,每次告别,武侃都让她常来坐,可祁家语却从没常来过。打电话的时间,来家的时间,间隔时间,持续时间,都像用尺子精心量过一样,还是那句话,正是这种一点儿破绽没有,才更像破绽。
    见面机会倒不少,主要是工作上的:
    四海市中心,有一家“四海饭店”,始建于50年代,对外营业,同时也挂市委接待处、市政府接待处牌子。四海饭店名头很大,价格也贵,但软硬件水平一直不高,80年代以前吃老本还行,进入21世纪越发落伍,别说五星,连原有的四星级也岌岌可危,每次年检都要到省旅游局鞠躬作揖。
    就在武侃来四海上任后不久,某知名跨国酒店集团高层来本市考察,看上了四海饭店,当然,主要看上的还是它无法复制的地段,想要注资改造。市里本不大愿意,不是不想合作,是舍不得四海饭店这块招牌,别的标的随便挑。后来一打听,该酒店集团,大中华区部分有某红色家族背景,显然,借用《教父》里的话,这是个“无法拒绝”的要约,只能答应。
    改造工程很快开始,别的倒好说,市委、市政府接待处没了根据地,不光工程期间,即使建成以后,也不大可能再回到从前了。只能另找地方,新建一处当然痛快,钱不是问题,可上面查“楼堂馆所”查得正紧,挂靠吧,市内像样的酒店,早都不是,或者从一开始就不是国有独资了,接待这种事比较敏感,真不能,也不敢找外人。
    想来想去,还就“孟家湾”最靠谱,虽属私营性质,却是红色血统,倒也算一报还一报了。具体说,“孟家湾”旗下俱乐部,祁家语担任经理的俱乐部,地方不大,不扎眼,设备服务都没得说。老相识了,大树有荫凉,常来又常往,安排照应更周详,某些方面,倒比原先的四海饭店还要自在……
    够一定级别的领导干部,日常工作,其中相当部分,都是带有礼仪性质的,外行坐在电视新闻前,感觉自己也能干那种。而迎来送往,听起来毫无价值,实则必不可少的迎来送往,正是当中重要,甚至最重要的一环。
    如果祁家语统计没错的话,最多时,武侃一个月曾经来过“孟家湾”整整二十次,是二十次,不是二十天。她都有机会,如果想,都有机会见到,一般只是点头而已,话都很少说。这也难怪,前站、善后,接待处具体负责,和俱乐部打交道,直接的也是他们,武侃露面,总是万事俱备后,陪着重要客人,不可能大庭广众下跟她海聊。
    除非接待任务真的非常重要,非常非常重要,比如去年春天,某正国级高官亲临本市,考察高铁建设,省委彭书记都只能坐下首。这种事,四海平均几年才能赶上一回半回,自从接到通知,全市,当然是高层,整整忙碌了一个多月。两位班长分工,单羽负责外联,同中央和省里,他每周都要去中州开常委会,比较方便。武侃负责内勤,虽然只停留一晚,前后左右满打满算三十几个小时,确保绝对万无一失。
    那是唯一一次,有史以来唯一一次,截至当时,有史以来唯一一次,祁家语能够近距离,那么长时间地近距离和武侃独处,严格说也不算独处。尤其是领导马上驾临,倒计时那一周,早就滚瓜烂熟的每个接待细节,一遍又一遍重复演练,看那架势,非得真演练出什么问题才算完。武侃本人,常驻“孟家湾”坐镇,一大早直接来此上班,有时甚至还会住在这儿,三顿饭都是眼瞧着后厨做好,祁家语亲自送过去,再看着他吃完。
当然,那只是个特例,可正因为只是特例,它才弥足珍贵。多数情况下,二人的关系,只停留在一周左右一个电话,不定期在俱乐部偶遇,远远看一眼,目光相遇,彼此微笑一下的状态。但祁家语很喜欢这种状态,真的很喜欢,她甚至觉得,自己可能是这世界上最幸运的女人,一切都是那样刚刚好……
    只是似乎,似乎有些太好,太刚刚好了。就像前次接待中央首长,里里外外那么点儿破事儿,不厌其烦地检查演练,非得演练出什么问题才算完。
    果不其然,就在近几个月,这种状态,这种刚刚好,这种刚刚好得太好,太刚刚好的状态,渐渐发生了变化。不是变得更糟,而是变得更好……
作者: 耿于天    时间: 2017-8-18 14:44
8.敌营十八年

    从去年下半年开始,武侃渐渐感觉到,小沈,也就是市府办公厅给自己找的那个保姆,变得越来越不正常,或者说,人家没变,是他越来越发现不正常。
    武侃其人,虽然说不上粗心,但糙老爷们儿一个,也算不上细心,先前在省城,生活上都是金耘照料妥帖,什么东西找不到了,直接问她就好。孤身一身来到四海,很多事都得靠自己,起初千头万绪,慢慢习惯了,对身边的变化,身边细节的变化,也就多了一分洞察……
    武侃发现,这个小沈,似乎对自己的隐私,格外关注。首先是笔记本,武侃有个随身的笔记本,公事私事都往上记,当然是那些比较要紧的,从不给别人看,官场上的人,谁能没点儿秘密,并非见不得光,只是不方便为外人道。不止一次,武侃怀疑笔记本被动过,家里没别人,只可能是小沈,虽未留下直接证据,感觉应该没错。
    再就是电话,武侃家有一部座机,不常用,手机双卡双待,两个号,一个在市委市政府备案,二十四小时开着,家里人找他一般也用这个。另一个是自己用了多年的小号,和笔记本一样,公私不分,知道的人很少,公事如张建国,连单羽都不清楚,私事只有金耘,后来又加上了祁家语。
    每次打电话,每次在家打电话,小沈总会以各种方式,找各种理由,出现在武侃附近,能够听清电话内容的附近。刚开始时,他没大在意,甚至根本就没注意到,可时间一长,凡事怕重复,一而再再而三,就不能再用偶然,不能再只用偶然来解释了。
    还有,可能也是最重要的,弟弟武陆丰,四十多年一路走来,兄弟二人,无论谁对谁,再熟悉怕是也没有了。先前说过,武陆丰这个人,虽然痴呆,虽然从医学角度讲痴呆,很多时候,一举手一投足,蹦出几个字,越回味越切中肯綮。自小沈到家里来,武陆丰就不大喜欢她,这一点上,与祁家语的对比很有代表性,后者每次来,他都显得很兴奋,莫名地兴奋。而小沈,无论喂饭,还是帮自己洗脸漱口,武陆丰虽不能说不配合,却总皱着个眉,从不黑眼珠看她。
    后来更过分了,武陆丰对小沈的态度,逐渐从简单地不喜欢,演变成带有敌意。比起那些非敌即友,非友即敌,更直接些,非奴才即敌,划清界限,智慧亦远矣。有时候,三个人好好坐着,小沈弄来点零食水果,刚要喂,武陆丰突然冒出一句,“特务!”或者,“奸细!”小沈一惊,非常短暂,甚至难以察觉地一惊,随即避开武侃目光,没事一样,把吃的送到武陆丰嘴边。还好,每次后者都吃了,他的生活状态,说来也简单……
    看起来,这件事真得走走心了,通过原先一起团省委共事过,现在公检法系统工作的要好,武侃查了查这个小沈,姑且叫做小沈的底细。
    真相很快浮出水面,不知该算意外,还是并不意外。和当初怀疑的一样,小沈果然不是什么,或者说,果然不仅是什么高级家政公司金牌服务员,而是警察。三十五岁,籍贯不详,省警院毕业,档案在四海市公安局警卫处,但从未去那里上过一天班,局里几乎没人认识她。
    小沈是谁派来的,是孟继周么,他本人恐怕没这个能量,也没这个必要,是单羽么,还是省里的什么人,又是派来干什么的?前一个问题不重要,没法查,某种意义上,也没必要查。后一个问题,其实也不重要,直接目的一目了然,深层目的嘛,和第一个问题一样,没法查,也没必要查。
    重要的是,无论这两个问题的答案是什么,小沈绝对不能留,不能留在身边了。武侃随便找了个理由,这种事,也只能随便找个理由,跟办公厅那边说,小沈很好,就是年轻了些,又是个女同志,自己独自在四海,孤男寡女的,不合适,现在已经有人,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有人说闲话了。本来还准备了几个后招,一旦那头儿不同意怎么办,事实证明多虑,或许,甚至肯定,府办也不了解内情,很痛快就答应了。武侃舒了口气,个人拿出五千块钱,算是感谢小沈近两年来尽心尽力,尽心尽力……
    后勤处本想帮他再物色一个更合适的,武侃心说您饶了我吧,这个就是因为太合适了,还是自力更生为主吧。正好,自己一位老朋友,前阵子来看他,唠起家常,几年前喜得贵子,从老家找了个远房亲戚,老话所谓“全乎人”,很会带孩子,虽然六十挂零,但又干净又利索。如今孩子大了,不需要人了,碍着亲戚面子,正不知道该怎么跟人家说呢。武侃说那好啊,我这儿就缺这么一位,一提,那边也乐意,接来试了试,还真不赖,武陆丰看了也喜欢,看那意思武陆丰看了也喜欢。
    人虽然有了,但武侃还是不大放心,倒不是一朝被蛇咬。一方面,这位,叫大姐也行,叫阿姨也凑合,年纪毕竟不小了,难免有个到不到的,另一方面,也是更要紧的,虽说论起来,朋友的亲戚,怎么说都是陌生人。先前的小沈,“敌营十八年”,暴露前的小沈,好歹是“组织上”给找的,当然,事实证明,麻烦就麻烦在这个“组织上”。如今换成外人,彻彻底底的外人,自己一旦忙起来,成天不着家,再不能受委屈的武陆丰,一个人扔给这位大姐,总觉得哪里不那么踏实。
    武侃市长之尊,整日介围在他身边,乃至于想围在他身边的,从来不乏其人,但环顾左右,可以托付这种事的,几乎没有。琢磨来琢磨去,只能再去麻烦祁家语,四海虽大,真能让自己完全信任的,怕也只有她了……
    把意思一说,祁家语当然没有拒绝的理由,虽然心里难免忐忑。
    有些事,听着好像如何如何,真做起来,其实也没什么,自然而然。无非就是常往武侃家跑跑,多数情况下他并不在,反正自己的时间很灵活,俱乐部那边,就算一整天旷工,按部就班也不至于乱了营。和那位阿姨,以祁家语为参照系,肯定是要叫阿姨了,尽管每次,四个人凑齐时,她管人家叫阿姨,武侃叫大姐,难免觉得好笑,却又不知究竟哪里好笑,保持热线联系,真有事一脚油门就到了。
    可往往,世上很多事,真正怕的,恰恰就是这个“没什么”,这个“自然而然”。冒天下之大不韪,明火执仗,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不是祁家语,更不是武侃的风格,但若换作文火慢炖,那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作者: 耿于天    时间: 2017-8-19 14:52
9.挺直腰杆子

    在“孟家湾”俱乐部,祁家语有两个房间,一处是办公室,位于一层大堂旁边,通常只有在会客,召见下属,或者开会时才用。另一处位于俱乐部顶层,十来平米,不大起眼,门口也无任何标识,多数时间,祁家语都待在这里……
    与当初的四海饭店不一样,现在的“孟家湾”俱乐部,虽然部分承担着,事实上部分承担着市委市政府接待处的职责,但不可能公开挂牌。账务方面也是单走一线,当然,是暗线,全四海副市级以上干部,以及办公厅主要负责人,都有签单的权力,每个季度末,“孟家湾”再汇总和市里清一次账。
    这也是俱乐部最挠头的时候,没有一次,委办府办能痛痛快快把账结了,就像他们当初签单时那样,找各种理由挑刺,倒不至于明着耍赖,总怀疑“孟家湾”揩自己的油。其实他们也没细看,没时间,没耐心细看,一斤黄瓜,你说一块,他要打八折,你说八毛,他还是要打八折,随便从中找出几笔,酒水价格贵了,菜没上齐,签字看不清楚,时间对不上,没事找事。
    今天也是这样,祁家语早有心理准备,财务主任一大早过去报账,午后才回来,没吃饭,气都气饱了。反问为什么比以往多了不少,还要一口价,或者换个会计科目,说那样好上账,你倒是好上了,我们这边怎么办?没辙,还像以往一样,祁家语亲自把流水拿过来,看看有没有能帮他们消化的,时间久了,她也有了经验,你不是要挤水分么,行,我先把水给你注上,挤完正好……
    眼看差不多了,坐在小桌前的祁家语活动活动颈部,最后查一遍,别留下什么线头,好让他们借题发挥。明天再跑一趟,左右就是它了,甭客气,该硬就得硬,再废话,直接上楼找秘书长,一般来讲,每次一闹到这步,一扬言要闹到这步,那边也就认怂了。
    敲门声响起。
    祁家语抬眼瞟了一下,没搭理。
    大约一分钟后,敲门声再次响起。
    祁家语有些不大高兴,俱乐部的人都知道,这间屋子是不能打搅的,有事电话联系,真需要见面,下楼办公室谈。微蹙着眉,起身简单整理了一下衣服,走过去拉开门:“谁…… ”却发现,站在门口的是武侃,愣了几秒,眨眨眼睛:“您…… ”回头看看墙上的日历:“不是下周才回来么…… ”
    出身“青”派的干部,尤其是日后成了气候的那些,往往有一个共同特点。尽管他们,或她们,本人出身寒微,可配偶,常常会来自一个相对显赫得多的家庭,也就是所谓“高攀”。
    武侃便是其中的典型,他本人就不用说了,垃圾站捡来的,用不着骂,本来就是野孩子,货真价实,连亲爹亲妈姓什么叫什么都不知道。养父母也好不到哪儿去,工人阶级没错,只不过今天不吃香,一个早亡,一个卧病,外加残废弟弟。
    然而,说起武侃岳父家,那可是有来历的:
    武侃爱人金耘,当初也是他的学生,80年代中期校团委任职时结识的,现任河山大学某教研室主任。金耘父亲,也就是武侃的老泰山,40年代留学美国,毕业于加大伯克利分校,师从奥本海默。解放后响应号召归国,新中国核技术奠基人之一,“两弹一星”功臣,曾任核工业部某院(局)负责人,虽然入党申请始终未获批准,依旧享受省部级待遇,国家领导人都要尊一声“金先生”……
    “搞出原子弹,挺直腰杆子”,是当年罗布泊核试验基地工作人员的口头禅,用小平同志的话说,没有两弹一星,“中国就不能叫有重要影响的大国,就没有现在这样的国际地位”。
    有了“核大棒”,中国人民的腰杆子,究竟是不是真比过去直了尚不好说,但金先生的腰杆,那可确实是够“直”的:
    从60年代起,金先生一直患有严重的强直性脊柱炎,从腰椎开始,发作起来,疼痛难忍就不说了,整个腰部硬如磐石,既不能前屈、背伸,也不能侧弯、转动。随着年龄的增长,强直症状沿脊柱向上蔓延,腰椎、胸椎、颈椎,从清晨发作,慢慢扩展为夜间、直至全天。放射疼痛,肌肉痉挛,呼吸困难,头部僵直,甚至于侵犯内脏器官,心包炎,肺叶纤维化,青光眼……
    近年来,金先生的强直性脊柱炎,渐渐进入了“否定之否定”阶段。随着椎间盘纤维环,以及周边结缔组织不断增生、骨化、钙化,脊柱从僵直变成弯曲,弯腰、驼背、含胸、缩颈、低头。发展到后来,整个脊椎弯得像一张拉满,似乎随时准备放箭的大弓,勉强站立起来时,头总是那样深深低着,“千唤不一回”,像是在向谁请罪。
    退休后的金先生,一直住在北方某市,也就是原先工作的研究院所在地。再准确些说,位于该市某军区总医院,由同在院里工作的儿子、儿媳照料,每隔个把月,金耘也会过去住几天。
    虽然年事已高,又长期“卧似一张弓”在床,可金先生的整体健康状况还算可以,或者说,病情还算稳定,脊柱炎是肯定好不了了,暂时不至于威胁生命。住院十几年,从没报过病危,无论从哪个角度讲,这就算不错,很不错了……
    大约一年以前,根据中央“深化国防和军队改革”有关精神,“吃皇粮”的军队,军队各系统,要逐步彻底退出“有偿服务”领域,其中也包括军队医院。具体到金先生住的那家军区总医院,现已改名战区总医院,去年年底,文件正式下来了,对外门诊一概取消,只接待战区机关,以及所属各级基层军队医院送来的病人,住院部方面,非军籍的,都要限期转院。
    别的倒还好办,只是断了号贩子财路,可住院病人转院,怕是就没想象中那样容易了。那是个省会城市,而军区总医院,或者战区总医院,是当地,也包括全省,设备最好、水平最高的医疗机构,相当部分在省卫生计生委,甚至国家卫生计生委保健局挂号,重点保障的高级干部,以及享受高干医疗待遇的对象,比如金先生,都住在这里。其中很多都是老同志,长期卧病的老同志,还比如金先生,一住就是几年、十几年,甚至更长时间。
    让这些人挪地方,于情于理,似乎都有些不大合适。妥协吧,特殊问题特殊对待吧,同样麻烦,这条线究竟该划到哪里才算妥当,只照顾中央一级,省一级的不干,照顾省一级,市一级的又不干,口子一开,今后又该怎么办?既然已经住院的高干可以不动,那往后再有新的高干,新的地方高干要住进来,接收还是不接收,什么级别,什么情况可以接收,都没个明确的,可以执行的标准……
    一拖就是几个月,对外门诊停了,普通病房的非军籍病人也陆续转院了,高干这边暂时没动,倒也相安无事。原以为吹阵风,过去就过去了,没成想,一个多月以前,不知是谁,也不知因为什么,把这事给捅了上去。一位中央领导,一位高调推行“国防和军队改革”的中央领导,闻听之后雷霆大怒,不就是几个地方高干么,多大的阻力,这么点事儿都贯彻不彻底,更大的,触及利益更多的改革,又该怎么办?
    几天以后,两位回原籍养老的副国级高干,一位只是订了病房,一天也没来住过,另一位是长期疗养性质,还有该省原省委书记,两周前不知干什么,反正是把腰给闪了,也差不多该出院了,陆续从战区总医院搬了出来。大领导们都表率了,还有什么可说的,挪吧,高干病区的高级干部,在保健局统筹安排下,慢慢开始撤离,有的还不忘借此机会唱个高调,心里怎么想的就说不定了。
    金先生原本是军籍,65年取消军衔前已是校官,80年代大裁军,不分军品民品,研究院整体转地方,若是再等几年,赶上第二次授衔,十拿九稳文职将军,啥也不说了。金耘哥哥建议,要不给上级打个报告,九十的人了,能不动最好别动,医生也是这样建议,就当照顾照顾这位为我国国防现代化事业,至少在相当部分人,而且肯定包括那位发脾气的中央领导看来,为我国国防现代化事业献出一生的老战士。
    说句不好听的,不也就这几年了么。和金先生商量,老爷子摇头,算了,别给组织上添麻烦,别让领导为难,一辈子小心谨慎,临了临了,干嘛让人戳脊梁骨,还嫌不够弯是怎么着……
    保健局倒是挺帮忙,为金先生联系了省里仅次于战总的另一家三甲,友好医院,床位紧张,条件比这边稍差一点,好歹也是个小套间。战区总医院,当初是挨着军区机关,现在的战区机关建的,位于该市南郊,友好医院则在市中心,半小时车程,不敢太快,救护车开了差不多一个钟头。
    不知是突然换了新地方,起居不惯,还是路上受了凉,住进友好医院的第二天,金先生就开始发烧。这边的医生,专业水平毫不逊色,但毕竟刚刚接手,不了解老人家体质,用药不敢太激进,多少有些耽误了,很快演变成肺炎。转院的事,怕金耘担心,哥哥嫂子没第一时间告诉她,想等安顿好了再说,不料想,三天之后病危通知单就下来了,呼吸系统衰竭。
    接到电话,虽然那边尽可能说得和缓,金耘还是听出不妙,学校的事情都没来得及交代,坐最后一班飞机,当晚就赶了过去。武侃本想一起,一来金耘走得太匆忙,得到信儿时已经在去机场的路上了,二来自己一个近千万人口大市的市长,不可能像她那样,工作说撂下就撂下。料定头一晚一定很忙,武侃只是估摸着飞机落地,发了条短信,想第二天一早再细问,短信一直没回,又发了一条,金耘回电,已经泣不成声,连她都没能见上最后一面。
    武侃向市里请了十天的假,对于他,这已是极限,临行,还没忘嘱咐祁家语照看好武陆丰。按计划,下周一才应该回来,不知为什么提前了……
    “事情…… 办完了…… ”一周来,祁家语一直在关注着相关的新闻报道,遗体告别仪式上,那位中央领导还送了花圈。
    武侃显得很疲惫,把头靠在墙上,深深的黑眼圈,眼袋也比平时更加明显,两颊有些下陷,嘴唇起了皮。金先生虽不是政界人士,但像共青团、学联、青联这类系统,对大知识分子家庭还是很认头的,明里暗里,之于自己的仕途,尤其初期,起过不少作用。
    听金耘哥哥说,老爷子弥留之际,隐约喊过武侃的名字。从不知道生父是谁,没调查过,没法调查,也不想调查,养父又很早就去世了,在自己心目中,喊金先生的那一声爸爸,绝不仅仅是文化习惯那么简单。如今有些年轻人,结婚时还要什么“改口费”,今后,自己的姑爷要是也弄这一出,马上让他走着……
    祁家语合起桌上账册,拿来旁边的马克杯,到洗手池那里简单冲一下,给武侃接了杯热水,他只喝这个。没别的意思,“仍将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绿玉斗来斟与宝玉”,这个房间,她从不让别人进,当然也不可能为客人预备各种用具。
    武侃接过水杯,用手拢了一时,没喝,放到一边,看看屋里的小床:“我有点累了,能在你这儿躺一会儿么?”
    祁家语忙点点头:“行…… 行啊,当然…… ”横竖就那几米,两步过去,掀开床罩和薄被。
    “不用这么麻烦,我躺一躺就好。”
    “没事儿,”这才发觉,枕头下面还半压着自己的两件内衣,武侃已经跟过来,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脸有些热。
    不知是不是没注意到,武侃将夹克脱下来扔在沙发上,把鞋顺到墙边,拉过被子躺下。
    房间没开灯,外面的日光也不算强烈,可祁家语还是拉上了窗帘,想了想,又选远离他的方向,拉开了不影响大局的三分之一。把夹克在衣架上挂好,回过头,刚想说点什么,发现武侃已经睡着……
    看来,他真是累了,祁家语坐到床边,睡得很沉,呼吸长而均匀,带出淡淡的鼾声。年轻时,武侃一头浓密的黑发很是显眼,非常挺括,无论留寸头还是分头,随便一梳,永远那么有型,可现在,不仅夹杂着比例虽然不高,但细数绝对数不清的白发,某些部位甚至已经有些稀疏了。
    相书上说,男子中年以后脱发,如果是从额头两侧,也就是“日月角”的位置,发际慢慢向后退,那是吉相。反之,从头顶中央开始脱落,地中海,地方支援中央,则是凶相,但愿如此吧。
    不知什么时候,祁家语发现,自己已经和衣躺到了他身边。印象中,武侃一直是个身材挺拔、体格魁梧的男人,现在才意识到,不知不觉间,他的背已微微有些驼了。不仅没有发福,反而比原先瘦了很多,能清楚地感觉到肋骨起伏,上帝用亚当的一根肋骨创造了夏娃,不知是哪一根……
    乍暖还寒,她忽然感觉有些冷,似乎哪儿透着风,祁家语坐起身,顿时呆在那里。门开着,似乎刚才忘了关,这倒是小事,关键在于,门外还立着一个人,不是别人,平时几乎不到“孟家湾”来的许津……
作者: 耿于天    时间: 2017-8-20 14:56
10.随礼

    罗旭上大学时,还没有卫生间大的宿舍里,上下铺总共挤着八个人。
    照例,按年龄排了个英雄座次,从老二到老十,也就是老幺,缺老大和老八。没有老大,因为本人不愿意,原该当老大的那位是山东人,鲁西一带,风俗忌讳叫别人老大或大哥,专指武大郎,属骂街之列。没有老八,因为大家不愿意,河山北部方言中,呼唤词词尾,阳平去声常常混用,“老八”和“老爸”听上去没什么区别。于是,就像后来的“桃花源”一样,从三号直接跳到五号,从十七层直接跳到十九层。
    八个人中,罗旭排行老六,其实本应并列老五,正中间,两个人同年同月同日生,连时辰都一样,石头剪子布输了,只能“耻居王后”,就说不能习惯性地出剪子嘛。睡在他下铺的是老幺,年纪最小,农村娃,小学只有五年,中学时因为成绩好又蹦了一级,刚满十六岁就成为大学生,鬼主意却最多。
    前面说过,那是所以理工著名的院校,本就狼多肉少,附近又没个师范、经济类中和一下酸碱值。具体到罗旭他们宿舍,“我未成名君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弟兄八个全没女朋友,四对儿光棍……
    那时候,学校后身有个发廊一条街,说是发廊,大部分却连把手推子都找不到,只有无冬历夏衣着暴露的浓妆女郎,大喇喇坐在门口招呼客人。闲下来,宿舍里的几个,有事没事往那边转悠,这些发廊主要服务于左近几个居民区,宏观看,物美不美不好说,价廉倒是真的。可尽管如此,也不是除了吃饭外,剩不下几个子儿的穷学生消费得起的,只能隔着门闻闻味儿,过眼瘾而已。
    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还是那个老幺有主意,出了个点子,众人拾柴,咱们虽然没钱,但同寝八个人,每人力所能及出一点,拢在一起还是能换张大票的。每周,或者每两周一次,股份合作制,当然,甘蔗两头尚且不能都甜,何况是八个,只能便宜一人,抓阄,赶上谁谁去,回来后,再把过程详详细细讲给大家听,就当“利益均沾”了。
    凑份子嫖娼,听起来有些奇葩,不想却得到了全体狐朋狗友一致赞同,其中也包括罗旭。实话说,最初,他本是不怎么乐意的,钱倒在其次,那时,父亲长卫早就离开汉陵监狱,在纪委也已经有了一官半职,宿舍里几个人中,罗旭家的经济条件可能算是最好的。主要是对那种事没兴趣,“鸿雁不堪愁里听,云山况是客中过”,想着就恶心。
    见大家热情这么高,实在不好扫兴,勉强答应了,反正钱也不多,就当尽一把哥们儿义气了。抓阄的规则,各人将名字写在纸条里叠好,公平起见,随机找个其它宿舍的同学抽。对于罗旭来说,每次抓阄,其实都分成两步,因为他写的,从来不是自己的名字,私下先抓一次,被抽中那位,有福之人不用忙,中奖概率提高一倍。
    本以为只是随个礼,暗地里随个礼,可事情后来的发展,却完全超乎了罗旭的预期……
    一般来讲,“乐透”会选择一个工作日的上午进行,这种时候,大部分在校生不是上课,就是还没起,“单刀赴会”被撞上的机会最小,说大大说小小,真严肃校纪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抓阄完成,抽中的那位,一般都是猴急也似抄起钱一溜烟跑掉,剩下几个,先笑骂衣冠禽兽一番,最多再议论、预测几句,就各忙各的了。罗旭原本也是这样,简单附和一下,装作若无其事,抢先将并没有自己名字的“奖池”收走,以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可不知为什么,罗旭很快发现,同寝八个人,或者说七个,没来的同志请举手,似乎只有他,和有幸“代表”大家去潇洒的那位,具有某种神秘的心灵感应。从最开始的兴奋,到期待,到忐忑,到紧张,之后进入佳境,直达顶峰,继之以高潮后的怅然若失,全套,连时长和节奏都分毫不差。当然,只是纯心理层面的,感官上并无任何反应,就像往常一样……
    据罗旭观察,以及观察以后的分析,老幺,也就是最初出主意的那位,很可能在摇奖环节做了什么手脚。工科男世界观中,任何表面的偶然,背后一定有某种理性解释,为此,他甚至专门做过统计模型,从大二到大四,抓阄活动前后进行了差不多五十次,老幺被抽中的概率明显超过其他人,分布也很有学问,绝不仅仅是运气好那么简单。
    当然,罗旭本身是不在意这些的,事不关己,占便宜也没占到他头上,或者说并不在乎便宜是否占到他头上。老幺口才不错,另外那几个,茶壶煮饺子,敏于行讷于言,不会说道个什么,唯独他,每次回来,关上门都能讲上个把小时,听得大家眼睛干、嘴角湿,倒比自己亲自上阵还过瘾。
    此外,据罗旭体会,其实也不能算体会,在那方面,无论能力还是技巧,老幺恐怕也是宿舍里这哥儿八个中最了得的。只要他去,自己的“遥感”总会格外强烈,虽然无法用语言描述,但每回都能有新的体验。
    通过对抓阄环节的反复细心观察,罗旭基本判定,老幺确实出了千,甚至已经大体看透个中手法。有几次,老幺似乎也意识到了,显得很不好意思,之后一段时间又会对他格外亲厚,真是多虑了,别人不敢说,至少罗旭,是绝不会点破的,既然大家都开心,还有什么可奢求的,直至那一天……
    那是大四第一学期,临近期末,大家都在收拾东西准备离校。几天前已经凑过一次份子,又是老幺去的,左右快回家了,手头多少有些结余,还是他最先提出来,干脆再抽一次。
    真是贪心不足,罗旭心里暗笑,但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抓阄结果,连罗旭自己都难以相信,被抽出的纸条上,写的居然是他的名字。这不科学,完全不科学,有人作弊,罗旭几乎要喊了出来,自己写的明明是老二,也就是不愿当武大郎那位。也是可怜见的,几个月前,趁人家小两口儿闹别扭,和班上最胖的女生短暂好了一阵,最终还是难逃备胎命运,外加一顿揍。
    至此,大家,除了罗旭以外的大家,猛然间意识到,份子凑了快两年,他居然一次都还没轮上。“一送里格红军,介支个下了山”,不由分说,将罗旭簇拥到发廊一条街,鸡一嘴鸭一嘴,选了口碑最好的一家,你一言我一语,挑了不知何方神圣,反正众人皆拜服一声“大姐”的人物,几乎是按着脖子,把他推了进去。不用说,依然是那个老幺挑的头……
    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罗旭从没对任何人讲过,心里话,连他也不记得了。心理学家早就发现,人类记忆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自我删除,或者屏蔽功能。
    全宿舍,乃至全班,论功课,罗旭数得着,当时正备战考研,原本信心满满,经此一事,连考都没去考,校内也连亮红灯,学位证险些没拿到……
作者: 耿于天    时间: 2017-8-21 14:57
11.盗版

    刚毕业的那几年,同寝哥儿八个中,老幺混得最好。其余几位,算上当时还在网络公关公司的罗旭,都是给人打工,唯独他创了业,还挺成功,至少经济上挺成功。
    说是创业,其实也算不上什么事业,老幺的买卖,说白了,就是做盗版。注意啊,是做盗版,不是卖盗版,后者是抱孩子大姐干的,人家还看不上呢,软件也好,影视剧也罢,反正什么有需求,什么能赚钱,老幺就做什么。
    本事蛮大,别说那些系统、游戏之类大路货,就是犄角旮旯的专业软件,只要钱到位,他都能弄来。别说那些已经公映的大片、剧集,很多时候,院线还没上,拷贝尚在洗印厂,老幺这边已经出货了。只可惜,不知是对谁可惜,大约两年之后,准确些说,townhouse即将换炮时,老幺折进去了……
    厚黑教主李宗吾曾总结说(源自友人雷民心):“世间的事,分两种,一种是做得说不得,一种是说得做不得:例如夫妇居室之事,尽管做,如拿在大庭广众中来说,就成为笑话,这是做得说不得;又如两个朋友,以狎亵语相戏谑,抑或骂人的妈和姐妹,闻者不甚以为怪,如果认真实现,就大以为怪了,这是说得做不得”。而老幺,就是没弄懂这句话,或者是没弄懂这句话的分量,才惹上了麻烦。
    盗版这种事,显然属于“做得说不得”之列,“春风放胆来梳柳,夜雨瞒人去润花”,尽管做就是了,没必要弄得尽人皆知,尤其是得便宜卖乖。可老幺剑走偏锋,有那么一次,某金牌导演贺岁片刚刚杀青,剪辑完成,离正式登陆院线还有那么几天,神通广大的他,不知从哪里,愣是搞到了拷贝。不是在剧场盗摄的枪版,当然,首映式都还在筹备中,哪儿来的枪版,从效果看,比正版还正版。
    倒未把事做绝,老幺没抢在影片上线之前出手,而是忍了几天,等到正式上映之后,才来了个同步发售。可他错就错在,不知是过于得意这个大手笔,还是一直顺风顺水肉皮子紧了,偏偏说了“做得说不得”之事。老幺制作的盗版,自己弄了个片头,放在制片方的片头之前,注明“中国盗版影视传播股份有限公司”出品,正片开始前主要演职人员字幕,照例最后一屏是导演,在那之后,人家又加了个“总盗版”,堂而皇之将自己的名字贴了上去。
    《礼》曰:“儒者可亲而不可劫也,可近而不可迫也,可杀而不可辱也。”此举彻底激怒了那家在国内颇具影响的制片公司,放出话来,就算这部戏一分钱不赚,也要把对手,也就是所谓“中国盗版影视传播股份有限公司”,整垮,搞臭。差点儿气忘了,还有那个“总盗版”,什么叫法人,就是被绳之以法的人。
    很快,盗版窝点被执法部门一锅端,除按照《民法》、《著作权法》等相关规定,追究民事责任,罚没了个底儿掉外,对于老幺本人,自诉控方重金聘请的律师团,援引《刑法》第二百一十七条,“情节特别严重(做得说不得)”,治了个有期徒刑七年(本罪最高刑)……
    毕业喝散伙酒时,同寝八人约定,今后,无论天南海北,至少每个季度都要聚会一次,“外人乱我兄弟者,视投名状,必杀之,兄弟乱我兄弟者,视投名状,必杀之”。然而,和绝大多数人一样,这个约定后来并未真正得到执行,有句话倒是说对了,天南海北。八个人中,有的回了老家,比如罗旭,有的留在中州,比如老五,本该和罗旭并列老五的老五,有的去了其它城市,有的出了国,还有的干脆就失踪了。
    小规模分头碰面,甚至偶遇,倒是时有发生,可第一次真正聚齐,却已经是两年之后的事情,确切说,是在老幺被宣判那天。要说,这家伙心可真是够大的,别人都是出息了“衣锦还乡”,他却偏要在这种时候大撒英雄帖,来来来,送兄弟一程。
    审判长正式宣读判决书之前,照例让双方最后陈述,控方志得意满,没啥说的了,都到我家喝酒去吧,喝酒去吧。轮到老幺,大概是知道在劫难逃,说什么也不管用了,没辩解,没忏悔,也没表示认罪伏法、绝不上诉之类,而是即席,当然,也不排除事先腹稿,做了一番关于盗版的演讲。别说听众,把法官都弄得有些入戏,甚至忘了制止他,至少也该提醒个时间才对……
    刚才忘了说了,罗旭他们就读的,虽然是个以理工为主,或者说以理工著称的院校,但并非没有其它专业,例如老幺,读工业经济。学以致用,理论结合实际,首先,他运用微观经济学原理,对盗版存在的逻辑性,甚至必然性,进行了解读:
    先科普两个概念,不变成本与可变成本。不变成本,也叫固定成本(Fixed Costs),成本总额中不随业务量增减变化而变化的部分,比如厂房、设备之类,不用,也是那么多钱,用烂了,也是那么多钱。可变成本,也叫变动成本(Variable Costs),与不变成本相对,随着业务量的变化而变化,比如原材料、能源之类,生产一个单位产品,消耗一个单位成本,不生产则没有,至少原则上没有。
    盗版之所以存在,先前存在,现在存在,将来也一定会继续存在,再直接些,不因为他老幺存在才存在,也不因为他老幺不存在而不存在。究其根本,是因为一切智力产品,也可以说非实物产品,变动成本,从总成本角度看边际成本,为零,或者几乎为零。一款软件,设计开发用了一千万,一部电影,拍摄制作用了一千万,一份也不拷贝,成本一千万,拷贝一万、一亿份乃至无穷,成本还是最初那一千万……
    紧接着,老幺话锋一转,我制盗贩盗不假,罚款也好,好好好,判刑也罢,罢罢罢,没的说,心服口服。可到底,某的不过是个窃钩者,小人物,真正玩儿大盗版的,量你们也不敢抓,也没处去抓。
    自改革开放以来,其实不仅是改革开放以来,秦汉以降,举凡大一统时代的中国,都差不多。茫茫九派,“坎坎伐檀兮”、“坎坎伐辐兮”、“坎坎伐轮兮”,创造财富的,是多数人;沉沉一线,“胡取禾三百廛兮”、“胡取禾三百亿兮”、“胡取禾三百囷兮”,享受财富的,却是少数人,极少数人,用这些人自己的话,自己说别人的话说,一小撮儿。这个过程,与常见的盗版恰好相反,狭义的盗版,生产环节是少数人,分配环节是多数人,广义的盗版,生产环节是多数人,分配环节是少数人。
    别着急,因为很快,这些人又会将以上过程重新调转回来。
    老百姓“汗水流在火热的田野里”,最终只能“吃着野菜和谷糠”,一边“穿着破烂的单衣裳”,一边还要“去给地主缝一件狐皮长袍”,长此以往,早晚得“吃他娘,穿他娘,开了大门迎闯王,闯王来时不纳粮”。怎么办,既要“让更多人享受改革发展的成果”、“活得更有尊严”、“有获得感”,但同时,若叫他们将“县貆兮”、“县特兮”、“县鹑兮”吐出来,却比剜肉还难。最终,还是“不素餐兮”、“不素食兮”、“不素飧兮”的“彼君子兮”有办法,两个字——盗版。
    盗谁的版?盗“让更多人享受改革发展的成果”、“活得更有尊严”、“有获得感”的版。怎么盗版?用那些所谓的民族自尊心、自信心、自豪感,看不见、摸不着,却能感受得到,总而言之,用爱国主义,或者说,伪爱国主义。
    和狭义的盗版一样,这种盗版方式,变动成本为零,“爱国主义”,自尊、自信、自豪,拷贝一万份、一亿份、十亿份、十三、十四亿份,港澳同胞、海外侨胞乃至全球华人都算上,外加单独、全面二胎,一分钱不用花。正版的发展成果,也就是那些“三百廛”、“三百亿”、“三百囷”啊、“县貆”、“县特”、“县鹑”啊,“彼君子兮”原封留着。至于“最广大人民”,自然有“中国盗版影视传播股份有限公司”来为大家服务,“胡瞻尔庭”,过过眼瘾,什么钱不钱的,卖孩子买猴图个乐儿……
    事情过去已经有几年了,同寝哥儿八个,即使除了里头的老幺,罗旭出面约过几次,还像先前一样,再没聚齐过,但庭审时的情景,他却至今记忆犹新。
    几年来,罗旭无数次反刍过老幺的这番话,早就觉得这小子是个神人,果然没错。大学时组织凑份子嫖娼,想想,不也是种盗版么?看起来神秘难测的心灵感应,还有,针对偶像蔡永的那次“网络公关”后,自己为什么会疯狂地爱上朱红琪?以前罗旭从没琢磨通过,听了老幺这番“与妻、禀父书”,每每想来,每每有新的感受……
作者: 耿于天    时间: 2017-8-22 15:02
12.有毒

    祁家语同鲁京兆认识,其实比朱红琪还早,比朱红琪同祁家语认识,比朱红琪同鲁京兆认识,还早……
    鲁京兆是“孟家湾”的常客,尽管这里从来就不兴什么金卡、银卡之类,祁家语没当上俱乐部经理时,二人就已经结识。说心里话,对于鲁京兆,祁家语并不反感,虽然没有太高的文化,又是小商人出身,但鲁京兆却天生一段满优雅,又略带伤感的气质,至少外观上是这样,一向很有女人缘。更重要的是,如果角度光线合适,他和武侃,看起来多少有那么一种相似,有那么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相似。
    人与人之间,人与人之间的像与不像,看似普通,细追究起来却是挺玄的。就拿鲁京兆和武侃为例,内涵自不必说,单论外貌,倘或分解开,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哪一样,用不着详加推敲,古玩行所谓一眼假,一点儿都不像。即便组合起来,眼睛不是眼睛,不仅仅是眼睛,鼻子也不是鼻子,不仅仅是鼻子,使用量化标准,还是不像。可若从纯感性角度,搁谁,一眼看上去,又都觉得像,没理由地像,说不出为什么地像。
    尽管如此,一直以来,祁家语对鲁京兆,采取的始终是不远不近,注意,不是若即若离,不远不近的态度。尤其是在明白,这种事,对于女人本就是小菜,更不用说祁家语这样聪明的女人,他对自己有些什么想法,甭管是什么想法之后。在“孟家湾”遇到,进门都是客,该招呼招呼,有时也会像朋友那样,随便聊聊家常,只是像,她从没真拿鲁京兆当过朋友。在祁家语心中,就像其它很多概念一样,朋友的定义,向来是很严格的。
    仅此而已,私下里,鲁京兆无数次,以各种理由,各种方式约过祁家语,她一次都没去。拒绝时很委婉,不是给人幻想的那种委婉,春风化雨,同时又落花流水……
    可最近这一个多月,不晓得哪根神经,外人,不知情的外人看来,不晓得哪根神经活动了,忽然间,对鲁京兆,祁家语的态度似乎有软化趋势,至少不再像过去那么拒人千里。只要是通过朱红琪,邀请她一起出去玩儿,除非真有事,否则原则上都会接受,鲁京兆也很出乎意料,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甭管为什么,自然喜出望外。
    今天也是这样,破天荒头一遭,祁家语主动提出,去鲁京兆家看看,当然,还是叫上了朱红琪。
    无论生活中,还是在俱乐部,祁家语一向不喝酒,滴酒不沾。按理说,来了重要客人,作为经理的她,应该过去,最起码,象征性地敬杯酒,可祁家语从不,很决绝,再大的领导劝,先前不是没有过,就是不喝。我干了你随意,那就随意,一滴不喝也是随意,久而久之,都知道她这个习惯,也就没人再白费那个劲了。
    可这一次,不知想起什么来了,提前一天,祁家语专门告诉鲁京兆,准备点儿酒。虽然是中午,节假日在家,何况都不是公务员,喝一口,纪委管不着……
    1971年“九一三事件”,最亲密战友,用雪村的话,“每次我和别人有了矛盾,总是站在我这一边”的林彪,事败出逃自取灭亡,对毛泽东打击很大。当年12月,曾有一次与死神擦肩而过,事后证明只是气管一时被痰卡住,但可能也正是从那时起,见惯了“死别吞声”、“生别恻恻”的毛泽东,第一次开始认真地思考死亡。
    1973年中共“十大”后不久,某天,毛泽东召见时任政治局常委、中央第一副主席的王洪文,以及刚从江西回到北京,复出担任政治局委员、军委委员的邓小平。问了二人同样一个问题:我死以后,国家会怎么样?
    祁家语的童年,乃至于少年时光,一直是在父母永无休止的争吵中度过的。
    作为一个科学家,祁家语的父亲祁世引,当然没得说,可作为一个男人,他却不大合格,最起码,心胸有些狭小。这是客气的说法,事实上,不是有些狭小,而是狭小到了极点。
    那时候,祁家语还不怎么懂事,或者说,还不怎么懂那些只属于,据说只属于大人之间的事。可听来听去,父母之间的争吵,似乎永远是为了一些捕风捉影,甚至于子虚乌有的事情,至少是由一些捕风捉影,甚至于子虚乌有的事情引发的,至少在她,当时的她,听来是这样。
    一般来讲,那些注定为科学而生,注定将一生献给没有国界,某些人却总说都有祖国的科学之人,除专业之外,一概两耳不闻,就像陈景润,下班找不到家,走在大马路上能让车撞了(后来去世,就是因为车祸诱发帕金森综合症)。可祁世引却不是这样,风声雨声读书声,家事国事天下事,一心多用,尤其家事,尤其与妻子有关的家事,整天怀疑她和其他男人有什么不正当关系。
    偏偏祁家语的母亲是个暴脾气,一点就着,无风三尺浪,何况没事找事,每次都吵得天翻地覆。如此一来,更坚定了祁世引的判断,心里没鬼急什么?即使因为各种原因不与他纠缠,比如吵累了,比如不和糊涂人说话,依然打消不了祁世引的疑心,心虚了吧,暴露了吧,理屈词穷了吧……
    自古以来,“我死以后”这类问题,总是最敏感的。尤其是被君王,或者相当于君王的人问及,尤其是接班人,或者有可能成为接班人的人,被问及时,如何回答,也将影响深远。
    公元1849年,道光二十九年底,已经病入膏肓,自知将不久于人世的道光皇帝,也曾经有此一问,也是问两个人:有一天,如果让你们当皇帝,打算怎么办?一个是后来成为咸丰皇帝的四子奕詝,一个是后来成为十二大铁帽王之一的六子奕䜣,论出身,奕詝是嫡(母亲孝全成皇后钮祜禄氏)长(前三位皇子奕纬、奕纲、奕继已经过世)子,论才能,却是“鬼子六”占优,故而在立储问题上始终摇摆不定。
    先作答的是才思敏捷的奕䜣,早说高级别领导干部要搞公开竞聘,可政策落地了,如何用人,如何整顿法制,如何打理内政外交,说得头头是道,病榻上的道光连连颔首。接下来就该轮到奕詝了,这家伙木头一根,师傅却是个明白人,死后谥号文正的杜受田,有清三百年,只有八个人拥有这份哀荣,事先告诉他,遇有此问,“只管俯地流涕,以表孺慕之诚”就行。
    奕詝脑子不灵,却是天生的影帝,一听道光问身后之事,查仨数,立马哭个死去活来,鼻涕眼泪弄得满地毯都是,那时候可没有蒸汽拖把,一旁的太监宫女甩手不已,敢情一会儿不是你擦。孩儿万万不敢做此想,只求皇阿玛万寿无疆,感动得道光差点儿没来不及立遗诏就殡天,这还有什么可说的,“皇四子奕詝,秉性仁孝,植德贞醇,必能钦承付托,即皇帝位以嗣大统…… ”
    高中临近毕业,填报高考志愿时,按照祁世引的想法,当然希望祁家语,“高帝子孙尽隆准,龙种自与常人殊”,从小就在数理化方面显露出才华的祁家语,耗子打洞学化学。可她却不这么想,在祁家语,至少那时的祁家语看来,父亲祁世引之所以会是,或者之所以会成为那样的男人,十有八九就是因为学了化学。
    这个逻辑看似荒唐,其实非常常见。因与果,司空见惯,但从哲学,严格意义上的哲学角度讲,世上几乎没有,甚至不可能有哪两件事,哪两件事之间的因果联系是绝对的。因果关系是怎样建立,怎样被发现并认可的,是归纳,可一切归纳,一切有意义的归纳,一切有方法意义的归纳,都是有限归纳,既然是有限归纳,就有可能,永远有可能被证伪。更何况,多数人眼中的因与果,只停留在习惯成自然阶段,两件事相继发生,见惯了,就觉得之间有必然联系,和听见摇铃流口水的条件反射,没有本质区别。
    高中时代,祁家语就读于市内最好的,也是唯一一所国家级重点,四海大学附属实验中学,听这名就不简单,班主任姓侯,刚好就是教化学的,刚好就是祁世引的学生。侯老师上课时,有句口头禅总挂在嘴边:化学,是世界上最精确的科学(不知谁封的)。侯老师也希望祁家语将来学化学,她摇头,不是说化学是最精确的科学么,那好,我要学世界上最不精确的科学,候老师想了想,与人,与人类社会相关的学科,大概都是最不精确的……
    比较而言,毛泽东就没有道光皇帝那样虚伪,当然,也可能是被奕詝,或者说是被杜受田忽悠瘸的。护士长吴旭君(后来三零五,离中南海最近的医院副院长)回忆,毛泽东多次说过,自己死后,要开个庆祝会,你要穿鲜艳的花衣服来参加这个会,还要讲个话,你就讲:“今天,我们这个大会,是个胜利的大会(耳熟,怎么没提团结、奋进、继往开来的事儿),毛泽东死了,我们来庆祝辩证法的胜利,他死的好。”
    王洪文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主席的革命路线将会继续,毛泽东微微摇头。邓小平略沉思一下,说了八个字,“天下大乱,军阀混战”,毛泽东听后,十分满意(很多党史研究者,都把这件事当做毛“密定”邓接班的证据)……
    虽然学的是最不精确的科学,如果可以被叫作科学的话,可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绕了一圈,祁家语最终嫁的,还是学最精确科学的许津。
    众多周知,钱钟书的夫人杨绛女士,真正不愧才貌双全的杨绛女士,有位一生的追求,或者说单恋者:费孝通,民盟中央主席、全国人大副委员长、全国政协副主席费孝通。二人学生时代就认识,家中幼子,又生来瘦小的费孝通,因怕上男校受同学欺负,被家里送进苏州振华女校,成为该校历史上独一无二的男生,而杨绛,当时就在振华。
    祁家语和许津差不多也是这样,考上四海大学,付出沉重代价考上四海大学的许津,左脚严重残疾,拄了两年多的柺,还没报到,消息已经在校内传开。上课倒无所谓,朝夕相处多少有些为难,父亲许光复一直觉得,是自己的馊主意,多多少少是自己的馊主意害了儿子,再不想让他受屈。本拟在外租个房,祁世引知道了,费那个劲干什么,住我家不就得了。
    顺便说一句,费孝通其实也有足疾,不算太严重,充分休养后不算太严重,年轻时在广西田野调查,踩进山民捕捉猛兽陷阱落下的。再顺便说一句,费孝通第一任妻子王同惠,当时同行,为了找人搭救,不慎失足落入山涧身亡,结婚仅一百天。
    论学习成绩,许津肯定不如祁家语,但这是在可比价格口径下。到底虚长几岁,闲下来没事,常辅导辅导她的功课,尤其理工科,本专业嘛,指点个中学生,再不绰绰有余,那只脚才真算白残了。没有这几年潜移默化,以祁家语的行事准则,祁世引和许光复再怎么撮合,即使有武侃的因素,她也不可能答应,不可能那么痛快就答应……
    家世好,事业成功,对自己好,又是世交,在祁家语看来,选择东床,这些只是必要条件,不是充分条件。最重要的一点,心胸还要宽广,在男女问题上,心胸还要宽广,至少,不是至少,是必须,必须不能像父亲那样,否则免谈。
    事实证明,在这一点上,许津绝对过硬。别的不说,就以工作为例,“孟家湾”是什么地方,四海无人不知,要是听说哪个女人,哪个年轻女人,哪个漂亮的年轻女人在这里上班,没有不侧目的。虽然是在俱乐部工作,虽然是管理层,毕竟覆巢之下,交际场上,不说打情骂俏,风言风语总是有的。往来无白丁,整天待人接物,又都些够分量的对象,换做旁人,早打翻了醋坛子。
    可许津没有,从来没有,无论祁家语什么时候回来,什么状态回来,是云髻半偏,还是满身二手烟,一句也不多问,从来不多问。尽管问心无愧,至少和俱乐部里那些男人,问心无愧,祁家语一向自律,又冰雪聪明,懂得既不翻脸闹僵,给足对方面子,又坚持原则,且不能让人家想入非非的分寸。没办法,谁叫咱当初选择的就是这个最不精确的科学呢,可对许津,对许津的理解,她始终还是心怀感激的……
    转眼间,两提百威都没了。
    鲁京兆又去厨房取了一些,回来时,瞟了朱红琪一眼,祁家语其实看见了,却装作什么也没看见……
    可最近这段时间,准确说,和武侃在“孟家湾”自己的小屋里“同床共枕”,被许津发现,或者撞见之后,祁家语慢慢感觉到,事情似乎并不是自己先前想象的那样。
    为了这件事,实话实说,当时自己究竟是怎么躺到武侃身边去的,连祁家语本人都记不得了,真的记不得了,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两人绝对什么非分之事都没做过。祁家语再三解释。不是被问及之后解释,主动解释,当然,都“捉双”且“在床”了,问与不问,也没什么区别。
    每次,许津的表现都一样,我信,真的信,就像真的记不得,真的信。进一步,祁家语都可以承认,自己喜欢过,再进一步,自己至今依然喜欢武侃,但仅此而已。小偷被抓时永远说是第一次,可这回,真的是第一次,就像真的信,真的是第一次。也不对,不是第一次,什么都没干,谈何第一次,不是不是第一次那种不是第一次,是不是那种不是第一次,听明白了么?
    解释到最后,许津甚至被逗乐了,不用解释,真的不用解释,就像真的是第一次,真的不用解释。祁家语急得想哭,你说向谁起誓吧,五台山还是纪念堂……
    接过鲁京兆递给自己,那支细看很明显,拧开又重新盖上的棕色酒瓶,祁家语嘴角微微往上翘了一下,一口气又是大半瓶……
    任何事情,都是质与量的统一体,就像祁世引研究的有毒化学品,脱离剂量,任何有毒无毒的讨论,全是伪科学。即使是砒霜,也就是古装戏里常见的所谓见血封喉鹤顶红,倘若只有一个分子,蚂蚁都毒不死。即使是水,纯净水,每天喝它千八百升,早晚低血糖,而重度低血糖,照样可以要命。
    最不精确的科学,道理也是一样。男人心胸要宽广,抽象说当然是真理,当然绝大多数人都认为是真理,可若脱离“剂量”,分分钟成为谬误。一个男人,一个正常男人,看见自己的妻子,和另一个男人躺在一起,依旧泰然自若,恐怕就不是心胸宽广所能容纳的了。解释来解释去,祁家语发现,许津不是故作姿态,更不是正话反说,是真的不生气,之所以真的不生气,是真的不在乎、真的无所谓,就像真的不记得、真的信、真的是第一次、真的不用解释,真的不在乎、真的无所谓。
    嫁给许津,满意不满意不大好说,最起码,祁家语很满足,可如今回头想想,她忽然觉得自己很可悲。先前,祁家语一直认为,自己的母亲,摊上祁世引这么个丈夫,着实可怜,作为妻子,着实可怜。可现在看来,结婚数十年,几乎每一天,都活在丈夫的严防死守中,不能不说是种幸福,作为妻子,不能不说是种幸福……
    放下酒瓶,祁家语双眼朦胧,说不上苦笑,也说不上讪笑,总之是笑着:“放苯二氮卓了吧?”
    鲁京兆双颊,从上往下,从内向外,被一种猪内脏的颜色笼罩着。什么是苯二氮卓,没听说过,听说过也记不得,据成人保健商店那位讲,这东西好像应该叫什么“十字架”。
    “别忘了,我爸爸是干什么的…… ”
    “我…… ”
    祁家语叹口气,顺着椅子背软下去:“完事后,收拾干净了…… ”
作者: 耿于天    时间: 2017-8-23 14:57
13.生儿不象贤

    从青少年时代起,鲁京兆就是个制服控,不是什么什么诱惑那种,自己穿,尤其军装,各种尺码,各种款式,买了一套又一套,对着镜子总也看不够。为了能名正言顺穿一辈子军装,他不止一次报名应征入伍,初中毕业,高中毕业,大学毕业,瞒着家里,说服家里,到了体检那关都被刷了下来。
    别的倒还好办,关键是视力,鲁京兆天生重度散光,随着眼球逐步发育成熟,又添上了几百度近视。数罪并罚,超薄体感镜片尚比瓶子底还厚,别说飞行员、潜艇兵、仪仗、特种部队,步兵,非野战部队也没戏,上了战场谁是谁都分不清。前门进来的也有坏人,后门进来的也有好人,开国大将黄克诚人称“黄瞎子”,此一时彼一时,就算体检过了,也没哪个连队敢接收……
    转眼间小四十的人,兵这辈子肯定是当不上了,世界大战打起来也没用,但鲁京兆对军装的热爱,却未曾因此有过丝毫褪色,这一点,跟那个做盗版的“老幺”,再加上罗旭,应该很有共同语言,奸不如没奸成,偷不如偷不到。通过各种渠道,鲁京兆家的衣柜,简直就成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军装博物馆,“87式”、“97式”、“99式”、“04式”直至后来的“07式”及各个变种,比真正的军人还齐全。从里到外,从头到脚,你说什么军兵种、什么级别甚至是男是女吧,正规部队还没开始换装,他这儿已经到货了。
    收藏之外,更多时候,鲁京兆的军装不是观赏、陈设、把玩而是实用器,具体说就是用来穿的。平日里的常服,运动时的迷彩,冬天的羽绒,夏天的衬衫,春秋的毛衣,甚至背心、内裤、袜子,仔细看都是制式。当然,军衔、臂章、领花、胸牌之类标识一般是不能戴的,在家过过瘾没人管,真敢上街性质就变了。
    《军服管理条例》第十六条:“(非军人)穿着军服或者军服仿制品冒充军人招摇撞骗的,由公安机关依法给予治安管理处罚”。《刑法》第三百七十二条“冒充军人招摇撞骗罪”:“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管制或者剥夺政治权利,情节严重的,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
    “招摇撞骗”,这个词要看怎么理解。如果理解成偏正结构,“招摇”是为“撞骗”而服务,那么,像鲁京兆这样的,只“招摇”未“撞骗”,问题不大。但若理解成并列结构,“招摇”或者“撞骗”,“招摇”本身也与庶民同罪,那就得多加小心,甚至自求多福了……
    朱红琪是鲁京兆家的常客,军装收藏,已经看了不知多少遍,更何况本就不感冒。坐回沙发上,拿起遥控器……
    最近这几天,她的心情一直不大好。
    “孟家湾”下海,并成为高收入人群后,身边姐妹影响,朱红琪每年都会去香港几次,休闲度假之外,主要是购物。远了不说,现在身上这套Miu Miu、脚下这双Jimmy Choo、腕上这块Patek Philippe、手边这只LV、脖子上这条Tiffany,无一例外,都是她海淘来的。
    一来二去,香港可真是个好地方。花花世界,灯红酒绿,生活自由,买东西,当然指的是进口高价商品,又全又便宜(相对而言)又保真这些一望而知的就不说了。开放程度极高,一纸护照行遍天下,只要有钱,用不着向谁低头,法治社会,制度健全。在朱红琪,或者说以她为代表的很多人看来,别说区区一个四海,就是北上广深,也不知要强多少。
    小学赶上“九七”,除了额外放一天假,还有半天开大会外没什么特别之处,如今才真切地感觉到,回归不回归就是不一样。先前,想成为香港人得有孙杨的本事,否则“端居耻圣明”、“徒有羡鱼情”,现在不同了,“小河弯弯向南流,流到香江去看一看”,在一家中介机构撺掇之下,朱红琪也动了移民的念头……
    现下,内地移民香港无非“五路证明”:结婚,团聚,工作,“优才”或者投资。前面四条显然都不是给朱红琪准备的,一门子穷亲戚,没学历没技能,更谈不上什么“特殊优秀人才”,男女关系倒是强项,可离了再结,不嫌折腾还怕上当呢,好歹有俩钱儿。
    几年以前,大陆人士只要在港拥有千万(不含物业)资产,七年后便可正式成为永久居民,可惜因申请人太多,特区当局已将该项目叫停。好在中介推荐了替代方案,叫什么“跳板计划”,先申请一个第三国绿卡(非洲加勒比之类,只要不流氓),再在香港注册一家公司,运营两年、资产不少于五百万(都可以造假)。
    朱红琪觉得这个比较靠谱,定金也交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眼花缭乱的表也填了,连粤语都突击学了,一口港普的代理,信誓旦旦保证绝无问题。满心欢喜等了两个多月,几天前得到消息,审查没过,前前后后二三十万肉包子打了狗,所幸那家中介虽然无能,倒不是骗子,几百万注册金退了回来……
    翻来翻去,都是那几部早就看过的破电视剧,鲁京兆也是,占了半面墙的大液晶,装个机顶盒能花几个钱?
    将遥控器扔到一边,茶几上的时尚杂志倒像是新的这期,刚想拿起来,朱红琪突然意识到,屋里怎么一点儿动静都没有?鲁京兆什么货色她再清楚不过,平日里斯斯文文,一到床上,嘴里一秒钟都闲不下来,什么脏喊什么,听着都反胃,说的人居然不脸红,今天这是怎么了?
    蹑手蹑脚走到房前,眯起眼睛趴到门缝上,屋子虽大,床却一点儿没显出小,两具白花花的肉体扑面而来……
    女性与生俱来的习惯,加之本身就是做这一行的,每当遇见另一个女人,朱红琪的第一反应,定要拿她和自己度长絜大、比权量力一番,模样怎样,身材怎样,扮相怎样,品味又怎样?严于律人,宽以待己,人之常情无法免俗,毕竟见得多了,一般情况下还是比较能客观公正的。
    对于祁家语,朱红琪一直是很服气,不服也实在不行。家世、教养、学识、能力都放在一边,单就女人的本钱,显然也处处压自己一头。先前隔着衣服还不那么明显,今天有缘赤诚相见,朱红琪心下更是暗暗,当然,酸碱值小于七是肯定的。披散着长发软软斜在床上,雕塑般凝固,只因为无可挑剔,更不用说如此靡靡此情此景下,依然刺眼的高贵气度,别说男人,自己都想扑上去。
    不是各尽所能、各取所需么,朱红琪想不通,祁家语条件这么好,为什么出来“卖”的反倒是她?
    要么说不学习不行呢,如果读到过李嘉图的“比较优势”学说,朱红琪断不会再作此想,原是重商主义时代针对国际贸易分工地位提出,推衍到经济学方方面面。将整个世界简化为两个国家,发达国家A和发展中(或者欠发达)国家B,两种商品X和Y,历史现实原因,A国生产效率显著高于B国,无论X商品还是Y商品(“绝对优势”)。
    倘若机械套用斯密的古典主义经济学理论,如上情况下,两种商品都应该由A国生产,可如此一来,B国将因无力支付使国际贸易难以为继,导致整体效率降低。于是,“比较优势”学说应运而生,依照该理论,某经济体在国际贸易中的竞争力,并不来自其与其它经济体的效率优势,而是自己同自己比。
    举例来说,尽管A国生产所有商品的效率都高于B国,但优势有大小强弱之分,比如,X商品效率高于B国四倍,Y商品则只有两倍。李嘉图认为,在此条件下,整体效率最优选择应该是,A国只生产X商品,Y商品由“绝对劣势”但“相对优势”的B国生产,通过国际贸易交换获得……
    等等,刚才光顾着为祁家语“绝对优势”,同时也是“相对劣势”的酮体感叹了,朱红琪这才发现,虽然早已一丝不挂,但忙来忙去的鲁京兆,似乎始终没办正事。一会儿趴到祁家语身上摆弄一番,一会儿又略显泄气地翻在一旁,边喘粗气,边捣鼓着什么,逆光看不大清楚。
    “你干什么呢?”观棋不语真君子,情不自禁的朱红琪顾不得那许多。
    对于闯入者,鲁京兆倒没显得太过惊讶,只是满头大汗,红着脸,不知是累的,还是不好意思,为什么不好意思。
    “你…… ”心理学研究表明,人类有一种迅速在全景中捕捉关键且不寻常细节的能力,何况“曾驱十万师”、“独立三边静”的朱红琪,习惯性地朝男人胯下一撇,找到了病根:“怎么,不行?”
    鲁京兆垂着头,停下手上的动作,似乎已经放弃。
    “废物,”又看了一眼祁家语,朱红琪跪到床上,把头发简单盘一下:“发什么愣呢,腿张开…… ”
    当初请她帮忙“搞定”祁家语,鲁京兆心里并不完全有底,甚至担忧朱红琪会和她合起伙来算计自己。后来实在是奇痒难忍,长此以往早晚正照风月镜,色胆从来包天,远胜酒壮怂人。却不想,听说后的朱红琪,反倒比鲁京兆本主还上心,不计报酬,莫问前程,别提钱啊,孙子提钱,干什么不是奉献啊?
    朱红琪移民香港,中介是鲁京兆介绍的,去中州递表那天,碰上“各界群众”“撑普选、反‘占X’”大集会,乌泱泱好几千人,把港府“驻中办”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带着朱红琪,抱头捂耳朵从大爷大妈丛中往里一步步挤,不经意间,鲁京兆突然想通了。
    不用问,只看行市便知,这伙子“各界群众”也非什么正经货色,全是些下九流,别说移民,这辈子估计连去趟香港,即使跟团的机会都捞不着。可甭管眼下“反‘占X’”,还是先前抵制家乐福、“开封菜”乃至砸日系车,凡是打着爱国旗号的仇外活动,闹得最欢实的,永远是他们……
    鬓角见了汗,鲁京兆的“唯一合法代表”还是不见起色,朱红琪皱眉:“笨蛋,弄我的时候不是挺有能耐的么…… ”
    前阵子波多黎各公投,已经记不清是第几遭强烈要求并入美国了。换成“驻中办”门口的大爷大妈,早就“抹不去我对你的思念”、“一次次呼唤你”,外加各路专家“自古以来”,可美国人却连参众两院表决一下的耐心都没有。天老大我老二,要说王侯将相整天盼着“蕃情似此水,长愿向南流”,这还好理解,穷老百姓一个,就算全世界都变成“神圣不可分割”,又跟你有几毛钱关系?
    在中国,最爱被马克思定义为统治阶级统治被统治阶级工具的国家机器,并希望更多人被纳入这个机器的,不是统治者,恰恰是被统治者。就仿佛,倘若人人都成了婊子,矛盾的一方依托另一方而存在,婊子也就不成其为婊子了……
    “得相能开国,生儿不象贤,凄凉蜀故伎,来舞魏宫前,”扶不起的阿斗,朱红琪尽力了。
    不知是不是饿过了劲儿,鲁京兆倒没显得格外失落,望着身旁安详的祁家语,眼神中,竟有些虔诚味道,用手背轻轻抚了抚刀削般的脸颊,为她将被角拉上。
    重新将头发散开,朱红琪努努嘴,可惜自己生而女儿身,又实在没有花木兰替父出征的本事:“嗯?”好像想起了什么,看看祁家语半悬在床边的修长小腿,眨眨眼睛,快速起身跑到屋外。
    鲁京兆不知她要干什么,也没兴趣知道,准备穿衣服。
    重新走进房间,朱红琪手中多了部手机,脸上不再是失望,掀开被子,拉开窗帘。
    “干嘛啊?”眯起双眼,记得刚才是阴天。
    将祁家语摆成一个自己认为“合适”的姿势:“放心吧,不照脸,发个福利。”
    “你干什么?”鲁京兆伸手想夺,不料被刚穿到一半的裤子绊了个跟头。
    朱红琪表情调皮,同时又像是在做一件挺解恨的事情。
    “不许拍,”试了几下都没提上,似乎反了,干脆踢到一边。
    “又不拍你,狗拿耗子,”事实上,自约千万年前由古细齿兽进化而来,啮齿目始终是犬科动物最主要的猎食对象之一。
    “那也不行!”
    见他是认真的,朱红琪有些不高兴:“管得着么?”
    鲁京兆拉住她的手:“给我…… ”
    自移民被拒,明里暗里,朱红琪没少骂过“港怂”,成为她和罗旭不多的同仇敌忾之一:殖民狗,“杀出来的奴才,打出来的顺民,惯出来的孽种”。她显然不知道,驳回其申请的“驻中办”工作人员,当中绝大部分,并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香港人,也是“九七”后才从内地移民过去的,只是先她一步而已,类似国民党退台后的“半山人(世居台湾,去大陆发展,又随‘国民政府’回到岛内,比如连战家族)”。
    在以“撑普选、反‘占X’”集会大爷大妈为代表,或许也包括朱红琪在内的很多人愿望中,似乎只有将港澳,甚至未来的台湾,变成深圳、珠海,乃至广州、上海,才真正算是彻底“归正”。或者再直接些,将香港人变得和自己一样,才算万事大吉。倘若有一天这真的成为现实,对某些人最看重的所谓中华民族,整体利弊几何,也就是一加一大于二小于二,甚至大于一小于一,先放到一边,没等真正的“港怂”变成恐怖分子,大陆新移民,恐怕,或者说肯定,头一个跳出来反对……
    “你有病啊?”抢手机的过程中,被鲁京兆指甲剐了一下胳膊,确认没划破:“装什么正人君子,刚才是谁给她下药的,X痿…… ”
    香港“回归”前夕,某媒体采访一位陕西农民大叔,问他有什么感想,大叔说了句听起来很简单,甚至很没觉悟,越想越有味道的话:“能有啥感想,不回归嘛,咱是个种地,回归嘛,咱还是个种地。”“九七”以后,大批内地人士获得香港身份,已经、正在并且将要改变当地社会结构、政治生态,可究竟,这都是些什么人?反正朱红琪不配,但至少,她还能定期不定期去香港转悠一圈。
    香港变深圳?开什么玩笑,“费尽移山心力”将英国佬赶走,“何妨选胜登临”成为香港人,难道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再从重点回到起点?快烧壶开水洗洗睡了吧,游行一天怪累的。人家的终极目标,掌控香港不假,但绝不是把香港变成内地,而是要让它成为大陆上流社会的后花园,“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至于你,“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
    “跟你说了不许拍,”几番抓挠不住,鲁京兆从身后用小臂卡住朱红琪的脖子:“拿来,要不然给你砸了信不信。”
    原本就是半开玩笑,再三被阻挠,反倒将火气拱了起来,低头狠咬一口。举起手机,焦也没对,或许是自动的,光也没调,或许这样更自然,赌气一顿咔嚓咔嚓。
    鲁京兆赶忙撒手,顾不得看受没受伤,搂圆了就是一个大嘴巴:“千人骑万人X的臭X,也不撒泡尿照照,什么东西…… ”
作者: 耿于天    时间: 2017-8-24 14:56
14.内部解决

    有那么一男一女两小儿,刚上幼儿园的年纪,“长干里,无嫌猜”,感情甚笃。某天,俩小鬼凑到一起“私定终身”,男孩儿煞有介事地请求女孩儿有朝一日嫁给自己,“若得阿娇作妇,当作金屋贮之也”。却不料想,女孩儿一听就哭了,哭得很伤心,男孩儿慌了,这怎么话说的,不乐意没关系啊,好商量,又不是逼婚。
    过了半晌,女孩儿总算慢慢止住哭声,抽噎着,其实我真挺喜欢你的,但咱们两个怕是不会有什么结果,我们家有个传统,从不嫁给外人。什么意思?你看,我妈妈嫁给了我爸爸,我奶奶嫁给了我爷爷,我姥姥嫁给了我姥爷,就连我婶、我姑、我姨、我舅妈、我表姐和我表嫂,也都分别嫁给了我叔、我姑父、我姨夫、我舅、我表姐夫和我表哥,都是在家庭内部解决的……
    说起来很巧,当然,同世间相当部分乍看上去很巧的事情一样,细追究起来,其实也不巧。朱红琪的公公,不是长卫,前公公,前夫的父亲,还真不是外人,正是当初那位“倪主席”……
    同高盼分开后,倪主席先是升任总厂,人事科科长、厂办主任、党组副书记,后调至省城,从机械局到工业局,后来的工信厅,直至装备工业处处长。那一年,工信厅空出一个党组成员、副巡视员的位置,倪主席,或者说是倪处长,业务能力强,履历又十分完整,被组织部门相中,已经到了公示阶段。
    副职而已,又是刚提起来的,本部门推荐,负责省直单位班子建设的组织部干部二处(局)自己就能定。眼看就要正式行文,不想,这当口儿突然有人提出,听说这个倪处长生活作风不大好,先前在某市机械厂任职时,和几个女工不干不净,还有个私生女,好像叫朱什么旗(琪)。
    人事任免的关键时刻,最怕的,就是这种事,“空山不见人”,没什么证据,“但闻人语响”,听着又好像有个影儿。倪处长上面也算有人拉扯,但根基不牢,只是个业务干部,不是非他不可,也没人会为他较真。按照工作惯例,组织部门遇到不好查,甚至根本没法查的情况时,一般做法都是“先放一放”,不至于因此把他怎么样,但提拔的事肯定是没戏了,下次不定猴年马月……
    倪处长急了,副巡视员是个坎儿,虽然属于非领导职务,可在省里也算高级干部,熬到这一天容易么?自从调到省城,他已经十来年都没再见过高盼,红旗车上的种种,偶尔想起,印象早已模糊,本以为也就这样了,没想到陈年往事又被翻出来。十万火急,顾不上,也来不及想太多,倪处长抽时间回了趟老家,亲自找到高盼,朱红琪到底是谁的?
    尽管曾经拿这件事,或者说曾经想拿这件事要挟过当年的倪主席,但说心里话,高盼自己也不知道这个孩子是不是他的,更何况,渐渐长大的朱红琪,模样上似乎更随父亲,有名分的那个。时过境迁,不管从哪个角度讲,高盼都不想再折腾,可架不住对方问得恳切,要不然,咱找个医院悄悄查查,反正你如今官当大了,有的是门路,说不定跟别人早就干过。
    考虑再三,倪处长觉得不能查,一来是冒不起这个险,万一查出来真是,别说副巡视员没了,老婆、儿子、高盼、朱红琪、外加他爸,今后别想再消停。退一步讲,就算不是,虽然看起来可能性很大,但这种事躲都躲不及,闹成新闻对自己没什么好处。
    先前,某党史刊物上,倪处长读到过一件事。那是1966年,中央接到一封匿名信(据称来自陆定一夫妇),揭发林彪妻子叶群私生活放荡(延安“八大美女”之一,公审“四人帮”时当庭播放过她与黄永胜上将的调情电话录音),为证明其清白,林彪居然向政治局递交了一纸声明,称叶群和他结婚时“是纯洁的处女”。这份材料,非但没能成为叶群“纯洁”的证明,反而越描越黑,至今仍是红墙秘闻中最大的笑柄之一,咱可不能犯这个傻……
    回到省城几天,副巡视员似乎已经渐行渐远,倪处长白天发呆夜里失眠,着急当然是真的,不知道该往哪里使劲更是真的。就在这时,他接到了高盼打来的电话。
    电话里,高盼给倪处长出了个招,不是有人怀疑朱红琪是你私生女,并拿这个说事儿么?你那个儿子,应该也老大不小的了,听说人五人六还不错,怎么说红旗后座好过一场,这节骨眼上,我不帮你谁帮你。你看这样行不行,我拍板了,干脆让朱红琪嫁给他,这下,某些别有用心之人不就打了脸了?火线提拔,江湖救急,大恩不言谢啊。
    刚听说时,未免觉得荒谬,甚至怀疑这个女人是不是像当年一样,有什么进一步的企图。可撂下电话,前前后后都把它想周全了,你别说,还真是个办法。
    倪处长的儿子叫倪宪,从小被当妈的宠着,公子哥儿一个,整天游手好闲惹是生非,前不久,几乎同时搞大了仨姑娘的肚子,被人家堵着门讨说法,你爹身上那么多中华民族传统美德,学什么不好,找个人拴住或许能收敛些。高盼这边当然也有小算盘,唐邈的病估计是没日子活了,越早抽身越好,以朱红琪的条件,攀上倪处长,或许很快就是倪副…… 副什么员家,反正比处长大,也算为自己讨回了公道。
    谁说包办婚姻已经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两个刚认识个把月的年轻人,就这样,出于各自的考虑,准确说是“被出于”各自的考虑,爬上了同一张婚床……
作者: 耿于天    时间: 2017-8-25 14:59
15.无可云证

    刚结婚那段时间,小两口的日子过得还算可以,也或者,恰恰因为其“不可以”,所以才“可以”。当时的状态,总的来说用“相安无事”四个字形容大体贴切,毕竟,两个人都不是那种“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的唯美主义者,能走到一起,本就各怀鬼胎。
    倪宪素有浪子之名,尽管朱红琪百里挑一,男女老幼都算上,到底还不至于“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说一天一夜没腻在一处肯定是假的,最初的新鲜劲儿一过,立马关上灯都一样,很快恢复到婚前的状态。要么整天不着家,要么大半夜一身酒气脂粉气倒头便睡,好在东北那旮消费水平一般,老爸那点儿小权,老妈那点儿小钱,还够他折腾。
    至于朱红琪,对此早有心理准备,甚至说,根本就懒得有心理准备。倪宪父母原还担心,儿子本来面目暴露后院起火,竟是个“晓事的”,从没为这些“小节”费过口舌。结婚以后,朱红琪搬到省城,在婆婆的咨询公司随便挂个职务,闲得没事就去看看,办公室带宽不错,不去也没人管,左右什么都不会,去了也是瞎逛。每日介,或在家打游戏网购,或出门做做指甲美美容,和职高毕业没工作时差不离,无非手头宽裕多了。
    这种日子,持续了大约一年,换言之,大约一年以后,倪家“平静”的生活结束了……
    事情来得挺突然,这里所说“突然”,指的并不是,并不完全是时间意义上的突然,而是变化的性质,倪宪变化的性质。
    没有一点点防备,被家里惯坏,吃喝嫖赌捅娄子外,屁能耐没有的倪宪,突然间像是,事实上就是变了一个人。主要是夫妻生活方面,不是床上那种,日常夫妻生活。
    对倪副巡视员两口子,他还和过去一样,吆五喝六,颐指气使,除了要钱就是找茬儿发脾气,起码的文明礼貌都没有。可到了朱红琪面前,倪宪却完全是另一副模样,外面那些乱七八糟的女人,一夜之间全断了,会员卡注销,存的酒送人,再不去不三不四的地方。
    和朱红琪一样,他也在老妈公司挂名领工资,原先就是鬼混,去公司也是踅摸前台实习小姑娘去的,现在虽然依旧不正经上班,但每天的工作,变成了给老婆大人鞍前马后。家里有保姆,但天还没亮,倪宪准时起床学做早点,自己不吃,站在一旁看着她吃,朱红琪会开车,但只要有换衣服上街的意思,倪宪立马拿上钥匙候在门口,一路挡风遮雨拎包护花。更多时候,一门心思在家守着朱红琪,上网累了替按摩,看电视渴了给冲咖啡,递纸巾、送零食,比碎催还碎催。
    对此,倪副巡视员夫妇半是感慨,半是欣慰,娶了媳妇忘了娘,当然过去也没记得,果然不错,好歹能有人收服了这讨债来的冤家。至于朱红琪,先是有些莫名其妙,自己本不在乎这些殷勤,不在乎没有,按理说也应该不在乎有,可渐渐,她越来越感觉,似乎哪里不大对劲……
    原先,倪宪沧海为水、巫山是云,明里暗里,干净的不干净的,有多少女人恐怕连他都记不清。对自己,也是那么回事儿,无非多张证,政治、经济上都是正宫待遇,倒也自在,我不管你,你也别管我,豁牙子吃肥肉。至于公公婆婆,临办喜事之前,高盼悄悄同女儿谈过一次,没挑明,也不可能挑明,也没办法挑明,无师自通的朱红琪还是隐约听出来,她和那位倪主席、倪处长,恐怕不仅仅是老同事那么简单。换言之,到了倪家,用不着低声下气,别觉得矮谁一头,就记住一条,底气杠杠的。
    正因如此,嫁给倪宪一年,朱红琪过得挺滋润,物质上挺滋润,精神上更挺滋润,该吃吃,该喝喝,该花花,该要要,“世间行乐亦如此”、“且放白鹿青崖间”、“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对丈夫,朱红琪平视,甚至于俯视,对公婆,愿意叫爸妈就叫爸妈,不愿意叫就叔叔阿姨,其它也一样,怎么合适怎么来……
    可现在,随着倪宪像是、就是变了一个人,朱红琪自由自在的日子也过到头儿了。原以为他是在哪儿受了什么刺激,三分钟热度,来得快去得也快,没想到当了真。朱红琪装作若无其事,很想装作若无其事,两口子嘛,就是搭伙过日子呗,甭整那没用的,该怎么着就怎么着,还是喜欢长发的你。
    可倪宪依然故我,体贴入微,爱妻模范,乃至于连倪副巡视员夫妇都受了感染,一家子把她捧在手心里、挂在心尖上,弄得朱红琪哭哭不是,笑笑不是。什么法子都想了,熟视无睹肯定不行,自己这关首先就过不去,连将心比心,干脆当个好媳妇、好儿媳的狠心都有了,无奈实在不是这块料。
    那两三个月,可能是朱红琪有生以来最别扭的一段时间,谁羡慕谁来,反正她是过不惯。至于为什么,朱红琪没去想,不愿去想,反正不舒服,这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
    还好,这种状态并未持续太长时间,不久之后,朱红琪就找到,或者是猜到,或者自以为找到,自以为猜到了引发这一切,具体说,引发倪宪变化的病原体……
    事情应该是从结婚纪念日前后开始的,那天,两个人一起回了趟老家,算是归省吧。结婚一年,朱红琪没怎么见过父母,多次让他们到省城来,长住也行,玩儿几天也行,都被高盼找种种理由谢绝了。
    走到楼门口,迎面碰上一对老夫妻,觉得老,觉得比印象中上次见面老了许多,乍一看差点儿没认出来。是唐邈父母,朱红琪这才想到,也是后来偶然听原先一个闺蜜说的,自己办喜事那天,“恰好”也是他过世那天。
    老两口儿穿着素服,手里拎着一大堆奠仪,其中一个,脚步已经有些磕绊,估计是去扫墓的。也不算扫墓吧,没买墓地,不是买不起,不完全是买不起,似乎是根据唐邈本人的意思,骨灰撒了,撒到哪儿闺蜜说“不大清楚”,看样子,不是“不大清楚”,是说“不大清楚”。
    三个人对视了一下,都没说话,应该是唐邈父母先将目光挪开。待其走远,倪宪问了一句是谁……
    没错儿,肯定是因为这个。
    唐邈的事,倪宪没问过,朱红琪自然也没说过,问也不怕,没什么亏心的,或者说,跟倪宪比起来,没什么亏心的。问我?我还没问你呢!
    朱红琪从小就是个怕累的女孩儿,主要指心累,最怕心里装着事,咳不出来又咽不下去,很快就同倪宪摊了牌。后者没承认,也没否认,但从其毫不惊讶的表现看,应该没猜错。
    如果是吵架,朱红琪奉陪,我不干净,你也没干净到哪儿去,外加你那个副巡视员老头子,鱼找鱼虾找虾,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就算动手,伴随或发展到,“辽东小妇年十五,惯弹琵琶解歌舞”,深受战斗民族濡染,男女都一样,真撕吧起来,东风吹战鼓擂,不定谁怕谁。可任凭朱红琪怎么问,甚至于怎么闹,倪宪永远那么个态度,笑不露齿,任你骂任你吵,过后一如既往,像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对她反倒比先前更好,化悲痛为饭量。
    朱红琪意识到,倪宪这招儿,其实也不是招儿,连他本人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只记得那段时间总梦见唐邈,似乎是在托付自己什么,醒了又一概想不起来,够狠。先前,自己吃倪家的,喝倪家的,心安理得,气壮山河,倪宪越花红柳绿,她反而越踏实。可突然之间,浪子回了头,母猪上了树,朱红琪再也无法淡定,干什么都不是滋味,心里整天慌慌的,总在走神,可又说不清究竟在想什么……
    这日子没法过了,朱红琪恨恨,也好,你不是“作”么,我也作,看谁作得过谁。结婚以前,朱红琪身旁不缺男人,除唐邈之外的男人,嫁过来后收敛了不少,一来是刚到省城人生地不熟,二来也是听了高盼的嘱咐,别因小失大。既然你倪宪不想好好过,那咱们就耍,我一个流氓无产者,光脚不怕穿鞋的。
    只是苦了倪副巡视员两口子,眼见儿子改过,本以为熬出头了,却不想刚出虎穴又入狼窝。成天,朱红琪打扮得妖里妖气,那画面太美我不敢看,倪宪退出风月场不久,多年积累的人脉资源,丢了怪可惜,趁着热乎,全让她接盘了。当初,倪宪再能造,也是到外面去造,朱红琪可好,名声在外也就忍了,有时甚至于直接把人带到家里来。
    两人怎么说也算小有身份,人要脸树要皮,倪宪妈妈甚至动了搬家的念头,倒不是,或者不仅仅是受不了别人议论,主要怀疑是不是风水不好,按下葫芦起了瓢,这个家难道没个祸胎就过不下去么。倪宪爸爸则整日“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报应,这就是传说中的报应。
    你还别说,山重水复柳暗花明,自打把脸一沉、把心一横,朱红琪的生活,倒是重新走上了“正轨”。从中,她悟出一个哲理,没人能跟自己过不去,永远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你心里不踏实,因为你有在意的东西,倘若什么都不在意,自然赤条条肆行不碍、凭来去了无牵挂。
    “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从前碌碌却何因,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 ”
作者: 耿于天    时间: 2017-8-25 15:00
15.无可云证

    刚结婚那段时间,小两口的日子过得还算可以,也或者,恰恰因为其“不可以”,所以才“可以”。当时的状态,总的来说用“相安无事”四个字形容大体贴切,毕竟,两个人都不是那种“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的唯美主义者,能走到一起,本就各怀鬼胎。
    倪宪素有浪子之名,尽管朱红琪百里挑一,男女老幼都算上,到底还不至于“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说一天一夜没腻在一处肯定是假的,最初的新鲜劲儿一过,立马关上灯都一样,很快恢复到婚前的状态。要么整天不着家,要么大半夜一身酒气脂粉气倒头便睡,好在东北那旮消费水平一般,老爸那点儿小权,老妈那点儿小钱,还够他折腾。
    至于朱红琪,对此早有心理准备,甚至说,根本就懒得有心理准备。倪宪父母原还担心,儿子本来面目暴露后院起火,竟是个“晓事的”,从没为这些“小节”费过口舌。结婚以后,朱红琪搬到省城,在婆婆的咨询公司随便挂个职务,闲得没事就去看看,办公室带宽不错,不去也没人管,左右什么都不会,去了也是瞎逛。每日介,或在家打游戏网购,或出门做做指甲美美容,和职高毕业没工作时差不离,无非手头宽裕多了。
    这种日子,持续了大约一年,换言之,大约一年以后,倪家“平静”的生活结束了……
    事情来得挺突然,这里所说“突然”,指的并不是,并不完全是时间意义上的突然,而是变化的性质,倪宪变化的性质。
    没有一点点防备,被家里惯坏,吃喝嫖赌捅娄子外,屁能耐没有的倪宪,突然间像是,事实上就是变了一个人。主要是夫妻生活方面,不是床上那种,日常夫妻生活。
    对倪副巡视员两口子,他还和过去一样,吆五喝六,颐指气使,除了要钱就是找茬儿发脾气,起码的文明礼貌都没有。可到了朱红琪面前,倪宪却完全是另一副模样,外面那些乱七八糟的女人,一夜之间全断了,会员卡注销,存的酒送人,再不去不三不四的地方。
    和朱红琪一样,他也在老妈公司挂名领工资,原先就是鬼混,去公司也是踅摸前台实习小姑娘去的,现在虽然依旧不正经上班,但每天的工作,变成了给老婆大人鞍前马后。家里有保姆,但天还没亮,倪宪准时起床学做早点,自己不吃,站在一旁看着她吃,朱红琪会开车,但只要有换衣服上街的意思,倪宪立马拿上钥匙候在门口,一路挡风遮雨拎包护花。更多时候,一门心思在家守着朱红琪,上网累了替按摩,看电视渴了给冲咖啡,递纸巾、送零食,比碎催还碎催。
    对此,倪副巡视员夫妇半是感慨,半是欣慰,娶了媳妇忘了娘,当然过去也没记得,果然不错,好歹能有人收服了这讨债来的冤家。至于朱红琪,先是有些莫名其妙,自己本不在乎这些殷勤,不在乎没有,按理说也应该不在乎有,可渐渐,她越来越感觉,似乎哪里不大对劲……
    原先,倪宪沧海为水、巫山是云,明里暗里,干净的不干净的,有多少女人恐怕连他都记不清。对自己,也是那么回事儿,无非多张证,政治、经济上都是正宫待遇,倒也自在,我不管你,你也别管我,豁牙子吃肥肉。至于公公婆婆,临办喜事之前,高盼悄悄同女儿谈过一次,没挑明,也不可能挑明,也没办法挑明,无师自通的朱红琪还是隐约听出来,她和那位倪主席、倪处长,恐怕不仅仅是老同事那么简单。换言之,到了倪家,用不着低声下气,别觉得矮谁一头,就记住一条,底气杠杠的。
    正因如此,嫁给倪宪一年,朱红琪过得挺滋润,物质上挺滋润,精神上更挺滋润,该吃吃,该喝喝,该花花,该要要,“世间行乐亦如此”、“且放白鹿青崖间”、“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对丈夫,朱红琪平视,甚至于俯视,对公婆,愿意叫爸妈就叫爸妈,不愿意叫就叔叔阿姨,其它也一样,怎么合适怎么来……
    可现在,随着倪宪像是、就是变了一个人,朱红琪自由自在的日子也过到头儿了。原以为他是在哪儿受了什么刺激,三分钟热度,来得快去得也快,没想到当了真。朱红琪装作若无其事,很想装作若无其事,两口子嘛,就是搭伙过日子呗,甭整那没用的,该怎么着就怎么着,还是喜欢长发的你。
    可倪宪依然故我,体贴入微,爱妻模范,乃至于连倪副巡视员夫妇都受了感染,一家子把她捧在手心里、挂在心尖上,弄得朱红琪哭哭不是,笑笑不是。什么法子都想了,熟视无睹肯定不行,自己这关首先就过不去,连将心比心,干脆当个好媳妇、好儿媳的狠心都有了,无奈实在不是这块料。
    那两三个月,可能是朱红琪有生以来最别扭的一段时间,谁羡慕谁来,反正她是过不惯。至于为什么,朱红琪没去想,不愿去想,反正不舒服,这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
    还好,这种状态并未持续太长时间,不久之后,朱红琪就找到,或者是猜到,或者自以为找到,自以为猜到了引发这一切,具体说,引发倪宪变化的病原体……
    事情应该是从结婚纪念日前后开始的,那天,两个人一起回了趟老家,算是归省吧。结婚一年,朱红琪没怎么见过父母,多次让他们到省城来,长住也行,玩儿几天也行,都被高盼找种种理由谢绝了。
    走到楼门口,迎面碰上一对老夫妻,觉得老,觉得比印象中上次见面老了许多,乍一看差点儿没认出来。是唐邈父母,朱红琪这才想到,也是后来偶然听原先一个闺蜜说的,自己办喜事那天,“恰好”也是他过世那天。
    老两口儿穿着素服,手里拎着一大堆奠仪,其中一个,脚步已经有些磕绊,估计是去扫墓的。也不算扫墓吧,没买墓地,不是买不起,不完全是买不起,似乎是根据唐邈本人的意思,骨灰撒了,撒到哪儿闺蜜说“不大清楚”,看样子,不是“不大清楚”,是说“不大清楚”。
    三个人对视了一下,都没说话,应该是唐邈父母先将目光挪开。待其走远,倪宪问了一句是谁……
    没错儿,肯定是因为这个。
    唐邈的事,倪宪没问过,朱红琪自然也没说过,问也不怕,没什么亏心的,或者说,跟倪宪比起来,没什么亏心的。问我?我还没问你呢!
    朱红琪从小就是个怕累的女孩儿,主要指心累,最怕心里装着事,咳不出来又咽不下去,很快就同倪宪摊了牌。后者没承认,也没否认,但从其毫不惊讶的表现看,应该没猜错。
    如果是吵架,朱红琪奉陪,我不干净,你也没干净到哪儿去,外加你那个副巡视员老头子,鱼找鱼虾找虾,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就算动手,伴随或发展到,“辽东小妇年十五,惯弹琵琶解歌舞”,深受战斗民族濡染,男女都一样,真撕吧起来,东风吹战鼓擂,不定谁怕谁。可任凭朱红琪怎么问,甚至于怎么闹,倪宪永远那么个态度,笑不露齿,任你骂任你吵,过后一如既往,像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对她反倒比先前更好,化悲痛为饭量。
    朱红琪意识到,倪宪这招儿,其实也不是招儿,连他本人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只记得那段时间总梦见唐邈,似乎是在托付自己什么,醒了又一概想不起来,够狠。先前,自己吃倪家的,喝倪家的,心安理得,气壮山河,倪宪越花红柳绿,她反而越踏实。可突然之间,浪子回了头,母猪上了树,朱红琪再也无法淡定,干什么都不是滋味,心里整天慌慌的,总在走神,可又说不清究竟在想什么……
    这日子没法过了,朱红琪恨恨,也好,你不是“作”么,我也作,看谁作得过谁。结婚以前,朱红琪身旁不缺男人,除唐邈之外的男人,嫁过来后收敛了不少,一来是刚到省城人生地不熟,二来也是听了高盼的嘱咐,别因小失大。既然你倪宪不想好好过,那咱们就耍,我一个流氓无产者,光脚不怕穿鞋的。
    只是苦了倪副巡视员两口子,眼见儿子改过,本以为熬出头了,却不想刚出虎穴又入狼窝。成天,朱红琪打扮得妖里妖气,那画面太美我不敢看,倪宪退出风月场不久,多年积累的人脉资源,丢了怪可惜,趁着热乎,全让她接盘了。当初,倪宪再能造,也是到外面去造,朱红琪可好,名声在外也就忍了,有时甚至于直接把人带到家里来。
    两人怎么说也算小有身份,人要脸树要皮,倪宪妈妈甚至动了搬家的念头,倒不是,或者不仅仅是受不了别人议论,主要怀疑是不是风水不好,按下葫芦起了瓢,这个家难道没个祸胎就过不下去么。倪宪爸爸则整日“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报应,这就是传说中的报应。
    你还别说,山重水复柳暗花明,自打把脸一沉、把心一横,朱红琪的生活,倒是重新走上了“正轨”。从中,她悟出一个哲理,没人能跟自己过不去,永远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你心里不踏实,因为你有在意的东西,倘若什么都不在意,自然赤条条肆行不碍、凭来去了无牵挂。
    “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从前碌碌却何因,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 ”
作者: 耿于天    时间: 2017-8-26 14:54
16.诲淫诲盗

    与绝大部分,甚至几乎所有女孩子不同,祁家语最喜欢的小说,不是鸳鸯蝴蝶,不是才子佳人,更不是霸道总裁,简单说吧,不是“诲淫”,而是“诲盗”,《水浒传》。当然,也可以走文艺路线,《一百零五个男人和三个女人的故事》,有点儿安纳塔汉岛的意思,对版本也很有研究。
    读过《水浒传》的人,大都会对一百单八将最终结局略感不满,至少是遗憾,可反过来想,若换作你,能有什么更好的主意么?是像金圣叹那样,干脆把七十回(大聚义)之后的内容统统删掉,来它个“忠义堂石碣受天文,梁山泊英雄惊噩梦”。还是像俞万春《荡寇志》那样,直接走向反面,“杜邪说于既作”,以张叔夜为首,弄出个“雷部三十六将”,将宋江等人一一就擒虐杀。甚至丧心病狂如陆士谔(精准预言2010年浦东世博会)或西泠冬青,两部《新水浒》,让梁山好汉开银行、修铁路、办报馆、建立共和国、制定宪法、推动工业革命,似乎都不甚合理,甚不合理。
    替天行道,是宋江以下一百零八人的旗帜,同时,也是他们的原罪,有了这个起点,终点就已经注定。他们不是罗宾汉,两赢童贯,三败高俅,已经走到极点,既然是极点,就必须做出选择。如何选择,是如李逵所说,“你的皇帝姓宋,我的哥哥也姓宋,你做得皇帝,偏我哥哥做不得皇帝”,“不如众弟兄杀进东京,夺了鸟位,还是“鳖囚在这水洼里”,工农武装割据,均与替天行道初衷不符。
    从这个意义上讲,接受招安是唯一出路,也是绝大部分梁山头领的终极目的,“活阎罗倒船偷御酒,黑旋风扯诏谤徽宗”,不过是讨价还价,否则早就散伙,各奔东西了,何必等到山穷水尽。招安之后又如何,当然是“若有战,召必回”,甭管谁对谁错,为国效力呗。破辽国,征方腊,亦或如百二十回本,加上田虎、王庆,再亦或如张恨水,让他们接茬去抗金,物尽其用,无非兑水拖拖戏,最终效果一样一样的。
    仅凭替天行道四个字,往好听了说朴素,往难听了说愚昧,什么是天,什么又是道,宋江等人也不知道。招安,进入体制内,不同流合污,至少助纣为虐,岳飞不是民族英雄么,那钟相、杨幺(雇工出身,农民领袖中最接近工人阶级的)起义,又是谁设下奸计残酷镇压的?再这样子下去,就真该蜕化变质了,唯一的办法,唯一的结局,当然也是最好的结局,就是毁灭,舍生取义……
    朱红琪也是一样,唐邈得病,不治之症,散尽家财依然不治之症,这是天灾,不是她害的,也不是她能左右的。再进一步,即使朱红琪不离开唐邈,病就真的能好么,最起码,对病情好转,哪怕是好转的可能,有帮助么?没有,结果一样一样的。
    是早一天离开,还是像唐邈临终说的那样,“再等等,就快死了”,等他身后再说,并没什么区别。接下来又待怎样,“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如此当然好,可这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得到的。做不到怎么办,堕落,像朱红琪那样堕落,悬崖撒手,听起来荒唐,但换个角度,可能是最好的出路,甚至也是最对得起唐邈的出路……
    以通行本,也就是一百回本《水浒传》为基础的续书,比如陈忱(明朝遗民,顾炎武“惊隐诗社”成员)《水浒后传》,以及青莲室主人《后水浒传》等等,思路都差不多。不甘毁灭,“收旧部”、“斩阎罗”,无非是把梁山泊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秤分金银,原样再来一遍。
    有的版本是幸存者重新啸聚山林,有的版本是老子英雄儿好汉,有的版本甚至是转世,大同小异,换汤不换药。更有执着的,金兵南下,“国破山河在”,跑到海外(暹罗)称孤道寡。典型的中国式思维,转嫁痛苦,被举人老爷欺负找王胡,王胡打不过找小D,小D也打不过找小尼姑,尼姑庵放狗咬,实在找不到人,著书立说昭告天下,“总算被儿子打了”。
    除专业研究者,以及少数近乎专业的爱好者,比如祁家语,这些续书大都不怎么为人所知,最多也就是在评书曲艺中苟延残喘。原样再来一遍,并不解决问题,而且很多事情,本就是不能再来一遍的,如果非要再来一遍,不仅这一次,会变得不伦不类,就连上一次,也会一起变得一钱不值……
    唐邈死后,准确说,唐邈死的那一天,朱红琪嫁给倪宪,无论目的,她自己的目的,母亲高盼的目的,倪宪父亲倪主席的目的,是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朱红琪压根就没打算好好过。后来离开省城,远走四海,进入“孟家湾”,也是一样一样的。很多人可能会说,事实上,这些人,这些很多人,自己大抵也是这样做的,老话所谓往前再走一步,今天的话所谓年轻时不懂爱情,重新开始,开始新的生活,健康的、积极的、成功的生活,难道不好么?
    “掌中横生冲煞纹,少年必定受孤贫,若问富贵何时有,克去本夫另嫁人”,细想想,世上怕是没有比这更无耻的事情了。还是刚才那句话,很多事情,本就是不能再来一遍,原样再来一遍的,再来一遍的爱情,能够再来一遍的爱情,一定不是爱情,不仅这一次不是,上一次,一定也不是。
    如今恋人分手,常常会说,为了我,答应我,一定要幸福。这种人的境界,甚至还不如,远远不如“只要你过得比我好,我就受不了”,至少祁家语这么认为。朱红琪堕落,自甘堕落,这不假,但她的忠诚,对爱情的忠诚,对她与唐邈爱情的忠诚,恰恰就体现在堕落上,体现在自甘堕落上,注意,是自甘,关键就是这个自甘。
    妓女怎么了,妓女有时最懂爱情,何况朱红琪也不是。1931年6月,时任中共中央总书记(1928年“六大”,“暴徒一大堆”的“六大”当选)向忠发不幸被捕,当晚就叛变了(有争议,亦说没有叛变,受电刑时牺牲),将中央机密和人事关系交代了个底朝天。当时,一同被捕的还有向忠发小妾杨秀贞,是他花八千块大洋(总书记真有钱)包养的风尘女子,受尽酷刑,愣是什么都没说。
    最后,反倒是向忠发去做她的工作,遭到杨秀贞(被判两年半有期徒刑,出狱后一直隐居,享受军烈属待遇,“军”、“属”倒也罢了,只是不知这个“烈”,究竟是从哪儿论的)怒骂:“原来,你们共产党人竟然是这种下三滥的货色,别拉我下水,我虽是一个妓女,也不能这样不讲义气。”这件事,周恩来曾多次提到,并评价向忠发:“他的气节,还不如一个婊子…… ”
作者: 耿于天    时间: 2017-8-27 14:47
第七话、不获其身

1.证明题

    按理说,居委会的工作不分朝九晚五,可每天下午四点刚过,“五一浦第二社区”便基本找不到人了,也就罗小满,左右回家没什么事,常常留下殿后、
    片警小冯,接替小邵的小冯,一头汗进来:“那个梁教授,又到处贴他的‘文章’,”把帽子放在桌上,走到饮水机前,自己给自己倒了杯凉的:“被城管扣了,我刚给领回来…… ”
    梁教授,真名梁伟光,“文革”前的老大学生,主攻马克思主义哲学、政治经济学理论,退休前为四海大学党委委员、基础部主任,正高一级教授,全校具有这个职称不过寥寥数人,市马列学会会长、社科联副主席。不用说四海,放眼河山省,甚至全国范围内,梁伟光都算得上小有名气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历任省社科基金专家组成员、高校“两课”专家组成员、哲学社会科学学科评议专家组成员。
    除教学科研之外,从上世纪80年代初起,梁伟光还在四海市委宣传部长期“兼职”,一度担任理论处处长。
    梁教授在宣传部的工作,简单说就是“做证明题”。每当中央、省里、市里出台比较重要的新精神、新政策,宣传部便会责成他本人或组织力量,撰写一篇或一系列理论文章,作为报刊社论、领导讲话、红头文件的基础。援引经典作家、导师作品,证明该精神、该政策非但不违背马克思主义,而且是该主义的新阶段、新高度、新成就。
    不就是寻章摘句么?听起来不算什么,钻故纸堆的老夫子、老翰林就是靠这个混饭的。站着说话不腰疼,摆在梁伟光面前的那些题目,常常是很难,甚至几乎无法证明的。
    且不说与他自求学之日起读到的绝大多数基本学说、原理南辕北辙,很多时候,梁教授刚皓首穷经为某新精神艰难作完注,转眼间,政策又变了,且不是小打小闹,几乎一百八十度推倒重来。没办法,只能捂着火辣辣的脸颊,再用同样的论据,将完全相反的命题重新证明一遍,不光自圆其说,还得振振有词……
    “这次写的是什么?”罗小满将小冯放在桌上,那张皱巴巴的稿纸拿起来。
    “‘房价自由上涨是符合马克思主义的’,”小邵意犹未尽,又是个一饮而尽。
    “上个礼拜,不是刚写完‘房地产调控是符合马克思主义的’么…… ”
    早在退休前的那几年,梁伟光就已经有些不大正常。同事、学生们常常见到他在四海大学院内倒着走路,衣服有时也反着穿,讲课语无伦次,坐在办公室里自言自语,说着说着就吵了起来,脸红脖子粗,有时候甚至能自己和自己打一架。
    按照相关规定,像梁伟光这种资深教授,只要不担任有年龄限制的行政职务,是可以“革命到底”的。作为四海大学,也不是不珍惜“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无形资产,实在是他的表现过于反常,最终只能忍痛割爱,安排退了休。
    退下来之后,梁伟光并未赋闲,人在阵地在,驴倒架不倒,身在江湖,心系边关,报国之心未死。书房里一如既往满满堆着《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五十卷、《列宁全集》六十卷、《斯大林全集》十六卷、《毛泽东全集(海外版)》五十二卷…… “或栖于椟,或陈于前,或枕藉于床”,几乎将“宾客不至,妻子不觌,而风雨雷雹之变,有不知也”的主人埋了起来。
    刚开始的时候,每有“新作”问世,梁伟光还会一如既往交到市委宣传部,或投稿给《四海日报(理论版)》、《四海大学学报》、省《理论战线通讯》等报刊。人家当然不会给发表,久之,他也不费那个劲了,求人不如求己,誊抄若干份,直接以“小字报”形式贴到街上去……
    罗小满将那份“房价自由上涨是符合马克思主义的”反复拜读了几遍,没看懂,除标题之外,全都是些似通似不通、时通时不通的天书,一笔没几十年硬功夫下不来的魏碑倒是浑厚扎实,几乎可以当作字帖来用……
    1883年去世时,马克思的绝大部分著作均尚未问世,从那时起,整理、出版这些作品,就成了恩格斯、伯恩斯坦及后学们的重要工作,或者说,功课之一。
    马克思精通英、德、法、意、拉丁、希腊、希伯来等多种语言,写作时往往夹杂着用,当年又没有电脑,一笔潦草随性“怀素体”,外加大量只有他自己能懂的缩略形式。以至于直到今天,虽不至于像陆机《平复帖》那样,成为千古悬案,但马克思手稿中的不少词句,如何辨识,仍不时在学术界引发争议。
    内容不好说,但显然,至少形式上,“庾信文章老更成”、“暮年诗赋动江关”的梁伟光,已经有点儿要直追祖师爷的意思了……
    腰间手机响了一下,小冯看了看,从桌上拿起帽子,出门前忽然又想起什么:“哦,对了,城管让咱们找几个人过去,抓紧把那些‘文章’清理了,他们和环卫都不管…… ”
    顺便说一句,除理论著述外,梁教授还有一手不外传的绝活儿,熬浆糊。
    这项“非遗”,是他60年代在“干校”“改造”那会儿,从实践中练出来的。当年的梁伟光还很年轻,又是天生大肚子汉,标准低,吃不饱,还得从事重体力劳动,短短半年,大学期间养起来的膘全没了。
    为了弄吃的,什么法子都想到了。那时候,经常遇到贴标语、大字报的任务,没有胶水,全靠浆糊,梁伟光于是从中看到了机会,主动将这个活揽过来。当年熬浆糊一般不用白面,只有棒子面,拿着大字报纸到食堂,厨子按纸的多少估摸着给。随着“工艺”不断提高,熬制一定数量、质量的浆糊,梁伟光所需原料越来越少,剩余的部分,都让他偷着在宿舍就炉子烤饼吃了。
    时至今日,梁教授上街张贴文章时,用的还是自制浆糊,改用白面,外加纯淀粉。要么说一通百通呢,人家熬的浆糊,绝对没话说,比市面上能买到的所有化学粘合剂都结实。硬撕根本撕不下来,只能用热水泡,泡软了慢慢揭,稍不留神就前功尽弃……
作者: 耿于天    时间: 2017-8-28 14:51
2.儿子的儿子的儿子的儿子

    河山省内,距离四海市约一百公里,有一个上国县。有一个不大起眼,无论面积、人口、资源方面,无论政治、经济、文化领域,都不大起眼,听清楚了,不是落后,是不大起眼,不比别人强,也不比别人差的上国县。
    今天,就像每年的今天一样,这个上国县,这个不大起眼,这个不比别人强,也不比别人差的上国县,突然间变得很热闹。这是一种很特别的热闹,一种一般人感受不到的热闹,一种一般人都不把它当作热闹的热闹。数十位大人物,真正的大人物,从全国,乃至世界各地,聚集于此,秘密地,至少是半秘密地,聚集于此。正因为这样,正因为是秘密,半秘密地,前面说的热闹,才是一种一般人感受不到,一般人都不把它当作热闹的热闹。
    这些大人物,之所以来到上国县,之所以来到这个不大起眼的上国县,是要祭奠一位比这些大人物更大的大人物。这位比这些大人物更大的大人物,名叫“邹公”,或者说,人们,这些大人物,都叫他“邹公”。而今天,就像每年的今天,就像十几年来每年的今天,是这位邹公的忌日……
    如今,经常能听到有人将现在的官职、级别,与封建帝制时代进行对比,甚至于换算。比如说什么正国级相当于正一品,副国级相当于从一品或正二品,正部级相当于正二品或从二品,副部级相当于正三品、从三品或正四品等等。再比如说什么组织部长加人社部长相当于吏部尚书,财政部长相当于户部尚书,宣传部长加外交部长再加教育部长相当于礼部尚书,国防部长相当于兵部尚书,最高法院长加最高检检察长相当于刑部尚书,住建部长加交通部长再加水利部长相当于工部尚书等等。
    可真懂历史的人都明白,这种类比,往轻了说戏说,往重说就是胡扯,总之,根本没有实际意义。原因很简单,帝制时代,天下独夫,做到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云云,那是忽悠读书人的,真实情况,皇帝一句话,宰相马上菜市口的干活,官职再高,也是人家的奴才。这是定性,定量方面,进行古今官职、级别对比的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封建社会,品级系统之外,甚至之上,还有一个爵位系统,那才是国家政权真正的核心部分。
    以清朝为例,爵位系统分为宗室爵位、异性功臣爵位和蒙古爵位,这里仅谈及第一类,宗室爵位,也就是皇家内部的等级划分,再确切些,男子的宗室爵位。皇帝之下,最高等级和硕亲王,接下来多罗郡王,之后多罗贝勒、固山贝子、奉恩镇国公、奉恩辅国公、不入八分(八种礼仪特权)镇国公、不入八分辅国公,再之后镇国将军、辅国将军、奉国将军、奉恩将军,总共十二个等级。
    而最后这四等,也就是镇国将军、辅国将军、奉国将军、奉恩将军,分别相当于一至四品武职。举例来说,某位宗亲,帮着皇上,可能只是象征性地帮着皇上办了点儿事,一高兴,封为镇国公,不是世袭罔替那种。儿子降等袭封辅国公,儿子的儿子不入八分镇国公,儿子的儿子的儿子不入八分辅国公,儿子的儿子的儿子的儿子镇国将军,以后每代一样。
    反观您老人家,自幼习武,学得一身好本领,“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都不止十年,大半辈子仗,拼死拼活南征北讨,位极人臣,所谓的位极人臣。调到京城,内大臣,领侍卫内大臣,加殿阁大学士,再加太子太保,甚至太保衔,顶了天了吧,邯郸城外那一场黄粱美梦不过如此。那么好,恭喜你,不高不低,刚刚好和前面那位,儿子的儿子的儿子的儿子,当今皇上可能都没见过,差不多平起平坐了,麒麟补服,红顶子,具体说,东珠一颗,上衔红宝石。物质待遇方面,人家还高些,一年(一等辅国将军)俸银四百一十两,俸米四百一十斛(大约四十吨)。
    在此之上,还有亲王、郡王、贝勒、贝子、镇国公、辅国公、不入八分镇国公、不入八分辅国公,整整八个等级。每一级,数量上都比上一级高一个几何级数,听过那个故事吧,国际象棋棋盘,八乘八六十四格,第一格放一粒米,第二个两粒,以后每格都是上一格的倍数,这些人才是贵族……
    今天的情况也差不多,注意,是差不多,还是有区别的,换了一个形式。领导,甚至于统治这个国家的,往往并不是,你所认为的,你每天在电视新闻中看到的那些,台前的那些人。而是他们背后,背后的人,或者背后的某种力量,再或者,背后将那些人,台前的那些人,凝聚在一起的某种力量。
    比如说,所谓的“邹家”,就是其中之一。
    这个名字,普通人或许从没听过,但大凡官场上的人,官场上够一定级别的人,都会会心一笑。而邹家的那位“奉恩镇国公”,那位最初受封的奉恩镇国公,当今无数,当今电视新闻里无数“镇国将军”,无数儿子的儿子的儿子的儿子,无数儿子的儿子的儿子的儿子的爸爸的爸爸的爸爸的爸爸。不是别人,就是现在,数十位大人物,现在正在上国县,距离四海市约一百公里的上国县,祭典的这位“邹公”,而他们,都是“邹家人”……
作者: 耿于天    时间: 2017-8-29 14:54
3.婚礼和葬礼

    邹公,其实并不姓邹,至少,在官方的资料上,并不姓邹,正因如此,普通人才从没听说过,才或许从没听说过这个名字。那么,在官方的资料上,他姓什么,去查官方的资料好了。
    上国县,其实是,然而,在官方的资料上,并不是邹公的故乡。那么,在官方的资料上,他的故乡在哪里,去查官方的资料好了……
    邹公一生,概括起来,其主要行止,也可以说成就,是总共结过七次婚,同时,举行过七次葬礼:
    结过七次婚,听着有点儿夸张,但也不算太夸张,旧时屡见不鲜,又赶上那个动荡年代,尤其是革命家和政治人物。曾有人做过相关统计,55年授衔时的十大元帅,加在一起,总共结了惊人的四十九次婚,仅限于有名分的正室夫人。
    真正“骇人听闻”的,还是那七次葬礼。1985年许世友将军去世前,曾给小平同志写过一封信,说自己“少孤为客早”,没能在父母跟前尽孝,死后去那边陪伴双亲,希望能破例实施土葬。后者考虑后,觉得也不是什么原则问题,批了四个字:“下不为例”。潘驴邓小闲也是挺幽默的,这种事都一锤子买卖,哪还能有下次?这次死了就这样了,下次再死可不许了啊。
    可偏偏,咱们这位邹公,前前后后算起来,真的“死”过七次……
    举行第一次葬礼时,尚在襁褓中的邹公还不懂事。旧时,他的家乡上国县,流行着一种奇特的风俗,孩子生下来三天,先要煞有介事地办一次葬礼。近亲朋纷纷赶来“吊唁”,家里人将孩子摆在“灵位”上,围在一旁哭个死去活来,据说,哭得越凶,越逼真,孩子将来的福气就会越大。
    这说法究竟准不准,谁也说不清,因为就在这场“洗三”葬礼结束后个把月,一场几十年不遇的大瘟疫突袭上国,尸横遍野,十室九空。具体到邹公家,连同父母在内的近支亲族,几乎一个没剩,还就是邹公自己命硬,虽不至于“诞寘之隘巷,牛羊腓之;诞寘之平林,会伐平林;诞寘之寒冰,鸟覆翼之”,可扔在死人堆里三天三夜,愣是既没染病也没饿死,吃百家饭长大……
    邹公参加革命的起因,和太平天国那位天王洪秀全有几分类似:
    早年间,洪秀全本是位屡试不第的破落秀才,一次参加广东乡试时,在考场外(同今天各类补习班发小广告差不多)收到一本用俗语介绍基督教教义的非法出版物,《劝世良言》。随手一翻竟然“顿悟”,逢人便说自己是上帝的二儿子,进而创教起事。
    引导邹公走上革命道路的,是一份报纸。那年冬天,在县城某杂货店当学徒的邹公,从一张被用来包东西的《民国日报》上,看到黄埔军校招生广告。这张报纸能出现在上国县,实在有些偶然,当时的河山省正为北洋军阀盘踞,连国民党本身都是半地下组织,更不用说出版发行活动了。
    看到广告那天,邹公刚被老板训了一顿,为什么早就不记得了,反正那段时间总有各式各样的过错,亦或老板本就看自己不顺眼。招生广告上说的主义、奋斗之类,邹公不懂,但学杂食宿一应免费,外加零用,毕业后能当军官干部,念过几年私塾的他还是看明白了。上国这边,算起来左右是没什么出路了,一咬牙一跺脚,穷则思变吧您呐……
    其实,邹公当时所看到的,是张早就过了期的旧报,那年的招生工作,在他读到招生广告前几个月就结束了,若不是因为报纸残缺不全看不出发行时间,邹公肯定不会冒冒失失南下。幸好黄埔不是野鸡大学,招生工作每年都有,一路辗转搭车混到广州,刚好赶上下一期入学。
    按照当年的标准,邹公投考黄埔,原本不够资格。人家要的至少是中学,或者用今天的话说,同等学力,可他除了能磕磕绊绊背几句四书外,完全没有受过系统新式教育。
    最后,还是省籍帮了邹公。中国人一向重视“广泛代表性”问题,虽然台湾问题的最终解决依旧遥遥无期,但你去看看全国“两会”名单,人大中赫然有个“台湾代表团”,政协里居然也包括“台盟”。同种同文,对岸的情况差不多,败退初期,走在台北街头,数十个省政府、省党部全都煞有介事地“遥领”,后来实在自觉没趣,这才慢慢取消。
    早年间的黄埔也是一样,尽管当时国民政府只实际控制两广十分有限的一个范围,影响最多也就波及华东、中南屈指几省,但招生时,名额分配却连最偏远的犄角旮旯都没放过。旱的旱死涝的涝死,敢为天下先南方数省,数百人争夺十来个名额,军阀控制地区,则只能矬子里拔将军,以河山省为例,那年投考,就邹公外加一个花柳病蒙事的,不录取他录取谁?
    录取时多少钻了些空子,但实事求是地讲,考入黄埔之后的邹公,无论军事理论,还是实操素质,都是同期中的佼佼者。毕业时,别人一般只是少尉、中尉,他则直接授予上尉衔,担任学生军教导团连长……
    1925年春,广州革命政府东征陈炯明,也正是在此期间,邹公经历了自己的第二次“葬礼”:
    2月中旬淡水之役,是此次东征的关键一战。黄埔校军中,包括邹公在内一百人组成敢死队,出发攻城前,怀着杀身成仁之志举行决死仪式,连夜赶制一百口薄皮棺材抬到阵前,此役不克淡水城,绝不言退……
    当初,这一百名同学手挽手高唱“莘莘学子,亲爱精诚,三民主义,是我革命先声”慷慨赴死时,肯定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短短几年之后,他们就成为内战战场上,不共戴天的对手甚至仇人……
    1934年,土地革命遭遇生死考验。几大苏区,在国军规模空前的“围剿”之下,几乎同时摇摇欲坠,大规模战略转移随即展开。
    教科书和文艺作品中讲到“长征”,一般都是以中央红军主力部队的转战路径为线索,而事实上,广义“长征”,所包含的内容及范围,比这要大得多。正如摸了别人一辈子金的曹操,临死时担心有朝一日被仇家或盗墓贼挖坟鞭尸,精心安排七十二疑冢并从四门同时出殡一样,主力红军开始转移前,已经成为军级指挥员的邹公,奉命率领一支队伍,沿着与主力相反的线路行进,掩护大部队跳出包围圈。
    牵制敌军的战略意图最终是否达成,邹公本人当时并不清楚,也无暇顾及,事实上,离开根据地后不久,他所率领的这支部队便陷入重围……
    至1936年,已在延安初步立住脚的党中央,决定为从第五次反“围剿”以来牺牲高级别领导干部举行悼念仪式。由于这一时期损失过大,整天不干别的,光开开追悼会玩儿也不像话,葬礼大都以集体形式进行。
    那时,斗争形势错综复杂,各地消息断绝,甚至只能从敌方媒体中收集相关信息(知道陕北有个刘志丹,就是报纸看来的)。早在一年多以前,尚处长征途中的中央机关,已在国军报捷新闻里,得到邹公所部覆灭的消息,文中虽未提及本人下落,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估计也凶多吉少。因而,当年集体追悼会悼念名单上,也有邹公的名字,某领袖还曾专门为此题词赋诗……
    直至“抗战”爆发,党中央才十分意外地辗转得知,邹公居然活着,活得还挺硬朗。
    一直以来,邹公行军打仗有个习惯,每晚宿营时,他本人和随身警卫人员,总要离开大部队,另扎一个不明显的小寨,中军大帐其实根本就没人。若不是这个怪癖,队伍被围歼的那个夜晚,他绝不可能独存。
    脱身后,邹公收拢为数不多的旧部,退居深山坚持游击,规模影响不大,始终“峡里谁知有人事,世中遥望空云山”。后来也是听“敌台”广播,知道两党已经开始第二次合作,这才放心大胆浮出水面……
    邹公经历的第四次“葬礼”,发生在解放初期,和第三次类似,也是出于误会。区别在于,前一次更多的是客观条件所限,这一次占主导的,变成了人为因素:
    和今天的“GDP竞赛”差不多,当年,各地方政府之间也存在着类似的竞争甚至攀比。当然,那时候“唯生产力论”是要受到批判的,政治挂帅。
    建国初期,河山省内各市县,曾掀起过一阵为“三年以来”、“三十年以来”、乃至“由此上溯到一千八百四十年,在历次斗争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建陵园、树纪念碑的运动。上国县也不免俗,可问题在于,上国既不是老区也不是根据地,解放又比较晚,掰着手指头数,有名有姓的烈士,统共一二百人,连其它县市零头都不到。
    为此,上国的干部们总觉得矮了人家一头,尤其是去别的地方参观烈士陵园时,脸上无光,进而面红耳赤,就好像上国人天生反动落后似的。
    县领导下了狠心,偌大个上国,不信找不出千八百革命先驱来。还不错,从武装部到党政机关,从档案到史志,折腾了一年多,真就东拼西凑出近千名上国籍烈士来。当然,正如现今各省市独立核算的GDP之和,总要高出国家统计局数据几成一样,上国县的那份先烈名单,虽不敢说故意注水,至少也是个工作不细。邹公早年间短暂使用过的两个化名,不知怎么也混了进去,直到几十年之后,一位曾在他身边工作过的老干部,来上国考察并拜谒陵园,才被偶然发现……
    如前所述,邹公的前四次“葬礼”,基本都是以集体形式进行的,即使是“洗三”那回,后来也拉上了全村几百口子垫背。还好,从第五次开始,上述局面得到了扭转:
    “文革”初年一个夜晚,来自北京几所高校的造反派队伍,闯进了邹公位于北城某深宅大院家中。“革命群众”将来不及反应的警卫员缴械,把已经名列“集团”、“俱乐部”之中的邹公从被窝里揪出来,用事先准备好黑布白幔,将曾属于前清一位王爷的宅邸正厅布置成灵堂模样。
    自六届六中全会成为中央一级领导后,邹公参加过无数次重要会议,发表过无数次重要讲话,而这一次,可能是他记忆最深,也是最特别的一次。穿着睡衣的邹公,站在灵堂正中“宗臣遗像肃清高”前,拿着造反派早就写好的稿子,被迫自己为自己致悼词,自己将自己批判为“大土匪、大军阀、大叛徒、大内奸”。
    1963年罗荣桓元帅逝世,中央台一位年轻播音员,险些将讣告中近乎于绕口令的“罗瑞卿大将从罗荣桓同志家属手中接过罗荣桓同志的骨灰,安放到罗荣桓同志的灵台上”,念成“罗瑞卿大将从罗荣桓同志家属手中接过罗瑞卿同志的骨灰”,自己接过自己的骨灰。没想到,几年以后,类似一幕,便真的上演了……
    动乱浩劫中,邹公忍辱负重,如中流砥柱屹立不倒,直至“十月里响春雷,八亿神州举金杯”,旋即成为“新时期”左右中国命运的老人之一,直至90年代初彻底退下来。
    军旅出身的邹公,虽因各种原因,经历了若干次所谓的“葬礼”,但体格始终很强健,直到近八十岁上,居然还“老夫聊发少年狂”,“一树梨花压海棠”了一回。没想到刚一退下来,闲了闲了,反倒闲出场大病,一度告危。
    为了“冲喜”,在邹公病情最险恶,通报一天三次往高层送的那段时间,身边工作人员,瞒着相关部门,在家偷偷为他办了平生第六次“葬礼”。多少有些违背其无产阶级革命家身份,但这次冲喜,客观结果似乎还不错,不久后邹公便转危为安,又结结实实地活了大约十年。
    直至新世纪之初,第七次,最后一次,唯一也仅可能是唯一一次真正的葬礼“在京隆重举行”……
作者: 耿于天    时间: 2017-8-30 14:56
4.欧洲老祖母

    邹公一生中,虽然光是具备完整名分,或者手续的婚姻就有七次之多,可直至以百岁高龄过世,他居然一个后代都没有留下……
    多数人的第一反应,肯定怀疑,邹公在那方面,功能是不是有什么问题。若如此,您还真的是多虑了,事实上,他曾经有过两个孩子,外加一个疑似病例,只是都没能天长地久而已:
    邹公的第一个孩子,也就是那个疑似,情形同汉高祖刘邦“微时”与“外妇”曹氏生的庶长子刘肥(齐悼惠王)类似。早年间,邹公还在上国县城某杂货店当学徒,与掌柜,也就是自己师傅在外娶的年轻二房,曾经有过一手,后来之所以临时决定南下广州,外因是那张《民国日报》,内因是这个名义上的师娘,突然怀孕了。
    这件事,邹公几乎没有同人明说过,但建国以后,他专门派心腹回老家,暗地里打探“曹氏”和“刘肥”下落,苦无线索只得作罢……
    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孩子,出生在红色政权风雨飘摇的1934年初,儿子,但来得很不是时候。邹公给他起名“黄陂”,既为了纪念红军历史上最大规模的胜利,第四次反“围剿”中林彪“平生最得意之作”,蒋介石“有生以来唯一之隐痛”“黄陂大捷”,同时也是希望,能在接下来更为惨烈的战斗中,复制曾经的辉煌。
    事与愿违,一个“黄陂”成为绝唱,另一个“黄陂”随之迎来生离死别。“长征”开始前,中央做出明确规定,所有未成年儿童均不得随军,一刀切,没办法,还未叫过一声爸爸,黄陂被送给一户据说十分可靠的老表,从此再无音讯……
    见惯了命如纸薄的邹公,虽也痛心疾首,并未格外在意,自己还年轻,孩子早晚都会再有的。可没想到,这一等,就是半个世纪:
    其间,地位水涨船高的邹公身边,各式各样女人们来了又去,不说数不胜数,至少眼花缭乱,可无论黑猫黄猫,都没能留下一儿半女。
    直至80年代初的某天,一位贴身保健医生悄悄告诉他,自己“有”了,八十高龄的邹公脱口而出:“那恭喜你啊”。过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这位女医生不是还没结婚么,于是又等了几秒钟:“谁的?”
    这次是个女孩儿,胎里不足,七个月上就早产了,出生时只有不到三斤。“七活八不活”,可最后还是没能熬到满月,不知是不是“洗三”那天忘了办“葬礼”的缘故……
    换言之,无论“传男不传女,传内不传外,传媳不传婿”,终邹公一生,一个后代,一个与他真正有血缘关系的后代都没有。
    这还不算完,先前说过,给邹公办第一次“葬礼”时,一场不期而至的瘟疫,已将全村老幼悉数搭上。换言之,不仅直系,到邹公过世时,即使八竿子打不着的旁系亲属,同样一个没剩,不用等别人来灭九族,自己就先死得绝绝的……
    可既如此,现在在上国县,推而广之,在电视新闻里,那些“邹家人”,或者说,那些“镇国将军”,再或者说,那些“儿子的儿子的儿子的儿子”,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维多利亚女王这个名字,想必不会感到陌生。
    享寿八十二年,统治“日不落帝国”六十四载的她,与王夫阿尔伯特亲王总共育有九个子女。长公主维多利亚(同名)嫁给德王弗雷德里希三世,生子威廉二世,女儿索菲成为希腊王后;次子是后来的英王爱德华七世,女儿莫德成为挪威王后;次女爱丽丝嫁给斯塔特大公,两个女儿分别成为瑞典、俄国(王)皇后;次子艾尔弗雷德是沙皇亚历山大的女婿,女儿玛丽成为罗马尼亚王后…… 就这样,到20世纪30年代,整个欧洲范围内,几乎所有君主制国家的元首,差不多都是维多利亚女王后代,她本人,也成为了名副其实的“欧洲老祖母”(男女平等,西方语言一般不分祖母外祖母)……
    “邹家”的情况,与之十分相似:
    尽管邹公自己没有任何孙男娣女留下来,可他一生中所经历的七位妻子,要么嫁给邹公前就曾结过婚,要么离开他后又往前迈了一步,全都儿孙满堂。还不算那些与邹公有过事实关系甚至状态的,这些人中的绝大部分,也都同时或相继和其他人有过、有着、有了婚姻关系,没有计划生育,用不着为生得起养不起发愁的她们,多子多福毫不意外……
    土豪国沙特阿拉伯,已故老国王阿齐兹,就是数十年间娶过三十四任妻子,有着上百名子女,近千名孙子女那位。
    按照伊斯兰教义,男人只能同时拥有不超过四个女人,即使国王也不例外。但阿齐兹却巧妙地规避了这一条款,教义规定的是“同时”,而非“累计”,每当他迎娶一位新后,总会有一位旧人让位,只是名义上失去王后身份,依旧住在宫中,和先前没大两样。国王的妻子,即使前妻,有哪个不知死的敢染指?
    比较而言,邹公独占欲就没那么强,也正因如此,海纳百川,报以云集景从。邹公身边的女人,无一例外,“组织入党一生一次,思想入党一生一世”,有朝一日主动或被迫离开,依然带领一家老小,“紧密团结在”。
    正是这些人,确切地说,这些女人“父族四,母族三,妻族二”所构成的庞大“外戚”集团,“你姓陈,我姓李,你爹他姓张”,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组成了毫无血缘纽带的奇妙“邹家”。就像马克思笔下那个“幽灵”,将“教皇和沙皇、梅特涅和基佐、法国的激进派和德国的警察”,全都“联合起来”,成为曾经、正在以及将要影响并决定中国政局,乃至于命运的强大力量……
作者: 耿于天    时间: 2017-8-31 15:05
5.冰箱

    在上国,邹公既没有陵园,也没有故居、纪念馆,总而言之,至少外人看来,这里几乎找不到任何他曾经存在过的痕迹。因此,所谓的祭奠,其实就是一起坐一坐、聊一聊,和往年一样,在县城“孟家湾”里坐一坐、聊一聊……
    “孟家湾”是个连锁品牌,不仅上国,不仅四海,也不仅河山,国内主要大中型城市,都能找到它的身影。秀才认字认半边,“孟家湾”老板姓孟,熟悉的人,都叫他“孟特”:
    老孟是位厨师,起初在北京饭店贵宾楼工作,后来转到原本也不远的人大会堂,专门负责国宴,先配菜再掌勺。
    上世纪80年代中期,一次偶然的机会,他被邹公相中,将其调到身边,或许是同样来自河山省,手艺比较对口味吧。此后的十几年间,老孟始终担任邹家专职厨师,深受信任,一直做到总厨,拥有国家“特一级厨师”资质,由此常用“孟特”来称呼他,久而久之,真名叫什么,反倒没什么人知道、或者不重要了……
    “邹家人”心目中,“孟家湾”一直是个十分独特的地方,究其原因,并不在于“孟特”,而是他的女儿——孟于飞……
    第一次见到邹公,孟于飞还是个刚上学不久的小姑娘,适逢周末,孟特带她到自己工作的单位,也就是邹家玩儿,恰好碰见闲来无事,到院子里散步的邹公。
    人一旦上了年纪,都会喜欢孩子,大人物也不例外,看到孟于飞,邹公挺高兴,小丫头长得很可爱,又不怕生人,摸摸头,捏捏脸,问长问短。问到年纪和生日时,邹公突然愣住了,孟于飞出生那天,刚好就是自己第二个孩子,也就是和保健医生的女儿,夭折那天……
    也正是从那时起,孟于飞便在邹公心里扎下了根。
    有意无意,邹公常向孟特问起她,多带来玩儿,自己家一样,别见外。就这样,孟于飞成了邹家常客,小姑娘天生伶俐,一来二去,人头儿反倒混得比孟特还熟,渐渐地,她与暮年邹公的关系,也开始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没错,就是这个比邹公小将近八十岁的孩子,成为了陪伴这位曾经手握世界上最大国家舵盘的老人,走完生命中最后一段时光那个人……
    当然,那时的邹公,已经不可能和孟于飞,不可能再和孟于飞有什么“实质性关系”。自己心目中,这个女孩儿究竟是什么?情人么?女儿么?连邹公本人也说不清,或许不想说清,更或许本就不必说清。因为有一点是确定的,至少在那几年中,对于一生纵横捭阖,举目却无亲无故的邹公来说,她,绝对是自己身边最重要的人。
    初中毕业,孟于飞便不再上学,除每天由专职教师上两个钟头文化课外,几乎日日夜夜守在邹公身旁,直至成为临终前,站在他床头的女人……
    邹公这辈子,无论当年在战场上,还是后来的政治斗争,见过太多打打杀杀、风风雨雨、生生死死,“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可外人却不知道,生命中最后那几年,枪林弹雨中谈笑自若的邹公,突然变成了一个胆子小到极点的老人,稍稍风吹草动,就能吓得心慌血涌,甚至于大小便失禁。
    为此,“邹办”将其住所重新装修了一遍,“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卧室墙壁贴上特殊复合隔音材料,地面铺着厚厚的毛毯。发展到后来,除孟于飞之外,邹公差不多谁都不见,再重要的人物,再十万火急的事情,也必须先和她谈,再由她转告邹公,或者写成材料,交孟于飞念给几乎失明的他听,再将指示逐字逐句记下来、传出去……
    愚民黔首们或许根本无法想象,左右这个国家,乃至于一定程度上世界命运的,恰恰就是这样一个,看起来同一根枯木没有任何区别的百岁老人,直到他去世那一刻。
    说出来,大多数人定会哑然失笑,这位人称邹公的老人,能做到这一切,所依赖的法宝,说穿了,其实就是卧室里,那一台早就废弃了的老式冰箱:
    这台冰箱确实是够老的,老到只有冷藏室、没有冷冻室,老到外壳的初始颜色已经不复辨认,老到品牌名称已经无人知晓,老到连什么时候到邹公家都说法不一。噪音太大,制冷也不靠谱,串味儿本领倒是一流,它作为“冰箱”的价值早已归零,至迟在“孟特”来到邹家工作时,就已经不再是真正意义,或者原始意义的冰箱,但邹公却一直没让人搬走,当成文件柜来用。
    邹公办公室、书房以及卧室中,用来装文件的柜子有很多,木柜,铁皮柜,密码柜,还有保险柜。唯一不上锁的,就是这个冰箱,但唯一没有旁人敢动的,也依然是这个冰箱。
    严格来说,冰箱里放的并不是文件,而是一些书信,一些我党、我军、我国高级领导干部,写给邹公的私人书信。大体上,这些信可以分成两类,一类是告密信,也就是用来彼此揭发检举的,另一类是忏悔信,向邹公承认并检讨某些自己曾经犯过、正在犯着的严重错误。
    自80年代后期逐渐离开一线领导岗位,除非国歌里整天念的衰终于应验,“中华民族”又“到了最危险的时候”,否则邹公是不会过问具体工作的。毛主席不是说过么:“治国就是治吏,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之不国”,邹公便是这样,不“治国”,只“治吏”,具体的方法,就是这封信。
    当然,主席的话,后半段可能需要修正一下,或者说应该辩证地理解。“四维”没错,“张”与“不张”就难说了,要真是都“张”了,邹公的这出戏,怕是也就唱不下去了……
    这台冰箱,以及里面的信,一直存在到邹公过世,除他本人外,孟于飞是唯一一个获准打开它的人,也是最终终结它的人……
    本世纪之初,这位驾驶或参与驾驶中国航船数十年的传奇老人,安详地走到了自己生命的终点。
    办理后事时,所有健在的党政军现任、前任领导尽数到齐,正如苏联解体前后,美国最关心的,是它那全球最庞大核武库安全一样,缅怀之余,这些人中的相当部分,乃至所有,目光焦点只有一个,冰箱。毫不夸张地说,谁掌握了冰箱,冰箱中那些生死簿、催命符,谁就掌握了这些人,进而整个政治体制的命运。
    那段时间,孟于飞这个当时刚满二十岁的女孩儿,无疑成为他们最想见的人,可她,却谁都没见,一身素服,日夜不息,在灵堂中为邹公守孝。
    遗体告别仪式,在“孟特”来邹家前曾经工作过的人大会堂举行,仪式结束后,灵车驶往八宝山殡仪馆。来自北京医院病理科的整容专家,为邹公遗体进行了简单的修饰,脱下中山装,穿上其实十年前就已经按照家乡习俗准备好的旧式寿衣。
    火化炉沉重的炉门打开,小车推进去之前,孟于飞最后一个上前告别。与旁人的如丧考妣不同,她只是简单地轻轻亲吻了一下邹公冰冷的额头,拉开始终随身携带旅行袋,取出用一面看不出是党是国的红旗,像军营里豆腐块被褥一样整齐裹好的大包,放在邹公遗体上,朝工作人员挥挥手……
作者: 耿于天    时间: 2017-9-1 14:48
6.裸奔

    邹公去世后,孟于飞移居香港,现在的身份,是香港最具实力的内资企业之一,“国公集团”董事会主席。近日,随集团高层代表团,注意,是随,不是率,造访四海……
    近年来,随着国家层面“人民币国际化”战略的持续推进,通过支付、互换、结算、借贷、储备等方式,流往境外的货币数量越来越大,逐渐形成所谓“离岸人民币”汇兑中心,而香港,正是其中最大的一个。与“在岸”,也就是本土结算不同,离岸人民币交易完全,至少基本遵循市场化原则,用马克思的话说,价格以价值为基础,受供求关系影响而最终形成。
    自2004至2014的十年间,人民币对世界其它主要货币,基本呈现单边上涨走势,看似众望所归,基础其实并不牢靠,主要是炒预期,建立在中国经济持续高速增长前提之上。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大陆的宏观经济政策,主要奉行凯恩斯主义,采用财政手段刺激发展,尤其是08年金融危机后,“晚上仰望星空,白天埋头印钱”,导致中国货币流通量与国内生产总值之比,在全球主要健康经济体中几乎是最高的,相当于欧美日发达国家三到五倍甚至更多。
    而近几年,经济增速节节下滑,预期降温,资本外流,主权国家或国际机构持有人民币意愿不强,迅速炒高的汇率,承受压力越来越大。境内市场还好,“一行三会”控制力极强,各种非市场手段稳住汇率,离岸部分就比较麻烦了,行政干预不起作用,可若听任二者价差不断扩大,势必导致炒家套利,加剧系统风险。
    在中国,汇率不仅是经济问题,更是政治问题,总说新常态下保持定力,彻底抛弃GDP崇拜,可到头来,迷信最重的,恰恰是高喊要破除迷信者自己。想控制离岸人民币汇率,只能依靠真金白银,几年来,金融当局所做的,归纳起来其实就是:国内超发货币,为人民币国际化战略服务,其中一部分势必流向海外,导致离岸汇率下跌,之后我们再动用外汇储备,去把那些自己超发的货币重新买回来,听起来很荒谬,但事实往往如此。
    想操纵离岸人民币汇率,又要摆出一副尊重市场规律的架子,不便直接出手,只能依靠境外中资机构,金融或者产业。国资背景比较麻烦,容易触碰法律障碍不说,传出去也不好听,最好是亲政府的私营资本,比如国公集团,近两年,一直充当着香港方向人民币汇市坚定的维稳力量,几大战役中均居功至伟……
    这一次,国公集团高层造访四海,名义上是与市工商联、总商会商讨战略合作,并同一系列企业签署具体的融资、商品服务购销意向或合约,实则都是为其离岸人民币运作服务的形式,“如萝菔根”、“如箕”、“如石”、“如杵”、“如臼”、“如床”、“如瓮”、“如绳”。
    作为法治社会,香港金融监管向来很严,公开市场外汇买卖操作,光有钱不行,还需对钱的来源作出相应说明。操纵汇率,可不是几千万、几亿甚至几十亿就能摆平的,如此大规模资金流动,绝不像普通人出入海关时,把钱缝在内裤里那么简单,必须有一个至少表面看起来合法的渠道。
    通常来讲,国公集团会选择内地的两家企业,构成一组“三角关系”,两家企业一家在北上广深一线城市(A公司),一家在像四海这种经济较发达、金融体系较健全的地方中心城市(B公司)。操作大体分为三个步骤:首先,A公司,一般是有外汇指标的央企,甚至根本就是央行、外管局、汇金控制的空壳公司,使用美元向香港国公集团购买一宗不存在、也无需交割的商品;钱到账后,国公集团在离岸汇市将其抛出,用获得的人民币向B公司购买另一宗“虚拟”商品;最后,B公司也如法炮制,再与A公司签订购销合同,自然,买的还是不存在的商品。钱转了一圈,重新回到起点,只是由美元变成人民币。
    当然,与国公集团合作的肯定不会只有两家公司,“三角关系”也存在若干组,这一次选择四海,是单羽费了很大力气才争取过来的。很多人或许会不解,听上去好像只是在瞎折腾嘛,尤其对于那个“B公司”来说,狗咬尿泡而已,最后什么也落不下,有什么可争的?
    这你就外行了,且不说交易是要预留利润的,即使折腾本身,也一点儿都不“瞎”:
    话说有那么两个富豪,某天吃饱了没事儿干,互相打赌。甲对乙说,你要是敢脱光了出去跑一圈,我就给你一个亿,乙想了想,闲着也闲着,不就是裸奔么,钱不挣白不挣,真光着屁股到街上跑了一圈,甲也如约付了款。
    可没过多久,甲又有点儿后悔了,毕竟一个亿啊,就这么没了。乙似乎看出了对方的心思,说这样吧,如果你也敢裸奔一趟,我还把这一个亿还给你,甲一狠心,你都不怕丢人,我怕什么,脱光原样跑了一圈,将一个亿又拿了回来。
    两人穿好衣服,坐在那儿发呆,越想越不对劲,咱这是图什么啊,一分钱没挣着,还每人出去现了回眼。正郁闷着,一位资深经济学家刚好路过,听他们讲完事情原委,哈哈大笑,说二位千万别难过,刚才的裸奔可没白裸奔,弹指之间,已经为国家创造了整整两个亿的GDP……
作者: 耿于天    时间: 2017-9-1 14:49
7.空窗期

    一直以来,普通老百姓,无论四海市或者河山省内外,即使是那些似乎张口闭口不离政治的“路边社”,提起单羽,本能反应,大都是“原省人大常委会主任单长卫之子”。稍微有些见识的,可能还会横向联想到,他在中央负责某部委工作的哥哥,再远一点,军界任要职的姐夫。
    然而,对于真正的高层,甚至掌握着自己命运的组织或纪检部门,给单羽这个名字贴上的第一个标签,一定是——“邹家人”!
    先前提到过,上世纪30年代中期“长征”时,中央一度以为,先期率部突围掩护主力的邹公已经牺牲,那之前一年,他刚开始了第三段婚姻,妻子姓甄,是员女将,队伍上人称“甄大刀”。与大部分搞宣传鼓动、机关工作,或者干脆就是妇女运动的女性革命人物不同,童养媳出身甄大刀,“愿为市鞍马,从此替爷征”,活活脱脱花木兰。尤善白刃战,枪支短缺,所部“大刀队”声威远播,当年苏区,二人是有名的神雕侠侣。
    战争年代,没那么多缠绵悱恻,何况江湖儿女,都是流氓谁怕谁,本就讲究个嘎嘣利落脆。邹公追悼会开完,应该也是第三次吧,对着从合影中剪下来放大的遗像磕四个响头,很快,甄大刀嫁给了第三任丈夫,不是别人,正是单羽的父亲,比她还小两岁的单长卫。
    这件事,直到建国以后偶然开会遇到,邹公和单长卫还会当个笑话讲。按照今天的标准,后者似乎有“破坏军婚”之嫌,《刑法》第二百五十九条:“明知是现役军人配偶,而与之同居或者结婚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
    与前任邹公一样,单长卫同甄大刀的婚姻,也未能持续太久,“整风运动”一开始,他就被定了个“宗派主义”,若非战事吃紧,“帮教班”怕是没那么容易出来。甄大刀则回到延安,奉命进入马列学院(党校)学习,并在那里遇到了第四任丈夫,当时刚好是她的上司。
    顺便说一句,这位仁兄后来同样没得什么好果子,远不似后继者,也就是甄大刀第五任那样权倾一时。还是《刑法》第二百五十九条:“利用职权、从属关系,以胁迫手段奸淫现役军人妻子的,依照(本法)第二百三十六条(强奸罪)的规定定罪处罚(从重、加重情节)…… ”
    与此相比,单羽与“邹家”的瓜葛,更多还是来自母亲那边。
    单羽妈妈苟立恩,有个妹妹苟里恩,也就是单羽的小姨。虽说一奶同胞,但姐妹俩长得并不像,后天改变先天,谬以千里的今天不像,先天决定后天,差之毫厘的当年也不像。妹妹苟里恩更漂亮些,也比姐姐活泼好动,天生一副好嗓门,落草那天半条巷子都能听见,稳婆子当即断言,吃开口饭的。“及其稍长”,唱歌、跳舞、戏曲、曲艺,不说无一不通,至少样样拿得起来,49年春,河山省全境解放,苟里恩报名参加宣传队,才艺突出逐级上调,成为某中央军队文工团专业演员。
    建国初期,受老大哥苏联影响,干部,尤其是高干阶层,曾经很流行过一阵跳交际舞,被认作文明进步的标志。楚王好细腰,就连中南海里,都隔三差五舞会不断,别说那些喝过洋墨水的,即使山沟里走出来的泥腿子,也不免跟着蹦跶几下,详情可参见激情燃烧的岁月中石光荣相亲一段。
    那时候,有条件,或者说有机会和领导跳舞的舞伴,都需要通过严格政审,且主要来自部队系统各文艺团体。苟里恩有幸成为其中一员,经常出入那些普通人,电视还没普及,只在广播里、报纸上“不疑灵境难闻见,尘心未尽思乡县”的地方。
    起初,苟里恩跳舞并没有固定搭档,招手上车、就近下车,赶上谁是谁,反正记住都喊首长就对了。一次丰泽园春藕斋舞会,并不常来的邹公,偶然与苟里恩相遇,曲间喝汽水时随口聊了几句,点点头,亲手给抓了把瓜子:“你这个老乡,我认了”。从此,苟里恩便成了他的专职舞伴,“记得下次来还点我啊”,别笑,笑说明你经历过……
    解放后的头十年,是邹公七次婚姻中,难得的“空窗期”。
    邹公的第五任妻子,大家都叫她“小朴”,不姓朴,名字中带个朴素的朴,姓什么就不说了,40年代中期认识的。那时,国共两党尚处于战后谈判阶段,重庆那次只是原则上务个虚,“这些问题不是在我这里谈的,我只谈哲学”,后面还有很多具体的要价还钱。美国牵头,在北平成立了一个“军事调处执行部”(军调部),共产党这边由周恩来(首席)、叶剑英(参谋长)负责,邹公也是代表团成员,担任其中一个执行小组组长。
    美国从中调停(重庆谈判若非赫尔利答应陪同乘坐飞机,还不知会怎样),军调部有很多笔译、口译工作需要完成,双方彼此又高度不信任,相关人员都是自己找的。共产党方面,除原有涉外干部,通过地下党组织,从大专院校物色了一批,又红又专,小朴就是其中之一。
    邹公的七段婚姻中,和小朴,可能是最短的一次,从“在一起”算,前后不足三年,从和前任正式,彻底分开算,一年都不到。和那个年代能进入高等学府的大部分女生一样,小朴出身显赫,祖上与某晚清名臣同宗,父亲办过实业,在国民政府任要职,不可以道里计。
    认识邹公以前,小朴已经有了一个,或者说曾经有过一个“同居长干里”,隔一层的表兄,嫁人后依旧藕断丝连,人才一表,光英语就会好几国那种。有一天被本主撞见了,于情于理,更不用说权势,就是掏枪把他,或她,或他和她,毙了也没话说,可问明来龙去脉,邹公不仅原谅了二人,反倒自我批评,主动退出这段三角关系。
    后来,这位表兄进入外交部门,职位很高,与小朴好了又分、分了又和、和了又结、结了又离,却同邹公保持了一生的友谊。战争年代,邹公胸部受过一次伤,右肺贯穿,70年代末一度复发,去当时的民主德国手术,表兄帮忙联系并全程陪同,很有点儿李世民让阿史那社尔执槊宿卫的意思……
    换言之,那段时间的苟里恩,绝不仅仅是舞伴这么简单,很大程度上,甚至扮演了正宫夫人的角色。50年代末、60年代初,邹公一度动过明媒正娶念头,无奈有缘无分,当时的政治气候已经趋紧,江山美人权衡之下,只能舍小顾大,第六次,是他七段婚姻中,政治联姻色彩最浓的一次……
作者: 耿于天    时间: 2017-9-3 15:02
8.过境外交

    此次四海之行,孟于飞随代表团,再次强调,不是率,随代表团来访,并不为签约本身,而是要见单羽一面。
    虽然身为国公集团董事局主席,但孟于飞始终深居简出,基本不露面,公司资料上只有名字,查不到照片或其它像样的信息。即使是单羽,也从没见过真佛,更不用说这一次的签约规模,对“国公”来说,根本就是张飞吃豆芽……
    本市半岛区,紧邻X海舰队四海基地司令部,有一座君士坦丁堡风格滨海别墅,苏联专家设计,原为某伟人度假而建。“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楼空江自流”,伟人从来也没来过,倒是几位被他打倒的老战友,一度“姜维避祸”。
    听说孟于飞要来,市里打算将这所隶属于政府接待处的别墅腾出来,被后者以不愿过于叨扰地方为由婉谢,选择住在“孟家湾”商务酒店,只是安保工作比平时稍严了些……
    走进酒店大堂,国公集团几名工作人员迎上来,大部分单羽在昨天的签约仪式上见过,一位集团执行董事为首,其余大都是分公司、子公司负责人。寒暄着走向电梯间,执董看看尾随的秘书警卫,笑了笑,单羽会意,嘱咐他们在大堂等,随即被让到休息室。
    电梯门打开,“国公”的几位并没有跟上来,只是由一个前台模样小姑娘将他带上楼。没注意显示屏,反正是开了一阵子,叮咚,门再次打开,小姑娘请单羽先走,和先前那几位不同,称呼他“先生”而非“书记”。
    酒店并没有因为孟于飞一行造访而清场,只是将其中不高不低一层空了出来,单羽先前来过几次,算不上多熟,根据房间间隔判断,似乎并不是什么三百六十度全景豪华总统套。
    来到其中一间门口,小姑娘轻轻敲了敲,将虚掩的房门推成半开,朝他点点头,转身消失在走廊中……
    重新将门掩好,单羽环顾屋内,就是个标准间,两张单人床,连阳台都没有。怎么意思,是让自己在这里等,还是…… 正想着,卫生间中突然传出冲水的声音,吓了单羽一跳,没想到屋里还有别人。
    吱扭,门似乎有些旧了,一个女孩儿走出来,身后跟着一条狗,黄金猎犬。对宠物没什么研究,中州父母家邻居,原省委荀书记的儿子有条一模一样,在单羽看来一模一样的,每次见面都像看到仇人一样狂吠不止,却对他的那辆车情有独钟,尤其是左后方,也是就自己坐的位置旁边那只轮子。
    “单叔叔坐,”女孩儿将其中一张,原本已经叠得很整齐的床又收拾了一下:“不好意思,有点儿乱…… ”
    这就是孟于飞?单羽一时之间有点儿转不过弯来,否则也不会看着她为自己泡茶倒水。
    听说孟于飞的名字,已经有差不多二十年时间,虽然从未谋面,但无数次想象过她的样子。“孟特”单羽见过,五大三粗胡子拉碴,三分不像厨师,七分却像屠夫,或许庖丁解牛产供销一条龙吧。
    历史经验表明,美男子的女儿未必有多漂亮,反倒是这种猛男壮汉,往往能生美女。当不了贵族后代就当贵族祖先,比如燕人张飞,两个女儿都嫁给刘禅成为皇后,还有晋惠帝的儿子、愍怀太子司马遹,姥爷家世代为屠,以至于朱赤墨黑,堂堂一介太子,在宫中开市卖肉,“手揣斤两,轻重不差”。因此,在单羽一直以来的观念中,陪伴邹公走完人生最后一途的孟于飞,即使不是国色,至少也应该气质不凡,南唐北陆之类的绝世名媛,不想大跌眼镜。
    面前这个女孩儿,从模样到身材,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就像人们每天在大街小巷司空见惯的那样。清汤挂面,铅华未饰,不描眉不勾眼,半长的头发很随意地用一根皮筋绾在脑后,没有香水,只有股淡淡的,几块钱一大瓶能用个把月,护肤霜味道。衣着也无非家常,说灰不灰说黑不黑一件宽松圆领衫,找不到任何品牌标识,白色亚麻九分裤,平跟鞋,好像没穿袜子。
    唯一有些与众不同的,是她远比实际年龄要显得年轻,怎么说也是三十奔四十的人了,看上去和一个大学生没什么两样,还是拎着行李一脸呆萌刚入学那种,似乎永远停留在了十几年前,邹公去世那一刻……
    全身湿漉漉的黄金猎犬大概是刚洗完澡,懒洋洋地趴在那里,一边享受着主人细心体贴的烘干服务,一边好奇地看着单羽。自始至终没有吭声,偶尔眨眨眼睛,说不上有多么友好,但绝不会让人感觉或产生任何敌意……
    根据行程,孟于飞将会在四海逗留三天,仅仅是路过,接下来还要前往北京。
    1979年与美“断交”后,“过境外交”始终是台湾当局“外事活动”中的重头戏,也就是“出访邦交国”途中经停美国,开展一系列“擦边球”活动。
    衡量“过境外交”成败的指标中,经停地点选择(双方事先磋商),向来很有学问。美台关系越好,过境地点会越接近政治中心华盛顿,东北部的纽约、波士顿,差一点南海岸迈阿密,再不行西海岸旧金山、洛杉矶、休斯顿。反之亦然,关系冷谈甚至紧张时就比较惨了,比如李登辉曾被安排过境夏威夷,为表抗议,趿拉着拖鞋会见美国官员,还有陈水扁,“迷航外交”越跑越远,一度被弄到阿拉斯加,气得连飞机都拒绝下。
    同样,孟于飞这次选择“过境”四海,也是有学问的,一方面是见叶落归根回河山,一年到头也见不到一次半次的父亲,更重要的,是要直接向单羽,了解日前托付他那件事的进展……
作者: 耿于天    时间: 2017-9-4 15:02
9.中

    先前提到,上世纪20年代初,尚未投身革命的邹公,还是个十几岁毛头小子,上国县城某杂货店当学徒。曾经与名义上的师娘,也就是师傅外房,“杨花雪落覆白蘋,青鸟飞去衔红巾”,有过一手,后来师娘怀孕,间接导致其仓促南下黄埔。
    年少时的荒唐,邹公一笑而过,连那个女人长什么样都记不清了,可孩子,他却一直惦念,建国后派人暗地查过,只说一家几口抗战时搬走了,至于去了哪儿,兵荒马乱谁也不知道。
    可就在不久之前,事情似乎有了新的转机……
    人分三六九等,狗其实也是这样,且与血统无关。就拿眼前的黄金猎犬来说,和荀书记家那条放到一起,“脚扑朔”、“眼迷离”,反正单羽分不出来,可若一举手一投足,“傍地走”、“辨雄雌”,却又是后者无论如何也比拟不了的。
    曾经在某杂志上读到,英国首相官邸唐宁街十号素有养猫传统,某种意义上,它才是那里真正的主人,首相,“首席铲屎官”而已,选举失败立刻滚蛋,不似御猫,铁桶江山千秋万代。比较而言,东欧人比较喜欢狗,普京爱犬“科尼”,多次为俄罗斯外交立下奇功,据说可以辨认上百位外国领导人,并能根据两国亲疏远近及国际格局最新变化作出反应。还有齐奥塞斯库,罗马尼亚前领导人,养了条黑色拉布拉多,取名“考布同志”,还被郑重授予罗陆军上校军衔。
    与孟于飞的金毛相比,荀书记家那条,动不动就诉诸武力,或以武力相威胁的“蜀犬吠日”,应该更接近于考布同志,单羽想……
    自90年代中期成立于香港,凭借与特区政府特殊关系,国公集团的规模和势力,一直以几何级数扩张着,主营业务中,一些是合法或相对合法的,另一些则相反。正因如此,“国公”这个名字,在港人,尤其是本土港人心目中,并不似表面看上去那样美好。
    长期以来,当地某些具有,或并不明显具有政治诉求的社会人士,始终没有停止过对国公集团的调查,监督权独立港英时期就已确立,回归后只是淡化,光和政府铁没用。近年来闹得越来越凶,其中有个叫黄国雄的浸会大学教师,宽边眼镜,长头发,很拽的样子,不说老老实实粉笔末补钙,整天琢磨着和国公过不去,情报表明,已经初步掌握了部分相当有说服力的走私及偷漏税证据。
    对于这些小鱼小虾,国公集团素来漠视,懒得搭理他们,真当回事反倒给他们脸了。可若被抓住把柄,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很快,一份关于这位黄国雄老师的详细资料,被报送到了集团最高层。
    类似级别琐事,本不值得孟于飞亲自费心,能招安就招安,实在不行武力镇压也如同踩死只蚂蚁,不过写了个摘要,放在日常通告里递上去。碰巧那天孟于飞有空,翻摘要翻得比较细,又让人将资料全文送了过来。
    与大部分挑刺国公集团的家伙一样,黄国雄土生土长香港人,可只要向上追溯两代,也是大陆移民后裔。黄家搬到香港,在黄国雄爷爷那一辈,30年代末,中国抗战全面开始之后,太平洋战争爆发,也就是香港沦陷之前,原籍河山省上国县,杂货店掌柜,来港后重操旧业。显然,情治机关这祖坟挖得挺透彻……
    一读之下,孟于飞吃惊不小,邹公早年那段风流韵事,听说过的人不多,她是其中一个,同时是所知最详细的一个,比如师傅恰好也姓黄。没有急着张扬,孟于飞先让集团有关部门,再尽可能详细地对黄国雄展开一轮刨根问底拦不住,重点是家中老人早年间在上国的经历。
    时隔日久,当事者又都已经不在,但调查,尽管不尽如人意,却也并非毫无进展。找到一张照片,老照片,十分模糊的老照片,据信摄于黄家迁来香港之前数年,正中是黄国雄的爷爷,左右两个女人,一妻一妾,跟前两个孩子,一嫡一庶。嫡出长子,也就是黄国雄父亲,庶出幼女,和妈妈,也就是黄掌柜的二房一起,不知何故并未一同来港,离开上国,没有走远,隐约听说带着女儿嫁给一户铁匠。
    综合现已掌握的情况,如果只用巧合解释未免牵强,姓氏对,地点对,身份对,家庭结构对,离乡时间对,年龄也对。至于长相嘛,孟于飞无数次对着那张老照片,老照片上的小女孩儿,上下左右相过面,说像吧,疑邻窃斧之嫌,可若说不像,又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又或者,这种方法本就比较唯心……
    不知是不是这条黄金猎犬本就不会叫,反正自打单羽进屋,就没听它发出过任何声音,一直那样静静地站着、坐着或者趴着。不时看看单羽,不卑不亢,不是故作深沉,不冷不热,不是皮笑肉不笑……
    思来想去,孟于飞感觉事关紧要,更不是自己一个人的事情,集思广益的好。找个机会,将“邹家人”中最有头脸的几位约了过来,她也挪一步,在珠三角某地,极其私密地谈了一次。
    听她将事情的前后大概说了说,几位邹家头面人物,在没有任何事先沟通的情况下,态度空前一致。照片上的小姑娘,无论是否邹公和“外妇曹氏”所生“刘肥”,都不重要,且不说能不能找得到,即使找到,本人或者后代,咱们绝对不能认,连找也不要找,就当没这么回事,没这么个人。
    一直以来,孟于飞在邹家始终拥有着非常独特,甚至至高的地位,众人不约而同,将她看作一种象征。无论是那些高干中的高干,还是手握雄兵的“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亦或势力远在国公集团之上的富豪巨贾,甭管平时多狂,只要见到孟于飞,无一例外变得恭恭敬敬。可这一次,她却感到了空前地孤独,偌大个邹家,好像一夜之间,都站到了自己的对立面上。
    当务之急,是要先找到照片上的小姑娘,本人或者后代。只要真的证明,她确系邹公骨肉,孟于飞分析,将来怎么办到时候再说,主动权又会重新回到自己手中。远在香港,必须寻个可靠的人代为稳妥,权衡再三,选择了单羽。
    邹家人中,单羽的地位算不上太高,当前条件下,这是个优势,说不高,好歹也是省委常委,对河山的情况又很了解。孟于飞没见过,也不大了解单羽,但和他姐姐,也就是在国公集团担任监事的单乔安多次打过交道,倒是个会办事的,表面不声不响,心里有数,想来单羽也差不到哪儿去……
    离开酒店,告诉司机直接回家,坐在后座上的单羽闭上双眼,将谈话内容重新过了几遍电影。
    近来,单羽常常在想,到底什么才是邹家,什么才是邹家人?
    就像先前说过那样,真正意义上的邹家,早就已经不存在,甚至从来就没存在过。如今这些自称邹家人,或者被别人称作邹家人的人,细论起来,和邹公本人,其实根本就没什么关系,七拐八拐,勉强攀扯上而已……
    孟于飞这次来大陆,最终目的地是北京。
    一周之前,姐姐单乔安来四海打前站,悄悄告诉单羽,也算是叮嘱他,最近这段时间,可能要有大事发生,少说话,尤其是没把握的话,更不要贸然行事。听到什么,或者有谁来找,装不知道,顶多笑一笑就完了,千万别不知深浅陷进去。孟于飞去北京,就是为了这个,单乔安私下里听说,好像要同几位大佬会面,用不了多久就会见分晓。
    单羽当然明白这不是虚言,可细一转念,又不禁摇头哑然,谁能想得到,十三亿泱泱大国,真有事,反倒要和一个三十几岁的女孩子商量……
    从学生时代起,单羽就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中国是什么,中国人又是什么。革命历史题材影视作品,动不动我们的民族怎样怎样,我们的国家如何如何,无数仁人志士抛头颅洒热血,说到底,究竟为的是什么?
    和那个“邹家”一样,所谓中国,其实是个很模糊的概念,甚至根本就不是个概念。
    纵向看,什么是“中国”,历史学家说中国就是王道,是文化,是秦汉以来的大一统,那秦以前呢,是华夏,华夏以前呢,是炎黄。就算是吧,就算我们把这两个传说,甚至神话人物当真,那炎黄以前呢,炎黄总不是石头缝里碰出来的吧?西来也好,南来也吧,一元也好,多元也罢,说到底,“中国”和“非中国”,又有什么区别?
    横向看,任何一个历史截面,直至今天,所谓的“中国”,进一步说,所谓的“中”,始终是与“不中”对立而存在,并逐渐与“不中”融合而形成的。这一个“中”当中的“中”,在上一个,或许上上一个“中”当中,常常“不中”,至少不那么“中”。很多时候,恰恰因为这个“不中”,至少不那么“中”的“中”使上一个,或许上上一个“中”,变得不再“中”,它自己才成为了“中”,乃至于比上一个,或许上上一个“中”,显得更加“中”……
    早年间农村插队时,同样是从城里下来的生产队队长人不错,安排单羽和同屋,睡一张炕、盖一床被的同屋另一位知青,与队里的老弱妇孺一起搓麻绳,工分照记。同屋多少有些登徒子,借此机会和几个大姑娘小媳妇不干不净,档案上记了一笔,80年代末才回城,好在单羽并不得意这口。
    没什么玩儿的,闲下来,他常将一根麻绳打了又拆、拆了又打,任何事情,只要重复做上多次,大都能从中抽象出一些形而上学的东西。单羽发现,麻绳这个东西很有趣,一股大的,拆成几股小的,一股小的,拆成几股更小的,拆来拆去,拆去拆来,很快就什么都不剩了。既如此,麻绳又是什么,或者说又是从哪里来的?
    可能注定没有成为哲学家的天分吧,多数情况下,自己只能提出问题,而无法解决问题。
    可反过来想想,既然“麻绳”不是“麻绳”、“中国”不是“中国”、“邹家”不是“邹家”,那问题也就不成其为问题,既不是问题,也就无所谓解决。反正,“中国人”需要,或者说认为需要“中国”是真的,于是,“中国”需要“邹家”也是真的,再于是,“邹家”需要孟于飞,更确切些,“孟于飞”,同样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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